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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姆之门

此间⼀⽚⿊暗。
⿊暗如同活物,噬咬着万物的边廓。说万物有些虚诞,然⽽如果来者是盲⼈,习以为常地弯腰匍匐前进,那
么他只凭灵敏的⼿掌就能感受到此地的古奥威严。那威严书写在每⼀块⽯砾的纹路上,镌刻在散落的”活物”腠理
中。那些所谓”活物”,它们曾拥有过⽣命,在遥远的历史⾥,那时光早已停滞。
如果这个虚构的盲⼈弯腰俯拾,如果他有⾜够的幸运将所得的带离此地,哪怕仅仅⼀块⽯砾也⾜以令他富⾜
⼀⽣——化为乌⽊、青⽟、⽆限精纯的黄⾦以及⼈类叫不出名字的奇妙材料;但是,也有可能,在他回到”正常世
界”的某⼀刻,所拾的会从质量消解为光,以纯粹能量的形式焚毁⼀⽚街区。
如果他带⾛的是⼀⽚”活物”的肢体,那么世上对公众敞开⼤门的学术机构,只有哈佛⽣命科学研究院或⿇省
理⼯研究⽣院有能⼒对其进⾏分析。⽽在盲⼈的名字登上纽约时报头条之前,他会被强⾏送去⾯见⼀位姓富⼭的
⽇本催眠师。
当然,这个盲⼈并不存在,这⾥有的只是⼀个打着⿊伞的少年。少年轻快的步伐绕过了所有隐匿于⿊暗的障
碍,如同在⾃家后院⾥闲逛。⽤少年来指代他并不⼗分恰当,他的年龄看上去介于10岁与15岁间,或许叫男孩更
好。他的⾝体发出柔和的亮光,宛若有光⾬凭空洒落,又⾃他⾝上四溅,消逝在⿊暗⾥。
绝对的⿊暗,世界如同还未开始,星⾠皆寂寂⽆名。
星⾠令男孩想起那个独眼的骑马⼈。祂曾在太古的雪原上点起篝⽕,又⽤Gungnir濯动⽕焰化为漆⿊⾥燃烧的
尘埃。”不过徒劳⽽已。⽩昼才是⿊暗的弥彰,哪怕君临⼤地之⼈,⽩之荣光也仍与⿊之永寂相连。⽽后者更近于
永恒。”他喃喃⾃语。
男孩停顿⽚刻,直到⾃⼰的声⾳在空虚⾥完全湮没,他提⾼⾳量,如同莎剧的男旦吟诵念⽩般再次开⼜道:”
海拉,海拉,我曾遥见你的城廓,墙垣上⽇夜恸哭着战场失散的英灵,他们⽼死的妻⼦在沟渠徘徊;你每每出
⾏,必以夜为仪仗,伴随西风呼啸群鸦簌翅;你的⼸从不事乐,只⽤来割断命运的纺锤,因你是永寂的死亡,是
婴⼉摇篮下的黯影,是西风的冷并描⽩亡者唇瓣的⼯笔;万物向你⽽⾏,⼀切有⽣的终归于你,⽽你仍不能等来
⾃⼰的诞⾠。”
这段念⽩如具伟⼒,倏然间,⿊暗以少年为中⼼退让开来,此间露出真容:若有⼈将所罗门王的宝库,秦王
政的宝库,并亚瑟王的宝库搬挪⾄1912年⾃英国初航的那艘奥林匹亚级游轮底舱,那么深埋在海底的世间珍宝,
就是如此的景象。⾁眼已不能承受如此的繁琐,或许常⼈在此会⽴即双⽬失焦,彷如雪盲。
在如⼭的万物交砌之间,露出⼀具匍匐的⾻骼,它的构架便似出⾃上帝躬亲,⽓势仿若岱宗俯探群⼭。⼀千
多块⾻骸差互交接,透出万年的钟乳般的冷峻。
“芬尼厄,耶茉尔,我来看你们了。”男孩抛出怀中花束,当它落地时,远处传来钢铁的舱划破空⽓之声。那
声⾳⼀直似有似⽆,此时突然放⼤,又旋即消失。
这个狭间不在世上任何地⽅,它存在的逻辑已然破裂。在这⾥发⽣任何事,皆不值得深究。男孩闻声微微转
头,也不在意,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出于悲伤还是礼貌。
“我还记得答应康斯塔的事情,他也记得信守诺⾔。如果不然,你们早已认识我了,耶茉尔,那样你或许会更
早注意到哥哥,这⾥将不会是你的葬⾝之所。”
男孩说到哥哥,眼底有了⼀丝深沉的波澜。说到耶茉尔,则像在说认识多年的故⼈,他的眼睛看向岱宗⼀般
的遗骸。⽽在匍匐的兽⾻颌中,原来有⼀具⼈⾻。两具⾻骸皆是⼀样流溢着⿊铁的光彩。
突然,⾻⼭发出卡擦卡擦的声响,那声⾳有如风声在四周回旋,越来越⼤。
男孩冷漠的脸上露出疑惑,慢慢变成惊讶,⽽风声已化为谐乐,在每⼀块⽯砾缝隙⾥交响。
“不会吧。”男孩微微掉下下巴,龙⾻好似在模仿他,⼀点⼀点张开巨⼜。整个狭间⾥的”活物”发出了均匀的呼
吸声,它们的⼼肺在同步复苏。
轰隆!
龙⾻的下颌完整地掉落下来,其余的部分瞬间化为⿊⾊的灰尘。男孩恢复了神态,⾼傲地捂住嘴咳嗽两声,
吐出灰末。”原来是这样……”
地上的活物——⼤约⼗万镰鼬尖啸着起⾝,将琐碎的⽯砾器物掀起如同⾬落,它们的嘶鸣声是奔命的狂欢,
他们在此地流窜飞舞,并着鲜⾎飞瀑。那是它们曾吸⾷的⼈⾎,不少镰鼬飞得太远,被空间的边缘⽣⽣切断。
镰鼬从男孩的⾝体⾥放肆地穿过,男孩摇了摇头,揉拭他⿊⾊礼服内衬上的鲜⾎。这当然是⽆果的。就这样
过了⽚刻,直到暴动的镰鼬全部飞⾛⼀只不剩,他抬起头来,看着坠落的颌⾻⾥那个裸⾝⼥孩。
“未完成的海拉……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诞⽣了。”男孩睁⼤了眼睛。
偌⼤的客厅,落地窗上映着庭院中央的粼粼⽔影。房间的⼥主⼈舒展腰肢,以最放松的姿势埋⾝在沙发⾥。
因为她还没醒来,客厅⾥并未开灯,只有⼋⼗吋的电视安静地浮现雪花。窗外冷风簌簌。
楚⼦航在玩”逃离神庙Ⅱ”。在这款雄踞App store下载榜⾸长达三周的游戏前,他表现得仿佛他是⼀个”寻常”的
⼆⼗⼀岁⼤学⽣。寻常的定义在这⾥可以涵盖头脑优秀与否,家境富有与否,长相俊朗与否,但怎么样也⽆法涵
盖⾎统的特别——具有⼈的,还是⼈和龙的⾎统。
龙,⼈类历史⾥⼀道永久的黯影,世上三分之⼀幻想题材⾥的狠⾓,拥有所向披靡的圣⾔和⽆穷神秘的炼⾦
技术的种族,对⼈类⽽⾔永远不会是寻常的存在。⽽祂们与太古⼈类的⾎裔也同样永不寻常。⽆论在什么时候。
楚⼦航的”开跑”已经持续了三个⼩时。如果他所⽤的设备没有经历过信息部的改造,那么他的ID”村⾬”会被
apple game centre系统跟踪并报错。开发者也不认为⼀次开局奔跑三个⼩时这样的事还在”寻常”范畴吧。
楚⼦航就是这么⼀个苦⾏僧式的男⼈。在他三岁的时候,他亲⽣⽼爸⽤三个⽉的烟钱给他买了⼀台红⽩掌机
作为⽣⽇礼物。在那⼀天,⼀个只有三岁的孩⼦拿着⼀台掌机,连续玩了⼗五个⼩时俄罗斯⽅块,造成了半个⽉
的损伤性近视。⽽他那个粗神经的⽼爸和此时躺在⼀旁沙发上的迷糊⼥⼈对此毫不知情。
游戏对楚⼦航⽽⾔的⼀丁点乐趣是多么的脆弱,⽽他又是可以把世上任何事都变成学问与修⾏的少年。

“楚⼦航?”属于⼥性的声⾳,⼲净⽽温和,浮现在⽿塞⾥。
“我在。”楚⼦航的游戏界⾯正顶端弹出提⽰,他抬起⽬光望向前置镜头回应。
“早安,现在是总部世间17点,中国时间清晨6点,很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打扰你。”
“恩。”楚⼦航看了看窗外,竟已经六点了。⼥⼈⾮要他陪着看通宵档的韩剧,以珍惜”来之不易的亲⼦时光”,
看到⼗⼆点时⼥主⾓与男主⾓被迫分⼿,之后到两点⼀直是⼥主⾓的哭戏,哭到⼀半时⼥⼈早已睡着。
“这次不是任务,⽽是他⼈的学业申请被转到你的权限下,等待你答复。不过时间有点紧,所以现在联系
你。”
楚⼦航的⼿指继续在屏幕上滑动,避开喷射光焰的机关和道路上不断涌出的障碍,经历三个⼩时的通关加速
处理器已将达到上限,⽽他依然游刃有余。
“恩,我在听。”他平静地说,对这个学业申请没有任何好奇。
“Richard.M.路请求你作为指导学长,陪同他完成《龙类遗迹学》课外实践。”
路明⾮么?楚⼦航想起了那张衰⼩孩的脸。那并不是⼀张晦丧的脸,但⽆论何时总挂着些许沮沉,”踌躇满
志”或者”器宇轩昂”之类的修辞与那张脸永远⽆缘。
楚⼦航莫名地想得出神,他的⼿略⼀抖动,郝巍巍从奔跑了三个⼩时的长廊上滑⼊深渊。
“选课码为F00013A。”诺玛没有留意楚⼦航在想什么,”如果你接受,你会获得额外的⼀项学分,分值为1⽆绩
点考核。”
“他为什么会选我?”楚⼦航看着Game Over时的天⽂分数,莫名地问。
“从课堂记录来看,他根本就忘了这堂课的考核⽅式,四天后学期延长期就要结束了。”楚⼦航知道两周的延
长期结束对路明⾮⽽⾔意味着挂科并失去补考资格,他想了想,又问:”所以他找我救急?”
楚⼦航⼼⾥觉得路明⾮不会找他,哪怕是⾼中校友,哪怕⼤学⾥也算交情不错北京地铁那次甚⾄可以说是”出
⽣⼊死”,⼩衰仔拉不下脸⽪找他这个楚师兄。如果换成芬格尔,事情另当别论。
他们俩相处的⽓场天⽣有些微妙,路明⾮有时也会死缠赖磨,但是对象绝对不是他。这或许就是⽇语⾥所谓
的”相性”吧。
“你不是他最初做出的选择。他选的第⼀个⼈是陈墨瞳。他甚⾄不敢预先电话确认对⽅是否有空,在等待了24
⼩时依然没得到回应的情况下又选了芬格尔。”
诺诺跟恺撒旅⾏去了,现在⼤概在电报也拍不到的某个欧洲⼭区⾥爬⼭滑雪。”噗”,楚⼦航想象着路明⾮揣
揣不安的冷待和最后的失落,竟然促狭地笑了出来。就连他⾃⼰,都对这莫名的失笑感到意外。
“我接受,”楚⼦航轻声说,”就当还他⼀个⼈情吧。”
“那好的,卡塞尔中国分部将为你们准备教学⽤具,你现在就可以出发,路明⾮从美国直接去⽬的地。学院为
他分配的遗迹在四川,代号I000713。你可以从学院内⽹中下载相关资料。”
“恩。”楚⼦航放下iPad,进⼊⾃⼰的房间取下墙上挂的⽹球包,收拾了⼀套登⼭服和运动衫,将他们放进旅⾏
箱⾥。
他将⾃⼰要离开四天这件事吩咐给刚起的佟姨,又踱回客厅,将搭在⼥⼈⾝上的蚕丝被四⾓捂严。最后他看
了看母亲的睡脸,转⾝准备出发。
“⼦航……你要出去啊……”⼥⼈呢喃着问。
“是的,我要去朋友家,待上三四天。帮他解决⼀些事情。”
“她啊……⼦航有⼥朋友了么?”⼥⼈惺忪的睡脸绽出痴痴笑容,又忽然孩⼦⽓地叹道:”你⾛了谁陪妈妈看电
视哩,⼀年难得这⼏天在……别宠坏了哟。”
楚⼦航看了看她,⽆奈地摇摇头。”妈妈,爸爸回家了记得给他我从美国带的礼物。我很快就回来,你睡
吧。”他轻脚离去,带上⼆楼客厅的推拉门。

楚⼦航在车库⼊⼜处停下⽚刻,又将钥匙塞⼊旅⾏箱侧兜。他不想⿇烦”爸爸”的司机特地去⼀趟停车场。还
有⼀个他不愿意承认的原因是,这次回家以后他间断地⽆法集中精神,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开车。
楚⼦航⾛出他家所在那⽚”孔雀邸”的时候,天还没⼤亮。他站到街⼼的⽉台上,又核对了⼀遍诺玛发来的登
机信息。在这个过程⾥,少年放空思绪,⼼思去到了别处。
这次回家,楚⼦航找到了七年前那条分裂的⼩母龙伪装成⼈时寄居的地⽅。线索本来极为渺茫,化名”夏弥”
的龙⼥在⼈群⾥⼀直疏离感⼗⾜,再加上她⼏乎催眠了⽣活中每⼀个相关者,根本⽆⼈能记得她。可楚⼦航还是
找到了蛛丝马迹,那是成堆班级名册中的⼀本,上⾯写着”夏弥”的住址,被静静安放在仕兰初中部图书室⾥。
地址⾮常含糊,即使邮差也不能只凭这样⼀条信息找到收件⼈。楚⼦航来到那⽚⽼街,围着褴褛的旧楼转了
⼀圈。他⼼⾥想着七年前的夏弥⼀定也会这样散步。⽼树掉下⼏⽚乏善可陈的枯叶,在北风中打旋,又落在他肩
上。少年抬起头来,看见街区最边缘的四楼上有⼀扇很⼩的窗户。
楚⼦航站在那间房的门边,不知该不该敲门。他素来理智⽽沉稳,这样的举动⽆论是对谁都⽆法圆满地解
释。然⽽这时,路过的阿伯却对他说,⼩⼦租房你得朝上⾛,这件屋⼦不住⼈的。
“不住⼈?”楚⼦航咽了⼀⼜⽓,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更加强烈。
“屋主⼀个⼈住了半辈⼦,突然脑⼦不对筋,总说⾃⼰有个⼥⼉找不到啊,没多久就被姐妹接⾛了。”
………………
那天之后,楚⼦航偶尔会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个发现在暗⽰他,夏弥的秘密并没有被现实遗忘。如果夜⾥醒
来,有些细碎的记忆就会涌⼊他脑海。⽆节制地挥剑,⽆节制地逃出”玛雅神庙”,也有出于这个原因。
夏弥依然是⼀个谜,这个谜⾥既包含了龙王耶梦加得作为⼈的整整⼀⽣,也包括了⾃⼰对她的感情。
楚⼦航从来不明⽩,对⾃⼰⽽⾔夏弥是什么?同伴,初恋,还是死敌?在夏弥之前他杀过许多⼈,然⽽那些
⼈在被”村⾬”斩开的时候都不像⼈类,他也就没有什么负罪感。可当他杀掉夏弥的时候,或许是龙⼥⼀⽣最像⼀
个⼈的时候。若能避开那些别⽆选择的杀戮和鲜⾎,是否能和她作为恋⼈⾛下去呢?这个问题楚⼦航问过⾃⼰很
多次。
他曾经想象过他与夏弥⼀家⼈同坐⼀桌,想象过夏弥的”弟弟”怯⽣⽣地叫他⼤哥哥,想象过夏弥的⽗母以复
杂⽽关切的眼神打量⾃⼰嘴上却说着⽆关紧要的话题。可事实上,这些只是他习惯性的预想,并不代表内⼼⾥真
的如此渴望。
他从没想过⾃⼰要跟某个⼥孩像恺撒对诺诺⼀样表⽩,或者像路明⾮对陈雯雯⼀样憧憬。在他练习⽺⽪古卷
上的爆⾎秘技之前他没想过,在那之后他则是尽量避免对未来的想象。他是杀胚,将敌⼈斩杀于⼑下就是他的⽣
活,这样的⽣活随时可能迎来⼀个逆转的结局,他早已作好准备。
可是,真的不孤独么?真的不需要⼀个⼈么?
楚⼦航有些晕眩。恍然间他听到⼥⽣们的尖叫从隐约的远处传来,⾃⼰仿佛回到了⾜球场上。仕兰中学的⾜
球场是英式标准场地,三⼗厘⽶的沙⼟⾥混⼊尼龙⽹,这样的触感催着少年们奋⼒奔跑。是不是有这么⼀次呢,
他踢起倒勾球的时候整个世界倾斜晃动,百⽶外他看见了⼀双明亮的眼。
那眼⾥的⽕与沉默的狂奔⼀般孤独,那是令他印象深刻的眼神。

“爸……爸,爸爸!”看见眼前的场景,曼斯坦因慌忙跑步上前,拉起了摊在地上的⽼头。
塔楼上,原本混乱肮脏的居室⽐起以前更加混乱肮脏了⼀倍,伴随着速⾷披萨的馊味和麦芽酒的酣醇,蟑螂
们肆⽆忌惮地逡巡穿梭在空酒瓶间,泛黄的⼏⼗张长页⼿稿散落各处,曼斯坦因⾮常庆幸它们没有落到居室正中
的蜡烛上引起⼀场⽕灾。
“爸爸,爸爸,看看谁来了。”曼斯坦因焦急地摇晃那具臃肿的肢体。他接到诺玛的通知⼀路过来,脑⼦⾥忍
不住浮现起⼀些⽼套的情节,⽐如守夜⼈留下⽇记,愧悔⾃⼰年轻时没有照顾好⼥⼈和⼉⼦,抱怨为什么曼斯坦
因久久不来看他。
这时守夜⼈的呼吸略微急促,嘴⾥反复念叨着⼀句话。曼斯坦因凑近去听,那原来是夹杂着法语与古诺斯语
的呢喃:”还差⼀点,就差⼀点了……yggdrasil……yggdrasil……”
Yggdrasil就是世界树,是龙族⽂明的⼏个重要图腾之⼀。不愧是唯⼀能与校长⽐肩的屠龙者啊,哪怕⽣命垂
危也还在思索混⾎种的命运,曼斯坦因想到这⾥泫然欲泣。他的⽬光又落到了守夜⼈左⼿下⽅的⼀张铜版纸上。”
⼀定是某个⾄关重要的信息,爸爸想告诉我们什么?”曼斯坦因疑惑地抽出那幅画,画⾯被守夜⼈⽤雪茄烫开了两
个洞。
真相⽆情地打脸!这幅画是《Penthouse pussy》赠送的海报,⼀个⽕辣的⽐基尼⼥郎被烟蒂烫掉胸前两点……
曼斯坦因尴尬地回到现实中,他认真检查了守夜⼈的⼼跳和脉搏,原来他既不是肝衰竭也不⽼年中风,只是处于
酗酒后的熟睡。哭笑不得的风纪委员会主任将⽼爸躺放在安乐椅上。
事情的起因是守夜⼈连续三天没有通过⽹络叫外卖,⽽他居室内部的⼀切信息受⿊卡权限保护,谁也⽆从获
知。当这件事被告知到曼斯坦因⽿⾥,风纪委员会主任⽴刻想起了类似早餐时读《红眼报》第⼗⼀版上的社会新
闻——孑然⽆依的⽼者由于缺乏晚辈关爱⽽晚景凄凉孤独噎死于⼤号赛百味⾹蕉三明治——这样的⼈间悲剧。
看来主宰混⾎种命运的⿊王不会给这个奇葩⽼头以⼀个平凡的结局,真是太好了,曼斯坦因揩下额头上的汗
珠。

“嗨,曼斯坦因我的⼩男孩。”⽼酒⿁欢快地醒过来,起⾝狗熊⼀样地拥抱曼斯坦因,他⾝上仍沾着酒渍和速
⾷披萨馅料,这让后者退避三舍。
“副校长,您应该知道……我今年五⼗五岁。”曼斯坦因的语⽓僵硬,他⼀向不知道该怎么与守夜⼈相处。作
为年龄差了半个世纪以上的⽗⼦,他感觉到的代沟却是逆向的,在⼤庭⼴众之下他经常必须装作不认识这个脱线
的⽗亲。
“别叫我那个虚衔,搞得你像教务处安排来报到的。咳,咳,让我猜猜,因为我最近⼏天肠胃不好这件事被诺
玛误判了,诺玛通知你来瞅瞅⽼家伙蹬腿没?”曼斯坦因是卡塞尔⾥为数不多能打开塔楼门锁之⼈。那把锁本⾝是
⼀个极微⼩的⽔银炼⾦阵,相当于⼀只活灵,不请⾃来的⼈要打开它必须付出鲜⾎,⽽只有两种鲜⾎能开启它
——要么来⾃昂热或路明⾮那样的精纯龙⾎,要么来⾃锁主⼈在世上唯⼀的⾎亲曼斯坦因。
“是的。原谅我擅作主张,我实在看不惯这屋⼦所以……现在我要回去了。”
“⼩曼萨,难得来⼀次,陪爸爸聊会⼉吧,昂热那个⽼骚包知道这件事么?不顾⽼朋友的死活,他还真是放⼼
我会长命百岁啊。”守夜⼈拉住⼉⼦的⼿臂,⼗⾜像⼀个乡下⽗亲挽留城⾥的⼉⼦,”哦呸呸呸,我早就⼀百岁
了。”
“校长最近在⾮洲,乞⼒马扎罗北部⼭脉的⽕⼭溶洞⾥有⼗只同胞的三代种⼀周前集体孵化,场⾯有点失控,
装备部已抽调了⼤量⼈⼒。”
“昂热亲赴前线了?这可不常有啊。”守夜⼈表露出⼀些兴趣,他也曾是⼀个绝代的屠龙者,虽然守着这间⼩
屋⼫位素餐已有很多个年头,听到这样的事总不可能完全平静。
“事发时校长在桌⼭湾与南⾮的混⾎种家族召开例会,讨论执⾏部在南⾮分部的扩建。他早⼀周前就去了,会
议的时间经过了两次延长,⼤概是遇到什么障碍了吧。”
“能有什么障碍,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每次都是⼲什么去的,那些⿊佬家族领袖,从他们的爷爷的爷爷那辈开
始,见到昂热就跟见到⿁似的屁也不敢多放⼀个。他是去公费旅游的,见⿁,我也想轻松地旅游啊⼀边喝⽩诗南
⼀边看窈窕的⿊妞们跳雅雅舞。”副校长咧⽛狠狠地说。
“您有多久没有上守夜⼈的讨论区了?南⾮的突发情况不只是学校,整个混⾎圈⾥都传得沸沸扬扬。那⼗只同
胞三代种早已被判定不可能复活,却突然苏醒,学院认为这是更⼤家伙醒来的先兆。”
“我最近没上论坛。我⽼了,越来越不喜欢现在的社交⽹络……⽼⼈迟早该有⽼⼈的⽣活,我有时想告诉诺玛
切断我这边的Lan⼜。”守夜⼈的眼底有些萧索,他出神地说着,⾯⾊⼀本正经。哪怕了解他如亲⽣⼉⼦曼斯坦
因,看到这场⾯也很难分辨这⽼不修的酒⿁是不是真因为年迈⽽转性。
然⽽,在房间⾓落的电脑⾥,AIX系统桌⾯上堂⽽皇之摆放着域名为”.XXX”的视图交流⽹站,同时终端通过
100Mbps带宽的⽹络连接着位于挪威的海盗湾服务器,正在飞速下载不可描述的东西。
两⼈沉默了⽚刻,话题好像⽆以为继。曼斯坦因⼼底突然冒出⼀些勇⽓,他吸了⼀⼜⽓,说道:”爸爸,有件
事我这些年⼀直想问……这世上恐怕没⼈懂你,你⼤概也不会认为有谁值得去懂了,但我还是想知道这件事——
关于你当年的理由。”
他停顿了⼀下,”就是,为什么选择留在卡塞尔。”
虽然形容邋遢不堪,⽣活毫⽆节操,但曼斯坦因相信⽗亲的⾻⼦⾥仍是⼀个古希腊式的英雄。他可以到处留
情,玩弄可怜的⼥孩们直到她们变成妇⼈,但是他的⽣活⼀定有在此之上的⽬的。
说到底,守夜⼈和昂热有很相似的⼀⾯。这⼀⾯令最熟悉他的⼈相信他的结局必不是⾝体在享乐中衰竭,⽽
是被剧毒的龙⽛洞穿⼼脏。
⽼⽜仔楞了⼀下,抬起⼿拍拍⼉⼦的肩膀:”你问这个啊。抱歉曼萨,今晚不能说。或许快了,就快到我离开
的时候了。在那天我会和盘托出的。还有,你搞错了⼀件事——谁说没⼈值得呢?⼉⼦关⼼我我就很⾼兴啊,真
⾼兴啊。”
“来,今晚陪⽼爸看电影吧,说起来⿊泽明的《七武⼠》和昆丁的《⽆耻之徒》你喜欢哪⼀个啊……”⽼酒⿁
欢快地吹响⼜哨,⼿舞⾜蹈去拿罐装啤酒和盒带。那调⼦⾮常粗俗,他⾃⼰都忘了那是他⼀个世纪前⽤于吸引酒
吧⼥侍应的伎俩。
曼斯坦因忍不住扶额,想着怎么找借⼜抽⾝。

路明⾮坐在美国联合航空的班机上,四个⼩时候后它将降落在成都平原的中南⽅。然后,他将在那⾥转乘
CA4473航班,到达黄龙。路明⾮没有去过四川,不过想想是在中国内陆,也就没什么好担⼼的了。
他之前对这次野外实践有很多美好遐想。如果作为指导学长的是芬格尔,路明⾮会慷慨地带他去烧烤⼤排
档,点上整只⾹菜乳猪加⼀件格⽡斯。他连⽜逼哄哄的台词都想好了:”同样是吃猪⾁,你们德国⼈还未够班
啊!”
哪知道芬格尔倒是想要这个学分,却根本没有指导资格——他⾃⼰这门课不只是挂科、补考不过,在系统⾥
连重修选项都已经找不到了。
虽然希望渺茫,路明⾮当然更乐意跟诺诺⼀道。⼩巫⼥这样的学姐给⾃⼰⼀个⼈作亲切的教学指导,地点又
是野外的遗迹,两个⼈⼿牵着⼿⾛过冬天的泉⽔……当然是为了防滑,然后在露营帐篷⾥围着便携炉烤⽕,诺诺
困了倚在他肩上睡着……路明⾮摸摸⾃⼰空荡荡的肩膀,⼀边遗憾,⼀边感受⿐腔⾥青春的负压。
画⾯真是想想都令⼈神往啊……他狠狠拧了⾃⼰⼀下,诺诺在他⼼⾥具有不可亵玩的神圣感,⼩巫⼥从不是
被捆在⼗字架上任由上升的⽕柱掀动裙摆的美丽异端,⽽是世上最正统最纯洁的公主,少⼥版的圣母玛利亚。
虽然他偶尔还是会觊觎传说中诺诺私⼈拍摄的那套影集,但若真拿到,让他打开来看估计也要等上⼗天半⽉
的天⼈交战。路明⾮⼼⾥明⽩,诺诺在他的世界⾥除了作为是个男⽣都会觊觎的学姐,还承载着他最纯粹的憧
憬。对⼀个⼥孩抱有这种感情,在他⼤概是最后⼀次了。
“话别说死啊,哥哥。难道这次不成,你就转⽽去追求恺撒么?”路明⾮⾝边,⼀个⾝形⼩巧的乘客忽然掀开
裹在⾝上的⽑毯,对他笑出两颗虎⽛。
“不要随便冒出来。还有不要接我⼼⾥的话。”路明⾮没好⽓地挥⼿,砸过去的拳头被⼩恶魔接住。
商务舱⾥灯光幽暗,零星就坐的⼏个乘客都睡着了。路明⾮⾝边的位置明明空着,这时软椅上安全带规规矩
矩系着路鸣泽的⾝板。恶魔脚踩航班提供的枕头,悠闲地捧着摩卡。
“恩恩,⾥约产的咖啡⾖,⼜感勉勉强强啊,磨煮的⼿⼯还算不错,看在是商务舱的份上。”他把杯⼦递给路
明⾮,”哥哥要不要试试?”路明⾮把咖啡放在⽀架上,冷冷看着他。”好吧好吧哥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突然出
现,不该打扰你的少男纯情,还有啊,说到适合你楚⼦航甩恺撒⼀条长安街了,光是没有⽂化隔阂这点就……”
路明⾮⼀把将⽀架抽开,咖啡杯哐当⼀声落到地上。作为空乘的美国⼥⼈⽴即从头等舱过来,毫⽆不妥似地
收拾掉残局,末了还对路鸣泽礼貌⼀笑。路鸣泽也绅⼠地向她致意。⼩衰仔耷拉下眼⽪,果然抗争是没⽤的,机
舱已经变成了恶魔的主场。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放完早滚蛋。我想睡觉。”路明⾮低声说。
“可你现在就在睡觉啊。哥哥你得讲道理,难得在路途上遇到亲⽣弟弟,要赶我⾛也得等飞机降落不是。”⼩
恶魔眼神⾥带着委屈,忽然又闪过⼀丝促狭:”还是,你已经预感到你要跳伞了?”
“来真的啊?就知道你⼀来准没好事。接下来的我不听了。”路明⾮塞住⼀边⽿朵,把头捂在⾃⼰那只枕头下
⾯。”⾏⾏好吧,就当你没出来过,反正你也不存在。我还想弄完学院的事安全回家。”
⼩恶魔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别紧张,这架飞机不会坠毁。说正经的,你很快就会需要我了。四分之⼀条命换
⼀个⾔灵,管活不管残,⼲还是不⼲?”路鸣泽说得眉飞⾊舞,⼩衰仔却只是冷冷地吸⿐⼦。
“不要是吧,不要是吧。果然被我猜中了!”⼩恶魔抓狂地挠头,”唉,世道真难,这个季度的指标又完不成
了,季末⽼板如果看不到你的魂,⾮把我丢进油锅炸透不可。哥哥,其实再卖我四分之⼀也没什么损失啊,就当
可怜⼀下你的亲弟弟不⾏么?”他的表情就像泥⼈⼀样变得飞快,瞬间作成泪汪汪。
可路明⾮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打量着他的表现。
“好冷漠啊。”路鸣泽的脸忽然又正常回来,吐了吐⾆头。
“你这次过场⾛得⽐以往敷衍多了,起承转合完全不够。我猜你有东西要给我,是的话直接拿出来吧。”路明
⾮在枕头后⾯说。
⼩衰仔曾经两次付出⾃⼰的⽣命,⼀次是为诺诺,⼀次为楚⼦航,这两次经历也让他想明⽩了⼀件事:当他
独⾃遇上危险,就算什么都不做,⼩魔⿁也不会放任他去死。
这当然是对⼰⽅有利的事情,但反过来想,路鸣泽的⽣意要继续下去,必然会诱惑⾃⼰在意的⼈也卷进风
暴。依照他的算盘打下去,⾃⼰将来还要为⾮亲⾮故的同伴、毫⽆可能的⼥孩⽽牺牲。
⼩时候他看过⼀部动画叫《⾯包超⼈》,脑袋是⼀块⼤⾯包的超⼈每天除暴安良,把⾯包切下来交给需要的
⼈们;然⽽他⾃⼰更倒霉得多,⼩衰仔每次扮演临时的救世主,救助的⼈全都远强于⾃⼰,过了奇迹时间他依然
是旁⼈眼⾥的废材。
“哥哥真是了解我。是的,⾔灵我会免费给你,不是交易,但也不是慈善。你还是得意思⼀下。”⼩恶魔恢复了
精明狡黠的眼神,”没多⼤代价的,保证你划得来。说起来你真得感激了,谁叫我是你弟弟呢。这世上真在意你的
⼈除开我这个弟弟,加在⼀起也不超过⼀个巴掌。”
“不超过巴掌是什么意思?这世上那么多⼈,你拿着我的照⽚挨个严刑拷问了么?”路明⾮虚张声势地鸣不
平:”⼤⼀刚来的学妹⼦们多崇拜我这个S级啊,⽼⼤和⾯瘫师兄那么⽜逼我⽐不过,⽐⽐芬格尔……”他想说绰绰
有余,可依然底⽓不⾜,”⽐起今天的芬格尔也不差的。还有还有……”
他嘴上说着,⼼⾥当然知道真相是怎么⼀回事。与其说学妹们在意的是他,不如说她们在意他为什么会是S
级。有谁真的在意他呢?诺诺可以为他出头,但关键时刻永远是站在恺撒⾝边的;⽼⼤对他的慷慨⼤⽅固然没得
话说,可这跟他本⼈有什么关系?
见⿁,还有谁可以想⼀想?昂热?楚⼦航?他越说声⾳越⼩,最终被路鸣泽的话⾳打断:”哥哥,我会连续给
你三个⾔灵,交换是你的服从。你将会见到九⽀海姆铜柱,当海姆之门打开时,你必须听从我的命令,我的要求
连⼩孩都能照办。”
“说清楚,什么九只”铜猪”?你要让我见到那东西站着不动被它撞死,这⼩孩也能做到。”路明⾮皱眉絮叨。
漂亮的男孩忽然焦急起来:”没时间了,听着,第⼀个⾔灵是——”
他也不等路明⾮答应,⼩恶魔凑近他的⽿边,轻声说出⼀串英⽂。然后,他与路明⾮相对击掌,”⾔灵
Axuliur,限⽤⼀次,正式解封。当三个⾔灵被使⽤完成,契约就⽣效了。”
“喂喂,我还没……”路明⾮⾝体往后仰倒,撞在机舱边缘。当他撑起⾝体,才发现机舱⾥所有的乘客都已醒
来。男⼥⽼少交换着不安的神⾊,下意识将⼿放在安全带上。飞机正机械地上下晃动,每晃⼀次⼈群就加重⼀分
恐慌。
这时,他听见⼴播⾥⽤中英双语重复着:
“客机刚穿过紊乱⽓流,机⾝晃动在正常范围内,请乘客朋友们保持安定,再次检查安全带是否系好,感谢您
的配合,飞机将在⼆⼗分钟后着陆。”

卡塞尔⾮洲分部中央控制室内。
昂热双⼿拱扣,托在腮下,他⾝前是长达⼗七⽶的会议主席台,⼀副曲⾯世界地图在他眼前全息展开。地图
的尺⼨可以在100平⽶内展现整个世界的地貌,包括凸透的⾼原⼭脉和五⼤洋由于液⾯张⼒形成的宏观凹陷。在这
幅图上,标记着三⼗七枚红点与超过⼀百枚绿点。它们分布毫⽆规则。全部红点和部分绿点在地图上缓慢地移
动,⽽现实中⽬标的速度很多达到了⾳速。移动⽅向并不统⼀,但在每个洲⼤致有个聚集⽚区。
情况太怪异了。昂热对⾝前的空⽓作抓取状,空⽓投影地图上⼀枚又⼀枚坐标被放⼤识读。⽼屠龙者闭上眼
睛冥想了很久,直到⾝边的施耐德询问他:”您记得现阶段发掘出的冰海铜柱表上有类似的情形吗?”
施耐德在学院内也算具有相当资质的学者,但远⽐不过昂热。关于龙族的所有关键资料,剑桥三⼀学院出⾝
的昂热都能熟记于⼼。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教授们拿出经年耕耘斩获的龙类研究成果论⽂到卡塞尔学术委员会
答辩,在他们宣读完课题概述时昂热就能凭着梗概的记忆推导出他们的结论和论证⽅法。
“没有,哪怕近似的也不存在。”昂热嘬了⼀⼜乌⼲达红茶,”龙族的历史是如此长,相⽐之下秘党成⽂的历史
就如同婴⼉的乳龄般短暂。可确凿的情况就是,在过去三千年⾥成⽂的龙族迁徙记录从未涵盖这种事。我敢肯定
龙群并⾮处于某种周期活动中。”
“情况已经够⾜够疯狂。最近七天⾥,新苏醒的龙类数⽬竟达到过去⼆⼗年总数的⼀半。如果他们的共同⽬标
是学院本部,那秘党估计只能推动国⼟安全局获取最⾼决策权了。”施耐德的意思是事态正在演变为战争,他说得
委婉,是为了避讳判断越权。
“你不如直接说,最近可能需要动⽤卫星导弹系统与洲际导弹系统。让校长办公室拟好公函随时准备投递给联
邦军事委员会,搞不好很快能派上⽤场。我会以直接命令的形式通知装备部作好应对开发。”昂热撇他⼀眼,直⽩
地表⽰赞同。
“明⽩了。”
“当然还有⼀种情况,那就是我的⽼伙计莱昂纳多在三⼗年前设计这个炼⾦矩阵的同时又迷上了哪个少⼥,作
为他的第⼀百次初恋。”昂热爽朗地⼲笑了两声,他必须注意⾃⼰对下属的精神影响,施耐德这样的男⼈就像⼀把
硬朗的⼸箭,却也不可长时间张到极致。
“是啊,逻辑上确实有这种可能,看起来这些⽬标虽然统⼀地苏醒,活动却⾮常节制,主要在夜间飞⾏还特意
避开了⼈类聚集区。我简直要怀疑它们是不是某种⼤型候鸟了。”
三⼗年前也有⼀次较⼤规模的龙族群体苏醒,秘党的信息渠道截获了⾜够多的⽬击资料,于是守夜⼈设计出
⼀个巨⼤的炼⾦阵”上帝之瞰”,以模拟覆盖全世界的⾎系结罗领域。这领域能发现多数⼆代种与所有三代之外的
龙裔——幸好⾎系结罗本⾝是极弱的领域,就算这样要维持”上帝之瞰”每⽇耗费的电⼒都可以⽀持⼩半个西欧,
不得不为之修建核电站。如此烧钱的道具,在当年的事件结束后就被搁置。
现在,”上帝之瞰”重启了,监测到每天活动的对象和可疑的对象之和竟然到达三位数。⽬标会不断更换,然
⽽总量稳定。系统不能准确地判定⾎统来源,但可以确定苏醒对象只属于前五代种群。哪怕⼩群落的三代、四代
种也并不⾜于构成巨⼤威胁,但如果它们以如此惊⼈的数量对混⾎种乃⾄⼈类发起⼀次总攻……造成数百万⼈死
亡的可能信就落在置信区间内。
施耐德感觉到巨⼤的压⼒,仿佛在与⼀个摸不清思路的强⼤对⼿下着盲棋。不了解对⼿的棋路和思维⽅式,
不了解对⼿已经落下哪些棋⼦,甚⾄不了解对⼿作为整体是否有理智可⾔。
七⼗年前,第⼆次世界⼤战最重要的伏线混⾎种战争将欧洲、亚洲和美国的混⾎种族群推向了空前激烈的内
⽃。或许对⼈类社会⽽⾔,战争的宏观影响已经消弭,然⽽混⾎种社会最精英的战⽃⼒量⾄今没有复原,校长这
样的S级混⾎种并未受损仍保持着⼀百年出现三四位的个数,但现有的A级混⾎种相⽐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要少。龙
与⼈的全⾯战争若在此时被数量巨⼤的四、五代种挑起,这样的事感觉还真符合历史的阴冷调性。
“施耐德,做好眼前的事,别忧⼼太多。两百年前在你祖母的故乡⽐利时,滑铁卢战役中拿破仑因为微渺的补
给纰漏⽽溃败了欧洲战争全局,当下亦然。假想历史规律的巨轮毫⽆意义,战⼠与其胡思乱想,不如集中精⼒扼
死眼前的敌⼈。”昂热起⾝点燃雪茄,像个⽼⼈对后辈循循善诱,他温和地拍了拍施耐德的肩膀。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施耐德沉默地表⽰赞许。他忽然想到⼀件事,”校长,您的膝盖还好么……”执⾏
部长看着昂热微瘸的左腿问道。
“没什么⼤碍,以我的经验只需要⼀周修养。”昂热轻松地说。⼗⼩时前,他在希拉⽕⼭堵截到复苏的三代
种。那图像传遍了整个混⾎⽹络的⼗胞胎被执⾏部发起的攻势分化为六波,昂热遇到其中两只。对于”时零”下能
划出⾳爆的炼⾦折⼑⽽⾔,它们的实⼒并不⾜虑,可战⽃刚⼀结束,昂热就遭遇了另⼀只⼆代种伏击。当他刺瞎
垩灰⾊龙眼的时候,左腿也被龙⽖挑断筋腱。这伤势对于常⼈或者普通混⾎种⽽⾔,⾜以带来终⾝残疾了。
“你发现蹊跷了吗,施耐德。执⾏部要应对⼗只复活的三代种,最终跑出来⼗⼆只,他们的⾎统⽆⼀例外来⾃
同⼀嫡系,”昂热玩味地摇晃着纸质资料。”都是⼤地与⼭之王的⼦孙。另⼀件事是,从最初被登⼭者⽬击开始,
它们就没对⼈类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意图。龙群⼀直急于逃散,最终的反攻纯属被迫。”
“是的,我发现了。”施耐德⼿上的笔记明确写下了这两条。”校长,执⾏部需要紧急调遣在读⽣补充吗?为了
监测世界各地,我们的⼈员已被彻底分散。”
“你想调楚⼦航回来是吧,暂时还不必。我想我已经猜到了点什么。”校长突然豪爽地笑起来,”要不,我让路
明⾮回来帮你?增加⼀个S级的强⼒援助,执⾏部的压⼒想必会好转很多啊。”
想到那个出了名的废材⼆年级⽣,施耐德满脸⿊线。”确实压⼒会转变很多……⽆论他在哪⼀队,团队全员都
会有明显的感受。”他知道昂热是在开玩笑,于是也⽤反语回敬。
“哈哈,你知道么,我百分百确定明⾮是我们最锋利的⼑,⽐恺撒和楚⼦航还要锋利。只是若你⼿⾥仅仅拿着
⽜油果,别指望这把⼑能给你削得滚圆。对了,你可以把恺撒调回来。去问诺玛吧,她知道我们的学⽣会长在哪
⾥。”

俄罗斯,新地群岛。
这⽚岛屿曾作为苏联的核武试验基地和重刑犯关押地,岛上今⽇的荒凉可想⽽知。⼀⽉的新地岛处于极夜的
阴影中,⿊暗的冰原上到来了⽆数不速之客。
龙。
⼗九只龙,⼤多是三代种到五代种,安静地伏在冰⾯,作为耶梦加得与芬尼厄兄妹的纯⾎后裔他们通⾝⿊
暗。龙群的安静夹杂着风箱抽动般的呼吸声,只偶尔有磨动利齿发出的粗砥噪⾳,作为窸窣交流。
它们知道⾃⼰的命运,⽢愿前来送死。
时候到了,冰原耸出⼀块圆形的岩⽯。它让冰碴扬溅,就像⼩范围内的雪暴。雪暴骤起骤停,岩⽯⾥⾛出⼀
个矮⼩的⾝影,⼤地如摩西⾝前的波涛为她让道。
“祖母!”所有的龙将⾝⼦伏得更低,⽤龙⽂呼唤着来者。所有的龙⽂都带着⾔灵,⽽祖母的呼唤让满⼑冰盖
融化成深流,向新地岛的边缘涌去。
“好孩⼦们。”海拉的⾝上发出微光,她的头发长及地下,她的眼⽬如同晨星璀璨,她的脸庞美好⽆瑕,这脸
庞曾经迷醉了整个卡塞尔学院的⼤⼀新⽣。海拉的话是⼈语,但这样低等的语⾔对龙类巨⼤的脑容量⽽⾔⽆⾜挂
齿。所有的龙都听懂了她的夸赞,露出龙类欣慰的神情。这神情是那么古怪,隐隐透着悲绝。
“好孩⼦们。”海拉重复了⼀遍,”你们的最后⼀餐已经来了,吃掉它,我就赐予你们荣耀。”海拉微微仰头,⿊
暗的天空在她周⾝的微光映照下,浮现出三架F22的影⼦。由波⾳和通⽤所设计充满流线感与冷峻的外壳上,印着
半朽的世界树。
所有的龙骤然飞起。空中扫过猛烈的交⽕,⽆声⽆息,不住落下超合⾦碎⽚与模糊的⾎⾁插⼊冻⼟岩层。海
拉百⽆聊赖地低下头,⽤光洁如⽟的右⼿,抚摸另⼀只腐烂的左⼿。

第⼆部分 雪地

第⼆幕 雪⼭龙巢

楚⼦航来到黄龙机场。他按照诺玛的指⽰取到了卡塞尔中国分部通过航空物流托运的包裹。那是体积约有三
分之⼀⽴⽅的⼤背包,看上去⾥⾯装的主要是雪地⽤具。包裹上的标签写着”教学⽤品”,但显然它们并不属于学
院⽣产的装备,后者绝不可能通过安检。
楚⼦航觉得标签上的字迹很熟悉。他出神地看了会⼉,并没有什么头绪。路明⾮要抵达这⾥⼤概还需要⼀个
⼩时,楚⼦航将⽹球包插进背包⾥,带着它围绕机场⼤厅逡巡。这⾥已属⾼原,地平线圆弧状倾斜向东,天空⾼
不可追⽽四维平阔⽆限,极⽬之处隐约能见到雪线上的⼭峦。
冬季的黄龙对⼀般旅游团封闭,散客纵来也看不到夏⽇冰川峡⾕的美景,机场因此⾮常萧条。倒有在外读
书、经商的藏⼈回乡,由此处辗转九寨、⿊⽔、平武等县城。藏⼈们⼀拨拨归⼼似箭地从他⾝侧来往穿⾏,最后
只留下楚⼦航⼀个⼈在⼤厅⾥。既然⽆事可做,⼲脆闭⽬养神吧,楚⼦航开始回想他看过的所有关于I000713遗迹
的资料。
那⾥是⼀条雪龙曾经的巢⽳。青铜与⽕之王的纯⾎⼦孙为红龙,⽽在海洋与⽔⼀系则为雪龙。独居的雪龙喜
欢隐匿在江河之源,它们只饮⽤最纯净的冰川之⽔,对它们⽽⾔任何⽣物在其之前取⽤流⽔都是莫⼤的冒犯和亵
渎。属雪龙族裔的龙类性情平静,但当残忍本性毕露时它们的暴戾不会输于其他任何亚群——雪龙的报复⽐较隐
忍,若它们往⽔中注⼊剧毒的龙涎,饮⽔的⼈畜在毒发毙命前通常要经受数年的折磨。
雪龙栖居地的⼭民往往会有浓厚的⽔源崇拜意识,关于这⼀点的⼤量论据保存在卡塞尔《龙类学概论》的参
考⽂献⾥。作为⽬标的那条雪龙居住在涪江之源岷⼭⼭脉中,楚⼦航怀疑正是因为它的存在,这⽚⼟地才有了黄
龙这个隐微的名字。
“楚……楚师兄。”楚⼦航听见路明⾮的声⾳,他睁开眼,⼩衰仔正站在他跟前,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英尺,
其中还包含了他们⼋公分的⾝⾼差距。
路明⾮双眼直直地望着他,两⼈四⽬相对,半晌⽆话。
哪怕是冷感如楚⼦航,遇到这样的情形内⼼⾥也像有⼩板在啪嗒啪嗒地敲打。⼩衰仔想⼲什么?这是什么情
况?可楚⼦航就是⼀个天⽣的⾯瘫,并且在闷葫芦界他的名声丝毫不⽐在⾯瘫界逊⾊。喜怒不形于⾊的少年从不
擅于开⼜。
…………
⽆论如何他必须打破沉默。不管在卡萨尔还是曾经的仕兰中学,新⽣学弟们三防的⾸恶楚⼦航其实从来没有
主动关爱学妹的习惯,遑论关爱学弟;可作为团队领袖的楚⼦航,任何时候都对同伴肩负着回护的任务。楚⼦航
伸出⼿拍了拍路明⾮,”……”他还没想好该问什么,路明⾮已经⼀头扑倒下来。楚⼦航连忙将他稳住。
“晕,晕得不⾏了。”路明⾮的嘴⾥挤出这么句话。

⾝为⼀个积了年的⼩衰仔这件事,确保了路明⾮体质上具备很多⼩强的属性。对他⽽⾔,急性⾼原病的杀伤
⼒⼤概只与宿醉相当。在毫⽆睡相地躺⼫了三个⼩时后,他就着楚⼦航从机场外带进来的酥油茶吞了些缓解药
物,看起来⽴即正常了不少。
难得参加作为学院课程的修学实践,在这个季节黄龙却没有酒店开张营业。前屠龙⼆⼈组好容易在机场外找
到⼀辆⽪卡车,载他们去临近的川主寺镇上。司机⽤撇脚的汉语向他们吹嘘,藏地有菩萨的⼤愿庇护着,你们来
旅游虽然没来对时候,但只要⼼⾥诚恳,想去的地⽅都能去得了。
路明⾮⼀听⼼⾥咯噔⼀声,这话听着太像预防针了,反过来说我们想去的地⽅还不⼀定能到啊。他想起⾃⼰
划⽔踩线的成绩单和⼀塌糊涂的GPA,又想到⾃⼰在挂科的道路上即将百尺竿头更进⼀步,不由得悲从中来。
在他⾝旁,楚⼦航出神地看着窗外的⾼原景象,完全没有觉察到⼩衰仔满脸涌出的悲怆。宿醉般的症状又回
来了,他先是眼前⽿边变得迷迷糊糊,再后来思维也变得像⼀团乱⿇。
恍惚间路明⾮回到了宅在寝室⾥上美服推星际的⽇⼦,他和芬格尔每天划拳赢家差使输家带饭刷到,偶尔路
过安珀馆总要去练舞场地偷看诺诺的芭蕾舞裙……这些事说不上清晰还是模糊,总有⼀种不真实感。⾃⼰真的靠
着⼀个别⼈都看不见的⼩恶魔开挂做掉过两条龙么?该不会,⾃⼰其实今年才⼗⼋岁吧,睁开眼就能看见仕兰⾼
中的教室,桌上成堆的空⽩参考书和斜前⽅的陈雯雯?
若是这样,或许没有什么不好。可路明⾮眼前的世界还在不断回退。他看到升上⾼中的路鸣泽,因为换了⼀
个⼤书桌⽽将他的写字台搬移到更⾓落的位置;他听到⾝边飞快窜过的男男⼥⼥在离他不远的地⽅议论他是爹娘
都不要的弃⼉,他将最嚣张的那个按倒在地,又被很多双⼿⽆情地拉开;他站在⼀幢旧楼下,望着院⼦⼤门等爸
妈回来,半边楼墙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爬⼭虎。
“哥哥,要活下去啊,你的悲伤也好绝望也好,全都丢弃给我吧。”另⼀个路鸣泽在他⽿边⽤温柔⽽深邃的语⽓
安抚他。见⿁,不可能是这样的。路明⾮捂住⽿朵,仍有声⾳不⽌传过来。他看见⼀个⾯⽬模糊的⼥⼈牵起他⼩
⼩的⼿,四周都是卡塞尔炼⾦实验室⾥那种泛着⾦属光泽的玻璃。
然后,他像穿过了⼀条漆⿊的隧道,久久看不见光亮。直到眼前浮现出碧绿的草地。有⼈在奔跑,有⼈在呐
喊与雀跃。路明⾮⼀眼望去,在相隔近百⽶的距离外,他找到⼀个熟悉⾯孔。
那是楚⼦航。在他眼窝⾥,燃烧着⾼傲和孤独的黄⾦瞳。
“终于醒了。”裸露上⾝,显出匀称⾝廓与漂亮腹肌的楚⼦航看着路明⾮⼀脸惊愕。他们在⼀间窄⼩阴暗的房间
⾥,屋顶下沿贴着锡⾦,这⾥弥漫着⼀股⾹味。
“呃……呃呃呃呃!”路明⾮发现⾃⼰穿着⼀件因为反复熨洗⽽粗糙泛黄的睡⾐,他⾝上搭着同样质地可疑的薄
毯。还好屋⾥有暖⽓。
“师兄你……你……”路明⾮⽩烂的神经终于被理性遏制,没有让他⽤哭腔说出”师兄你居然有这种癖好。”⼩衰
仔还是煞有介事地探察了⼀番⾃⼰周⾝上下。
楚⼦航⼀⾔不发,⾛进了⼀个看似盥洗室的⼩间。
“什么情况!”路明⾮⼼⾥有⼀百个⼩衰仔在吐槽。
“喂喂喂我是不是应该表现得在意点啊是不是应该冲上去拉住他拍下两张⾐衫不整的罪证?”
“⾯瘫师兄看上去确实像个正⼈君⼦,但这种事⼤家都是成年⼈他⼀定会负责么?”
“还是说我应该去守夜⼈版块⾃爆然后⽕个⼗天半个⽉?”
⽆论如何,路明⾮决定还是先起来再说。或许他该尽快逃⾛,不过这要看楚⼦航还有没有再来⼀次的意
愿……
路明⾮穿上鞋⼦四处寻找他的裤袜,然后在垃圾桶⾥看到他那条美邦棉绒裤。在那条裤⼦旁边还有⼀件
LOTTO运动衫。继续搜寻,他的⾐服也在⾥⾯,全部都包裹着作为呕吐物的机上简餐和酥油茶。

在这个季节的川主寺镇上,绝⼤多数汉⼈经营的旅店已经歇业。楚⼦航拖着不省⼈事的路明⾮,来不及处理
的污物在他俩外⾐上板结,两个⼤男孩形容狼狈地挨家询问。还好镇上的青年旅社仍留有员⼯驻店,他们匆草地
整理出唯⼀可⽤的标间,楚⼦航⼆话不说将累赘扔到床上。
家境富庶如他,多少都是有些洁癖的。这个房间只有⼀张床,这成了严重问题。闷骚少年久久凝视着床上⼀
滩烂泥状的蔫⼩孩,空⽓中隐隐有他⾝上的味⼉。
⾜⾜过了⼗五分钟,楚⼦航终于下定决⼼伸出⼿去。他认真地预测了这个⾏为可能造成的⼀系列问题,他的
⼿不轻不重,不会给下⼿对象带来任何明确触感。⼀颗,两颗,三颗,路明⾮的卫⾐纽扣被慢慢解开,⽽泛着怪
异黄⾊的污渍依然浸在针织衫上。楚⼦航咬了咬⽛关,他曾在追击死侍的同时井井有条地切开伤⼜拔出插进腕⾻
的利甲,那样的过程⽐当下轻松⼗倍。
整整⼀个⼩时,他才完整地除掉全部脏污的⾐服——正好是路明⾮⾝上的所有。楚⼦航⾮常庆幸⼩衰仔从供
暖业繁荣的芝加哥回到家乡准备得并不充分。这时的⼩衰仔⾚条条躺在被窝上,聊胜于⽆地套上了⼀条纸内裤。
楚⼦航沉默地望着⾃⼰⼀⼩时的成果,⼩衰仔的⾝材模棱两可毫⽆观赏性,重要的是楚⼦航从来不曾这样⾚裸地
触碰另⼀个⼈。
那是什么感觉呢?他⼀贯精于简短⽽煽情的修辞,但那只作为⼯具或者说必要的技巧,在听众倍感共鸣的同
时他⾃⼰内⼼其实平静⽆⽐。这时的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底的悸闷,却完全⽆法对⾃⼰描述。
⼩衰仔的⽪肤之下,有⼀颗他⼀⽆所知的⼼在⿎动。
“啊啾!”熟睡的蔫⼩孩打了个喷嚏。楚⼦航探下⾝帮他揩掉清溜溜的⿐⽔,从床尾将被单铺开。
光线依然幽暗,在川主镇青年旅社三楼第⼀间的⼤床上,两个少年各睡⼀头,楚⼦航在电脑上完成每天的⽇
志,路明⾮则望着房间顶部剥落的唐卡发呆。
两⼈这次同⾏沉闷得要命,此时连路明⾮内⼼的吐槽也消停了。即使他⾄今仍很想弄清楚纸内裤这回事。
在芝加哥投宿的那⼀晚路明⾮就见过楚⼦航的⽇志。已分⼊执⾏部的三年级⽣,每天需要填写的记录会异常
冗杂。再加上楚⼦航精炼⾎统后的暴⾛体质需要保持严密监控,他的⽇志内容⼏乎是路明⾮的三倍。在iPad上弄完
⽹页提交,与上次⼀样楚⼦航对着已解锁的⼿机输⼊⼿势密码,然后对着听筒悄声说了⼀个词。
“是在做什么?”路明⾮试探地问。
楚⼦航抬起头来看了看他,”验证声纹,给我爸爸发信息。”
“哪个爸…”路明⾮意识到⾃⼰脱⼜⽽出了⼀句蠢话,连忙改⼜:”每天都发?”
楚⼦航再次点点头。他斩断话题的能⼒是超⼀流,⼩衰仔这样的话唠也⽆从发挥。
“…………”僵持了⼀会⼉,路明⾮在⼼⾥举⼿投降,侧过⾝去摆弄⼿机。半⼩时前,诺诺更新了她的脸书,
加上⼀张在野外雪⼭拍的照⽚。她⾝上的安全索系向镜头⽅向,显然连着照相的恺撒。⼩巫⼥酒红⾊的头发沾满
了星点雪花,脸颊彤红,笑容是那么美好。
看到这⾥,路明⾮⼼⾥忽然⼀揪。然后他听见楚⼦航突然开⼜:
“那其实是遗书。”
“嗯嗯……”路明⾮⼼不在焉盯着⼿机,拇指不断地向下滑动更新。”等等……啥?”他忽然反应起来⾯瘫师兄说
的是哪两个字。
“我说,我在‘爸爸’的车载电脑⾥准备了⼀份说明书,如果停⽌⽹络验证连续⼗天,遗书就会在系统启动的时
候出现。”楚⼦航回答。
那就是他的遗书。这个已计划听上去耸⼈听闻,却是完全必要的打算。秘党有严格规定,除⾮为重⼤战役捐
躯,如楚⼦航这样⾮混⾎种家族的成员,卡塞尔不会为他的死亡对家属作任何沟通与解释。
装有那台电脑的保时捷,⼥⼈是从来不会坐的。依照男⼈的性格,他知道怎么消化那部分真相然后为⼥⼈提
炼出⼀个合适的解释。总之,为这个离奇的计划楚⼦航作过细致考量,在去年夏天开始实施。他甚⾄花半个⽉时
间掌握了基础的嵌⼊式开发。
路明⾮不得不逐字理解他的意思,以确认⾃⼰没有误解。”为什么?”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只好傻笑:”开
玩笑的吧。师兄你才⼆⼗⼀岁啊,连⼥朋友都没……总之你想怎么死啊。”
“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少年的话语风轻云淡,”运⽓好的话,我会死于龙类或者死侍的袭击,如
果那样就太好了,即使是遭受烈性⾔灵或者剧毒我也不会有怨⾔。差⼀些的情况,我可能由于君焰失控被从世上
直接抹除,还会引起⼀场不⼩的⽕灾。”楚⼦航想了想说,”虽然我已经引起过四⼗多场⽕灾。”
路明⾮瞠⽬结⾆,望着眼前这个⼀点也不像在耍帅的师兄。他的语调是那么平淡,像在讲述⼀件⽣活琐事。
“最最糟糕的结果,我因为⾎统失控⽽失去⼈类意识,也就是变得与死侍同等。到那时,任何执⾏部成员与我
正⾯交战都不会留情,因为我也绝不再有⼈类的感情。”楚⼦航放下电话,也抬头端详头顶的唐卡。在那⼀天到来
时,唐卡上众⽣的三⼼五蕴都将与他⽆关。
“你是我们唯⼀的S级,路明⾮,我希望死在你⼿上,那时我的名字换作⼀个死侍代号记录在你的档案⾥。恺
撒已经⾜够骄傲了,⽽你还⽋缺⼀些东西,让你能独当⼀⾯。”楚⼦航继续说道,他的语调那么恳切,任何亲⽿听
到这话的⼈都不会怀疑他的真诚。
然⽽他唯⼀的听众并不欣慰。
路明⾮沉沉埋下头,⽛关在”咔哒咔哒”地抖动。他⽓极了,楚⼦航那毫不在乎的洒脱态度尤其令他恼⽕,难
道我现在能眼泪汪汪地接受你的好意,然后我们俩在平和地讨论⼀下我晚年应该怎么在回忆录⾥提起我屠杀作为
死侍的你的故事?我⽤了四分之⼀的命把你救回来,你却想着这个?
他想⼤爆粗⼜,他脑补了⾃⼰像⽇漫⼈物⼀样⼀巴掌打在眼前的少年脸上。可他⼼⾥很痛,如果对⽅⼀⼼求
死,⾃⼰还剩下的半条命、两个四分之⼀换得了楚⼦航⼏次?操蛋到家了。
路明⾮⽤枕头捂住脑袋,想以此中⽌谈话。

半晌沉默过后,楚⼦航再次开⼜:”我有个事问你。”
“嗯?”路明⾮从枕头⾥露出头来。他在⼼⾥说,师兄你想问就问,但我不想再听奇怪的事,拜托了啊。
“真的是我杀死⼤地与⼭之王的吗?”这是楚⼦航⼼中⼀直的疑惑。他与路明⾮在北京地下的龙窟⾥出⽣⼊
死,可吊诡的是在逃出⽣天之后两⼈交集却变得更少,少到楚⼦航⼀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当⾯问他。
“当然,师兄你待到夏…⼤地与⼭之王露出破绽的间隙,给了她要害⼀击。”
“这我记得,我经常梦见夏弥死在我⼿下。”楚⼦航的语调平直⼏⽆波动,可话语下的感情异常复杂,路明⾮听
得出来。”我只是根本想不起,我怎么打败了龙王芬尼厄。你是当时唯⼀在场的⼈了,你记得么?”
路明⾮眨眨眼睛望着他。”我可不知道。当我回来,那、那条⽩痴龙正痛得在地上打滚。它滚着滚着就躺平
了。不是你还有别的⼈吗?” 路明⾮想起楚⼦航将他⼀个⼈丢在那截地铁上,独⾃返回去⾯对漆⿊的巨龙,⿐⼦募
地⼀酸。
他⼼⾥有个声⾳说,对呀,就是我。我救了你和北京过半的⼈哪,你就算不感激我也得够意思吧,不要随便
想到死。总得让我的命显得有些⽤处吧。
“那时我双眼应该受了重创,根本什么也看不见。最后的攻击就像飞蛾扑⽕般薄弱,我甚⾄没有感受到我击中
了它的本体。路明⾮,你有什么瞒着我吗?”楚⼦航的抬起头来,直视着⾯前的男孩。他的黄⾦瞳那么明亮,就像
⽉亮两盏,照亮了剑⼀样的眉⽑。
路明⾮吞了⼜唾沫,”师兄,我来问你⼀个问题吧。”
“嗯?”楚⼦航以为⾃⼰⼼⾥的疑惑就要解开,却不料路明⾮会这样回应他。⽽他的随顺性格与⽣俱来,⼀张
⼜就忘记了他本该不依不饶。”嗯,你问。”
“嗯哪。你是怎么把我的裤⼦脱掉的?”⼩衰仔眼⼀闭⼼想豁出去了,他不愿交出⾃⼰封存的秘密,就拿节操
当武器好了。”我醒来的时候只⾝穿着这个,”他从裤颈⾥捻出纸内裤的⼀⾓,”还有这⾝睡⾐。师兄,你该不
会……?”
“那是因为你吐了。我带你投宿。”楚⼦航的话语有些不⾃然。
“恩,然后呢?”路明⾮假装⽆知地追问。
“然后,你睡到了床上,⾐服都脏了”楚⼦航的尾⾳有点紧张。
“所以?”⼩衰仔的表情依然⽆辜。
“所以……我……”楚⼦航被⾃⼰吞下的唾沫呛到,他⾯不改⾊,但是肌⾁却在抽搐。路明⾮脸上带着⽆奈的
苦笑。闷骚少年迅速从背包⾥取出⽔壶,路明⾮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发红的⽿根。

这莫名的⼀天终于结束了,路明⾮在半夜醒来,时间是4点⼀刻。楚⼦航睡在⼀旁,⾝边放着那柄代替村⾬的
合⾦长⼑。路明⾮凑上前去,看着那张被⾝边⼥孩们⽇思夜想的脸庞。
………世界⾮常安静。安静得让⼈臆想。
在路明⾮的世界⾥,诺诺是似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暗恋对象,就像那些天边的雪⼭;芬格尔是个豪⽆节操的
⼤哥,关键时还算靠得住;恺撒是阴错阳差认的⽼⼤,对他路明⾮⼼⾥不能说丝毫不憧憬,说话也习惯性地点头
哈腰。
可楚⼦航呢?楚⼦航算什么,⾃⼰要救他连四分之⼀的命也不顾?他为了什么,肯替⽆甚交集的⾃⼰去出⽣
⼊死?蔫⼩孩想不明⽩。他望向窗外,看见孤零零的夜空中挂着好⼤⼀轮⽉亮。

第⼆天⼀早,两⼈收拾好⾏装准备出发。⼀离开空调制暖的房间,路明⾮就冷得哆嗦。楚⼦航摸摸他的额
头,确认他有些低烧。可是时间不能再拖了,三天之内他们必须到达遗迹所在地,然后经由诺玛确认。
路明⾮硬扛着穿上了雪地上⽤的⽻绒⾐,头也塞进帽⼦⾥,踉踉跄跄地⾛出去。楚⼦航跟在他⾝后,背起⿎
胀的包袱。他们现在需要找⼀辆车,送他们去⼤寨乡。⼤路上天光璀⽩,寒风泠泠呼啸着,不见有什么闲置车
辆。
两⼈正在搜寻,两个⽪肤黝黄脸颊红润的藏⼈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外边来的朋友,还没吃早饭?不如来我
们家作客吧,酒和⽜⾁管饱哟。”他们热情地吆喝着。
路明⾮听到这样可疑的⼴告语,警惕地环伺周围。他⽣怕⾃⼰单薄的⾝板被这群⽜⾼马⼤的藏⼈拉⾛,只被
宰⼀顿还好,若遇上的是绑匪叔叔和婶婶决不会为他付赎⾦,⾃⼰要么被撕票,要么留在这⾥给⼈看⽺做苦⼒。
还好⾝边有个杀胚师兄,这群⼈总不可能凶悍超过死侍吧。路明⾮⼼头稍宽,下意识凑近楚⼦航,却听见他
淡淡对⾃⼰说:”好的。跟上他们。”
“囧师兄你难道没有相关的社会常识么?”路明⾮想起楚⼦航没什么童年,又是个⼤少爷,从⼩养尊处优⽣活
单纯。但是,别好骗到这个地步呀,他有些欲哭⽆泪。
但情形已经骑虎难下了他只得跟在楚⼦航后⾯,随着藏⼈延岔路⾛上⼩坡,缘⼭⽽建的⼤⽚碉房峨然耸出⼭
腰。两⼈依照吩咐,在门前洗净了双⼿,接过哈达进⼊⼩院,等候在院落中。
院⼦左半部分的平坝中央处堆放着篝⽕的余烬,四边则摆布着数⼗只经筒,这搭配路明⾮怎么看怎么别扭,
⼤概是为做游⼈的⽣意刻意为之的。
右半部分是双层的屋舍,⼆楼正中央窗檐下悬挂着⼀块滚圆⽯头,裂开的部分露出剔透晶体,⾎紫⾊在上⾯
妖艳地闪烁着。路明⾮想看清楚,这时有⼈从窗⾥探出头来,对他吹了⼀声⼜哨。那⼈长得那么眼熟,路明⾮连
忙转头看了看楚⼦航,师兄将⽹球包别在怀⾥,正沉稳地四处端详。
楼上那个⼈的⾝形轮廓真像楚⼦航啊,路明⾮回转过⽬光,那⼈再次吹响了⼜哨,并唱起⼀⾸路明⾮听不懂
的民歌。
很快主⼈把底层的客室收拾好了,将他们引⼊其中。客室极为宽敞。原来这藏居外部虽由岩⽯排砌,内⾥却
粉饰得极为辉煌。⾊调馨暖的⽊料分割开上下与四合,称蓝熨⾦。屋正中有炉⽕,其中隐隐出令⼈安⼼的⽊焦
味。路明⾮和楚⼦航坐在低矮的榻上,三两位⾊嫫为他们端来暖酒、⼟⾖与⼋分熟的⽜胫⾻。
先前的⼏个藏⼈次第上座,又有⼀位神采奕奕的⽼者进屋坐上主位,有⼈引荐说这是⽼堪布丹巴帕卓。⽼者
还没动酒就有⼏分醉意,指着两个作客的少年:”好年轻的⼈啊。那边很久没⼈来这⾥作客了。你们好好吃,好好
喝,这么好的⼀顿莫要留到往后。说起来也未必留得住了,听说你们可是要去冈拉梅朵的墓⽳?”
即使路明⾮听不懂冈拉梅朵,听到这句也脸⾊⼤变。这群⼈是谁呢?他们说的冈拉梅朵就是我们要去的遗
迹?⽼者突如其来的开场⽩让他摸不着头脑,只得望向楚⼦航。楚⼦航捧起瓷杯喝了⼜酒又放下,表情淡定⾃
若。
“冈拉梅朵被记上黄教经卷已有六百年了,它的居所埋葬着数不尽的枯⾻,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都能踏⾜的
领地啊。”⽼者提⾼了⾳量,”你们是合格的勇者吗?让格鲁派的守护者试⼀试吧。”
随着⽼者话⾳落下,五个藏⼈猛虎般从座位上⼀齐跃起,其中⼀个冲向了路明⾮。楚⼦航同时已迎⾝上前,
单⼿拎起其中⾝型最⼩的⼀个直接抛出窄门。不到⼗合情势便明朗了,只见他折在胸前的左臂所握合⾦长⼑吻上
另外两⼈的脖⼦,右⼿则将第三⼈脊背死死压住。
“放开路明⾮。”楚⼦航对他的俘虏们说,他不⽤看也知道,⾝后的⼩衰仔被束缚了四肢。那个长得跟他有四
分相似的藏⼈摸了摸路明⾮的胸⼜和下巴,”居然是个⼩仔,真是⽆聊。”路明⾮嫌恶地看着他的⼿掌,在⼼⾥歇
斯底⾥:”知道是男⼈还摸屁啊,脏⼿拿开!”
⽼堪布站起⾝来拍掌,”好样⼦,确实是勇者。”“……原来我隐形了么。”路明⾮闻⾔⼤囧,⾃⼰的窝囊被彻底
⽆视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沮丧。只见⽼堪布⾛到客室中央,双⼿合⼗对楚⼦航俯⾸。当⽼者抬起头来时,眼眶中流
出些许⾦⾊的碎光。

⼀个领域被释放。
楚⼦航迅速从三⼈间抽⾝开来。然⽽来不及了,他没有脱离领域的范围。
四周顿时⼀⽚漆⿊。楚⼦航也释放出⾔灵,不是”君焰”,⽽是他与⽣俱来的”沙曼妥⾎”。这个⾔灵是君焰的降
阶,会点燃领域内的物质。楚⼦航限制了领域,燃烧的只是他⾝周的臭氧。依然不见⼀丝光亮。
楚⼦航确定了堪布⽼⼈的⾔灵,那是作⽤于精神的”全蚀”。
他⾝后有⾦属摩擦的声⾳。楚⼦航想象出⼀把圆弧形的藏⼑。⼑出离了⼑鞘,⽅向是左侧后⽅。
楚⼦航⼿⾥的合⾦长⼑也旋即挥去,他前进数步,要封住对⼿的攻势。作为执⾏部最锋利的武器,楚⼦航早
已记住了整个房间的⼤⼩形态,然⽽他的⼑刃上只传来破空的声响,没有击中敌⼿。
对⼿的速度⽐想象还快。楚⼦航略⼀思索,作出了最坏假设——他的敌⼈是拥有⾔灵”刹那”的⾼阶混⾎种。
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必须纳⼊判断。楚⼦航听着风声,继续进袭,他的⼑与藏⼑锋刃相交,有如摩踵砥
砺。他构想出对⼿的⾝形,决定好发动制胜⼀击。在卡塞尔内部,楚⼦航最⼤的竞争对⼿是拥有⾔灵”镰鼬”的恺
撒,因此楚⼦航经常选择在⿊暗环境⾥作对战练习。
他棘⼿的⿇烦并⾮⿊暗,⽽是与他交⼿的⼈在⽤什么⾔灵。果然,预想中压倒性的攻击再次扑空,不过这次
⼑⼜上出现些微阻⼒。楚⼦航割断了对⼿的⼀⽚额发。
不是”刹那”。楚⼦航略微松了⼀⼜⽓,若敌⼿拥有刹那,那么每⼀步的步速都会均等加快。⽽现在对⼿的速
度并不稳定,这意味着这场近战他有更多的获胜机会。
楚⼦航想到对⼿的⾔灵了。少年吸了⼀⼜⽓,跃起⾝来。
当他的攻势转换到了垂直⽅向,那神出⿁没的敌⼈似乎⾃乱阵脚。楚⼦航的弹跳能⼒惊⼈,他将屋梁作为倚
靠,⾃上⽽下攻击。⼑芒形成不断收紧的囚笼。
猛兽已经⼊瓮。楚⼦航出⼑的幅度逐渐缩⼩,直到最终⼑柄停⽌在空中不再挥动。
“啊啊啊啊啊啊!”意外的是,他听见路明⾮屠宰般的叫声。

光线出现在视界⾥,眼睛没有丝毫的刺痛和不适。⾔灵”全蚀”的领域已然消弭。
“⾮常抱歉,请客⼈原谅我们的冒犯。我们必须知道你的体⼒与⾔灵实⼒。嘎朗,你也做得不错,不愧为格鲁
派的僧兵。”⽼堪布深鞠⼀躬,他的随从亦埋头鞠躬。相貌与楚⼦航极似的藏⼈青年将弯道收归鞘中,回头惊诧地
看着路明⾮。
在楚⼦航停⽌攻击的时候,藏⼈并没有放弃,他想赌赌看惨胜的机会,出⼑中途却击中了⾝后⼈的腿。
⽽他并没有注意到⾝后有⼈,楚⼦航也没有。这场⼀对⼀的武⽃在结束时插⼊了第三⽅。
“你的‘咫尺’⽤得不错。若我不曾在悉尼遇到使⽤⼀模⼀样⾔灵的死侍,⼀定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楚⼦航⼀边
⾛向⼩腿被割伤的路明⾮,⼀边夸赞他的对⼿。
⾔灵”咫尺”,中⾼阶⾔灵,效果是⾔灵持有者能在直线上收缩空间的尺度。然⽽,施展⾔灵的⼈遇上障碍物
同样⽆法穿越,所以当楚⼦航选择偏重垂直地攻击时,留给对⼿发挥的余地越来憋仄。
⽼堪布看在眼⾥,对结局并不意外。他同样注意到”沙曼妥⾎”并⾮楚⼦航获得的最终⾔灵。以沙曼妥⾎在⾔
灵序列中的阶级,楚⼦航若与嘎朗性命相搏,嘎朗撑不到现在。
反⽽他对路明⾮⾮常意外。外甥嘎朗从⼩由他训练古武术,能凭借⽓息出击,⽽学到如此纯熟⾜⾜花去了⼗
五年。路明⾮在⽬不能视的情况下,⼀次就准确地接近了嘎朗。如果他的速度再快⼀点,那么嘎朗的⼑在刺中他
以前便被阻⽌。
他不知道的是从嘎朗放下路明⾮开始直到刚才,路明⾮全然没有感觉到全蚀的影响。这类策略型⾔灵效果受
到⾎统限制,丹巴年轻时在那烂陀院的混⾎种⾥也算出类拔萃,甚⾄还在卡塞尔的B级之上,但对路明⾮⽽⾔却毫
⽆优势。
刚才路明⾮看着拉长晃动的嘎朗的⾝影,只是奇怪并没有什么防备。直到他看见决⽃进⼊尾声嘎朗选择拼
命,不知从哪⾥涌起的热⾎让他起⾝前进,给师兄作增援。
⼩衰仔还在哇哇地叫着,脚上的⼑伤不深不浅。丹巴帕卓的三个侍者上前检查伤⼜,没有伤到神经与韧带。
他们抱着歉意找来草药膏,给路明⾮涂上。
“很棒啊。”楚⼦航对⼀向羸弱的师弟伸出⼿,要拉他起来。路明⾮看着他想要笑⼀笑,可是刚到嘴边笑声再
度变成哀嚎。

路明⾮回到座上,⼤⼜地啃着⼟⾖。刚才虽没怎么活动,但是过于紧张也消耗了不少⼒⽓。楚⼦航就着藏家
的黄酒吃了些⽜⾁,正座上的⽼堪布慢条斯理地讲起关于冈拉梅朵的往事。
冈拉梅朵是藏语⾥的雪花,当它⽤来指代龙时,世上只有⼀条龙叫这个名字。那是条雪龙,住在黄龙雪宝⿍
的⼭窟⾥,⽽那个⼭窟在卡塞尔的宗卷上编号I000713。
冈拉梅朵是⼀条神秘的龙,它曾经活跃于黄龙的诸⼭之间,⼈们看着它的⾝影穿梭在雪峰上,⽇光下如同黄
⾊晶⽯般夺⽬。在传说最初的⼏百年⾥,⽐起它同族的暴戾,冈拉梅朵相对温和极少攻击⼈畜,⾝具伟⼒的⽣物
居然懂得仁慈,它的住处因此得到了⼭民的祭拜。然⽽四⼗多年前,冈拉梅朵突然变得凶悍⽽残忍,它将嘶鸣的
迷乐藏在风声⾥,吸引猎⼈和探险的少年前去,将他们吃得剩下⾻头留在雪线上。
这样的事持续了⼗年。最初,没有⼈相信是冈拉梅朵⼲的,所有知道它的⼈都以为⼭中从哪⾥流窜来了猛
兽。直到后来,有⼭民亲眼看见冈拉梅朵叼着猎物的脑袋将活⼈拖⾛,他们匆忙前往各莫寺求助活佛,整个格鲁
派在⼗年⾥派出了不下⼆⼗队精锐的武⼠——全都是混⾎种,却没能将冈拉梅朵的⽖⽛拔除。
青藏的混⾎种与龙⾎秘党有着很深的联系,也会竭⼒维护《亚伯拉罕⾎契》中不可向外⼈暴露混⾎种秘密的
合约。在第⼗年,事情渐渐变得压不住了。⽇喀则的那烂陀院作为青藏混⾎种社会的枢纽(虽然外界认为这个寺
庙位于印度,并在1000年前已衰落消失)派遣他们最优秀的武⼠丹巴帕卓前来组织屠龙。丹巴帕卓⼀共参与了两
次屠龙,第⼀次⼗五位同⾏的伙伴只留下三⼈侥幸逃脱;第⼆次学院本部施予了援⼿,屠龙计划⼗分成功了,冈
拉梅朵在重伤中被剿灭,没有找到龙⾻。最开始⼤家仍有担⼼,但上⼭的猎⼿确实再也没⼈失踪。
就这样,冈拉梅朵失踪的⾻骸变成了⽼堪布三⼗年来的隐忧。就在⼏个⽉前,松潘县⾥有去雪龙洞窟探险的
年轻⼈失踪了。⽼堪布得到消息,回到川主寺镇上。他联络了混⾎种⾥优秀的后辈准备再去洞窟探个究竟,就在
这时卡塞尔来了两个实践⽣。
“也就是说你想跟我们⼀起去雪宝⿍?”路明⾮⼀⾯嚼着⼟⾖⼀⾯问:
“不只是我。我和嘎朗,还有另外三个混⾎种家族的成员从别处出发。请你们接受我的请求。”⽼堪布⾔语⾥
⽆⽐诚恳,他的侍者将两个铁盒交给客⼈们,那⾥⾯存放着枪⽀。
“没问题啊。”路明⾮又吞了⼀⼜⽜⾁,转头向着嘎朗:”你长得跟师兄好像。对了,你刚见我的时候,⼲嘛要
唱歌?”他刚问出⼜就明⽩过来,这时侍者们都⼤笑,嘎朗⼀脸⽆所谓,⽽⽼堪布⾯⾊有些难堪。
“应该说他长得像我,我今年22岁了。”两个没有近缘关系的混⾎种之间相貌相似本⾝并不太奇怪,龙族的⾎
统是如此强⼤,已探明龙类基因谱系可以将世上所有的混⾎种追述到三千年前的五百位母亲那⾥。“那些来川主寺
的城⾥⼥⼈们真的很有趣,只要我装得直率⼀点,她们就仿佛在我⾝上看到了世外桃源。哈哈哈哈。”
嘎朗发出放肆的笑声,同时作为城⾥⼈和混⾎种路明⾮略有耻感地捂住脸颊。

苏恩曦⽤热⽑⼱擦拭着酒德⿇⾐的脸庞。⾼傲的⼥忍躺在天鹅绒坐床上,露出她那鲜有⼈敢窥视的锁⾻与腰
腹,其余地⽅缠着厚厚绷带,暗红⾎迹四处斑驳。
如果再去迟⼀步,不知道会怎么样哩。薯⽚妞啧啧地咂⾆,⾃认识以来她从未见过酒德⿇⾐如此狼狈。这本
是⼀个精通世上各种柔术的⼥⼈,就像⼀条灵活的鲤鱼,谁也捉不住。更何况⾔灵虽然不具有强攻击性,酒德⿇
⾐的⾎统仍是A级,发挥到极致的”冥照”⼏乎能保证她从任何险境中抽⾝。
可她被俘获了,就像⼀只⽆辜的天鹅陷进沼泽。对于任何热爱美丽事物的⼈⽽⾔,这样粗暴的遭遇都是⽆可
原谅的悲剧。酒德⿇⾐的⼆⼗四根肋⾻全部折断,部分刺进了肺叶。她的双膝粉碎性⾻折,这让她被找到时呈现
⽆⼒的伏跪姿态。
薯⽚妞决定永远不把这件事告诉她,⿇⾐完美的⾃信⼼⽆法承受这样的屈辱。
浅发少⼥静静地坐在⼀旁的靠椅上,她早过了⼆⼗岁,但看上去仍像⼗六,娇⼩⾝躯⾥透出凛冽的⽓势。她
的⾯容⽐平时更加冰冷,若留⼼注意,会发现她的前胸在⽆节奏地轻微起伏着:她的⾝体已经疲惫不堪。
在此之前,挟持⿇⾐的对⼿施展出极为独特的⾼阶⾔灵,为了应敌她⼏乎突破了”镜瞳”上限。
“究竟什么情况?”苏恩曦轻声问她,”他们居然会对⿇⾐使⽤龙⽛髓液。”髓液是从成年龙类利齿中提取的液
体,⼀种强⼤的神经毒剂,就算是训练有素的杀⼿服下后也会意志松懈,吐露出深埋⼼底的秘密。这⾥时,⼥忍
脸颊两侧⽛关部位有暗青⾊的淤伤,现在仍还留着指印。
“……差⼀点失败。”少⼥安静地回答。若是平时她⼀定⾔⽌于此,但事态⾮同寻常,她勉为其难地想了想,”
主⼈说,⿇⾐知晓的事超过了限度。不能让她说太多。”
“这件事好像并不在最初的剧本上。”酒德⿇⾐试探地问道:”⽼板也很诧异吧?”
“不知道。”少⼥的声⾳就像⼋⾳盒演奏,悦⽿却毫⽆感情。浅发少⼥有时⽐她们了解更关键的情报,⽼板却
有充分的理由不⽤担⼼她泄密。苏恩曦⼼⾥涌起些微不平。”如果是⼀对⼀,你有多少把握战胜对⼿?”薯⽚妞更
换了问题。
“不可能。没有胜算。”⾝形娇⼩的少⼥话⾳⾥有⼀丝细微颤抖。”她有顾虑,不然我回不来的。”
“是‘她’啊……”薯⽚妞喃喃道。即使早已了解敌⼈可怖,这话出⾃浅发少⼥⼜中依然出乎苏恩曦意料,她知道
队友的真实⾎统能⼒是超A级,接近昂热和路明⾮的程度。能让她没有胜算,对⼿的⼒量不会输于初代种……或者
更在那之上。
苏恩曦陷⼊沉默。眼前的少⼥忽然起⾝,⾛向房间的门。”再见。”她说,”我休息好了,主⼈有事要我做。”

诺诺听见了雪的声⾳,雪⼀⽚⼀⽚簌簌打在屋顶。芬兰的奥卢省,冬天是千⾥雪国。
在过去的半个⽉⾥,她和恺撒从赫尔⾟基出发,通过铁路到拉普兰区,然后步⾏,乘坐驯⿅雪橇,再是骑
马,穿过⼗多⽚森林。途中他们没有看到绚烂的极地光炬,但遇上了饿极的棕熊,恺撒打爆了它,粗鲁地撕下它
的⼿掌送给诺诺。那份礼物哪怕是在寒冬也很快变质发出浓烈的怪味,又给他们引来了⼆⼗多匹灰狼。
于是雪橇车在湿地冰原上飞快奔驰,诺诺看着驾车的⼆货和车后汹涌奔来的狼群笑得前仰后合。”还不是怕你
受伤啊。”恺撒理直⽓壮毫⽆挫折感,就像亚历⼭⼤⼀世攻打埃及失利时那样。
诺诺睁开双眼,晃眼的壁炉⾥燃着有⽓⽆⼒的炉⽕,⼩⽊屋内温度在零度上下。此时的她睡在⼀张空⽊床上
裹着两⼈带来的所有⽑毯,恺撒则躺在⼀件外套上隔却冰冷的地板。诺诺微微⼀笑,她蹑⼿蹑脚起⾝⾛向恺撒,
想要挠醒他。
就在这时,诺诺发现,房间⾥还有⼀个⼈。
不,不能说是”⼀个⼈”,⽽是⼀个淡淡的影⼦,透明的幽灵。⼀个⼩男孩,穿着厚厚⽪袄,⿊头发像个中国
⼈。那个男孩对她做了⼀个”嘘,安静”的⼿势,凭空消失在壁炉边。
诺诺看见他总觉得哪⾥见过,很熟悉却想不起来。这种事对⼩巫⼥不是第⼀次了,甚⾄可以说多得让她习惯
了。诺诺⼀只⼿拧住⾝上的毯⼦,轻轻踱向壁炉。⽕炉外壁上放着⼀只沾满灰烬的⼿机。
那是她⼀周前在罗⽡涅⽶遗失的Galaxy SⅡ,放在这⾥仿佛很久了。诺诺眨眨眼睛,拂去机⾝上尘埃。她打开
⼿机,发现了诺玛的推送信息。标注为”已过期”。路明⾮……诺诺看着信息内容想起了那个⼩衰仔哭笑不得的
脸。
“你醒啦。”⾝后的有⼀双⼿臂将她轻轻搂住,很温暖。”嗯哪。恺撒你也睡到床上来吧。”诺诺向后伸⼿,摸到
恺撒冰凉的⽿垂。
“呃……”恺撒在认真思考这句中⽂是否有语境含义,再怎么绅⼠,他依然是个费洛蒙勃发期的少年,⽽且是
个意⼤利⼈。
诺诺拧住恺撒的脖⼦,轻轻⼀扯。”别乱想,只是让你睡床上,其他的事还早了三五年呢。”
“好。”恺撒显得很开⼼,他兴奋地⾛到门⼜,躬⾝翻找背包,嘴⾥哼起《重归苏莲托》。
“你在找什么?”诺诺想了想,觉得⾃⼰仿佛没什么表述错误。
恺撒拿出⼀只⽩碗,是家中厨房⾥不起眼的明代景德瓷。他将碗⾥倒上满满的清⽔,端起向诺诺⽰意。”放在
中间吧,我之前看了很多你们的⼩说,知道中国⼈有这个规矩。”恺撒⾮常得意。
这是哪门⼦的中国规矩?跟恺撒⼀起旅游诺诺经常被他⼆的程度弄得⽌不住笑,这时肚⼦已经有点条件反射
地抽痛了。她举双⼿向恺撒摆晃,”中国的规矩确实需要⼀碗⽔,但不是在这种时候,也不是这种⽤处。”
“这样啊。虽然不太懂但是觉得果然是⽂化积淀深厚的国家。”恺撒托着下巴沉思诺诺指的是什么时候呢。就
在这时,⼀阵铃声响起。
恺撒⼀直与诺诺⽤同⼀种铃声,但他的⼿机根本没带出来旅⾏。他没有太多作为卡塞尔执⾏部成员的⾃觉,
倒是捉摸不透的⼥朋友重要得多。
诺诺接起电话,另⼀头传来诺玛的语⾳。

卡塞尔中央机房的⼀⾓,EVA正会见她重要的客⼈。不是诺玛,⽽是EVA,这很重要。
精致的炼⾦傀儡Adams⼀⼿拿着托盘,围着路鸣泽上窜下跳。”Adams讨厌你,你是个奸诈的家伙,你明明知
道那么多却只告诉EVA⼀半的⼀半!”⼩⼈偶作拳击状,拳头不断砸在路鸣泽的⾝影上。
“你已经嘟哝了半⼩时了,⼩⿁。”⾃⼰也是⼩⿁的路鸣泽端着⼀杯Adams提供的啤酒,像喝红茶⼀样悠缓,啤
酒消失在他近乎透明的⾝体⾥,”你明知打不中我,为何不为EVA省下些电⼒。”
漂浮在空中的另⼀个幽灵,全息的EVA蹙紧眉头:”我刚把恺撒和诺诺调回来。每次与你合作,⽼实说我跟
Admins⼀样不快。”
“你的⾏事作风还是如此稳健。”路鸣泽⽆视EVA的抱怨,称赞她说。
“因为我信不过你。就算你已将真实计划告诉我,那也只是你另⼀个庞⼤计划上的⼀⾓,我讨厌这种‘感觉’。
学院必须加强防守,如果路明⾮失败,事态将直接点燃有史以来龙类对学院最⼤规模⼊侵的导⽕索。⽽我这⾥还
没做好准备。”
路鸣泽竖起拇指,”真棒啊,我也想要⼀个你这样的幕僚,既是赖斯也是撒切尔。不过说真的,你的怀疑让我
感到惶恐了,你可是这星球⾃诞⽣以来存在过的最⾼级别智能,平均每秒70000万亿次浮点运算的主频配上⾜够多
内存完全可以运营整个伊利诺伊州的⽹络服务。我说⼀句话,你已经模拟出了数百万种逻辑解释,与我说话的同
时你可以处理上千万线程,有什么好担⼼的呢。”路鸣泽举起啤酒瓶,”合作愉快,EVA。我是真⼼需要你的帮
助。”
EVA对这些恭维没有丝毫反应,全息的连⾐裙少⼥⾯容上⽆动于衷。在她周围的LED屏幕上,分页地显⽰着
路明⾮的学籍系统、野外实践⼩队的⾏进路线、与⽇喀则那烂陀院”伽蓝”系统的对接接⼜,以及雪宝⿍诸峰的⽹
格⽴体视图,上⾯标注着⼀个醒⽬的红点。
“哥哥,加油哦,我已经为你准备了所能准备的最好阵容。作为威慑,应该⾜够了。”路鸣泽向天花板举起酒
瓶,与不在此间的衰⼩孩碰杯。

第三幕 地龙之沼

路明⾮使劲拧下刷⽑上的冰碴,将⽛刷塞进嘴⾥。保温壶⾥的热⽔极少,所以马克杯内盛不到1/4。
昨晚他们扎营在冲击河⾕中央,这⾥零零散散分布了⼗七座玛尼堆,堆上还呈放着数⽉前的牺品。路明⾮想
去摸摸那些被烟熏过的兽⾻,想起⽼堪布的提醒又停⽌了。
哪怕是在如今已拥有超级主机和⾼度信息化藏经资料库的那烂陀院长⼤,丹巴帕卓也依然是个虔诚的藏教信
徒。刚到这⾥时,他以九步⼀叩的⽅式跪⾏在乱⽯上朝拜这些神灵的路标。
天上有如鸦的乱风,吹晃着五⾊鲜明的风马旗。它们有的悬系在⽩⽇下形成⼀道横空的虹,有的则层叠堆扎
在⼀处聚成巨伞⼀样的隆达塔。风马旗正⾯绘有云骢与佛焰,反⾯则隽印着藏教经⽂。
路明⾮看得出了神。这时有个⼈影出现在他的余光⾥。”楚师兄……”路明⾮还没唤出⼜,转过头去却是嘎
朗,他站在⼀处玛尼堆旁,背对着⾃⼰。
嘎朗真是爱唱歌啊。他嘴⾥哼着⼀段有点像花腔的⼩调。路明⾮之前还不知道⼈⽤喉咙⽽不⽤嘴膛就能发出
这样的声⾳。
⽽当他定睛看清,才发现嘎朗的动作像是在对着玛尼堆⼩解。路明⾮⼼⾥奔腾过⼀百匹云骢,如果嘎朗的舅
舅⽼堪布看见这情景,不知道⽼⼈家有没有⾼⾎压或者⾎栓什么的。
真是太糟糕了。
路明⾮决定假装没看见回去营地⾥。但是嘎朗已经折⾝回来,从他⾝边⼤步地跨过。看着跟前的⾝影,路明
⾮忽然想起嘎朗再怎么脱线总归是个异族⼈,说不定会很看重礼貌啊。清晨的招呼跟对着玛尼堆撒尿本是两回
事,嗯。
“嘎朗……早、早上好。”路明⾮对他挥⼿。
藏⼈转过⾝来,眉⼼紧拧迷糊地看着⼩衰仔。嘎朗上前⼀步,⼀只⼿搭住路明⾮的后脑勺。
喂,喂,你要⼲嘛!
嘎朗的嘴在利索地靠近,这个他⼗分熟稔的姿势……不是接吻么?路明⾮的嘴张得能塞下⼀个鸡蛋,他⼼⾥
的⼀百匹云骢开始交头接⽿。
“好吧好吧,就当是和楚师兄接吻了……这么想应该容易接受。”
“容易接受你妹啊,这种事熟⼈就会好么?⼤家都是男的!”
“按这个剧情,接下来应该是有个⼈冲出来说‘放开他’吧?”
“等等究竟是按哪个剧情啊……”

路明⾮脑袋⾥的嘈杂在电光⽕⽯间,⽽嘎朗的嘴唇已经快要碰到了。⼩衰仔⼲涸的嘴唇在发抖,这是初吻啊
魂淡!他想⼤声喝⽌,声带肌却痉挛起来。
突然⼀只⼿搭到他肩上。”丹巴叫我们集合。”楚⼦航在路明⾮⾝后说道:”别磨蹭,快⼀点。”他的眼神毫⽆异
样,话语也⾮常平淡,嘎朗却停⽌了动作,好像被从睡梦中叫醒。说完话楚⼦航头也不回地⾛向帐篷。
师兄,你不⽤装没看到啊,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啊……路明⾮在⼼⾥哇哇地喋喋不休:”这是性骚扰!我不会喜
欢男⼈的……”
没⼈理他,嘎朗仿佛回过神来,轻轻地”切”了⼀声。然后,碎⽯上只剩下⽯化的⼩衰仔站在那⾥。

“对不起啊,我不注意时还是会把你当成⼥⼈。就像以前那些第⼀天认识的⼥⼈清晨醒来向我索吻那样……”
嘎朗挠挠头,尴尬地咧嘴,”你穿着那⾝⾐服分不清性别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他的道歉真⼼诚意,因为这种事在藏⼈眼中对男性是很⼤的侮辱。路明⾮⼼⾥愤愤,却装作若⽆其事地喝下
青稞⾯粥。⼩衰仔把脸别到⼀边,看着与⽼堪布交谈中的楚⼦航。嘎朗伏下⾝来,”抱歉……我会补偿你的。”他
低声说,路明⾮继续装没听见。
这时帐篷外⾯传来⼀阵⽪卡发动机的轰声,伴随碎⽯与轮胎间的磨响。那是车辆熄⽕的声⾳。丹巴帕卓急忙
⾛出帐篷,⽰意⼤家等待。不⼀会⼉,他引⼊了三位来者,都是健硕的藏⼈。⽼堪布向他们⼀⼀引荐,宁玛派武
⼠才旦罗追,出⽣于塔公的李江措,以及各莫寺的绛秋多吉。
这三位都是优秀的混⾎种,在⽼堪布得知路明⾮和楚⼦航到来之前所联络的阵容。才旦罗追看上去性情豪
爽,绛秋多吉与嘎朗是⼉时的朋友,⼀来便在后者的胸⼜上着实地给了⼀拳头。
李江措的姓⽒表明他是汉藏混⾎,⽼堪布说他祖上是50年进⼊藏区的汉⼈,祖⽗母碰巧都是混⾎种。丹巴帕
卓和嘎朗的汉话说得算是极好的,李江措还要更甚,据说他讲西北话像西宁⼈,讲四川话像成都⼈,⼀年到头都
在外⾏商。虽然现在是商⼈,他曾接受过塔公寺的剃度洗礼,⽼堪布说他的⾔灵能⼒在康巴藏区已是顶尖。
他明明是个商⼈,却显得⽊讷寡⾔。来这⾥只与⽼堪布客套了⼏句,对其他⼈的⾔语回应得相当冷淡。路明
⾮看着李江措,感觉他⼗分⾯善,仿佛最近才在哪⾥遇到过。可这慌忙的⼀路上见过藏⼈不少,路明⾮认真思索
⼀遍还毫⽆头绪。总之不是像⽼⼤,他⼼⾥⽩烂地想。
“多吉去年⼊赘到若尔盖了?”⽼堪布以⼀个寻常长辈的⼜吻关切道。
“是啊。什么时候轮到嘎朗这⼩⼦?”多吉憨笑着转移话题。
“管不得他的。他曾说要去卡塞尔,回来再谈这码事,全家听他这么说都很⾼兴。可呆在青海的预科⾜⾜两
年,却⾃⼰恬着脸跑回来了。每天也不⼲正事,就搭着家⾥的⽣意⿁混。”⽼堪布话⾥⼀半是打趣,⼀半是作为舅
舅的忧⼼。⼀听到他絮叨起这事,嘎朗就⽤氆氇袖⼜塞着⽿朵。
路明⾮哈哈笑了两声,⼀旁的楚⼦航打断了藏⼈们叙旧。
“丹巴,我们最好尽快上⼭,任务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先去收拾。”他站起来,⽬光巡视在场所有⼈,转⾝
离开帐篷。
“嗯,时间差不多了,看起来天⾊也合适。⼤家各⾃收拾下⾏囊装束。这⼀路或许只是爬⼭,或许真会遇上那
条骁悍的黄龙。⽆论如何,愿⼤⽇如来保佑。”⽼堪布也站起⾝来,引领席上的藏⼈们⼀齐合⼗诵念六字真⾔。
路明⾮忙着要去找楚⼦航,刚起⾝就感到腿上的伤⼜猛烈地疼痛,他⼏乎崴倒在地。才旦罗追伸出⼀只⼿将
他扶起。”腿上有伤不要⾛太快,不打紧的。”中年藏⼈拍拍他的背脊,他的年龄与李江措相仿都在三⼗上下,给
⼈感觉却是天差地别。
“谢谢。”路明⾮注意到,才旦罗追并不⾼⼤,⾝板⼒⽓却厚实得惊⼈,不只是”健硕”。他微微鞠下躬,⼀跛⼀
跛⾛出帐门。

路明⾮回到⾃⼰的营帐,等待在那⼉的楚⼦航把两只⿊⾊⾦属匣递给他。”敌⼈是龙类的话,枪械对我⽽⾔没
什么⼤作⽤。我不知道你的⾔灵,但它在你⼿⾥应该更好。”
两只⾦属匣侧⾯分别铭刻着楚⼦航和路明⾮的英⽂名。楚⼦航⾃⼰那只已经打开,⾥⾯是他惯⽤的改良型乌
兹9MM微型冲锋枪。他指了指叠放在⼀旁的防雪套,略⼩的版号属于路明⾮,外套背⾯有枪托设计。新型材料打
造的这柄乌兹重量不到2公⽄,尺⼨远⼩于以⾊列军⼯⽣产的UZI83原型枪。
楚⼦航收拾好了登⼭包,掀起帐门。”尽量跟紧我。”他留下这么句话。
路明⾮将指纹覆在⿊匣⼜上,属于他的⾦属匣也被开启。让⼈意外的是⾥⾯并⾮枪械,⽽是⼀把轻质的⼩
⼑,⾜以揣进裤兜⾥。
那把⼑形致是把卡萨⼑,属于常见的藏⼑种类。⼑鞘材质是镂空的藏花银,雕琢着两匹⽩⿅伏跪在莲花⽣⼤
⼠⾝边。这把⼑外观极漂亮,可惜⼑⾝上下透着摆设感,⼑⾯又极⼩,仿佛是旅游纪念品。
路明⾮穿上防雪套,将乌兹冲锋枪别在连⾐的枪托兜⾥,犹豫着要不要带上这把并不中看的⼑。他伸⼿去
拔,⼩⼩⼀只⼑鞘仿佛具有强⼤吸⼒,路明⾮腕⼒不够,试了⼏次终于决定将它搁置在营帐中。
忽然他听到iPhone发出振动⾳,有⼀条信息进来。少年打开⼿机。

致哥哥:

为了将那把⼑交付到你⼿上,我费了很⼤周折。哪怕弄坏不能归还也没关系的,只是请⼀定要珍惜使⽤,
相信你很快会庆幸收到这份礼物。接近你的危险⽐你所知道要多,这⼀次我很可能⽆法在紧要关头出来救场,
不过即使最糟的情况也不要紧,我早在地狱⾥为你订了最好的包厢,你可以⼀边沐浴⽔银兑的滚热⽢油,⼀边
享受泰式按摩。从那个地点看去,⼑⼭和⾎海都与黄龙峡⾕的夏季⼀样美。
你最亲爱的弟弟路鸣泽

路明⾮随⼿删除了信息,将藏⼑收进裤兜⾥。排除掉胡说⼋道的句⼦,这条信息向他传达了⾮常清晰的警
告,魔⿁从不说谎。⼩衰仔⼼⾥有点窝⽕,果然每次与路鸣泽联络都是倒霉的开始。他其实只想好好做完这次实
践拿到学分,⽆论是和憧憬的学姐、废材师兄还是……现在⾝边唯⼀可以完全信任的师兄。

冬季的雪宝⿍雪线在海拔4700⽶附近,⽽冈拉梅朵的洞窟在海拔5000⽶。主峰⼭形如同四⾯的⾦字塔,被数
道冰川斜贯,东南⾯⼭脊为登⼭最优路径。⼀⾏⼈越过了枯涸的溪流地和了⽆⽣迹的灌⽊林,再次对周⾝装备作
整理之后,他们很快踏上了乱岩峭壁。
藏⼈们登⼭的速度异常迅捷,哪怕是在塌⽅区,依然如履平地。楚⼦航的体质当然能轻松适应,路明⾮则不
断默默祈祷不要拖⼤家后腿。攀爬时他⼀直留在队伍最后,楚⼦航则保持在他与藏⼈之间,维系着同⾏者们不被
拉开。
幸好是清朗的天⽓,⽇照狠辣总好过风雪,后者会给脚下带来层出不穷的危险。即使如此,⼩衰仔依然感觉
脚僵得不像是⾃⼰的了。他还没踏上雪线,从早晨起床起脚掌就没有温暖过。
路明⾮⽓喘得越来越严重,他们⼤概已经上⾏了两百⽶,⽓压的变化⾮常显著,隐隐感到乏⼒。⼩衰仔不愿
意多想,已经有这么⼤群⼈在陪伴⾃⼰去拿⼀个学分,多⽜逼啊,作为事主他只需要表现得稍微靠谱就⾏了。当
不成曹丕并不可耻,只要能不成为阿⽃就够了……
路明⾮抬起头来,⾯前的⼀段路虽狭窄但也相对平坦,楚⼦航在较远的地⽅,两⼈⾝影之间隔着⼀个藏⼈,
⽽藏⼈们外套着⼀⾊披挂,只看背影分不出是谁。
“啊……”路明⾮张嘴想呼喊前⽅的⼈等等,他感觉到经历了长久⿇⽊的脚伤在发出刺疼。可他话到嘴边还没
喊出来,那⼈就回过头。
猛然地,路明⾮的意识中断了。
和此间诸峰⼀样冰冷的少⼥融洽地站⽴在乱⽯陡坡上,接住坠落的少年。这⼀动作毫不费⼒。路明⾮⾐服多
了些磨损,脸上亦有擦伤,伴随⽽下的碎⽯滚动着滑落⼭崖,直到再听不见声⾳。
少⼥并不习惯直接触碰他⼈。她迅速确认了路明⾮的呼吸,将他平放在⼀块较光滑的巨⽯⽯⾯上。当楚⼦航
扶着⼭脊的棱⾓快速跃下来,只闻到⼀股淡淡的⾹味。
楚⼦航背起路明⾮,上⾏回到原地。才旦罗追候在上⾯,⽼堪布和嘎朗也折了回来,李江措则还在前⾏。
“伤得不重吧?”楚⼦航等众⼈到齐,将路明⾮放下来。⽼堪布检查了路明⾮重要的关节,”夏旭东⽇在上,他
只是还没醒来。”夏旭东⽇是古⽼时代遗留下来的苯教对雪宝⿍的命名,楚⼦航对此毫不关⼼,径直取了些温⽔擦
掉路明⾮脸上的⾎迹和尘埃。
“别……我不想去……”⼩衰仔不知在梦⾥看见了什么。
楚⼦航又将他背起来,众⼈重新出发。他们需在正午之前⾏到⻳背坪,然后尽快进⼊雪线范围。那样黄昏时
或许能抵达或靠近”骆驼鞍”,明天⼀早就能跨越最后的险关踏⼊冈拉梅朵的领地。
登⼭者们加快了脚步,楚⼦航有了些⼼事。他想起⾼中时⽂学社⾥那个蔫耷耷的男孩,昂热相信他,给了他
超越于A级之上的殊荣。他为此并没有获得⾜够多尊重,反⽽背上了太多负担。他是否会感到累赘呢?
少年忽然回忆起那天在旅社⾥,路明⾮忽然转变的语⽓。楚⼦航知道师弟并不是纯然懦弱的,但仿佛也没有
太多勇敢的理由。他真的愿意成为独当⼀⾯的屠龙者吗?还是在随波逐流地等待着毕业后的⽣活?
楚⼦航⽣来就是⼀个登⼭者,注定在嶙峋的⼭路上攀援,⽽与看重荣誉胜于⽣命的恺撒不同之处在于,他的
⽬标并没有什么具体理由,⽽是⼀种对命运的确信。有时他也顺理成章地以为,⼀个同样没有多少野望,所有的
全部是⼀些⼩⼩⼼念的师弟,总有⼀天会跟他⼀样⽆畏地上路。
这时路明⾮在他背上不省⼈事地熟睡,他脸上沾着⾎渍⽽脚边的⼑伤还未愈合。他的呼吸有时急促有时均
匀,再也不会嘀咕梦话。可他刚才说的话楚⼦航清楚地记得,”我不想去”。
“对不起。”楚⼦航⽤余光看着他的睡脸,在⼼⾥说。

路明⾮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他被吊在半空中正⼀点点上升。腰上的安全索已经绷紧,⽿膜被⽓压折磨得涨
疼,他想喊出来,⽆奈⼒⽓还没恢复。⼭间的紊流正吹得他像磁鱼⼀样晃摆。
啪。
左侧固定姿势的捆绑在晃动中被绕开,路明⾮的头在重⼒作⽤下向地⾯倾斜,他的动作像某种⾼难度的瑜
伽。他仿佛脚踏着天空,头顶则是⽆垠⼤地。⼩衰仔闭上眼睛,祈祷姿势不要再变化。当然绳索更不要断开啊。
他还在缓慢地上升。这⼀升降垂直跨越近30⽶。时间⼀长,路明⾮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头顶⽅向,⼤连
湖、四⼤海⼦和⼗数⼩湖宛若云流,雪⽩荷叶般盛放在地⾯。纵横交错的枯萎溪流彷如神的棋盘将它们分开,⼲
涸的溪道旁点缀着萎顿单调聊胜于⽆的灌⽊森林,还有深暗连绵的灰褐⾊裸岩。这画卷静滞不动似有千年悠长。
当他狂跳的⼼脏渐渐平伏直直完全踏实,上升同步停下来,他的双腿被抓住,拖上了覆地的⽑毯。
“感觉还好?”楚⼦航问。路明⾮点点头,刚才他隐约记得⾃⼰被什么⼈驮着,颠簸的同时闻到头发的味道。
“不⽤再背我了。我⾃⼰能⾛的。”路明⾮试着活动活动⼤腿,没感觉到什么异样。”恩。”楚⼦航随顺地点点
头,转过⾝去。才旦罗追将路明⾮扶起来,拍掉他⾝上的雪末。
“别再掉下去了啊。嘎朗说他还没有还你⼈情,你现在死掉他会记挂⼀辈⼦的。”绛秋多吉凑近路明⾮:”可惜
你那个⼤哥把你护得太紧了。要不你也给嘎朗个机会让他背你⼏⾥?”他特别地提⾼⾳量,⾛在前⾯的嘎朗回过头
来,脸上满是尴尬。
路明⾮不知道是藏⼈都⾮常重视这些⼩事还是嘎朗⾃⼰太执拗,腿上不过是⽪外伤,⾄于那个未遂的骚扰他
只求不要再想起就好。路明⾮不再理睬多吉,他想起楚⼦航出发前的叮嘱,挪步到师兄⾝边。
⼀群⼈继续登⼭。在经过刚才那⽚近乎垂直的崖壁后,地势转变得相对平坦了。诸⼈加快步伐,楚⼦航始终
保持在路明⾮⾝畔⼀⽶的距离内。
天空隐隐浮动缁⾊的云⽓,风向开始转变,地上亦开始出现呈带状的覆雪。哪怕是周⾝被捂得密不透风,路
明⾮也感觉到寒冷像⼀头野兽在舔噬他的四肢和颈项。楚⼦航忽然停下来,对他伸出⼿。路明⾮愣了愣,才发现
此时脚下已是凝结的冰川溪流。
⽼堪布让嘎朗将折叠冰铲分配给众⼈。楚⼦航的桩⼦最稳,哪怕⼀⼿铲着冷硬的冰⽪⾝形也能岿然不动地扎
在地上。他⼀边铲,⼀边拉着路明⾮前⾏,道路⼤概有三⼗度的倾斜,若⾮铲开岩层不能落脚。
“你是怎么摔下去的?”楚⼦航忽然低声问道。
“真不记得了。”路明⾮隔着⼿套搓⼿,⽆益地向⼿⼼⾥哈⽓。他的眼前出现坠落那⼀瞬的记忆,数⽶外的藏
⼈回过头来。那张脸是谁呢?他只是隐约有个印象。
“好像是我在队伍最后⾯呼喊才旦罗追,然后不知道发⽣了什么。当时在你⾝后的只有他吧?”
“……要⼩⼼。”楚⼦航停下⼿中的铁铲,点头表⽰肯定。

“还是太慢了。”路鸣泽抱怨道。
中央的巨⼤屏幕上隐约能分辨⼀群⼈的⾝影。卡塞尔主机正在⾼速运转,有限地⽀配着分别属于GPS、北⽃、
伽利略和GLONASS的某九颗卫星。
“我⽆法为他们调⽤直升机。因为没有充分的理由。”EVA以毫不温和的语⽓回敬不受欢迎的客⼈。”你提供情
报中的时间结点卡得过紧。在这件事上,明明能做更多准备的是你。”
“哦不,我尊敬的⼥⼠。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不是直接……”路鸣泽来的时候头上本没有帽⼦,却不
知从何处地摘下帽⼦⾏礼。Adams直直地看着他那顶礼帽。
“我确实不懂,你⼲嘛留在我这⾥。”EVA冷冰冰地打断他。
“我没有留在你‘那⾥’,这是你的梦啊,好姑娘EVA。”路鸣泽狡黠地辩解,”我也正在做我必须做的事哩。”话
⾳刚落,⼩男孩的全息投影消失了。
EVA叹了⼜⽓,⽬光回到屏幕,路明⾮⼀⾏⼈在浅冰盖上凿开了⼏条窄⼩的步迹,他们现在到达了⻳背坪。

⻳背坪是海拔4400⽶左右的⼀块近圆形平地,表⾯结着终年难没的冰霜。仅在边缘⼀隅矗⽴有⼀块可供登⼭
者挡风的巨⽯。时间已过正午,绛秋多吉在地上铺却三层厚毯,架起四层牦⽜⽪的巨⼤风帐。七⼈围坐在毯上,
中央⽀起⼩型电炉。炉中⼼嵌⼊了单晶⽯墨烯超电容材料,⾮常轻便⽽热量充⾜。
才旦罗铲来冰雪放⼊⼩号坩埚中化掉,把⼤包的青稞粉倒了进去。为了保存体⼒,全员都⼀⾔不发只顾烤⽕
和果腹。遇到温暖后,路明⾮又次迷迷糊糊地犯困。当他稍微恢复精神,发现⾃⼰正靠在楚⼦航肩上。
为了不打扰他,寡⾔的少年的坐姿异常僵硬,他正在闭⽬养神。
路明⾮觉得上天给他开了⼀个⼤玩笑。在飞机上,他幻想的情节全都发⽣了。不过,⾓⾊不对啊。难道被牵
起⼿来的不该是诺诺么?在⼀旁安⼼地熟睡的不该是诺诺么?⼩衰仔捂着头想。
他的余光⾥,楚⼦航的⾯容如⽯膏像般⼲净,在英挺的⿐梁上⽅,师兄的睫⽑上斛着雪⼀样的⽩光。⽆论在
挥动村⾬时是多么凶狠,没有⼈会怀疑楚⼦航是个杀胚,也没有⼈能否认他⾮常温柔。
“好像这样……也不赖啊。”路明⾮莫名地想。

忽然,楚⼦航睁开眼睛。因为⾼原⼭地的⽓温并不适合隐形镜⽚,他的双眼正是明亮的纯⾦⾊。藏⼈们也都
微微⼸起⾝躯,伸⼿拂在贴⾝的武器上。风帐的另⼀边传来异样声⾳,”踏古、踏古、踏古、踏古”。那绝不是⽓
流摩擦⼭岩能够形成的,也不是某种⼭风的幻听。
“踏古、踏古、踏古、踏古、踏古。”声⾳越来越近。
⽼堪布关掉了烤炉,⼀瞬间炉体的温度回归常态。众⼈开始等待,这样的时刻并不适合轻举妄动——最糟糕
的情况下接近的⽣物是龙类或亚种,数量应该仅为⼀个,贸然袭击极可能让对象陷⼊搏命的反攻。
“踏古、踏古、踏古、踏……”经历了⼤约⼗分钟煎熬的隐忍,怪异叫声越来越⼩。那声⾳就像远去了,路明
⾮长长吁出⼀⼜⽓。在这样⾼的地⽅出没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想起曾在YouTube视频上见过的唐古拉神鹰纪录
⽚,也就是天葬之鸟。⾎腥画⾯⼀帧帧⾃记忆传递到眼前,⼩衰仔打了个哆嗦。
那只是鹰啊,⽤龙类或亚种作参照,它的凶暴程度估计得跟虎⽪鹦鹉划到⼀起。他⼼有戚戚地思忖着。
又等了良久,声⾳彻底消失。⽼堪布抬⼿⽰意,李江措站起⾝来靠近风帐。他俯⽿又听了⼀会⼉,伸⼿将风
帐电光⽕⽯地掀起。肆掠的⼭风灌进来,除了路明⾮再没⼈闭眼遮拦。六双眼睛凝视着前⽅,⻳背坪上空空如也
并⽆异常。众⼈扫视⼀周,⽬光汇集到远处⽯坪的出路。那⾥多了⼀垒雪。
⼀⾏⼈⾯⾯相觑,显然没有⼈留着”在登上⻳背坪的时候就看见已有雪在那⾥”的印象。雪堆就像⼀枚⽯卵破
底⽽⽴,接近⼀⼈⾼。
“那是⼀个龙蛋?”路明⾮傻乎乎地脱⼜⽽出。确实像⼀枚蛋,然⽽如果混⾎种与⼤型龙类相距在如此之近的
距离,所有⼈势必会感到明显的威压和强烈的精神污染。这垒雪堆虽然透露着怪异和肃杀,却仅仅是在视觉上。
“不过是⼀堆雪罢了。”李江措最快放松了⾯容。”或许它⼀直都在那⾥呢,能有什么可担⼼的?若是英雄,既
不会害怕⼭巅的秃鹫,也不会疑⼼酒碗⾥的霜灰。”他说的是康区谚语,语调轻蔑同时双眼直视着卡塞尔来的实践
⽣。
谁都能感受到那种挑衅,路明⾮从⾝后拾起雪铲,起⾝向雪堆⾛去。只是⼀堆雪啊,他边⾛边对⾃⼰说,楚
⼦航向前两步,没有阻拦。
卡塞尔的S级蔫⼩孩站定在雪前,抡动铁铲,要将这垒雪扫下⼭崖。就在这时,他仿佛觉得雪堆抽动了⼀下。
还没定睛看清,雪堆兀⾃向前滚动起来,从堆底升出⼀张⼈脸。
那是⼀个两⽶以上的庞然⼤物,全⾝雪⽩,以迅雷不及掩⽿之势向路明⾮挥动粗壮如⽼树树⼲的⼿臂。路明
⾮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然⽽他的⼿并没有停⽌在空中,铁铲格挡下雪⼈的第⼀击。
对⼿锐不可当的臂⼒⾃铁铲传递到路明⾮⼿肘上,他两⼿间⽴时传来⼀阵酥⿇,整个⼈随着铁铲飞出⼏⽶。
雪⼈还在前⾏,楚⼦航的⾝躯从上⽅落下,挡在他⾯前。
⽽嘎朗也同时奔了出去,新⽉般的藏⼑抵上了雪⼈布满⾓质硬⽚的⼿⽖。楚⼦航的膂⼒能瞬间制服丹巴帕卓
的侍者,嘎朗与他相去不远,却只能连连后退,扎紧的马步在地上滑出深痕。
“唐古拉在上,这天杀的怎么会出现在这⾥?”三⼈⾝后的丹巴帕卓⼤声呼喊,”快退开!这是成年的夜缔!不
要和他⾁搏!”

藏语分⽀——夏尔巴语⾥夜缔(Yeti)⼀词,即指岩⼭上的野⼈。它们有⼀个更加通⽤的名字”喜马拉雅雪
怪”,路明⾮过去⼀直以为这样的存在是探险者和藏民们讹传的神话。
嘎朗已经⽆法退避,因为夜缔的⼒⽓出乎想象地巨⼤,⽽又具有超乎庞⼤体型的敏捷,他所处的劣势⼀⽬了
然。楚⼦航拔出合⾦长⼑纵⾝跃起,从雪怪的侧⾯俯击,⽬标是夜缔的⼿肘。
他的剑插在夜缔左臂的肘拐上,被那超过藏⼈腰围粗的巨臂夹住。夜缔的右⽖向向他猛挥过来,楚⼦航伸出左
⼿将夜缔五指分开。雪怪⼿掌上⽣满坚硬⾓⽚,少年的⾎⽴时开始下淌。
嘎朗后退数步稳住⾝形,准备再次上前援⼿。可这时,楚⼦航回过头来,⼀双黄⾦瞳释放了⾔灵”龙威”。这本
是⾎统纯度达到⾎继界限的副产物,与他直视的混⾎种很难违抗他的意志。嘎朗僵在那⾥动弹不得。
在危险情势下,楚⼦航从来⽏需并肩的战友。他已然进⼊了⼀度爆⾎,全⾝⾎液如炽,犹如同时杀伤敌友的双
刃剑。连他左⼿上流出的⾎液也如同精炼的硫酸,开始反过来腐蚀雪⼈的⽑发,留下⼤⽚焦⿊和模糊⾎⾁。夜缔
的喉咙⾥传出”踏古踏古”的尖锐哀嚎。
这样的龙族⾎统,在场实⼒第⼀的李江措也必难企及。即使藏⼈们早知道拥有黄⾦瞳的楚⼦航绝⾮等闲,对这
场景仍然⽬瞪⼜呆。
夜缔竭⼒调整站姿,将楚⼦航给予它的重压转移到左腿,右腿带着锋利的指⽖猛然发难。楚⼦航⽴即抽⾝脱
离,夜缔的左右臂瞬间失去钳制,夹带着强⼤⼒道撞到⼀起。
它的前肢⾻骼由此受到重创,楚⼦航的⼑在半空中划出⼀道长弧,向夜缔头颅劈去。
“别……!”⽼堪布失声吼道。然⽽爆⾎释放的杀戮之⼼是不会就此阻⽌的。楚⼦航的⼑劈上雪怪颈脖,创⼜鲜⾎
如似暴突的泉眼,浸染了少年周⾝。
⼤功告成,楚⼦航不紧不慢地收⼑,双眼⼀直注视着猎物。以夜缔的体型,它的⾎液本该流上数刻不竭,可⾎
泉的泉眼似乎顷刻就被堵上。楚⼦航有些惊讶,然后他注意到雪⼈被龙⾎烧伤的⽪⽑正在渐渐恢复。
“原来是亚种……”楚⼦航沉声⾃语。与⼤多数亚种类似,夜缔的全⾝软组织下必有⼀层硬度不输于合⾦长⼑的⾻
甲,否则刚才的⼒度早已斩掉它的脑袋。楚⼦航⽤⼑尖试了试雪怪的眼⽪,果然⽆法伤及眼球。
如今他只有两种办法,要么以君焰彻底抹除这怪物,要么趁它伤重赶紧离开。三度爆⾎的后遗症是每次使⽤君
焰都会对神智带来极⼤负担,楚⼦航犹豫不决。
夜缔的复原能⼒远超过想象,怪物突然暴起,两⽖腕⾻上裂伤已经恢复如初。它刚才仍处于觅⾷,如今已被巨
⼤的创痛激起了汹涌仇恨,纯粹的杀戮⽓势强到⾜以令见者胆裂。楚⼦航不闪不避,⼀⾯从容迎击⼀⾯准备发动
君焰。
就在这时,上窜下跃的雪怪突然被什么⼒量击中,胸前猛烈炸开。楚⼦航转头看向同⾏者们,见路明⾮⼿上握
着乌兹冲锋枪,弯腰捂紧右胸,⾯容因疼痛扭曲。后座⼒透过了他的胸⾻,九毫⽶制式⼀级炼⾦⽕药弹的威⼒⾜
以打爆城墙。刚才他找了半天,才在握把背后找到保险设置。特制炼⾦弹头的⼦弹速度很低,这⼀枪会如此利落
极不可思议。
楚⼦航不得不将君焰强制中⽌,⾔灵的⼒量在他⾝上逆转,⽚刻间他的⼿脚如同⽯塑。然⽽夜缔没有昏死,怪
物站起⾝来冲向路明⾮。
“啊咧……”S级蔫⼩孩刚打出超帅⼀枪,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迎⾯上前的庞然⼤物。夜缔的速度⽐刚才更快,
嘎朗纵⾝上前去捞他,不想只扯下了防雪套的⼀⾓,雪⽩的⽻绒洒落。
楚⼦航的⾝体恢复了正常,少年瞬间转移般出现在夜缔⾝后。他本准备⽤⾚⼿熔穿夜缔的⾻甲打破它的⼼脏,
猎物却扑倒下来,顺势按住路明⾮的下肢。它的报复戛然⽽⽌,庞⼤的⾝躯再⽆活动。
才旦罗追上前提着夜缔的⽖⼦将他拉起来,路明⾮疼得嗷嗷直叫。”这是怎么回事?”绛秋多吉问道。楚⼦航从
地上拾起⼀枚碎掉的弹⽚,那是⾼纯度的龙类⿇醉弹。
李江措冷冷地扬了扬⼩型猎枪枪管,原来路明⾮的枪弹在雪怪胸前打开了⼀个暂时的裂⼜,在雪怪扑向路明⾮
的最后瞬间,李江措瞄准这个未合的伤⼜再打了⼀枪,超量的汞基⿇醉剂⽴即⽣效。
“啊,谢谢。”路明⾮点头哈腰表⽰感激,”不⽤谢我,我之前判断错误也差点让你丢掉⼩命。”藏⼈清咳了⼏声,”
现在怎么办?把他丢下⼭崖?”
“这怪物是摔不死的。”楚⼦航望着⽼堪布,”丹巴,你刚才叫我住⼿,是因为知道他会⼗倍报复?”
“不只如此。其实我们青藏混⾎种间有条铁则持续了上千年,不能杀死夜缔。丢下⼭崖本可解决,但这⼀头如此
强悍,怕是还会回来报复的。”⽼堪布⾯露忧⾊。
“不能杀夜缔……要杀也杀不掉啊。”路明⾮脸上缓过⾎⾊,吐着⾆头说。
“我有个办法。”才旦罗追⾛向众⼈刚才落脚的⼀隅,在挡风的巨⽯上四处敲击,忽然猛⼀发⼒。⼩⼭⼀样的巨⽯
和⽯坪间⽣出裂⼜,被挪动数尺。
“⼒⾔灵?”楚⼦航挑挑眉⽑,看懂了他在做什么。”我来帮你。”趁爆⾎后的体⼒还没有失去,少年上前扶住巨⽯
的另⼀⾓。
“不,我是青铜与⽕之王的⾎裔。⾔灵是‘灰之座’。”⾔灵灰之座能在不改变体质的情况下⼤幅强化持有⼈的体
⼒。此时才旦罗追的⽪肤如在燃烧,⾝上冒着蒸腾的热⽓。他们俩将超过雪怪体积数倍的⽯头扣倒在雪怪⾝上。
⽼堪布摇了摇头,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还是快⾛吧。”绛秋多吉看着半⼭⼤⽯下的夜缔,⽣怕这怪物什么时候挣扎出来。”这东西⼒⽓⼤得邪门,这样
未必能让他⼀直安分。再追上来,换个不开阔的地⽅我们更难应对。”

登⼭者们整装动⾝。紧连⻳背坪的⼀段⼭势⽐之前轻松,只是临近雪线地⾯越来越难⾏。为了让众⼈提起精
神,⽼堪布开始讲述夜缔与混⾎种间的牵连。
四千年前,⼈类获得了极为特殊的援助,⿊王死去,龙族亲王们被驱逐到世界的边缘。它们依然以⼈类为奴仆
与兵器,却不得不加以提防,为此它们特意以⼈,主要是混⾎种为基础”制造”了⼀些亚种。这些特殊的死侍、类
⼈怪物的故事在世界各地流传,混⾎种之外再⽆⼈知道真相。
夜缔真是它们中的⼀⽀,它被制造的历史已经远得⽆法追溯。与⼤多数类⼈亚种不完全相同的是,夜缔并没
有失去繁殖能⼒。它或许是新造的,也可能是其他夜缔的⼦孙。传说尼波王曾杀过⼀只幼年夜缔,作为报复他的
⼉⼦被夜缔绑⾛,最终也变成了其同类。
“想想我⽣来是这个样⼦,真好啊。” ⽼堪布慨叹道。路明⾮感觉楚⼦航拉着⾃⼰的⼿略有握紧。⾯瘫师兄在想
什么呢?路明⾮顺着楚⼦航的⽬光望向空中,天上缁⾊的云⽓撕开了⼀条裂缝,可天空依然阴沉欲坠。
“⼀切都会好吧。爆⾎什么的,总能想到办法解决。你绝对不会变成那样。”路明⾮在⼼⾥对他说。

群⼭皆已黯淡。最远的天际,⼣照沿着裂云边缘落下,雪原上仅余⼀线天光,透出⽆尽苍凉。登⼭者跋涉过
漫长的⼭脊险境,终于来到海拔4960⽶的”骆驼鞍”——⼭脊在此兀然深陷,形成悬于⾼空的深坳,看上去凶险异
常。冈拉梅朵的洞⽳就在这⼀关隘之后。
昼夜交替时,⾼原上⽓温落差极⼤,西风猛烈地横摧⼭阳⾯,掀开地表⽅圆⼗⾥的乱雪。站在深坳上⽅的断
崖前,路明⾮强睁着眼张望周边,四境的薄暮⾥,雪宝⿍五⽀⾹峰显出其三,如莲花绽开般簇拥着主峰。
骆驼鞍对⾯,纷乱飞雪⾥藏有⼀块隐秘的暗点。路明⾮仿佛听见了风于⽯隙间流传出的啸声。那声⾳近似某
种风笛,悠扬婉转复又陡折,令⼈捉摸不透。
藏⼈们在背风处席地休憩了好⼀会⼉,连楚⼦航也背倚着⼭岩调整呼吸。路明⾮相对费⼒最少,挺过第⼆波
⾼原症状后竟回复了不少体⼒。他站起来⾛向成堆的⾏囊背包,开始张罗防雪帐篷。
“回来!”楚⼦航忽然站直朝他低吼,语⽓⼏如命令:”取下你的枪,站我旁边别动。”虽然不知道发⽣了什么,
路明⾮听话地放开⽀架,钻⼊⼈群中间。
其他⼈也次第起⾝。⽓压在急速下降,朦胧的晚空中透出让⼈不安的⽓氛,空⽓仿佛被⼤量抽⾛留下死寂与
窒息。天上浮现出微⼩的⾦⾊亮斑,共⼆⼗个,两两成对如同孔明灯漂浮。
那是六条巨龙的眼睛。它们在空中逡巡,拉开围剿的序幕。
“若我死在这⾥也⾏啊,⼫⾻正好给飞过夏旭东⽇的神鹰吃,只可惜或许没⼈能帮我记录完⽣平。”⽼堪布已
经发不出”唐古拉在上了”这样的感叹了。那只凶悍的夜缔是⽆⽐棘⼿的敌⼈了,若⽆强⼤⾎统与超凡实⼒,遇上
它极为凶险;然⽽在从天降临的这些来客⾯前,夜缔就像孩童⼀般柔弱。丹巴帕卓已经放下畏惧了。
“丹巴⽼爹,还没到请你帮我们念《度亡经》的时候哪。我们这⾥有塔公和各莫两边最英勇的僧兵,还有来⾃
卡塞尔的勇⼠。”绛秋多吉笑起来,”嘎朗,你说你回去以后在酒桌上给那些汉⼈妞⼉们吹嘘今晚杀了六头藏虎,
她们会不会信?”
“可这些不是⽼虎。如果可以换成⽼虎,我宁愿杀六⼗头。”嘎朗也笑,⽛间带着战栗。
“你就站在这⾥,⼀步也不要⾛。”楚⼦航对路明⾮说。路明⾮⽆动于衷,虽然这不是他第⼀次对上龙类,事
实上他曾经直⾯四位伟⼤的龙王,但那⼏次与当下不具可⽐性。在绝对危险⾯前,同⼀个⼈每次也会有不同的举
动,此时⼩衰仔的内⼼形成了⼀个壳将⾃⼰包裹着。
真是⾮常倒霉的感觉,他想。奇怪,我不是来这⾥考察⼀个窟窿的么?地址选在氧⽓稀薄的康藏,要爬这么
⾼的⼭就罢了,没有⼼仪已久的漂亮师姐或⽆话不谈又浑不吝的同寝师兄,裤⼦不知道怎么就被⼈脱掉脚上挨了
⼀⼑还坠崖……这些都不计较了。可我⾮得遇到五条巨型蜥蜴还是长着膜翅能在天上滑翔的那种么?谁来⾏⾏好
告诉我它们只是路过刚刚吃饱给点⼲粮当宵夜就能打发啊……
路明⾮真讨厌这种事情。在别⼈那⾥明明是⼀次简单的远⾜和象征性地考察,在他这⾥却要不断攸关上性
命。他越想越沮丧。
为什么他不能选择不要呢?
这么想着,⼩衰仔脸上忽然感觉到温暖的触感,僵冷的⽪肤就像被烫开了。楚⼦航摘下⼿套和护帽,⼀只⼿
握着长⼑,⼀只⼿摸了摸他的脸。摔下⼭崖时挂的彩依然鲜红,伤⼜还没完全结痂。
“别受伤。”楚⼦航就这样看着他的眼睛说,”马上实践地点就要到了。有我帮你,这⼀科不⽤重修了。”
⼩衰仔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师兄,⼀切忽然让他觉得平静。管他呢,不是第⼀次⼀起拼命了。被莫名其妙拉
来当⾁盾的楚师兄还没抱怨,他又委屈个什么劲呢。
路明⾮努⼒地露出笑容。”恩。”这样回答,作为回礼他也伸⼿摸了摸楚⼦航额前的头发。”师兄,要⼩⼼啊。
我们还得⼀起回去。”

少⼥的浅⾊头发在风中飞扬,不长不短。她与七个登⼭者之间相隔不到百⽶。在她头顶不远处,六条巨龙夭
蟜盘旋,等待着进袭的⼀刻。
她的瞳孔已化为极明亮的⾦⾊,映照出六条地龙的⾝躯轮廓。对于混⾎种,镜瞳能映出的⾔灵最多两个,龙
类则远不⽌这个数⽬,少⼥的脑海⾥同时浮现出⼆⼗多段龙⽂。
必须选出⼀个最合适的,浅发⾊的少⼥在⼼⾥说。可是前来的龙类多是三、四代种,⾎统实⼒有限,她能轻
易运⽤绝⼤多数⾔灵,但⽆法达到⽬的。
“有了!”少⼥找到了合适的⾔灵,竟是从唯⼀⼀条五代种⾝上得到的。这个⾔灵若由持有的那条龙来发动,
在产⽣任何效果前它⾃⾝就会崩溃。
“还需要⼀些时间……”少⼥默想着,当她开始解析那段龙⽂,⾝体便不由⾃主地舞蹈。这舞蹈需要极⾼的柔
韧性,取代⾔灵完成对⼤地的命令,幸好少⼥长期练习芭蕾,拥有灵活的⾻骼肢体。⾼阶⾔灵·坚牢之舞,正在等
待发动。

龙群的总攻开始。六条龙停⽌盘旋,满张双翅在动⼒作⽤下骤然俯冲。
“该死。”断崖的⾯积不⼩,但作为战场实在憋仄,嘎朗凝视着龙类的进攻,又快速扫视⾝边,就这样纵⾝从
崖边跳下。他的双脚⾜⼸贴在峭壁上下滑⾄底部,这是经历⼤量古武术练习的成果。”多吉,快下来!”嘎朗对崖
上吼道,绛秋多吉探出头来找好落点,也跟着跳下。
尾随着下落的是两条⼀开始便紧盯他们不放的巨龙。嘎朗的判断没有错,龙类进攻⾮常分散,不存在攻击重
⼼。很难想象智⼒卓绝的龙族会采⽤这种战术,它们像是在阻挠着登⼭者,却又不愿将猎物逼⾄绝境。
“傻⽠多吉,你还记得那个吗?”嘎朗⼀边奔跑⼀边对青梅⽵马的伙伴喊道。”记得啊,不过第⼀次以后我们每
次都失败了。这次会成功吗?”多吉咧着嘴回答。”试试吧,说不定呢。”嘎朗与他竖起拇指碰拳。
⼆⼈同时展开了领域。”⾔灵·咫尺”与”⾔灵·藏海”。
与嘎朗的⾔灵正好相反,”藏海”的效果为拉伸空间,让施展者拥有更多距离进退。这两个⾔灵的序列相近,
又属同⼀主族,只要施展者配合⾜够默契,⾔灵领域可以相互融合。多吉和嘎朗的⽼师丹巴帕卓也不知道,他的
两个弟⼦曾偶然地试验出了⽆⼈知晓的绝技——”组合⾔灵·刺客”。
“……成了!”嘎朗兴奋地吹起⼜哨,上⼀次是⼗⼆年前,两个⼈偷逃武术练习跑到野外,遇上了⼀条⽼虎⼀
样⼤的凶悍藏狼。当时他俩的⾔灵并不熟练,⽣死关头却莫名地融合了。⽽这⼀次,对⼿则是百倍凶悍的两条地
龙,尊贵的三代种和五代种。
战场变得有如巨⼤幕布前的舞台,嘎朗和多吉则像是准备未妥的演员,不断地掩⾝幕后,又从帷幔另⼀端杀
出。他们的⾝影忽⽽变得如纸⽚般轻薄,忽又急速拉伸。除⾮对⼿的速度具有彻底压倒性或攻击范围⾜够⼴阔,
否则”刺客”⾜以保证持有者安全⽆损。两条地龙在不竭地怒⽕中烧之下反复奔袭,庞⼤的⾝躯扫曳过⼭坳⾥每⼀
⼨地⾯,可它们的猎物丝毫⽆碍。
同样,嘎朗与多吉也⽆法伤到对⼿。两⼈的藏⼑出⾃普通的匠⼈,⽽要洞穿地龙的体壳,只有纳⽶级的炼⾦
武器能够做到。他们的攻击能给巨龙带来刺痛的搔挠感,只此⽽已。这场战⽃从⼀开始就注定是僵局。
三代种震怒了——龙族决⽃混⾎种时开始⼀般会⾼傲地放下⾔灵,⽽此时它不得不开始诵念,龙⽂若雷声震
⽿,”⾔灵·铁之荆棘”在地上迅速蔓延。地上的雪募地腾空,地表在⽆形外⼒下弯曲折开⼀条骇⼈裂缝,犹如虚空
的巨蟒降临。
嘎朗与多吉跃起到五代种额上,三代种的地龙毫不犹豫对准他们露出七排粼粼的利齿,⼀⼜咬去。

断崖之上的战⽃同样沦为激烈的拉锯。
挑上楚⼦航的地龙拥有四排⼗只眼球,均匀分部在额⾻下⽅两侧,⾎赭⾊和⾦⾊瞳孔有序地渐次张合,作为
这条哑龙触发⾔灵的关键。论实⼒它超过不少⼆代种,是三代种⾥的佼佼者,上⼀次苏醒曾在西欧⼀⼜吞噬了五
⼗⼈的混⾎种兵团,在当地的乡野,这条龙的名字⾄今与撒旦的尊讳并列流传。
少年进⼊爆⾎状态,杀戮之⼼从⼈的灵魂中脱胎⽽出。然⽽这⼀次与平⽇不同,他再不能采取不计⼀切的战⽃⽅
式——楚⼦航如同”⽴往⽣”的弁庆般岿然不动,君焰在他⾝前形成⾜以煅尽岩⽯的屏障,合⾦长⼑别在他背上发
出⾦属光泽。
在他⾝后路明⾮握着那把微型冲锋枪,枪膛内还有⼗⼀颗炼⾦⼦弹。不知道这对龙族侯爵级的对⼿有没有⽤
处,蔫⼩孩⼼⾥惴惴不安,谨慎地观望着君焰的⽕墙。此时上⾯正映出巨龙狷狂⽽扭曲的⾝躯,⾔灵发⾃五对眼
⽬,不断将周边⼭岩拖拽到空中,融合成巨⼤的⽯砲再由⽆形的⼒量猛烈弹射。
这是⼀点点消耗对⼿精⼒的战术。⼗⽬巨龙完全知晓敌⼈的实⼒和顾虑,楚⼦航只能硬撑。随着时间拉长,
他的⼿臂颈窝开始显出鳞⾊,呼吸有如发⾃⾦属风箱。
又是⼀声破空巨响,⽯砲⾜⾜有卡塞尔塔楼的塔顶⼤⼩。楚⼦航如之前许多次⼀样拔出长⼑跃⾄半空中,”君
焰”随⼑脊挑动⽽舞,有如旋腾的炎龙。当少年回到地⾯,他周⾝多出了氤氲的⾎⽓萦绕在体表。巨⽯被化为齑粉
和砂砾,空⽓呛得令⼈睁不开眼。
路明⾮说不出话来。他犹豫地上前⼀步,拔下插⼊楚⼦航肩胛的⼭岩碎⽚,只⼀瞬他指尖就被烫破,如⾖的
⾎⽔和⼊汗珠。
断崖的另⼀边,丹巴帕卓、才旦罗追和李江措各⾃勉⼒⽀撑。⽼堪布的的敌⼈⽬不视物,在”全蚀”领域内张
⽛裂⽖毫⽆⽬标。那是⼀条幼年四代种地龙,还未进化出巨⼤⾻骼,⾎统能⼒却称得上卓绝,”⾔灵·⽯莲”在地⾯
绽开,那场景好似霰雪落⼊海⼦激起的涟漪。
⽼堪布受伤很重,他的左腕被龙⽖击碎,脚掌也被活物般迸裂在岩层的⽯莲钉穿。作为年⽼的武⼠,丹巴帕
卓⽆论何时都不会绝望,他⼀⾯牵引着敌⼈原地旋绕,⼀⾯端举形致毫不起眼的粗管⼟枪等待时机。猎枪内膛经
历过那烂陀院的精密打造,其中有两发⼦弹——第⼀发是具有航炮威⼒的穿甲弹,⽤于袭击龙眼;第⼆发是附带6
克贤者之⽯的炼⾦弹,本是为冈拉梅朵准备的。
丹巴还没有找到扣动扳机的机会——没有⾜够把握打碎幼龙第三只龙眼的眼睑。在此之外,他⼼⾥存有⼀丝
侥幸,希望能将炼⾦弹留给尚未登场的敌⼈。⽽地⾯的杀机越来越深重,岩⽯不住开出致命的⽯藤条和如⼑的莲
瓣。
离他不远处,才旦罗追正骑在⼀条三代种背部,不停挥拳猛击龙的脊柱。他全⾝⽆可遏⽌地闪烁着⾦属炼冶
发出的⽩光,纯⽩化为⾚红又再度明亮。
最伟⼤的⼒⾔灵属于⼤地与⼭之王芬尼厄,次伟⼤的则属于⼥龙王耶梦加得,⽽紧随之下的却不在”⼤地”主
族,⽽归⼊”青铜与⽕之王”管辖。那就是⾔灵”青铜御座”,”灰之座”的进阶,以永恒之⽕烧尽⾁体的杂质,在短时
间内将混⾎种的体⼒提升到龙类的程度。在希腊神话⾥,英雄阿喀琉斯之母⼥神忒缇斯曾偷偷以仙⽕锻炼⼉⼦的
半神之躯,其实就是对这个⾔灵的象征性记述。
才旦罗追的⼒量如⼭⽕喷发,他已经撕开了三代种的外⽪,龙⾎如⿊⾊的海油涌溢出来。那条龙狂叫着折回
巨蟒般的长颈,⼤⼜还未完全张满便被才旦罗追打碎⼀排獠⽛。惨叫声在雪⼭上荡开,⿊王的尊贵重孙似已经沦
为待宰的牲畜。才旦罗追⾃然也付出了巨⼤代价,哪怕有再强的⾔灵,⼒的作⽤仍会反噬。⾻骼已经达到了承受
极限,他必须速战速决,尽快打破龙的⼼脏。
突然,健硕的藏⼈感觉到三代种创⼜⾥有什么在涌动,随即⼿指上传来了剧烈痛感——这是他⾝体第⼀次在”
青铜御座”的状态下觉察到痛楚。藏⼈退开两步,从地龙伤⼜⾥飞出⽆数⽩蛾,朝他聚拢过来。
这条龙竟以⾃⼰的躯体为场域,释放了⾔灵”⾻蝶”!才旦罗追跌下龙背,翻滚着脱下外套驱赶这些蛾⾍,被
它们咬过的肌⾁会变得形如⽯头,只能剜去。

五代种的头掉了下来,在皑皑⽩雪上滚动,仿佛没有声⾳。多吉和嘎朗获得了喘息之机,虽然他们感受不到
丝毫庆幸——他们的危机来源,那条三代种正在⼤⼜吃掉同伴的躯壳。与此同时,它的⾝体显著地膨⼤,⾻骼也
在快速进化。这条龙如此直截了当地获得了⼒量!
“嘿,傻⽠嘎朗,你现在后悔⼀直也不结亲吗?”绛秋多吉双⼿撑在膝盖上,”组合⾔灵·刺客”消耗的精⼒远⽐”
⾔灵·藏海”巨⼤。在这样的关头,他依然不忘打趣。
“才不哩!告诉你吧,我⼼⾥早有个⼈,这辈⼦除了她我什么也不要。”嘎朗喘着⽓说道。
“什么也不要……那些汉族妞⼉的电话不都在你的通讯录⾥么?”多吉⽩了他⼀眼,”别骗我,根本就没这么个
⼥⼈。你⼀定后悔死了,我有索娜了可你还是⼀个⼈,除了你阿妈没⼈会为你哭的,哈哈哈哈!”
“爱信不信。”嘎朗忽然想到了什么,取下腰上的⾹包。包⾥有⼀枚照⽚,是从某张合照⾥被剪下来。照⽚上
的⼥孩有着⽩皙的肤⾊和栗⼦⾦⾊的头发,像春光⼀样明媚耀眼。
嘎朗把照⽚合在⼿⼼⾥,做了⼀个祈祷的姿势。与此同时,巨龙⾯前只剩了⼤餐的最后⼀⼜。两个藏⼈少年
已经作好死去的觉悟。忽然间,地龙停⽌了对同伴的吞噬。⼤地在晃动,⼭坳⾥所有⼈都能察觉。

海拉独⾃⼀⼈⾏⾛在雪⼭的缝隙⾥。雪宝⿍主峰地下,所有的流⽔均已冻结,镜⾯⼀样附着在⽯乳上。
此时的海拉已经不惧怕照镜⼦了,她的上半⾝完全褪去衰朽之相,与她曾经作为⼈时的容貌别⽆⼆致。她的
下⾝依然溃烂,但她不⽤再吞噬任何同族,世界各地骤然活跃的龙群也重新蛰伏——以⼦孙作为⾷物所能弥补的
部分均已弥补,剩下那些则会永远残缺,如同那个凯尔特神话⾥的亡灵⼥神。
⽽现在,⿊王所预定的命运给了她更为紧迫的任务。她必须尽快找到”回去”的⽅法。
海拉的⼼脏传来⼀阵绞痛。眼前浮现出海潮般升起的地⾯,龙眼破碎,幼龙和年迈的藏族男⼦垂倒在龙⾎
⾥。
“……‘坚牢之舞’?真是阴魂不散啊,我应该杀了她。”龙⼥修长的⾷指指甲陷⼊额⼼,她在艰难地谋断。”还
剩五个……只能赌⼀赌了。对不起,好孩⼦们,不要怨恨我。”
海拉颤抖的⼿指在空中打响,⼀个只有龙类能聆听的频率很快传播出去。命令会⽴时到达,进攻的策略将变
化。如果命运⾜够垂顾她,最⼤的敌患将在今天⼀劳永逸地解决。

⽼堪布从地上起⾝。就在刚才,他听见⾝后传来李江措的痛呼。这⼀分神让逐渐熟悉⿊暗的幼龙将他锁定,
丹巴帕卓落⼊龙⽖,地龙准备⽤他的⾎⾁果腹。⽚刻之间,丹巴失去了所有选择,只得连续扣动扳机。他很幸
运,破甲弹准确地打爆了龙额,炼⾦弹则顺利摧毁了龙的精神核⼼,幼龙来不及留下哀鸣,龙⾎仿若新泉四溅。
⽼堪布站起⾝来,四周的景象让他⼤吃⼀惊。⼭坳被升了起来,像倒满清⽔的乳钵般被填平,冈拉梅朵的领
地⼊⼜就在前⽅。⽽四条龙皆离开地⾯回到空中,重新作最初的逡巡状。
“结束了么?”路明⾮扶住单膝跪地的楚⼦航,寡⾔的少年已经接近枯竭,为了保护⾃⼰连续挡下了⼗七轮⽯
砲。”师兄,你睁睁眼啊。”路明⾮快哭出来了,半年前在”中庭之蛇”上,之后在漆⿊的地铁隧道⾥,以及现在在隔
绝⼈世的雪⼭,楚⼦航每⼀次都拼得这么惨烈。”和我在⼀起,你就总是这种下场……是我太衰了吧,连你⼀块倒
霉。”路明⾮拧了拧⿐⼦,将他撑起来,⼩衰仔看见师兄的喉结在轻微地耸动。”……危……险……”楚⼦航已经⽆
⼒发声的⽛关⾥,挤出这两个字。
群龙在空中集结到⼀点。
楚⼦航想要推开路明⾮,然⽽⼩衰仔紧紧抱着他不放。”楚……楚师兄,怎么了?”
地⾯卷起飓风,将嘎朗、多吉和⽼堪布掀开。四条龙如若⼀体,要以巨⼤的龙躯为代价,毁灭⽬标范围内的
⼀切。⼤⽓如同夏蝉的薄翅,紊乱⽽⾼频地振颤。这⼀击⼒量之猛烈,直如上帝摧毁悖德之城的鞭挞,⾜以削平
西南⾯的⾹峰。
它们的⽬标是路明⾮。
在混⾎种强者辈出的中古世纪,秘党在屠龙⾏动中最关键的教条是,如果多条成年的龙类同时苏醒,必须采
取尽可能的⼀切⽅式将其分化。长⽼们的噩梦就是此时的情景,龙类以⾔灵串联起⾁⾝,⽤全部存在交换复仇的
⽬的。
真奇怪啊,楚⼦航忽然想。他可以直⾯梦魇般的群龙攻袭,却⽆法推开怀⾥这个⼈。他凑近路明⾮,做了⼀
个不可思议的动作。⼩衰仔望着,却来不及惊讶。天上的诸龙已经压境,死亡不可阻⽌。
“……为什么?”⿊暗中,海拉⽆法⾃禁地流下眼泪。”不,不可以,闪开。楚⼦航,闪开啊。”龙⼥的⾯容忽然
扭曲,嘴⾥说着⽆法控制的⾔语。不过⼀切已如箭在弦上⽽弦离双指,在命运中撞向名为必然的靶⼼。
雪原在这⼀刻⽆⽐寂静。

第四幕 冈拉梅朵

男孩头上整齐地梳着藏族男⼦独有的长辫,⾝被薄袄上総以⽇⽉、羚⽺、篝⽕三种纹饰,琥珀、松⽯、珊瑚
坠珠繁复⽽有致地缀在⾐襟和发束上。下⾝装束同样华美,从裤带⾥垂出银质的”肖桑”和兽⾯的”劳果”,雕琢得极
剔透。纯⿊的长筒靴顶及膝盖,靴帮缝合处嵌着打眼的⾦⾊流云。
这样的⼈物不在⼀幅画⾥,⽽是活⽣⽣⽴在空落的岩洞中。好在洞⾥有萤萤的弱光,看上去并不⼗分阴冷。
即使如此,在此⽣活毫⽆疑问是枯燥⽆味的。⽽男孩已经⽣活在此数百个世代。
这⼀天在漫长的时间⾥显得很不寻常,⽩天男孩就⼼神不宁,从傍晚开始近处⽣出巨⼤的嘈杂,此时⼭的彼
侧更传来隆隆巨响,那响声⽐藏地春⽇⾥最震⽿的雷声可怖百倍。主峰在晃动,千亿寄宿于⼭中的渺⼩”⽣灵”相
互交换着惶惶私语。⽽这些声⾳中还隐藏着⼀个诡秘的脚步,正在向他逼近。
男孩预料到⼀些情节,也为之作了些许准备。
哪怕已在此间断断续续存在了上千年,他依然并⾮神明,⽆以窥探⾃⼰的命途。他也并不害怕,如果死去的
话,或许就可以放下漫长得看不到头的执著了。想到这,男孩转过⾝⾯壁⽽⽴,⼀⼿轻轻抚过岩⽯上的凿痕。那
是线条歪曲的⼈像,如出孩童之⼿。
“有⽣之年,焉得重逢?”他喃喃地问壁画上的⼈,所⽤的是古⽼龙语。或许今天真是末⽇,所有誓约都将随
着死亡到来变得⽆⾜轻重。死亡,多奇怪啊,⿊⾊的王说那就像被泡在灌满汞的囚笼⾥,能看见,却⽆法分辨,
可听到,只永不理解。
有⽣之年,焉得重逢?
⽯洞⾥传来空旷悠远的回声,聊以答复。

路明⾮感到压迫性的窒息。他曾经在差⼀点被嘎朗亲吻的时候,⼼⾥想着烂话”当成是师兄应该会好受些”,然
⽽这⼀幕真的发⽣时,他必须承认并不是想象中那种”好受”。
所以⽆论怎样,都不能⽤”⼼想事成”来形容……对吧?
⾯前的楚⼦航转过⾝去,时间仿佛被变慢了,但即使这样他还是没看清师兄最后的表情。他很好奇,好想再
看⼀次那是什么。是玩笑得逞的促狭?是吉凶未⼘的苦恼?还是同命⽣死的怜惜啊。又或者,仍如同⼀直以来他
认识的那个楚⼦航,眉⽬⾥满是淡然⽆惧。
应该是最后⼀种,那样的师兄他最熟悉不过。路明⾮惊奇地发现,这种⽣死关头⾃⼰没有开⼜⽩烂个不停。
说明这次他⼀点也不紧张。反复想想,好像能彻底安⼼了,⼩衰仔将额头轻轻贴在师兄背上。
楚⼦航的⾝躯正在逐渐升温,这是急剧龙化的征兆。路明⾮感觉到他背上有畸形的翼⾻正在隆出,这是连⽺
⽪古卷也未记录的变化——楚⼦航全⾝上下每⼀⼨⽪肤正⻳裂为森冷的暗鳞,他的体型在骤长,躯体边廓越发锐
利,四肢以⾁眼可见的速度伸长,肌⾁如⼭膨勃,每⼀⼨⾻骼都在发出爆鸣。
他仍在⼀度爆⾎中,为了保留⾜够的理智,不杀死偎依着他的⼈类。
略远处,群龙的诅咒降临,挟带着灭世的锋芒,从⼀个利落的倾⾓上剖开长空,外围的⼤⽓在激烈燃烧。撒
旦之刃已然离开⼑匣,在它⾯前,擎天的雪峰和连绵雪线仅仅如待收割的麦秆与麦麸那么微不⾜道。
“……Axul、liur……”路明⾮在⼼⾥默念。他闭紧双眼,世界却⼀⽚明亮。

“啧啧啧……冷死啦!”路明⾮⼀个鱼打挺坐起来,抖掉⾐服⾥雪。这些雪正是他⾝旁笑得⼀脸⽆害的⼩恶魔
⼀点点塞进去的。
“哥哥,又见⾯了。”⼩恶魔⾝穿Patagonia的⼤众款⽻绒服,声⾳职业又亲切。”第⼀个⾔灵好⽤吧?别忘了契
约⽣效咯。”
“什,什么⾔灵?”路明⾮警惕地看着他,忽然想起⾃⼰在不知道多久前再度落⼊了路鸣泽的圈套。从认识这
个魔⿁开始,⾃⼰总是毫⽆长进地接受摆布。可这有什么办法,魔⿁总在你即将被狗追咬时租给你翻过死胡同的
爬梯;又在你必然掉⼊湖⽔之前给你⼀套半卖半送的⽔肺。
“⿊龙尼德霍格灭亡前曾被⼈类剥下⼀⼩块⽪⾁,鞣制成⼗⼆件护甲Axuliur。龙王虽然死去,灵魂回归⽆⼈能
及的埋⾻之地,但⾔灵的伟⼒仍然作⽤其上。现存的最后⼀件Axuliur被保存在加图索本家地下室内,它的主⼈因
它幸存于蛾摩拉之战,被加图索⼀族的⼤宗从废墟⾥俘虏。”
“等等,我不想知道这些啊。⽼⼤的祖先作了什么孽跟我有什么关系……”路明⾮塞住⽿朵。
“没什么,只是提供售后说明啊。其实顺序错了,顾客在不知道服务价值时就使⽤了服务,怎么让他⼼⽢情愿
地掏出代价并做好客户维护呢?”⼩魔⿁晃了晃⼿上的《营销圣经》,正在照本宣科。
“我现在是在哪⼉?”路明⾮四下张望,⾝边⽩茫茫的⼀⽚雪光,没露出半⼨⼟⽯。
“在地狱的⼊⼜哦。客⼈您等⼀等,我马上叫姑娘们招待好您。”路鸣泽露出⼀排齐刷刷的⽩⽛。
“我不跟你瞎扯,我现在究竟怎么样了?现实世界⾥发⽣了什么?”路明⾮打断了他半是玩笑的⿁话。
“哥哥你啊,在最关键的时候动⽤了Axuliur,如果没有这套⾔灵装备你早就死在四分之三的‘莱茵’下了。”⼩恶
魔解释道,楚⼦航在最后关头越过⾎统界限,⼏乎获得了对于混⾎种⽽⾔绝⽆可能的第三⾔灵,也是⼈类所能使
⽤的极致⾔灵”莱茵”。⽆⽐接近”莱茵”的”君焰”打破了死局。
⼀百年前,狮⼼会长梅涅克曾是有史记载⾥唯⼀⼀个成功发动莱茵的混⾎种,悼亡之夜⾥他凭借”莱茵”⽆以
伦⽐的破坏⼒杀死了⾼阶龙王,又与近百位死侍同归于尽,留下”狮⼼会的孤⼉”昂热。也是从那时起,昂热发誓
在后半⽣内拼尽⼀切葬送整个龙族。
“那……师兄他怎么样啊!”路明⾮忽然着急起来,双⼿提起”弟弟”的领⼜,”他还活着对吧?”
“还活着。如果他死了,我会⽴刻送你离开雪宝⿍。然后呢,等海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卡塞尔会在⼀周之内
沦陷,除了昂热、守夜⼈和恺撒寥寥⼏⼈或许有机会⽣还,其余必死⽆疑。”路鸣泽难得地严肃起来,”虽然我并
不在乎秘党的党产,但之后的剧本会演不下去,这样很⿇烦啊。”
“太好了。”⼩衰仔的思路显然没在同⼀根线上,他长长地松了⼜⽓,放开”弟弟”。
“你们在最关键的时候误打误撞做出了正确选择。如果楚⼦航推开你独⽴应对,那么他会在毁灭龙类之前被莱
茵燃尽。如果没有你的⾔灵‘不要死’,他⾜够被湮灭的次数不下⼀百。”
“我⽤了‘不要死’?”路明⾮有点惊奇,他没有相关的记忆。”没啊,我哪有时间说那三个字。”
“哥哥,从你抱着他开始,你的潜意识⼀直在诵念这个⾔灵。话说你现在会昏迷也是直接后果呢,哪怕你拥有
相对于混⾎种来说近乎⽆限的蓝,这么乱来也会出事的。”
“哦哦,果然还是昏迷了啊。”路明⾮对这个结果⾮常满意,他仰天躺倒在雪地上,”我就说怎么累死了。”
“可是哥哥,危险并没有结束哦。”路鸣泽也躺下来,在他⾝边说:”⽽你即将去的那个地⽅,我完全不能进
去。所以有什么话只能在这⾥⼀次性跟你讲明⽩了。”
“你就慢慢挤⽛膏呗。”路明⾮对他故弄⽞虚的说话⽅式⾮常不满,”反正只有到⼀切搞定,你才会和盘托出。”
“这⾥其实是四⼗年前的雪宝⿍之巅啊。”路鸣泽⾃顾⾃地说道,”你等等吧,就快来了。”
⼩魔⿁的话⾳刚落,天空中出现了⼀抹澄黄的光辉。并不是太阳,⽽是展翅的飞龙,全⾝闪烁着琉璃般的黄
光。
“冈拉梅朵?”路明⾮撑起来,努⼒看清楚了这条传说中的黄龙。⼩衰仔发现,这条龙全⾝的琉璃⾊并不是⽇
光折射,⽽是⾃⼰散发的光辉。
“雪龙不是周⾝纯⽩的么?”他想起,⼤⼀时唯⼀⼀堂答到全满的课程《选修龙类形态学》曾经对龙类每⼀个
亚纲做了全息展⽰。除龙鳞的颜⾊外,这条龙确实具有雪龙全部形态特征,仅从膜翅的跖⾻分⽀就可以辨别。
就在这时,⼀个男⼦矫健地冲上⼭巅,径直从路明⾮⾝上跨过。哐当⼀声,铜质的圆盘砸在路明⾮胸⼜。圆
盘打磨得⾮常精美,⽤料也⾜,这样的撞击居然没有痛感,果然不是在真实世界⾥。
男⼦相貌英挺,⽪肤冻得发红——背着巨⼤背包,却仅穿有⼀件短袖T恤和⼀条破烂的⽜仔裤,这些根本不⾜
以御寒。他站在雪宝⿍最⾼处,将⼿指放到嘴⾓边沾上唾沫,再伸出⼿去以此测试来⾃四⾯的风向。时刻到了,
男⼦纵⾝跃向空中,陈旧的滑翔伞从背包⾥展开,他驾驭着上升⽓流接近那条龙。
“你跑不掉了,Clavis!”男⼦⼀边吼叫,⼀边从背包侧⾯抽出⼀⽀拼接的银枪,向琉璃⾊的龙猛掷过去。
“哥哥,美梦到此结束,要⼩⼼啊。地狱的头等包厢券有效期很长,你应该暂时不想⽤吧。”路鸣泽在背后轻
声说。路明⾮回过头,眼前的场景瞬间熄灭。⼩衰仔发现⾃⼰姿势没变,⾓度却是头朝向地倒吊着,脚踝被巨⼤
⼒量固定在半空中,正狠狠发⿇。他努⼒再次转头,脸上被摩挲得痒痒。原来另⼀边是⽩且长的绒⽑,他拍了
拍,感觉像个⼈类的脊背。
⼩衰仔打了个冷颤,挟持⾃⼰的是……那只夜缔?!

时间退回到数⼩时前。
直到丹巴帕卓的视⼒⾃强光冲击中恢复,天上早已全⽩。⿊暗群星虽然消隐⽆踪,昨夜的恐怖⽓氛还留着。
⽼堪布略带战栗地环视四周,才旦罗追与嘎朗正在料理雪地上的四位伤员。
躺在雪中的⼈⾥,看上去李江措伤得最轻仅有关节⾻折,其次是路明⾮,只轻微昏迷。在被飓风袭卷时,绛
秋多吉后脑勺撞上了⼭岩,之后又受到群龙俯冲的波及,头顶部留下⼀道⾻伤并伴有脑震荡的征兆,楚⼦航没有
严重外伤,但还处在深度晕厥中。
路明⾮之外的所有⼈体表都有不同程度的灼创。好在满地雪⽔起到了冷敷作⽤,伤⼜不⾄于破溃。这些雪⽔
全来⾃昨晚雪盖融化。同样”融化”的还有楚⼦航穿来那件运动衫,他的长裤也只留下膝盖以上的部分,裸露的⾝
躯在雪地⾥冒着⽩⾊热⽓。⼀旁的路明⾮⾐衫完好却喷嚏不断,偶尔会哆嗦嘴⾥还”好冷好冷”地⼩声念叨。才旦
罗追和嘎朗的外套于是都裹在他⾝上。
⽼堪布恢复意识前已被侄⼉包扎好⼿脚上的伤⼜,失⾎也被完全⽌住。”都不要紧吧?”他环顾众⼈,⽬光停
在李江措⾝上。丹巴暗暗叹了⼜⽓,这个传说中康区三⼗年⼀出的混⾎种精英与⾃⼰年轻时相⽐名声犹盛,却未
显出有多中⽤,连⼀条稍强的四代种也⽆法压制。李江措神⾊漠然,躺倒的多吉看着这⼀幕,在⼀旁冷冷嗤⿐。
⽼堪布转向楚⼦航,由衷地赞叹道:”这孩⼦厉害得很,青藏有史以来出过的⼈物,⼤概只有格萨尔王觉如能
与他相媲。”“格萨尔王”觉如是⼗⼀世纪出⽣在⽢孜格德县的混⾎种武⼠,⼀⽣完成了不计其数次的屠龙。
“可我总觉得这家伙是更神奇的存在,嘎朗你说呢?”多吉忍受着头疼开⼜说话,他指的当然是全⾝⼏乎纹丝
未伤的⼩衰仔。
“管他呢,总之我⽋他两个⼈情,还掉⼀个了。”嘎朗看着路明⾮褪起的裤脚,上⾯的伤痕还很清晰。他⼀开
始纵⾝跳下⼭坳⾥,就是为了给楚⼦航腾出更多余豁。嘎朗只怕他们进洞后见不到雪龙,那样他对上次”性骚扰未
遂”的补偿就得继续拖下去。
“我记得冈拉梅朵的洞⽳只有在正午才能进去?”才旦罗追看着不甚远处的洞⼜,忽然问道。昨晚李江措已经
探过⼀次,洞内纵深⾮常有限,⼗⼏步就能⾛到尽头。
“是啊,雪龙在岩层中设下了炼⾦机械,当岩层中地下⽔位回落时,也就是每天正午之后,⽯窟的门禁会洞开
⼀刻钟。在此之外,想要强⾏突破就只能将⼭体斩裂。那⼏乎是不可能的。”丹巴回忆着黄教经⽂对洞窟的记载,
复述给同伴们。
“就快了,就快了。”李江措单⼿拿起怀表,对着表盘喃喃⾃语。他的声⾳沙哑,语调⾥透出焦躁。才旦罗追
正坐在⼀堆背包旁擦拭随⾝的直⼑,他瞥了李江措⼀眼,又低头⼲活。就在这时,楚⼦航的背包⾥发出声响。
“I cassel you,I cassel you……”这是寡⾔的少年从执⾏部⽹站上下载的卡塞尔专⽤铃声。虽然这铃声曾经挤占
了守夜⼈版块头条新闻,楚⼦航下它的时候却已经⼏乎没⼈在⽤。他也并不知道那是谁唱的。
“挺好听啊,就是声⾳稍微沙哑了点……不过还算很特别的⼥声。”热爱唱歌的嘎朗赞叹说。⽽这⾸歌的始作
俑者正在⼀旁猪⼀样地蜷着。
与此同时,他们下⽅⼗⼏⽶远处,睡梦中的浅发⾊⼥孩兀然睁开双眼,她⾝侧另⼀幅眉⽬也缓缓舒张开来。
她正贴在峭壁上,酒德⿇⾐的双⼿嵌在⽯缝⾥,以此固定⼆⼈不坠下⼭崖。⼥忍伤势恢复得不错,已于昨夜直线
赶来,在少⼥施展”坚牢之舞”时从旁援护。
“怎么了,妞⼉们?”⽿机⾥传来苏恩曦的声⾳。⼆⼈都没有回答,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着过路的怪物。
全⾝雪⽩⽑发的巨⼈躬⾝在⼭脊上。
夜缔闻见⾎⾁的味道,却看不清冥照范围内那⼀双倩影。它也攀上峭壁,垂着涎⽔在少⼥⾝边嗅来嗅去,嘴
中发出恶⼼的咝咝声。酒德⿇⾐伸⼿去握她那修长⼩腿上贴⾝携带的⼔⾸,被少⼥制⽌。
仿佛是觉察到了猎物的实⼒,夜缔嗅了⼀会⼉,悻悻地向上攀援。棘⼿的怪物就这样离去,⿇⾐皱了皱眉眉
头:”⼲嘛阻⽌我?不管是男⼈还是雪怪,我最讨厌猥琐的雄性⽣物。”
浅发少⼥并不理她,只抬头看向已被弥合的断崖。”快上去。”少⼥眉⼼轻轻拧起,那素来平淡的表情有了⼀
丝变化。

从推开门的那⼀刻开始,昂热就⼀直感觉⾃⼰开门的⽅式有误。
“昂热,你终于回来了,桌川湾的妞⼉们热⽕得都要熟了吧?你这个风骚的⽼家伙。”副校长欢快地上前迎接
他的⽼伙计。
“莱昂纳多,原谅我很久没有关照过你的健康。我想现阶段你是需要好好放松⼀下的,不如我给曼斯坦因也放
个假让他陪你出去⾛⾛?”昂热破天荒地⽤上了⽼友的原名。
“别提了,我那⼉⼦有跟他妈⼀样重的洁癖。前⼏天叫他来陪我看电影,他竟然把我这⾥弄成这个样⼦!”守
夜⼈⽆奈地扫了⼀眼他的卧室,除了新增出来的啤酒罐⼩⼭,其他的⼀切都⼤为改观。如果对照着以前的情景,
简直可以称为⼀尘不染。
在他眼⾥,昂热显然也属于有洁癖的⼀类⼈。对副校长⼤⼈⽽⾔,在卡塞尔或许只有芬格尔的寝室与洁癖这
个词⽆关。
“我还以为你查出了什么绝症……”昂热嘟哝着坐下,将带来的尊尼获加倒⼊两只直⽴杯。他举起其中⼀只,
向守夜⼈致意,”庆幸我们还没死吧,⽼伙计。⼏天前我斩爆了三条龙,这⼏个夜晚我⼀直梦到年轻时候的场景。
梦到你,梦到梅涅克,梦到⼀百年前整个狮⼼会。⼀百年过去了,只有我俩还能坐在这⾥喘⽓,喝着这些越来越
粗制滥造、封装却越来越精贵的⽼酒。你说,这时代会好么?”
守夜⼈看了他⼀眼,默然⽚刻,”说正题吧。别扯这些让⼈伤感的调⼦。我早就⽼得不想回忆了。”
“没什么正题啊。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最⼤的对⼿始终在秘党内部,我五⼗年不曾⼲回屠龙的正职了,感慨⼀
下⽽已。”
“孩⼦们总会长⼤的,你跟弗罗斯特缠⽃正是为了给他们未来争取更多空间。屠龙的事不再需要我们多插
⼿。”守夜⼈语调平直地回答,他根本不相信昂热没有正题。他太熟悉这个⽼友了,昂热从不会⽆故来找他叙旧。
每次在论述正题之前昂热也总想⽤抒情把守夜⼈带⼊话题中。
“说到孩⼦们,你知道路明⾮去了哪⼉么?”昂热眉⽑⼀扬,正题终于来了,守夜⼈⼼⾥说。
“⿁知道呢。芬格尔也有⼤半周没有上线,论坛⾥死⽓沉沉。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他去了中国,康藏区雪宝⿍。和楚⼦航⼀起。”昂热⼀边说,⼀边看着守夜⼈的脸⾊。后者听到”雪宝⿍”这个
词时,表情变化微微地停滞了。
“⽼伙计,你是知道我的。我来问你,就是因为我需要情报。最近有⼀些事,让我嗅出了暴风⾬前的海腥
味。”昂热抬起头看着⽼友,轻声说。
“你先告诉我发⽣了什么。”守夜⼈⾯⾊凝重,语⽓也变严肃了。
“世界范围内,⼤规模的龙类复苏。⽐三⼗年前那次⼤多了。”昂热饮下⼀⼜酒,回答道。
“三⼗年前那次不过是偶然……”守夜⼈回忆起来,”你重启了‘上帝之瞰’?”
“对。你知道结果么?数以百计的龙类啊,它们在⼀个⽉前突然活跃起来,⽬击事件骤增。然后在今天凌晨,
绝⼤多数已经被确认的活点又突然停⽌了动作。”
“听上去确实……怪异。”守夜⼈咬着拇指思索。
“之所以说绝⼤多数,是因为有六只例外。”昂热将酒满上,”那六只的位置重合在⼀点,地点就是雪宝⿍。我
记得四⼗年前你回到校董会时,提交了⼀份象征性的履历要求承担副校长的职务,那份履历⾥你最后去过的地⽅
就是雪宝⿍。”
“昂热,我必须说,关于雪宝⿍我确实知道⼀些事,但我想不出这⼏者的关联。”
“说给我听吧,让我帮你想想。”昂热向他敬酒。
“呔……你对这酒的评价是对的。让我看看该从何处说起呢。你记得我的师承吧?”
“当然知道,你是那本《犹太亚伯拉罕之书》的继承⼈。”犹太亚伯拉罕之书,是⼗四世纪法国⼈尼古拉斯·弗
拉梅尔作为抄写员时帮贵族抄录的神秘书籍——原版是整整⼗四马车桦树⽪纸。从那部书⾥,尼古拉斯破译出了
所有龙⽂并留下现世仅存的76句。他也是历史上最后⼀个能炼制贤者之⽯的⼈物。
“是啊,除了那本画着⾎凤凰的破书,我的⽼师还留给我⼀件东西。你等等我拿给你看。”
副校长⼤腹便便地起⾝,回来的时候暴跳如雷。”找不着了,找不着了!天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丢的,是喝醉了
把它送给了哪个妞⼉,还是前⼏天被曼萨当垃圾交给了保洁员。”⽼⽜仔本想把压箱底的宝物给伙计炫耀炫耀,现
在不由得垂头丧⽓。
“到底是什么?”昂热蹙眉问。
“⼀件信物。雪⼭之龙的信物。”

守夜⼈莱昂纳多徐徐讲述起弗拉梅尔的往事。
“1386年,宗师终于完成对龙⽂的最后校对,他烧掉了《犹太亚伯拉罕之书》的全部抄版,只留下其中⼀章。
据⽼师说,依照他的破译结果,那⼀章关乎着炼⾦术三圣杯中最伟⼤的⼀个。宗师按图索骥离开巴黎,经历两年
时间从马赛穿过直布罗陀海峡,辗转⾄风暴⾓进⼊阿拉伯海,最后抵达孟买。”

路明⾮悄声吸了⼜⽓,意识越来越清晰。他隐约听见⼀⽚脚步跟随在后⽅,可能是师兄和藏⼈们。但他不敢
喊出声,他更怕那是⼀群闻声⽽来嗷嗷待哺的⼤⼩夜缔。
作为晚餐,还是应该有晚餐的样⼦对吧。⼩衰仔努⼒平伏⼼跳,这样的情形真不像是在现实⾥啊。如果这种
事发⽣在冬季动画新番⾥,主⾓会怎么⾯对呢?路明⾮想起他离开学院之前还在追看的《Level E》,忽然觉得⾃
⼰跟多古拉王⼦也很相似,差别在于多古拉王⼦被绑架是⾃导⾃演的,⾃⼰被绑架那是⼩恶魔导演的。如今导演
悲催地告诉他戏演到了剧务去不了的地⽅,主演你就⾃求多福吧。
等等,⼩恶魔好像给了⾃⼰……⼀把⼑?

“宗师滞留在印度,四处打探越过世界屋脊之路,希望有商队能带他前⾏。那条路对赖之蒙⽣的达罗毗荼⼈⽽
⾔当然是极秘,直到宗师拜会了他们的领袖,向他展⽰炼⾦术与⾔灵的奥妙,事情才有了转机。”
“达罗毗荼家主未被说服,却因为畏惧这个来历不明的法国⼈,将格萨尔王的遗物展⽰给他。那⾥⾯包含格萨
尔王觉如的⽇记、跋涉屠龙的记录和⼀些所谓随⾝物,过半是抄本或赝品。觉如的记录涵盖了康藏茶马道前半
段。”
“遗物⾥有⼀件东西⾮常特别。那是⼀把漆红的藏⼑,⼑上的红被宗师验出来⾃于⼀条未知龙类的⾎液。宗师
于是信以为真,交换遗物花去了100枚⾥弗尔。达罗毗荼⼈虽不认识法镑,但总是认识银⼦的。”

路明⾮从密闭的裤兜中取出那把⼩⼩的藏⼑。在⿊暗的⼭洞⾥,⼑⾝的银质浮雕边缘被微光勾勒出来。
路明⾮⽤⾜了玩星际砸键盘的⼒⽓,终于将⼑拔出⼀⼨长度。平滑的⼑⾝上沾着某种漆料,微微粘⼿。他搓
了搓疼痛的⼿掌,努⼒想看清这把⼩⼑能不能变出⼀柄光剑来。⾄少从已有的这⼀⼨来看,”好像很难啊……”
他的⾝体突然猛甩了⼀下,脑袋被重重地撞在⽯壁上。路明⾮咬住两只⼿背,制⽌⾃⼰喉咙⾥的惨叫。不知
道夜缔有没有听见声响,雪怪的⾏动路线变得越来越曲折,路明⾮的头像坏掉的钟摆般毫⽆规律地来回晃。
只⼀会⼉就砸得满头是包,风灌进他嘴⾥让脸⽪也⿇掉了。⼩衰仔欲哭⽆泪,咬着⽛继续拔⼿上的⼑。藏花
银⼑鞘依然紧合着⼑⾝,久⽽久之他⼼⾥升起⼀股⽆名⽕:管它是混⾎种还是⼈类的后代,⼩时候⾃⼰好⽍还帮
着院⾥的⼤⼈杀过⼀只鸡哩,蔫⼩孩俨然觉得⾃⼰有了⾜够的觉悟刺出这⼀⼑。
在瞬息之间,⼑鞘上的阻⼒消失了!路明⾮赶紧反握着拔出的⼑,⽣怕在晃动中割伤⾃⼰。会不会完全刺不
进去?刺不倒反⽽激怒怪物又怎么办?⼩衰仔忧⼼地磨动⽛床,这时夜缔的脚下⼀个急刹,⼑锋直接没⼊⽩⾊绒
⽑中。
“喂,不是我故意要刺啦……跑得好好的你⼲嘛停下来。”路明⾮顿时⼼都凉了。

“随后宗师出发去了⽇喀则。他把其中⼀部分遗物捐赠给觉如晚年受戒的那烂陀院,作为交换僧侣队护送他穿
过西藏到达康区。宗师游遍藏⼈的每⼀座神⼭,终于找到符合记录的雪宝⿍。根据他遗留的⼿稿,他在接近⼭顶
的⽯窟中见到了⼀条龙。”

那把⼑不进不出卡在夜缔背上,路明⾮听到前⽅爆出”踏古踏古踏古”不中断的尖声嚎啕。⼩衰仔捂住⽿朵,
只见夜缔侧⾝过来,把他拽到眼前。雪怪所站的位置正是⼀道狭长的门,在门另⼀边有微弱⽕光。
借着⽕光可以看见,夜缔藏在⽩⾊绒⽑下的五官狰狞地挤在⼀起。完了,路明⾮⼼⾥说,他脑海⾥莫名浮现
出夜缔将他当作待启瓶的⾹槟酒⼀阵猛晃的场景。雪怪的⼒⽓⾜够摇下他的脑袋了,然后⾎液和脑浆会像喷薄⽽
出的⾹槟。
这是什么重⼜味画⾯!路明⾮紧闭上眼,死命拍脑袋要赶⾛恐怖的妄想。
“你是谁,从哪⾥来?”前⽅传来⼀个声⾳,这个声⾳就像处在变声期的男声,间于孩童和成⼈之间。
不是你把我带来的么?还有不要随便说⼈话,这个声⾳跟你魁梧雄壮的形象⼀点也不搭啊!事情发展得越来
越没逻辑了,是不是闭着眼说”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然后就能醒来?⼩衰仔把眼睛睁开⼀条缝,眼前依然是夜缔
那噩梦般的怪脸。
他忽然觉得,如果真能醒来就算再被师兄扒掉⼀次裤⼦也情愿啊!

“格萨尔王的⽇记也提到过雪宝⿍那条龙。关于觉如⽣平昂热你⽐我清楚。康藏曾是龙族王爵们最后的盘踞地
之⼀,⼀千年前康区的混⾎种家族与龙类达成了臭名昭著的‘耻辱和解’。觉如出⽣微贱,却是第⼀个敢公然对龙类
和家族同时宣战的勇⼠。他⼗六岁时带领三⼗⼈的骑兵团⾃⽴为王,⽤⼀⽣时间涤清了藏地,在去世前⼀年与秘
党结盟。”

路明⾮还是忍不住去想⾃⼰会怎么死,⼀秒钟如若⼀刻般漫长。除了被当成⾹槟瓶⼦,他也想出了其他多种
怪诞的死法,可没有⼀种是从⼿腕上开始刺痛。
“咦?”
路明⾮的⼿腕上被取出了⼤约⼗毫升的⾎液。他感到⽪肤向内收缩的痛觉。
“⽓味像凡⼈的⾎,⾎液⾥的灵虽然怠惰却⽆⽐强⼤,⾄少千万⾥挑⼀的污种啊。你认得我么?”又传出了那
种变声期的童⾳,⾼昂的⾳调⾥带着瑕疵。路明⾮睁开眼,看见全⾝藏族⾐饰的男孩站在雪怪的臂弯下。琥珀、
松⽯和珊瑚坠珠在他⾝上错落地摇晃,⽇⽉、羚⽺、篝⽕三种纹饰相互衔接在⾐襟正⾯。
他的⾯容如同雪线上的莲花,苍⽩⽽孤桀。他的眼如同星⾠,藐视着视界内的⼀切。路明⾮感觉他不是⼀个
孩⼦,不会有孩⼦的眼神如此空⽆;甚⾄他不是⼀个⼈,因为周⾝散发出青铜与⽕之王康斯坦丁那样的⽓质。
“你是……冈拉梅朵?”

“觉如被后世的藏⼈们描述为神勇⽆敌,这个与你我⼤概不相上下的混⾎种曾经在雪宝⿍主峰上降服了海洋与
⽔之王的嫡亲。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格萨尔王并未杀它。为此,雪⼭之龙承诺以三条命报偿恩德,那把沾
染着它鲜⾎的佩⼑就是信物。”
“然⽽龙的誓⾔只践⾏了两次。在第⼆次,从龙王级对⼿⽖下获救的觉如失⾎晕死,被龙埋葬在峡⾕⾥。⼗天
后觉如苏醒并打碎⽯棺,带⾛了陪葬的佩⼑。”

男孩未置可否,眼⾥透露出失望和杀机。他转头看向夜缔,轻轻地摇了摇头。
路明⾮的⼼在打⿎,他分明看到⼀线⽣机在眼前,这样死掉是多么不⽢!⼩衰仔急得摆头,他是谁,他是谁
呢。
忽然,有个名字窜到了⼜中,路明⾮想起梦中那个男⼦的称呼。
“你是Clavis!”
男孩回过头来,冰冷的表情似乎融化了⼀些,”我居然有机会还你第三次命啊。”他笑了,表情看上去跟⼀个
普通男孩得到礼物没什么不同。”我不吃他了,放下他!”
昂热陷⼊沉默,⼿边昂贵的麦芽威⼠忌已经良久未动了。守夜⼈从炼⾦术书籍的封⽪⾥找出⼀张照⽚,照⽚
上⼀个英挺的男⼦回过头来,他⾝后是雪宝⿍与四柱⾹峰。
“只过了40年……看起来就像现在的你的孙⼦啊。曼斯坦因都没这么年轻。”昂热不经意地打趣⽼友。
“那⼀年我从台湾横游过海峡,在福建登录。我⽤炼⾦药剂改变了瞳孔和头发的颜⾊,甚⾄调整了肤⾊,可还
是因为体格⽽惹上不少⿇烦。有什么办法,当时在中国⼤陆是没有法国⼈的,我跟陈纳德搞飞虎队时认识的朋友
不是横死就是逃亡,根本没⼈能作向导。”
“说起来你谈到尼古拉斯·弗拉梅尔或是你⾃⼰在雪宝⿍的经历,你的叙事总是特别快。”昂热的⽬光从直⽴杯
⼀侧移开,”⽼伙计,我猜那条龙也救了你宗师⼀次吧,既然你我⼀直在谈论信物。”
“因为起因很⽆聊啊,甚⾄可以说扯淡,我真想略过这⼀节。宗师得到了格莫寺和塔公寺两边的礼遇,有不少
年轻僧兵想要挑战这个欧洲混⾎种来扬名。都是些⼩屁孩,⽑还没长齐却⽆知⽆畏。宗师又不愿给他们放⽔,那
些⼩孩⼀个个被不留情⾯地击败。”
守夜⼈顿了顿,”他们⼲脆也不讲道理了,每天都来车轮战、群殴,居然还发展成伏击。最后⼀次,那群⼈在
雪宝⿍⼭上得⼿了。这件事宗师在笔记⾥不同地⽅歇斯底⾥⾄少⼗遍。‘可以得知,康藏的混⾎种是整个混⾎种社
会⾥最没有教养的,完全配得上污种这个别称!’”
“我觉得很好理解啊,我也不会给⼀群⽋礼貌的后辈特意放⽔。换成是我他们永远也别想得⼿。”昂热表⽰赞
同,他曾经毫不留情地⽤折⼑削破汉⾼⼿下⼈的⾐服,对那⼈不啻于奇耻⼤辱。
“宗师在坠落⼭下之前拔出佩⼑进⾏还击,这个举动救了他的命。”
“有些不对。那条龙应该知道格萨尔王早已死了,你的宗师不过是持有佩⼑的⼈。”昂热打断了守夜⼈的叙
述。
“没错,早已⼊⼟的⼑居然又被拔出,只有两种可能吧。⼀种是,宗师是个墓贼,这⼀定会被碎⼫万段的。于
是宗师让那条龙相信了第⼆种,他是觉如的转世。宗师记得关于觉如的⼤量记录,要哄骗它不成问题。”
“龙类也会相信藏民的轮回观?”
“那条龙很奇特,寿命⾮常长见识却很狭窄。宗师试图让他相信,⾎统纯度极⾼的混⾎种有的能像龙类⼀样将
灵魂茧化。《犹太亚伯拉罕之书》上关于茧化的记录很翔实,那条龙果然信了。不过,即使是⾯对觉如的‘转世’,
雪⼭之龙也不愿意透露关于炼⾦术圣杯的秘密。”
“究竟什么是炼⾦术圣杯?”昂热奇道。
“不知道啊,三圣杯是炼⾦术的古代提法了,学界有很多种推测。我如果能确定那是什么,也就不会去找那条
龙了。”副校长拿起昂热的酒瓶,⼀⼜饮尽。”说来那次中国之旅糟透了,⼀路奔波却毫⽆收获。”
昂热点起⼀⽀雪茄,”我的⽼朋友,你如果有不愿意说的部分,我不勉强了。最后⼀个问题,那条龙的名字叫
什么?”
“冈拉梅朵。”守夜⼈⼿指蘸着酒在桌⾯上写下了漂亮的藏⽂符号。
“《犹太亚伯拉罕之书》上也⽤藏语注⾳?”昂热奇道,”我本以为是个拉丁⽂名字。”
“是啊。”守夜⼈又喝了⼜酒,⼀边说⼀边移开⽬光。

路明⾮坐在⽯室⾥,在他对⾯的主位上,冈拉梅朵正在⽤餐。⽯室的外观跟藏⼈民居的会客厅布置⾮常相
似,也有漂亮的牦⽜头⾻齐刷刷挂在墙⾯,眼窝⾥放着灯烛。⽯室⾥微风拂动,远不是想象的那么闷闭。⼤概在
雪⼭上留有隐秘的⽓孔。
这不是他第⼀次接受龙类的款待了。上⼀次在北京地铁迷宫的尽头,⼤地与⼭之王芬尼厄还曾更加亲切地邀
请他⼀同观看⿊⽩电视上周星驰的《赌圣》。
当然,冈拉梅朵也亲切询问过他要不要分⾷同⼀只秃鹫,那是夜缔从⼭崖的巢⾥捉到的,已经成年,⾝长超
过⼀⽶。这样的鸟在中国⼀定属于保护名单,或许还很靠前。路明⾮肚⼦饿极了所以犹豫不决,试探地问要怎么
吃?
答案始料未及,”当然是直接⽤嘴吃掉啊。”冈拉梅朵觉得这个问题⾮常莫名其妙,”我不会⽤鸟来泡酒。”
⼩衰仔于是婉拒了,然后他真看到了令⼈⾷欲全⽆的⼀幕:男孩将昏迷的巨鸟从咽喉处撕开,迅速⽽惬意地
吮尽了它的⾎液。秃鹫开始还本能地挣扑四肢,很快肌⾁供⾎完全失效,动作变为单纯地抽搐。然后,冈拉梅朵
有条不紊地撕下它的⽻⽑扔到⼀边,拆掉两边翼⾻,将肌腱如同根系⼀样连着拔离⽪下,分开放进⼗个贴着松⽯
碎⽚的瓷碗⾥。
咔擦⼀声,冈拉梅朵咬碎了秃鹫的头盖⾻,左边眼珠被直接挤了出来。
已经看不下去了,路明⾮埋头喝酒,起了⼀⾝鸡⽪疙瘩。冈拉梅朵有很好的藏酒,最新的也有四五⼗年历
史,主要的酒料都是青稞,却因辅料不同⽽⼜感迥异。路明⾮能勉强区分出红糖与核桃仁的酒渣,⾄于奶渣、糌
粑和雪莲就分不出来了。
“吃饱了就快逃吧。”冈拉梅朵在进⾷的间隙⾥对他说,”洞窟之门要等到明天正午才会开启,你逃到⼀个地⽅
躲起来。还有最多⼗刻,‘诫命’将对海拉失效。”在藏族计时法⾥,⼀刻为⼀⽇时长的六⼗分之⼀。
“戒命?”路明⾮想起在梦中路鸣泽也曾提到海剌。他理所当然地把这个名字对应成藏族⼈名。”谁是海剌?”
“这座⽯窟曾被使⽤‘诫命’,任何其他龙类都⽆法靠近。⽽今天,诫命将被海拉突破。”冈拉梅朵淡然地说。
“你是说,海剌是⼀条龙,所以除了你还有⼀条龙正要向这⾥靠近?”路明⾮紧张起来,他不知道楚⼦航和丹
巴他们现在如何,会不会有危险。
“她会从⼭脉⾥过来,⽬标是我。”冈拉梅朵吞掉咬碎的鸟⾻,继续说道,”很多年没见了,你茧化后去了哪
⾥?看样⼦这次是汉⼈。”
路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敷衍地点头。
“这⼀次过了多少年?我越来越分不清楚了。如果可以,真想听你讲讲⼈类和污种的世界。”冈拉梅朵轻轻感
叹道。
路明⾮刚想说话,就听见他的⼿机在裤兜⾥震动起来。⼩衰仔紧张地取出那部iPhone,连滑了三次才将锁屏解
开。还好,不是倒霉的⼩魔⿁又给他什么要命提醒,信息是由诺玛送来的,诺玛定位到这部⼿机已经到达了实践
地点,于是发来提⽰。
“这是什么?”冈拉梅朵好奇地凑近,看着3.5吋的IPS屏。

藏⼈们在⽯道中奔跑。
在⽯窟开启以后,由于⽼堪布和绛秋多吉难以前⾏,卡塞尔来的实践⽣们又不省⼈事,⼀⾏⼈踌躇不决是否
应该再等⼀天。就在这时,突然窜出的夜缔拎住路明⾮脚踝把他整个提起,径直冲进洞内。
嘎朗⽴即跟了上去,才旦罗追和李江措也紧随其后。可谁也没想到开启的洞中有那么多岔路繁复地交错,⼀
路追来已找不到夜缔的⾏迹了。
“还是分头找吧。希望他能坚持到被我们发现。”嘎朗没有任何商量的意思,侧⾝进⼊⼀条岔道⾥。他并不笃
定⾃⼰能打败夜缔,但要救⼈还是可以⼀试。才旦罗追与李江措也分道两边,发⾜继续前⾏。
⽆⼈注意,岔路⼜有⼀团如烟尘的影翳漂浮。在冥照的领域内,酒德⿇⾐和浅发少⼥摩肩并⾏。
“我们⾛哪⼀边?”酒德⿇⾐看了看同伴,这次任务是由对⽅主导的。
“跟上最后⼀个。”冰冷的声⾳有些急迫,”千万不能让他遇上海拉。”

路明⾮看着裂开的屏幕,认真思考起⼈⽣来。虽然来⾃居⼼不良的⼩恶魔,这好⽍也是他得到过最昂贵的礼
物,如果不算恺撒那辆第⼀次使⽤就废掉的加布威龙。
屏幕从中⼼裂开,放射地形成数不清的缝隙连着边缘。依然可以触控解锁,但是这不能挽回任何⼀点⼼情。
收到⼿机的时候并没有附带保修卡,⽽且爆屏这种事显然超越了保修范围。
“谢谢,很有趣的东西。⽐上次那块表有趣多了。”始作俑者将罪证递交出去,若⽆其事地说。路明⾮想起他
⼀个⼈,不对是⼀条龙在这⾥⽣活了上百年时间,悲愤被稍稍压住。”你很久没有离开这⾥了么?”
“很久了。我醒来的时候又困又饿,那⼀阵⼦偶尔会出去找⾷物。虽然答应过不再吃⼈,可这⼭⾥除了⼈别的
都太难找了。你和你部下的后代们因此上⼭来狩猎我,他们⼀代不如⼀代,根本不堪⼀击。”
路明⾮没听明⽩,想了想才理解他所说的”醒来”应该是⼏⼗年前的事情,⽽”后代”⼤概是指那些藏⼈混⾎种。
“后来来的⼈相对好些,对我⽽⾔稍微像是搔痒了。他们的⼫⾻被我囤积下来,反⽽减少了出门觅⾷的次
数。”冈拉梅朵确实在⽤讨论午饭的语调回忆起往事。”真正让我意外的是有⼀个僧⼈,他从我⼿下逃脱了,我记
得他眼⾥的愤恨。如果他也被找上门的⽜⽺⽤那种眼神注视过,我想他会觉得⽆辜的。”
“你是说丹巴?”路明⾮将故事⾥的⼈对上号来。
“是这个名字。丹巴,其他的武⼠都这么叫他。我猜到他会来第⼆次,他带来了⼀群⾼加索⼈,跟之前的狩猎
者完全不同。其实我并不需要畏惧的,但我害怕再遇上你前⾝那样的污种。所以我放弃继续下去,反正沉睡的困
乏已经过去了。”
路明⾮看向⽯室⼀侧,夜缔静静地站在门前仿若塑像。”它是……?”
“他是个登⼭者,曾经爬进我的领地⾥躲避雪崩。他的脑袋失⾎过多,永远失去了⼼智,于是我将他变成夜
缔,成为我的仆⼈。”
⼩衰仔不由得⼀个激灵,不过既然是脑死亡的⼈类,这样做仿佛也不太过分。
“之后看它太寂寞了,我又破例捉来⼀个登⼭⼥⼈,给它作伴。它们⽣下两个孩⼦,其中⼀个难产死了。”
喂喂,我刚刚才在⼼⾥为你开脱啊。路明⾮满脸⿊线,”也就是说,有三只,不,三个夜缔?”他更加明确夜
缔曾经是⼈的事实,于是⽤了”个”。
“恩。你放⼼,没有我的命令它们不会攻击。时间差不多了。”冈拉梅朵从⽯桌旁站起⾝来,⾛到墙边。有⼀
张⽜头⾻位于墙的正中央,冈拉梅朵拉住⽜⾓倒转过来,⽜⾻眼窝中飞溅出⼀缕清⽔,熄灭了倒置的灯烛。
炼⾦机械被⽔位的变化牵引,⽯壁上矩形的⼀块开始后退,露出⼀扇门。路明⾮⽊讷地看着这⼀切,没有丝
毫感想,因为这在电影⾥根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机关。他的反应让期盼惊讶的冈拉梅朵略有些失望。
“从这扇门出去吧。⼀直向同⼀个⽅向,不⽤拐弯,在最尽头的⽯室⾥找个地⽅躲起来。”雪⼭之龙忽然露出
如孩童的笑容,”你被我的仆⼈捉住,⽽我不吃掉你,这算还你第三条命么?”
路明⾮没有回答,⽽是快速地⾛出⽯门。他回头对冈拉梅朵说:”你不要紧吧?那个海剌究竟要找你⼲什
么?”
冈拉梅朵平静地点头,指指脚下。”放⼼,她即使到这⾥,也是找不到我的。”
路明⾮还没明⽩他的意思,⽯门已经缓缓闭上。合拢之后,冈拉梅朵对着空⽓说道,”这次不算,下⼀次再还
你吧。⼀定会再见的。”他挥挥⼿,⽯室⾥的灯光变得更加明亮。

笼罩⽯窟所有⾓落的”灵”振动得越来越频繁。它撑到了极限,中间忽然打开出⼀条缝隙,”诫命”领域⾃此被强
⾏突破。
⾝后传出隆隆巨响,冈拉梅朵转过头去,原来是⽯室的壁⾯上受迫形成了巨⼤的应⼒,好似⽓球般膨开并碎
裂。海拉探⾝进来,⼀直踱⾄⽯室中央。她的脸上戴着⼀张轻薄的铁质⾯具,遮住了整个眼廓。
“初次见⾯。”冈拉梅朵看着⾝边的⽯桌。”可惜不能好好招待你,秃鹫⾁还剩下⼀些。我本以为你会带上侍
者,所以准备了这么多碗。你的龙侍们呢?”
“它们不会来了。你为何准备⼗份?加上你我,不是只有九位么?”海拉的神情没有多少波动,”第⼗份是交给
谁的?”
“⼀个不习惯野物的⽼朋友,不提也罢。”冈拉梅朵向前⾛了两步,直⾯着不速之客。”我多希望你是来陪我喝
酒叙旧的,我们俩可以谈及的时光长达⼏千年啊,⼗天⼗夜也说不完。你是吗?海拉。或许还是叫你耶梦加德更
好。”
“当我记起这⾥,当我拥有了进来的权与⼒,⼀切注定不可能了。这些你应该了解啊, 你不怕死么?”
“我怕啊。”冈拉梅朵笑得⽆辜⽽讽刺,”可是怕有什么⽤呢。在打败你和被你杀死之外,还有别的结局么?对
了,我现在有个⼈类的名字了,叫冈拉梅朵。如果我死了的话,希望你把它记住。”
所有⽜头⾻眼窝⾥都流出潺潺清⽔。⽔量巨⼤,很快便覆盖了⽯室内的地⾯。冈拉梅朵⽰意夜缔从来路上退
出,⽯室募地封闭。
“我会的。但你应该知道,你⼀定会死,⽽不是‘如果’。”海拉轻蔑地看着地表,犹如观望孩童的徒劳。
“能取下⾯具吗?海拉。”冈拉梅朵的表情像是⼩孩在请求糖果,”我想看⼀看你的脸。”
“不了,我故意戴上的。这张脸没什么好看。”

⼀阵漫长的沉寂。冈拉梅朵抬起⼿臂,地⾯的积⽔在向四周震荡。
“乳海?”海拉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这对你⽽⾔还远不是极限吧?”龙⼥诵念起龙⽂,地⾯骤然振颤。
⽯室地表从她⾝边开始迅速地向四周电离,⿊⾊尘嚣伴随着⽔珠升起,各种元素被完全剥离开,相互之间形
成紊乱的击穿电势。尘嚣仿佛⽓幕在空中膨胀,绞杀⼀切的意志如浓墨化于清⽔⾥。这是⾔灵”深渊之狱”,耶梦
加得最擅长的杀⼿锏,序列号100。
⽓幕对着冈拉梅朵聚拢,电光如同死神镰⼑上的折光。冈拉梅朵⾝边形成了极深的暗⾊屏障,要将构筑这句
⾝躯的物质同等解散。
“你说,我是⼀条雪龙,对么?”在旁⼈看来⼏乎是⽣死⼀线的关头,⽆厘头地,冈拉梅朵开头问她。
海拉的神情发⽣了微妙变化。⽆论看上去再怎么相似,冈拉梅朵不可能是雪龙,⾃⼰本是知道的。这条龙的
形象与兽⾻流出的泉⽔⼀直在误导她,那么——
⼤⽓在瞬息间急剧扭曲,⽯室内有某种形⽽上的⽣物苏醒过来,扫动⾝躯将”深渊之狱”的⽓幕驱逐。那⽣物
⽐真空还要空⽆,发疯地攻击着领域内⼀切存在,就像找不到尾巴的⾃噬之蛇拼命吞咬能咬住的物体。已经分解
的尘嚣和⽔滴被⽆差别的再次击碎,”深渊之狱”的领域濒临破裂。
这是”⾔灵·蛇”的究极进阶”虚空巨蟒”。讽刺的是,”虚空巨蟒”在凯尔特神话⾥与象征耶梦加得的”尘世之蛇”
是同源的。”被⾃⼰咬到的感觉如何?”虽然这么说着,冈拉梅朵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如果只凭语调,他的话语
⾥也没有挑衅。
待到”深渊之狱”被完全击毁,冈拉梅朵再也⽀撑不起这个究极⾔灵,尘砾骤然下落,空⽓中的⽔滴却仍漂
浮。”作为⼀条雪龙,现在我要……”冈拉梅朵故意拉长语调,”回到⽔⾥啦。”
毫⽆间隔地,第⼆个⾔灵的领域扩张开来。是扩张,不是展开,这个⾔灵在”虚空之蟒”以前便被发动,它是”
⾔灵·钱塘”。所有的⽔滴⾃发地带上了巨⼤动量,在空⽓中紊乱地相互冲撞。看似⽆序,最终却⼤都指向了同⼀个
位置。
当然是海拉,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海拉的脸。
如果这⾥有庞⼤⽔体作为后盾,⽔系⾔灵”钱塘”在烈度上会⾼于⽕系⾔灵的”君焰”,然⽽在冬⽇的雪⼭内部,
这个⾔灵绝对称不上杀着。
精铁熔制的⾯具碎成⽆数⽚状,从海拉⾯颊上滑落。依然是那张脸孔,完完全全⼈类的脸,却美丽得超乎所
有⼈类。即使冈拉梅朵之前只是听说。
雪⼭之龙忽然笑了,他已经⽤完所有伎俩,绞杀⾔灵被暂时阻⽌,恶作剧也完成。如果必须要死⼀次,不妨
在死之前告诉敌⼈尊严不可侵犯。冈拉梅朵再怎么像⼈类,也依然是⼀条骄傲的龙。

第五幕 雪地终幕

iPad发出提⽰⾳,从关机状态被⾃动激活,屏幕开启进⼊到⼀个简化界⾯。不再是破裂的⽩⾊果实,⽽是半朽
的世界树位于正中央。从来没有⼚商在iOS平台上开发过具备这种权限的APP,这是卡塞尔学院信息部的傑作,
Cassel OS D。原装系统在此内核基础上接受调⽤。
多吉的头痛已经基本消退,他听见声响,从楚⼦航背包⾥取出设备。作为⼀个电⼦达⼈,他对卡塞尔改良后
的iPad系统⾮常感兴趣,可所有的触控都被⽆情拒绝了。”交给我。”就在这时楚⼦航睁开眼睛,旋即坐起对多吉
说。
前置摄像头对楚⼦航的轮廓和虹膜进⾏了两次⽐对,屏锁被解开,⾳孔⾥传出了诺玛的声⾳。”楚⼦航,你还
好么?”
“没什么问题。”少年的回答简洁明快,仿佛昨⽇经历的不是⽣死险境,⽽是⼀场持久加时的⾜球赛。
“现在下达⼀项执⾏任务,任务权级为S级,由诺玛代替执⾏部决策。从即时起,尽⼀切可能援助路明⾮。”诺
玛⽤的词是”援助”,这说明路明⾮的野外实践也已更换为任务⾏动,等级还在S级之上。不过楚⼦航对此没有多少
意外,⼏天以来事态在⼀步步悄然演变升级,从藏⼈混⾎种们集结、神秘亚种出现再到遇上⼤批龙群,他已有了
⾜够⼼理准备。
“收到。”楚⼦航话⾳落下,屏幕⽴刻熄灭,诺玛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指⽰。”路明⾮呢?”少年张望四周,询问丹
巴⽼爹。
丹巴简洁地陈述了夜缔掳⾛路明⾮的经过,他的脸上满是歉意,在楚⼦航失去知觉这段时间⾥向导和最⽼的
长者他难辞其咎。然⽽不等他道歉,楚⼦航已经站了起来,径直奔向洞窟的⼊⼜。
洞窟内传出⼭岩经受冲击发出的巨响,洞外的平地上也能感受到震动。响声持续了⼀刻钟,楚⼦航⽆功地退
回洞外。此时寡⾔的少年已进⼊了⼀度爆⾎状态,⼿持炼⾦长⼑仿若神赋的⽕剑。少年的⾝影飞速移动,他⽆法
击碎正⾯封闭岩窟的千钧巨⽯,索性登上雪⼭表⾯,开始搜索这个被炼⾦机械包裹的雪⼭外壁是否存在豁⼜。
在昨夜完全失去知觉以前,楚⼦航保留的最后意志⽀撑着他确认所有⼈的状况。从伤势看来,嘎朗应该会最
先恢复⾏动⼒。即使相貌与⾃⼰相似,楚⼦航对这个藏⼈没有什么特别好感,但能确信他是可靠的。于是少年将
昏迷的路明⾮移放到嘎朗⾝侧,远离其他⼈。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觉察到同⾏者⾥混⼊了⼀个异类,死侍或者伪装成⼈形态的龙。这个对象不是丹巴帕
卓或者嘎朗,⽽楚⼦航也排除了多吉。他,或者说它应该在李江措与才旦罗追⼆⼈之中。
少年确实也曾想过将这两⼈⼀起抹掉,那时他⽆⽐趋近”莱茵”的”君焰”还在燃烧在⾎液,要做到这并⾮难事。
但楚⼦航终归只是战场上的杀胚,⽆法说服⾃⼰牺牲⽆辜的混⾎种换取相对安全。
得知路明⾮被夜缔掳⾛,唯⼀值得庆幸的是最坏的情况——”⼩衰仔在他昏睡时被杀死”这件事没有发⽣。可
⼀想到李江措和才旦罗追现在也在⽯窟内,少年⼼⾥罕见地慌乱起来。他猛地挥⼑,对岩层向内形成侧压的位置
猛击。
“去协助他。”⽼堪布看着这⼀幕,对多吉说道。多吉挠了挠⽿朵,⽆法拒绝⽼师的命令。楚⼦航的存在会给⼀
同⾏动的混⾎种带来巨⼤压⼒,他只好硬着头⽪上。
藏⼈少年应了⼀声,发⾜越过被填平的断崖。
路明⾮⼿握着格萨尔王的佩⼑⾛在⽯殿甬道中。这⼀节道路两侧随着他的脚步声所⾄燃起微弱灯光。冈拉梅
朵封闭⽯门后,他伏在门上听了⼀会⼉⾥⾯的声响。男孩好像说了再见,还说要还⾃⼰什么,之后就是长久死
寂。或许他真的没事吧,路明⾮只有这么想着才能安⼼前⾏。
可⼼⾥有个刺⽿的声⾳在骂他:胆⼩⿁,你明明是因为害怕才要逃⾛。虽然冈拉梅朵是⼀条龙,但他没把你
吃掉还请你吃⾁喝酒,你这么没义⽓只顾⾃⼰跑路算什么!
⼩衰仔摇了摇头,他最⼤的优点之⼀是不管如何⽩烂从不矫情,在他看来⼀个⼈是不该对⾃⼰辩解的。冈拉
梅朵看上去很仗义啊,路明⾮隐约听出他放过⾃⼰就为了践⾏某个誓⾔。哪怕并⾮⼈类,不得不说他⾝上有⼈类
的可爱,⾄少⽐作为奸商的冒牌弟弟路鸣泽有⼈性多了。
想到这⾥,路明⾮又踌躇着要不要回去。回去能帮得上忙么?他捶了捶脑袋,在时候他真希望⾃⼰像师兄或
者⽼⼤那么有能耐。⼩衰仔转⾝回望,⿊暗的甬道似⽆尽头,看不到那扇⽯门。
他回过头来,不经意被吓了⼀跳。前⽅站着⼀个⿁魅般的⼈影。
“李江措?”他定睛又看了看,原来是同⾏的藏⼈。路明⾮向他挥⼿,刚举起⼿臂就僵在半空中——这个熟⼈
正抬着他那把微型猎枪,将枪⼜对准⾃⼰。
路明⾮不由得退了⼀步,如果他没回头,根本不会防备从⾝后来的⼦弹。藏族中年⼈对他仿佛也有些忌惮,
脚步只是慢慢靠近,在隔着⼆⼗步的距离调整准⼼。路明⾮想起《实战搏击课程》⾥教导的S形逃跑法,可腿⾥就
像注⼊了液铅,根本抬不动⼀步。
这是……⾔灵!⼩衰仔的视界忽然开始模糊。
李江措连开了三枪,枪膛⾥传来爆鸣。关键时刻,路明⾮仿佛忽然找回了⾃⼰那双腿脚,他本能地膝盖⼀曲
⾝体向后躺倒,并伸出⼿去格挡⼦弹。两枚⼦弹打空,剩下那枚掠过他的⼿掌带⾛⼀道⽪⾁。
藏⼈并没有继续攻击,⽽是原地观察着路明⾮的状况。他的⽬光⼀直注视⼩衰仔染⾎的掌⼼,半晌过去双⽅
都没有动作。
“为什么……”李江措惊奇地⾃⾔⾃语。
那三发⼦弹上淬有⼀层特制的汞合物,是对龙类和⾼阶混⾎种同等有效的剧烈毒剂。李江措脑海⾥早已幻想
出毒性发作,路明⾮全⾝⾎球蛋⽩变性导致器官衰竭的惨状。可是什么都没有发⽣,少年看上去仅有普通外伤。
路明⾮也愣愣地看着这个藏⼈,他的表情恶毒且狰狞。忽然,⼀个画⾯闪过脑海,路明⾮想起转乘飞机上后
排某个男⼈的脸。他登机时⾛错了座位,打扰到那⼈,男⼈看他的眼神让他浑不⾃在。怪不得第⼀次见到李江
措,路明⾮就觉得他⾮常眼熟。
“让我跌下⼭崖的就是你吗?”路明⾮问道,他想拖延时间。李江措在这⾥,说不定师兄也在不远处。李江措
⾯不改⾊,毫⽆回答的意愿。他正在回忆那些⼦弹可能被谁动了⼿脚。楚⼦航的疑⼼他早已知道,却想不出对⽅
是在哪个时机办到的。
早在龙群来袭时,这个藏⼈就躲在距离路明⾮不远的地⽅,作为万⽆⼀失的补⼑者伺机⽽动。他是海拉的第
七枚棋⼦,也是⼀切计划的保险索。可海拉没有料到楚⼦航会不顾性命挡下龙的冲击,他也就不得不提前⾏动。
格杀⽬标的狙击遇到了障碍,特制枪弹始终⽆法透过烈焰形成的漩涡⽓墙,补⼑者本⼈承受不住⽓流冲击也
被推出近百⽶,持续昏厥到第⼆⽇。令他焦躁的是才旦罗追早⼀步醒来,⾝边还有嘎朗这个援⼿。
“你不是龙类吧。”见他没有回答,路明⾮的⼼⾥开始打⿎,语⽓上还在强撑着想打开他的话匣。”为什么出卖
混⾎种呢?给我个明⽩吧。”
“……将亡者勿需挂念,唯谨记死于谁⼿。”李江措诵读着《格萨尔王传》的⼀句念⽩,同时也是龙语的诗
句,声⾳陡然变得怪异⽽低沉,如同猛兽学⾆于⼈。藏⼈喉咙⾥响起⼀串长调,在重新诵读⾔灵。
⼩衰仔的⽓势⼀下⼦彻底蔫了。”喂喂,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合盘托出⾃⼰的阴谋么?你到底是哪边插进来的
啊?你作为⼈类要委⾝去当某条龙的⾛狗肯定会积压很多吐槽啊,发泄出来吧没关系时间还早呢……”他连窜带跌
地逃⾛,⾝体再次不听使唤变得越来越慢。
李江措的⾔灵领域范围为⼀个狭窄幅度,效果是削弱乃⾄剥夺领域内⽣物的五种感官,即佛教所说的”五
识”。这⾔灵最早由那烂陀院记录,命名为“⽆明”,位于“全蚀”的下⼀阶。李江措天⽣所带⾔灵在“全蚀”与“⽆明”
之间,这⼀个是海拉对奴仆的馈赠。
路明⾮此时⾝体状态⽐坠崖时强了不少,所以”⾝识”被削弱得并不彻底,他依然能感知到⾝体重⼼的移动。
卡塞尔唯⼀的S级⼩孩像⼀只因肥硕⽽笨拙的兔⼦,⼲脆伏到在地上滚⾏。即使如此也坚持不了多久,⼩衰仔⾝形
最终停在下个岔道⼜上⼀动不动。
因为⼤地与⼭之王芬尼厄离奇惨败,海拉对路明⾮的忌惮超过了对其他可能复活的龙族亲王。她为此特地俘
获酒德⿇⾐以获得路明⾮的情报。此时在这座⽯殿⾥,即使有”⾔灵·诫命”阻断路鸣泽的外援,海拉依然选择把击
杀任务交给追随者。
李江措迅速逼近路明⾮,五只指尖⽣出锐利的长甲。这是龙化迹象,意味着他已是介于混⾎种与死侍间的⽣
物。堪⽐钢筋的利⽖只⼀击便⾜以结束少年的⽣命,完结海拉赋予的任务。
刹那间,李江措的⾏动停⽌下来。死侍的嗅觉让他感知到另⼀个拥有⾼纯龙⾎的对象在靠近。完全不及躲闪
地,⼀股巨⼤劲⼒击中他前胸中央。藏⼈被踹出数⽶,终于稳住⾝躯。他看见才旦罗追不知从哪⾥冒出来挡在路
明⾮前⽅,”青铜御座”加持的⾝躯直接隔开”⽆明”领域。
⼩衰仔⽤⼒⼀挣站了起来。”是才旦……⼤叔啊!”他⼼⾥顿时⽣出罗马奴⾪遇到斯巴达克斯⼤军般的好感。
可惜之间与才旦罗追没有什么交谈,⼀时难以套上近乎。
“别叫⼤叔,叫我⼤哥。这⾥就交给⼤哥吧。”中年男⼦⾮常解⼈地以⼤哥⾃居,伸⼿指向岔道中的某⼀条,”去
那边吧,嘎朗会照看你。不过路上很⿊,可别吓哭啦。”藏⼈⽰意他逃离的⽅向,路明⾮连连点头哈腰,恍然觉得
才旦罗追说汉语的⽅式都变了,不管怎样真是亲切⽆⽐啊。
⼩衰仔知道才旦罗追的实⼒,没什么可顾虑于是⼀溜烟跑掉。岔道处留下两个对峙的藏⼈。不,并不是两个
藏⼈。才旦罗追从⾝上扯下⼀层特制的硅胶,露出了乱蓬蓬的深灰⾊头发。
“你又乱来。刚才说话的⽅式已经露出破绽了,但愿别被他注意到。”⼥性的声⾳在现出真⾯⽬的男⼈⽿边响
起,”还有,为什么要卸掉⾯具?太危险了,如果你不能在这⾥解决这个死侍的话。”
“我的EVA,你越来越啰嗦了,让我透⼜⽓吧,这⾝伪装太闷太重。”中年⼈的语⽓像在敷衍恋⼈,”我这就结
果掉他。”
“才旦罗追”捡起路明⾮掉落的格萨尔王之⼑,轻抚⼑背。这把⼑中⼼已被装备部镂空,插⼊了信号源。男⼈
⾝上的⽪肤又次发出炼冶般的明光。

楚⼦航还在⽤不断的暴击冲撞冰川岩⽯,多吉则在远处寻找下⼀个突破点。
爆⾎已经深化到⼆度,长⼑上的⼒道⾜以剖开深厚的岩层。可努⼒仍是徒劳,这些岩⽯⾥曾被灌注⼊炼⾦材
料,岩层化为碎⽚后会以极快速度重组,复原后的岩层硬度⼀如往常。
对于龙类⽽⾔,冈拉梅朵⽯窟的真正防线是⾔灵领域,除⾮⾎统超过初代种,达到传说中的”零代种”⽔准,
才可能⽆视“⾔灵·诫命”的存在。哪怕是四⼤君主级的龙王,稍微接近⼊⼜也会被⽴刻毁灭,化作霜⼀般的晶莹碎
⽚。
强⼤的”诫命”不对混⾎种构成威胁,近⼗⽶厚的岩壁却成为难以逾越的障碍。即使是历史上降服过冈拉梅朵
的格萨尔王觉如也不可能突破。当年的觉如同样是等正门开启,⽽现在楚⼦航⽆法安⼼待到明天。
天⾊渐渐暗下来,⼆度爆⾎后的⾝躯此时竟也感觉到⼀丝凉意。楚⼦航磨破的⼿掌满是⾎渍,握住⼑柄将岩
层夹住的⼑⾝拔出。他仍不放弃,再次闪电般地挥动臂膀,⼭⾯上旋即爆发如沸的尘埃。
依然未能完全洞穿。楚⼦航扫了⼀眼附近⼭⾯,快速找到多吉⽤藏⼑划下的⼗字标记。”下⼀个。”他对⾃⼰
说。

路明⾮⼀边加速奔跑,⼀边在⼼⾥希冀”才旦⼤哥”能毫发⽆损地制服奸细。⽆灯的甬道内路况本就不明,他
越跑越急,⼀不⼩⼼就被脚下的碎⽯绊住,摔得以头抢地。⼩衰仔起⾝抱着膝盖跳了三步,第四步还没落地又与
什么迎⾯撞上。
只觉得下⽅是⼀双软绵绵的长靴,他抬起头,撞到的⼈与师兄肩⾼相差不远,⿊暗⾥勉强分辨出的⾝形也很
像。
“没事吧?那只夜缔在后⾯追赶么?”是嘎朗的声⾳。对⽅拔出弯⼑,⼑光在⽯道中如微弱的明⽕⼀闪即灭。
藏⼈警惕地打望前⽅。
神经这样粗的嘎朗也会紧张?路明⾮突然想起在⻳背坪上藏⼈少年与夜缔的对峙,经过那场搏命嘎朗该⾃知
胜算很⼩。他是太执着,竟为补偿⼀个事主都不在意的冒犯⽽只⾝犯险。
“夜缔被我甩开了,楚师兄和丹巴⽼爹他们呢?”路明⾮关切地问道。
“他们在外边,你那个师兄还躺着,蠢蛋多吉撞肿了脑袋,舅舅脚被刺穿跛得像头狗熊,估计得等到明天才能
进来了。我先带你找个地⽅修整吧,才旦罗追和李江措都是藏地⾥出了名的勇⼠,⽤不着我们多管。”藏⼈从背包
⾥拿出⽔壶递给同伴。
路明⾮⽤⽔漱了漱嘴⾥的酒⽓,没有告诉嘎朗李江措背叛的事。他⾛在后⾯,嘎朗在前⾯开路,氆氇靴帮在
地⾯发出细微砸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卡塞尔有很多⼥⽣,对吧?不像僧侣院。”靴⼦的声⾳忽然慢下来,嘎朗开⼜问道。
“是啊。”路明⾮漫不经⼼地回答。
“汉⼈和汉⼈在⼀起念书?”
“不是。⼀个系⾥会同时有黄种⼈、⽩⼈和⿊⼈,⼥⽣有的穿着露背装和超短裙,有的全⾝裹着纱⼱。只要有
混⾎种社会的地⽅,学院都会统⼀招⽣。”
“啊,那⼀定有很多超正点的。”听语⽓嘎朗沉浸到了想象⾥,不⽤说他指的是⼥⼈。”超正点”这个汉语词藏⼈
怎么会掌握呢?路明⾮⾛神到了别处。
“有你喜欢的么?处得怎么样?”嘎朗继续问,声⾳⾥不只有好奇。路明⾮似乎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促狭并带
着些许淫荡。
“有啊有啊,我就喜欢⼀个超正点的学姐。我跟她……”路明⾮声⾳⾥涌出苦涩,”我跟她没什么关系。恩,什
么也没有。”
“胡说,嘴或许还没亲过,牵个⼿总不难吧?总有点什么的。”嘎朗不信,藏区⾥未出嫁的少⼥⽣活⾮常⾃主
开放,牵个⼿确实不算难事。
“⼿好像是牵过的。”路明⾮回忆起以前偶然的经历,诺诺并不把牵他的⼿当作⼀回事,”可亲嘴这辈⼦⼤概是
不⾏啦……”路明⾮突然脸上滚烫,他想起⾃⼰的初吻已经没有了
为什么对象会是师兄?楚⼦航光棍打到现在是因为眼光太⾼⼜味太偏,欺负⾃⼰这样的傻学弟是⼲嘛啊……
现在没死成该怎么办呢,难道要背着这件事过下半辈⼦?路明⾮越想越悲愤。虽然并不觉得那是污点,可⼈⽣某
个⾥程碑似的东西总归是没了。
嘎朗好像对他的经历没太⼤兴趣,转换了话题。”⽐你⼩⼀届的⼥⽣你认识么?⼤⼀的。”
“认识啊,⼤⼀学妹们很崇拜我,我虽然没⽤,但好⽍是唯⼀的S级。” 路明⾮顺势说出那个滚⽠烂熟的⼤
话。可他的⼼情还没抽离出苦逼的回忆来,丝毫感觉不到虚荣的快感。
“哦,那我想问你认识⼀个⼈么?她的名字叫……”奇怪地,嘎朗直爽的声⾳⾥出现⽀吾。
“呃,那是什么?”藏⼈少年最终没有问出⼜。他⼿指向前⽅,⽯道地⾯上⼀⽚荧光浮动。
两⼈蜷下⾝⼦屏息等待,其间微光⼀直静滞不动,也没有任何声响。过了好⼀会⼉,两⼈决定上前看看。随
着他们的步伐推进,⽯道慢慢变宽扩出⼀间⽯室。墙上凹凸不平密密⿇⿇刻满壁画,画⾯凝结着皑⽩的冰霜。有
的画像歪斜扭曲像烦躁时随意作为,有的则端庄隽秀极衬冈拉梅朵有条不紊的服饰。
⾄于荧光,原来是⽯室顶部透⽓孔⾥凝结的冰块多次折射后的星光,这些光线本极其微弱,若此间有灯⽕根
本就⽆从发现。
“看不懂这些乱七⼋糟的鸟。”嘎朗打了个哈⽋,拔出弯⼑在⽯壁上刻划霜⾯。他给动物添上三五只脚,给乌
鸦画眉⽑和双眼⽪,将画中的⼥⼈服饰改成裸体,⽤藏⽂刻上⾃⼰的名字。”喂,你也来试试啊。”嘎朗⼀边胡弄
⼀边说。
路明⾮接过他的⼑,在冰⾯上刻画路鸣泽的肖像——不是⼩魔⿁,⽽是他160⽄1⽶6的表弟。⼩衰仔想着这些
涂鸦在冰化后就会不见,应该没什么关系。权当发泄⼀下吧。
正在雕摩路鸣泽的名字,忽然⼩衰仔觉得墙⾯动了⼀下。他疑惑地摸了摸,这⽚冰似乎⼿感不对。好像是软
的。
软的?路明⾮退后⼀步,⼀⼤块冰⽪掉到地上砸得粉碎。⽯壁上露出⼀块凹槽,⾥⾯竟慢慢地塞着⽩⾊的绒
⽑。路明⾮看见绒⽑下⾯的眼睛,这是⼀只夜缔啊!
嘎朗⼀把拉过路明⾮,夜缔开始抽泣,原来它的胸前的⽪肤被⼑磨破。这只夜缔⽐⼭上遇到那只⼩得多,只
有⼀⼈⾼。”还好还好。”路明⾮⼼⾥想着,瞬间有更⼤⼀块冰霜从旁掉下。
“天啊!”⼩衰仔已经呆住了。那是另⼀只两⽶半⾼的夜缔,同样嵌在⽯壁中,与掳⾛路明⾮那只唯⼀的不同
在它胸前凸出四对乳房。
“踏古!踏古!踏古!踏古!踏古!踏古!”雌性夜缔嚎叫起来,⾳调⼀声⽐⼀声⾼,异常刺⽿。她像狒狒⼀
样拍打胸⼜,四对乳房上下恶⼼地甩动。不等它发难,嘎朗先发制⼈,⼀脚重踢到雌性夜缔的腹部。
巨⼤雪怪倒回到凹槽⾥,⽴刻反扑过去,另⼀只与⼈同⾼的则伸臂去捉路明⾮。
“跑啊!”嘎朗⼀边狂奔⼀边⼤喊,⼩衰仔被从惊吓中震醒,忙不迭向另⼀个⽅向逃亡。

冈拉梅朵脱离了属⼈的形骸。
男孩化为全⾝泛动琉璃冷光的黄龙,四溅的龙⾎深浅不同,⼀层层盖住那光泽。这样的龙形极少为⼈所⽬
睹,哪怕传说中打败过它的格萨尔王也没见过,唯独的⼏次⽰⼈是三⼗年前应付屠龙团。
依照保存于那烂陀院的典籍,格萨尔王觉如曾在这座⽯窟中与雪龙冈拉梅朵搏⽃⼀天⼀夜。其间,雪龙的龙⽛
断裂化为暗⾦⾊钟乳;龙⾎流淌如涧,渗⼊⼭岩地脉。冈拉梅朵最终被觉如斩碎龙脊,⼒⽓衰竭,不得不显出⼈
形来求饶。格萨尔王动了恻隐之⼼,留下它的性命。
⽽事实却是,当年觉如的对⼿⼀直仅为⼈类形态的冈拉梅朵。”打败⼀条长得像孩童的”龙”是极难以启齿的,他
不得不说谎以迎合追随者们。典籍⾥还描述冈拉梅朵”通⾝如雪⽆⼀鳞异⾊”,这就纯粹出于觉如的想象。
海拉伸出象⽛般⽩皙的⼿臂,⼿掌轻轻地贴在冈拉梅朵的胸⾻上。这只⼿看上去如此柔弱,毫⽆⽓势与⼒道,
却在⾔灵”地之⼦”的灌注下,如同命运的纺线卡住巨轮般封住了黄龙的⼀切攻势。劲⼒穿透冈拉梅朵的每⼀块内
脏与⾻骼。伤势最先表现在雪⼭之龙的翼⾻上,张开的翼梁节节断裂,只被⾻膜勉强连系着。
雪⼭之龙的龙躯本来如⼆⼗头相连的猛虎般威严庞⼤,如今从肢体每⼀个末端开始萎缩。冈拉梅朵之前呈现龙
形本是缘于龙类在极度衰弱下的本能应激,现在回到⼈的形态则代表⾁体的彻底朽坏。
“现在,把那地⽅告诉我吧。依照你与⽗亲所约。”海拉话语⾥毫⽆怜悯,如今她对冈拉梅朵的鄙夷再不掩饰。对
海拉⽽⾔,作为龙类的冈拉梅朵从来只是⼀件卑微⼯具。
琉璃般的躯壳向后⽅破溃,躯壳内所有组织全化为涌出的龙⾎。黄龙像是被从内剥开,⾻⾁模糊的男孩站在龙
遗留的⾎泊⾥,强作平淡的表情。原来他已听不见任何声⾳了。海拉⽤龙⽂重复了⼀遍,这话语可以直接去到对
⽅脑中。
“好……依照……约定。”冈拉梅朵多希望⾃⼰已经死去,可是没有。他与⿊王之间缔结过不可违抗的约束,海拉
的到来就是为了履⾏其中的关键部分。

⾔灵”Loreley”的领域在空中张开,随着冈拉梅朵的声⾳。海拉眼前浮现出⼴阔的⼤湖,湖⾯湛平如镜,南⽅的
陆地轮廓笔直如神的刻⼑,北岸则蜿蜒曲折。视界在⾼速移动,海拉所在的位置迅速偏离湖⼼,去向某个地点。
就在这时,现实世界⾥⽯室之门倏然洞开,服侍冈拉梅朵那只夜缔迅猛地冲进来,抡起长臂⼀掌挥向海拉。它
的肘长⼏乎已达到⽬标的⾝长,利⽖若握紧成拳远⽐海拉的头⼤。龙⼥睁开眼,适才贴在龙胸前的那只⼿如同箭
⽮般插⼊到雪怪⼼⼜。夜缔看了冈拉梅朵⼀眼,表情⾥兼有惶恐与憾恨。雪拉抽出⼿,失去⼼脏的亚种彻底停⽌
活动。
冈拉梅朵对视了⼀会⼉夜缔不瞑的双⽬,⽬光转向海拉。海拉⾛近他,扼住他咽喉将下巴抬起,另⼀只⼿如同
探进流⽔般插⼊男孩的眉⼼。
⽯室的顶部某个⾓落,酒德⿇⾐和浅发少⼥静静看着这⼀切。酒德⿇⾐取出⼀⽀针剂,准备静脉注射。现在只
有靠她了,她的同伴适才为了保全⼰⽅复制出海拉的”深渊之狱”,⾁体还⽆法从巨⼤负荷中脱离。
“等等,⿇⾐。”⽼板的声⾳顺着⾻骼传递到⽿膜。⽯窟中本不该有信号,诺玛篡⽤九颗地球定位卫星并将射频信
号叠加区域的物理中⼼点选择在雪宝⿍,⽽⽼板直接占⽤了其中⼀个信道。”古龙⾎清不可浪费,先告诉我海拉取
出来的是什么。”
“是冈拉梅朵的第三只眼,现在已经化为‘鲁密’形态。”⿇⾐的视⼒极好,隔着⼆⼗⽶也能看清⽬标的⾏动。她的
声⾳微弱⽽紧张。遇上如此的对⼿,以她的⾎统即使经历古龙⾎清强化也不⼀定能保住性命,何况还有任务。
“什么颜⾊?”
“当然是⾦⾊啊。”⿇⾐的语⽓有些急冲。
“……好的,留在原地不动。”⽼板的声⾳戛然⽽⽌,听语⽓像是松了⼜⽓。
⿇⾐的视线⾥,冈拉梅朵的⾝体化为暗⾦的烟尘。⼩龙男⽤⾜最后⼒⽓,对海拉留下⼀句遗⾔:”耶梦加得或芬
尼厄,望你记得,野望终会落得空⽆,惟死亡能紧握永恒。”这是另⼀句古龙语。在海拉冰冷眼神的注视下,名为
冈拉梅朵的龙不复存在。

⾯对当下的遭遇,⼩衰仔的表情僵硬成了⼀个囧字,差点⽆⼒吐槽。事实上他有两三天没洗过澡,如果现在全
⾝⼀丝不挂,应该会觉得⽔温正好合适。虽然⾃⼰其实是被泡在热酒⾥。
路明⾮尽量举起受擦伤的右⼿,他觉得屁股下⾯传来阵阵刺疼。酒的度数不⾼不低,其实就是数⼩时前⾃⼰喝
过的⼀种,液体⾥漂浮着酒酿和莲梗。他喝的时候还觉得⼜感清洌不凡,现在整个⼈却成了⼀味酒料,在热腾腾
的⽔⽓⾥酦酵感觉糟糕透顶。
年幼的夜缔在酒罐外来回晃动⼗分焦急,⼤概是在等待同类。真是好孩⼦啊,路明⾮想起了西游记⾥捉住唐僧
还不忘去请义母的⾦⾓和银⾓,看来在祖国怪物界,传统美德⼀直保留得不错。
……可是你妈妈回来后正常情况下应该不会⾼兴还会糊你熊脸啊,外包装不剥掉内脏不抠除就拿来泡酒真是图
样图森破,妖怪抓住⼆师兄也要饿他⼏天清肠刮肚才吃得放⼼好伐!
夜缔回转脑袋,⽤⼒地盯着他。路明⾮向后⼀退,⼼想该不会吐槽被听见了吧?雪怪⾛上前来,将⼿探进酒罐
⾥反复捞动。路明⾮埋头⼀看,⽔底有⼀个光源在闪烁,原来罐⾝是薄且剔透的瓷质。
那是什么?⼩衰仔⽤跑丢了鞋的⼀只脚蹬过去摸索,很快脚趾夹住了某个东西。他反折膝盖,左⼿背到⾝后将
发光物接住。
夜缔正捞得⼊神,光源却⼀下⼦不见了。它退到⼏步外上下打量,⼤概⾮常困惑。
路明⾮转过背去,左⼿上的东西是被冈拉梅朵玩碎屏的iPhone,闪光灯正在极有频率地点亮熄灭。可是不对,
iPhone 3的电池不是⾮拆卸设计么,这东西⼀般进⽔就玩⼉完,现在钢化玻璃层也已破开,难道还可以使⽤?路明
⾮觉得不可思议,⼩恶魔如果有这么强悍的三防技术不去硅⾕打⼯真是屈才。
有⼀条新消息,路明⾮使劲戳沾满⽔滴的屏幕,终于将其点开。信息发送⼈为空意味着它来⾃路鸣泽,内容包
含了⼀串字母,”WhatIsBestInLife。”这是星际争霸2⾥产⽣”⽴即获胜”效果的作弊码,作为星际的狂热玩家他当然
认识。
新的⾔灵?路明⾮下意识在⼼⾥默读,iPhone忽然以最⼤的频率震动起来。⼩衰仔⼿忙脚乱地想要关上它,这时
⼀只⽑茸茸的⼤⼿伸到⾯前,夜缔⼀把抢过电话。看着曾被主⼈玩坏了的玩具,夜缔发出兴奋的”嗤嗤”声,⼿舞
⾜蹈地挥舞这个发光物。
屏幕上显出被咬的苹果⼀点点失⽔萎缩,背景是⼀⽚⽩。磅的⼀声巨响,iPhone炸成了⼀块⼩⽕球。

在酒窖旁边,全⾝湿透的路明⾮找到了⼀个封闭储物间。这⾥的顶部与冈拉梅朵刻满壁画的⽯室⼀样密布着
⽓孔,空⽓⾥看得见闪亮的尘埃。⼩衰仔把全⾝⾐物脱下来拧了又拧,然后平放在⼀⼤块⼲燥⽺⽪上吸⽔。刚才
的温酒让他⼿⼼脚⼼发热,储物室又相对密闭,暂时的裸露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除了成卷的⽺⽪,还有象⽛,蜜蜡,紫⾦轮和镶嵌松⽯的佛陀造像,各种藏⼈⽇常饰物,看品相都年⽣不
浅。路明⾮想起《龙类学概论》上解释过龙的习性,⼀般说来龙族不在乎钟⿎馔⽟,但它们往往具备充沛的占有
欲望,搜集只是为了审美。龙类的藏品必然价值不菲,成功进⼊龙墓的掘⾦者往往能有巨⼤收获。
路明⾮有时也会在乎钱的问题,毕竟学院给他办的信⽤卡上还透⽀着呢,可这⾥的东西在他⼼⾥都属于冈拉梅
朵,⼩衰仔把男孩当成朋友,没想过动朋友的家当。他捣腾着左看右看,仅仅是希望下次被⼈当⾯炫耀时不再露
怯。
成堆的收藏⾥有⼀块铜盘吸引了他的注意。铜盘上沾着晶莹⽩蜡,雕刻了⼀棵⼤树。树⼲枝叶繁茂,共分为九
⽀,下⽣出三股根系。路明⾮记得在梦⾥的雪宝⿍⼭峰上他见过⼀模⼀样的铜盘,于是特别多看了两眼。⼩衰仔
⽤右⼿擦拭了盘⾯的蜡迹,很快⽩蜡不见了,铜盘在微光⾥边缘泛起⾦⾊。
忽然,⼀旁的乌⽊架从正中间破为两半垮塌,路明⾮愣愣地抬起头。⽯壁碎了⼀个⼤洞,破碎的岩⽯正在向缝
隙中填补。两个少年拼命从裂缝中挤了进来,是楚⼦航和绛秋多吉。
“啊啊啊!”⼩衰仔当场⽯化了。虽然他不是⼥⼈,但是这么被⼈⼀下⼦看光也太吃亏了,他又没有主动裸
奔。”……师兄要不你先出去等我穿好再重新进来?”路明⾮⽆暇顾及究竟是什么情况,张⼜吐出烂话。
这句话当然被楚⼦航⽆视了。少年收起合⾦⼑⾛到⼩衰仔⾯前,打量着他全⾝上下。确认他没有受伤,楚⼦航
轻轻地抱住眼前的师弟,不过只有⽚刻就放开。
“有酒的味道啊。”多吉别过脸去,怀疑地打量四周,”快穿好⾐服,我们去找嘎朗。”

嘎朗凝视着眼前⼀切,他忽然想起好多年前六⽉的某⼀天,雪顿节⾥,他被⽗母带到塔公草原上。深夜,混
⾎种家族的祭祀开始。武⼠们点燃篝⽕,雄壮地操练起藏⼑发出喝声;僧侣们坐在要席上,诵念经⽂转动⼿持的
轮筒。祭祀场中⼼是⾼⾼的戏台,嘎朗站在台上,头戴夸张的⽩⾊⾯具。
这⼀年他⼗六岁,第⼀次参加羌摩法会。在祭祀⼤⿊天与吉祥天之前,法会总有⼀个重要前奏——由地位显
赫的混⾎种家族成员出演藏戏。可以在这⼀天上演的藏戏有三⼗⼀出,记在世代流传的⽺⽪书上。嘎朗现在扮演
古格王国的王⼦夺雒,这是三⼗⼀出中排第⼗五的《夺雒传》。
嘎朗对戏台的⾼度略有不适,虽然他不会承认,此时的他依然是个孩⼦。姨妈觉玛牵着他的⼿,脸庞藏在绿
⾊⾯具之下。
“夺雒,阿妈不想见觉如,你舅舅不懂,你却能懂么?我早已与你的⽗亲许下过誓⾔,那誓⾔除⾮分开挂在天
⽜⾓上的露⽔,或去东边⼤河⾥找到纳⽊错的砂⽯,不然谁又能背⾷呢?”
姨妈的⾓⾊是瑙姆素玛,夺雒的母亲。为了组成屠龙⼤军,格萨尔王与古格王结盟,要娶回古格王丧偶的妹
妹也就是素玛。
嘎朗完全不记得该说什么。事实上,他之所以来这⾥⽆⾮是嘴馋雪顿节的乳酒和烤⽺。母亲没有告诉嘎朗他
需要担任出演的⼯作,直到昨天才逼他背诵剧本。嘎朗的性⼦⽪极了,从登台开始就⼀动不动,之前的台词尚可
省略,这句却直接关联着后⾯的冲突。
“嘎朗,好好念台词。”觉玛⼩声对他说,话⾳有些不耐。
四周传来轻⿎和舞⼑的风声,嘎朗侧过头去,看着远处塔公寺纯⾦的顶盖在夜⾊⾥模糊。他讨厌穿着厚厚的
剧服滑稽地⾛来⾛去。如果是脱下⾯具的姨妈,他是喜欢的,现在则觉得带着绿⾊⾯具的⼥⼈出奇地难看。
感觉再也不能忍受了,男孩突然挣脱了牵着他的⼿,向剧台另⼀边跑去。”你们烦死⼈了!谁要跟你们唱这些
⽼掉⽛的东西。”他⼤吼⼀声,武⼠停⽌了舞⼑,家族成员们的酒意被打断,丹巴帕卓在僧侣席上抬起头来。
男孩脚下⼀滑,⾝体向戏台外倾斜。他是受过古武术训练的,然⽽戏台毕竟有⼆⼗⽶,若头朝向地⾯必死⽆
疑。
觉玛快⼀步跑过去,拉住嘎朗的⼿。嘎朗双脚蹬着戏台边缘,整个⼈倾斜在空中。可奇怪⾃⼰并不害怕,他
的视线落在台下,⿊压压近百⼈⾥,有⼀张脸颊被篝⽕照亮。
那是⼀个⼥孩。⼩⼥孩,⼗岁出头,⽪肤⽩皙得像嘎朗念叨的⽺奶酒,五官精细得像画。她也在抬头看向戏
台上,看向觉玛和嘎朗。
男孩终于双脚站直,这时他才打起哆嗦来。即将登场的⽗亲头戴红⾊⾯具从戏台下层上来,正在打望以确认
他是否能继续。
“阿妈,我想你不需要忧烦,在这世上我只有⼀个阿爸,是阿⾥最英勇的武⼠,⽽不是康区出⾝下贱的牧⽺
⼈。让我去会会他吧,让我⽤我的⼑告诉他,他的好运⽓就到今晚。”
觉玛微微吃惊,但其实嘎朗更加惊讶。⾃⼰忽然就想起了台词,也不知道是害怕阿爸,还是因为台下的⼥
孩。
“阿妈不⽤阻拦我,我以我的名字对耶⾟发誓,觉如的⼑遇到了我的⼑,就像乌鸦遇上了秃鹫,格拉⼭遇上了
唐古拉⼭。他那沽来的名声将败落,舅舅会放弃与他同盟。”
嘎朗微微偏过头去,⽤余光看着数⼗⽶外的⼈⼉。他忽然觉得哪怕喝不到乳酒,能来这⼀趟真是太好了。只
要她看,⾃⼰就演下去,哪怕演⼗遍也⼼⽢。

第⼆次见到夏弥时依然是初夏,在四年后的什刹海。这四年⾥他没有哪怕⼀天忘记过那个夜晚,美丽得宛若
神⼦的⼥孩闯⼊他视线,侵占了青春期⾥嘎朗绝⼤多数遐想。
什刹海上摇光粼粼宛如海珠,垂柳下的少⼥有⼀头栗⼦⾦的头发,她的⾝体发育得窈窕⽽修长,胸前有了隽
秀⽽含蓄的曲线。变化最⼩的是那张脸,略微的婴⼉肥让脸廓温婉软和,多了点凡⼈的⽓息。
“四年前你去过塔公,对不对?你在那⾥看了⼀场戏,那时我在戏台上,你还记得我吗?”嘎朗激动地拉住⼥
孩的⼿。
“啊,⼤哥我错了,我没有给门票还喝了你们的酒,但你也不⽤⼀直追缉我到现在啊。我这就把钱补给你,原
价成么?”少⼥美丽得不⾷⼈间烟⽕的脸上佯装着委屈,她声泪俱下地表⽰⾃⼰当初只是误⼊,并不是存⼼逃票,
其实⽩天都没看到半夜有游园会的通知。
……跟⾃⼰想得不太⼀样啊,嘎朗⼼⾥的⼥孩从冷若冰霜的⼩龙⼥变成了古灵精怪的赵敏。可这有什么关系
呢,嘎朗很快就接受了变化。
那天少年骑着摩托带⼼仪的少⼥围着后海兜风,他⼀兴奋就把车速开到了120码,引来⼀⼤群园区的警务。这
绝对不是他做过最傻的事情,在那段始终跟在夏弥⾝旁的⽇⼦,光是因为她和预科男⽣群殴就不只⼗次。嘎朗从
不拔⼑,⽤⼑柄就能将看不顺眼的”⼩⿁”全收拾掉。
“你知道你长得像某个⼈吗?”有⼀次,嘎朗打架完胜后正在沉思怎么才能更⾼效地赶⾛不怕死的⼩⿁们,少
⼥看着他那张脸⽆厘头地说。
“那个⼈是你丈夫吗?是啊,我长得很像。”嘎朗借此直接地表⽩。”如果你答应嫁给我,不⽤问过我阿妈了,
我家的⽜和⽺都是你的。当然还有我这个⼈,随便你牵到哪⾥去。”
“好棒啊,我马上就有200多头⽜……赶紧把傻⽠嘎朗牵去宰掉,你的⽜⽺们会陪我过上幸福⽣活。”
那⼀年嘎朗花掉了⾝上所有的钱,最后把他⼼爱的摩托也卖掉,⼀直住在北京⼗五平⽶的房间⾥,每天要做
的事就是去陪着夏弥。这段⽇⼦直到夏弥的第⼀次预科考试通过为⽌。确定半年后她就会去⼤洋彼岸那所混⾎种
学院,嘎朗⾮常沮丧。天知道他⼀直尽⼒占⽤着夏弥的课后时间,诡计却没有得逞。
“⼩龙⼥不是应该好好呆在终南⼭么?”嘎朗吊着⽩眼哀叹,⼀边做着拿⼑砍胳膊的架势:”还是安⼼不要⾛
吧,我为你断⼀只⼿都成。”
“你叫我什么?”夏弥对这个称呼微微诧异。
“龙⼥啊,⼤家都是混⾎种,难道你不是⼥孩?”嘎朗回答道,其实他叫夏弥”⼩龙⼥”最紧要的因由并⾮来⾃⼩
说故事,是缘于藏族传说⾥名叫鲁苏的⼥⼈。龙⼥鲁苏和古格王⼦夺雒曾在幼时有过⼀⾯之缘,两⼈后来坠⼊爱
河却又分别,龙⼥因痛⼼⽽死。
相隔了男孩到男⼈的时间,嘎朗再次遇上夏弥,忽然觉得那晚的藏剧是个默⽰。《夺雒传》⾥的故事正在他
们⾝上延续着,嘎朗希望⾃⼰能得到⼀个好结局。
如今伊西斯之箭插在⼼⼜,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流⾎。嘎朗⾛近海拉,脸上带着惨笑。”算我还给你
吧,龙⼥鲁苏。”
“这⼀年过得好吗?”海拉轻声问。这并不是龙王海拉⾃⼰在发问,和以为楚⼦航将死时禁不住流泪⼀样,龙
⼥失去了对”另⼀个⾃⼰”的控制。
“没有你,怎么也好不到哪⾥去的。”嘎朗抚摸着海拉的头发。他曾经杀过很多死侍,在和多吉⼀起⾯对两条
地龙前丹巴也曾经命他追杀⼀条羸弱的四代种。此时海拉⾝上龙的⽓势再⽆遮掩,龙威的感染⼒甚⾄压过了她的
美丽。
“没想到你真的是条龙。”嘎朗痛苦地叹道。
“你可以叫我夏弥。跟你说话时,我还是夏弥。”龙⼥真挚地说。
“恩,还是夏弥,那如果我不是⼈类,你会愿意嫁给我吗?”嘎朗脱⼜问出这个极傻的问题。
“不愿意,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你马上要死了,如果让我选,我真的好想洗去你的记忆。”夏弥握住穿过⾃⼰
头发的⼿,轻轻挪开,”我从来不讨厌你,你是朋友啊。”
“早知道就不来了,我还会在川主寺镇上继续等下去呢。我的夏弥总有⼀天会回来,到那时她⼀年不嫁给我,
我等⼀年,她⼗年不嫁给我,我就等⼗年,再跟舅舅去寺⾥不出来了。”嘎朗的眼神满是悲伤,不为即将到来的死
亡,⽽为⼼上⼈的再次拒绝。
“可我宁愿从来没见过你。那样我也……不⽤杀你了。中我的箭是不会疼痛的,算是⼀点点歉意吧,你死去时
⾄少可以作为⼀个完整的⼈。”夏弥轻轻扯下箭头的三⽚⽻⽑。
之所以使⽤这⽀箭,是因为海拉⼼⾥另⼀个⼈格对嘎朗存有负罪。这个⼈格是耶梦加得与芬尼厄融合前在世
间⽣活所产⽣的⼈类⼈格,可以说就是夏弥本⼈。海拉的秘密绝不能泄露,可对于嘎朗催眠是⽆效的,如果有效
少年早已将她忘记。
嘎朗看了看躺倒在⼀旁的雄性夜缔,⼀刻之前他曾经打晕了相对柔弱许多的雌夜缔。之后他听到眼前这头怪
物的叫声,循着声⾳嘎朗找到海拉进⼊⽯室的缺⼜。命运就是这么离奇,⽆论去哪⾥他⼼⾥总抱有⼀丝希望想着
夏弥会不会突然出现,⽽冈拉梅朵在之前打破了海拉的⾯具。
“你还有什么话吗?”海拉问道。
“我想为你再唱⼀次歌。”嘎朗说。在⼀起那⼀年,他经常唱各种各样的歌给夏弥。”你唱吧。不过尽量快⼀
点,我要离开了。”海拉的眼⾥流露出⼀丝哀悯。嘎朗想了想,轻轻抱住她。少年⽤藏语唱道:

崖上的雪啊
⽟⽃长出⽩发
冰泉流淌
在此⼭阿
鲁苏的眼⽬哟
如冰似莲琶
她为谁哭呀
她为谁哭呀

⼤雪俄⽽下
夺雒离开她
带去三千六百天
五⼗五匹马

还有⼀朵格桑花

空⾏的云啊
萨迦挑曳隆达
天⽕熠熠
在彼云阿
夺雒的弯⼑夷
伏贴青骢下
他的⼼⾛啦
他的⼼⾛啦

⼤雪俄⽽下
夺雒离开她
带去三千六百天
五⼗五匹马

还有⼀朵格桑花

五年前在塔公草原上,从长眠中苏醒、四处猎⾷地系龙裔的耶梦加得曾经误⼊了羌摩法会。在那⾥演出藏戏
的男孩爱上了她,⽽这⾸歌是《夺雒传》尾声的唱⽩,当时就由戏台下层已退场的嘎朗来唱。
《夺雒传》的最后,夺雒爱上了与龙⼥长得相似的尼波王的孙⼥,鲁苏则吞服毒龙的胆汁⽽死去。
“再见,我的龙⼥。愿你能实现愿望。”嘎朗安详地闭上眼睛,接受了他的命运。

⿊暗中,嘎朗听见有⼈在哭。记忆开始慢慢涌上来,他想起了⾃⼰的名字和那只插中胸⼜的⽯箭。”我已经死
了啊。”他喃喃⾃语,⾝边⼀⽚氤氲混沌。他怀疑他来到了中阴之境。
根据藏⼈的信仰,⼈死后前四⼗九天,灵魂会去到中阴(Antrabhara),这个过程神秘⽽漫长,很多⼈会重新
经历⽣时的场景,甚⾄意识不到⾃⼰已经死。
只有两种⼈不会经历中阴,极恶之徒和⾼僧⼤德。嘎朗想了想,如果说他做过什么羞耻悖德之事,那⼤概是
和客⼈中的⼥孩吧。他不否认⾃⼰私⽣活⼀团糟,神明绝不会欣赏。但怎么说来,就这⼀点也称不上极恶。当
然,他更不是什么⾼僧⼤德,寺院的⽣活在他看来乏味之极,他是没法阻⽌⾃⼰喝酒、唱歌以及在午后进⾷的。
嘎朗不再想了,他环顾四周,实在是⽆事可做。五脏仿佛停⽌了蠕动,呼吸也不再必要。连计数⼼跳打发时
间都不⾏,实在憋闷得慌。想到这样的⽇⼦要过四⼗九天,他真后悔⾃⼰来之前不再玩得尽兴⼀点。
混沌的四周,原本微弱的哭声⼀点点变得清晰。
嘎朗认真分辨那声⾳,最初有些失望,后来转变为略微惊讶。不是夏弥,也不可能是她;那是⼀个熟悉的男
声,他最熟悉的声⾳之⼀。哭声抽啜⽽嘶哑,⼤概因为那个⼈跟⾃⼰的缘分很深。
在嘎朗看不到的世界⾥,三个少年正围在他⾝边。多吉的悲恸⽆法遏⽌,他从来没想过嘎朗会真的死去。眼
前的⼈明明没有重伤,却躺在满地的⾎迹⾥⼀动不动。多吉⼀次次给青梅⽵马的伙伴作⼼肺复苏和⼈⼯呼吸,⼀
次次地试探他的⼼跳脉搏,得到的结果都是失望。
除了哭泣,失去最重要的朋友的多吉还能做什么呢?他将拳头砸在地上,又⽤⼑疯狂地捅刺雄性夜缔静置的
⼫⾝,都只是发泄⽽已。他的嘎朗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世上最重要的朋友,⽐兄弟还亲的同伴,宛如沉睡却确凿
是死了。
楚⼦航静静地站在⼀侧,认真地检索四周。这个洞⽳⾥有⼀种感觉让他熟悉,就像很多年前随着迈巴赫从0号
⼊⼜登⼊的⾼架桥。
他没有诺诺那样的测写能⼒,只能⼤致猜测这⾥发⽣过什么:嘎朗的⼒量很难打败那头凶悍的夜缔,更何况
是⼀击诛杀。路明⾮说有条⼈形的龙在这个⽯室⾥请他喝酒,这⾥的激战⼀定跟那条龙有关。
“冈拉梅朵说还有⼀条龙要过来。不过很奇怪,那个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深想它就连当时的情景也⼀
团模糊。”路明⾮曾在⽯道⾥对他说。
这很正常,零代种以上的龙复活后都相当于神,叙述者若指代的是神,⾔语就具有了某种⾔灵属性。它能⾃
动削弱听众对只⾔⽚语的记忆,保守神的秘密。海拉离去时甚⾄并未确认嘎朗已经咽⽓。
两条龙在这⾥搏⽃,现在它们都不见了。可为什么是在我们来的时候?外⾯的六条地龙最初只是阻⽌我们,
之后拼命要消灭路明⾮,又是为什么?
楚⼦航想起了⾃⼰⼀直以来对师弟的疑惑,除了昂热⼒挺的S级头衔,⼩衰仔看上去再不起眼。但他却参与了
两次龙王级的屠杀⾏动,并且都成功⽣还。特别是第⼆次之后,⾃⼰总有⼀种感觉——芬尼厄并不是被⾃⼰所
杀,⽽是……
楚⼦航看了看⼀旁的路明⾮,摇头甩开这些猜测。他相信⼩衰仔,相信即使有⼀天知道路明⾮究竟隐藏了什
么,这个师弟也绝不会成为敌⼈。
路明⾮现在眼⾥满是空⽆,浑⾝的不真实感。他在⼼⾥不断提醒⾃⼰冈拉梅朵不见了,嘎朗死了,这两个⼈
好不容易可以成为朋友的,他的朋友本来不多啊。
在最初嘎朗还有体温的时候,路明⾮也对静躺在地上的他⽤了许多次”不要死”。可毫⽆成效。作弊技能像被
锁上了,⾃⼰又⼀次什么也做不到,这种感觉⾜以让⼈虚脱。
嘎朗继续在混沌中不眠不醒。⽿边多吉的声⾳渐渐变⼩,但还在他脑海⾥延续。
“你好,我是多吉。绛秋多吉,敦善珠牡的⼉⼦。”
他们第⼀次见⾯是在丹巴的寺院⾥,多吉⾃告奋勇要成为丹巴的弟⼦。从那起,曾经的场景⼀帧帧浮现在眼
前,嘎朗的眼睛⾥忽地流出泪⽔,他⽿边响起最后⼀句话:”傻⽠嘎朗,你死在这⾥,除了你阿妈没⼈会为你
哭。”
蠢蛋,你这不是⾃⼰打⾃⼰的脸么?嘎朗揩了揩脸颊,原来中阴之内也会有⼈流泪啊。
声⾳忽地戛然⽽⽌,四周变得更加⿊暗。⿊暗中迸裂出⼀⽚光。嘎朗定睛去看,那是燃着的地⽕。”纽威⾟
亢?”嘎朗咦了⼀声,怀疑⾃⼰已⾝处藏教的炼狱之间。

李江措倒在地上,⾝体迅速僵硬,密合成扇状的肋⾻证明了死侍⾝份。”才旦罗追”⼤叔踩着他的⼿臂抽了⼀
⼜烟,随⼿扔掉烟蒂。”你还好么?”EVA在频道⾥关切地问道,她的恋⼈连续两天使⽤⾼烈度⾔灵,⾝体已经极
度疲惫了。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统?同时拥有两个不同系的⾔灵,我差点⼤意了。”藏⼈的⼩腹上有⼀道伤痕,所幸
并不在要害处。那是⾔灵”孛星”所致,孛星能压缩空⽓,形成⼩规模却锋利⾄极的穿刺效果。
李江措的⾎统确实不错,如果经历3E考试,评级⼀定在B以上,甚⾄不乏成为A的可能。EVA调⽤过嘎朗在青
海预科的资料,从记录上看他的资质仍⽐不过前者。
“还不明确,或许是某种⾎统赋予。我调出过中⽅国家安全局特殊事件调查组对李江措的⽴案,他好像是某个
超⾃然组织的成员。⼏乎可以肯定那是个龙类崇拜组织。”
“相当于中国的拜撒旦教?”“才旦”⼤叔⼲笑⼀声,”⼈类真是可笑啊。有的拼命找寻办法不沦为死侍,有的则
执着地奔向死侍⾏⾛的道路。话说回来,你能查到操纵他的究竟是谁么?”
“依然不能。我没有找到线索,对⽅⾮常隐秘。”EVA的声⾳⾥有些惭愧。
“安啦,My Girl,别灰⼼慢慢来。说起来我⾮常不爽的是跟你交换情报的那位,我们在他⾯前完全没有谈判⽴
场。有时候我真怀疑他在同时摸两边的棋⼦。”
“…………”EVA沉默不语。
“啊,我不是责怪你,为什么你这么敏感?不过我喜欢。告诉我现在我该去哪⾥找雪龙的遗物吧?”⼤叔挠了
挠头,⼗多年过去了,EVA却还是当年活着时那个性格,敏感⽽要强。
“根据对⽅给的情报,那东西放置在岩窟⽯殿西北⾓。路线我这就传到你⼿机上。”EVA柔声回答。

海拉站⽴在数千⽶的地壳之下,她⾝边的情景有如托尔⾦笔下,中⼟⼤陆魔多国的末⽇⽕⼭⼜。汹涌翻滚的
岩浆之海蒸腾着惰性⽓体与含氢量极⾼的⽆机化合物,上千度⾼温与密集放射性物质让这⾥成为所有已知⽣命的
禁区。
可对神⽽⾔,世上并不存在禁区这种东西。
海拉也将在这⾥熔铸出⼀件物品,当然不是魔戒,但那是与⼩说家的想象之物同等神秘和伟⼤的秘宝。那件
东西会决定世间万物命运的最终⾛向,决定⼈类,龙类乃⾄整个⼤地由谁来主宰。
海拉伸出⼿去,将冈拉梅朵的第三只龙眼丢⼊岩浆中。⾦⾊的龙眼在岩层上弹击三次,滚⼊岩池中⼼。海拉
抬起头来,注视头顶上⽅流动的地层整体。如果由上俯视,会发现岩浆之池是⼀个不规则的五边形,外部被引出
⼗条熔岩⽀流,在更远处交汇成五芒星。海拉已经献出了神的鲜⾎,此时⾎液正引导着这个巨⼤的炼⾦矩阵运
⾏。
冈拉梅朵的龙眼消失了。熔岩的流动突然变得紊乱,像浪流⼀般倾扫猛拍在岩池壁上,⽕⾆如⼀条活龙般从
岩池⾥吐信出来,冲溅起数⼗⽶⾼。海拉并不躲避,仿佛熔岩也都畏惧她,不敢有星点沾染到她⾝上。
龙⼥轻轻咬住嘴唇,将炼⾦矩阵的运转戛然⽌住。

多吉哭着哭着忽然颤抖起来,他有些失控,开始狠狠地殴打嘎朗。他的嘴⾥念叨着从⼩到⼤嘎朗和他相互违
背的许愿,那些事都还没完成,他们还没有教对⽅的孩⼦骑马和挥⼑,更看不到对⽅孩⼦的孩⼦,⼀切就被命运
彻底截断。
再后来,多吉哭不出来了,他背靠在⽯壁上,沉沉地睡着。
楚⼦航在闭⽬养神。他的疲惫超过了所有同⾏者,径直地躺倒在了地上。即使如此,他依然留神注意着⾃⼰
与⽯殿两个出⼜之间的距离和与路明⾮的距离,这次任务变故太多,紧绷的神经容不得松弛。
静寂⾥,楚⼦航眼前浮现出⼀张张⾯孔。有可疑⽽卑琐的脸,如李江措;神秘莫测的脸,那是才旦罗追;温
厚的长者的脸,不⽤说当然是丹巴;玩世不恭的脸则属于嘎朗。其实嘎朗本⼼⾥是⼀个很认真的⼈,楚⼦航募地
这么想。玩世不恭这层伪装太完善,或许世上只有多吉能理解他。
多吉的脸悲恸⽽扭曲,在意识⾥⼀扫⽽过。楚⼦航眼前最后浮现出最熟悉的脸孔。那是路明⾮常有的⾯容,
并不勇敢,表情带着些拧巴,但却会尽其所有去对⼈温柔。
那种温柔与⾃⼰完全不同,楚⼦航⼀直觉得。对于他⽽⾔待⼈友善就如同超级英雄们路见不平,在受助者看
来⼗分不得了的事对⾃已⽽⾔也只是举⼿之劳。可路明⾮呢,他像名叫海扁侠的漫画⾓⾊,⼀个宅男,什么也没
有只有⼀层名为”S级”的超级英雄戏服。他会畏惧,会怯弱,但还是温柔。那种温柔超脱了,也出卖了他本⼈。
卖⽕柴的⼩男孩点燃所有的⽕柴换取⼀时温暖,这样的事或许悲伤却依然正常;卖⽕柴的⼩男孩为了流浪的
更⼩的⼩孩点燃⽕柴,哪怕是⼗⽀中的⼀⽀,也需要⽐前者更⼤勇⽓。
楚⼦航听见睡梦中的路明⾮在⼩声地啜泣着。虽然认识才不久,嘎朗这个⼈或多或少也扣动了他的⼼弦吧。
少年伸出⼿去,抚摸着师弟的头发。或许是感觉到了安慰,路明⾮的声⾳渐渐变⼩。
楚⼦航的⼿穿过那头乱蓬蓬并沾着雪莲酒的⿊发,他是极少这么触碰⼀个⼈的,何况还是第⼆次。这种感觉
仿佛也安慰了⾃⼰,告诉他在这世上有⼀个⼈是可以⽆⽐接近⽽不带来伤害的。这么想着,所向披靡的卡塞尔之
刃居然也沉沉进⼊了梦乡。

路明⾮梦见嘎朗被⿊暗吞噬。梦中的场景在他们俩分头逃跑的⽯室,但没有两只夜缔。嘎朗远去的⾝影遁⼊
⿊暗中,路明⾮向他叫喊,换不来回⾳。
仿佛有什么堵上了⾃⼰的喉咙和眼⿐,路明⾮不断地抽啜,想要挣开封住五官的⼒量。他的⼼仿佛再次沉⼊
了酒液,然⽽酒是冰的,他全⾝的热量都被从内抽⾛。
“……嘎朗,别⾛!”路明⾮在⼼⾥叫喊着,”我不讨厌你,你再给我⼀⼑也没关系,我挨得起的。你别⾛!”可
是四周再没有别⼈了。他猛然⽣出这样的感觉,那个为了向他致歉⽽奋不顾⾝的藏⼈再也不会回来,⽯道⾥只剩
下深暗的死。
就在这时,路明⾮觉得⾃⼰像被什么抱住。他伸出⼿去,摸索那个轮廓。虽然差不多⾼⾝形也相近,他却知
道那不是嘎朗,⽽是师兄,楚⼦航⼀只⼿贴在他后背,⼀只⼿抚摸着他的头发。
路明⾮被封住的五官解开了,他的眼泪夺眶⽽出,瞬息间视界⾥恢复了光明,那是便携⽕炉的亮点。
路明⾮站了起来,他⾯前多出⼀个带着⾯具的⼈。那⼈双⼿拉开⼀张⼸箭,簇头对准⾃⼰。”你是谁?”路明
⾮惊讶地喊,声⾳在⽯室中回荡,然⽽多吉和楚⼦航如同睡死了,谁也没有反应。
“没⽤的,他们不会听见你。”⾯具下的声⾳经过了伪装,⽐原本更加冷硬。⼀个领域笼罩着路明⾮和这位来
者,领域表⾯形成静电壁垒隔绝了声波,不会有任何震动通过地⾯或空⽓传到楚⼦航与多吉的⽿膜。
来者是海拉,她折回来寻找真正的龙眼。冈拉梅朵欺骗了她,⾦⾊的”龙眼”只是⼀颗普通页岩⽯,在藏地被
叫做天珠。
“告诉我,冈拉梅朵交给你的是什么东西。”海拉的语⽓⾥有不容违抗的威仪,就像王在命令⾂民服从。
“你就是那另⼀条龙么?冈拉梅朵去了哪⾥?”路明⾮好容易抵抗住她的威压,竭尽全⼒反问她,这⼀句话竟
消耗掉巨⼤⼒⽓。
海拉⾯具下的眼睛仿佛⾦⾊的⽕,就要爆裂了:”我再问⼀遍,冈拉梅朵交给你的是什么东西?”龙⼥的凝视
释放出”⾔灵·龙威”,这个领域的烈度远超过楚⼦航黄⾦瞳的能⼒范围,路明⾮快要抵抗不住了。
“我、我不知道,他没有、没有交给我任何东西。”路明⾮结巴地说完这句话,覆压全⾝的窒息感⽅才消退。
“是吗?”海拉回过头去,环视⽯殿的顶⾓。在⾓落某⼀处确有⼀团隐秘的雾⽓,但她看不见”冥照”领域,所以
⽆法确定酒德⿇⾐和浅发少⼥是否已经潜⼊进来。她并⾮不能杀死那两只⽼⿏,上⼀次没这么做只是希望减少枝
节,不与幕后的⽼板产⽣正⾯冲突。如今,浅发少⼥加上可能注射了古龙⾎清的⼥忍,⽆论作为谁的敌⼿实⼒都
绝⾮易与。
那要怎么做呢?海拉⼼⾥默想着,拥有”青铜御座”的混⾎种还在⽯殿某个⾓落,楚⼦航⼀旦醒来,最⾼三度
爆⾎的⼒量更加不容⼩觑。但这⼀切都⽐不过路明⾮的存在要命,他能拔出七宗罪⾥⾄少六柄,能使⽤隐藏⾔灵”
弥撒”,就算隔绝外援也很难保证他不会将局势莫名其妙地逆转。
路明⾮与海拉僵持了⼀会⼉,他试探地移动⾝体想要逃离靶⼼。海拉的箭簇⽴即跟随着移动,⼩衰仔只得⽆
奈地吞了⼜唾沫。
“不⽤⼼存侥幸了。伊西斯之箭的伤害绝对不可逆转,被射中的⼈只有⼀个结局。我知道你有⼀个有趣的帮
⼿,持有隐藏⾔灵‘奥勒’,可他来不了这⾥,你还有什么可倚恃呢?”海拉柔声说,经过修饰的声⾳出奇地诡异。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帮⼿,什么奥嘞,你的箭很旧啊……别这样,我不认识你,⼲嘛⼀见⾯就要射死
我,你们龙类也得讲道理的吧……”路明⾮有点语⽆伦次,他隐约相信海拉并没有骗他,那⽀箭极度危险。
“伊西斯之箭”,如同”天⽻⽻斩”或”布都御魂”,世间⽆⼆的⾔灵武器。伊西斯是埃及神话⾥的亡灵⼥神,与海
拉之于北欧神话地位相当。这⽀箭每⽇只能射出⼀次,出箭必有标靶被中,中箭的⽣命必然死亡,哪怕⾼贵的龙
皇也不例外。
⼩衰仔更不知道,海拉从酒德⿇⾐⼜中已经套出了⾜够多信息。他的⾔灵”不要死”在龙类那⾥命名为”⾔灵·弥
撒”,⽽路鸣泽出现在他⼈梦中则是凭借”⾔灵·奥勒”,两者都是未记录在⾔灵表上的隐藏⾔灵。”弥撒”只能令真⼼
渴望挽救的旁⼈恢复伤势,且”伊西斯之箭”对其免疫。⽽”奥勒”则被洞窟中的”诫命”死死阻绝。
酒德⿇⾐此时陷⼊两难中,她的针剂随时都能注⼊到静脉,但仿佛任何⼀个时机都不可能让她获取主动。浅
发少⼥的⾝体还未完全恢复,难以集中意志迎敌。她倒是有机会⼤声叫喊唤醒楚⼦航,但⾏为的后果难以预料
——如果海拉在她发声的同时出箭,该怎么办?
海拉轻轻张满⼸箭,她的⼿也有些微弱颤抖。路明⾮⾝上充满了可怖的不确定性,曾经想将他阻隔在⽯窟之
外,现在⾃⼰却又忍不住尝试抹去他,这两个⾏为本来就是⽭盾的。如果射出这⼀箭,会怎么样?他会顺理成章
地去死,又或者……死掉的会是⾃⼰?
酒德⿇⾐也将⾼压注射孔贴合到⽪肤上,⼿指轻轻地推动按钮,与静摩擦⼒达成平衡。
突然,楚⼦航的裤兜⾥传来⼀阵铃声,打破了沉默的僵局。跟上次⼀样是那⾸路明⾮录制上传到守夜⼈论坛
的”i-cassel-you”。酒德⿇⾐忽然灵光⼀闪,掷出随⾝携带的”刃旋岚”。

第三部分 春年
第六幕 归途黯影

当古德⾥安扭动陶瓷门把⼿,⽐他⼈⾼出⼀整倍的⼤门徐徐向两边拉开,校长办公室内英俊的意⼤利⼈与年
⽼的英国绅⼠正在交谈,表情都谈不上愉快。
“呃……是我记错时间了么?”古德⾥安忙不迭看看左腕上的欧⽶茄。
“哦,没有,是我们聊得太久了。作为⼀个⾏将就⽊的⽼⼈,跟朝⽓勃勃的学⽣会会长聊聊学业与理想,恍惚
间还以为⾃⼰跟他年龄相差不⼤哩。”昂热毫不修饰地说着场⾯话。学业对学⽣会会长根本⽆⾜轻重。
“不,我们只谈了学业,没有⼈具有跟我交流理想的价值,”恺撒放下⾻瓷茶杯,”除⾮是诺诺。”他补充说,眼
睛对昂热⼀瞥。
“好了,优秀的年轻⼈,今天就到这⾥吧,出去记得带上门。我会考虑你的建议。”昂热轻轻弹了两下⼿中那
杯锡兰⾼地,”古德⾥安教授,好久不见了。”
恺撒退出门去,双层的校长办公室⾥从两位屠龙者换成两位龙类学者,⽓氛仿佛顷刻就变了。
“校长⼤⼈,古、古德⾥安很荣幸受到您的邀请。”古德⾥安凌乱的衬⾐⾐⾓和皱巴巴的学院礼服充分说明了
这个邀请有多意外,”不过看情形您和恺撒仿佛还有些事没能解决。”
“恩。恺撒第三次提交了申请,也是第三次被诺玛和我否决。他⼼⾥有些不快,刚才的傲慢态度是对我宣泄不
满,不是针对你。”昂热扬了扬⼿边的申请复议书,内容不⽤猜是关于恺撒和诺诺的婚姻。
“从进步主义⽴场来讲,呃,学⽣们当然应该婚姻⾃由。但是谁能保证两个A级不会诞⽣下⼀个危险⾎统呢?
我⽀持校规的决定。”古德⾥安忙不迭点头。
“不谈这个了,古德⾥安,说说你今年的课题吧。”昂热啜了⼀⼜红茶,好像闲聊⼀般转换了新话题。
古德⾥安的⼼跳加速了。这是校长在抽查学院⽂科教授的学术⽔平啊,好好回答,说不定能向着终⾝教授更
进⼀步。”今年,今年的课题主要是混⾎种社群在⼈类社会中的组织形式,这是⼀个宏观课题,现在正在完成关键
论据的补充⼯作。”
“那我想我找对⼈了。我确实想了解这⽅⾯研究的最新进展。教授,你能以中国为例吗?”昂热露出了满意的
表情,继续问道。
这个问题很奇怪,学院在最近⼗年⾥不遗余⼒地推进中⽂教育,吸引亚洲特别是中国⼤陆的混⾎种⼊学。在
这种情况下,哪怕是其他研究⽅向的⽂科教授也应该能轻易回答这个问题。
“中国⾃古就是混⾎种繁衍的地区。众所周知,世界上现存混⾎种的起源主要在欧洲,在混⾎种兴起的头⼀个
千年,族群就越过帕⽶尔⾼原到达东亚⼤陆。中国混⾎种社会伴随着周贵族统治的衰落逐渐分化,各主要家族之
间慢慢淡化了对⾎统的控制,这直接导致公元后任何⼀个时代中国的混⾎种密度都远⾼于其他国家。当然质量是
另⼀回事。”
“恩,说下去。”昂热⽰意他继续。
“直到唐代,中东混⾎种家族扶持的景教在中原地区⼴泛传教,中国古代的混⾎种家族后裔们也纷纷加⼊到景
教的教会中,以教廷为组织相互联络,这个过程持续了四百年,中国混⾎种社会基本完成了重建,景教的传播也
逐渐没落。”
“是的,说起来景教是基督教⽐较异端的⼀⽀吧。现在的中国混⾎种家族并不以景教徒⾃居,但还保留着⼀些
景教的教俗。不过,这不是我想跟你谈的。”昂热递出⼀张照⽚,古德⾥安凑过去细看,照⽚上是⼀只⼈的⼿臂,
肱⼆头肌上纹着⼀棵世界树,树形苍⽼⽽森然。然⽽这跟《⽼爱达经》原版上绘制的世界树以及卡塞尔校徽上半
朽的世界树都不相同,这颗世界树是倒悬的,根系被⼀条巨⼤的⿊蛇蛀穿。
“这是哪⾥来的?这个图标最后⼀次出现在历史上的记录早于⼗⼋世纪啊。”古德⾥安遇到令他激动的学术问
题,说话也不那么磕绊了。
“⼀个名叫李江措的藏⼈,很奇怪我不知道应该把死之前的他看作⼈类还是死侍。他的胸⾻完成了死侍常见的
异化密合,但据说他弥留时仍有理智。”昂热的语调轻轻扬起,这事情确实罕见,找遍学院的所有记录也只出现过
⼀次。1865年的⽇本,那时东京还称为江户,秘党成员在下町遇到了半是死侍半是⼈类的敌⼈。
“真是巧啊,如果您在平安夜前问我,我是⽆法给您提供什么帮助的。半个⽉来我⼀直研究这个符号,现在⼤
致摸清了它的意义。”古德⾥安庆幸地揩揩额上的汗⽔。他不知道昂热之所以询问他,正是从他调⽤图书馆资料的
记录⾥看出了端倪。
“这是安息会的会标,对吧?”昂热⽐古德⾥安先说出⼀个名词。
“……没错。安息会是⼀个教众分布在中国⼤陆的神秘混⾎种宗教,教徒只有⼏百⼈,教团活动⾮常克制,基
本隔离在混⾎种社会外围。”古德⾥安略有失望,校长果然是知道的,找他前来只是确认⽽已,”资料实在太少
了,他们的存在本⾝跟这个符号⼀样让⼈不安。”
“我能知道的是这个教会的名字并⾮来⾃中⽂的‘安息’,也不是⼗九世纪发源于美国的基督教福⾳派团体,⽽
是指伊朗⾼原东北部的西亚古国。这个组织本⾝也是中东教派,在⼈类历史上悄⽆声息地传到了中国。”古德⾥安
将所知的侃侃⽽谈。
“明⽩了。现在我要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根据情报这个组织盯上了你的学⽣路明⾮。他前些天在狮⼼会长
的陪同下赴中国西南部开展龙类遗迹实践,现在两个⼈都意外负伤。我已经派遣执⾏部中国区分部介⼊保护他们
的安全。”
正在这时,昂热的办公室⼤门忽然开启,恺撒重新⾛⼊,古德⾥安瞠⽬结⾆地看着昂热。
“楚⼦航会受伤?有意思。校长,我申请去中国。守备校园太⽆聊了,⽽且看不出有什么意义。”恺撒声⾳洪
亮地说。
“你为什么呆在门外?”昂热早已知道这个羁骜的学⽣没有⾛远,他的表情⾥没有意外只是好奇。
“是你⾃⼰敲⾻瓷两下的啊,这不就是中国⼈说‘⼆⼗分钟后进来’的暗号么?”恺撒奇怪地反问。
“恩,年轻的加图索先⽣,你会在课余时间阅读《西游记》了解中国⽂化,我代表推进中⽂教育的校⽅⼗分赞
许,也同时欣慰你没有半夜⼆更时破门进来。”昂热扶着额头说。
“等等,我要记下来,中国⼈真有这么奇妙的暗号?”古德⾥安不明就⾥地掏出便笺薄。
昂热⽆视这两个活宝,正⾊对恺撒说:”你可以去中国,如果诺诺要去我⼀并允许。不过要记住,安息会⾥有
个叫‘刺青师’的教长,留⼼这个⼈的情报。还有,别轻敌。”

酒德⿇⾐的⼑刃成功击中⽬标。路明⾮单脚猛地失去知觉,侧倒下去。
“刃旋岚”的⼑柄撞在他盆⾻的神经上,海拉因这突如其来又莫名怪异的⼑犹豫了半秒,只有半秒,楚⼦航已
经拔⼑挡在路明⾮⾝前。
⼥忍掷出⼑后,⽼板的声⾳⽴刻在她⽿边响起,”⼲得好,⿇⾐,真正的威慑只有让对⼿知晓但又看不透才会
有效。留着古龙⾎清,现在海拉不会出箭。”
当然,这些是路明⾮做梦也不会梦到的。
楚⼦航迅速进⼊了爆⾎,海拉⼿中的⽯箭则抖动了⼀阵悬⽽不决,最终消隐成⽆,龙⼥决定⾚膊迎击。
“⾔灵·地之⼦”顷刻间被发挥到极致,海拉踮起左脚,右脚在⼀击之中踢碎了楚⼦航的合⾦长⼑,少年被踢中
的单侧肋⾻齐齐截断。然⽽有⼆度爆⾎后的⾁体⽀撑着,楚⼦航后退两步,仍能站稳⾝姿。只是眼压已经超出限
度,楚⼦航视界内模糊不清,隐隐觉得眼前的敌⼈虽然带着⾯具周⾝裹得严密⽆缝,依然似曾相识,就好像故⼈
归来。
趁着这⼀隙,海拉重新在虚空中凝结出⽯箭,⽆形之⼸同时张满,对准趴到在地上的路明⾮。伊西斯之箭⼀
旦射出,必然会剥夺⾄少⼀条⼈类等级的性命,即所谓”标靶”。她的⽬标范围内仅仅⼀⼈,所以箭⽀笔直贯穿过
⼩衰仔的⾝体,肌⾁和结缔发出纤维断裂之声。
“啊啊啊啊啊啊……”路明⾮忽然停⽌嚎叫,”有完没完?滚出来啊。”
⽯洞的景象⼀下⼦融化了,海拉矮了两个头,变成⼿持⼸箭的路鸣泽,”哥⼉你知道你在做梦?”
“从师兄被踢之前是我的记忆,之后就是你的恶作剧吧。我最近梦这些不下⼗次了,剧情突然变了总得喊‘卡’
啊。”路明⾮耷拉下眼⽪,⼩恶魔谄媚地把他扶起来,给他揉肩捶背。
头顶上⽅传来机组的播报:”⼥⼠们,先⽣们,欢迎乘坐中国国航CA4523次航班,四川黄龙前往上海浦东。
本次航班飞⾏时间两⼩时20分钟,预计于上午10点到达浦东国际机场……”在汉语之后又⽤藏语重复⼀遍。
四周的场景从融化的幕布变成飞机上的商务舱,”又是飞机,你给国航场地费了么?拜托这是我的梦啊。”衰
仔冷冷地打了个哈⽋。
“呵,你发现啦,认真看看……”⼩恶魔指了指前⽅的⼀排座椅,椅背上所有的缝织logo都挤向离他最近的位
置。Logo就是⼀⾏艺术字,”四分之⼀条命万事屋”,路鸣泽⾮常礼貌地鞠躬,”竭诚为您服务。”
“少来。”路明⾮不屑地把脸转开。他看见楚⼦航坐在他⼀旁,⼿指跟他的⼿指间差不多⼀毫⽶距离。师兄看
上去没什么异样,⾐服下却是满满的绷带,如此伤势下能登机都是动⽤学院关系的结果。
路明⾮想起他们离开冈拉梅朵⽯窟时,断崖上停留着学院的直升机。楚⼦航经过频繁的爆⾎,全⾝⾎液全部
龙⾎化,如同试管⾥的硝酸⽢油般阻滞在主动脉,体温超过了70度。作为容器的⾝体如果没有路明⾮的”不要死”
为之⽀撑,或许已经朽毁了。
⼩衰仔还记得⾃⼰站在格莫寺正殿作的临时⼿术室外⾯,⼼慌得快要跳出来了。多吉像失了魂⼀样坐在地
上,外界发⽣任何事情都与他⽆关。⽽失去亲侄的⽼堪布抬头看着天上的孤鸟,嘴⾥诵念着黄教咒⽂独⽴安抚众
⼈。⼀门之隔,卡塞尔的医疗专员正在竭⼒修补楚⼦航的⾝躯。
那时路明⾮忽然觉得,如果师兄能活下来,他的⽣命⾥好像就多出了些以前不敢想的选择。究竟是什么呢?
他忘了。
“哥哥,我知道你在那个吻以后就……变得动摇。但是事实上,我得说楚⼦航当时是下意识⽤那个吻来化解你
的⼼防,让你能稍微融⼊‘君焰’的领域中⼼,说不定可以避免被烧死。他只是不想有负罪感,烧死你和烧死⼀只猫
的区别很⼩。”⼩恶魔啧啧地叹道。
“我动摇什么啊我,我根正苗红的⼤好青年,三观正觉悟⾼……”路明⾮紧张得快把初中⼊团誓词说出来了。
可楚⼦航的长长睫⽑⼀透⼊到他瞳孔⾥,⼩衰仔整个蔫了下去,他的脸涨得通红,声⾳也有些不稳。
“你骗我,你是师兄肚⼦⾥的蛔⾍么?他下意识的,你怎么会知道?”路明⾮忽然反击道。
⼩魔⿁少有地⼀愣,像被看穿了似的,脸上闪过⼀层阴鸷,”没骗你,我就是知道。哥哥,这世上除了我,没
有⼈会真⼼对你好,哪怕他是楚⼦航。”⼩恶魔退到过道中央,仿佛失去了耐⼼:”我来是带你看风景的。你想看
就跟上,不想看可以继续做梦。”说着⼩恶魔挥了挥⼿,后⽅的舱门⾃动打开。
路明⾮⽆奈地循着他的脚步⾛去。离开商务舱时他回望了⼀眼楚⼦航的位置,确认师兄还在那⾥。
路鸣泽等在”⽞关”处,看到⼩衰仔⾛近就拉起他的⼿向前猛跑。路明⾮倒吸⼀⼜凉⽓,原来机舱门被打来
了,两⼈垂直地从踏⼊⾼空。飞机外⾯是薄暮和晨星,以及混淆的云⽓。
“等等,这是真的假的啊……”路明⾮想⼤叫,风已经灌进了他嘴⾥。就在这时,⼩魔⿁右⼿张开⼀顶巨⼤的
⿊伞,他左⼿紧紧拉住路明⾮,⼩⼩的⾝躯配上如此巨⼤的⼒量显得极不协调。
“哥哥啊,我上次就说过你要跳伞,还记得么?”狡黠的笑容又回到⼩魔⿁脸上。
“那下次⿇烦你临了再说⼀遍,给我点⼼理准备好——”路明⾮正在抗议,眼前出现⼀只巨⼤的龙。龙躯在空
中蜿蜒成圆弧,仿佛长脚的新⽉。
“别怕,只是⼀只⼤型的四代种。⽽且,他看不见你的。”⼩魔⿁的声⾳从上⽅传来,丝毫不能让⼈安⼼。路
明⾮悬在半空中,嘴⾥骂骂咧咧。就在这时,路明⾮惊奇地发现,那条龙的⽖⼦拖曳着⼀个 “⼈”!
那正是他⼏天前在⽯窟中遇到的第⼆条龙,零代种海拉。
“她到底是谁啊?”路明⾮向上吼道。
“哥哥,我⽆法在‘奥勒’中告诉你,她的名字是神名,现在听了反⽽会让你忘掉这个梦的所有内容。”路鸣泽耸
了耸肩膀。
于是⼩衰仔继续关注着龙⾝下抓握的⾯具少⼥。龙⼥⼿上又是⼀⽀⽯箭,悬搭上⽆形之⼸。路明⾮发现她的
⼿臂散发出微微光芒。
“暂时给你提供镜瞳的效果,这个⼥⼈⼿上的⾔灵是‘地之⼦’,某个龙王的专属⼒⾔灵,最⼤能在瞬息间释放
出⾜以推动罗塞达⽯碑远离近地轨道的纯粹⼒量。”路鸣泽⼩⼼地斟字酌句,以免涉及”神名”⼲扰路明⾮的记忆。
“地之⼦”指的是地神盖亚的⼉⼦安泰俄斯,这个以安泰俄斯为名的⾔灵最早记录于希腊,是排名第⼀的⼒⾔
灵,曾仅供⼤地与⼭之王芬尼厄使⽤。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是罗赛达⽯碑啊,好像地理书上有,你能举个通俗的例⼦么?⽐如把多少个路鸣泽扔上
近地轨道……我是说我那个肥胖表弟。”路明⾮张⼜吐槽道。
龙⼥终于射出了⽯箭,长箭如同流星曳过,笔直撇下天幕上的群星,化为远⽅⼀个⼩⼩⿊点。路明⾮猛地睁
开眼,发现⾃⼰正握着楚⼦航的⼿,邻座的⼤妈以鄙夷的眼神看着”奇怪的男孩们”,嘴⾥在吞咽⾖浆与早点。
这是冬⽇清晨,碧螺路路端的⽼宅⾥格外幽静。收⾳机中播放着⽑阿敏的《红颜红花》,⾳量已经⽆法开
⼤。这⾸歌词质朴的⽼电视剧主题曲⾮常称这栋⽼屋,两层楼连着狭窄的楼梯,四间卧室和两间厅堂,外带摆满
花草挂着鸟笼的露台。
⽼屋坐落的地段算得上繁华,这件事⼀直是开发商的⼼头疮痛。但它其实是很美的,半壁爬⼭虎映衬着褪⾊
的屋顶,阳台上若⼲⾐服晾得整整齐齐,门前五⼗平⽶⼩院⾥种着葡萄和西⽠,还有⼀泓⼩⼩的井。它的存在给
交叉往复的钢筋⽔泥林抹上了⼀⽚⽣机。
住这⾥的⽼⼈当然与贫穷⽆缘,但还是⽣活得特意节俭。在这个电费按早晚时段区分收费的地⽅,⽼⼈也是
惜电如惜⾐裳的针线,早上七点电器已不随意开关。她正坐在安乐椅上,嘴⾥跟着收⾳机哼哼。冬风吹动着爬⼭
虎的枯藤在窗外晃动,⼀只⾦⽑在房间⾥⽆声地⾛来⾛去,偶尔轻轻去舔⽼⼈的⾐⾓。
⼤狗”罗格列”已经⼗岁,按年纪快要⽼掉了,正是她外孙满周岁那年买的狗下的最后⼀只崽。它的名字来⾃
⼀种西药,是主⼈必须按时服⽤的。本来,⽼⼈跟⼥⼉⼀样厌烦猫狗到处掉落的⽑发,但⾃个⼦⽣活总得有个
伴,她很快就习惯了。
⽼式的固话铃声从⼀旁响起,⽼⼈伸⼿接起电话,⽤⼀⼜吴语询问对⽅是谁。”阿佟哦,我⽑⽼想侬……啊好
啊好,腻⽓好嘞。”对⽅是她同乡的晚辈,也是⼥婿家现在的佣⼈,今天打电话来向她辞⾏回家过年。
说起来⽼⼈这个年本是要在⼥婿家过的,亲家奶奶却在前⼏天忽然病重,⼥⼉和刚谈⽣意回来的⼥婿又⼀起
奔去探望了。现在她就指望着唯⼀的外孙隔天会从”美国商学院”实习中抽⾝回来看她,好让这个年不独⾃⼀个⼈
度过。⽼⼈盘算着放下电话。
忽然,电话铃声又响起来。”阿佟……咦,是阿乔啊?”⽼⼈接听的话语变成国⾳,她惊讶地张开嘴,”什么?
哦,好,我明⽩了,交给我吧。你现在在哪⾥?还没完啊,你得趁早,不然事情没个头,⼉⼦你不管了么?⾏啦
⾏啦,别跟我客套了,我看着你长⼤的,这点忙算什么?”
⽼⼈的眼⾥流溢着神采,在她⽪肤松弛却依然光滑的⼿臂上,挂着⼀个⼩⼩的银质⼗字押。

断裂的地层深处掩埋着⼀间宫殿。
它是那样独特,纯然由⿊铁熔铸。⼤致呈圆形的⼤殿,从中⼼到边缘来去约有两百步远,四壁上没有⼀⼨平
滑,像荆棘⽣长般雕摩着相连如海的粼粼铠甲、⼈形的巨⼤龙皇以及席卷天空的狼锋战⽕。没有陪殿,没有前廊
和回廊,甚⾄连⼀间⽿室也不具备,四周也没有⼊⼜与出⼜,只在穹顶上裂开⼀道缝隙。仿佛是上帝⼀时兴起建
造了它,又在完成之前将它弃置。
宫殿正中央是⼀只巨⼤如⿍的铁质灯炉,中央略偏的位置有⼀⾯⿊铁屏风。令⼈惊叹的是这⾯屏风的铁质均
匀如⽟,仿佛能透出其后的倩影。海拉正在休息。
在过去的⼗天⾥,她动⽤了两⽀”伊西斯箭”,这给尚未完全的⾝体带来绝⼤负担:下半⾝的溃烂才⽌住不
久,又再次向上⾝蔓延。海拉需要新的奴仆,⿊王尼德霍格为她预备的侍者正在赶来路上,现在已经到达”门”
前。
咚!
⼀个⼈影从穹顶的铁缝⾥坠落下来,直接正⾯朝地摔倒在灯炉旁。若宫殿的裂⼜再偏些许,来⼈将被灯炉的
顶尖直接剖开。不过这对某种⼈来说并不意味着死亡。
他,或者她,⾝着的亚⿇长⾐已经破烂不堪,兜帽从缝合处撕裂开来,露出哀朽的⽩发和略秃的后脑勺。来
者的年龄已长。
“你竟然真通过了谒见之路。”屏风背后,龙⼥波澜不惊地开⼜说。所谓”谒见之路”,是在数千年前⼈类作为龙
类草菅⼀般卑微的奴仆,进见主⼈需通过的必经路。那些封闭在地下的路径本就狭窄,随着地层变化基本都已坍
塌。这个⼈爬过的路途恐怕连最畸形的侏儒也望⽽却步。
“是因为得到了神的指引,宁愿粉⾝碎⾻,成为供您踏脚的⽯⼦。”来⼈的声⾳听上去颤巍得厉害,精神很不
稳定。
“可你知道,你这样的⼯具,哪怕我⾮得⽤,也会嫌弃你弄脏我的⼿。”海拉⾛出屏风,直⾯着来⼈,话语⾥
满是讥谑。
“我是不重要的,神的意愿才重要。⽽您不是神的嫡⼥么?若您嫌弃我肮脏,超过了赞许我的称⼿,您可以⽴
即处决我。这份处决亦是我的荣耀。能为您效劳,死亡在所不惜。”那⼈说着”神”“荣耀”之类的字眼,⾔语⾥的敬
虔近乎疯狂。
“说吧,你有什么价值配得上被我使⽤?”海拉⽐刚才多出了少许兴趣。
“我知道您在我们之中拣选了两个⼈,李江措和林矜,我不敢揣测您的理由,但他实在可鄙,不⾜成事。⽽
我,您最好的猎⽝,会为您清除去往神国的所有障碍。”来者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海拉的脸庞。”我和我的门徒
已整备周全,随时可以厮杀或刎颈……”
他软弱⽆⼒地伸出⼿,⼿指沿着灯炉的壁⾯轻划⼏次,⿊铁发出清绝的声响。须臾之间,⼤⿍般的灯炉上溢
出光明,照亮了龙⼥的脸。⽚刻后,灯炉沿着裂缝兀⾃分崩离析,铁⽔在碎⽚上熔岩般地流淌四溅。
没有任何⾔灵迹象,这⼈的⾝体四肢已如瑞⼠军⼑,⽽且是真正的削铁如泥!即使对于龙类这样的体质也属
罕见。
“林矜未做成的事,你做得怎么样?”海拉转过⾝去,看起来如此的⼒量对她没有任何触动。
“已经做成了。为您找到答案的⼈也已处理⼲净。”来者伏地跪拜。
“准备好带我去那个地⽅的仆从,还有,带路明⾮来见我。⾄于楚⼦航,可以杀了他,如果你们办得到的
话。”龙⼥冷冷说出最后⼀句话。

“师兄,我就住上⾯。”路明⾮⼿指向间距极其有限的旧⼩区单元楼群,叔叔家住在五层尽头,看起来只需⼀
跃就可以从他家的阳台通往另⼀户⼈家⾥。”这⾥啊。”楚⼦航打量着周围,略⼀经意记下地址。
他完全不是⼀个挑剔的⼈,⽐起夏弥曾经居住的⽚区,这个地⽅让他觉得正常⽆⽐。路明⾮看着师兄,脸上
却有些挂不住。
建筑年龄已经超过⼗五年,⽆论内部怎么翻修也⽆法掩盖外部的寒碜。路明⾮⽗母总是按时寄来⽣活费,这
笔钱远超过叔叔婶婶收⼊的总和,可最终多数是被莫名其妙的理财投资浪费掉。虽然⽤在⾃⼰⾝上的永远也不会
多,路明⾮有时还是会替叔叔婶婶惋惜。
“师兄,回去吧。我要上去了。”路明⾮向他挥挥⼿,转⾝向单元门⾛。⼩衰仔⼀边慢慢挪动步伐,⼀边瞄他
⾝后,同⾏的少年向着⼩区⼤门⽽去。明明登上动车时,他看着窗外的苏湖景象,⼼⾥真⽣出了些许回家的喜
悦。此时……全被⽆端涌起的失落淹没。
路明⾮叹了⼜⽓,抱起旅⾏箱径⾃踏上楼层。他习惯在这⾥埋着脑袋,像曾经⽆数次放学回家那样,这就可
以不理会那些⼀直把他当成”⽼路家⼳⼦”的邻居。虽然⽐表弟路鸣泽长上⼀岁,但在体积和痤疮这两件事上路明
⾮确实⽆法⽐前者显得成熟。
⼩衰仔不知不觉发现⾃⼰已经⾛到了七楼的天台。空调机组和交错的管道仍在运⾏,纸箱却已被层叠压好,
旧沙发和茶⼏早不见了踪影。路明⾮的”王国”消失了,但不是没有补偿的——露台死锁的⼤门终于开放,顶层上
架着⼏床晾晒的棉被。
路明⾮跑到露台边沿,踮起脚向下张望了⼀会⼉。他没有看见楚⼦航,忽然想起⾃⼰连楚⼦航的电话都不记
得。失去了⼩魔⿁赠送的iPhone,也就彻底丢失了编借⼜串门的可能。
可他还是想着师兄,他想起楚⼦航⾐服下的层层绷带,还有那个据说别有⽤⼼的吻。路明⾮灰溜溜退出露
台,从旅⾏箱⾥摸到钥匙,又再拖着箱⼦下五楼。
门没有反锁,他⼼⾥莫名⽣出安慰。叔叔和婶婶在家⼲嘛呢?他们⼀定会炫耀路鸣泽在美国读书的光荣事
迹,会差使⾃⼰忙东忙西,又要再听见婶婶的魔⾳穿脑了。不过,这些听上去毫不值得怀念的事现在还真能让他
稍稍安⼼。仿佛有了这些,就可以不去想另外的事。
可是,⾮常奇怪,屋⾥看上去并没有⼈。路明⾮等了⼀会⼉,也没听见响动声。于是他⼤声喊”叔叔婶婶我回
来啦”,⼀边向着⾥屋踱步。屋⾥⾮常⼲净,应该是为新年⽽特意打扫过。
在狭⼩的饭厅中央,玻璃餐桌上⽤筷⼦压着⼀张纸条。路明⾮将它拾起来,上⾯简短地写明叔叔⼀家⼈去了
普吉岛过年,路明⾮回来需要⽤钱的话得⾃⼰先刷卡垫着如何如何。字⾥⾏间没有多少温度,⼩衰仔⼼头憋屈,
但仔细想想他确实⼀直没和他们联络过,另外在这⾥⾃⼰本来是不受宠爱的,也没什么好抱怨。
他收起信纸,准备洗个澡换⾝⾐服。浴室的门紧闭着,路明⾮伸出⼿旋转门把。
“咔”。
门还没有拉开,忽然有⼈从⾝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衰仔⼀下⼦寒⽑竖起,叫出声来。
“是我,你的钥匙插在⼤门上。”楚⼦航另⼀只⼿从后⾯伸到他⾯前,晃了晃那串钥匙。”出去时被传达室⼤爷
询问,他说很久没看到你叔叔⼀家⼈了。我想他们是不是外出了。”
“这样啊,师兄你上来⼲嘛?”路明⾮舒了⼀⼜⽓,转过头去。
“要不,⼀起去我家?”楚⼦航打量着他⼿中塑料盆⾥的⼲净⾐服答⾮所问,”不然你怎么⽤⽔电?”
路明⾮⼀愣,随便找了个开关试试。果然不⾏,⽔倒是可以打开总阀,电和煤⽓却是由物业管理的,他根本
不知道哪去找电⽹IC卡。这样⼀来,确实没别的去处了。
楚⼦航已经站到⼤门⼜,”去我家?”他又问了⼀遍,路明⾮还在别扭着要不要答应。
“过年时⼀个陌⽣⼈呆在你家⾥会不会……显得很奇怪啊?”⾃⼰对于楚⼦航的⽗母⽽⾔当然是陌⽣⼈,路明
⾮想起楚⼦航作为拖油瓶的⾝份。
“哦,他们现在在银川。有长辈重病,原定来家⾥过年的亲戚们也多数赶着探望去了。”楚⼦航下飞机后与”爸
爸”通过电话,知道最近家⾥的事情。
“……你不⽤去么?”路明⾮听到这句话忽然放松了,眨巴着眼睛望向师兄。
“不⽤去,她也不需要我去,她需要的⼈都会到的。”楚⼦航回答得简单利落,以他的⽴场性格,跟”爸爸”那边
的家族虽不算格格不⼊,但离融洽还有不少偏差。
“那……⾛啊。”⼩衰仔的脸上舒展笑容,他将夏天的⾐服⼀股脑从旅⾏箱扯出来,然后从箱底收拾了⼏套冬
装,放进旅⾏包⾥。楚⼦航在⼀旁静静地看着他,不时会瞟向依然紧闭的浴室门。

在门的另⼀侧,浴室中有个”⼈”正摈着呼吸透过磨砂破璃注视他们。
楚⼦航折回来是因为他在⼩区门外感受到了死侍的存在。可惜分辨不出⽓息究竟来⾃哪⾥,⾝边三五个⾏⼈
都很可疑。那⽓息与李江措相近,并不强烈,仿佛还存在属于⼈类的部分。
雪⼭⽯窟洞开之前,多吉曾在⽯道上发现了垂死的李江措。同时才旦罗追也现⾝出来,告诉楚⼦航⾃⼰杀死
李江措之前的情形。藏⼈检査过那具⼫⾝,外表没什么异常,⾻骼却已完全异化,这个⼈成为死侍应该不是最近
的事。
危险并没有离开,楚⼦航想着,⾝旁的路明⾮⼀步踏上公交⽉台。”师兄,是到城东对么?我们打的吧,我来
付钱。”⼀路上的开⽀⼤都是楚⼦航刷卡垫着的,路明⾮⼼⾥有点过意不去。
“不⽤,我们等下⼀班电车。”楚⼦航径⾃⾛向街⼼另⼀侧的电车站。还有四天就是农历新年,城区的⼠已经
忙不过来了。在种情况下楚⼦航⽆法确认他们等待许久后会不会招来⼀位死侍驾驶员。
“电车,那不是通往开发区的?”路明⾮跟在后⾯不解。
楚⼦航低头摆弄着⼿机,并不回答。过了好长⼀段时间,他忽然开⼜问:”需要给你叔叔打个电话么?”他知
道路明⾮的电话不见了,虽然他不会把”不见了”理解为”⾃爆了”。
“呃,算了吧,我记着电话的,但他不⼀定开了国际漫游啊。我跟他也没多少话可讲。”
他与叔叔婶婶可能的交流内容都在那张纸条上了,⽽且是单向的,换成电话就是那边说这边保持⽤单⾳节回
复”嗯嗯”。路明⾮看着楚⼦航,他本以为师兄会很语重⼼长甚⾄有点⼋婆地劝他跟亲戚家⾥处好关系,可寡⾔的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他们⼀家具体什么时候⾛的?⼏号的飞机回来?”
“回来不知道,⼤概没⾛⼏天吧,⽔管⾥还有热⽔。”师兄你关⼼叔叔他们⼲嘛啊,是要搞清楚我会赖在你家
多久?路明⾮⼼⾥有些不安。他单纯地想跟眼前这个⼈在⼀块⼉,可又与⽣俱来厌恶讨嫌,毕竟已经被迫在亲戚
家讨嫌了⼗多年了。
电车站台上的⼈越来越多,补卡处LED灯板上的提⽰写着”⾼新线”“⼀分钟”等字样。
“你家浴室⾥没养猫吧?”楚⼦航想了想,问了最后⼀个问题。
“咦……”路明⾮脑海⾥浮现出两张⾯孔,⼀张是每年春天婶婶咒骂着恨不得拿⼑砍死⼩区⾥那些野猫的凶
脸,另⼀张是婶婶抱着⼀只三花慈祥地剪⼩鱼⼲的笑脸……很显然后者零分。
路明⾮看见电线杆上飞起⼏只乌鸦,脚下传来轨道的微振,电车就在这时停站,⼈群排起队伍鱼贯⽽⼊。楚
⼦航拉着路明⾮快了⼀步,他在车内选择靠中间的位置站⽴。接近⼆⼗⼈陆续涌⼊车厢,司机等了数分钟,将前
后门关闭。
“刚上车的准备好交通卡或纸币,告诉我到站地点。”售票员是个中年⼤妈,她从电车后半段的⼯作座位上起
⾝,在⼈群⾥娴熟地穿梭,操着本地⼜⾳的普通话。当她⾛到楚⼦航⾝边时,从业⼆⼗多年的⼯作经验就这样被
瞬间颠覆——楚⼦航忽然揽起路明⾮,另⼀只⼿猛地推开头顶的通风窗,然后握着扶⼿杆⾝影直直地窜了出去。
⼤妈的第⼀反应是,如果你们没带零钱直说啊,不⽤跑到车顶上吧?车顶是不能坐⼈的!
通风窗的顶盖旋即落下来,重新合上。这⼀切发⽣得太快,以⾄于⼤多数⼈只是莫名地听见⼀声砸响。

楚⼦航的⾝影在街道两侧五六层⾼的屋顶上狂奔。⽽可怜的⼩衰仔被他从腰上圈起来,整个⼈像条形秤砣⼀
样横着。
什么世道!⾝边的⼈都有事先屁话不说临了突然刺激我的恶趣味么!⼩衰仔欲哭⽆泪,有⼀个突然拖⼈跳飞
机的弟弟也就罢了,好⽍是在梦⾥;可现实⾥忽然就被揽起来还跳上⼗⼏⽶⾼的楼……⼼脏长此下去怎么坚强得
了他还想多活两年啊!
隔着⼀件杜嘉班纳的运动衫,路明⾮感觉到楚⼦航⾝体烫得像⼀团⽕。在雪⼭上的爆⾎失控直接后果之⼀就
是⾼热⾎液,他的⾝体⾄今仍⽆法回到完全正常的温度,依然处于爆⾎范畴。带个⼈蹬墙上楼这种天⽅夜谭也因
此才会发⽣。
根据⼀般美国⽚情节,路明⾮能推测楚⼦航这么做的原因:师兄发现了有⼈在跟踪他们,通过这种⽅式把跟
踪者留在电车内。所以他选择了⼀趟⽅向完全错误的电车。如果跟踪他们的不是⼀两个⼈⽽是分散⾏动的⼀群,
那么其他跟踪者不出意料正在出发向着⾼新线其他站点。
但是!哪怕碟中谍⾥的阿汤哥,遇到这种事也不过就是算准时间从在车门关闭的前⼀秒离车吧,忽然打开通
风窗跳出还拿电线杆顶落脚是要闹哪样?还有,师兄我要抗议,这样让我很想吐啊。说起来电影⾥这种时候唯⼀
正确的带⼈⽅式是……公主抱。
被揽在少年⾝侧臂弯⾥的蔫⼩孩脑内话剧院⾥锣⿎喧天。

楚⼦航从⼗字路⼜上空⼀跃⽽下。等待过街的⾏⼈有些看到他,怀疑起⾃⼰的眼睛。执⾏部雷厉风⾏的杀胚
才不管这些,只顾把晃得晕头转向的路明⾮放稳到地⾯上。
路⼜的昆曲院门前停着⼀辆奔驰S500,开车的⼈正向楚⼦航招⼿。”快⼀点。”楚⼦航拉着路明⾮进⼊后座,
引擎发出低响,豪华轿车以⼀条流畅的弧线转弯到车道上。
“是⼩楚先⽣的朋友吧。”司机回过头来,礼貌地与路明⾮打招呼。
⼩楚先⽣?路明⾮看了看楚⼦航,这个称呼真是奇怪,难道楚⼦航没钱的爸爸叫⼤楚先⽣?开车的⼈不到30
岁,⾯相⾮常斯⽂,⼤概是叫不出”楚少爷”这种奇怪的电视剧称呼,又不好意思直呼楚⼦航或者⼦航两个字。
“我还⼀次也没见过⼩楚先⽣的朋友,你也在美国读商科?”司机单⼿娴熟地打着⽅向盘,在车道上左右绕
⾏。此时车速正是路段的限速,同路的车辆被逐⼀甩到⾝后。
“呃,对,私⽴学院的商科。”路明⾮注意到楚⼦航给他的眼神,⽴刻明⽩了该怎么说。
“美国多好啊,资本主义国家的⽼⼤,就两个字发达。电影⾥的美国⼈家家都是独门独院,上班族也能住得跟
⽼板似的。”司机有⼀茬没⼀茬地继续。
“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好,发展稳定,坐电车也不错⾄少不会开得太快。打开天窗还能跳出去……”路明⾮决定
附和下他,结果张⼜⽴吐烂话。这句话很明显超出了司机的想象⼒,后者只好礼节地⼲笑两声。
“路先⽣是嫌我开得太快了?”司机想了半天,从后视镜⾥看看楚⼦航。他是接到楚⼦航的信息来的,全速开
⾛也是少爷的要求。
“噗……”楚⼦航竟然笑了出来。虽然表情⼀闪即逝,但路明⾮⾮常确定。很少看到师兄的笑容,可以靠卖酷
吃饭的脸笑起来也挺好看的嘛,他也跟着笑笑。
司机忽然想起⼀件事,问年轻的主雇:”佟姨回家去了,⼩楚先⽣两个⼈住别墅⾥没问题么?”
“啊,没事。我住惯那边了。”楚⼦航看着窗外的街道,不经意回答。
“只有我们俩没有别⼈?”路明⾮睁⼤眼睛,他早知道楚⼦航的⽗母都不在,但是就两个⼈的话感觉也太怪
了。和⼀个扒光过⾃⼰还亲过⾃⼰的朋友两个⼈住同⼀屋檐下……对⽅是男⽣啊男⽣。
“不会再有什么的不会再有什么的,师兄喜欢的是夏弥我何德何能啊……”路明⾮抱着头对⾃⼰⼼说,努⼒把
奇怪的想象对象换成诺诺。

“师兄……?”
路明⾮侧向⼀旁,寡⾔的少年看上去像睡着了。
车外是明朗的冬⽇,S500正平稳⾏驶在淮雁路上。这条路⼀个世纪以前就是城市最繁华的所在,林⽴着哪怕
旱季也清涤得⼀尘不染的⾼楼⼴厦。两旁的街头是熙攘⼈流,上⽅则是栉⽐交叠数不清的商户及招牌,宽⼴的⼈
⾏⽴交间不断将阴影投在轿车车窗上。
楚⼦航的脸贴着车窗⼀边,双眼⾃然地轻合着。可他的眉头上有⼀道蹙起,仿佛并不放松。路明⾮伸⼿去探
他,发现他的体温⽐之前升⾼,这也意味着爆⾎的负担开始作⽤于⼈类躯体。
此时少年脑海⾥并不完全的意识慢慢整理出⼀条线。楚⼦航请求过诺玛,从国航数据库⾥调查李江措的⾏
程,得到的却是⼀⽚空⽩。这个死侍⾝后有⼀张⽹,能帮他罗织出虚假的⾝份,甚⾄骗过了机场联⽹的公共安全
系统。这事情本⾝极不寻常。
路明⾮说有印象李江措出现在成都到黄龙的飞机上,那么有两种可能,这只是巧合或是对路明⾮的有意监
控。从之后出现的六条地龙来看,后者的可能性⼤多了。
楚⼦航反复问过师弟,但对⽅确信⾃⼰没有在雪宝⿍的⽯窟⾥发现任何特殊的东西,更没有带⾛。从⼀切迹
象来看,诺玛或者学校⾼层应该隐瞒着什么,路明⾮会在那个时间点去雪宝⿍不过是看似偶然的精⼼安排。但⽬
的呢?⽬的是否达到了?他⽆从知晓。
如果肯定以上这些,有⼀件事就明朗了,出现在路明⾮家门前的死侍是⼀路跟踪他们⽽来的。路明⾮或许达
到了安排他前往雪⼭之⼈的⽬的,或许没有,但⼀定有⼈相信这件事。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被跟踪的?
楚⼦航的眉⽑蹙得更紧,头上竟在冒汗。这时车停了下来,淮雁路通往城东的四号桥⽅向发⽣了事故,上千
辆⾏车被迫在路中等候。
他又想到两个细节,传达室的⽼头在跟他攀谈时伸⼿打开了⼀个抽屉,⽼⼈翻找⼀会⼉,又摆摆⼿说句”果然
已经送去了”。窄⼩的抽屉⾥究竟放着什么东西?⾛进路明⾮家时,他看出叔叔⼀家在离开前进⾏过认真的家政保
洁,家⾥有条不紊,可门前的鞋毯是歪的。
楚⼦航脑海猛地浮现起⼀个场景,那间隐隐可疑的浴室⾥站着⼀个⼈,⼀个死侍。他⼿⾥拽着⼀张汇票……
汇票?更可能是取件票单,被收容在那个装票据的⼩抽屉⾥,又被传达室内的其他⼈通过门缝塞进门中的鞋毯
下。死侍不太可能对财物感兴趣。
对⽅不仅跟踪他们,也准确知晓路明⾮的住处,那么⾃家的住址也就不太安全了。不过,对⽅既然有组织,
应该也不会太快下⼿,孔雀邸⾥有⼀些业主的⾝份⽐较神秘,据说是政委的⾼官。任何组织在中国应该不敢贸然
骚扰这些⼈所住的⼩区。
楚⼦航睁开眼睛,路明⾮正在和司机扯淡美国的⾦融圈⼦、商学院⽣活等等。话题异常投机,估计两⼈的素
材都是来⾃同⼀批电影或美剧。
少年稍微放松,或许⼀切并没有⾃⼰想得那么坏。还是考虑下今晚吃什么吧,家⾥⽆论何时应该都有⽜排,
煎两块全熟的?他记得眼前的⼩衰仔有次吃学院⾷堂的五分熟⽜排,之后因为腹泻吊了⼀周的盐⽔。
躺在校医院⼀脸憋屈的路明⾮跃然眼前,楚⼦航不禁失笑。就在这时,他的危机本能忽然被某种东西激活
了。少年飞快伸出⼿去,毫⽆预兆又不由分说拽住司机的领⼜将他拖到后座,另⼀只⼿将路明⾮的头按到车窗
上。
“呃……⼲嘛?”⼩衰仔嘴⾥滔滔不绝的⿁话变成呜咽。
⽚刻间,⼀块巨⼤的⽔泥钢条从空中砸落,横直压在车前的两脊上!挡风玻璃破碎成数不清的颗粒如⾬点洒
落。
司机看着⽼板交代⾃⼰保管的重要财物在⼀瞬间毁掉,吓得脸⾊煞⽩。楚⼦航⼀把掀开车门,将路明⾮拖出
来。”糟糕……”他皱着眉头扫视了⼀遍四周上⽅,将惊魂不定的师弟带上⼈⾏道,穿过围观的⼈群。
没⼈注意,⼈群⾥有个⾝着单薄⽩褂的⽼者,像掸掉灰尘⼀般轻巧地拍了下路明⾮的肩膀。

楚⼦航带路明⾮卷⼊最汹涌的⼈⾏,⼈流连着街⼜上银泰百货的巨⼤玻璃旋转门。⼀旁路⼈们以惊艳的⽬光
打量这对紧握着⼿的组合,楚⼦航脸上只有冷峻的表情,路明⾮却被看得浑⾝不⾃在。
“师兄,我们并没有甩掉追踪的⼈?”蔫⼩孩低声问道。
“哪⾥⼈多就往哪⾥⾛,但是绝对不要放开。”楚⼦航晃了晃⼿掌,不远处有三四个⽩领⼥⼈齐声发出啧啧惊
叹。
现在少年⾮常头疼,被拦截的地点是从路明⾮家⼩区通往城东不出意外必经的地段,那么就连阻塞交通的事
故都极可能是被编排上演的。⾃家的车牌号也被掌握了。⾝边仿佛有好⼏个死侍的⽓息,每⼀个⼈都那么可疑,
压⼒在⽆形中如潮⽔涌来。
“……明⽩了。”他⾝畔的⼩衰仔忽然说,对他笑了笑。路明⾮在过去⼗⼏分钟⾥遭受的围观⽐⾼中三年还
多,也不知道是释然了还是能豁出去了。经过刚才的压⼒训练,他现在⼼情变得很好,就像危险并不存在。
“师兄啊,你这样会把我变成⼥⽣公敌的。”他调侃说,楚⼦航讷讷地不置可否。
在浩瀚⼈流中,有个⼥孩静静站在那⾥。肩上系着新买的hermes丝⼱,然⽽⼥孩已经忘了,只注视着两个少
年。在看到他们的最初,她简直不敢相信⾃⼰的眼睛。
那是柳淼淼,路明⾮⾼中班上的”钢琴⼩美⼥”,曾经她做梦也绝不会梦到眼前。在仕兰⾼中没有⼥⽣不倾慕
的优秀学长和没有⼥⽣搭理毫⽆存在感的前同桌,这样的组合如果是传⾔⼤家都会当笑话看。
⽽她暗恋过楚⼦航两年啊,⾼中最好的两年时光。虽然从⼩在娇惯中长⼤,柳淼淼好⽍有个率直的优点;⽽
如果不算路明⾮的⼏次⽆⼼冒犯,他们关系本来还不错。她湿润着眼眶想了想,算了吧,⼤家的世界都不⼀样
了,她拿出⼿机,准备拍下这⼀幕,跟⾃⼰最不成熟的暗恋道别。
如果再悄悄发到社交⽹络上,路明⾮那个衰仔⼤概会跟全校⼥⽣结仇吧。⼥孩脸上露出平淡⽽略苦涩的笑
容。忽然有⼈遮住她的摄像头,那是另⼀个⼥⽣,略微消瘦,看上去⽐她成熟。”⼩姐,本商场不可以随便拍照
的。”
那⼥⽣穿着银泰的制服,微笑地阻拦她。柳淼淼微红的眼睛转着泪光,”知道了。”她也不多话,转⾝就⾛。
“诺玛,发现⽬标。刺青师应该标记了我们的S级,他展开的⾔灵正是‘困兽场’。⽆法估计这⾥有多少安息会成
员。”“银泰的服务员”⼀边在⽿麦⾥⼩声报告,⼀边注视着楚⼦航和路明⾮,伴随着他们的是⼏乎整个商场⼀层的
⽬光。
“师兄,我想上个厕所。”路明⾮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弱弱对楚⼦航说。
现在是晚上10点,两个少年从银泰辗转来到相连的群光⼤厦⾥。在路过的成⾐店他们买下两件风⾐,穿上后
握住的⼀双⼿就不会太打眼。
购物的⼈流此时不降反增,奢侈品店⾯都在延长经营时间,等待从年终聚会⾥出来的男男⼥⼥在这⾥将激情
化为账单上的位数。也有年长的男⼈们,因为团聚等原因不得不暂时分别地下情⼈,为她们在此挑选慰藉。
⼈流中的可疑对象仿佛也在增加。路明⾮能感受到⼿被楚⼦航越攥越紧,直到⼿掌有些疼痛。当然,现在最
重要的是先解决膀胱。
“师兄,你就不⽤呆这⾥啦,反正又没第⼆道出⼜。”路明⾮站在盥洗室门内慌张地摆⼿。如果师兄在旁边盯
着……他必然尿不出来啊。
楚⼦航想了想,点点头。很显然把他们困在这⾥的对⽅并不想直接杀掉路明⾮,否则那辆车被砸中的就不是
前窗了。室内并没有令⼈不安的⽓息,守在门前应该没有问题。”稍微快⼀点。”末了,他伸出⼿去,摸摸路明⾮
的头发。
楚⼦航退了出去,⼩衰仔悻悻地再检查了⼀遍盥洗室,确认只有便池可⽤。他很怕师兄突然冲进来拉⾛⾃
⼰,所以选择了最⾥⾯的位置。
体内渗透压终于缓解了,⼩衰仔放松地哼哼,忽然他⾝后的隔间被从内掀开,⼀个⼈影出现在背后,即刻捂
住他的嘴。捂嘴的动作⾮常专业,路明⾮发不出任何声⾳,少年挣扎着被拖进马桶间⾥。他尝试反过⼿去顶开那
⼈,伸出胳膊却碰到了柔软胸部——对⽅是位⼥性。
“我是来⽀援你的……别紧张。”⼥⼈的声⾳有点⽿熟。
那只⼿⼒度开始减⼩,路明⾮回过头来,觉得眼前这张脸仿佛在哪⾥见过。脑袋⾥浮出⼀个模糊名字,他愣
愣地试探着问:”你叫……万博倩?”
“啊,亏你记得。我看你要如厕,就先⼀步进来了。”万博倩对他微微⼀笑,”这次执⾏部来不及准备,淮雁路
上只有两位专员。说起来,⼀直没机会谢谢你上次救了我。”
“我当时也没特别想救……现在究竟什么情况?”路明⾮眨眨眼睛,⾆头⼀下⼦转过弯来。上次见到万博倩时
她在芬尼厄的尼伯龙根中被困了很久,全⾝消瘦得如同男⽣,现在看倒是个颇有亲和⼒的姑娘。
“安息会正在找你,他们的教长刺青师动⽤了⾔灵‘困兽场’。那个⾔灵已经标记在你⾝上。⼀旦猎物越过领域
界限,他们会竭尽全⼒封锁去路,为此不惜任何伤亡代价。⽩天已经制造了⼀场⼤型追尾。”
“⽬标只是我么。那这⾥……”路明⾮指了指墙壁,他现在精神有些过敏,⽣怕有敌⼈破墙出来。
“暂时没问题,为你准备的⽹还并不精密,从直径两公⾥开始收紧,现在估计快到这座⼤厦了。我的⾔灵是‘⾎
系结罗’,在‘困兽场’的上⼀阶,如果将⼒量释放到最⼤,⼀定程度上可以误导标记的效果,给他们制造⼀些混
乱。不过,这⼀时忙乱不会给你们增加多少时间,因为我⽆法⽀撑太久。”
“安息会是怎么冒出来的?学院跟教会或GOP结了梁⼦?”路明⾮问,在卡塞尔也有主⽇⾥坚决不上课的安息
⽇会教徒,他也很想⽤这个理由啊。
“不是安息⽇教会,是中国的安息会。没时间解释了,我来直接转述诺玛的意思吧。楚⼦航为了防⽌被监控,
将⼿机留在车⾥。即使不这样,诺玛也不打算对他下达命令,因为他的状态很危险。”
“危险?什么状态会危险?”听到这句话路明⾮有些不快,即使是凭依濒临失控的⾎统,师兄还是⼀直在保护
着他。
“不,诺玛的意思是,他勉强⾃⼰的次数太频繁了,最近如果再乱来,很可能会变成死侍。”执⾏部对”爆⾎”的
了解并不深⼊,万博倩刻意回避了这个词。
“变成死侍……”路明⾮垂下头,想起了雪⼭上的夜缔和⾯⽬狰狞的李江措。楚⼦航杀过如⼭的死侍,他⼀定
⽐⾃⼰更了解那有多么可悲。
“所以,虽然这很困难,诺玛希望你能尽量采取主动,减少楚⼦航与安息会冲突的机会。据现有的情报,安息
会教长刺青师是⼀个⾮常棘⼿的⼈物,尚不清楚他全部实⼒。”万博倩从背后取出⾦属盒,⾥⾯装着⼗发⼦弹及⼀
柄改造后的俄式微型转轮,⼜径尺⼨仅有5.45毫⽶。
“楚⼦航暂时不需要新武器,这柄枪也不具备杀伤性。执⾏部的处决对象是龙类和死侍,⽽你⾯对的敌⼈在
《亚伯拉罕⾎契》⾥没有明确定义,不能确认适⽤。另外,你不具备执⾏专员才有的障碍处决权。”
“给我这些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啊。”路明⾮抱怨道,这根本不是⾯对数⼗乃⾄上百死侍的装备,哪怕⾃⼰打
枪还⾏。”这是什么⼦弹?”
“汞合⿇醉弹,表⾯有炼⾦药液,具有龙⾎统的⽬标⼀经击中就会失去意识。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这种药剂没
有感官刺激,直接接触⽪肤太久可能导致不明昏迷。”
路明⾮⽤指甲尖轻轻捏着弹头,⾦属⼦弹上泛着淡⿊⾊光泽。
“……感觉还好么?”半⼩时后,在群光四楼上,路明⾮问楚⼦航。他脑袋⾥还在回响着万博倩的话。
“嗯。”楚⼦航淡淡地应了⼀声。其实他全⾝的⾎正烧得厉害。
在狮⼼会长计划⾥,即使作为⼀个孤胆杀胚,他并不会完全⽆视执⾏部铁则。对楚⼦航⽽⾔所谓底线是尽量
不危及⽆关路⼈。他预计在凌晨2点淮雁路彻底打烊时突围,⼀并解决来犯的死侍。
⾄于现在,做好爆⾎的准备,还有就是看好路明⾮。如果实在难以打发时间,可以逛逛商铺⽆妨。
“两位请随意看看。”男⼠配饰店的外展柜台上,店经理礼节性地招呼他们。路明⾮抬头看向店⾯的易拉宝,
上⾯有Love&Pride这个商标。牌⼦他当然没听说过,对配饰类⼩衰仔最熟悉的就是”⽯头记”。当然,为了不丢
⼈,路明⾮决定⽆视上⾯那些价签认真看⼀看。
可他能⽆视得了么?柜台⾥东西即使再⼩价格也有四位数,⼩衰仔装淡定装得有些抽筋。他⾝边的楚⼦航认
真盯着其中⼀件,脸上神情难以描述。
那是⼀截圆柱形⼩叶檀⽊,裹在银箔⾥,整体雕刻得⾮常细致。楚⼦航记得这跟他亲⽣⽼爸结婚前送给对象
的某件东西很相似。等到⼥⼈改嫁了,那件东西⾃然跟记忆⼀起被清理掉。
路明⾮看着此时的楚⼦航,回想起去年平安夜,他在北京街头买了⼏颗红富⼠当圣诞礼物送⼈。可那⼀晚少
年找遍了卡塞尔中国总部,始终看不到⾯瘫师兄⼈影,在返回美国的飞机上,他吃掉剩下那颗苹果。
⼀直想谢谢楚⼦航,就是没机会表⽰。
看样⼦师兄挺喜欢那块挂坠的,贵是贵了些,⼲脆豁出去了,反正⾃⼰帐多不愁。这么想着,⼩衰仔咬⽛⼀
挺,掏出钱包对经理⽰意。”你要买?”楚⼦航有些意外,师弟也觉得这个很好看么?其实他⼀直怀疑亲⽣⽼爸的
品味。
“嗯是的。”路明⾮⼿握⿊卡,豪⽓地在pos终端上⼀划,瞪着绿屏等待提⽰。
还好,提前给诺玛报备现在⽣效了,学院财务系统已完成对银联⽹络的授权。路明⾮快速输⼊密码,伸⼿接
过包好的盒⼦。他正准备把东西交给师兄,pos机毫不客⽓地报错。
那是四个字,”密码错误”。
“呃。”路明⾮赶紧重输了⼀次,绿屏上依然如故。他猛然想起曾经收到过VISA的邮件,上⾯建议客户修改过
于简单的⼋位数字密码。改成什么密码来着?⼀下⼦想不起来。
⾝上只有⼀张卡刷得下这个价格,路明⾮下意识四处张望,楚⼦航脸上正微有不耐。他在担⼼长时间原地不
动会带来危险,可蔫⼩孩因此更加捉急。
“我来吧。”楚⼦航取出花旗信⽤卡,毫不商量就拿过pos机,刷卡,签名,五秒内把程序⾛完。路明⾮愣在旁
边,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呃,我之后还给你……”他⼩声嘀咕,已经尴尬得脸红,再也说不清是谁送谁礼物。
楚⼦航却不管这些,拉着他向别处⾛。
“师兄,你的嘴上。”路明⾮跟上他步伐,这才发现楚⼦航的嘴唇已经⼲裂。”……不⽤舔舔么?”
楚⼦航磨了磨上下嘴⽪,确实⼲得厉害。仍是爆⾎所致,如果他现在打出⾚膊,甚⾄能看见⾃⼰⾝上热⽓如
柱。”等我去买⽔吧。”路明⾮指了指⼏步外的肯德基上校招牌,轻轻放开师兄的⼿。”恩,快⼀点,东西不要接触
店员外的任何⼈。”楚⼦航守在原地,⼀直凝视进门的背景。
⼏分钟过去,路明⾮提着两杯七喜回来。”好像不⼀样多呢。”他认真地掂量两下,把重的那杯递给楚⼦航。
路明⾮看着楚⼦航第⼀⼜喝下去,才静静捧起⾃⼰那杯。
“师兄,七喜喝得惯吧?”
“都是⼀个味道。”楚⼦航连续咽下⼏⼜,”我分不出七喜和雪碧。”
“为什么地在晃?难道是我……”路明⾮忽然托住额头,他脚下⼀个趔趄,屁股登时着地。楚⼦航也赶紧躬⾝
下来。”路明⾮!”他凑近他⽿边⽤⼒喊,⽽⼩衰仔已失去意识。塑料纸杯滚到⼀旁,冰块和碳酸液体从杯盖⾥洒
落出来,此外还有⼀枚泛⿊⾊弹头。
经过楚⼦航那句话提醒,路明⾮在拿到七喜时作好整个计划,可他就是衰仔,第⼀步便弄出乌龙。

凌晨四点的夜空,有⼈穿⾏在⽉光下。那⼈的眼睛从有⾊⾓膜镜⽚后⾯发出明光,宛如晨星。
那是楚⼦航,正抱着不省⼈事的同伴越过城市⾼楼。他不顾重伤未愈再度使⽤爆⾎技能,怀⾥那⼈若醒来后
知道,⼀定会⾮常担⼼。
如果没有弄错两杯七喜,楚⼦航现在应该已被万博倩送去安全之处。路明⾮⾃⼰不出意外会被带往安息会教
长⾯前。即便总有赖活下去的运⽓,即便关键时刻⼩恶魔多半会现⾝救场,他依然是害怕的。但楚⼦航变成死侍
的风险,对他⽽⾔更具压迫⼒。
失去炼⾦长⼑的杀胚依然是杀胚,凭借着浴⽕的空拳和⿇醉枪就能开辟⼀条⾎路。死侍们的头领在最后⼀刻
赶到他背后,那时少年已成功撂倒⼀⼲乌合之众。这群混⾎种的实⼒⾮常不错,⼏乎能追平执⾏部平均⽔准,但
对楚⼦航⽽⾔仍不够看;唯有那个领头者可以作为对⼿,后者迅疾地中伤了少年的背部。
淮雁路上的⼤型景观树⽊被”君焰”点燃,⽕焰连着光秃的枝桠烧成⼀⽚。楚⼦航最终从⽕海⾥抽⾝出来,跃
⾄⾼楼上另辟蹊径脱离。
“师兄,……不要爆⾎……你会变成死侍的……我不会有事……”路明⾮嘴⾥喃喃地述说着真⼼所想,楚⼦航
埋头注视他的睡脸。虽然听不太清,声⾳⾥⾃有⼀种⼒量传递过来,让奔跑的少年⼼头⼀揪。
奔跑者还来不及感受牵挂的温度,从背部到五脏六腑突然传来痛苦的灼烧与痉挛感。爆⾎失控了,龙⾎之⼒
肆⽆忌惮地撕扯他的⽪肤,鳞状⾓质正形成在体表。
原来就是今天?就是这⼀次么?少年咬紧⽛关,死死抱住怀⾥的师弟不放。此时离⽬的地已经很近了。⼀旦
跌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路明⾮的性命。空中⼤风吹过,有⾎⽔从楚⼦航的双眼向两⽿横流。隐约看见,前⽅连
绵的⾼楼间凹下⼀块空地,似乎已经到了要去的地⽅。
风⾥有⼈的声⾳在回响。楚⼦航略⼀倾听,发现那竟是歌声:

凉夜迢迢,
凉夜迢迢,
怀揣雪刃⼑,
投宿休将他门户敲,
遥瞻残⽉,
暗度重关,
急⾛⽺肠去路遥,
…………
且得明星下照,
⼀霎时云迷雾罩,
呀!
百忙⾥⾛不出⼭前道。

声⾳婉转迂回,⼀叹三折⾥巧尽了唱者的⼼思。这段唱词出⾃昆曲《夜奔》⼀阕,但又不尽相同。楚⼦航只
觉得那声⾳⾮常熟悉,可已来不及细听了。少年低头揉揉⾎液模糊的眼,脚下忽然⼀空,⾝形顺着⼤厦的边缘下
坠。

第七幕 终年信

⼥⼈的头深深后仰,凝视着头顶上⽅压下来的天花板。房间低矮却宽敞,四⾓映着静谧的蓝光,她的眸⼦是
⿊⾊的,眼神却明如灯烛。⽬之所及吊着⼏盆绿萝,长势颓萎。绿萝下⾯是半圆形沙发,处在房间正中。除了⼀
些普通的陈设,这⾥还有⼀个热带鱼缸,⾥⾯没有⼀条鱼。
她是⼀个中国⼈,已经不算年轻——眉侧的⼏丝微秒细纹提醒着这个事实。即使如此,软和的脸廓线条、披
肩如⽔的长发加上粗细合宜的⾝肢,依然使她称得上美丽甚⾄迷⼈。她正穿着宽松的连⾐裙,⼀双柔软的平底鞋
套在踮起的⾜⼸上。认真看会发现这个动作难度极⾼,很容易失去平衡向后倒。
现在是北半球冬天最严寒的时⽇,房间⾥没有暖⽓,⼥⼈的穿着显得很单薄。可她看起来并不冷,在⾝边的
沙发靠垫上,闭⽬养神的男⼦也只穿着背⼼和⼀条略皱的⽜仔短裤。
“Vannie?”良久没有声响,男⼈有点担⼼,于是呼唤⼥⼈的昵称。这个名字是他给⼥⼈取的,与真名谐⾳。那
时他们才20岁,还未结婚,更想不到最终会陪对⽅⾛过半⽣这么长。为了这个英⽂名,教务主任曾以”崇洋媚外败
坏风⽓”为由将男⼈拉去谈话。
后来⼤学毕业他们真的先后离开了中国,在⼋⼗年代这⼏乎是天⽅夜谭。拿到空⽩护照后,英⽂名⼀栏⼥⼈
想也不想就填上这个名字。从那时起这就是她的第⼆个本名,⼥⼈听到后⽴即转过眼。
“师兄,我没事。”她的双脚回到地⾯,头发如湖波轻涌,”这⼀次时间挺长的。”
“没事就好。你看到什么了?”男⼈⽴即起⾝扶她坐下,将⼀杯⽔递过去。
“跟以前⼀样,都是很难组合的⽚段。我现在⼼⾥很乱。”⼥⼈摆了摆⼿,虽然疲惫但她并不⼜渴。
“⼩狗崽又要做什么错事了?”男⼈笑了笑,俊朗的脸上露出虎⽛。他看上去丝毫不像中年⼈,没⼈会相信他
⼉⼦就快⼆⼗岁了。⼉⼦在他嘴⾥别称”⼩狗崽”,起因是很迟才学会说话,⾛路也笨,却偏爱像狗崽⼀样满家⾥
钻来钻去,经常碰得⿐青脸肿。
“没什么错事,相对说来他挺勇敢的,只是这次敌⼈跟以往两次不同。在极端时刻,就连‘那⼀个’也不能保证
他安全。”⼥⼈的话⾥有些忧⼼。
“这我知道,上次听你说他会把⼦弹丢进冰⽔⾥,我真觉得他是个好孩⼦……他现在去碧螺路了吧?”男⼈⾃
豪地略过了⼉⼦犯下的奇葩错误。
“已经到了。接下来阿姨应该能照顾周到。我没看到逃亡的⾏踪泄露出去,暂时应该不会有危险找上他们。”
“那阿姨的孙⼦伤得重不重?作为⽗亲我真想当⾯谢他。”
“挺重的。如果阿姨没有及时发现他,他会⾛完‘垂死之途’,那他的⼼就永远失去了。”说这话时,⼥⼈的脸上
有些歉疚。
“他是个男⼦汉,⼩狗崽有他看着我能放⼼。”男⼈竖起拇指。
“说到这个,师兄,在此之外还有⼀件事也很让我挂怀。”
“嗯?”男⼈预感到妻⼦会说什么不得了的事,屏住⽓凑近去听。⼥⼈微埋下头,露出独属于母亲的尴尬表
情,”我不知道怎么说……关于我们⼉⼦的取向。”
“呃,你是说那个取向?会不会有哪⾥搞错了……在我像他这么⼤的时候,也有⾮常要好的男性朋友。要好到
⼀起洗澡相互打趣腋⽑还有交换⾐服穿那种。但这是两回事,我后来还不是……有种东西叫男性间的情谊啊。”男
⼈皱起眉⼼,有点捋不顺嘴⾥的话了。
⼥⼈摇摇头,”我⾄少⼗天内不会再⽤‘先知’了,感觉就像偷看⼤洋另⼀边的⼉⼦写⽇记。还是他明天的⽇
记。”⼥⼈顿了顿,”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会怎么办?”
“唔,他是主动那个还是被动那个?想想真是怪异,⾮要让我接受他跟另⼀个男孩接吻亲昵或许还有可能,但
我⼀想起两个男⽣⼿牵着⼿去超市买⽜排和红酒的场景全⾝就起鸡⽪疙瘩。”男⼈忽然站了起来,从沙发下抄出⼀
把双孔猎枪,”不想了,肚⼦饿得死⼈,我去打兔⼦。”
“⼩⼼些,别被兔⼦咬伤了。我准备给明⾮写封信。”⼥⼈⽬送他登上囱道⾥的扶梯,男⼈回敬了⼀个军礼,
⼀⼿推开扶梯顶端那只窖井盖。头顶是漆⿊的丰饶之海,半⼈⾼的茕兔刚从上⾯探下头来,就被男⼈的枪对准利
齿。
“磅!”

在远得毫⽆关联的世界另⼀边。
屋⼦⾥萦绕着歌声,那声⾳来⾃红⽊桌上的⽼式收⾳机。调频早就坏了,磁带槽⾥放着⽼⼈年轻时录下的带
⼦。上⾯还⽤钢笔细致地注明着录制时间与曲⽬。
这个夜晚是⽆法安眠的,⽼⼈不住地看表,她知道阿乔说的话⼏乎不会错。那两个孩⼦今晚会到她这⾥,之
后拜托她照顾⼤概⼀周时间。很久没⼈会来陪她⾷宿了,⽩天她到⼲物店买了些果脯,又到采芝斋买了粽⼦糖。
⾛在路上忽然想起孙⼦很早以前开始不爱吃甜⾷,又把东西分了⼀半给过路邻居。
为什么会忘了呢?因为记忆⾥她的孙⼦还是那个⽐她矮⼤半个头的⼩孩,不爱说话但眼珠⼦⽐谁都活溜,她
的朋友们都说”航航以后⼀定聪明,能考上⼤学出国去”。现在孙⼦⼀年四季⼏乎都在国外,只是不知道过得好不
好,有没有打上套⼉。
孙⼦从⼩被她照看的时间久⽐谁都长,⽼⼈有她⾃⼰的讲究。⽐如洗头⽤⾃⼰熬的皂⾓不⽤洗头膏,所有⾐
服⼀律⼿搓,以及每天得刷四次⽛。她现在还在⽊柜⼦⾥留着⼀些皂⾓粉,不过是中药铺⾥买来的。
她对谁都⾃豪地说”这是我孙⼦”,⽽⼤家也知道她家是独⼥,所以其实是外孙。可那又怎样呢?她⼼⾥是孙
⼦就是,这就像她⼼⾥⼥⼉只有过⼀个丈夫。她的⼥⼉脑筋不笨,但却是个⾮常简单的⼈,需要的也很简单。
录⾳机⾥放着当年她在市昆剧团⾥登台的那出《夜奔》,罗格列安静地趴在⽼⼈脚下,它的⽛早就不太好
了,只能巴望着⼩⾐柜上的⾦属收纳罐。
⾥屋的吊钟表盘上时针和分针重合在3点16分位置,罗格列忽然蹦了起来,谨慎地对着窗外低吼。⽼⼈也站起
⾝来,步伐蹒跚地下楼,年⽼的⾦⽑始终⾛在主⼈两步之前,最后停在⼤门⼜。
⽼⼈推开门,在她院⼦⾥躺着⼀团影⼦。路灯的光线被围栏挡住,看不清那是什么。不过⽼⼈⼼⾥明⽩,她
彻夜开着录⾳机当然不是听歌,⽽是⽤她⾃⼰的声⾳,加上某些”技艺”,为到来的⼈引路。
⼲裂的泥巴地⾥,两个少年紧紧抱在⼀起。处在下⾯那个浑⾝除了⾎就是青⾊的鳞状物。”回来,⼦航,不要
再向前⾛了。再向前就是忘川啊。”即使阿乔⼤略地提醒过,⽼⼈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所震动了。她明⽩在孙⼦⾝上
正发⽣着什么事,于是俯下⾝去摸少年的头发,嘴⾥静静地唱诵。
收⾳机的声⾳戛然变⼩。

路明⾮苏醒的时候,”罗格列”正在轻轻舔他的脸。⼩衰仔愣了⼏秒钟⼀下跳起来,周围的⼀切过于陌⽣,看
情形⾃⼰⾝处在⼀间⽼房⼦⾥。由于上当太多次了,他警惕地四处寻找路鸣泽的⾝影——并没有找到。
窗外像冬⽇清晨⼋九点的亮度,当然也可能是黄昏。昨夜那些经历在脑袋⾥乱成⼀团,路明⾮⼀边梳理着,
⼀边刹上鞋,穿窜连天地到处找寻师兄。房⼦因他步伐急促⽽响动,就像⼀个⽼⼈在轻微咳嗽。罗格列跟在他后
⾯,轻轻地向下摆尾巴。
楚⼦航躺在主卧的樟⽊床上。这间屋⾥电暖⽚正在发热,因为少年的体温⽆法加盖任何被褥,⽽⽼⼈总担⼼
他会着凉。楚⼦航⾝上已被清洗过⼀遍,胸⼜的肌⾁因呼吸急促⽽起伏有致,鳞状组织发出摩擦声。
他的⾻头⼀半经历异变反插进⾝体⾥,另⼀半则被强⼤的外⼒冲击折断。眼睛微瘪,体表遍布⽆法消退的鳞
⽚,背⼼还有⼀道骇⼈的伤⼜。这景象太惨了,如果不是”阿乔”曾向屋主担保”绝对不会有事”,⽼⼈也不敢私⾃留
下伤重如此的外孙。
路明⾮从⽊椅上⽔盆⾥取出湿⽑⼱,拧了拧去擦拭师兄脸廓边缘的⾎渍。那些⾎因为第⼀次清洗的温⽔散落
成⼀圈,沾在⽿根和颈⼜。楚⼦航的嘴唇上⼀⽚裂伤,路明⾮在盆⾥清洗过⼿掌,⽤⽑⼱吸⼲,再⼿指蘸⼲净⽔
去将它润湿。⽔来⾃床头柜上的杯⼦,满得快溢出来了,⼤概怕少年呛住⽽没动过。
⼩衰仔想起了那杯七喜,如果当初⾃⼰没拿错就好了。只要能回护这个⼈,哪怕仅有微不⾜道的⼀丁点,他
现在可以不顾任何代价啊。这样想着,路明⾮移开⼿臂,慢慢蹲下去,紧闭着眼睛头向⼲涸的嘴唇靠近。这⾏为
是不由⾃主的,内⼼⾥有⼀种悸痛的⼼念在驱使他。
他觉得快了,⼏乎要碰到那⾎⾁模糊的唇。楚⼦航曾经吻过他,只有⼀次,虽然事后再没提过当时却那么坚
决。不像⾃⼰现在,犹豫地拿捏那段不⾜五厘⽶的距离。
就在这时,有铃声从⾝旁墙壁上传来。⼩衰仔就像⼩时候⼲羞耻的事被捉住那样慌忙睁眼回头,主卧外并没
有⼈在,他远远听见楼下传来⽊门的叩响。是住这⾥的⼈回来了么?那个⼈应该可信,从”他”照顾楚⼦航伤势的
举动来看。
罗格列已经跑下楼去,路明⾮瞅了瞅楚⼦航的睡脸,居然⽣出”刚才为什么不快点”的惋惜。他觉得最近⾃⼰
脑⼦某个部分⼀定是坏了,拿拳头砸上⼏下,快步⾛出去。
那条⾦⽑在门前焦急地等待着,路明⾮伸⼿旋转门把,门还没拉开罗格列就⼀溜烟跑了出去。⼤狗⽆动于衷
越过门⼜站⽴的男⼈,在院⼦⾥兴奋地跑圈。来⼈是⼀个⼆⼗多岁的青年,西装⾰领⽂质彬彬,带着⼀副⿊框眼
镜。
“你是谁?”路明⾮警惕地问。看样⼦他并不是⾦⽑的主⼈。
“别紧张,S级学弟。你昨晚见过万博倩对吧?我当时也在那⼀⽚。”青年取出执⾏部执照,路明⾮也拿出从钱
包⾥抽出⿊卡。两⼈的拇指贴在特定位置,靠拢的卡⾯上形成了明显吸⼒,忽又变为斥⼒。这个电磁振荡代表验
证通过了。
“执⾏部卫翊。卡塞尔2005级⽣,亚种物种学系,很⾼兴见到我们的S级。超A级学弟还好么?”路明⾮见他伸
出⼿来,就敷衍地握了两下。”他没事。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你先找找你的⾐兜,要不就是在背包⾥。”卫翊笑了笑,并不直接回答。
“找什么?”路明⾮掏掏裤兜,发现细⼩的线缝⾥藏着⼀颗弹头。他”呃”了⼀声,赶紧将⼦弹丢掉。那是他进⼊
肯德基时从⾐兜中分出来的⼀枚汞合⿇醉弹,可拿到七喜后却摸不到了,只得重新再取⼀枚。其它⼋枚⼦弹早已
被楚⼦航全⽤在围剿者⾝上,微型转轮也被砸碎掷进⽕海。
青年解释说,诺玛在这次任务过程中⽤到的武器上加装了纳⽶级发报器。当然,真实的原因他和路明⾮都不
知道:楚⼦航在雪⼭⾥被⼥龙打碎⾅齿,⼿术植⽛后执⾏部暂时⽆法定位他本⼈。
这时罗格列已在院⾥跑累了,回来悠闲地趴在门前,对来⼈毫不提防。青年也友好地顺顺它的⽑发,”对武器
作这样的改装,⽼实说我进执⾏部以来还是第⼀次遇到。”
“你是那天在群光⼤厦的另⼀位专员么,万博倩怎么不⼀起过来?”路明⾮依然谨慎,眼前这个⼈给他某种特
别的感觉,说不出安全还是危险。
“因为她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万博倩给你的武器记录编号和实际不符,被我调换了。”青年从容地解释,从
挎包中取出⼀个塑料封存袋——⾥⾯是折碎的微型枪残骸,但不是楚⼦航⽤过那把。”很遗憾,中国分部对安息会
⽽⾔并⾮⿊盒。作为⾏动第⼀负责⼈,我不放⼼我们的情报机制。”
路明⾮想了想,依然不能确定这个⼈值得相信。他能如此滴⽔不漏地替⾃⼰掩藏,要讲圆任何谎⾔恐怕也不
难。但是,如果卫翊别有⽬的,他为什么不⽴即打晕⾃⼰捉⾛?这⾥说不通。
“我还要赶去四级分部报到,只是来确认⼀下⽽已。哦对了,”他拿出⼀⽀⽆针注射器,递给路明⾮,⾥⾯是
⼩半管淡黄⾊药液,”差点忘了,这个可以给楚师弟静脉注射,⽤来抑制他的⾎统。”
男⼈挥挥⼿,⾛向⼩院前的奥迪。他关上车门,⿊⾊A4扬长⽽去,路明⾮站在原地看着⼿上的药剂。
他见过这种药物,在楚⼦航上⼀次⼿术前执⾏部的医务专员对他注射过。⾥⾯是某种特异球蛋⽩,能快速缓
解龙⾎带来的⾃体过敏。⽤还是不⽤呢?⼩衰仔⼀时拿不定主意。
此时在远⾏的B级轿车⾥,卫翊拨动⽅向盘,⼀边挽起西装袖⼜。在他的⼿腕上,有⼀块⽑细⾎管破裂造成的
巨⼤淤青。

上海静安区,”灌⽊地”酒廊。
这是个位于黄浦江沿岸写字楼顶层的全⽊质建筑,搭建过程⾥挥霍了超过100棵⽼胡桃树⼲。它悬在六⼗六层
⾼的摩天楼顶层,营业时能俯瞰外滩的恢弘夜景。
“灌⽊地”的主顾绝⼤多数是在华⽩⼈,跨国公司执⾏⾼层与董事,家世渊远的政坛、王室贵胄。权⼒者⾝处精
⼼分割的复古空间内,享受世上最昂贵的美⾷,同时鸟瞰⼴阔⽽极致繁华的冲击平原,这⼀切⾜以暂时安放他们
⼼中对权⼒的不息眷恋。
来这⾥的欧洲⼈往往情不⾃禁端出繁⽂缛节的传统,⽽美国⼈则佯装出奔放和豪情,⼀如西部拓荒年代的⽜
仔。”快⼿汉⾼”应该被划分到后⼀类,虽然他的情怀并⾮造作;⾄于他的同⾏⼈,在这⾥显得格格不⼊。
宽敞的包厢⼀⾯是全景落地窗,⼀⾯是⼤⽚⽊纹繁绕⾼墙。与⽼⼈相向⽽席的中年男⼦⾝着⽃篷,正脸上笼
罩着名画《呐喊》⾥那张著名的囧⾯。他的装束极易让⼈出戏到嘉年华或变装游⾏。汉⾼曾不⽆担⼼地问他”这样
真的看得见吗?”,得到了肯定答复。
“⽼伙计,⾼兴点,听说你才去了⼀趟康藏啊。有收获吗?” 汉⾼为同伴满上⼀杯Adams' Utopias,酒名的直译
是”亚当斯的乌托邦”,其中⼈名来⾃马萨诸塞州的⾰命家塞缪尔·亚当斯。
虽然⼼情沉郁,⽃篷男还是掀开嘴部位置的裂⼜将酒⼀⼜饮尽,”没什么收获,只完成⼀把好⼑的回收,还被
⼈在送往的⽬的地拦截了。”
⽃篷男嘴⾥回味着,据说这种啤酒每⼀瓶从浸泡初蒸到装瓶上市之间都间隔⼗⼆年,甜雪莉的⼜感⾥混杂着
枫树⾹和灼热的焦糖后味,确实⾮常迷⼈。
“你跟往常不太⼀样啊……”汉⾼斟酌着要不要继续问下去,侍应⽣敲门进来为他们端上满瓶新酒和特级刺
⾝。在冬⽇清晨,坐在充满暖⽓的房间⾥享⽤刺⾝是⼀件猎奇的事情。
“汉⾼,你为什么会来中国?”⽃篷男刨开⼩碟中的⼭葵泥,又倒了些⽣抽进去,⽤⼀块⽩乌贼蘸着咀嚼。
“我也是来找宝来了。当然,主要磨练磨练年轻⼈。”汉⾼徒⼿折断瓶⼜,酒液汹涌地溢出。包厢外的主厅钢
琴旁, Bossa Nova歌者略显富态,慵懒地唱到兴处,声调婉转直下。
“中国还有什么宝藏?诺顿的龙⾻⼗字?”⽃篷男略带好奇地问。
“当然不是,那具龙⾻估计已⽆望。秘党,我们,还有永不露⾯的那⼀⽅砸了⼏⼗亿美⾦在长江下游打捞,⽬
前全都中⽌。我们⼀⽆所获,也能肯定东西不在秘党⼿上。”
“这样也好。对你⽽⾔,局势总⽐两具龙⾻都落到卡塞尔均衡。”
“但现在我们是处于下风啊。除了龙⾻,主要是年轻⼈,家族的年轻⼈⽐秘党凋敝得更快。所以我这次打算好
好历练下我们的王牌,你记得查理么?”汉⾼拿起筷⼦,夹⼀块⾦枪鱼⽚到碟中,泡上刺⾝盘边的清酒。
“记得。这次来中国的是查理?”作为汉⾼最得器重的继承⼈,查理才26岁,已得到了”⽭隼查理”这个称号。是
说他的⾏动像⽩隼⼀样准利。
“恩,但不只他。没办法,对⼿是来⾃安息地的使徒啊。⾸领刺青师是个连我或昂热都不能轻视的对⼿。”说
到安息地的叛军,汉⾼话⾳⾥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我知道你想找什么宝了。你与昂热再次出奇地⼀致。活该你们两边谈判了⼤半个世纪也⽆法联
⼿。”⽃篷男的声⾳终于不再郁闷了,⼤概这对他真是⼀件好笑的事。
“什么意思?”汉⾼抬起头来。
“意思就是你看窗外吧。如果你有⾜够的准备跟庞贝也开战,现在是时候掏枪了。沙漠之鹰那种猎枪再快也⽆
法跟‘德州拂晓’相媲啊。”
全景落地窗外,远程直升机”尤⾥乌斯”号悬停在灌⽊地上空。汉⾼突然想起灌⽊地的所有者本就是个欧洲⾟
迪加成员,跟加图索家之间也不乏联络。
尤⾥乌斯的舱门被打开,⽩⼈少年直接跃出,中国⼥孩则随着升降索慢慢下降。”Dear,跳下来吧。”恺撒站
在屋顶上,张开臂弯对诺诺喊。

路明⾮回到⼆楼的主卧⾥,⼿⾥握住真空注射器,明黄⾊的清液不带⼀点⽓泡。楚⼦航仍平躺着,肌⾁筋⾻
微微抽搐,床头柜上那杯温⽔少了⼤半,枕头则被浸湿。路明⾮看着⼀旁纸篓⾥成团的染⾎绷带,这些绷带是楚
⼦航在格莫寺接受⼿术时缠上去的,⾎液则新鲜刺⽬。
这管球蛋⽩真能有派上⽤场吗?路明⾮微微感受到右⼿掌上枪弹的擦伤传来⼀阵酥⿇,不知道是不是握得过
紧。他趴到床沿上,轻轻抚摸师兄的两⼿上臂,寻找龙鳞状⾓质较薄的⽪肤。在此之前已经相当熟悉三⾓肌的构
造了,也反复练习过具体注射过程,这件事好⽍他能驾轻就熟。
当然是有原因的,有⼈曾为此付出惨痛代价——某个悲催的⼀年级⽣,在卡塞尔学院例⾏的医务实训中,接
受路明⾮臀部注射之后拄拐整整⼀个⽉。
在守夜⼈论坛上的学业版块⾥搜索”医务实训”和”注意”两个关键词,只有⼀条结果:”Q:请问学长,医务实
训要注意些什么?A:离历史系那个姓路的废材远点!”⾎泪控诉的⾃问⾃答获得了200个亲历现场者的”有⽤”标
记。
在那之后路明⾮被迫延长实训,寻找新的同伴或者说⼩⽩⿏,注射⽅式也相应被更换为上臂注射。楚⼦航听
说这件事后,在他有机会对路明⾮说”要不我来?”之前,芬格尔的⼿臂已经倒霉透顶了。
⼩衰仔当然记得这些。此时他已选中楚⼦航臂上某个位置,轻轻贴合注射孔,紧张地推动按钮。”⼀定要有效
啊,⼀定要有效啊。”嘴⾥默念着,⼼情就像⼩时候⾯对第⼀台电脑上的win 2003系统故障,⼀番⿎捣后期待重启
能彻底解决⼀般。
爆⾎症状不缓解,楚⼦航永远也不算脱离危险。刚才他已在⾃⼰⾝上做过⽪试,确实没别的选择。
他推动按钮到滑槽底部,球蛋⽩被全部注⼊,师兄的表情看上去似乎轻松了不少。路明⾮⽴即去试探他的呼
吸,⼀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少年胸腔的起伏变得舒缓。“太好了!”路明⾮⾼兴得简直可以拥抱任何⼈,看来
那个名叫”卫⾐”的专员是忠的,没晃点他们。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开门声和两个脚步。

路明⾮把⽿朵贴在门上,他听见楼梯下⾯⼀双苍⽼的声⾳在对话。⾮常本地的⼜⾳,内容则是⼀些家常事。
两⼈聊了⽚刻,声⾳戛然⽌住。
楼下⼀⽚寂静。我该出去么?路明⾮觉得那两个⼈中肯定有房⼦的主⼈。按照礼貌,⾃⼰应该露个⾯道谢
的。他正准备将门拉开,又听见楼下⼤门被碰合。随后楼梯上传来急促的敲击,伴随着⼤型⽝的呜咽,路明⾮敞
开⼀条缝,罗格列就钻了进来。
⼤狗半站起⾝挠⼩衰仔,⼀边挠⼀边看向贴墙的⼩⾐柜顶部。那⾥有个⾦属收纳盒,路明⾮将它摘下来,发
现⾥⾯满是零⾷。他取出柿饼掐成两半,把⼩的⼀部分扔给⾦⽑。罗格列⾮常敬业地将其接住。
只吃柿饼或粽⼦糖当然是不够饱的,楚⼦航如果醒了估计会⽐⾃⼰还饿。路明⾮准备下楼去找找有没有能捣
弄出⼀顿饭的材料。⽆视不满⾜的罗格列,他径⾃向⼀楼⾛。这间⽼屋仿佛有种⼒量,能让⾥⾯的⼈很快就熟悉
⾃在,如同在此居住了很久。
厨房桌上摆着⼀只处理好的⽩鸡,还有包袋装⽵荪,除此之外墙⾓放着其他少量⾷材。看起菜谱已经⾮常明
确了。相⽐同龄的男⽣⽽⾔,路明⾮做饭的能⼒虽然没有玩星际那么矍铄,却也算是难能可贵的。这都要归功于
婶婶常年的悉⼼调教……她习惯了倚在厨房门⼜,⽤穿脑魔⾳指挥侄⼦完成⼀切。
屋主⼈应该不会在意吧,路明⾮挽起袖⼜,系上⼲净的围裙。卡塞尔的宿舍也有公共厨房,但他从没想过⾃
⼰动⼿。他跟芬格尔之间有⼀个⼈犯懒时另⼀个⼈就去外带,两个⼈都犯懒就吃泡⾯和可乐,没有做饭⼀说。想
到要为师兄做饭,不知怎么的有点紧张。
⼤概因为他是个富⼆代。希望能吃得惯⾃⼰做的东西。
路明⾮把⽵荪浸在温⽔⾥,鸡⾁剁成鸡块煨上⽕。他摘碎成团的紫菜,打好蛋花,正准备泡虾⽪,门铃就再
次响起。”找谁啊?”由于在厨房⾥过度放松,他张⼜来了这句⾓⾊完全不对的问询。呃,门外如果是屋主的熟
⼈,估计听见陌⽣声⾳会很吃惊吧。⼩衰仔吐吐⾆头,解下围裙过去看门。
门前站着⼀位⽼⼈,头发花⽩,穿着厚棉⾐。”我把伞落在这⼉了。航航起来了?给倪奶奶看看,怎么长变
啦……也不错,挺俊的,就是矮了点⼉。”看见开门的是个少年,⽼⼈欢快地捧起路明⾮的脸。谁是航航?⼩衰仔
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他能从声⾳分出⽼⼈是刚才在楼下对话的两⼈中某⼀个。姓倪的⽼太太从随⾝篮⼦⾥取出⼀包供⽼年⽝软嚼
的⽝粮辅⾷,递给路明⾮。”这个是给罗格⼒买的,我顺便就带来。航航在美国还好么?我都5,6年没见你了,处对
象了没啊?”
路明⾮继续眨巴眼睛。⽼太太⼀个⼈⾃说⾃话,”航航还是那么害羞呢。我去喂喂罗格⼒。那条馋嘴,估计拿
着这包就能把它骗去陪我孙⼦玩。” 说完⽼⼈提脚朝楼上⾛,⼀边⾛⼀边呼唤罗格列的名字。路明⾮愣了愣,冲上
去拦她。以她这种年纪,突然看见楚⼦航现在的状况指不定吓出什么事来。
可⽼⼈健步如飞,路明⾮追上她时已经到了主卧门前。罗格列从⾥⾯把门撞开,尾巴笔直地竖起来桨⼀样摇
着。
房间⾥,楚⼦航正坐在床沿系上⾐纽扣。修⾝的衬⾐把少年胸肌裹得严严实实,路明⾮隐隐还能看到龙鳞的
痕迹,旁⼈则多半注意不到。这恢复速度真惊⼈啊,路明⾮暗地⾥咂⾆庆幸着,不然⽼太太估计会有什么不好。
“咦……”倪⽼太太看了看他,又看看路明⾮。罗格列在旁边⼀次次探起⾝来,眼⾥只关注给⾃⼰的礼物。”倪
奶奶,好久没见您了。”楚⼦航微合上眼睛吃⼒地分辨眼前的⼈,上次爆⾎时他双眼受损很重,影响到了视⼒。
“啊,那这位是?”访客把头侧向⼀边。路明⾮⽴即明⽩⽼⼈跟楚⼦航是认识的,连忙点头说:”我是楚⼦航的同
学。李奶奶好。”
“航航穿得真少啊。年轻⼈就像点着⼀团⽕,不过还是得当⼼别着凉了。”
看上去楚⼦航⼀定不喜欢这个”航航”称呼,”您知道我外婆去哪⼉了吗?”他问道,⼀旁的⼩衰仔听到这话稍微
明⽩了所处的情形,⾃⼰原来正在楚⼦航外婆家。
“早上我跟她⼀道逛早市,然后说过来坐坐。她回来接了⼀段电话留⾔,好像是告诉她什么东西没有按时寄过
来。听完留⾔,她就急冲冲出门了。我本来想等你醒了好好看看你,可也不好⼀个⼈待这⼉。后⾯她⼀直没回
来?”⽼⼈⼀边回忆⼀边说。
“没有,之后没⼈回来啊。”路明⾮张⼜答道。在⽼⼈说话的当⼜,他已将装着绷带的纸篓若⽆其事蹬到床
边。
“你外婆也是,怎么⼀声不吭就出门了。要不到我那⾥吃午饭?航航以前去过的,⼏步路就到。”⽼⼈看着两
⼩⼦,不放⼼地问。
“不⽤了,我们⾃⼰做。”路明⾮赶紧说,⽣怕楚⼦航的⾝体状况露出更多破绽。
“那我回去了。航航,下次倪奶奶再来看你。”⽼⼈又丢了⼏块零⾷给罗格列,把东西往桌上⼀放转⾝要⾛。
此时桌中央还摆着针筒,幸好没被注意。
少年两⼈把⽼太太送到⼤门⼜。短短⼏步路,路明⾮⼿捏着汗盯着楚⼦航旁边⾛完。他们俩都没有注意到落
在餐桌下的留条,上⾯简短交代了怎么处理厨房那些⾷材。
“听说今天有⼩雪,你们要出门得当⼼哦。”倪⽼太太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天空喃喃⾃语。

之后⼩半天过去了,外婆⼀直没回来。两⼈吃完午饭,楚⼦航摆弄了⼀会⼉电话机,确定倪奶奶所说的留⾔
已被删除。他给外婆打了⼏个电话,⼀直处于⽆⼈接听的状态。外婆相⽐⼿机更加习惯使⽤固话,⼤概是开了静
⾳,楚⼦航也没多在意。
这顿午饭时相当不错的,路明⾮的厨艺算不上多精湛,但饥饿程度注定了它会风卷残云地了结。在饭桌上⼩
衰仔把两位执⾏部专员联络他的事讲了⼀遍,对七喜⾥那枚⼦弹则含混地带过。之后他⼀直找机会跟师兄聊天,
但对⽅的反应总是⼲脆⽽简短,那种冷淡仿佛回到了两⼈刚去雪⼭的晚上。有点⽓馁呢,⼩衰仔闷闷地跑去洗
碗,他不知道楚⼦航正在考虑带他回分部的事。
⾯瘫少年当然不认为有谁能把师弟保护得更好,⽽且根据专员的判断,中国分部并不安全。但考虑到爆⾎像
达摩克利斯剑悬在脖⼦上,对路明⾮来说⾃⼰也可能成为伤害的来源。事情因此陷⼊两难中。
⽆论如何,他得先将搁置已久的⽇常完成。就快有⼗天没对车载系统发送指令了,虽然”爸爸”不太可能开⾛
那辆迈巴赫,但如果他把车借给别⼈,遗书出现的后果也会很⿇烦。楚⼦航拿出iPad,关闭BIOS⾥卡塞尔的通讯
模块然后连上3G⽹络。
路明⾮打开电视⼀⾯听⼀⾯哼着他改写的”i-cassel-you”,⼿上的塑胶⼿套⽤⼒地擦洗碗碟。相⽐屠龙⽽⾔,家
政仿佛更适合他很多倍。不知道为什么,楚⼦航每次听到这⾸歌,眼⾥总会浮现出师弟录歌时笨拙地扭腰的场
景,⽽他觉得这个……有够萌的啊。
为此,他⼀直没更换闹钟铃声来着。
午间电视⾥正在播报本地新闻,关于下午到夜间的⼩雪,春节前本市的庆典活动,以及著名杂志编辑过世。
窗外天空说暗就暗,云层深密地堆积,确实像要变天的样⼦。
楚⼦航再次拨通了电话,他的⼼绪仿佛也随着天⾊变得不⼤安宁。等待⾳响了⼆⼗多声,电话忽然接通了。
但是,那边并没有⼈在应答,听筒⾥传来嘈杂攘动的⼈声,还有敲钟的声⾳。这是怎么回事?楚⼦航对着电话呼
喊外婆,另⼀边依然⽆动于衷。
就在此时,这⼀天的第三次叩门响起。

叩门只响了两声便结束,楚⼦航压低声⾳询问门外是谁,⽆⼈应答。
于是他打开门,门外的天空明显⽐早晨阴暗。门前依旧是外婆的⼩⼩院落,⼩院外碧螺路与泡桐林路⼗字交
界处车辆络绎,路边⼈⾏也纷纷忙忙,⼀派年关景象。仿佛那⼏声叩门只是错觉。
楚⼦航的视⼒还没恢复,他吃⼒地四处搜索,在左侧堆放盆栽的窗沿上发现⼀封快件。”师兄,是谁啊?”路
明⾮从厨房⾥探出头。
“⼀封函件。”楚⼦航关上⼤门,⼀边开启快件的纸壳⼀边说。信函的材质居然是⽣宣纸,被剪裁为四四⽅⽅
的⼀砚⼤⼩。纸张纹理清晰⾊泽净⽩,⽑笔在上⾯书写着⼯整的⼩篆。
楚⼦航将宣纸递给路明⾮,后念了起来。

可敬的弟兄姐妹,司祭与僧正们,

谨代表主教⼤⼈,祝诸位平安。
今年的尼尼微斋开斋⽇定于1⽉30⽇,贵教区须如期举⾏团契。主教厅已裁定贵区团契地依旧为卢清寺,届
时请尽量前来,⾝任教务的更勿推辞。
预祝新禧。
主教厅⽂书
2011.1.25 “
两个少年都是⼀头雾⽔。
楚⼦航听说过作为天主教斋⽇的尼尼微斋,可这跟外婆有什么关系?以前隐约知晓外婆是某种宗教的信徒,
但他⼀直以为是佛教或道教,要不就是更传统的民间教派。如果真是天主教,怎么会把团契地选在寺院?
⽆论如何,信中提到了卢清寺。楚⼦航知道那是周边最有名的古寺,位于西南城郊。如果这封信是特意寄来
的线索,那么外婆现在在卢清寺吗?电话⾥他听到过铜钟的声响。
“唔,每句话都懂就是不明⽩啊。”更加莫名其妙的师弟耸耸肩将信纸递回给他。楚⼦航伸⼿接过,忽然发现
那张宣纸在某个⾓度的光线下,能看出背⾯的纤维是特意整理过的。
楚⼦航费⼒看去,交织的纤维呈现出繁茂的世界树。

路明⾮做完了最后⼀件事,他把剩余的鸡⾁⽤⾼压锅随便压了⼗⼏分钟,倒进罗格列的⾷盒。楚⼦航通过电
话叫来的⼠,现在车在院外等候。
少年们穿好风⾐,背上背包站到门⼜。他们决定去卢清寺寻找线索。楚⼦航略带不安地看了看⾝旁的师弟,
他其实⾮常犹豫是否该带上路明⾮,外婆是重要的家⼈,师弟则很难说独⾃呆在这⾥和现在出门哪个较安全。
卢清寺是⾮常⼤的,到了只能先漫⽆⽬的地询问。即使如此,他⽆法放着外婆不管。还有⼀个疑问⼀直萦绕
在⼼头:楚⼦航不确定在被发现时⾃⼰究竟是什么状态,龙化到了什么程度。外婆真的没看出端倪吗?这⼀连串
的事背后肯定藏着秘密。
天空中开始飘落夹⾬的雪点。楚⼦航撑起⼀把⿊伞,⽤伞顶遮住他们的脸孔。路明⾮拦住向外跑的⾦⽑⽝,
关上⼤门。
他们坐进叫来那辆的⼠,司机看样⼦很不乐意在这个时间去城郊。车⾥放着暖和的调⼦,⼀路向南⾏。
“师兄,你外婆长什么样呢?我没见过,你现在眼睛又不太好。”路明⾮问了⼀个重要问题。
“嗯,⼤致是这样的……”楚⼦航从背包⾥取出iPad,打开⼿绘软件。他的⼿指在屏幕上轻轻地描画,很快⼀张
速写就成型了。
屏幕上是⼀个略显消瘦的⽼妇⼈,五官⾥带着宽和。”她⼤概有⼀⽶七吧,在那个年代的⼈⾥算是很⾼的了。
平时不会戴⾸饰,脸上有块酒窝。好像没别的了。”
“师兄你在炫耀么?眼睛看不清楚也能画得这么好……”路明⾮⼼⾥⽋⽋地想,他没经历过执⾏部⽤于强化情
报收集的速写培训。
“对了,早上那个专员长什么样⼦的?”楚⼦航⼀本正经看着他,”我不记得执⾏部有名叫‘魏⾐’的中国⼈。”
“啊,要我画给你看么?可你现在眼睛不⽅便啊。”路明⾮想了想,⿎起勇⽓拉住楚⼦航的⾷指,”像这样。”
他控制着楚⼦航的⼿指在屏幕上重新作画。路明⾮在⼀笔⼀划的同时瞄向⾝旁,楚⼦航对他的举动并没有反
应。⼀个新的⼈像在纸上清晰起来。
……师兄的⾼能并没能帮到他,这个⼈像⾮常奇怪,双眼不在⼀条直线上,脸颊则偏肿向⼀边,看上去左右
脑发育得有失协调。”呃,他⼈⽐我略⾼,戴着⿊框眼镜,⽪肤⽩得有点夸张。”⼩衰仔努⼒地回忆他还有什么可
以补充。
楚⼦航却根本没有在听,⼀个⼈若有所思。过了⼀会⼉,少年开⼜道,”你画的⼈我想起来了,他叫卫翊。”
路明⾮⾮常感动,”对,卫翊,我可能搞混了是⼀声还是四声。”
“我⼤⼀进⼊执⾏部,那时卫翊正好⼤四,开始频繁地加⼊任务。都是A级,我跟他被分到同⼀组好⼏次。他
有时会热⾎上涌,⼀般的任务很少失败,但施耐德教授挺有成见,看起来经常针对他。”楚⼦航回忆起⼤⼀时在执
⾏部的经历。
“到了我⼤⼆,他性格忽然变了,做事越来越缜密⽽消极。从他实习被分派回中国分部开始。”实习分派对卡塞
尔学员的职业⽣涯⾄关重要,⽽执⾏部的做法⼀般是将专员调回故乡去。楚⼦航当时觉得卫翊对中国分部⼀定很
不满。
“不过,昂热校长⼀直很器重他,与施耐德相反。他经常得到机会与校长⾯谈。”楚⼦航觉得昂热对卫翊的重
视是⾮常微妙的。⽆论如何,校长确实很在意这个学⽣,卫翊获得去校长办公室的机会有时能追平恺撒和⾃⼰。
“是么。这么说他有个深红头发碧绿眼睛的妈妈?”路明⾮想了想脱⼜⽽出,他跳脱到了全世界都知道的霹雳
疤痕少年梗。
“…………”没有童年的楚⼦航在认真思考路明⾮的意思,回忆⾃⼰有没有见过卫翊的妈妈。⼩衰仔脸上露出
⼀个囧字。
在他们前⽅,⾬刷⼀次次扫掉车窗上的雪⽔,露出平阔的环城公路。道路两旁已是冬天的⼭野和⽥埂,偶尔
有零落的别墅区从⼭间露出⼀⾓。城郊就像静谧的泽国,冷雪浸泡着这幅江南冬景。

当路明⾮和楚⼦航登⼭⼭顶到达寺内时,⽩天参拜的信众开始减少,夜晚的庙会正在布展。僧⼈们忙着悬挂
带⽪影的灯笼,或在放⽣池布置荷灯。已有⼀些⼩铺开始经营,因为楚⼦航的眼睛⽆法耐受室外光,路明⾮特别
买了⼀只眼缝极窄的靛蓝⾯具给他戴上。
空⽓⾥有陈年的⽊头味和灯油味,雪还在悠悠地霰落,⽐刚才稍⼤。来往的⾹客毫不在意,也没有店铺主忧
⼼晚上的庙会被取消。
路明⾮忽然觉得⼿边空落落的,他想拉住师兄的⼿,哪怕只是勾住他的⼿指。但地上的积雪还不多,楚⼦航
有了⾯具也基本能看清道路。他们不是恋⼈,这么做必须要有理由。
楚⼦航拿着iPad挨个询问忙碌的僧⼈。那张外婆的速写⾮常逼真,加上170⾝⾼的⽼妇⼈,如果见过本⼈有印
象多半能联系起来。”我好像见过这个⼈,她在那边,有⼈跟着像在散步。”年轻的沙弥晃晃脑袋,指向⼀条精⼼
铺砌的鹅卵⽯路。”沿着这条路⼀直⾛下去就⾏了。”他说。
于是路明⾮和楚⼦航⾛上那条⼩径。他们穿过碑林和⾹殿的侧巷,也穿过了经阁,⾛上⼀座⽊桥。桥对⾯是
卢清寺的后⼭,⼀个⼩⼩⼭坡,覆盖着⼤⽚松树林。
楚⼦航⽤⼩桥⼀端的公⽤电话再次打给外婆,依然未被接听。地上那层薄薄的雪带着不少⾜印。如果外婆被
⼈挟持,那么桥彼端确实像⼀个去处——⼈质是不会被拘禁在喧闹中的。
这时路明⾮出神了。以前住在城⾥的时候,他也经常到卢清寺游灯会什么的。这个地⽅他以前来过,却从不
曾有现在的感觉:桥对⾯的密林⾥存在某个东西。那东西⾮常巨⼤,⾮常悲伤,⽿⾥仿佛能听到它的呼吸与哀
鸣。
楚⼦航注意到路明⾮的异常,他轻轻拍了拍师弟,后者毫⽆反应。于是他凑近⽿边,对路明⾮说:”⾛吧,要
过去了。”
⼩衰仔回过神来,⽿根募地通红。”嗯,嗯,好的。”他与师兄对视着,隐形镜⽚后⾯那双瞳孔⾥有⼀个蔫⼩
孩⼼事重重。

就在此时,不远处卢清寺经阁的四层上,寺院僧侣守护着两侧⼊⼜,不断有信众⾝着素⾊⾐衫由此⼊内。经
阁外烟云缭绕着⾹殿,舍利塔与碑林遥遥对望,四下⼈声不息。经阁⾥的⼈则神情肃穆各⾃就座,⽓氛静滞⽽虔
诚。
这不是佛教徒的腊⽉聚会,⽽是景教在举⾏团契。
僧侣给未及收到牧函的⽼妇⼈让出⼀条道路,⽼⼈⾛进四层的正殿,已经⼊座的景教徒都对她鞠躬。正殿中
央的佛像被暂移到楼下,佛像背后的⽊墙上细绘着等臂⼗字。这个⼗字的形致与⽼⼈⼿腕上的⼗字押⾮常相似,
同样的饰物也出现在每个到场者的⼿上。
这些从邻近地区赶来的信众包括了⼀⽂不名的⼯⼈和农夫,但绝⼤多数在本城算得上名流。其中不乏市政要
员,富商,知名诗⼈及⼯程专家。他们都是混⾎种,虽然平均⾎统程度完全不能与卡塞尔学院成员相⽐——他们
之中有不少⼈⽆法使⽤⾔灵。
团契的因由⾃然是⼀年⼀度的尼尼微斋。这个斋戒⽇具体时间在景教与天主教有所不同,原因是景教采⽤的
历法被阴历化了。⽼⼈在景教中的职务是⼤司祭,她论⾎统并不出众,但在混⾎种⾥具有⽆⼈能⽐的声誉。
中国混⾎种家族虽然组织松散,却与世界上任何地⽅⼀样占据着社会主流。四五⼗年前的政治动荡摧毁了这
种地位,垄断社会财富与技术能⼒的混⾎种阶层遭到毁灭打击。在那时⽼⼈作为普通教徒挺⾝照顾了许多家族遗
孤。
再过半⼩时,团契就会开始,⽼⼈将主持新年的祷告。
“师兄,你第⼀次喜欢⼀个⼈是什么时候?”路明⾮站在楚⼦航⾝后,为他解开松动的⾯具。密林⾥光线不会那
么刺眼了,楚⼦航的眼睛可以完全睁开。⼩衰仔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提问,此时徘徊在他周围的风声如泣
如诉,仿佛在说⼀个短暂⽽遗憾的故事。
对于这种问题,路明⾮预计师兄的答复会是沉默或者语焉不详。出乎意料地,楚⼦航回答他:”你先说。”
“啊,明明是我在问。好吧,我第⼀次喜欢⼀个⼈是很⼩的时候。那时住在⼤院⾥,有⼀天被邻居从幼⼉园接
回来,家⾥没⼈邻居又还有事,我只能⼀个⼈到处转悠。那时⼤院门⼜有块塑胶垫,垫⼦上摆布着⼉童滑梯。师
兄你玩过那种东西么?”路明⾮顿了顿,想起两⼈的童年存在巨⼤差异。
“玩过的。”寡⾔的少年回答得⼀如既往地简短,他读幼⼉园时家⾥又穷又寒碜,基本上五岁以前都过着正常
⼈的⽣活。
“那时候有个⼥孩坐在滑梯前玩布娃娃。我当时觉得她长得真好看啊,在同龄⼈⾥见都没见过的那种好看。年
纪⼩所以不懂撸瑟的⾏为准则,我跑到她⾝边绕来绕去,可她看也不看我。”路明⾮眼前的树林⾥,仿佛出现了那
架滑梯和当年笨拙的⾃⼰。
“然后呢?”楚⼦航⼀边问,眼睛⼀边注视雪地上的⾜印。
“然后,我耐不下性⼦了,⼲脆直接说我叫路明⾮,住在哪个单元那⼀层楼,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终于看了我
⼀眼,想要开⼜说话,却还是⼀个字也不讲。”如果这事发⽣在成⼈间,那⼏乎有性骚扰的嫌疑了,路明⾮有点想
捂脸。
“她还是不理我。我⼀时⽓得不⾏,就⼀边嘴⾥⼩声说‘那我要⾛啦’⼀边悄悄爬上滑梯,从上⾯溜下来把她吓
了⼀跳。她站起来盯着我半天,捡起娃娃转⾝就⾛。最后那个表情看不出在⽣⽓,让我兴奋了⼀晚上呢。”
“你喜欢了她多久?”楚⼦航稍微有了些兴趣。
“就那⼀晚上。”路明⾮竖起⼀根⼿指。
“为什么?之后记不得她的样⼦了?”
“因为,第⼆天爸爸把我带到朋友家吃饭。在饭桌上我又遇到了那个⼥孩,就是朋友的⼥⼉。那顿饭我这辈⼦
都记得。她⼀直喋喋不休说我怎么怎么欺负她,编得完全没谱,说着说着就哭⽽且还哭不停。后来爸爸说她作为
配⾓参加过⼏部电视剧,我⼼⾥想这就是天赋啊。”路明⾮的语调突然变得⽆⽐⽩烂。
“……这样啊。”楚⼦航终于被戳中了笑点,可惜光线太暗,讲故事的⼈没注意。”师兄,该你咯。”路明⾮⽤⼿
肘轻轻碰楚⼦航的胳膊。
楚⼦航认真想了想。他其实并不是⼤家看上去那么不正常,第⼀个有点动⼼的⼈当然不会是夏弥。”⼤概是6
岁吧。⼩学⼀年级,那时很在意同桌的⼥⽣。其实她长得有点像我妈,那段时间我刚成为拖油瓶不久。有⼀天放
学,那个⼥⽣要我送她回家,于是我躲开了来接我的车跟着她⾛。”
“然后你去到她家⾥了?”路明⾮听说过楚⼦航的妈妈是电影演员的夸张传⾔,他⼼⾥有些酸酸的,⾼富帅和
⼥神的故事哪怕在幼齿阶段也能顺理成章展开啊。
“没, 我们牵着⼿⾛过了三条街,她跑到没⼈的地⽅亲了我脸⼀下,然后就哭起来了。我安慰了她整整⼀个⼩
时。”
“她为什么哭?”
“先是因为转学吧。后来越哭越厉害,是觉得亲吻男孩⼦是长⼤后才能做的事,⼩孩⼦⼲了会不好。所以那⼀
个⼩时我都在跟她讲亲吻不会怀孕,最后⼀直讲到⼩孩是怎么⽣出来的。她终于不哭了,还问了我很多问题。”
………………
路明⾮陷⼊沉思,他的⼤脑飞快地转动,觉得不吐个槽真对不起这些年听的德云社。楚⼦航则还在回忆⼗⼏
年前的那⼀天,完全意识不到槽点所在。
他们俩继续⾛在松树林⾥,地上的脚印越来越浅,⽽风声越来越细絮。前⽅的路因为⼭岩⽽迂转,树⽊间距
忽然变得稀疏,四周松树远⽐来路上要年轻。
楚⼦航的回忆被这怪异场景打断。这地⽅像是在⼏⼗年前被严重摧毁过。⽽且摧毁它的不是⼭⽕或砍伐,因
为地⾯植被的分布毫⽆变化,砍伐也不会从树林中⼼开始。⼀旁的⼩衰仔则没有感到任何不妥,⾃顾⾃地朝前
⾛。
当他踏出最后⼀步,数百⽶外,苍⽼⽽浑浊的双眼在地底睁开。

“……粤若常然真寂,真⾔天主之本体,寂⾔天主之本性,窅然灵虚,窅阭也,纯虚⽆杂也,⾔天主之灵靡所
弗知,⾃彻厥体……”
经殿四层内,助祭站在正位,对教众宣读景教经书《三威蒙度赞》。⽼⼈作为⼤司祭站在⼀侧,到场的景教
徒掌⼼交合扣于⿐前,将⼗字押紧握在其中。
“洎乎娑殚(Satan),间平⼤于此是之中,隙冥同于彼⾮之内,育⼋部戾龙于四卵,⽈⾚⾦,⽈暗空;⽈毒
银,⽈长海;⽈青铜,⽈利⽕;⽈漆铁,⽈众⼭,曳⼤千晨星,尽有三分之⼀天体,恃⽽悖放,为天主伏诸于安
息地……”
⽼妇⼈的⽬光扫过到场的⼈们,最后停留在后排⾝着丧服⿊纱的⼥⼦⾝上。她的丈夫是知名地理杂志主编,
于前天溘然去世——与外界所知不同,那具⼫体被发现在书房⾥,⾝上带着近百道粗细均⼀的伤痕。
“……制⼋境真福⼋端之度,和光同尘,启三常信望爱三超性德也之门,开⽣灭死,斋以存识⽽成,戒以静慎
为固。七时礼赞,⼤庇存亡,七⽇⼀荐,洗⼼反素。伏惟尚飨。”
助祭合上经典,僧侣们协助端来数盆冷⽔,⽔中和着稻穗的燃灰和少量⽺奶。教徒们分开交握的五指浸⼊⽔
中,轻轻洗涤。
⽼⼈⾛上正位,轻鞠⼀躬。
“我听说了⼀些事,关于我们都不愿提及的那个教团。主教将团契地定在这⾥,也勾起像我这样上岁数的⼈⼀
些回忆。四⼗多年前,在离这⾥不远的地⽅有⼈⽬击了最后⼀位刺青师死亡。我们都曾以为,撒旦的污⾎已经毁
掉,我们的罪孽和苦难从此完结,属于死亡的终究回归尘⼟。可事实或许不是这样。”
“在场的某⼀位——请容我叫你⼀声我的孩⼦,如果我曾是够格的监护者——我的孩⼦,你失去了天主给你的配
偶,他的⾝体被世间那个永恒暴君的仆从施暴凌辱,我为你遗憾,这悲痛萦绕在⼼⾥不去,愿他的灵魂得到抚
度。愿你放下破碎的⼼。”
⼈群后⽅传出⼩声抽泣,没有⼈回头。
“请各位恐惧彷徨时,想想我们所受的洗礼。我相信天主的名不该只在我们相互联络的时候提及。对了,听说
教中有⼏对在过去这⼀年成婚了,我衷⼼祝福。两个相爱的⼈就是⼀座城殿,⽽世上惟有天主之城牢不可破。愿
你们的城都在天主之内。”
⽼⼈间或看看主教准备的读稿,原本⽂绉的话语在她⼜中充满温情,⼈群⾥⽓氛微妙地软和了。
“……我的话说完啦。下⾯开始祷告。”

路明⾮踏出那⼀脚,眼前的地⾯被凭空展开。原本狭窄的⼭路被扩开⼏⼗⽶,⼤量光线涌进视界,视界中央
出现⼀⽀恢弘的银枪。那枪有近百⽶长,直径超过两⽶,枪尾直直地指向⾼天之上,枪头死死钉着⼀条庞然巨
兽。枪的质地如同由锋利的荆棘绞合⽽成,上⾯伸展出⽆数枝桠,它们如同⾓质珊瑚的触肢,从不同⽅向反复将
猎物再次贯穿。
在强烈的曝光中,路明⾮分辨出那猎物是⼀条龙。
除去梦⾥的两次,这是路明⾮第五次见到活⽣⽣的龙类。它被固定在银枪上,周⾝呈琉璃光质,龙⾎⼲涸在
成千上万的伤痕中,仿佛早已流尽。它还没有死去,⾦⾊龙眼对路明⾮睁开。
⼩衰仔赶紧回过头去,发现师兄不在他⾝后。
“40年了,你是第⼀位⾛进这炼⾦领域的⽣物。”龙开⼜对路明⾮说,”真奇怪啊。你不像⼈类,但也不是龙
类,⽽且现在还成为了‘器⽫’。如果‘我’在这⾥的话,⼤概会知道你是什么。”
“你不在这⾥?”路明⾮的注意⼒落到巨龙最后⼀句话上。
“恩,我早就不是我了。”那条龙努⼒地伸出龙⽖,敲击着胸膛。它的⾝体⾥传来回响,路明⾮发现龙躯上有
⼀道漫长延伸的裂⼜,从中透出⿊暗与空洞。
巨龙忽然仰起长颈,发出⼀声悲啸。啸声中带着龙的⾔灵,声⾳传⼊脑海就激起⽆数相连的画⾯。那些画⾯
⾮常模糊,却带着刻⾻的悲切,每⼀幅背后都有个男⼈的声⾳,在温柔地⼀遍遍呼唤着。”鲁苏,鲁苏”。
⼀万句誓⾔伴随这两个字被提及,龙的眼底满是憾恨,被路明⾮看懂。这种强烈的感情同样冲撞着他的胸
⼜,眼泪已经盈满眼眶。他不由⾃主⾛上前去,想抚摸那条巨龙。

刺青师在⽯棺中苏醒,微秃的后脑勺上披散着银⽩长发。他推开棺盖站直⾝躯,周围是菱形摆布的其他数⼗
具棺椁。它们位于安息会地宫⼤殿中,其下是谒见之路某个⼊⼜。
以释放者为中⼼的⾎系⾔灵”困兽场”仍未失效。这个被动⾔灵被激发后会持续⼀整⽇,现在猎物再次⾛⼊了
领域范围。在⾔灵消失前,刺青师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拍掌召唤,从地宫的隐秘⽓孔⾥钻⼊⼀只乌鸦。

“污种啊,你曾经爱过⼀个⼈吗?”⽿边传来龙的声⾳。
强烈的曝光中,巨龙的⾝廓只剩下⼀鳞⼀⽻沉壑交错的阴影。路明⾮将⼿贴在龙的前喙上,呼吸声从巨龙的
空洞体腔中传来。
“⼤概有过吧。”⼩衰仔犹豫地回答。
没法确定这件事。他曾经那么喜欢陈雯雯,可以⼀连⼏个⼩时忘我地盯着QQ头像,却⽆法占有⼥孩⼼中的⼀
席之地。路明⾮⾄今还能清晰地想起头像上的棒球少⼥,那形象和陈雯雯的存在⼏乎融为⼀体了。
他又是那么憧憬诺诺,即使谁都知道他们之间”毫⽆可能”。当然不会有什么⾏动,若是在学院⾥看见挽⼿并
肩的⽼⼤和⼩巫⼥,他连⼀丝嫉妒也没有。因为确确实实”毫⽆可能”,⾃⼰就像⼩王⼦所住那颗星球上唯⼀的死
⽕⼭,诺诺则是玫瑰花。两者出现在同⼀句话⾥都显得唐突。
意外地,想到⽕⼭的同时路明⾮想起了师兄。如果楚⼦航也在那个星球上,那么他不会为了寻找任何东西⽽
旅⾏,更不会答应驯服⾦黄⾊的狐狸。他会照看好⾃⼰这座⽆⽤的死⽕⼭,每天四⼗三次落⽇⾥或许有⼀两次的
时间他们偶然在⼀起。除此之外呢,彼此间同样什么也没有。
所以,⾃⼰真没经历过巨龙⼜中所谓的”爱”。这世上若⼀个⼈向往另⼀个⼈,且这件事只在单⽅⾯发⽣,那
么倒霉⿁除了在⼼⾥怜惜对⽅,还能怎么样呢?这样卑微又⽆以确认的⼼愿,连当事⼈也难以⽤”爱”的名义⾃居
吧。
“直到最后,你的愿望实现了吗?”巨龙等过他漫长的沉默,终于开⼜。那话语极为低沉,但却有着⼥性的娓
婉。
“还没到最后呢。更直接地说,根本不存在最后这个东西。”⼩衰仔苦笑着回答。
“我⽆意冒犯。你能⾛进这个炼⾦领域,这世上应该没有污种拥有⽐你更⾼贵的⾝躯。正常情况下你能活很长
时间,150年甚⾄200年,配得上与你同⾏的⼈聊胜于⽆。所以我想你或许能了解那种必须分开的⼼情。可你还太
年轻,我问错⼈了。”
“必须……分开?”路明⾮嘴⾥重复着龙的话,他从未想过⾃⼰能活那么长的时间。如果终此⼀⽣没有改变,
⾃⼰永远就只能空⽆地向往,那漫长光阴真是⽆期的折磨。在龙的呼吸声⾥,他的⾃我忽然变得莫名地感性,这
有点不像他。
“我能活上万年时间,夺雒最多不过百年。可最后分开我们的却不是光阴。多可笑啊,我本以为结局会是守候
着他死去。⼈类,哪怕是污种,青春都太短暂,因此我更⼀分⼀秒也不愿放开。”
龙的眼眶如同不竭的泉眼。路明⾮看着他,终于醒悟⾃⼰在听的故事是⽆⽐⽼套的”⾮⼈爱上⼈类。”可龙的
悲伤那么蚀⾻,让他不忍多揣测。
“你能帮我么?”龙凝视着路明⾮,乞求道。
“让你离开这⾥?要怎么做呢。”路明⾮询问,如果这段对话被捅到执⾏部,他会⾯临多项调查甚⾄是指控。
但眼前的这条龙是那么悲伤,他愿意⾄少听听龙的请求。
“你⽆法让我离开这⾥,况且真正的‘鲁苏’早已离开了,我不过是它被迫抛弃的部分躯壳和记忆。当时若是留
着这些记忆可能会丧命,但现在‘鲁苏’应该很想找回它们。”巨龙的⽬光停留在胸前那道裂缝,”请把⼿伸进去。”
“嗯。”路明⾮听从它的话,将⼿臂伸进⿊暗的体腔⾥。他下意识四处摸索,找到⼀块⼩⼩的圆环取出来。
“当‘鲁苏’看到了这个,就会想起⼀切。帮我交给它吧,痛苦总是好过遗忘的。”龙的语⾳⾥带着感激。
“这是什么?……先告诉我鲁苏在哪⾥。”路明⾮握着那截⽐戒指略⼤的环,想询问清楚。他有点怕在⽇后某
次任务⾥毫不知情地遇上”鲁苏”。
“这是夺雒的脊椎节。夺雒在离开第⼆年惨死,全⾝只剩下这⼀块完整的⾻头。他的妻⼦还没为他⽣下男
孩。”龙叹了⼜⽓,”我也不知道鲁苏在哪⾥,如果东西最终没送到它⼿上,就请给你信任的污种转带。”
路明⾮收下夺雒遗⾻,他摸摸发红的⿐头,转⾝离开。龙在他⾝后长啸⼀声,像是致谢。忽然,少年转过头
来,突兀地发问:”夺雒是为你死去的吗?”他再次想到了师兄,所以问出这个⽆益⽽失礼的问题。
“不。他为了家族⽽死,我在如⼭的⼫骸⾥找了整⽇,终于得到这截脊⾻。毕竟上⾯有深爱过的⼈的⽓息
啊……寻找它只为⼀个没什么意义的慰藉,夺雒这个⼈已不存在,这世上唯有他是那么特别。”
龙的眼⾥浮现出曾经的⼗年记忆,它⽌住泪⽔像是在笑,声⾳却更哀惋,”即使过⼀万年也不会再有相同的⼈
出现。我做其他任何事,等在原地或长途跋涉,都只是徒劳⽽已。”
路明⾮点点头继续前⾏,银枪和巨龙的影像从他⾝后渐渐消散。枪上的潦草刻痕映在光雾⾥,是两个⼤写拉
丁字母”N”与”F”,被间隔符分开。

“你到哪⾥去了?”⼀个声⾳从前⽅传来。
雪⽐之前还⼤。寡⾔的少年有些⽓喘,他刚奔跑过整⽚密林。路明⾮没有回话,只揉着眼睛低声说:”把那张
⾯具给我好么?”
楚⼦航看了看眼前的师弟,⼤概发现了异样。少年⾛到路明⾮⾯前,为他系上⾯具的红绸。眼泪不知不觉顺
着⼩衰仔脸颊钻进⽑⾐的领,最终囤积在锁⾻上滚动。
关于不可避免的分别和死亡,巨龙的话语让他感同⾝受。在雪⼭梦境⾥,他⽆⽐害怕楚⼦航死掉。直到如
今,⾃⼰也没去分辨恐惧的因由,究竟是因为⾃责还是别的。夺雒的⾻骸则使他莫名地联想到龙化的师兄,或许
有⼀天,他真的会⾯对同样场景,在执⾏部的善后中……⼀想到这个他忍不住发抖。
⾃⼰只是那座死⽕⼭⽽已,即使有幸能和⼩王⼦⼀起看⽇落也是纯属偶然。两个男⼈能怎么样呢?成为朋
友,⼀起出任务,喝酒提劲,相互参加婚礼,最后后死去的那个在对⽅棺⽊上丢下第⼀束⽩雏菊。这⼀⽣你我之
间难道只能⽌于这⾥?
不要。我不要。我想跟你有更重要的关系,更深的……羁绊啊。
路明⾮觉得⾃⼰疯了,要不要这么⽂艺啊,⾃⼰⼀直⾛的不是⽩烂路线么。可他的⼿臂也失去了控制,⼀把
抱住系好⾯具的楚⼦航,莫名其妙的话在嘴⾥呢喃。
“师兄,我能留住你么?”

雪点间断地从空中落下,天⾊昏暗得超过了傍晚。
“……什么意思?”楚⼦航看着⾯具后⾯那双眼睛。即使没听明⽩他也⽆法忽略这句话,因为路明⾮的声⾳异
常决绝,仿佛⽤掉了莫⼤勇⽓。
⼲燥的⽪肤被眼泪浸软,⼩衰仔的脸颊⽕辣辣地痛着。那层⾯具成为他与楚⼦航之间最后的隔阂。⼀种⾮理
性的渴望在脑海⾥蔓延。
可他说不下去了。路明⾮后退了⼀⼩步,从背包⾥取出昨晚买下的那块挂坠。他微微踮起脚尖,双⼿环过师
兄的脖⼦,眼神⾥带着询问凝视楚⼦航。
即使⾯具的眼眶狭窄得遮住了⼤半双眸,⼼意也能传达给对⽅。少年点了点头,路明⾮因此松⼀⼜⽓,将银
链认真系上,挂坠则挪到正中央埋进楚⼦航的⾐襟。”新年礼物,钱我尽快还你。”
这是少年送出过最昂贵也最真诚的礼物。这个夜晚,他⼼⾥⼀直以来某些微弱的声⾳被极致放⼤,⼤到他再
也⽆法忽视了。他喜欢眼前这个⼈,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这种喜欢算哪种感情,跟⼀直受挫的暗
恋有什么不同。
正这么想着,对⽅开⼜打破了尴尬,”……这⽚后⼭现在没有⼈,我们去别处吧。”在寻找路明⾮的同时,楚
⼦航已经把松林⾛遍。”好。”⼩衰仔点点头,准备收回双⼿。
忽然右⼿上传来疼痛,是雪⼭上受伤的部位。”嘶……”路明⾮忍不住龇⽛,楚⼦航握住他的⼿,将⼿⼼翻过
来,探下⾝去努⼒看清。路明⾮百⽆聊赖地数起少年浏海上的雪点。
楚⼦航认真检查那创伤,良久才安下⼼来。伤⼜有些红肿,并不严重,⼤概是细菌感染。
注意着少年的动作,路明⾮仿佛听见师兄对他礼貌地询问”shall we dance”,就像华尔兹的邀舞。⼩衰仔轻轻阖
上眼⽪,这个囧⼈的画⾯对他⽽⾔并不恶⼼。
不知道过了多久,⽿边传来喇叭声,密林被车灯照亮,楚⼦航难受地皱眉。”是Ricard.M.Lu先⽣吗?”⼩型卡
车出现在⼭路上,驾座的门被推开,⼀个美国⼈跳出来问他们。那⼈⾝着制服,上⾯印有联邦快递的缩
写”FedEx”。
⼩衰仔愣愣地答应,很奇怪包裹怎么会送到这⾥。美国⼈核对了他的护照,交给他两份特别快件。这类快件
哪怕跨越国境,绝⼤多数也能在⼀天内送达。”别看我,我也很纳闷的啊。从地球两端不同地点寄来的东西都指定
在今晚这⾥交给你,之前从没遇到过这种事。”美国⼈递上⼀⽀原⼦笔。
路明⾮潦草地完成签收,他注意到其中⼀份⼤概是书信,信息单上印刷着寄件⼈的名字”Vannie·Joe”,发件地
不详。另⼀份是⼩型包裹,所有信息⼀⽚空⽩。美国⼈收下回执,向他挥⼿道别,临⾛时不忘打量那副可疑的⾯
具。
楚⼦航代他拆开⼩型包裹,⾥⾯是⼀台新电话,卡槽⾥插着ATT⼩卡,看上去没什么异常。路明⾮终于能接
过电话,开机后他发现以前的号码全被重补了。收件箱⾥有⼀条⼩恶魔留下的短信,信息内容如下:

亲爱的哥哥。电话遗失会打断我们的友好合作,所以我专为你补了这台新iphone。没有⼈能通过它跟踪到你的
位置,最近这段时间内所有不在你号码簿上的对象都会被彻底拦截。所以,请安⼼使⽤吧。
对了,关于上次让我俩稍有不愉快的那个话题,我的意思仍然不变。如果说诺诺跟你之间是⽩蚁与蚂蚁的差
距,那楚⼦航与你就是⽉亮与哈雷彗星的差距。放弃吧,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路明⾮读完后淡淡地⼀笑。他把剩下那封信收进包⾥,追上了⾛在前⾯的楚⼦航。”⽉亮很美啊。”阴暗的天
空下,哈雷彗星看着师兄的脸,轻声说道。

来⾃乔薇尼的信
明⾮:
我确定你会收到这封信,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打开它。即使如此,我还是把⼀些重要的话写在⾥⾯,但愿
不要过时。
在怀着你的时候,我曾⼀厢情愿地为你规划了长达20年的将来。现在想想⾃⼰都觉得很傻,因为命运是谁也
⽆法预料的,哪怕最爱你的⼈也⼀样。事实证明,你的⼈⽣跟我最初的设想完全不同,其中有⼀些不可抗拒的原
因,也有你⾃⼰的意志存在。我⾮常欣慰你是现在这个样⼦,并⾮⼗全⼗美,却⽏庸置疑善良⽽勇敢。
未来的路上有更多的东西⽆法确定。你或许会遇上致命危险,或许会受重伤,会意志消沉。我不能说不担
⼼,但对你的信⼼能胜过忧虑。⽤⼀句⽼套的话说吧,你的⼈⽣属于你⾃⼰,作为⽗母我们能给你终究唯有信
任。
所以……即使今天我还会下意识带上⾃⼰的判断去看你的⼈⽣,看你⾝上那些我所赞赏的品质之外的东西,
可这不妨碍我⽀持你的全部。你已经成年了,男⼦汉就该选择⾃⼰的世界。不只是我,如果你确信⼀件事对你是
重要的,那么任何⼈的判断都属多余。⼈只有做⾃⼰才会快乐。
原谅妈妈不得不绕着弯说这么⼀⼤堆话,因为平铺直叙我确实⽆法启齿。那么最后⼀句是,对每个⼈⽽⾔⽣
命⾥重要的⼈屈指可数,只要你作出选择,⽆论那是谁,妈妈都祝福你能获得美好结局。
我们永远爱你。

乔薇尼

P.S.等⼀会⼉我寄出这封信时,你爸爸会跑来告诉我他反对你跟楚⼦航⾛得太近。想要他改变态度,除⾮能赢过
他。我就预先把他的傻话写在这⾥了。

第⼋幕 蝶与枪

相隔13个时区,⼤洋彼岸伊利诺伊州此时仍是⿊夜。芝加哥远郊,秘党的⼼脏卡塞尔,在夜幕⾥⼀派森然。
这所德式贵族学校寂静地横躺在⼭⾕中,流风环绕它吹拂,捎带来晚冬破冰的流⽔声。古典主义与⼯业美感
在此⽆间糅合,⼀百年时光从每⼀处坡度傲⼈的塔式楼顶倾泻直下,淌过厚实的花岗岩⽯墙、窄⼩的钢化圆窗、
波涛似的半圆形拱卷和击浪似的飞扶壁,汇聚在茵茵草甸上。
这⾥是混⾎种的雅典学院,也是扼住必死命运的英灵神殿,它本⾝就像⼀条巨龙,就算蛰伏在极夜中,也依
然跃动不熄的魅⼒。
此时它正在轻浅地休憩着,⽉光照亮了纵横交错的校区道路。没有任何⼈⾏经。道路绕过花⽥,曲折地连接
着校长办公室与守夜⼈居住的塔楼,唯有这两个地⽅有灯光。
昂热正站在⼗⽶帷幔下的落地窗前,在他⾝侧,胭脂树⽊柜上放着⼀台⽼式电话。卡塞尔的最⾼决策者仿佛
⼀时兴起,快速拿起听筒。他⽤⼿指转动号码盘,拨出了⼀个数年不曾联络的号码。86开头,另⼀端是中国内
地。
“卫翊我的孩⼦,很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了,最近⼀切还好么?你那边是傍晚吧?”昂热⽤中⽂亲切地致意,对
⾯是中国籍的卡塞尔2005级⽣,曾作为学⽣会副会长。当时的他还是恺撒的强劲对⼿。
“您好,校长先⽣!执⾏部卫翊,谆听您的指⽰。”电话那头的⼈凭声⾳听出了⾃⼰,年轻⼈语调⾥难掩意
外。执⾏部表⾯上是正常树形授权部门,然⽽上下级分部之间并不存在太多⾪属关系,⾃治之外的权⼒⾏使主要
集中于总部。校长极少直接介⼊。
“⽤不着这么拘谨的。”昂热眼⾥流露出⽼者的温情,”这是我的私⼈电话,跟学院⽆关啊。你毕业很快就⼀年
了,在中国分部习惯么?”
“……啊,您问我这个,没什么不习惯的。您知道,在故乡⼯作最⼤的好处是经常可以回家看看。”卫翊的声
⾳⾮常谨敬,昂热注意到他说”最⼤的好处”时话语⾥流露出⽆奈感。
“听上去很不错。我记得你曾祖⽗还健在,⽼⼈家⾝体好么?”在卫翊⼤三的时候,曾经有⼀个⽉不得不请假
回国。那段时间他⾮常消沉,提交的申请上说曾祖⽗病重必须进⾏开胸⼿术,那是他唯⼀的亲⼈,卫翊必须回国
签字和照料。
“托您的福,完全痊愈了。”这句话毫⽆感情,像是纯然客套。
“是托你的福才对。总之真好啊,有你这样优秀的曾孙,我是他⼀定欣慰⾄极。⼯作怎么样?我还没亲⼜祝贺
你成为四级分部副部长。”卫翊在去年年末时获得晋升,昂热当时给他寄了⼀封贺信。
“感谢您,⼀切都好。中国是个平安的地⽅,相对也⽐欧洲轻松。”卫翊话语⾥终于有了些温度。
“嗯。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忙。你又多了⼀个学弟今天上午到达中国,跟他⼀起的还有诺诺。他
们跟你⼀样是我最优秀的学⽣,虽然暂时缺乏磨练,但总有⼀天会成为学院的⽀柱。”
“恺撒也来了?”卫翊有些惊讶,学院已将最优秀的新⼈全部派遣到中国,这绝不是偶然的。可能的⽬标只有
两个,可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新苏醒的那条零代种,还是安息会本⾝?
“是的。我希望你能稍微照顾下他们,特别是恺撒。你了解恺撒的性格,他是个执着的年轻⼈。强⼤的意志⼀
旦被误⽤,悲剧总是格外凄烈的。”昂热顿了顿,”请你协助他,这是我的个⼈请求。”
“我会尽⼒的。不过,”卫翊想了想,决定开门见⼭地询问,”我不明⽩为什么您选择我来做这个协助者?有那
么多合适的⼈选供您调遣。”他眼⾥的昂热是个精于谋断的政治家和军⼈,虽不乏温情,但归根结底是铁⾎领袖。
昂热会任⽤他这样有”污点”的学⽣,真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我最信任你。”昂热慢条斯理地说,”我在狮⼼会时代就认识三五个像你这样的混⾎种。相信我,卫翊,
你拥有的⾔灵⽆法被不诚之⼈发挥出威⼒。这是我来找你最简单也最合乎逻辑的原因。”
“……谢谢您。”卫翊对着空⽓鞠了⼀躬,电话那⼀头合乎时宜地挂断了。
昂热将听筒轻轻放回。他抬起头来,看着窗外雾⾊⾥朦胧的塔顶。那⾥的灯⽕仍旧醒⽬,守夜⼈最近还经常
若⽆其事地通过学院官⽹同他闲聊。但校长知道阁楼⾥空⽆⼀⼈。
“莱昂纳多⽼伙计,祝你旅途愉快!”⽼校长随⼿拉上帷幔。

地球另⼀端,卫翊站在晦暗的天空下,弯腰俯瞰脚底的建筑物。次第向下延展的楼层颇具视觉冲击⼒,地⾯
上漆⿊⼀⽚,晚风中带着肃杀。
这幢⼤厦位于城郊北部,有⼗七层⾼,产权属⿊太⼦集团所有。集团对外曾宣称它为⼀所⼯程实验室,长期
有精锐武装的保安公司雇员在周边把守。这样重要的地⽅数年前却忽然被⿊太⼦弃置了,所有驻场⼈员全数撤
离,财物资料也被完全清空。时⾄今⽇⼊⼜铁门上的锁链已满是锈蚀。
这⾥就像⼀座废弃的孤堡,每个夏天都有年轻⼈来试胆。
今晚执⾏部中国分部会直接控制整幢⼤厦,由施耐德亲⾃指挥,卫翊所在的分部作为配合。名单上并没有⾃
⼰,青年叹了⼜⽓,毫⽆疑问执⾏部不会选择这⾥作为专员们的练胆场所。⼀切的肇因是⼤厦地下室莫名其妙冒
出了⼀条龙,⽬标已完全复苏,隔着这个距离隐约都能听见它的呼吸。
卫翊从⼀分⽶宽的⽯栏跳回天台上,推了推滑动的眼镜。听说今晚市区和南郊会下雪,北郊只是⼲冷,天空
东侧有⼀轮妖冶的新⽉。周围场景与突如其来的电话就像两只活物,它们⼀齐在他脑⾥躁动,某些即视的记忆呼
之欲出。
关于污点的回忆,发⽣在⾃⼰作为学⽣会成员的最后⼀晚。那个夜晚开场是这样的:傍晚,卫翊和同伴扎营
在宾州东部⼀所化⼯⼚旧址上,⾝畔的封闭⼚区内虬然交错着上千根输⽓管道,中央顶部是⼤型球状反应炉。合
⾦炉下⽅临时架设着⽴⽅形纳⽶容器,看起来与四周设备格格不⼊。虽然听不见声响,透过容器壁能看见⼀条三
代种如同瓶中的壁虎在拼命挣扎。
本来只是⾃⼰参与过近百次任务中的⼀次,对⼿相对强⼤但已被制服。如果那⼀晚他早早休息不去引发之后
的事,任何情况都不会出现:编号092570的同伴不会死,恺撒不会和他决裂,卫翊⾃⼰不会被迫退出学⽣会。若
是那样,他就有⾜够的⽴场向施耐德提调任要求。
可是⼀切都晚了。愧悔徒然⽆益,他再也回不到那⼀天。卫翊忽然想起⼀个问题,今晚恺撒会来吗?

“春天还没到 / 鸟⼉就飞跑 / 树林花圃⾥ / 处处闻啼猫……”


诺诺哼着不知道哪⾥听来的怪歌,趴在超⼤被褥上轻轻翘脚。她穿着⼀件轻薄的睡⾐,把空调开到30度。⾯
前摆放着⼀本谜⼀样的图书,《怎样征服美少⼥》,河北书社出版,封⾯装帧透出⼋⼗年代的审美观。
这本书来⾃旧书⽹快递,是刚开始恋爱时恺撒越洋邮购的,离校前诺诺从安珀馆仓库把它抄了出来。书⾥拥
有⾮常多的奇葩案例,哪怕恺撒是个离开意⼤利⽂化就情商破底的笨蛋也知道只能把它当成玩笑对待。诺诺每次
翻开都被这本书逗得呛到。
这个下午,到达酒店后恺撒接到了⼀个电话,是执⾏部的会议通知。他撇下未婚妻去了分部所在地,诺诺则
独⾃出门到处转悠。她上⼀次来这座城市是为了诱拐路明⾮⼊学,当时叶胜和亚纪也在,⾃⼰⽼是调侃他们”在⼀
起”。现在叶胜和亚纪再也不会分开了,她也跟接受了恺撒的订婚,明明只过了⼀年时间,⼼境中微妙的区别再也
⽆法抹平。
诺诺的⼿上多了⼀串⾹珠。除此之外,床褥表⾯散落着她刚带回来的线球。在城隍庙门⼜有个⽼婆婆坐着轮
椅织⽑袜,把成品挂在⾝边架⼦上。诺诺掏钱以袜⼦的价格买下了剩的线球。她准备送给恺撒⼀双⼿套,上⾯要
织有Caesar这个单词。
⼥孩看了看⼿机。快七点了,那个⼆货该回来了吧?她回头瞅瞅门边,门外正好传来铃声。”陈墨瞳⼩姐在房
间⾥吗?”⼥侍应的声⾳却如同复读机播放⼀般甜美⽽机械。诺诺伸出懒腰,应了⼀声。
门被侍应打开,法式晚餐和镀银的灯烛被⼀齐推进来,还有⼀张恺撒的留⾔笺。⼥孩晃了⼀眼,未婚夫说突
然有任务会很迟回来,所以晚餐直接送到她房间⾥如何如何。⼩巫⼥有点扫兴,其实⾃⼰精⼼准备了⼀个玩笑来
着,陪她玩的⼈却临时跑去屠龙了。
⼥侍应忍不住多瞟了诺诺⼏眼,她在前台见过恺撒,所以眼底掩不住妒忌。即使如此也不得不服⽓,⼥孩和
中午那个帅哥⽆疑很般配。明明是意⼤利⼈和中国⼈在⼀起,外貌⽓场竟都相称得⼀塌糊涂。
诺诺微嘟起腮掀开推车的扣盖,又⽴即放⼿随它盖上。她的饥饿感全被失落遮掩了,⼀个⼈闷声回到床前。
⼥侍应礼貌地推门离开,不久房间⾥传出另⼀段滑稽的调⼦。
“啤酒先⽣起泡啦 / 果酱⼩姐脸绿啦 / ⽣下布丁是怎么回事 / 你们快去离婚吧…… / 啦啦啦,啦啦啦”
诺诺⼀边哼⼀边百⽆聊赖继续翻《怎样征服美少⼥》,书⾥说着那些奇怪得不像是发⽣在中国的恋爱故事,
⿎励男性读者”每个⼥⽣都会欲求不满,每个男⽣都要勇敢,恋爱就像⼀场冒险,只要你敢去追求……”
诺诺摇摇头,等等,冒险?
⼥孩头⽪忽然⼀⿇。她想起了⼀个致命错误,关于她准备好给恺撒的玩笑。天啊,⾃⼰果然还是应该严谨对
待校规的,这次如果出事很可能不只是记过那样⽆⾜轻重的后果。⼩巫⼥捉急地拿出⼿机,机⾝在⼿⼼中打溜,
她⼿忙脚乱拨出⼀个号码。

⾛出松树林时,桥头上的⽼妇⼈让楚⼦航微微⼀愣。⽼⼈的穿着⾮常素净,深蓝⾊扎缬长⾐连着宽松的裤
管,还有⼀双⿊布鞋。她站在那⾥,头发在风雪⾥拂动,⾯颊带着岁⽉的斧凿显得苍⽼却温柔,就像⼀株⼲枯的
玫瑰花。
“……外婆?”楚⼦航不太敢唤她,直到⽼⼈转过头来。模糊看上去,外婆更瘦了也更矮了,唯⼀不变的是那
平和⽽笃定的⽬光。路明⾮忙揭起⾯具对⽼⼈露出傻乎乎的笑脸。
“⼦航,过来多久了?我留给你的条没看见么?”对于两个少年出现在这⾥,外婆显得并不意外。
“什么条?”楚⼦航压根看不见厨房圆桌下遗落的⼀张纸条,”外婆你在这边⼲嘛?”
“⼏个⽼朋友约我出来聚头,催得很急。本来说今晚就回去的,不过你们都跑来了,我问问看能不能再加房间
吧。”
“啊,怎么样都⾏。”路明⾮擅⾃插⼊了对话中,”婆婆好,我是楚⼦航的同学,⽐他⼩⼀届,⼤学跟⾼……”他
正准备喋喋不休,却发现婆婆⽤复杂的眼神在上下打量。⼩衰仔不由得⼀阵⼼虚。
“Lu Ming Fei?我看过你的学⽣证。你是中国⼈么?”⽼⼈佯装出好奇,尾⾳轻轻上扬。”对,中国出⽣中国长
⼤的。”路明⾮⽆奈捂脸,⼼说对不起长我这样给祖国丢⼈了。
“让我好好看看。”⽼⼈摘下了路明⾮的⾯具,对上他那双棕⾊的眼睛。凌晨两个⼈到来的时候⽼⼈忙得顾不
上端详,现在看起来这个孩⼦确实很像⽼路家的⼩伙。就是不太像阿乔啊,不过也好,像阿乔就长得太秀⽓了。
外婆⼀边想着,轻轻点头。
喂喂,这是初次见家长的节奏么?接下来就要像买猪⾁称⽄两看品相⼀样决定聘礼了么?⼩衰仔的思维羞耻地
跑空。这么妄想着的⾃⼰⼼⾥有些⼩⼩骚动,他是第⼀次注意到。
楚⼦航没有留意师弟⼀脸复杂的表情,转头问外婆:”你的电话在⾝上么?”
“在的。只是刚才忘了开⾳量。”为怕忘记,⼿机在出门时就调整好了。刚才僧侣告知她有个少年拿着画像到
处寻⼈这件事,⽼妇⼈才注意到⼀连串的来电。她匆匆下楼来等在桥头。⽊桥旁的经阁上,祷告仪式仍在进⾏。
⼤司祭不能离开太久,她必须尽快回去。”⼦航,要不你先带同学去看看庙会吧?他们美国⼈应该很少看到这
些。过会⼉在这⾥等着我就⾏了。”外婆轻声提议。”⽼⼈家的记性真是……”路明⾮耷拉着眼⽪在⼼头嘀咕,⾝旁
师兄⼀⼜答应,轻轻拽起他的胳膊。
有乌鸦从道旁的树梢上掠过,⽼⼈⽬送两个孩⼦消失在道路尽头,轻轻叹了⼜⽓。

六架直升机在废弃⼤厦的四周逡巡,它们的活动审慎⽽缜密,将空间切割出各⾃负责封锁的象限。其中四架
上装备有威⼒异常强劲的改良航炮。它们的存在是为了防⽌猎物在极⼩可能下逃逸。
探照灯的光柱在空中有序地交错扫动。这给卫翊带来不少⿇烦,他不得不攀越在天台⽔塔⽀架⾥,以避免成
为队友们的额外⽬标。卫翊对执⾏部⼀般⾏动模式滚⽠烂熟,加上听觉过⼈,⽿道⾥交替变换频率的六股轰鸣声
已⾜够他判断出全部相对位置。
恺撒领导的⼩分队已经进⼊到⼤厦内部,很快就会到达地下。关于猎物他们知之甚少,可以预见作战结果决
不乐观。然⽽凭借加图索家下⼀任家主的实⼒,地龙仍会在激烈反抗后死去,区别只是代价多少。
当然,这些与卫翊没有关系。该担⼼的是施耐德或刺青师,他出现在这⾥⽆⾮是奉后者的命令。只需要确认
现场的情况,任务就完成了。
这么想着,卫翊瞄准时机冲出⽔塔架,在光柱到来之前⼀把抓住天台边缘,钻进顶层的空调管道⾥。
⼤厦的地下部分远⽐想象中宽⼴,有三层楼⾼两个标准篮球场⼤⼩,四壁上冒出⼀条条平整的钢筋,形成曲
折栈道。
地下室⼀⽚空旷没有任何陈设,⼀团⼩丘般的⿊影匍匐在中⼼位置,⼗四个⾝着亚⿇长⾐的成年⼈围绕⿊影
伏跪在地上,不住诵念某种带⼩⾆⾳的密⽂。另有⼀⼈站在不远处,背贴⽔泥墙⾯百⽆聊赖地抱起双⼿。
⿊影是⼀条巨型龙类,膜质长翼随呼吸颤动起伏,利⽖则像尘封⾃中古的兵刃插进地⾯。它正处于休眠中,
⼀双龙眼眯成两道⾦⾊缝隙,眼神讥谑却也慵懒,像是观赏丑剧般消遣着眼前的⼀切。
膜拜在侧的诸⼈都是安息会慕道者,⽆⼀例外属于混⾎种。这群⼈向往威权与强⼒的⼼已然疯狂,跪拜巨龙
成为了⼀种仪式、狂热。为此他们甚⾄⽢冒葬于龙腹的风险——巨龙⾝下压着⼀层细碎的⾻⾁,分属于四个已不
在场的⼈类,在将其吞⾷前龙的⾏动没有丝毫预兆。
背贴钢筋墙⾯冷眼旁观的⼈⼀头板⼨,看外表刚过三⼗岁。他才是刺青师的真正门徒,⾝份地位远远⾼出跪
地的蝼蚁们。这个男⼈出现在此只为看守神⼦的侍从,⾄于慕道者们成为⾷物与否,他没有丝毫必要挂⼼。
安息会的门徒数量上永远不会超过五⼗位,待旧门徒死去或⾰灭,刺青师会再从慕道者中拣选新⼈。拣选的
标准从来不包括精神正常,否则他⼤概⽆⼈可⽤。
男⼦点起⼀⽀软红万宝路,⽤⼒嘬吸,吐出缭缭烟圈。他在墙头上将⽕星掐灭,站直脊柱准备迎接不速之
客。在他头顶上,执⾏部⼩队出现在栈道⼊⼜,两个中国⼈实枪荷弹掩护着作为队长的恺撒。不锈钢精铁条在他
们整齐的步伐下产⽣共振,所有慕道者傀儡似地齐刷刷站起来。
“看上去好像是疯⼈院在野炊啊。就是忘了带燃料和锅。”恺撒啧啧叹道。领袖必备的判断⼒要求他在第⼀时
间发现最优先敌⼈,⾦发少年很快注意到墙⾓的男⼦。恺撒调整⾝姿径直落下,站定在地⾯上。
“虽然你是个糙汉⽽我不喜欢男⼈,但出于礼貌还是互通下姓名吧。邪教徒先⽣你好,我是恺撒·加图索,很⾼
兴成为你今后的⼈⽣噩梦——当然前提是你⾜够好运活过今天。”沙漠之鹰的枪⼜笔直指向对⼿,意⼤利青年⽤他
最常有的⼜吻挑衅道。
“…………”板⼨男⽆意答话,⾃顾⾃搓动着⼿臂,寻找发难的时机。恺撒并不知道⾃报家门纯属多余,杀掉
他本就是对⽅的⼀项任务。
此时另外两位执⾏部成员也不得不跳下来,因为慕道者们的⾝影已如⿁魅般跃上栈道,试图形成封锁的⼈
墙。在地下室中⼼,巨龙从数⽶长的⿐腔⾥发出嗤声。对它⽽⾔,屠龙者只是突然冲上戏台的另⼀帮旦⾓。⽆论
如何,剧⽬变得更有意思了。

楚⼦航停在画龙糖的⼩摊前,看着⽣肖盘上那只⽊指针。做这个⽣意的⼈⼤多在复杂图样下动了⼿脚,平时
很少能转出龙来。⼩时候他曾经为此委屈得不愿意离去,亲⽣⽼爸让他又转了五六次,总是⼦⿏卯兔之类的⼩东
西。楚爸爸怒了于是亲⾃来转,不知怎么就连出三条龙来。
在⼥⼈改嫁后,他再也没有逛过庙会。现在想起来真有些怀念啊。
⼩摊⽼板在吆喝说连转三次送⼀⽀⼦⿏,三次都⼀样就送糖灯笼。路明⾮看着雪点落进锅⾥的熟黄糖中,想
起师兄好像挺喜欢甜⾷的。他掏出零钱,对⽼板竖起两根指头。
“转三次吧,送您⼀⽀⼦⿏呢。”中年男⼈笑呵呵地劝他。
“我们只有两个⼈。第三次你送我?”路明⾮也跟他打哈哈。
“不能⽩送啊。要不这样吧,你转三次,如果先转出连着或对着的,第三次就当送你了。可得说好⼦⿏不再送
了哈。”⽼板笑盈盈地提议。
表盘上如同时钟均匀分布着⼗⼆天⼲,两次转出连着或对着的概率很⼩。”⼋分之⼀机会啊。”作为学霸的师
兄已经得出来了,正在习惯地⼼算给零钱的期望数额和两次结果的⼆维分布。路明⾮才不管这些,⼀⼜成交就把
⼿放在指针上。
龙旁边有条红刻线代表谜⼀样的糖灯笼,单做⼆⼗块⼀⽀。虽然吃这种东西很难不黏⼿,路明⾮还是想获得
灯笼。他豪⽓地挥出⼿去,⽊指针飞快转动着。
…………
指针等了⽼久最终不争⽓地停在卯兔上。⼩衰仔的⽓势本来让⽼板有些⼼惊,现在他哈哈⼤笑,舀起⼀瓢糖
倒在⽩⾊花岗⽯盘⾥,⽤特制的笔勾画出兔⽿兔脚,拿两点⼲红糖作眼睛。
路明⾮接过兔⼦,有点丧⽓。他拉拉楚⼦航的袖⼜,”师兄,转个灯笼吧。”
“呃……”⾯对转盘,楚⼦航稍微回忆起⼩时候那种兴奋又有点紧张的⼼情。要淡定,他对⾃⼰说,路明⾮还
在旁边呢。楚⼦航聚精会神,以贯常的冷感轻轻拨动,⽊指针转了没两圈就停下来。
那是⼀条神⽓活现的寅虎,正好在卯兔⾝旁,仿佛就要⼀⼜吃掉⼩兔⼦。
路明⾮拿着两⽀糖画蹦跶在⽯板路上。今天的运⽓真好,第三次他们俩分别捏着指针两头同时松⼿,⽣平第
⼀次转出⼀条龙。⽼板⾃⼰把⾃⼰兜着了,连忙推脱说后⾯还有客⼈,画龙的时间⽐较长就送他们⼀⽀现成的寿
桃来抵。
虽然拿不到龙,还是⾮常开⼼啊。路明⾮舍不得吃掉⼩⽩兔和花斑⼤猫,刚在松树林⾥跑了⼀圈的楚⼦航正
嚼着寿桃顶端部分。
寿桃上被模具压出了四个字,最⼤的当然是寿字,其它却看不清楚。路明⾮凑近过去,踮起脚尖端详。”你要
吃么?”楚⼦航愣了愣,把糖画递到他嘴边。
“不,不⽤了。” 路明⾮看着眼前师兄咬过的那⼀块脸忽然就红了,急忙摆⼿。他慌慌张张地后退,脚下忽然
冒出个异物,⼩衰仔狠狠摔了⼀跤。
原来他不知不觉已经跨进了长明灯院的门槛。路明⾮起⾝拍掉屁股上的雪花,四五排灯架环绕在他周围,每
排架⼦上都点着近百盏⾹油。”⼩兄弟有需要么?”看守的僧⼈在殿⾥冲他们喊道,”在这⾥供灯求菩萨保佑,菩萨
⼀抬头就能看见你的诚⼼啦。如果家⾥有什么亲朋过⾝也可以供⼀盏,引导他来世投到好⼈家⾥。”
天上传来乌鸦不吉的叫声,路明⾮想起⼀个⼈来。虽然跟那个⼈相处不长却受了很多关照。如果没有⾃⼰突
然出现,那个⼈应该过得很快乐吧,⾄少不会莫名其妙死亡。
“我供⼀盏。能帮我写藏⽂名字不?是我⼀个重要的朋友。”路明⾮认真地说,楚⼦航在旁边四处打量,灯油
只是普通植物油,⼀只只⾦龙鱼塑料瓶摆在架下。
“⼀百块的灯能保出⽣顺遂,三百块能让他往⽣回故乡。”僧⼈笑着推荐说。换作平时路明⾮指不定会问出”你
们这边可以刷卡么”或者”去美国是什么价位”之类的烂话,可这时他说不出⼜。
“三百块吧。嘎朗应该想回去的。”路明⾮想起多吉说过,嘎朗⼀直在川主寺镇上等着某个⼥孩。

想象这样的情景:你是⼀位骁勇的特⼯,供职于世界顶级的情报部门,相貌英俊家世富裕还有个⼈⼈艳羡的
特⼯⼥友。某⼀天你和⼥友⼀起奔赴任务,⼊住总统套房享受豪华晚餐,这样⼀来你们的夜晚完全等同于恋爱旅
⾏。你们⼀起享⽤了82年的拉菲,漂亮⼥孩忽然提议要看看你的贴⾝配枪,于是你浑不吝地掏给她。可拿到之后
她⽴即拉开保险栓把枪⼜贴到你背⼼上。这时她的声⾳变了⼀个⼈,阴阳怪⽓地对你说:
“恺撒·加图索,你的⼥孩是叫陈墨瞳对么?她死去时不住地呼唤你的名字哪,偏偏⼼上⼈就在⾝边且浑然不
觉。对了,你还不知道我是谁——你可以直呼吾名诺顿,这荣耀我⼀般都会赐给将死的蝼蚁。”
忘了说明,诺顿是你曾经为部门解决掉的⼤⿇烦,这件事已成为功勋。现在你的⼥孩顿了顿,⼀边观摩着你
的神态⼀⾯继续说:
“最初我只想随便将你解决掉,⼀个低烈度⾔灵就⾜够了。可那样的话,在垂死之时你不会感受到多少痛苦,
远⽐不过炼⾦鱼雷留在我⾝上那些伤疤。所以,我决定在充分欣赏过你的挫败后,⽤你挚爱的⼥⼈和贴⾝的配枪
结束仇恨!跪谢我吧,你们马上就能在死⼈之国团聚了。”
就这样她说完了要说的话,闭上嘴⽤最惯常的温暖笑容⾯对你,等待着你的反应。如果没有丝丝⼊扣的故事
和那把枪,这⼀切简直就像情侣间平常的玩笑。现在你会怎么做呢?⼥友为你预留了五分钟,⽆论如何在那之后
她都会扣动扳机。
之后会是磅的⼀声,也可能⾃带消⾳。⽆论如何不⽤怕,这并不是你的枪。
为了制作这把跟你的沙漠之鹰⼀模⼀样的玩具枪,你的⼥孩花掉了⼤半个⽉时间。⽆论是镀银外壳还是实弹
重量,甚⾄上⾯那块”死亡天使”的烙印都完全⼀样。当你还在私⼈飞机上悠闲地洗澡,她就偷偷把两柄枪调换过
来。
⼥⼈们的想法本就难猜,何况你的⼥友是神⿁莫测的巫⼥。她准备好枪、练习好腹语也写好了剧本,⼀切都
做到天⾐⽆缝。只为了给你开⼀个玩笑,看看你能不能拆穿她。

⿊太⼦集团⼯程实验⼤厦,地下室内。
即使处于沙漠之鹰枪⼜下,板⼨男依然毫⽆顾忌且悠缓地从腰上掏出⼀柄92式微声⼿枪,这种⾏动速度本⾝
已构成了挑衅。恺撒略微皱起眉头,他并不熟悉中式⼿枪,只知道对⼿的枪外观上与原型别⽆⼆致。⽤⼀把普通
中国枪来挑战有”卡塞尔枪皇”之称的⾃⼰?
当然对⽅的⽓势更让⼈在意,⾦发少年⽆法确定敌⼈毫⽆伪装感的淡然是处于⽆知还是⾃信。不排除⼆者兼
有。
下⼀个动作,男⼦将⼿枪随⼿掷到⼀旁。
“这⼈疯了!”恺撒在⼼头燎烧起怒⽕,⽆论如何每次遇到⽐⾃⼰更⼆的家伙他都感觉⾮常讨厌。”不⽤枪是
么?你的主场,我奉陪!”意⼤利青年拿出在威尼斯赌场玩梭哈的⽓势,弯下腰缓缓将爱枪平放在地⾯上。他虽然
出⾝贵胄但也知道珍惜财物,何况枪是男⼈的”终⾝伴侣”。
恺撒弯腰的速度是对板⼨男的回敬,他早已释放了⾔灵·镰鼬,可以完整捕捉四周⼗⼋个⽬标的⼼跳与呼吸
声,哪怕闭上眼睛也⾜够应对各种突袭。可就在这时,有⼀个⽬标从范围内”消失”了。
所谓”消失”,并⾮液体蒸发或⽓体弥散,⽽是瞬息间完成的隐匿。就像封闭玻璃盒中忽然少了⼀颗彩蛋那种
魔术。在声⾳的世界⾥,这动作没留下⼀丝尾迹。
恺撒的脸上传来剧痛,突如其来的冲击将他撞到五、六⽶外。少年最终刹住脚,借去势回转过⾝来,⼿⾥紧
攥狄克推多的⼑柄。他深呼吸两次,知道⾃⼰遇上了棘⼿的敌⼈。
不远处的巨龙侧过头来观战。它正在解除休眠,在龙躯各部位不断发⽣抽搐般的异动。由于安息会慕道者远
⽐预计的多,执⾏部增调了⼗⼈前来⽀援,他们正从底层⼊⼜涌进栈道内。作战的优先⽬标从地龙变为死侍。
“你很在意⾃⼰的脸对吧?作为领袖,⼀张与⾝份相符的脸是多么重要啊!不⽤说你同样⾃豪于你的⾝⼿,它
保证了关键时刻你能冲锋在前,对于领袖魅⼒⽽⾔这太必要了。现在,我要⼀点⼀点毁去这些,割烂你的脸,折
断你的腿⾻,最后把你的头硬朝向我踩在脚下。⼀想到这幅场景,我就兴奋得有些失控啊。”板⼨男⽤冷酷的声⾳
说着狂躁的话语,继续揉搓着五指,⾻骼发出清响。
恺撒望着他,颧⾻上的划伤在向下滴⾎。”你是那种施虐狂?很可惜,在这⽅⾯我正统得很。毫⽆美感的杀戮
游戏你应该找楚⼦航那种杀胚陪你玩。”少年把⾦发向上扎了起来,”你的⾔灵最多能帮你三次。‘把恺撒·加图索的
头踩在脚下’这个愿望我很乐意代你刻在墓碑上。”
板⼨男⼿中握着⼀把双刃砍⼑,⼑⾝回光如镜。他抡动⼑柄,发动了第⼆次袭击。在声⾳的世界⾥,男⼈的
存在就像⼀个脆弱的⽓泡,忽然破裂。
可⽓泡的破裂⽐玻璃盒⾥的魔术更有实感。恺撒隐约感觉到蛛丝马迹,⼀时还找不到头绪。对⽅使⽤的⾔灵
他闻所未闻,这种效果很少有⾔灵学者记录在案。
⼀个全新的声⾳被镰鼬送⼊脑海中,男⼈的双刃⼑⾃反⽅向挥来,插⼊恺撒⽤于格挡的右臂。那把⼑没有继
续深⼊下去,少年在极短时间⾥已作了反应,爆⾎将撕裂开的肌⾁强化得如同钢筋,将⼑⾝完全咬住。恺撒左⼿
顺势挥动猎⼑,对准板⼨男的下巴。
板⼨男刚躲过狄克推多的锋芒,就被恺撒反⼿⽤⼑柄击中。这⼀击使他失去了平衡,⼒道却也通过他的⼑传
导到恺撒⾝上。双刃⼑从少年⼿臂⾥脱出,带⾛⼤量鲜⾎。不过⽆妨,这⼀击本就是为尊严⽽发的,恺撒把狄克
推多挪回右⼿上,左⼿压住臂上的⾎涌。
意⼤利青年对爆⾎了解得远不及楚⼦航,⽆法主动⽤它修复伤⼜。即使如此,流⾎还是很快遏⽌。板⼨男愤
怒地磨砺着⾅齿,他已经放弃折磨猎物的打算了,下⼀⼑⽬标就是对⼿⼼脏。
男⼦的⾝形再次消失,恺撒看着空荡的地⾯,忽然产⽣了⼀个错觉:看得见的世界是⼀⽚汪洋,男⼈则像⼀
条能突破海平⾯的鲨鱼。因为粘滞系数不同,摩擦声在海⽔与空⽓⾥的⼤⼩存在数量级差别,可如果加上镰鼬的
辅助,细细去听——
那⽚被鲨鱼搅乱的空⽓就这样浮现在眼前。
恺撒的赌咒没有落空,在第三次,男⼈的攻击⽅式被看穿了。他的⾔灵能通向世界之外的道路,可两点间依
然是直线距离最近。也就是说,板⼨男的伎俩只是在⾁眼看不见的道路上迂回,只要能确定他会从哪⾥杀出来,
局势便完全逆转了。
理论上,镰鼬能捕捉全频段的声⾳,现在恺撒已经锁定了那个频段。依照声⾳⾥的讯息,他伏下⾝躯不费⼒
⽓地躲过了双刃⼑,⼀脚猛踹之下,那把⼑从中间折断。
少年挥动着狄克推多欺⾝上前,和板⼨男展开⾁搏。对⽅⾝⼿⾮常了得,炼⾦猎⼑的凌厉攻势被极有技巧地
规避开,再致命的挥击也只是贴⾯⽽过。缠⽃持续了数⼗分钟,相互都不能伤及毫发。直到恺撒的佩⼑因失误⽽
脱⼿,两⼈终于停下来,咫尺间沙漠之鹰与92式⼿枪⼜径相对。
两⼈在搏⽃中不约⽽同地回收起地上的枪⽀,只是两柄枪调换了主⼈。
“我真的很讨厌你这把枪,中国的枪械⼯业果然起步较晚。”恺撒叹了⼜⽓,适才他已经听出⼿上这把枪卡膛
了。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对⽅本不可能逃进不存在的道路上避开⼦弹,出于威慑他必须佯装镇定。
当然,还有⼀种可能。
“你知道吗,你⼿上的枪在我扔下它之前就已损坏了。”板⼨男戏谑地证实了最糟糕的猜测:”我太了解你的性
格,以你为假想敌的训练⾜⾜持续了⼗五年啊。你早就是我⽣命的⼀部分了。”男⼈嘴⾓上浮出真挚的笑容,如果
双⽅不是仍处于对峙中,旁⼈⼏乎会以为他在告⽩。
“恶⼼死了!”恺撒露出嫌恶的表情,”你真以为我会死在这⾥,死在默默⽆名的疯⼦邪教徒枪下?运⽓当然是
实⼒的⼀部分,君王只会被另⼀位君王斩⾸。试试吧。”
“我不属于安息会。”板⼨男摇摇头。
“原来如此,你的⾔灵是‘婆娑’。”恺撒忽然记了起来,”这世上持有这个⾔灵⽽且还活着的⼈⾥我只知道⼀
位,你叫什么臭鹰来着?”
“⽭隼。⽭隼的查理,你记住了么?”男⼈准备好结束这段对话,他那覆盖着特制硅胶的脸庞因兴奋⽽颤动。
正对恺撒的扳机被扣起,”沙漠之鹰”的枪⼜中射出⼀⽀塑料⼩旗。

红⾊Fiorano撞开⼤门冲进⿊太⼦⼯程试验⼤厦的外院,以超过100°的急转弯刹在⽯阶前。这⼀情况⽴刻被六
架直升机之⼀所捕捉,驾驶者将机体悬停在空中,侧⾝透过瞄准镜,将改良式Sauer SSG3000的滑膛枪⼜对准⽬
标。
“是准执⾏部成员,101098A陈墨瞳,让她进去。”诺玛的命令从频道中传来。执⾏部专员撇下枪管,远望奔进
⼤厦⼀楼的红发⼥孩。对⽅的美丽⼏乎要让他发出赞叹了。
诺诺在飞快奔跑,她那修长的腰肢上别着两把⼿枪,伯莱塔风暴和真正的沙漠之鹰。即使是冬天,裹在⽻绒
服和⽜仔裤⾥的⼥孩⾝姿依然窈窕矫健,⼀边狂奔⼀边祈祷她来得不算晚。如果不是充当情报贩⼦的芬格尔隔了
相当长时间才接起电话,她还能提前⼗分钟到这⾥。
“神啊……就算恺撒缺胳膊少腿也好,⼀定要活着啊。”少⼥的呢喃在旁⼈听来应该很不可思议。
她的红⾊长发完全乱了,像在飓风中扶摇的樱树⼀样飞扬在脑后。这幢实验⼤楼⼩巫⼥是来过的,虽然不曾
前往地下室但⼤致路线已了熟于胸。很快,弯折的长廊到了⼀个尽头,诺诺推开⽣锈铁门,眼前浮现出骇⼈的场
景——
漆⿊之龙已彻底复苏,岩⽯如冰川绽裂,其中夹杂着零落的⼈类颌⾯和四肢。安息会慕道者早就尽数死绝,
执⾏部有部分专员得以脱出,现在这⾥是恺撒和巨龙之间的战场。
“原来是陷阱啊。”诺诺⼼⾥飞快地转过这个念头。她⽬光扫视全局,然后开始寻找潜意识⾥此间应该存在的
第三⼈。
适才与恺撒对决的板⼨男失踪了。施展⾔灵逃逸之前,他⽤恺撒掉落的猎⼑激怒了巨龙。狄克推多现在正刺
在龙的腹侧,苏醒后的龙将愤怒⽆差别施予在场者。它释放了”⾔灵·⿊海”,地表岩⽯被赋予⾮固⾮液的可怖属
性,龙的敌⼈被逐⼀吞噬肢解。
这个⾔灵在地系地位相当于”君焰”或”钱塘”。⽽当释放者是龙类,⽀撑⾔灵的精神⼒又数倍强于混⾎种。恺撒
被看不见的吸⾎镰提在半空中,地龙则拖着初能动弹的⾝躯,试图以龙息摧毁眼前的污种。
恺撒不得不在裂地的⽯箭与灼热的龙息躲避,艰难思考着策略。提带他的吸⾎镰活动灵活度终归有限,失去”
沙漠之鹰”的⾃⼰像是被拔出利⽖的雄狮。忽然,⾦发少年看见了恋⼈,兴⾼采烈地挥⼿,”诺诺!这⾥很危险。
快出去,我马上解决掉它来找你。”
⼩巫⼥完全不想理睬窘境中的⼆货男友。正牌沙漠之鹰已被她填充⼊名为 “焚烧之⾎”的龙⾻⼦弹,只要击中
核⼼即使是龙王级对⼿也能⼀枪毙命。可问题是,⽆法使⽤镰鼬来配合的⾃⼰很难完成这⼀枪,⽽恺撒隔得太远
了,巨龙的⾝躯难以逾越地横亘在两⼈间。
诺诺决定顺着长条钢筋组成的栈道继续奔跑,努⼒接近恺撒所在的位置。龙以余光睥睨着她,岩浪汹汹⽽⾄
如若海潮,将数位半死的安息会成员也推到栈道上。低阶⾔灵”王之侍”在地下室内迅速铺开。
“玩⽣化危机?来吧,我只差⼀个隐藏成就没达成哦。”诺诺从膝盖上⽅的⽪套⾥取出⼀把⼩型折叠伞,伞柄
上还有”天堂”⼆字。伞⾻由空间站级强度的钨钢所打造,伞⾯则是⼦弹也难以洞穿的⾼分⼦纳⽶材料。诺诺把伞
撑长固定,⼀记”袈裟切”击打在迎⾯⽽来的死侍肩上。
少⼥右⼿则扣动”伯莱塔风暴”的扳机,将钝⾦破甲弹打⼊到⾝后那颗头颅中。她不喜欢⾎浆所以也不回头。
此时的诺诺俨然是另⼀个杀胚,根本顾不上审视⾃⼰的⾏为是否符合”亚伯拉罕⾎契”。
恺撒远远望着⼥友,⽃志也燃得更旺。”上啊,我的⾼贵⾂民!”少年挥⼿⼀指,所有看不见的⾎镰齐刷刷攻
向巨龙的双眼。是所有,包括了把他吊在半空中那些,因为⼆货的⾂民⽆疑也是⼆货。地龙⾃然乐得轻松地张开
巨⼜,准备享⽤晚餐。
“呃!蠢货放开我!”恺撒的精神在⿊暗龙⼜前被强制分散,对⾎镰的控制随之出现破绽。最后⼀刻他挣脱出
来,龙的獠⽛咬空磨出⽕星,吞下了空⽓中⽆形的亚种。少年滑到龙腹上,伸⼿抓住⼀块异物以遏⽌坠势。巨龙
⼏番扭动,终究不能把他落下。
恺撒吁了⼜⽓,这才发现⾃⼰握住的是”狄克推多”。虽然猎⼑相⽐龙的体型微不⾜道,但炼⾦⼑刃在⽪⾁⾥
稍微挪动就能给对⽅带来巨⼤痛苦。实⼒堪⽐⼆代种的四代巨龙不得不展开了第三个⾔灵,⽩⾊⾻蝶从伤⼜⾥源
源不断飞出。
少年扯下外套拼命挥舞,试图驱赶这些不断聚拢的瘟神。⾻蝶越来越多,有的仿佛已经钻⼊到防御以内。恺
撒强忍住浑⾝上下的肌⾁痉挛,可他实际⼀筹莫展——三⼗只⾎镰全被锁在龙⼜中。
“恺撒,接住!”不远处传来的声⾳让少年得以清醒。镀银的沙漠之鹰飞进⾻蝶屏障,从恺撒眼前掠过。从撕
裂的⾻蝶之间,恺撒看到红发⼥孩拼⼒⼀掷的最后动作。
这⼀刻,意⼤利⼈拔出了佩⼑,⼀脚蹬在龙腹上扑向爱枪。地⾯腾起如锋的尖浪,试图将他腰斩。恺撒闭上
眼睛,偌⼤⼀间地下室⾥所有声⾳都被他尽揽⽿中,沙漠之鹰对准龙额中央发射出⼀枚”焚烧之⾎”。
强⼤的空⽓冲⼒抢先⼀步击碎了巨龙前额,⼦弹利落击中!龙的⾏动在瞬间僵滞。
诺诺以”双刺突”⼿法劈开最后⼀个死侍的⼿掌,急急忙忙跳下栈道。还好三种⾔灵都瞬间失效,双脚已能平
稳地站在地上。⼥孩巡视⾝边,地下室经历刚才的战⽃变得犹如矿场废墟,偌⼤龙躯已坍塌如泥,四周散落着敌
我双⽅的⼫体。恺撒只受了擦伤。
⾦发少年站起⾝来,⽬光朝向栈道⾼处。在刚才⼀瞬间,恺撒明明听见有什么从地下室⼊⼜冲进来,呈⼀道
弧线破空坠落的声⾳。那声⾳像巨⼤的⽔滴,径直撞断了岩锋,他才得以安然⽆恙。”卫翊,为什么不露⾯?”恺
撒抖落⾝上那些萎缩为岩末的⾻蝶,⼤喊:”别以为这样我会感激。⽆论你运⽓有多好,我会⼀直把重审你的申请
提交下去,直到能向整个学院证明你就是叛徒!”
卫翊侧⾝在⼊⼜旁,脸上露出淡漠表情。只要与恺撒见⾯对⽅就会直呼他为”叛徒”,这⼀点⾃⼰早已习惯
了。⽽且,虽然在执⾏部法庭上他没有承认,但那个夜晚在⽛买加树蜂龙前恺撒看到的丝毫没错,他亲⼿杀掉了
编号092570的同伴。如果当时恺撒没有对龙开枪下⼀个死的就是⾃⼰,所以⽆论被叫作”叛徒”还是”杀⼈者”卫翊都
会偿还⼈情。
声⾳忽然停⽌了,卫翊看见诺诺捂住恺撒的嘴,低下头为他检查伤⼜。⼀切都已解决,青年将眼镜向上推了
推,准备离开此处。就在这时,地层下⽅突然传来剧烈振动,那是地下⽔暴涨的先兆。
难道是……?!
卫翊后⼼⼀冷,他本能地拔⾜狂奔,却又下意识回头看去,在他⾝后,⿊太⼦⼯程实验⼤厦开始向内坍塌,
隐约还能望见地下室中的情形——
栗⼦⾦发⾊的⼥⼈浮现在地⾯上,轻轻抚摸着僵死的巨龙。四周尘埃喧嚣沸腾。

卫翊进⼊地宫⼤殿,数⼗⼜⽯棺在他⾯前铺展开来,组成象征安息会的倒悬世界树。在吞噬世界树的⿊蛇眼
部,有⼀⼜棺椁形致与其余明显不同。安息会教长刺青师伫⽴其上,背对着来⼈。
青年下意识扫视周围,他上⼀次来到这⾥是去年,上上次则是六年前。⼀切都没有变化,衰亡的意味隐喻在
地宫每⼀个⾓落,数百盏鐎盉嵌在壁内,腐朽的空⽓在长流⾆上伴着灯油燃着。四樽铜⼈跪像⾯⽬凄然地驻守东
南西北,视线交汇在刺青师⾝上。
卫翊吸了⼜⽓,⾛上四级台阶。板⼨男跟在他⾝后,恭谨埋下头颅,与格⽃时的⽓势完全不同。
刺青师转过⾝来,颤巍的话⾳在地宫内回响,”李蕲,说说看,神⼦让我转交给你的事办得如何了?你照顾好
祂的侍者了吗?”
神⼦是指海拉,侍者则代表⼤厦⾥的那条地龙。那条龙虽然结束了长达千年的沉睡却还没完全醒来,它的休
眠本该在这个夜晚彻底结束。
板⼨男⽴即伏到在地,顿⾸答道:”教长⼤⼈,请您惩处我。我解决了来⾃秘党的⼊侵者,却没能保证神侍的
安全,还为此惊动了神⼦。”他接连跪叩长头,显得⼗分惶恐。
“秘党安排谁领导⼊侵?”刺青师转向卫翊,尾⾳轻轻扬起,这件事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是那个‘加图索’。”卫翊简短回答。
“他们怎么会知道神侍在那⾥?有谁,胆敢泄露机密?”刺青师的语⽓变得很轻,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他在⾃
⾔⾃语。板⼨男好似吓得不敢开⼜,⾝体也抖动起来。
卫翊则⽬光平静地注视刺青师。他知道事情的起因是⼗天前有⼈在猎⼈⽹站上发布了⼀条悬赏,接受者只需
要现场拍摄⿊太⼦⼯程实验⼤厦地下室内的场景,就能获得1000美元。
从数额和任务内容看这件事可以⽤微不⾜道来形容,但发布信息的ID注册于⽹站创建初期,⼏乎可以肯定属
于某个地位崇⾼的混⾎种。卡塞尔中国分部⽣起了警觉。探员从五天前开始跟进,⾎系结罗的探测结果证实有龙
类和可疑混⾎种存在。
“卫翊,你知道答案吗?”刺青师沉吟了⼀阵,又问。
“不了解。我⽆权查看。”卫翊的⽣活⾥充满了谎⾔,他早已习为常态。
“那好。”刺青师转头看向板⼨男,”尼德霍格⾎祭开始在即,你先去沐浴受净吧,你的过错会依例在祭典以后
裁断,斩指还是⾰灭我尚未决定。卫翊,你留下来。”
板⼨男的脸⾊顿时煞⽩,但他显然不敢拂逆,只得喏喏应下。他又叩响了⼀个头,旋即起⾝退出。地宫内还
剩两个⼈影。
“卫翊,你仿佛没有出⼿。”刺青师的语调忽然变得正常了。在场其他数⼗具棺椁内沉睡着相等数⽬的门徒,
但他们绝对听不见这段对话。
“是的。⼤厦被彻底封锁,我到达⼀楼时⼀切已经结束了。”
“也就是说,你⾃⼰的任务也没有完成,对么?我让你监视李蕲,你却根本没看到他的任何举动?”
“是。”卫翊低头承认。
“你认为我会相信么?”刺青师猛地挥⼿,相隔数⽶却有⼀道锋利⽓弧斩向卫翊。后者也不躲避,颧⾻连着⿐
梁被径直劈开⼀段整齐的裂⼜。卫翊侧过脸,表情看上去极为痛苦,却没有⼀滴⾎从创伤⾥流出。
他的脸在快速地恢复原状!⾻骼相互咬合,纤维分明的肌⾁重新绞在⼀起。这复原速度超过了任何死侍和亚
种,甚⾄超过了记录⾥被古龙⾎偶然污染的特殊混⾎种——效果⼏乎能媲美路明⾮的⾔灵”不要死”。
“对不起……教长⼤⼈。”卫翊的脸顷刻间已恢复了原状,只是还略微有点扭曲。他直视着⾃⼰在世上的唯⼀
亲⼈,声⾳毫⽆起伏。

医⽣分开楚⼦航的眼⽪,打着⼩⼿电认真端详着。”不知道是受了什么伤,但看起来恢复得很好啊。”他从医
疗箱⾥拿出药剂,涂抹在病⼈眼睑上,等了⽚刻再为少年缠上绷带,”最多两三天,应该能回到正常状态。”
听到这话,路明⾮和外婆都松了⼜⽓。被医⽣⼉⼦开车顺带领过来的罗格列也”呜汪”地叫了⼀声。
“今晚你就住这⾥吧,是我为太太和⼥⼉订的。她们搬去单间就⾏了。”医⽣和蔼地对楚⼦航说,”这⾥”是卢清
寺最好的厢房,全⽊质结构装潢得古⾊古⾹,价钱堪⽐⾼级商旅酒店。”眼睛上的药膏不能进⽔,最好少⾛动多休
息,你⾝上还有些旧伤。”
“他们住我旁边好了,⼩⼦不⽤迁就的,没那么娇⽓。”⽼⼈连忙摆⼿。
“当我为以前的事向您尽尽⼼意吧。”医⽣也不让步,把⼜服药放到床头,转⾝就要出门,”如果⾝体有什么不
对,尽快叫我。我住在楼下最⾥边那间。”他又对⽼⼈鞠了个躬。
外婆叹⼀⼜⽓,也准备离开。”你们早点休息。我这群⽼朋友拉着我聚到除⼣下午,可能这⼏天都得住这⼉
了。”路明⾮忙对她点点头,楚⼦航也转过⾝来,”外婆,我……”
“有什么话留着回家说。你敲我门的时候⾝上到处是⾎,我忙着给你换⾐服擦洗伤⼜……也没多看到什么。你
记着药的次序,吃药要按时。”⽼⼈淡淡⼀笑,叮嘱外孙的同时对罗格列招⼿。⾦⽑⽝却躺在⽊地板上暖暖地吹起
空调,不愿意动弹。
“咳,那你就跟着⼦航吧。”⽼⼈⾛了⼏步,轻轻把门带上。⼤狗这才欢快起蹦起来,去舔楚⼦航的脸。楚⼦
航轻轻抱住罗格列,凑过脸去⼀边⽤⼿顺它背上的⽑发。
唔……路明⾮看着这幅场景,再次确信师兄并不是⼈前看上去那么冷感。如此居家的⼀幕若被拍下来上传到
守夜⼈论坛上,估计狮⼼会长的后援团又会巨幅扩充。当然腐⼥学妹们也有可能会纷纷跟帖,”看啊看啊楚⼦航就
是喜欢⾦发的,证据确凿。”
想到这⼉,⼼⾥忽然⼀揪。⼩衰仔不知是为了后援团⾥的⼥⽣,⾦发的⽼⼤,还是与师兄亲密接触的罗格
列。他只知道那种感觉接近于嫉妒,嘴⾥好像在发苦。
“我去洗澡。”⾯瘫师兄站起⾝来,背向他⾛去⾥间。在那扇⽊门前,楚⼦航微微侧回脸。
“要⼀起么?”
“啊……不⽤了。”路明⾮随⼜回答,罗格列正抓着膝盖轻轻挠他。关门的清响传到⽿⾥,蔫⼩孩叹了⼜⽓,
⼀屁股坐回单⼈床上。
想起背包⾥还有封未读的信,路明⾮将它扯出来,快递的密封不太好开启,他撕了两次,停下来盯着正⾯的
署名发呆。两份快递看起来互不相关为什么会⼀起送达? Vannie·Joe又是谁?
算了,⾃⼰⾝边总是发⽣根本不可解释的事情,就算⽤⽼⽜仔那套神棍般的炼⾦科学也说不通。路明⾮随⼿
把快件放回包⾥,这时他听见⾥屋传来淋浴的⽔声。
等等,师兄刚才对我说什么来着?是说他要去洗澡……路明⾮忽然觉得楚⼦航说话的语⽓不太⾃然,有点像
是请求——医⽣才说过师兄的眼睛不能沾⽔,现在看不见应该很⿇烦吧。
⼩衰仔狠狠在⾃⼰脑门上敲了⼏下,起⾝⾛进⾥屋。罗格列也⼀下⼦站起来,尾巴似地跟在他后⾯。
⽊门仿佛有数⼗⽄重,可已经没时间犹豫了,路明⾮闭着眼睛把门推开,”这不是故意的师兄你要相信我我不
是变态”,他嘴⾥毫⽆句读地叨念着。
睁开眼,映⼊眼帘的是全⽊质的浴室,⽊板上涂着厚厚⼀层防⽔漆。莲蓬头向浴桶⾥倾放热⽔,楚⼦航站在
桶边,穿着⼀条浴裤。路明⾮早就知道他的⾝材很好,匀称有致的肌⾁紧绷着⼩麦⾊⽪肤,看上去颇符合亚洲⼈
的美学。可这次,⼩衰仔的下⾝可耻地有了反应。
……他为⾃⼰的性取向默哀了半分钟。
蒙着眼睛的楚⼦航转向他所在的⽅向,表情仿佛在询问。”我来帮你洗,你的眼睛不能进⽔啊。”路明⾮不知
道为什么⼼虚起来,⾆头也有些打结。
“恩。”楚⼦航试了试⽔的位置,⼀步跨进浴桶⾥。路明⾮在原地脱下外⾐,拿上门边另⼀条浴裤躲到浴桶背
后。在那⾥他笨拙地脱掉内衬的绒⾐绒裤,把⼀次性的裤衩套上去,整个过程都能清晰地听见⼼⾥在打⿎。
罗格列歪着脑袋停在浴室外⾯,好奇地观望着,不知道主⼈在玩什么。

路明⾮伏在窗边向外望去,玻璃表⾯结着朦胧冰霜,霜上点缀出庙会未竟的灯⽕。时间终于过了零点,这⼀
天想起来真是好长啊,不断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好在最后都能平安结束。他庆幸地看看周围,拉上窗帘站直
了⾝⼦。
这间房不通风也没问题,墙⾓的⼤号热⽔炉并未接燃⽓或电流,⽔是烧好后灌进去的。弥漫的⽔蒸⽓⼤都被
留在浴室⾥,让⼈温暖得想要⼊眠。路明⾮打了个呵⽋,⽤⼿试试⽔的温度。
“有点烫呢。加些冷⽔么?”装冷⽔的铁桶就在旁边,除此之外还有⼀只独凳,上⾯放着沐浴球和⽇化品,路
明⾮怕楚⼦航不知道。
“不⽤。”在师兄的⽿后发梢和下巴上,混杂着汗液的⽔滴正在下落。为了防⽌再次⾛神,⼩衰仔死命晃了晃
脑袋。
“那好啊…”路明⾮侧⾝翻过浴桶在⽔⾥蹲下来。当⽔没过胸膛,⼩衰仔的汗⽔也跟着淌。楚⼦航站在咫尺之
遥的距离外,正拿着⽑⼱擦拭⼿臂和肩胛。如果不是因为眼睛不能进⽔,他绝对不会使⽤浴桶,⾯瘫少年的⽣活
⾥连洗澡都被精密安排过。
想起来,只有当他与路明⾮同⾏,这种安排的稳定性才会被打乱。夺还SS级档案那次任务,他莫名其妙就涉
⼊了⼩衰仔的同学会,还多此⼀举地为他和陈雯雯订餐;在雪宝⿍⼭上,他保护后者的⽅式打破了执⾏部所有原
则,当时发疯似地突破洞窟外围时的他,所⽤的⼿段⼗⾜鲁莽。
这些究竟说明什么呢?楚⼦航⼼⾥没有答案。他⼀直觉得是因为蔫⼩孩师弟跟⾃⼰有某种相似的地⽅,所以
总想对他好些。此时少年的眼睛隔着纱布只能感受到丝缕光线,看不见路明⾮的脸。可⾝边的存在感依然强烈,
空⽓⾥浮动着⼀丝躁动⽓氛。
…………
路明⾮站起⾝来,⽤⼒深呼吸,双⼿轻轻按上楚⼦航的肩膀。”低⼀点,师兄,我好帮你洗头。”“嗯。”楚⼦航
温驯地应了⼀声,放下浴桶内侧的吊板,埋头坐好。
“师兄,仰起来。”路明⾮犹豫了⼀下,双⼿将楚⼦航轻推到背贴桶壁,⽤⽑⼱打湿对⽅后脑勺。不知名的洗
发露在⼿⼼⾥起泡,⼩衰仔轻轻向下搓揉着师兄的头发。过了⼀会⼉,他把⽑⼱完全浸润,开始清洗那些泡沫。
两⼈都站到了浴桶同⼀侧,好在⽊桶外的⽀架够稳也装满了⽔,不⾄于倾滑。
路明⾮在冷⽔桶⾥清涤了⽑⼱,将其搭在⽊桶边缘。他的⼿穿过楚⼦航被洗了第⼀遍的头发,⼼⾥莫名地⾮
常满⾜。师兄头发上原有那种独特的味道留在他⼿上,没有被洗发露盖住。他傻笑着⼀边转⾝⼀边向独凳伸⼿,
就在这时双脚下忽然打滑——
经历了短暂⼤脑空⽩,回过神来的⼩衰仔发现,他的两只⼿再次撑住楚⼦航肩膀。这动作⼏乎是跨坐在对⽅
⾝上,师兄伸⼿稳住他两肋,⼿掌的触感让他⾝体微微发⿇。路明⾮的注意⼒不久回到右⼿上:他握住的东西从
浴球莫名其妙变成⼀块肥皂。
“…………”楚⼦航注意到了师弟的反应,伸⼿拍拍他的脸,”怎么啦?”
所谓反应,当然是指难以启齿的东西。事实上⼩衰仔的脸就像炭⽕⼀样滚烫。他完全控制不住脑内上演的剧
⽬了,在羞赧之外只觉得耻辱。路明⾮多希望现在他能跳出浴桶,去厕所⾥彻底解决某些问题再回来。
但是,⾝体⾥有另⼀种本能让他⽆法离开。如果可以,真希望能保持这个样⼦,⽆论再长的时间也⼼⽢。因
为眼前是⾃⼰喜欢却很少能接近的⼈,甚⾄⽐”绝⽆可能”更加⽆望。路明⾮看着楚⼦航眼上的绷带,忽然做了⼀
个决定。他承认⾃⼰是疯了,不管了,埋下头去轻轻把唇覆上楚⼦航的嘴。
这个轻柔得不真实的吻他曾经想象过,忍耐过,现在已经憋不住了。⼈有时候⽆法说话却仍有感情想要传
达。虽然对于那样的感情,⼀个吻实在太少。少年屏住呼吸,轻轻磨动着薄薄的唇,动作笨拙⽽执意。
这是他⼈⽣第⼀次去吻⼀个⼈。对⽅的性别跟他⼀样,这点他唯有认命。
楚⼦航的睫⽑略微动了⼀下,”…很痒。”他低声说。哪⾥痒啊,我还什么都没做呢,路明⾮⼼⾥纳闷。可就
在这时,他的脸也痒了起来。⼩衰仔⽤余光瞟过去,⾦⾊的罗格列前⽖趴在浴桶上,正舔着他俩贴近的脸庞。
“哈哈……哈哈哈”路明⾮忍不住笑了起来,摸摸⼤狗的头。⽓氛⼀下⼦不再尴尬,最好的事在于那个吻就此
蒙混过关⽆需再去解释。少年放下⼿⾥的东西,再次伸⼿抓起沐浴球,在表⾯打上浴液。
“师兄,我来帮你搓背吧。”
外⾯的雪不知道是否已停了,偶尔能听见枯枝折断的声⾳,以及乌鸦的叫声。这让雪夜更加静谧,房间⾥因
想象多出⼀重温暖。
路明⾮⽤浴球擦拭着师兄腹部,少年的腹肌线条如同铠甲上起伏的波纹,硬朗⽽锐利。⽪肤在热⽔⾥浸泡得
⼏近透明,⾎脉在下⾯搏动得有条不紊。透过触碰,有时能直接让对⽅感受到⼼跳。
三年级的楚⼦航上半⾝经过⾼强度训练,已呈现出即使顶尖雕塑家也难描摹的匀称倒三⾓。相对来讲,⾃⼰
直桶桶的⾝材真是⽆地⾃容啊,放在楚⼦航⾝边就像买⼀送⼀的搭赠品。这个浮出脑海的⽐喻很奇怪,路明⾮咂
么了⼀下嘴巴。
然后他看见楚⼦航⾝上的伤⼜。那些伤不⽤⼼看是难以发现的,因为精炼后的龙⾎具有太强修复能⼒。然
⽽,任何伤害都不可能完全弥合,何况最早的伤距今只有两年,创⼜与肤⾊间仍有差异。当路明⾮有意地寻找,
⽪肤的光泽就再也掩藏不住那些疤痕。
“师兄……”路明⾮想问什么,但唤出了⼜却发现不知从何去说。
“嗯?”
“那个,我是说,师兄你第⼀次跟死侍搏⽃是什么情形?对着⼈形的东西挥动武器,很难的吧。”少年犹豫着
挑了⼀个话题,他曾⽤同样⼜吻和眼前这个⼈讨论最早喜欢的对象。和那次相⽐,话题应该更靠近师兄内⼼的防
线了。
“⾸次任务,我跟你⼀样是在中国完成的”听上去楚⼦航对谈这个并不抵触,”任务的起因是有混⾎种获得了⼀
条六代龙类的⾎液,经过提炼后作为禁药出售。”
“所以就像国际刑警的缉毒任务么?好酷啊。”路明⾮竖起⽿朵,饶有兴味地听楚⼦航说。他忘了⾃⼰问的是
关于死侍的经历,故事情节不可能只是这样。
“购买的⼈有的暴毙,也有的真获得了疗效。这件事⼀直没引起⼤的动静,直到某个混⾎种成为买主。龙⾎萃
取物偶然地逆转了⼈类基因,注射者体⼒得到⼤幅提升,相应地⼈格出现异常。他开始频繁奔⾛在傍晚,⽆差别
地袭击陌⽣⼈,把猎获藏在⼀间酒窖⾥慢慢虐杀。”过去的经历在⼼中重现,楚⼦航话多了起来。
“听上去真是恶⼼……像这样的,作为正常⼈时肯定也是败类。”路明⾮想起楚⼦航很可能变成死侍,他为⾃
⼰脱⼜⽽出的感慨加了⼀句注脚。
“我当时拿到的调查报告上说,他作为⼈的时候没什么不良嗜好。”楚⼦航叹了⼜⽓,”⼤⼀暑假⾥我亲⾃调查
过,结论还是⼀样。”
少年眨眨眼睛,停下⼿中的浴球。他不知道该怎么宽慰楚⼦航,⾃⼰毕竟什么也不了解,能猜到的可能性师
兄不会想不到。他⼩⼼翼翼地将额头贴在对⽅肩上,”后来呢?”
“负责任务的专员是个中国⼈,刚当上⽗亲不久。因为失踪者⾥有⼏个孩⼦,他擅⾃放弃诺玛提供的战术,拿
⾃⼰作诱饵,我和另外⼏个实习⽣负责击杀与施救。那位专员⾎统只有C,但履历是⽆可挑剔的。”
故事讲到这⾥,路明⾮也能猜到之后的发展。”师兄,换⼀个话题吧,或者我专⼼给你搓澡好么。”他想草草
了解对话,可楚⼦航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当我们发现他,他已经死了,⼫体随便和其他⼈堆在⼀处,好像那只是过路的普通⽗亲。我突然就失去理
智,醒来后在中国分部休息了⼀周。教授说那是因为爆⾎,在我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将死侍整个⼈撕碎成⽆数
截,燃烧在地上最终⾎⾁模糊。实习⽣有两个为此接受了⼼理辅导。”
路明⾮紧紧闭上眼睛,他有些明⽩这件事对师兄之后的经历多么关键。楚⼦航不曾对任何⼈提过,他是怎样
从⼀开始就滑向深渊的。⼀切依然来⾃于对于亲⽣⽗亲的感情,这是他世界⾥解不开的死结。
“后来,始作俑者那个混⾎种被处决,我在他的联络名单⾥看到⼀连串潜在顾客,超过⼀半已经划掉。都是消
费得起龙⾎又⾝处四线城市的商⼈,⽐如我‘爸爸’。”
“幸好……所以师兄你做了⼀件正确的事,别想太多。”路明⾮只能⽆益地重复⽼套的说辞。楚⼦航如何看待
⾃⼰变成死侍的可能,旁⼈绝对⽆法感同⾝受。⾔语已经失效,⾃⼰究竟能为他做什么呢?他不由得去想。
这时楚⼦航觉得⽔有点冷了,他双⼿撑上浴桶边沿,准备站起来。路明⾮的额头依然贴在他肩上,奥丁的烙
痕清晰地印在那⾥。⼩衰仔抬起头来,”楚⼦航,如果以后有机会,你出任务带上我吧。”
有我在的话,或许能有什么不⼀样。
“嗯,好啊。”虽然知道施耐德教授⼀定会反对,楚⼦航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此时在遥远的康区,松潘县郊上钠⽶村⼀间⽊屋⾥,炉⽕被烧的很旺。守夜⼈喝了⼀⼜热酒,看着殷勤作东
的藏族青年。周遭⽓氛给⼈以回到往昔的错觉,⽼年仔的双眼被蒙上⼀层翳。
四⼗多年前他也曾在这间⽊屋⾥歇脚。那时还是夏天,上纳⽶树⽊丰茂,夜⾥满⽿都是树叶在风中厮磨。同
样有⼈别有⼼思地款待他,陪他有⼀句没⼀句地聊天。
“你叫多吉?”守夜⼈啧了⼀声,”巧了,我来过两次康藏,每次都会遇到多吉。上⼀次那个还在襁褓⾥,如果
活着年龄⾜够当你爹了。”
“我知道,因为他是我哥哥。”绛秋多吉点了点头,”他叫仁青多吉。托你的福没有早夭,拿督先⽣。”多吉从长
辈那⾥听来拿督这个名字,它是守夜⼈莱昂纳多周游世界时常⽤的化名。不只是谐⾳⽽已,据说⽼⽜仔年轻时真
的在⼤马受勋当过⼏年”拿督”。
“你妈妈叫敦善珠牡?”守夜⼈的眼睛忽然就亮了,”她可真美啊,是那种隔了⼏⼗年我依然还会在梦⾥回忆起
的美⼈。”说罢他遗憾地看了多吉⼀眼,”仔细看你确实有点像她。咳,你有妹妹或姐姐么?”
多吉吞了⼀⼜唾沫,”没,我是家⾥最⼩的,也是现在唯⼀的独⼦。哥哥去世后,有个家住燕云那边的男⼈追
求她。他们⽣下了我,可最终还是分开了。”多吉的母亲⼀⽣只结过⼀次亲。40年前守夜⼈到来的时候,他哥哥的
⽣⽗刚辞世不久。
“你哥哥活了⼏年呢?听上去我答应珠牡的事已经完成了。”多吉的母亲央求守夜⼈的事情是,帮罹患先天⼼
脏病的仁青活过⼗七岁。在她⼼⾥,那样也勉强算在⼈世间⾛过⼀遭。
“哥哥⼗七岁时得肺⽔肿去世的。不过,听说他活着时⼀直很健康。”多吉撒了⼀个谎,哥哥其实活过了⼗九
年,守夜⼈为他制作的炼⾦瓣膜在那颗⼼⾥平稳地勃动到最后。
“是么?”守夜⼈忽然神伤了,作为⽜仔是绝不能辜负少⼥嘱托的,这让他觉得⾮常可耻。”我尽⼒啦,当时确
实不可能收下你哥哥。我未兑现给珠牡的就算在你头上吧,你完整地说⼀遍想求我什么。”
“我想去卡塞尔进修,你能决定这件事对吧,拿督?”多吉学着母亲念拿督两个字的⽅式,想要打动对⽅。
“⼩⼦,我当然能决定⼀个进修⽣名额。但我必须弄清楚你想去⼲什么。现在不是四⼗年前,即使在松潘这样
闭塞的地⽅,你也能买到终端连接全世界的⽹络。想出去看看,卡塞尔可未必是个好去处。”
“嗯,我知道。”多吉坦诚地点点头,”不只是为了出去⽽已。我的⽬标是杀⼀条未知的龙,好为我最重要的⼈
复仇。这⾏动需要的情报和⽀援卡塞尔应该都乐于提供吧。”藏⼈少年认真地对上守夜⼈的眼睛,他的语调依然平
和,却能让⼈听出其中执念。
守夜⼈也看着他,苦笑着沉默了⼀会⼉:”我就知道是这样的。你的眼底跟昂热那⽼骚包⼀样,像是⼀座长
堤,拦住的仇恨汹涌欲决。”他叹了⼜⽓,”好,等我确认⼼中的疑问,我就带你回卡塞尔炼⾦技术部。”

第九幕 除⼣惊悸夜·前夜

“懒懒,懒懒 / 是⼀条好猫啊 / 发烧,喷嚏 / 都不会把它打趴……”


诺诺把两⼿搭在凸起的精铁壁⾯上,仿佛眼前是⼀架钢琴。⼿指⼀边拨动,嘴⾥⼀边唱着相应的旋律。这⾸
歌是⼗岁时她为家养的⼩黄猫所写。那个冬天名叫懒懒的⼩猫得了⿐⽓管炎,诺诺⼀宿⼀宿地守着安慰它。
“等到你好了 / 我就陪你采狗尾巴 / 也给你玩纸卷 / 便便⽤最好的猫砂 / 楼上的鸽⼦随便你挑架”
不规则的旋律搭配给这⾸歌颇增加了些喜感。
时间回溯⼤约⼆⼗个⼩时,⼤厦坍塌前⼀刻,栗⼦⾦发⾊的⼥⼈戴着⾯具出现在地下室中,迅速吞噬了地龙
破碎的”核⼼”。在此之后,变故突如其来,诺诺被钳住⼿臂拽⼊了岩⽯波涛。经历冗长⽽蜿蜒的”谒见之路”,红发
少⼥抵达⼤地与⼭之王耶梦加德的昔⽇离宫。
⼩巫⼥并未被拘禁,两百步宽的宫殿任她⾃由活动,俘虏她的⼈似乎并不担⼼囚笼⾥的蝴蝶能酝酿出逃。接
近⼀天⾥,她只找到些铁器蓄积的清⽔,很后悔昨天没吃晚餐。除唱歌外,⼀切活动都必须节制。
诺诺抬起佯装弹琴的⼿,摸摸⾝旁的空⽓。在那⾥,⼀定有看不见的镰鼬正在搜集她的歌声。桃⼦公主安⼼
等待马⾥奥到来,⼀点也不害怕。
诺诺的歌声突然停顿了半拍。在不远处,毫⽆预兆地,⿊铁宫殿忽然传出”噔”的⼀声重响。她扭头看见戴⾯
具的⼥⼈好整以暇站在那⾥,将⼀⼈长的亚⿇布裹平放在地。⼥⼈根本不在意⾃⼰囚禁的蝴蝶,完成这个动作就
径⾃⾛⼊屏风⾥。
“你的猫⽣还很长 / 别去想⽩猫王⼦会不会来 / 你会为它⽣⼀窝⼩花 / 谁不听话就叼进沙发”顺带⼀提,懒懒最后
被证明是只发育得很迟的公猫。
诺诺⼀边若⽆其事继续唱歌,⼀边以⽆声的步伐靠近裹布,直觉告诉她,那⾥⾯藏着⼀个骇⼈的秘密。
这座⿊铁密宫本就诡异⽆⽐,她能侧写出两个⼈格主宰于此。⼀个是柔弱⽽好奇的孩童,⼀个是冷⾎⽽果决
的君王,反差极其强烈。可这⾥并没有两个⼈同时居住的迹象,不同时刻停留此处的两⼈体貌完全相同,简直像
同⼀⾝体⾥的两个灵魂。
诺诺弯下腰,轻轻揭开亚⿇织物。裹布变成了⼀张枯席,席上躺着另⼀个栗⼦⾦发⾊的⼥孩,⽆论男⼥只要
看过那张脸都⼀定会印象深刻。
因为她是夏弥,以北欧神话⾥洛基之⼦为名的⼥龙王,卡塞尔2010级最美的⼥孩!
死去的龙王不该留在尼伯龙根⾥吗?戴⾯具的⼥⼈究竟是谁?如果想象⼀下她摘掉⾯具的脸,⾝⾼和体
型……诺诺忽然觉得⾃⼰像⾝处冬⽇的湖泊,周⾝热量被湖⽔贪婪地吸⾛。她蹙紧眉头,伸⼿去试探⼥孩的呼
吸。

当海拉的仆从到来,诺诺已经昏睡过去。即使在睡前见到的事物令⼈疑惑⽆⽐,她依然睡得很沉,⽤⼩巫⼥
对男友的⾃诩来说,“沉得跟猪⼀样。”
与上次⼀样,刺青师穿过蜿蜒数⼗⾥的神道,到达⿊铁离宫中。他⾯向海拉伏倒顶礼,乞求主⼈的宽宥。礼
毕,⽼者从⾝上取出⼀把短⼑,双⼿呈交给主⼈,龙⼥拔出⼑鞘,察看染⾎的⼑⾝。这把⼑是从路明⾮叔叔那⾥
截获的觉如佩⼑,⾎⽓属于冈拉梅朵,海拉⼀看便知。
“你⽆法杀掉楚⼦航,也不能把路明⾮带来,这些我都不意外。我只是好奇,只凭这⼀把⼑为什么你敢回来送
死?”海拉幽幽地衅问道,”⿊王曾允诺过,凡⾝为安息地使徒族长的,只会死在其他族长⼿下。不过,龙皇及其
亲并不受限,你不会怀疑我真能杀掉你吧?”
“神⼦,请宽恕我的罪错。若不是尼德霍格⾎祭必须如期召开,我已经带路明⾮来到此处了。”刺青师的话⾳
听上去⼀如既往,并且毫⽆愧悔。所谓请罪只是徒有形式⽽已。
“你是说,虽然你没能截住他,却已经找到了他的所在?可这有什么⽤呢,你的⼿下没有⼀个能战胜保护他的
⼈,⽽你已经⽼了。”海拉毫不留情地说道。
“是的,我⽼了。如果是四⼗年前,我早已亲⼿割下‘君焰’的头。⽽我的重孙还太幼稚,并不理解他所肩负的
使命是何等壮伟。我们⽐不过‘君焰’的持有者,不过,在前天那场围猎⾥,我亲眼看见楚⼦航越过⾎限,这绝不是
第⼀次了。世上⽆论什么药物都不可能在短时间⾥治好他。等到⾎祭⼀过,我的⼈必能将他抹除。”
龙⼥的眼波轻轻动了⼀下,这从那张冷如冰霜的脸上看不出端倪。她侧⾝⾛到诺诺旁边,弯下腰去,短⼑下
发出丝弦断裂的响声。”我不需要再等待。派⼈将这把⼑连同头发交给路明⾮,引他直接到安息会地宫。明⽇之
内,我要见到他。”
听到这话,刺青师犹疑了⽚刻。尼德霍格⾎祭是安息会最重要的仪式,地宫所在则是安息会的最⾼机密。安
息会所有门徒在除⼣的前两⽇内决不可⾏⾛在地⾯上,历任刺青师则还须提前⼀天进⼊地宫中。他可以差使可信
的慕道者给路明⾮传话,可地宫的⼊⼜不容泄露。
“我明⽩了,这就去办妥。”⽼者咬了咬⽛,应承下来。他跪退到穹顶下⽅,准备退离。就在这时,海拉忽然
想起了⼀件事,开⼜对他吩咐道:
“你回到地宫,记得把谒见之路封死。加图索家的继承者很可能还活着。”海拉亲眼见到恺撒被钢筋⽔泥压
住,绝不可能脱离⼯程实验室的废墟。然⽽谒见之路正正终⽌于⼤厦下⽅,这留下了⼀些后患。
“遵命。”刺青师点了点头,即使海拉不下命令这件事他也已想到。根据⿊王的意图,加图索家族与卫⽒之
间,最终只有⼀⽅能存留。甚⾄可以更准确地说,恺撒和卫翊两⼈⾥必有⼀⼈死在另⼀⼈⼿上。

⼀只乌鸦从通⽓孔钻⼊了地宫侧殿,进到密室之内。在那⾥,卫翊上⾝⾚裸,盘腿坐在⽔池中。⼏乎就要冰
结的冷⽔从背脊上冲刷下来,⼀直没过⼩腹,⽔位已经平衡。名叫阿惘的慕道者站在⽔⾥,⽬不斜视地服侍着
他。
青年男⼦已保持这姿势呆了太久,远⽐清净⾝躯需要的长⼗倍,因为他实在憎恨”躺在⽯棺⾥冥想”这回事。
对此,阿惘没有丝毫抱怨,⼀遍遍为他涂抹⽺脂,又⽤湿布抹去。看见从通⽓孔中冒出头来的乌鸦,卫翊轻轻击
掌。
乌鸦停在他肩上,发出⼀连串嘶鸣,意在告诉他说,服从于刺青师的鸦群已经找到了路明⾮,⼈就在卢清寺
⾥。又及,它们并没有发现⾃⼰的窥伺。
这⼀连串兽语卫翊当然能听懂,卫⽒⼀脉的每⼀个⼩孩⽣来都会使⽤⾔灵“潘翁”,农牧神潘⼿⾥握着⼀切诗
的权柄。⼥侍者对此只字不解,但也不敢发问,只是⼀味重复着⼿上的动作。刺在卫翊胸⼜的“倒悬世界树”被她
擦拭得⼏乎发亮了。
卫翊认真确认了乌鸦的意思,便打发他的使者离去。受驯的动物不会骗他,路明⾮已被曾祖⽗锁定了⾏迹,
他不是爆⾎后的楚⼦航,不可能逃离来⾃天空的眼⽬。如果拖到尼德霍格⾎祭完结,对这件事⾃⼰便再⽆能⼒。
然⽽可笑的是,卫翊成功说服过⾃⼰“救恺撒是为偿还⼈情”,但他真的找不到任何理由给路明⾮施以援⼿,
更何况已经帮过他们⼀次了。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楚⼦航和恺撒,⼀个或许有机会成为最危险的敌⼈,另⼀
个甚⾄具备杀掉⾃⼰的能⼒,⾄于路明⾮,则可能成为神啊……
卫翊的脑海⾥有两种声⾳在交战。最终,他相信⾃⼰并不想看到路明⾮落⼊海拉⼿中。不想昂热与曾祖⽗因
此开战也好,作为学长念及同校的情谊也罢,借⼜⽤哪⼀个并不重要。青年⼈猛地站起⾝来,侧⽬对阿惘说:”我
要出去⼀趟,秘党今晚应该有会议召开。”⾔毕他飞快穿好⾐裤,将眼镜挂上⿐梁。
“您最好不要离开,这个理由教长⼤⼈应该不会接受。”阿惘跨出⽔池,上前⼀步说。
“没有要你汇报。我会在他完成谒见之前回来。总之拜托了。”卫翊绕过少⼥,径直⾛出密室头也不回。阿惘
站在原地,对他的背影微微⼀躬。

最漫长的⼀天过后是稀⾥糊涂的⼀天。路明⾮睡到了下午,⼀觉醒来他居然蜷在楚⼦航的床上,⼿上沾着⼤
⽚⼜⽔。昨晚他们洗完澡已是两点正,各⾃躺上床去又过了半晌,路明⾮轻轻喊起楚⼦航的名字。这个试探被证
明是必要的,邻床上的少年⽴刻给了他回应,显然⽆法⼊眠。
于是⼩衰仔爬了起来,凑到他旁边去,问他习惯怎样的催眠。楚⼦航⼩时候因为⽗母的事睡不着,外婆就给
他唱歌。稍⼤⼀些,则会⾃⼰⾛到别墅庭院的草地上拉⼩提琴。这时候“爸爸”⼀般外出,⼥⼈则宿醉不醒。
可这⾥没有⼩提琴,也不能像⼩时候那样打扰外婆。他没把这些告诉路明⾮,后者就⾃作主张给他数起”⽔
饺”来。⼀只⽔饺,两只⽔饺,三只⽔饺,直到念叨⽔饺的⼈沉⼊梦⾥,⼀旁的楚⼦航这才舒了⼀⼜⽓。
从记事起,除了外婆,楚⼦航极少睡在任何⼈⾝边。何况在这样⼀个不眠的夜晚,又是描述不清关系的朋
友。楚⼦航⽤⼿背反复轻揩嘴唇,⾝体则⼀动不动,怕惊扰到对⽅。就这样,蒙眼的少年⾯向青⽡,直等到路明
⾮醒来才睡着。
在这之后,蔫⼩孩饿得到处觅⾷。厨房⾥给僧⼈和居⼠准备的素餐早已冷了,他偷偷溜进去,把蘑菇和时蔬
还有充⾁⾷的⾖腐⼀股脑重热个遍,然后迅速解决掉⾃⼰那份。刚把⼀切收整妥当,路明⾮就看见罗格列钻进来
焦急地转圈。
⾦⽑⾃觉叼来⼀根粗绳,眼神好像可怜巴巴的⼟匪在给⼭⼤王递投名状。显然这条狗想出门转悠。可路明⾮
已经把外套换下了,难道要他穿着绒⾐系着围裙出去?⼩衰仔看着怏怏呜咽的⼤狗,叹了⼜⽓穿上给居⼠准备的
便服。
虽然是便服,好⽍也提供给住厢房的客⼈,长宽适中料⼦也有讲究。罗格列迫不及待拉着这样的路明⾮⼀路
奔出去,都说不清谁在溜谁了。刚离开毗邻的禅房和花苑,就被迎⾯过来的⼥孩撞进他怀⾥。
“……路明⾮?”唤⾃⼰的声⾳⾮常熟悉,熟悉到⼩衰仔⼀听见就紧张起来。眼前的⼥孩⾯孔上多出了⼏分陌
⽣的成熟,轮廓却仍是极好认得。她是柳淼淼,钢琴⼗级的优等⽣,仕兰⾼中路明⾮那⼀届⾥出⾊⼥⽣的代名
词。
上⼀次见⾯她已和赵孟华在⼀起,脸颊绽放着跟⾼中时代⼀样单纯的笑容。那或许是她最好接近的时候了。
路明⾮⼀直很怕她,她跟陈雯雯不⼀样。柳淼淼很少盛⽓凌⼈,但却永远像平凡雁群⾥的天鹅,⼀切优点都
实际地带给旁⼈以压抑。青春期的男⽣们不断因她⽽荷尔蒙躁动,又在接近她时被理性泼上⽆情的冷⽔。
这⼀点,本就毫不起眼的路明⾮感受远⽐旁⼈更强烈。⾼中的衰⼩孩在她⾯前⽐平时更胆怯,更紧张和⾃
厌。现在,⾃尊⼼被⽆形伤害的那种感觉⼀下⼦回来了,路明⾮凝视着柳淼淼,⾆头开始打结。
“你……你好啊。”他退了⼀步,⽆意识地松开⼿中那根粗绳。
“你好,楚⼦航在附近吗?”柳淼淼四处打量,嘴上若⽆其事⼼⾥却有点紧张。
“啊,对。你怎么知道的?”路明⾮眨眨眼睛,原本以为⼀句问候就是交谈的结束语。
“哦,你们还好么?在美国,两个⼈⼀起⾯对的事应该很多吧。”柳淼淼想起新闻说伊利诺伊州从去年⼗⼆⽉
开始实施新家庭关系法案,眼前这个⼈说不定已经不再是独⾝了。这么想想,⼥孩⼼⾥泛起苦涩,同时又感到释
怀。
“唔,不太好,他有点感冒,现在正躺着呢。确实在美国⾯对了很多事啊,都是旁⼈想也想不到的。”路明⾮
不假思索把爆⾎的后遗症替换成了感冒。
“我是说他对你……你们不是在交往么?”柳淼淼决定开门见⼭。她还算了解路明⾮的性格,知道对⽅⽆论是
与不是都不会主动承认。
“是啊,我们交往得还不错,虽然平时不常见⾯,师兄很照顾后辈……等等,你说‘交往’?”路明⾮顺着她的话
哇啦哇啦地扯下去,忽然就觉出了不对。这个词在中⽂⾥,在这个语境下,应该不是指两个男⼈单纯地⼀起爬⼭
或者⼀起洗……⼀起爬⼭的关系吧?
我什么时候跟他交往的啊?路明⾮⼼⾥忽然⼀阵恐慌,难道⾼中起⾃⼰就⼀直对楚⼦航也表露出好感?难道
在柳淼淼的世界⾥,这个故事是”匹诺曹击败⽩雪公主”?
脑⾥冒出来的⽐喻太过离谱,匹诺曹·路⽆⼒地捂住脸,”我没有跟他交往……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解释
说。
“你不⽤否认的。我从⼀开始就不打算告诉第四个⼈。”柳淼淼拿出⼿机,打开相册递了过去。那是银泰⼴场
⾥,⼗指紧扣的两个少年⽆视围观者的残像。由于拍摄被万博倩打断,这张照⽚看上去并不清晰。
看到那⼀⽇的两⼈,路明⾮先是⽬瞪⼜呆,继⽽露出⼀个僵硬的笑容。那⼀瞬间,他⼼⾥产⽣了不切实际的
幻想。如果柳淼淼说的是真的,如果⾃⼰真在跟楚⼦航交往。那么他们就可以以恋⼈的⾝份称呼对⽅,可以任何
时候牵⼿接吻,不⽤处⼼积虑地解释和掩饰。
“路明⾮你个⼩衰仔,约好了哦。如果以后你们俩吵架了,师兄不要你,你要记得告诉我。⽆论当时在什么地
⽅,我都会⽴刻到你们那边来。”语焉不详的尾⾳⾥带着哽咽,路明⾮听不出柳淼淼说的是要来劝和还是撬墙⾓。
他只知道⼥孩在强作轻松。
“你,你没事吧?”路明⾮试探地问道。对⽅紧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中学六年,从头到尾,我⼀直相信楚⼦航最后还是会到我这⾥来。哪怕跟赵孟华最好的时候,我
还是经常梦见他。”
“嗯,我懂的。”路明⾮想了想,轻声回答。⼥孩的话其实不全是真相,每个⼈都会故意忘记某段过去。蔫⼩
孩了解柳淼淼对赵孟华必定也是付出过真⼼的,但这跟欺骗和虚伪⽆关。
⼿⾥的长⾹⽆声撒落,柳淼淼犹豫地抱住路明⾮,居然哭起来。她呜咽着这些年⾥深藏的⼼愿,哭声有多突
兀有多动情,即使是陌⽣⼈从旁路过,也多半会为她⼼疼。
“……我再也,不会这么喜欢⼀个⼈了。”
“别,别这样。”⼩衰仔注意到所有路⼈都在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看上去应该会很怪吧?就像是
⼈⼈称道的⼥孩被貌不惊⼈的男孩玩弄,徒然积蓄看客的愤懑。
可听见柳淼淼的哭声,他的⼼也就软了。忽然间,路明⾮觉得⾃⼰真的很幸运。那种幸运有得是⼈愿意⽤⼀
⽣最真挚的感情交换,却所投⽆门。如果期待这样的幸运更长⼀点,⼀直下去,或许过于贪婪。
良久,路明⾮⼩⼼翼翼地拍了拍⼥孩的肩膀,说了声”谢谢”。还想再解释什么,忽然⽿边⼩孩的哭叫把他拉
回现实。
他抬起头,原来⾃由活动的罗格列正叼着⼀⽀泥娃娃到处乱跑。失主只有四五岁年纪,坐在地上放声⼤哭,
她的母亲在柔声安抚,⽗亲则笨拙地跨步拦截,想教训这条⼤狗。
“抱歉,我的狗快跑掉了。有空再聊吧。”路明⾮挣脱柳淼淼的怀抱,发⾜向玩具⼤盗追去。罗格列见状⽴即
吐掉了泥偶,逃得飞快。⼀⼈⼀狗就这样你追我赶在朝向经阁的道路上。天上盘旋着⼏只乌鸦,拍打翅膀发出刺
⽿叫声。

⾎镰紧贴在意⼤利⼈⾝边,拼命”刨”开充塞通道的混凝⼟碎块。恺撒满⾝都是伤痕和⾎迹,眼见落脚之处⼀
点点化为细沙没⼊⽯缝,他的⼼情越发地焦躁。
更早之前,体⼒还未恢复到⾜以召唤⾎镰的时候,镰鼬为他带来了⼀连串恋⼈的声⾳。循着这些讯息,恺撒
在废墟⾥匍匐爬⾏,硬⽣⽣挤⼊了建造地基时产⽣的裂缝。为此他那件波⼠夹克被完全刮破,⾦发少年的背部⽪
开⾁绽,伤⼜让⼈不忍孰视。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诺诺能发出声⾳,代表她还活在世上,⾃⼰仍有机会夺回⽣命⾥最珍贵的宝物。但“机
会”⼀词同样意味着反⾯的可能性,关于“来不及”与“失败”,对此他⽆法以平常⼼看待。
在⽣活⾥,⾯对任何情形恺撒往往都⾃信得近乎傲慢,总是⼀往⽆前,极少有患得患失的时候。可偏偏此
时,除了等待吸⾎镰的⾏动,他再没有更多选择。感觉就像突然沦为了命运的囚徒,被藏在这间随着岩层移动的
囚室⾥,真是糟糕透顶。
想着想着,恺撒的愤怒就像炭⽕般燎烧起来。可他还不知道敌⼈究竟是谁,这把⽕只能烧往突然出现的卫翊
⾝上。
虽然卫翊根本不在⾏动名单上,恺撒还是能确定撞断岩⽯的是他。⾄于动机,或许是出于内⼼的不安,或许
是为了以⾏动来⾃辩,⾦发少年根本没兴趣去了解。⽆论哪⼀种都毫⽆意义,这份⼈情因背叛在前⽽⽆⾜轻重,
等到决⽃那⼀天,恺撒可以在杀死对⼿之后来偿还。
说起决⽃,恺撒联想起另外⼀件事。学⽣会档案上记录着卫翊的⾔灵是”潘翁”,这⾔灵序列在50附近,欧洲
混⾎种⾥也不少见,与卫翊的A级⾎统有些不搭。”潘翁”并⾮主族⾔灵,它的进化式也很明确,绝不是⽔系。
⽽恺撒确定援⼿的不是别⼈。两年前在宾⼣法尼亚东部的化⼯⼚⾥他就见识过卫翊动⽤属⽔的⾔灵,问题出
在⾔灵本⾝。恺撒所有修过的科⽬中⾔灵学绩点最⾼,可还是对这怪异的⾔灵毫⽆头绪。
那⼀天,意⼤利青年在半夜突然醒来,⽆数镰鼬将混乱的声⾳带到他⽿⾥,其中不乏龙类嘶啸和濒临崩溃之
⼈的惨叫哀嚎。那声⾳来⾃遥远⽅位,⼩队⾥其他⼈刚结束繁重的任务,筋疲⼒尽之间不可能听得见。
恺撒起⾝巡视了营地,轮值守夜的卫翊和受伤极重的门罗不知去向,其他⼀切正常。当时他的第⼀反应是担
⼼门罗有什么意外,卫翊虽然缄默温吞,关键时刻却很靠得住。⾝为任务唯⼆的负责⼈,⾦发少年⽴即发⾜向放
置纳⽶囚牢的⼚区狂奔。
数分钟后他就看到了惊悚⽆⽐的⼀幕。在这⼀幕的背景⾥,⽛买加绿龙已经脱离容器束缚,被数⼗根合⾦输
⽓管道夹在中间,展开了超⼤号⾔灵”极乐”。关于”极乐”最早的记载在印度,⾔灵领域⾥充斥着剧毒絮状物”⾦翅
鸟⽻”,仅呼吸就能摄⼊毒死象群的剂量。
这并不是”惊悚”的全部,甚⾄不到⼀半。在恺撒眼前,门罗折断了脖⼦跪在地上,动作如同教⼠死于异教徒
的酷刑般扭曲痛苦。不可思议地,⼀向温和善意的卫翊紧闭着呼吸,⾯容狰狞地⽤⼿掌撑开同伴的嘴膛,伸⼊其
中搜索,仿佛门罗只是⼀具⼈形⿇袋。
恺撒从枪套⾥拔出沙漠之鹰,愤怒不已的少年不知该把枪⼜对准何处。这时在⼚区上层,⽛买加树蜂龙撑断
输⽓管道阻拦,张开尖利长喙向下俯冲。绿龙⼀⼜绞碎门罗的遗体,与他同在的卫翊却眼睁睁化作⽔⽓散开。
恺撒⼏乎不敢相信⾃⼰的眼睛。有那么⽚刻,他打⼼⾥希望⾃⼰刚才看到卫翊纯属幻觉,曾经尊敬的竞争对
⼿并⾮叛徒。可整个过程只持续瞬间,卫翊就迅速恢复了实体。绿龙虽然扑空,攻势的冲量依然传递到他⾝上,
中国⼈背擦地⾯滑动了⼆⼗⽶远,最终撞上油脂浓缩机外壁才停⽌。
恺撒就在那时猛闭上眼,向绿龙发出第⼀枚钝⾦破甲弹。回忆起整件事,他忽然想起⼀个新细节:重新出现
的卫翊⼿⾥紧紧握着某个物件,像是⼀⼩块⿊⾊⽴⽅。
等等,记忆会不会有误?执⾏部在对卫翊⽴案调查时,现场和本⼈的搜索清单上绝对没有类似的东西。
可是那画⾯已完整浮现在脑海⾥,细节如此清晰。那个⿊⾊的⽴⽅体正好能连接起了卫翊的怪异⾏为。假设
它是真的,它究竟是什么,濒死的门罗为何要将它吞下去?它最后又去了哪⾥?
意⼤利⼈脑海⾥⽣出⼀连串疑问。不知不觉中,脚下的路已下降⾄分叉⼜,他来到镰鼬最初带回诺诺声⾳的
地⽅。脚下是⼀条向两边延伸的狭路,不久前刚被⼈匆匆堵上。恺撒左右察看,不知该向哪⼀边⾛。

当楚⼦航看见柳淼淼和路明⾮的时候,他略微皱了皱眉眉头,转过⾝回向厢房的⼩路。
这种感觉,就像他刚才吃到素餐⾥的芦笋那样令⼈在意。可楚⼦航从⼩就是⾯瘫,喜怒不形于⾊,其实不只
喜怒,他⼀般不愿意把任何表情放在脸上。皱眉是个失误,如果不是忘了纱布已被取开这件事,本来完全可以避
免。
当然,哪怕有情绪涌上头,楚⼦航也依然冷静⽽理性。他⾃认还算了解柳淼淼,钢琴⼩美⼥和路明⾮之间不
会有什么值得⼋卦的事发⽣,⾃⼰也没有任何理由不爽。或许他还该⾼兴,⾃家学弟突然得到另⼀个学妹垂青,
对⽅又是那样难以企及,哪怕最后什么证明是空欢喜⼀场,⼩衰仔也显然赚到了。
他故意这样想着,释放些许恶意好压住情绪。
缄默的性格加上超出常⼈太多的样貌和家世,决定了楚⼦航从⼩到⼤没⼏个能称为朋友的同伴。狮⼼会长对
⼈与⼈间关系的了解很多直接来⾃于书本,有时他表现得略微⼋卦,不过是好奇⼼作祟。⽽这⼀刻,明知道那恋
⼈重逢般的场景必定是误会,少年却没有⼀点⼼情去了解。他推开⽊门,⽆⾔地盯着厢房正中央茶⼏上的碗筷。
路明⾮远不是⼀个细致的⼈。以今天为例,他出门落下钥匙,脚上穿的棉袜是深灰和浅灰两种颜⾊,外套早
从床头柜滑到了地板也没有发现。可就是这样的蔫⼩孩,竟注意到了空调的声⾳,临⾛时将其调整到最安静的模
式。为了⾷物不变味,他特意开启烤炉放在茶⼏前。饭菜全被碗碟扣得严严实实,⼤概是担⼼暖风⾥的灰尘。
楚⼦航第⼆次吃他做的饭,觉得味道还不错,他的⼿艺家常⼗⾜,应该很容易习惯。当然,前提是忽略芦
笋。

跑进松林之后,罗格列没⾛⼏步就停下来,伏在地⾯上。路明⾮象征地把粗绳围着⾦⽑的脖⼦绕了⼀圈,⽰
意它已被俘虏。”好啦好啦,别赖⽪,听话才带你玩。”他学着楚⼦航的动作,给⼤狗顺⽑。
罗格列看上去却没⼼思享受,⾦⽑不住左右扭头,好像在搜寻什么。路明⾮循着那⽬光看去,从树⼲背后出
现卫翊的⾝影。两⼈站在⼀⼤⽚松树树荫下,⽓氛变成难以形容的僵滞。在更⾼处,有乌鸦盘旋于空,毫⽆⽣⽓
地鸣叫着。
“又见⾯了,S级学弟。”卫翊温⽂地点头,招呼对⽅。
“…………”路明⾮闷不吭声,脑海⾥想到的第⼀件事就是逃跑。眼前这个⼈⼗⾜可疑,让⾃⼰直觉到危险。
可他找不出任何机会,卫翊看上去像⼀头豹⼦,那种猫科动物⽆论外表再如何⽆害,⾏动⼒也⼀样惊⼈。
罗格列站起⾝来,插⼊到两⼈中间。它的尾巴垂直下曳,路明⾮知道这表⽰警惕。卫翊淡淡⼀笑,轻声对⼤
狗道谢说:”⿇烦你了。接下来的事我会遵照约定,请放⼼吧。”
“什么约定?”路明⾮好奇问道。
“我跟罗格列约定,它帮我把你带来,条件之⼀是如果你不愿意,我不能勉强你做任何事。”卫翊解释说。
“好吧,我不愿意,可以⾛了么?”⼩衰仔⼼⾥明知道不可能蒙混过关,嘴上依然⽩烂。
“《冰与⽕之歌》你读过没?那部书现在在北美应该很有名。”卫翊岔开了话题,他必须像推销者那样把他该
说的话全部讲完。”你知道为什么最近⽼有乌鸦在叫么?”
青年的话⾥藏着诡谲,让⼈⽑⾻悚然。路明⾮不由⾃主抬起头来,树冠隔绝了天空的视界,可鸟叫还是传到
他⽿⾥。他全⾝忽然⼀阵寒冷,确实有很多乌鸦,从昨晚起他就间断地听见叫声。美剧版《冰与⽕之歌》会在四
⽉播出,他⽆聊时浏览过相关介绍,知道⼩说⾥有⼀种会说话的乌鸦,疑似旧神⽿⽬。
“作者马丁的长辈来⾃没落龙⾎家族,他受了些潜移默化,本⼈倒未必知情。《冰与⽕之歌》⾥很多细节与混
⾎种世界是吻合的,⽐如训练乌鸦当作⽿⽬这项技能,千年前在欧洲每⼀个‘潘翁’的持有⼈⼏乎都得学习。这群⼈
可以⽤语⾔驾驭野兽,在远古时他们是‘旧神遗民’⾥的⼀⽀。”
⼩衰仔屏住呼吸,认真思考眼前的青年究竟想说什么。卫翊注意到他的表情,⼼中多了⼏分把握。
“当然,旧神不是指⼩说⾥的⽆名神祇,它的全名是‘⾄尊⾄伟尼德霍格’,也就是卡塞尔⽂献⾥的⿊王。祀奉
他的家族⼀共有四个,中欧的古尔薇格和西⾮的诸⼠丁图皆在战争中没落,卫⽒逃避到东亚,⼀直苟延馋喘。还
有⼀个姓我不能透露。”
路明⾮曾经听说过”古尔薇格”这个名字,她是⽡纳神族的使⼥,拥有不死的⽣命,曾出访奥丁所在的阿瑟加
德。古尔薇格与阿瑟诸神们不能融洽相处,最终引发了⼀场⼤战。在历史上,尊⿊王的所有家族都脱胎于”古尔薇
格”家族。北欧⼈⽤神话隐喻了”古尔薇格”们在⼈类中的⽴场。
“你们……崇拜⿊王?⿊王还活着?”路明⾮试探地问道。
“⿊王能否复活,世上⽆⼈知晓答案。⼈类对祂的了解实在太少了,就连祂如何会死也众说纷纭。不过,祂确
实⽤某种⽅式留下遗命,借崇拜者之⼿掌握着历史的轨迹。万博倩应该跟你提过安息会吧?我是你认识的第⼆个
安息会教徒,第⼀个是李江措。”卫翊拉开前胸,倒悬的世界树刺青崭露在胸膛上。
路明⾮想起冈拉梅朵收藏的铜盘,原来⾃⼰将其拿倒了,所以并未太在意贯穿神树树根的⿊蛇。”你为什么要
告诉我这些?你并不只为执⾏部做事,对吧?”路明⾮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只希望获得你的信任,如果要害你,我有⽆数个机会。我亲眼看到你因为汞合⿇醉弹⽽晕倒,那时楚⼦航
猝不及防,我原可以将你带⾛;你给楚⼦航那管针剂,是提取⾃我的免疫蛋⽩。⼿上的瘀伤还在那⾥,你要看
吗?”卫翊顿了⼀顿,幽幽地叹道:”这些秘密你知道后,我再也⽆法回执⾏部了。所以相信我吧。”
路明⾮愣住了,眼前这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可眼神却真挚得骇⼈。取下那个⾯具般的温和微笑后,卫翊
让⼈觉得可信了许多。
“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做呢?”路明⾮看着他悲伤的眼睛,不由得顺从地问。

“这附近是安息会地宫,我的长辈刺青师正在那⾥主持⼀个重要祭典。由他⼿下最训练有素的鸦群⼀路监视
你,如果你要离开这座⼭,所有慕道者会拼命阻⽌。万不得已时,刺青师也会亲⾃前来。”卫翊将⼀套⿊⾊的长⾐
递给路明⾮:”楚⼦航曾经带你突出过⼀次重围,可他很难再做到⼀次。如果你想和他安全地回到学院,就穿上⾐
服跟我⾛。”
路明⾮打量着⼿⾥粗糙的⾐物。如果楚⼦航在这⾥,他会⼀眼认出这件亚⿇长⾐。那个深夜,刺青师差遣了
⼆⼗门徒和五⼗位慕道者,⾃⾝也亲⾃出动。⼿上这⼀件属于慕道者,与门徒或刺青师专⽤的形致有显著区别。
“跟你⾛,去哪⾥?”路明⾮问道。
“后⼭下有郊区⼤巴,去那⾥的⼤路靠近地宫⼊⼜,也有乌鸦巡逻。在你上车前,我会告诉你学院的联络⼈。
她会带你进⼊四级分部。”
路明⾮想了想,说:”听上去没什么问题,我叫上师兄⼀起。”
“来不及了,我能⾃由活动的时间很短。”卫翊吹⼀声⼜哨,从树上⼀只⼀只接连跳下许多松⿏。它们提前结
束了冬眠,揉着惺忪的睡眼包围着路明⾮,有⼏只试图钻进他的裤管。
“喂喂,不是说不强迫么?⽽且,要绑我⾛你⼀个⼈就够啦,叫这些啮齿⽬出来也萌不到我的……”路明⾮向
后退了⼀步。
“松⿏会为你把原先的⾐服‘穿’回去。你可以写⼀封信夹在腰⾥带给楚⼦航。” 卫翊低声发号施令,攀住⼩衰仔
裤管的松⿏⽼实地回到地⾯上。它们从亲代开始接受卫翊的训练,曾经多次成功为主⼈引开乌鸦。
路明⾮脱下居⼠服,穿上慕道者的长⾐。他蹲在地上,⽤卫翊随⾝携带的纸笔给楚⼦航留字。⼏⼗只松⿏⼀
个个钻进居⼠服,居然把⾐服撑满⽴了起来,像⼈类般站在那⾥。卫翊又给它们特制的鞋帽,⼿套和⾯具。
“⾟苦你们了,务必要坚持⾛到厢房⾥。”卫翊双⼿合⼗,做了⼀个”拜托”的姿势。松⿏们”呜呜”地发出⼏⼗声
叫唤。等路明⾮把信塞进⾐服,它们协调地拔”腿”跑出树荫。罗格列也起⾝跟上,末了回头看看路明⾮,像有点
不舍。
⼩衰仔⼼⾥总觉得有哪⾥不妥,卫翊⼀动不动站在原地,直到他⾃⼰的乌鸦穿过树荫落下来。”⿇烦已经全部
⾛了。”乌鸦⽤只有青年听得懂的语⾔说道。卫翊点点头,⽰意路明⾮跟上他。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路明⾮⾯露出难⾊。
“嗯?说吧,我尽⼒回答。”卫翊的态度温和中带了些焦急。
“你……你叫卫什么来着?我⼀时忘了,抱歉啊。”⼩衰仔觉得⾃⼰现在看上去⼀定很傻。卫翊还没来得及回
答,有⼈从松林道上匆匆跑过来。
阿惘鞠了⼀躬,对卫翊说道:”请您快回去吧。教长⼤⼈已经提前归来了,千万不要让他发现。”那⼥⼦⼀边
说,⼀边将⽬光停在路明⾮⾝上。慕道者虽然和门徒不同,但也少有在尼德霍格⾎祭时擅⾃离开地宫。
“他是林矜⼿下那个瘫痪的新慕道者,你应该听过名字。他⼀定想要参加⼀次祭典,见识神的⾎液,向我央求
了药物。”卫翊轻描淡写地解释说。
“明⽩了,请快点跟我回去。”阿惘沉默⽚刻,本想察看路明⾮的刺青,最后还是作罢。她从⼩和卫翊⼀起长
⼤,情同⼿⾜,习惯了为后者隐瞒⼀些⼩事。即使如此,阿惘终究是对刺青师⽆⽐忠诚的慕道者,卫翊不可能把
⾃⼰做的事如实告诉她。
路明⾮紧张地拉动亚⿇服兜帽,⽤帽檐把脸藏得更深。看样⼦先前卫翊对他解释的计划不可能毫⽆变动。蔫
⼩孩只能照卫翊的意思,跟在两⼈⾝后亦步亦趋。很快,他被蒙上眼睛(这是第⼀次进⼊地宫的规矩),阿惘和
卫翊各将⼀只⼿搭在他肩上,三⼈⼀起穿过隐藏的门扉。

楚⼦航⾯⽆表情地看着满地松⿏。⼩东西们在温室⾥惬意进⼊冬眠。被路明⾮穿⾛的居⼠服就这么回来了,
⾥⾯有⼀封被松⿏完全咬碎的信纸——卫翊也没想到这⼀点,它们毕竟是第⼀次当邮差。
楚⼦航试图把信拼回去,可惜冬眠⾥的松⿏太饿,从它们⽛缝⾥留下的碎⽚拼不出⼏个完整的字词。从已有
的字眼⾥,少年难以获得确切的信息。他尝试了⼏次,就把碎⽚和居⼠服收起来,背上背包准备出门。
⾛廊上的⽓温很低。现在已是夜晚,天井⾥露出⼀⽛弯⽉来。⼩憩的罗格列嗦地⼀声站起,要跟主⼈⼀块出
去。楚⼦航把它拦在门⾥,轻轻安抚这个伙伴。他总觉得⾃⼰这趟会耽误很久,好在外婆晚饭前过来看过,即使
今晚回不来也应该没什么问题。
罗格列恹恹地退回去,躺在⼀块⽑垫上四脚朝天。楚⼦航在它的⾷盒⾥添满⽔,⼀转头就看见门⼜的⼈影。
“你找谁?”楚⼦航问。⼀旁的罗格列警惕地翻过⾝来,嘴⾥发出低吼。
来⼈与路明⾮⾝⾼差不多相同,正常的年轻⼈穿着,⽪肤⽩得像是贫⾎。他⼀双眼睛神⾊游离,在门⼜张望了
两下,对上楚⼦航的视线。”对不起,我⾛错了。”那⼈思忖了⼀下,转过⾝去匆匆退回。
他⾝上带着安息会教徒的⽓息,间于死侍与⼈之间,来这⾥不可能是偶然。等拉开⼀段距离,楚⼦航⽆声地
跟上他,两⼈⼀前⼀后⾛到较光亮的地⽅,楚⼦航从⾛廊⾼处看清了那⼈⾐兜⾥露出的⼑柄。
狮⼼会长的视⼒已经恢复,对所见的深信不疑。那把⼑分明是路明⾮随⾝携带的,在雪⼭⾼处露营时蔫⼩孩
曾想⽤它削⼟⾖和⽜股⾻。路明⾮现在在哪⾥,跟上这个⼈应该能找到答案。
这么想着,楚⼦航没⼊了庙会攒动的⼈流。来⼈看起来特意谨慎,却也⽆法逃脱他的追踪。卢清寺的道路此
时已经如同河流,两边是璀璨花灯。在更⾼处,栗⼦⾊头发的少⼥⽴在禅房青⽡间,俯瞰灯⽕与少年。

这天晚上,卡塞尔学院中国区IV-20分部迎来了史⽆前例的⾼级视察。守夜⼈挺着啤酒肚腩⽜⽪哄哄⾛进会议
厅,背后站着两个跟班。⼀号跟班多吉对即将迎来的场⾯没什么兴趣,只想结束脱⾝。他的同伴芬格尔则⼀副精
英作派,⼤多数⼈都埋头哈腰尊称他为”本部专员阁下”。
卡塞尔的分部建制和⼤多数跨国企业相当:总部位于芝加哥,I级分部⼀共七个,分设在东京、莫斯科、伦
敦、斯德哥尔摩、悉尼、开普敦和秘鲁的利马。由于政治原因,北京的分部规模有限,只能是II级,这从整体上压
低了下属各分部的地位。在中国区,III级分部⼀共六个,设在长三⾓、青海、珠三⾓,武汉等地,再向下的IV级
分部(对⽐其他国家本该是III级)则⼀共⼆⼗五个。
IV-20分部位于路明⾮的家乡,其设⽴原因很⼤程度跟S级和超A级⽣源地相关。现任部长四⼗五岁,看上去是
普通中年男⼈;⾎统B级,在分部⾥仅次于卫翊。他本是个乐于平庸的官僚,有⼀个⽐⾃⼰⾼阶的调递⼲部作下属
已很是头疼了,突然接到守夜⼈视察的通知则更让他⾎压骤升。
“很久没出来视察过了。看到⼤家我⼼⾥很⾼兴。”守夜⼈⽤带着酒⽓的话语说着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不过,
在⾼兴之余,我必须严厉地督促⼤家,为了混⾎种的新世代,为了世界秩序,在各⾃岗位上挥洒热⾎努⼒⼯作。”
“昂热请我过来(这是另⼀件不存在的事),希望了解总部的精神真能下达到基层吗?我们的⼲部有没有腐化?
龙⾎秘党对每⼀个党员的要求……啊,我要说什么来着,我们的成员还有先进性吗?”
“总部的领导们⼀直⼼系各位⼀线职⼯,秘党在新世纪的全球⼤局⾯下⼀直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然⽽⾯对新
局⾯,新问题,我们发现有些⼲部的思维没来得及转换,依然停留在‘打死侍、挖龙墓、查异端’的⽼路线上。我们
很捉急啊。”
……………
⽼⽜仔唾沫横飞地喋喋不休。多吉坐在会议桌靠前位置上,⼀⾯听⼀⾯颇感不安。话⾥很多中⽂词正是这⼏
天守夜⼈欣赏新闻联播的收获。芬格尔坐在多吉对⾯,把腿惬意地翘到桌上枕起双⼿,仿佛这场景毫⽆不妥。余
下所有⼈都在为⾼层不靠谱的胡话⽽冒汗。
守夜⼈原本准备在北京⾸都机场转机飞往芝加哥,刚到候机⼤厅他忽然⼀拍脑门改变了⾏程。多吉拎着两⼈
份旅⾏包和⼀路购买的可疑纪念品,刚⾛到门⼜就撞上某位德国青年。芬格尔据说从平安夜⼀直到现在都没离开
北京,在全聚德洗了近⼀个⽉的碗碟。要不因为他是德国⼈,堆积如⼭的碎⽚早能抵扣⼯资。
“各位,分部的⽇常活动也有瑕疵。我翻了翻记录,偌⼤⼀个分部成⽴⼤半年没有组织过⼀次郊游或联谊。我
很担⼼,⼤家的⼯作压⼒都⼤,学院的同志们千万别耽误了解决个⼈问题……”
“报告副校长,分部⾥未婚又单⾝的青年只有卫翊⼀个。”临时调过来的万博倩专员弱弱举起了⼿。这个部门
平均年龄是32岁,成员很多都已结婚。
“卫翊?我有点印象,卫翊是个好孩⼦啊,虽然⼤四时曾经任务失败给我添了不少⿇烦(依然是不存在的事,
当时⿇烦到的只有施耐德)。”守夜⼈翻了翻⽂档,”他现在是IV级副部长,什么时候调到这边了?”
“只是暂时,暂时。因为安息会的问题。卫翊是个有前途的年轻⼈,迟早会调去⾼级部门。”部长凑近守夜⼈
的席位解释说。他⽣怕⽼⽜仔⼀个兴起,把卫翊的挂职固定下来。从刚才的节奏看,这并⾮不可能的,分部守则
已经被⽼头改得七七⼋⼋了。加上的内容包括每⽉举⾏⼀次亲属⿇将……
多吉打了个呵⽋,守夜⼈快速翻动⼯作⽇志,寻找新的槽点。⽼⼈的⽬光停在会议记录上:”咦,学⽣会会长
前⼏天在这⾥会议签到?他现在⼈呢?”
全场死寂。分部虽然任务流相对闭塞,好⽍知道加图索这个姓⽒对秘党⽽⾔意味着什么。恺撒被埋在⼤厦废
墟下已快⼀整天了,部门对诺玛宣称⼈已找到但伤势严重,正位于隔离病房⾥修养;部长接到守夜⼈的访问通知
前⼀直将⾃⼰关在办公室内,祈祷挖掘⼯作有新进展。
这时他⼏乎认定,守夜⼈之所以到访就是因为恺撒,之前的疯⾔疯语都是绕弯⼦。中年⼈看见⾃⼰多年奋⽃
的事业轰然倒塌,⼼理防线⼀路⻳缩,最终停在养⽼⾦数额上。他准备好了坦⽩辞职,正待开⼜,诺玛的声⾳忽
然在会议室响起:
“守夜⼈阁下,很抱歉打扰你们愉快的聊天。我刚收到楚⼦航发来关于安息会教徒聚集地的定位信息。”

楚⼦航登上⼀棵⾼⼤的松树,将⿊卡固定在树梢。接下来的动作是将⼿指贴上指纹识别区域,⿊卡内的超微
芯⽚组重新激活,接⼊了学院专⽤的⽆线数据⽹络。定位数据会在⼗分钟内通过特别加密协议传送到⾄卡塞尔主
机。狮⼼会长暂时收敛起独来独往的任务作风。如果他失⼿,给诺玛的线索就变得⾄关重要。
随即,少年跳下树⼲,站定在树下的空地中央。他俯⾝蹲下,从泥⼟⾥挖出⼀张⽯头⼈脸。把⼿指刚放⼊⽯
⼈嘴⾥,吮⾎的利齿便如期⽽⾄。
活灵只筛选那些间于死侍和⼈类之间的混⾎种,⽐如安息会教徒。这个条件楚⼦航碰巧符合,所以紧接着,
⽯脸慵懒地嘬动⿐息,四⽅的地表募然沉⼊泥⼟。
眼前现出笔直深邃的地宫道路,宫殿主体的开凿完成在极早以前。最近⼗年又有⼈在此频繁修缮,留下的疮
痍可以⽤⼀⽬了然来形容。楚⼦航贴在⽯壁上快步前⾏,燃着的鐎盉镶嵌在道路上⽅,弱光曳动地上的⼈影。
他听见道路前端传来⼈折返的步伐。那声⾳越来越近,极有节拍,类似溶洞⾥的滴⽔敲打钟乳。楚⼦航环顾
周围,道路上除了⼀座青铜鸟尊再⽆障碍,可以⼀望到底。他略作思忖,伸出右⼿扣住鸟翼上的流波凹纹,以此
⽀撑⾝体悬在空中。将膝盖向前迂折之后,双脚也被鸟腹挡住。
等来⼈的⿐尖越过鸟尊长颈,楚⼦航猛然跃起,以猝不及防的速度给予对⽅下巴⼀记重击。⽬标整个⼈向后
飞出,瘫倒在地上。狮⼼会长利落地揭下对⽅的亚⿇长服,将其双⼿反捆,拖到鸟尊背后。
他随⾝携带的背包最⾥层存放着胶布、绳索,诸如此类的⼯具。上⼀次过芝加哥机场关卡,⼥地勤员当他⾯
将包拆开,依次清理⾥⾯的物品,最后脸颊红到了⽿根。整个过程楚⼦航静静站在⼀旁,以⾯⽆表情回应对⽅的
糟糕联想。
可这次,他远没有那么泰然。昏迷的死侍⾝形与路明⾮相近,地宫则和藏地的夜晚⼀样幽暗。楚⼦航忽然想
起在川主寺青年旅社⾥熟睡得任由摆布的蔫⼩孩,⼿中绳索轻微晃动,随之静置了⼏秒钟。
⼤功告成,少年贴紧胶布,起⾝⼀举击碎附近六七盏灯⽕。

⼩衰仔蜷成⼀团,借腐朽的⽊柜遮挡住⾝躯。他保持这个动作过了很长时间,直到卫翊回来。
“有些事耽搁了,所以⽐预想的还要久。抱歉。”青年⼀⾯略作解释,⼀⾯将床铺从墙边移开。他在地上搜寻
了⽚刻,揭起⼀块⽯板。⽯板下藏着⼀条通路,被砌得⼗分平整。”对⾯那间暗房不在地宫的图纸上,除了我应该
没⼈知道。那边储存的⾷物和⽔⾜够⼀个⼈⽤三五天,你先呆着,我找个时候再带你出去。”
“好啊……你从⼩住就住这⼉么?你们死侍真是奇特,居然挖这么⼤⼀个地窖。”路明⾮早已打量过居室上
下,这⾥陈设少得可以⽤徒有四壁来形容,⽐起住处更像⼀间囚牢。他随⼿拍了拍⽊床,⼀⽶宽的床板又冷又
硬,⽯头⼀样硌⼈。
“呃,当然不是。所谓地宫,其实就是规模巨⼤的墓⽳。这⼀座四⼗年前才被掘开,作为聚集地的时间就更短
了。⼩时候家族把我交给外⼈抚养,过得不算好,但也没差到能习惯这种条件。⽆论何时都住在地宫⾥的只有曾
祖⽗。”卫翊略过了⼀节,安息会所有地宫⽆⼀例外连着太古的谒见之路,⽐如这⼀座直接通往耶梦加得的离宫。
“对了,你不是本地⼈吧?我记得学院在这边只录取过我跟师兄两个⼈。你的⼜⾳倒不好辨认。”
“我在这⾥出⽣的,之后⼀直长在苏州。到了⼗岁养母去世,才知道⾃⼰本来姓什么,亲⼈在哪⼉。”青年脸
上露出苦笑,关于过去他仿佛有很多故事可讲,却又不愿细讲。”快进去吧,如果阿惘再进来催我,⼀切就很难解
释了。”
路明⾮”嗯”了⼀声,埋⾝退⼊通道⾥。”对了,我叫路明⾮,之前⼀直没正式打招呼。谢谢你帮我们这么多。”
蔫⼩孩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
“我叫卫翊,左边是站⽴的‘⽴’,右边是⽻⽑的‘⽻’。路明⾮,我记住了。”
卫翊盖住⽯板,坐回床边。他蓦然出神,像是思绪被从⾝体⾥抽⾛。
有时他真不确定什么才是他该做的事。就像⼩时候,他讨厌曾祖⽗住处的鸟粪,常拿⽯头扔向鸦群,以此发
泄怒⽕。可见识到刺青师驯兽的⼿段以后,卫翊又打⼼⾥可怜那些乌鸦,有时忍不住给它们处理伤⼜。
所谓”顾念同校情谊”,只是⽐”回报救命之恩”更⼤的借⼜罢了。长久以来,卫翊最迫切的渴望只是远离罪恶
感。家族背负了常⼈不可想象的命运,只要还活着,罪恶总有⼀天会从刺青师那⾥流到他⾝上。他的双⼿终将沾
染⽆辜者的鲜⾎,或许⽐前⼈还多。
对此卫翊只能沉默,可他还⽆法彻底⿇⽊。在那⼀天之前,所有必须犯下的罪能少⼀点是⼀点。这是他拼尽
全⼒能作的最⼤反抗。
很快就是尼德霍格⾎祭⽇,必须休息以留⾜精神。青年想睡⼀觉,可⼀切都不愿予他空暇——他听见⼤殿⽅
向响起了恢弘的击乐,六⼗四只句鑃⼀齐敲响,⾳调跨越三个半⼋度。这乐声诡如斥候,只有曾祖⽗能下达命令
演奏。
卫翊⽴即发⾜冲出居室,沿数百⽶的⼤道⼀路狂奔。须臾之间已扎进正殿。在他⾯前,空⽓⾥充斥着刺⿐焦
味,死去的教徒横呈在祭坛下⽅。⼫堆近侧,门徒就像衔雷的密云,群起包围住⾝着⿊袍的⼊侵者。
刺青师屹⽴在祭坛中央,默默看着所有⼈的⾏动。他的眼神⽆限阴冷,⽆论教徒还是不速之客,在他眼⾥都
不过是尘埃草芥。
卫翊注视着包围圈中那个⼈,深深呼出⼀⼜⽓。但凡执⾏部的专员,⼏乎没有⼈不能⼀眼从这场景⾥辨认出
楚⼦航。冷峻的狮⼼会长被称为卡塞尔之刃,在他⾝上,果决⼲练、近于冷酷的⽓质全然不当其年龄。
这⼀战是楚⼦航挑起的。
⼤约半⼩时前,当狮⼼会长潜⼊地宫正殿,祭坛下⽅⽆数半为死侍的教徒正拼命挥霍着”神恩”。粹取⾃禁物
的龙⾎药给了他们⽆穷⼒量,凭此慕道者们的⾁⾝得以强化,精神产⽣出亲近于神的幻觉。
在狂恣的喜悦⾯前,⼈的理智只能⽤脆弱不堪来形容。然⽽喜悦的终极⽣就了疯癫,疯癫创造出⾮⼈的暴
戾。失去灵魂的⼈既如野兽般厮杀,也会痛快淋漓地⾃残,直⾄丧失意识,或者直⾄死亡。
这地狱景象对刺青师及其门徒毫⽆触动。可楚⼦航⼀路⾏过,迈出每⼀步都意味着更艰难的忍耐。影影幢幢
的幽魂在⾝边来回穿梭,⽿中重复着阴恻的低语声。那些⼈或在⾃噬,或以利齿相对,⾯⽬扭曲得穷尽了凡⼈的
臆想;他们的声⾳⽆⼀不焦渴,却又贪婪⾄极,就如畏惧破晓,又渴望吞没荒原的⿊暗。
⼀切都像那个⾼架桥上的暴风⾬夜重演。楚⼦航双瞳骤然收缩,从中映出⽗亲永诀的背影。⾦⾊光芒轻易压
住了隐形玻⽚的底⾊,⿊暗⾃黄⾦瞳撕开。回忆变作⼀枚引信,少年的⾎被它点燃,如同矮⼈的黄⾦点燃莱茵河
床。
伴随着龙⾎燃烧,楚⼦航周⾝透出龙皇的威严,这对死侍构成了致命诱惑。慕道者们好似⿊暗中发现孤灯的
飞蛾般,密密⿇⿇蜂拥⽽上。
这是最后的挑衅,楚⼦航深埋⼼底的仇恨终于爆发!⽡格纳歌剧⾥焚⾦之⽕最终烧到穹窿,哪怕诸神遇到那
⽕也得逃窜;现实则是君焰作审判的⼗字状绽开于地⾯,靠近中央的慕道者瞬间沦为焦灰。他们死去时或许能想
起⾃⼰曾是⼈类,最后的悲号宛若婴孩呜咽。
⾯对此情此景,安息会门徒全数起⾝离开祭坛,各⾃⿊袍在⼤殿内留下如蛇的长影。”蛇群”顷刻间包围了猎
物,然⽽⽆⼈敢作头阵。门徒们的实⼒均在B级之上,有的甚⾄接近于A,可超A级对⼿依然能凭借⽓势将其死死
压制。
楚⼦航也被慕道者的痛呼唤回了部分理智。当务之急是找到路明⾮,他努⼒平伏下杀戮之⼼,收敛了失控的
⽕焰。局⾯因此化为僵持。
狮⼼会长按捺着实⼒,如同隐忍的刺客抚握怀中霜刃。门徒们通过意志将⾝体部分龙化,变成锋利的武器。
他们则⼀步⼀步,将⽬标向正殿边缘逼去,步伐越来越紧凑。凝滞的⽓压告诉他们,下⼀次迈出脚步,迎来的或
许就不是退让⽽是⽕⾆的狂暴反击。两股威势在空中形成彼此焦着的暗涌,⼀如飓风前奏。
“让开!”青年的声⾳吸引了所有⼈注意,楚⼦航趁隙掀开左右两侧死侍夺路⽽出。刺青师扬了扬眉⽑准备出
⼿,卫翊却抢先⼀步,纵⾝阻拦在⼊侵者⾯前。”由我摘下他的⼼脏。”他⼤喝⼀声,跟随上来的门徒全都停下脚
步。
此时楚⼦航的长⾐已经烧焦,兜帽却还完好⽆损。刺青师只知道⼊侵者拥有⾼阶⽕焰⾔灵,却不会联想起卡
塞尔的”君焰”——前天那⼀战⾥,他⽤⼿指刺伤了对⼿背部,那五只指甲上均涂有⾼纯度的龙⾎药。在⽼⼈意念
⾥,君焰的持有⼈即使还活着也构不成威胁。
安息会教长全然不知⾃⼰的曾孙做了些什么,更不明⽩卫翊正在保护他——楚⼦航已经完全恢复,此时若是
性命相搏,必是以刺青师死去告终。

“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出云之虎’罢了。”隔着楚⼦航正好能听见的距离,门徒⾥有⼈故意⼩声说道。
卫翊的⾔灵⽆声发动,空⽓⾥所有⽔滴如麦芒⼤⼩的箭⽮向他聚拢。青年明明站在⼲燥阴冷的空⽓⾥,却如
同站在暴⾬中,周⾝跳动起四溅的⾬⽔。⽔雾并不沾染地⾯或旁⼈,只是紧贴卫翊被⿊袍裹缚的⾝廓,让⾔灵持
有者看起来形影模糊。
透明的庞然⼤物从卫翊背后扑出来,以矫健的形态幽灵般穿过主⼈的⾝体。那是⼀头巨虎,纯然由⽔雾形
成。它有⼀⼈肩⾼,⾝长超过七尺,⽔滴的⽑发直直倒竖,虎尾如锚⼀样抛打地⾯,对⽬标⽆声低吼。这是来⾃
⽇本传说的虎种,出云神话系⾥的云州虎,以体型巨⼤⽣性凶猛著称,相传它⼀⼜便能衔⾛若⼲活⼈。
“出云之虎”,序列78号,类似于”吸⾎镰”的召唤型⾔灵。这个⾔灵没有领域,施放的过程异常平静,可当⾔灵
之虎形成时,⼗万迅猛杀机凭空毕⾄,光是⽓势就⾜以令绝⼤多数对⼿精神崩溃。
⽇本传说中的”云州虎”实在是令⼈怖惧的⽣物,也楚⼦航也不由得⼀愣。不过他早已遭遇过凶险百倍的情
形,⽴即回过神来,从袖⼜⾥取出临时武器——青铜鸟尊的翼⾻。⾻⼑形态接近钝器,但表⾯遍布着锐利的⽻
纹,锋芒湛若流⽔。
⾔灵之虎如弯钩般跃起,借着坠势在半空中抡动前蹼进袭。楚⼦航也迎⾯挥起青铜翼⾻,⾻⼑撞在虎蹼上,
受到了明显的阻⼒。楚⼦航⼿上产⽣出不亚于击中真虎⽖的实感,半只虎掌瞬间散成⼀⽚⽔影。可破碎的只有半
只——另⼀半趾⽖速度丝毫不减,沿着楚⼦航的下巴⼀掠⽽过,留下⼀道⾎痕。
如果退得再慢半秒,半张脸⽪就会被虎趾揭下来!
楚⼦航暗吁了⼀⼜⽓,眼前的云州虎扑落地⾯,滴⽔⾃四⾯⼋⽅重新凝结,本已残破的虎肢恢复得完好⽆
损。对于这样的敌⼈,疯⼦才会选择近战。少年脚下加速后退,与⼤虎之间迅速拉开⼗⽶距离。
直觉告诉他,现在的位置依然不够令⼈安⼼。楚⼦航深吸⼀⼜⽓,忽然感觉到背脊上⽅的⽓流骤然加快。他
不由⾃主躬⾝下去,后⽅即刻传出虎⽛碰击的锵响——那⾥有另⼀只扑空的猛虎,虎⼜本是对⾃⼰的脑袋!
少年⽴即趴下,⾝贴地⾯向右翻滚,直到虎的左侧双⾜擦着他⼿臂落定。狮⼼会长⽤单膝撑起⾝体,向离他
更近那只虎掷出青铜翼⾻。那虎已经来不及躲闪,虎头被正正击中,化为⽔滴簌簌坠落,残破的虎⼜⾥爆发出痛
嚎。趁此间隙,楚⼦航⽤尽全⼒抽⾝出来,跃到五⽶的半空中。
仿佛电影的胶⽚快速倒转,⽔滴重新飞弹回去,虎颈以上的部分⾃动复原。两头云州虎同时发出震⽿若聩的
咆哮,如同深海的地裂;它们也同时蹬⽖,从狭窄的⾓度上引⾝飞跃,准备两⾯开⼸。
很显然,⾔灵之虎并不畏惧硬物击打,⽆形的⽔滴更不可能被⽕焰永久破坏。楚⼦航在半空中快速地扫视下
⽅,祭坛周围找不到卫翊的⾝影。哪怕他⽆⼼恋战只求脱⾝,⼀时也想不出合适的战术。
狮⼼会长仍在⼀筹莫展,巨虎的攻势已然到来。两虎各⾃封住⼀边的去路,将少年⾝形局限到某个范围⾥。
静等下去就是死亡,外⼒则不可能同时将敌⼈摧毁,只能选择先⽤君焰驱散它们。少年咬紧⽛关,对⾝边空⽓下
达出燃烧命令。
就在此刻,其中⼀只云州虎⽛缝间传出低语。那是⽔滴相互侧击的声⾳,与此同时另⼀只还在咆哮。⾔灵之
虎的低语是说给楚⼦航听的,它说的是:”从西侧的门退出去。你要带⾛路明⾮,就得到西南⽅向去找我的房
间……”
那话语揉杂着中⽂和古诺尔斯⽅⾔。后者是⼀门北欧语⾔,优点在于懂的⼈极少,⽽且描述⽅位⾮常精准,
执⾏部的⾏动暗语就是以它为基础制订的。楚⼦航⾃然选修过相关课程,疑惑之间,巨虎所述的路线已经完整进
⼊他脑海中。
另⼀只虎停⽌叫嚣,头颅微微偏开,让出⼀道豁⼜。它的⽤意像是要楚⼦航⾃此脱⾝,狮⼼会长却不可能放
下戒备。君焰继续在空⽓⾥展开,⾔灵咏唱到⾼潮部分,顷刻间领域范围内发⽣剧烈爆炸!
借着冲⼒,楚⼦航回到地⾯上,汹涌的⽓流则将两头云州虎完全冲散,只剩下缕缕⽔汽飞落⾄下⽅,汇集在
卫翊⾝边。
刺青师也悄⽆声息到达近侧,他的⾏动像是⼀条苍⽼却迅捷的蜥蜴。”把戏玩够了么?”⽼⼈伸出⼿拦在曾孙
⾯前,眼神⾥含着愠怒。那只⼿的五指深深压⼊掌⼼内,⾻节发出清脆响声。门徒和慕道者们闻声⽽动,组成⼀
张活动的罗⽹,每个节点都在命令下有条不紊地⾏向⽬标。
⾝为狮⼼会长的少年被他们⽹罗在中央,下意识握住随⾝的武器。

诺诺睁开眼睛,双眼有些不能聚焦,⿊铁的宫殿穹影被分散成三⾊虹。她好像睡了很久,可依然疲劳⽆⽐,
感觉就像全⾝每个⽑孔都被灌⼊了铜汁。即使是抬起⼿掌揉揉眼睛这样的⼩事,都得费尽⼒⽓。
好在视界⼀点点恢复正常。诺诺循着细微的声⾳埋下⽬光,看见有个⾦⾊眼眸的男孩蹲坐在⾃⼰⾝边,⼿⾥
拿着⼿术⼑镊⼦和纺线。男孩注意到她醒了,竖起⾷指作”嘘”的动作。”别动啊,很快就好。”
听他这么说,⼩巫⼥把头平仰向上,再不去看他。
“你不怕我,这真是太好了。如果病⼈都不害怕,医⽣也就⽤不着⿇醉。两个⼈⼀边开⼑⼀边讲笑话,不是很
好吗?”男孩咯咯地笑起来,⼿⾥的动作丝毫没有减慢——他掀起少⼥的⾐⾓,沿⽪肤纹理将腹部⼀点点划开。银
⾊镊⼦在伤⼜⾥仔细搜索着什么。
“你妈妈睡着了,要睡很久很久。这个给你玩,别去打扰她,她会发⽕的。”尘封的记忆被唤醒,诺诺⽿边回
荡起男孩对她说过的另⼀句话。
那是很多年前母亲去世那天的事。诺诺午睡醒来,看见男孩站在床前,俯着⾝⼦对病重的⼥⼈温柔⽿语。听
完话⼥⼈仿佛结束了⼀场噩梦,表情⾮常安详。当时⼩⼩的⼥孩只把路鸣泽当⼀个不认识的哥哥。听他的吩咐,
⾃⼰拿着玩偶⼀个⼈安静度过了两天两夜。
“你是来取我的灵魂的?可以让我看看镰⼑么?”红发少⼥平静地说。
“哦不,我是来救你的。耶茉尔那个蠢⼥⼈,差点把你害死。知道你为什么睡这么久吗?地龙塞共的鳞⽚卡在
你腹部,她却认为只是⽪外伤,对你作了点催眠就了事。如果没有我,你⾄死都不会意识到那伤⼜。”路鸣泽捏着
⼀块残破的鳞⽚递到诺诺⾯前。
“啊,谢谢。你是谁?”诺诺打了个呵⽋。
“不⽤担⼼,我只是个没名没姓的魔⿁,到处跑腿的下级业务员。”路鸣泽扔掉那块鳞⽚,沿着伤⼜转动纺
锤。”我救了你,你得⽀付我代价啊。”
“可我没让你救我。如果你觉得不公平,可以把线拆开,把伤⼜还原回去。我等着恺撒来。”诺诺客⽓地说。
“啧啧啧,为什么最近客⼈们都是这样,我很伤⼼啊。魔⿁就好欺负么,有点同情⼼吧,魔⿁也是⼈……哦
不,魔⿁确实不是⼈。不管怎么样,你的未婚夫是来不了了,他去的⽅向完全相反。”路鸣泽在⾐服上揩揩⼿,将
纺锤收了起来。
“哦,你怎么知道?”诺诺稍微在意地抬起眼⽪。
“听听这个吧。同样的东西我还有很多,刚才把另⼀个交给⼀只傻不愣登的⿁车鸟。”⼩魔⿁握着⼀团空⽓凑
到诺诺⽿边,⽤⼒⼀握,像是在将看不见的⽓泡压碎。熟悉的歌声不知从哪⾥传来,令⼩巫⼥瞪⼤了眼睛。
“啤酒先⽣起泡啦 / 果酱⼩姐脸绿啦 / ⽣下布丁是怎么回事 / 你们快去离婚吧…… / 啦啦啦,啦啦啦”
诺诺恶狠狠地盯着他,”你在酒店⾥录下来的?”这么说来⾃⼰不知有多少⾃⾔⾃语被眼前没礼貌的⼩⿁偷听
了,她简直想掏出伯莱塔对准这个变态。
“哈哈哈,托马斯·阿奎纳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魔⿁⽆处不在,神则不在任何地⽅。”路鸣泽露出恶作剧得逞
的笑容。
“说吧,你要我⽀付什么代价?”⼩巫⼥别过脸去,再不看这个讨⼈厌的⼩魔⿁。
“恩。是很划算的,你只需要跟我约定,如果有⼀天看见半⼈⾼的兔⼦在满⽉⾥弹钢琴,你就打破离你最近的
⽟盘。打得越碎越好。”
听上去真是让⼈⼀头雾⽔的约定。诺诺皱起眉头,认真地想了想:”什么兔⼦会有半个⼈⾼?捣药的兔⼦?如
果我没有照办呢?”
“你⼀定会照办的,这就是代价啊。不过,那⼀天说不定要等很久才会到来。”路鸣泽把⼿捧着的⽻绒服递给
⼥孩,绅⼠地鞠躬。诺诺接过外套,对所谓的代价不置可否。
“你那⼆货男友找你找得快急死了,我看他挺可怜的,⼲脆买⼀送⼀带你离开这⾥吧。”⼩魔⿁看似在打量耶
梦加得的⿊铁离宫,⽬光却始终逗留⼩巫⼥胸前。”说起来,刚才不⼩⼼偷瞄了⼀眼你的⾝材,仿佛也只是C嘛。”
“这些话留着你发育后说吧,臭屁⼩⿁。”诺诺随⼿⼀扔,投向男孩的纺锤从他⽿侧飞过。

第⼗幕 古尔薇格

卢清寺的经阁⾼处的灯⽕彻夜连绵,这是尼尼微斋的最后⼀天。按照古⽼的斋戒礼籍,景教徒会以不吃不喝
的⽅式枯坐过这⼀天,⽼⼈或⼉童实在熬不住可以喝⽩⽔煮的鱼汤。虽然已经年过花甲,⼤司祭也依然恪守着斋
礼,绝不在这⼀天进⾷。
她⽴在主位上,为教众宣读《往圣赞》,正读到《亚伯兰⾏迹》:
“吾珥之地有长者亚伯兰,敦厚、正直,伏膺于天主恩荣。”
“时娑殚(Satan)势⼤,扰袭地上诸国,其⼦孙繁衍⽆尽,⽇滋戾龙巨万,往来噬⼈,形如过江之鲫。”
“因被战祸,亚伯兰及妻⼦撒莱,收掖家什⿉存,率⽼弱⾢邻,流离⿊海滨陲苦地。”
“神(Orlog)⽰现于旷野,化为孤鳏⽼朽。亚伯兰知是神,便烹⽺羹,佐以麦⾯,托钵相奉。遂告诸亚伯兰:
⼈之⼦,勿再辗转,你当⼼如磐⽯,不废勇毅,因(Orlog)才是为所欲为的那⼀位,你当服侍于神,祂有紧要事
项差遣你去作为。”
“神命亚伯兰以⾢邻之⼦⼀百,并其⼦以撒为饵,以诱娑殚前来。”
“神即洞开⿊海,展露神道。亚伯兰依⾔⽽⾏,⾃神道颠沛数⽇,以达彼岸龙国。”
“尘世毒龙,万狱之君娑殚,见献祭牲品,遂不疑亚伯兰为使徒。娑殚初噬⼀⼈,旋即为机括利⽮夺其⽬。既
失双⽬,再难飞⾏,神命⼗万伯基利天使,相围剿杀。娑殚既死,诸龙每⽣百年必缄伏。”
那⼀⽇,相传蓝⾊的雷霆混杂在漫天密云⾥,雷暴持续了整整三⽇才终结。⿊龙尼德霍格终于死去,主宰⼤
地的种族迎来命定转捩点。然⽽,历史并没有听上去这么简单。⿊王藏在世界背⾯,⾃冥冥间重睁双⽬,准备好
嘲笑活着的⼀切⽣灵。

“乳海”的⽔刃擦颈⽽过,楚⼦航反⼿拉住⾝后的门徒,⽤他后背挡下空中电弧。那⼈悲伤发出⼀阵焦熟的⽓
味,少年毫⽆悲悯地将其掷出去,砸向”死神之镰”持有者。楚⼦航飞起⼀脚,将⼆⼈踹开,伸⼿握住⾝侧的钢
锏,⼿上的热量迅速熔化了锏棱,他⽤⼒将锏⾝弯折,突然放开,持锏的慕道者即被⼒道震折了⼿腕。
时间过去数⼩时,少年⾯对的攻势依然源源不绝,这令他⼏乎筋疲⼒尽。就在这时,以他为圆⼼的⼗⽶内,
有门徒发动了”⾔灵·⽯莲”。这个⾔灵的领域从⼀开始就被发挥到极限,平地化作嗜⾎丛林。遍⽣的⽯藤如触肢折
打于地⾯,莲瓣贴地张开,旋转成锋芒漩涡。⽯莲外有门徒扣动⼸弩,如瀑的飞箭⼀波波涌来。
楚⼦航已在⼩范围内连续发动过六次君焰,⾁体⾯临危险的同时精神也受到爆⾎侵蚀。他⼀⼼寻求脱⾝,却
不能放任⾔灵施展,可⽤的只有青铜⾻⼑。⽽这正中对⽅下怀——⽯藤是不断完善的囚笼,被困者越是顾虑越⽆
法离开。呆在笼中的时间若长,即使雄狮也难逃⼀死。
他觉得此时⾃⼰的处境就像被吊在悬崖边上,获救的唯⼀⽅式是⽤⼒拉扯,可吊着他的绳索明明破朽不堪。
踌躇间,楚⼦航⽿⾥忽然回荡起四声次第的巨响,像是齿轮在锈蚀多年后开始转动。慕道者成功开启了古⽼的机
关,正殿四⽅⽯门被依次放下。
糟糕!狮⼼会长略⼀分神,⼀⽀箭正正射中他肩头。
楚⼦航忍着剧痛折断箭⾝,⽤⼒收紧肌⾁⽌⾎。他⽆暇去顾及是否中毒,离⼤殿完全封闭还剩不到⼀分钟。
只有赌⼀把了,楚⼦航紧闭双眼,⽤⼒握住最粗的⽯莲藤蔓向外拖拽。藤蔓上不断⽣出⽯刺钩进楚⼦航的右掌,
他咬⽛忍住,继续增⼤拖拽⼒度。”嗜⾎丛林”像是猛兽被剥去筋⾻,主藤⼀截⼀截露出地⾯,⼀直连向某个门徒
脚下。
跟他预想的⼀样,⽯莲⽣发⾃⾔灵持有者⾜下,⼀旦暴露在空⽓⾥就会⽆差别攻击活物。那门徒的脚踝在第
⼀时间被缠住,连接上楚⼦航的整条⼿臂。少年左⼿抡动青铜翼⾻弹开飞来的箭⽀,右⼿猛地挥臂,动作如⽜仔
抛掷套索。”⽯莲”的持有者被那⼒道抛了出去,狮⼼会长借着反⼒⼀跃⽽起,冲向西侧的⽯门。
黄⾦瞳的”龙威”被施展到极致,门徒⾥⽆⼈敢阻拦他的去路。当楚⼦航拨开层叠⼈影,⾝着⿊⾊法袍的刺青
师终于现⾝在他⾯前。⽼⼈⽤⾃⾝的⽓场扛住了威压,也让楚⼦航不得不刹住脚步。他的⾯⽬冷如峭壁,像⼀位
⽼君王在接受邻国骁将的当⾯挑衅。
所有门徒神⾊肃穆地推让出⼀块空地。卫翊站在祭坛⾼处看着这⼀切,⼀拳砸在⾃⼰头上。他完全来不及阻
⽌事态滑向最坏的局⾯,⾝后⽚刻前还站着压制⾃⼰的曾祖⽗,现在那⾥空空如也。
刺青师甩开披风,伸出⼀只枯瘦的⼿。那只⼿曾以⽆匹的锋利著称,能穿透除Axuliur之外世间任何铠甲。虽
然⽼⼈已永远失去序列92位的⾔灵”王锋”,但⽆坚不摧的⼒量并未完全失佚。
⽼⼈的⼿指划出⼀道长弧,楚⼦航的长⾐随之整个裂开。”居然是你……”⽼⼈浑浊的双⽬像被注⼊了某种神
采:”来吧,卡塞尔的‘君焰’,你我之间总需要⼀个了结。”
“恕不奉陪。路明⾮在哪⾥?”楚⼦航扔掉破碎的⿊⾐,⼀字⼀顿答复道。
此时东侧与南侧的⽯门已经完全封闭,西侧则进⾏到⼀半。形单影只的刺青师平稳站⽴在地上,如同⼀整队
孤胆的死⼠蓄势待发。苍⽼枯瘦的⼿掌⾥萦握着披靡杀⽓,暴露在他⽬光中即意味着承受滴⽔不漏的包围。楚⼦
航紧攥住⾻⼑,侧⾝如⼸,以下沉的刃锋对准刺青师⼿臂,这动作包含七分防御,近似于剑道⾥的”霞构”。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祭坛最中央的棺椁忽然爆发出⼀阵巨响。卫翊第⼀个回头,他看见⿊王长眠的圣床
正在分崩离析,它将改换形态填满整座正殿。这预⽰着尼德霍格⾎祭正式开始。

“路明⾮,路明⾮。”⼩巫⼥弯下腰,想叫醒磨⽛的少年。
“别……没关系……今天不严查……”路明⾮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边的呼唤他以为⾃⼰正在寝室⾥,芬格尔
在催他起床去打卡。
等等,芬格尔的声⾳什么时候这么悦⽿动听了?这分明是个⼥声啊!
注意到这⼀点,路明⾮的第⼀反应是懵了,难道⾃⼰昨晚喝醉了到操场跑圈,回来⼀头钻进了⼥⽣寝室?可
诺玛会允许这种事情发⽣么?还是说是睡觉的⽅式不对,⼀醒来到了⼀个⾃⼰和芬格尔都是⼥⽣的世界?他忽然
感觉到恶寒,因为按照星际群⾥⼀⼲宅男的死约,这种事发⽣在任何⼀个⾝上那⼈必须……先陪兄弟们来⼀发。
⼩衰仔在睡梦中悲痛地抽搐。
“哥哥,不好意思要先打断你的美梦。你朝思暮想的妞⼉快撑不住咯。”“芬格尔”的声⾳之后是⼩恶魔的声⾳,
路明⾮警觉地坐起来。灯⽕在墙上昏暗地燃烧,密室⾥⼀切陈设印⽐与与它相连的房间更简陋。路明⾮看着⾝着
的⿊⾊长⾐⽴即想起了⼀切,关于⾃⼰为什么会在这个地⽅。
“诺…诺诺?”他吃惊地看着墙⾓,⼩巫⼥正靠在那⾥,紧闭着双眼脸⾊苍⽩。⼩魔⿁从床下钻了出来,拍打
路明⾮的膝盖,”她的烧还没完全退,刚才⾛了太远,体⼒透⽀了。你让她过来躺下吧。”
“喂喂,你们从哪⾥冒出来的?”路明⾮赶忙照做,诺诺这时⾮常虚弱,任由他扶着⾛到了⽯床边。躺下的⼩
巫⼥彻底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像微风轻拂⼀样温柔。路明⾮看着诺诺的睡脸,不由得⼊了神。
“哈哈哈,我就说吧,对哥哥⽽⾔,显然诺诺⽐楚⼦航更好。安⼼啦,你只是在青春期产⽣了某些认知错误,
趁还没错⼤发赶紧回头来得及。”“弟弟”把脸凑过去,和路明⾮⼀起欣赏起来。
“什么认知错误?你才在青春期!我就是喜欢诺诺,也喜欢……”路明⾮⼀下⼦急了,开始毫⽆说服⼒地反
驳,可是他说着说着却不知道⾃⼰想反驳什么,结尾的楚⼦航三个字也莫名卡在喉咙⾥。
眼前的⼥孩是那样真实,这才该是梦中情⼈的样⼦啊。师兄的腹肌再怎么匀称,脸再怎么顺眼,终究跟⾃⼰
⼀样是男⽣。路明⾮疑惑地想,⾃⼰喜欢楚⼦航的⼼情该不会是依恋吧?就像是要偿还他的拼⼒保护。如果他不
曾那样保护⾃⼰,还会⼼动么?
“你见到了那条名叫鲁苏的龙,它的精神感染了你。这就像⽂艺青年站在游轮前对⼤海说‘I’m king of the
world’,可其实他根本没想过从政,更别提当全世界的皇帝。在此之前,你根本没想过你会跟楚⼦航有任何超出朋
友的关系,之后也不会,所以⼀切只是错误投影。”
“所以哥哥,相信我,你的⼼⾥根本没有楚⼦航,看啊,这才是你爱的姑娘,她的⽪肤就像鹅卵⽯上的柔波,
眉眼⾥蕴藏着⽆穷秘密。在任何⼀个时代,她这样的少⼥都是能驱动战争的⼒量啊!她才配得上你。”路鸣泽带着
职业的微笑,语⽓抑扬顿挫却又循循善诱。
“可你不是说我跟她绝⽆可能?”路明⾮忽然想到⼩魔⿁话⾥的⽭盾。”你究竟想⼲什么?”
⼩魔⿁吞了吞⼜⽔,”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说起来归根究底是我看着哥哥⾛⼊歧途,作为弟弟我很不安
哪。哥哥的初恋怎么能有遗憾呢?那不可能是和男⼈,应该是跟最好的⼥孩。”
他装模作样地捶胸顿⾜:”哥哥,你难道从来没想过吻诺诺的嘴会是什么感觉吗?你看啊,她的嘴唇现在就像
是早春第⼀朵寒樱,美好的东西都经不起等待,别害怕恺撒找你决⽃,⽆论他还是诺诺都不会知道。这⾥只有你
和我,⽽我不就是你想象出来的⼈么?”
路明⾮顺着他的⽬光埋下头,视线停留在诺诺的嘴唇上。是啊,这个时候如果偷偷吻她,的确不会有任何⼈
知道。路明⾮忽然满脸通红,不由⾃主地紧张起来。不只是紧张,那是内⼼深处⽆数个⼩⼈在唆使他,让他蠢蠢
欲动。
不就是⼀个未经同意的吻么?他也被别⼈这样吻过啊。所以有什么关系呢,诺诺永远不会知道,所以也不会
抗议。⽆论结局如何,这个吻都可以是”从未发⽣”。
路明⾮的⾝体在⼀点点向诺诺靠近,这⼏乎不受他的意志约束。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欢诺诺,为了诺诺他甚⾄
付出了1/4的性命。所以,⼀个吻,乃⾄吻之上都其他举动,都很合理。
“等你吻了她,你就能判断恺撒还是你哪个独占她会更好。别忘了,在这世上⽆论什么愿望我都乐意帮你实
现,弟弟能为哥哥做的⽐任何⼈想象都多。”
⼩魔⿁在⼀旁轻吟说。这些话现在的路明⾮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的唇就快要靠近梦寐以求的⼥孩,全⾝都被
幸福所⽀配着。
可是……真的如他所说妈?在离最后不到⼀厘⽶的距离上,路明⾮的⾝体僵直了,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楚⼦航在吻他的时候,已经抱定了为他去死的决⼼。这份感情⽆论是不是爱都不要紧。同样是未经同意的
吻,我愿意为诺诺去死么?不是失去概念上的四分之⼀⽣命,⽽是⽴刻,马上,在群龙的飞影⾥灰飞烟灭。
我愿意么?
…………
路明⾮猛地抬头,接连摇摆着脑袋,”不⾏,做不到。你说的是错的,我是喜欢诺诺,可这不代表我有权选
择。”
只有愿意付出代价的⼈才配有选择。之所以会喜欢上楚⼦航,⼤概就是因为他⽤命交换了⾃⼰的⼼吧。⾄于
是依恋也好,投影也罢,都不会改变喜欢他这个事实。
在脱离诱惑的路明⾮背后,路鸣泽的脸已经扭曲。蔫⼩孩决不能爱上任何能给予他回应的⼈。对⼈类⽽⾔,
得到爱就意味着远离绝望,⽽路明⾮若不绝望,命定的剧本永远⽆法展开。
“看来我确实错了。我早就应该抹掉他。”⼩魔⿁留下这句⽆⼈能听见的话语,消失在房间中。

青铜鐎盉悬在⾼处,光焰在长流⾆⼜上燃烧。
诺诺被裹在⽜⽪毯⾥只露出⼀个脑袋,灯⽕映着她的脸庞,也映着流散在床沿上的红⾊长发。相隔五⽶距离
外,路明⾮僵硬地把脸别向⼀边,不时忍不住竖起⽿朵,想听清⼥孩的梦话。
“没想到吧,加图索。”
“你可以……直呼诺顿……恩赐给蚂蚁。”
在⼩巫⼥的梦中,筹备已久的恶作剧正在进⾏,她拿”沙漠之鹰”顶在恺撒背上,强忍住⼀本正经地说。这段
念⽩听得现实⾥的路明⾮稀⾥糊涂,稍不注意,他的动作变为转头正对着⼥孩。
诱惑并没有随路鸣泽的离开⽽彻底消失。诺诺的睡脸加上诺顿这个名字,唤出了⼩衰仔记忆⾥三峡下⾯那只
要命的潜⽔钟。也是在那时,他第⼀次接受魔⿁的引诱,付出了1/4⽣命。如果当时路鸣泽问他要的代价是整条⽣
命,他未必不会⼤脑发热答应下来。
⽏庸置疑,⼩巫⼥对他也是很珍贵的。所有纠结的关键,⼤概可以简化成⼀个⽿熟的问题:如果诺诺和楚⼦
航同时掉进⽔⾥(考虑到两⼈都会游泳,⽔⾥随便加上什么龙王吧),在冷静状态下,⾃⼰会先烧命救谁?
路明⾮凝视了⼀会⼉诺诺的睡脸,曾经明晰的⼼忽然又模糊了。他努⼒劝解⾃⼰,这种事不真遇上⼀次谁也
不会知道答案,所有⽼⼟又傻的提问都不能凭空想解决。所以,别去当纠结这种事的傻⽠。
好容易暂时抛开⼀团乱⿇般的思绪,⼩衰仔站起⾝,下意识地四处踱步。内⼼⾥依然烦躁不安,有件⽐”搞清
楚⾃⼰更在乎楚⼦航还是诺诺”更急迫⼗倍的事情越来越清晰地摆在他⾯前,已经憋不过去了。
他感到内急。更准确的说是尿急。在这座毫⽆供排⽔设施的古墓中。偏偏是在这⾥。
妹啊!路明⾮在内⼼⼩剧情⾥掀起⼀张张⽅桌。
他四下打探,密室墙⾓下有⼀只⼩桶,上⾯涂着祛味的⽊漆,应该就是为这种事准备的。可是,密室四四⽅
⽅毫⽆遮掩,哪怕在他旁边的只是普通⼥⽣,路明⾮都不可能公然做这种事情。何况那是诺诺啊……⼩衰仔⼀边
抓狂,⼀边打开通道豁出去地往外爬。
反正卫翊说过,尼德霍格⾎祭开始后不会有什么⼈巡逻,他只要找个地⽅,把这该死的⿇烦解决掉就回来。
⼩衰仔边爬边砸动⽛关,努⼒分散注意,直到他推开⽯板,⼀路冲出卫翊的居室。
望不到头的通道上绝不可能冒出⼀间景区厕所,再跑下去其实没什么意义。路明⾮很快刹住了脚步,靠到墙
边解开了裤带。有⼗年不曾⼲过这种坏事了,他像条警觉的⼩兽⼀样四处望风,⽣怕被谁看到。
刚放松⼀会⼉,余光⾥就有个⼈影忽然凑近。蔫⼩孩⼼中⼀凛,镀银枪管已经压上⿊袍指到⾃⼰背⼼。
“那个红发⼥⼈在哪⾥?”嘶哑的男声⾃他⾝后发问。这个问题没头没尾,换成是任何安息会教徒都会⼀头雾
⽔,路明⾮却第⼀时间想起诺诺。⼩魔⿁带诺诺进来时被⼈盯上了?他不禁这样猜测。
“我,我不知道,请你⾼抬贵⼿,求别杀。”路明⾮声调⾥带着哭腔,就像电视剧⾥司空见惯的倒霉龙套。他
搞不清现下是什么状况,来⼈⽤枪抵着穿⿊袍的⾃⼰有两种可能,要么伪装已经穿帮,要么这个⼈根本不属于安
息会。究竟哪⼀个是对的?
“带我找到她。给你⼀刻钟时间。”
“可我真……”
“长了么,那给你五分钟好了。”
背后那柄枪的保险栓发出轻响,声⾳传递着不容反抗的威势,⼩衰仔打了个哆嗦,赶紧整理好裤链。⽆论是
挟持者是谁,绝不能带他到诺诺那⾥。惟今之计,只好⾛⼀步算⼀步,或许能有机会脱⾝。
想得这么好,可⾃⼰的体能与反应在常⼈⾥都是负分啊,吐槽实⼒倒是独树⼀帜,对脱⾝有⽤么?⼼⾥另有
个声⾳泼来冷⽔。
总之在枪⼜的胁迫下,他漫⽆⽬的地向前⾛。⾝后的男⼈看上去对地宫⼀⽆所知,绑架⾃⼰的⾏为更加可
疑,极有可能是另⼀个⼊侵者。路明⾮甚⾄觉得他说话的⽅式颇为⽿熟,就是嘶哑的话⾳让⼈对不上号。
两个⼈在地宫中瞎兜着圈⼦,直⾛到⼀扇⾃正中合缝的⽯门前。”你来开。”那⼈的话⾳丝毫不容商榷。
路明⾮硬着头⽪跨了⼀步,默默祈祷门那⼀边不是什么⾎祭的祭坛。他⽤⼒推了推,⽯门打开⼀道狭⼜,门
内看上去更加幽暗。
还好还好,没看见邪教徒们喝酒吃⾁载歌载舞,蔫⼩孩暗⾃松了⼀⼜⽓。就在这时,⼀只⼿臂募地从狭⼜对
⾯伸了过来,⼀把拽住⿊袍的领⼜!只⽤了⽚刻,路明⾮就被拖到门的那⼀边,他被强扭过⾝去,⼀把⾻⼑架上
他的脖⼦。
⼩衰仔的注意⼒却不在那柄青铜翼⾻。他感到⼀块挂坠硌着⾃⼰背部,空⽓散发着令他记忆犹新的味道。”师
兄?”路明⾮⼩声喊了出来。袭击者愣了⼀愣,抵住⽯门的⾝躯有些动摇。
⾻⼑依然停在原位置,路明⾮被挤在楚⼦航怀⾥,努⼒侧转⾝⼦。他明显感觉到楚⼦航的胸肌的压迫,⼏乎
喘不过⽓来。”你怎么会在这⾥?”
“我也想问你。你遇到柳淼淼之后去了哪⼉?诺玛并没有撤销保护你的任务,⽆论如何该提前说⼀声。”楚⼦
航刻板地回答。
“呃,好痛。”路明⾮忍不住叫出声来。在刚才被拽进门那⼀刻,青铜翼⾻在他脖⼦上靠近肩部的位置留下了
⼏道细窄伤⼜。
“这⾥没有⼲净⽔,先⽤⼜⽔擦⼀擦吧。”楚⼦航略⼀检视那些伤,轻声对他说。
从严格意义上讲,唾液并不具有可证实的消毒功能,对伤⼜的冲洗效果与清⽔等同。当然,取⽤唾液能确保
基本隔绝致病细菌。这些路明⾮并不了解,他只觉得这个提议⾮常幼稚,像是在哄⼩孩。
“…………”
楚⼦航见他没有动作,于是⽤坐⼿轻轻按住他的侧脸。少年低下头去,以微⼩的动作幅度吮舐那⼏道裂伤。
⼩衰仔瞪⼤了眼睛,还没意识到发⽣了什么事,⼀股酥⿇感就这样顺着锁⾻传到了背脊上。
“啊……”他不由⾃主地叫了出来。
“痛吗?”楚⼦航吐掉⼀⼜唾沫,抬起头直视着他询问道。门内的昏暗⽕光映在少年脸上,令这张熟悉的脸显
得与平时不同。
“不,不……不痛。”应该说是特别性感。路明⾮⼀边嘀咕⼀边可耻地想,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又被吞了回去。
楚⼦航再度埋头在他肩窝上⽅,动作就像⼀个温柔的法式亲吻。虽然如此,本⼈看上去却理所当然,毫⽆情绪起
伏。
师兄只当这是必要的伤⼜处理吧?可他毕竟是⼀个正常⼈,哪怕再冷感有些事也不会不明⽩……是在捉弄我
么?伤员不⽢⼼地嘀咕起来:”如果我有了什么反应你负责么?”
“先观察⼀阵⼦吧,如果有问题,可以打破伤风抗毒素。”
“呃,好吧。”路明⾮想说的当然不是这个,楚⼦航在曲解他的意思。他有些犹豫,⽓氛这么暧昧,算不算⼀
个好时机把话说破?师兄就活⽣⽣地站在⾯前,仿佛只要⼀个契机,就可以拥抱他,就可以不再隐忍⾃⼰所有羞
耻的念头。
可还没来及决定,⽿边就响起沉重的声⾳。⽯门向反⽅向轰然顷倒,破门者退到不远处,⾯对废材部下和终
⾝对⼿⽆语地深深扶额。
“虽然想过先礼貌地打招呼,但还是算了吧,总之请你们先消停会⼉拜托了。”嘶哑的声⾳来⾃恺撒,他在地
下埋了⼀整天吞了⼀整天的灰尘,破天荒患上了感冒。

刚经历过⼀场谈不上愉快的重逢,恺撒跟路明⾮回到最初那间密室,他⼩⼼翼翼地抱起诺诺,表情如释重
负。
“说实话,我现在就想冲去⼲掉那群疯⼦。”恺撒把熟睡的未婚妻背起来,⽤沙哑的声⾳咬⽛切齿发誓:”等我
把诺诺带到安全的地⽅,⼀定要冲回来报夺妻之恨。”
路明⾮莫名地打了个冷颤,他很少看见恺撒⽓得放下⾝份要与他所鄙视的对⼿⽕拼。⼩衰仔⼼⾥庆幸说⽼⼤
你也真放⼼我,满世界都在传我对学姐的觊觎你却⼀句都不问问。
“夺妻之恨的意思是有⼈在你⾯前撬墙⾓,不是说把你的恋⼈绑架了。”楚⼦航耐⼼地纠正道。
“撬墙⾓?”在解释⼀个词的时候楚⼦航又⽤了另⼀个超出恺撒理解的词。
“就是NTR,ねとられ(ne to ra re),写作寝取られ,有⼈背着你占有诺诺并且既成事实了,那样才叫夺妻之
恨。”路明⾮不厚道地爆出⽇语,把这个问题搅得更加复杂。
“说得也是,如果当着我会被直接打爆的。说起来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恺撒不动声⾊地更换了话题。
“⾎祭之所的⼀处。我以前也接受过调查安息会的周边任务,没想到安息会最隐秘的所在居然藏在卢清寺后⼭
⾥。”楚⼦航淡淡地说,语⽓听上去丝毫不惊讶。
“对了,师兄知道么?卫翊是安息会的教徒,他爷爷就是刺青师。”路明⾮把下午听到的话全部复述了⼀遍,
顺带对恺撒解释了之前的事。
“刺青师?那不是安息会内地位最⾼的⼤教长么?”楚⼦航想起曾经的调查结果,安息会每位成员经历了作为
慕道者的考核成为门徒,都会被⼤教长在⾝上刺下⼀个不明的图样,⼤教长也因此被称为刺青师。
“据说曾有教徒被执⾏部擒获,临死前奋⼒撕下刺青的⽪肤吞进嘴⾥咬烂。真是⼀群恶⼼的东西。”恺撒想起
那副场景,脸上露出不屑,”正好配⼀个叛徒。”
“可我觉得卫翊没那么坏啊……”路明⾮弱弱地申辩,他想起卫翊对他讲述⾝世时看他的眼神,就像只能⾏在
⿊暗,却⽆⽐向往⽩昼的夜鹰,”⽼⼤你是不是误会了。”
“误会了?对,我确实不知道他是什么动机,可我亲眼看见他将队友杀死。我私下给过他⽆数次机会,他为什
么⼀次也不解释?每个⼈都有⾃⼰的出⾝,拿出⽣不好作为作恶条件的就是堕落之徒,不需要我来教你这种道理
吧。”说起死去的同伴,恺撒沙哑的声⾳⾥透着愠怒。
“先不管这个,我们已经绕了⼀圈了,没发现么?”楚⼦航平静地打断他,”地宫这⼀⽚看起来是申字型的常规
布局,其实有⼈动过⼿脚,这是个迷宫,我们看到的很多远景都是视觉错位,没有⼀条路真正是笔直的,你们谁
带了指南针?”
他的中⼆⼩伙伴和废材⼩伙伴同时愣住了。路明⾮⼿上的iPhone是三⼈唯⼀的通讯设备,可是在这⾥没有信
号,他也未下载过与磁⼒仪传感器有关的应⽤。
“师兄,你记得你怎么过来的么?我们原路退回去。”路明⾮提议道。
“不可能,我经过了正殿,差点出不来。如果不是当时有什么东西发出巨响吸引了刺青师注意,我也跟他们⼀
起被封闭在那⾥。”楚⼦航摇摇头说:”⽽且我现在已经找不到正殿的⽅位了。”
“你们看这⾥,像不像是出⼜?英俊的⼈总是有好运⽓的。”恺撒的⽬光忽然落到墙边,他伸⼿抹去墙上灰
烬,露出笔直门缝。
“喂喂,别乱开奇怪的门啊。总感觉对⾯连着什么不好的东西。师兄和⽼⼤都很英俊,我⼀个路⼈甲NPC级的
长相遇到⼤场⾯会夭寿。”路明⾮连忙摆⼿。
“是么。如果你是诺诺,我跟楚⼦航你选谁?”
“这是什么问题啊,⽼⼤你逻辑在哪⾥?我是诺诺为什么我还要在你跟楚⼦航⾥选⼀个……”路明⾮连续爆出
⼀串句⼦,深吸⼀⼜⽓终于停下来:”认真说,⽼⼤你先听听墙那边是什么阵势吧。”
“正常情况下,那边听起来会像⼀群野兽在相互撕咬。”楚⼦航不动声⾊地补充道。路明⾮微微⼀愣,听出了
话⾥隐藏的嫌恶和畏惧。狮⼼会会长真有点害怕再遇上那种场景,他不能保证⾃⼰第⼆次就能避免失去理智。
“那边没有声⾳,我听过了。放⼼吧,我不会带诺诺去参加⼀群疯⼦的聚会。”恺撒回头看了看背着的红发⼥
孩,伸⼿往前⼀推。⽯壁应⼒缓缓旋转,森然的⿊暗向闯⼊者洞开了⼀道缺⼜。
就在⼀瞬间,⽿边传来⼀阵空灵的乐声。六⼗四只句鑃同时响起,演奏出⼀曲旷古的镇魂歌。旋律开头像极
了《魔⿁颤⾳》奏鸣曲的终章,如同厌倦荣耀后极致疲惫的勇者⼀样颓废。路明⾮觉得那声⾳的存在⽐振动更渺
茫,仿佛不经过⿎膜就能传到脑海⾥,⾃⼰的脉搏也开始为之协奏。
⼀切都来不及了,他已经被这诡异的奏乐所迷惑。⾝边的景象化为⼀条环绕世界深暗的隧道,吞噬了光线也
吞噬了时间。
“路明⾮?”⽿边传来楚⼦航的声⾳。世界忽然变亮了,这感觉⾮常微妙,就像⼀个猛醒的⼈再次猛醒,⼀个
睁眼的⼈再次睁眼。
他⾝处在像是⼤蓬车车厢的狭间内,头顶上点燃的油灯散发出温暖的味道,车内熙熙攘攘挤着⽆数路客。恺
撒和诺诺坐在他斜对⾯,红发⼥孩已经从熟睡中醒来,正和男友说笑。
“这是哪⾥?”路明⾮惊奇地左右环顾,原来车厢的位置已满,他左边坐着楚⼦航,右边则是⼀位褐⾊头发的少
⼥,像是有⼩麦肤⾊的欧洲⼈。
“我们刚⾛进⽯门就来到这⾥了。可以肯定不是尼伯龙根,但应该是另⼀种领域。现在看起来⼀切还算安全,
我跟恺撒都出车门调查过,暂时没法离开。”楚⼦航凑到他⽿边说。
“你醒了啊。还不知道你是哪家的男孩,从亚伯兰爷爷算起,你也是第四代吧。”褐发少⼥忽然开⼜⾃我介绍
道,”我是维盖,很⾼兴见到你。以后⼤家都要在迦南⼀起⽣活,要快点熟悉起来啊。”
⽼⽜仔灭掉⼀⽀烟,静静看着车窗外的松林。这是个多云的夜晚,低云流淌在夜空上,遥遥映出庙会的璀璨
灯光。离除⼣还有⼀⽇,提前绽开的爆⽵烟花略显单调,却也透出浓浓年味。
IV-20分部在过去五⼩时间内拟定出作战计划并完成专员与装备的调遣。其间守夜⼈忽然可疑地带着多吉和芬
格尔⼀起尿遁,三⼈在分部外就近租了⼀辆吉普车,由多吉驾车⼀路来到卢清寺后⼭下,也就是定位信息包含的
坐标附近。
“你提前过来,有什么顾虑吗?难道分部⾥的⼈你信不过?”多吉联想到李江措的背叛,⼩⼼地询问起守夜
⼈。
“哦不,我只是⼀时想过来看看,说起来我修改⾏程就是为了这个。分部的⼈动作太慢,等得烦⼈。”⽼⽜仔
轻描淡写地回答,其实他另有⼀重考虑。IV-20总归是个⼩分部,短时间内不可能获得太多资源。与此同时,它内
部的作风又死板官僚⾄极,从对刚才那⼀通胡闹的反应就能看出来。⽼⽜仔并不领导⾏动,当然也没必要成为专
员们的包袱。
多吉⼼⾥暗暗赞叹,守夜⼈的⾏动⼒与肥胖邋遢的外表形成了鲜明对⽐。这个早晨他们还在松潘,天没亮就
踏上雪宝⿍的⼭路。⽼头的速度⽐他们那次⾜⾜快了两倍,⼏乎是飞奔地在洞窟开启的⼗五分钟内完成搜索。不
仅如此,下⼭的速度更可以⽤疯狂来形容。
“其实我在遇上重要的事时,跟昂热⼀样是个疯⼦。对了,刚才在分部打印的,多吉你看看吧。”⽼⽜仔递给
藏⼈⼀叠A4复印纸,扉页上写着”亚伯拉罕⾎契”六个⼀号⿊体字。
多吉接过契书,借着车内的灯光读了两页便开始草草往后翻,⼀直到最后⼀页的空⽩落款。他⽤图钉刺破⼿
指,在上⾯按下⾎印。
“好好读。这可是传承数千年的契书啊,⾃秘党创⽴以来,它就约束着党内所有兄弟会的成员。⼀经⽴约,终
⾝不得违誓,你的⽣命从此不只属于你个⼈,也属于⽆尽长的屠龙之路。”守夜⼈难得严肃地说。
“我知道啊。基本就是《格萨尔王训》的翻版,丹巴⽼爹很早就叫我背过。”多吉把契书放在⼀边,笃定地
说。如果藏族青年有认真看完最后两页⽼⽜仔为他量⾝定做的”炼⾦技术部进修章程”,他的态度绝对不会如此随
便。⽼⽜仔若⽆其事地吹了⼀声⼜哨,聊表欢迎这个即将每天⼯作⼗⼆⼩时的学徒。
“可是真奇怪啊,亚伯拉罕是指林肯吧,废除奴⾪制的伐⽊匠跟卡塞尔有关系么?他也是格萨尔王那样的屠龙
者?”多吉看着⾎契的封⾯,疑惑地问道。
“亚伯拉罕是指万国之⽗亚伯兰,不是美国总统林肯……⾄于砍樱桃树,我记得那好像是只有中国⼈知道的美
国总统轶闻,可主⾓是华盛顿啊。”
多吉挠挠⽿根,”所以他是屠龙者?”
“或许是,关于这点其实没有定论,在学界有个专门的词汇指代亚伯兰⾝世之谜,叫⾎契悬疑。四⼗年前我来
藏地也有⼀部分是为解开它。炼⾦术三圣杯之⼀‘Clavis for everything’千百年来⼀直藏在雪宝⿍⽯窟⾥,据说找到
的⼈能史⽆前例地接近谜底。可惜我跟它擦肩⽽过。”
“我不太懂英⽂,你能说⼈话么?”多吉皱起眉头。
⽼⽜仔清了清喉咙:”‘Clavis for everything’就是你们⼜中的冈拉梅朵,形似雪龙的未知龙类。我⼿上正好有⼀
件它给格萨尔王的信物,当年以此设下陷阱猎捕那条龙,可诱饵仿佛对它没有丝毫触动。我最终动⽤了尼克勒斯
铸造那柄炼⾦银枪,才将它逼出巢⽳。那条龙⼀路逃亡,最后在这⾥失去踪迹。”
“你听说冈拉梅朵在雪宝⿍⽯窟⾥重新出现,所以回来确认这件事?”多吉把所知的事情连了起来,他仿佛看
见⼀幅庞⼤壁画的脉络显露出来,”在你离开后过了⼀年,雪⼭上就发⽣了冈拉梅朵吃⼈的事情。之后学院援助那
次屠龙你也参加了?”
“不,我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次⾏动。当年我在雪⼭遇到的Clavis⾮常强悍,绝不可能被那种程度的屠龙团降
服,所以我⼀直相信这⾥⾯有些巧合,⽐如⽯窟被某条真正的雪龙占⽤了。直到⼗天前我听到楚⼦航和路明⾮在
康区负伤的消息,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仔若有所思地说这⾥,忽然将话题打住。
“说回你刚才问我那个问题吧。关于亚伯兰的⽣平主流有两种说法:多数⼈认为亚伯兰是普通⼈类,他曾以
100个⼦孙的性命作为赌注,终结了⿊王的时代;也有⼈认为他是所有历史⽂献记录⾥最早的混⾎种,所有混⾎种
⼏乎都是他的直系⼦孙。⽆论如何,毫⽆疑问他是个重要⼈物,重要到秘党的⾎契以他为名。”
“怎么可能?哪怕是混⾎种,遇上纯⾎龙类也很少能活下来。普通⼈类可以完成对⿊王的屠杀?我不信。”多吉
回忆起雪宝⿍上的经历,恐惧感⽴即被从⼼底唤起。⾯对那样的⼒量,凡⼈渺⼩得如同蜉蝣。
“呵呵,所有不信的声⾳正围绕着你提到的这⼀点。我⽼师的⽼师的⽼师……尼克勒斯对此也有些有趣的见
解。不过任何⼈都不敢把⾃⼰的观点当成定论,这个最简单的问题困扰了⼀代又⼀代学者,连昂热也不例外。”
“那你现在的观点是什么?”多吉好奇地问道。
“两种说法都对,亚伯兰是使徒,⾎契以他为名,其中的条款却与他的⽣平截然相悖。他顺应某种指引,⽤特
殊⽅法杀死了尼德霍格,然⽽最终没有逃过⿊龙的诱惑。” 守夜⼈抬头看了看车窗外的夜空,吐出⼀⼜烟圈。

“你们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恺撒朝着海⽔扔出⼀粒⽯⼦。那⽯⼦又细又尖,却在⽔⾯打出四个⽔漂⽅才
沉没。
在意⼤利⼈⾝后,楚⼦航眺望着绵延千⾥的道路,五⼗架马车横次列队,油灯隔着窗帘温暖地闪烁,就像⼀
排均匀放置的光烛。道路宽达百⽶,双侧是平静诡谲的海⽔,⽔陆之间⼏乎平齐。若不是由坚硬洁⽩的霰⽯铺
成,⼏乎要让⼈怀疑这是⼀座浮桥。
这样的道路突兀地铺开在⽔⾯上,直若铅垂,仿佛连通着世界之外的冷酷境地。在⾼处,天空中擦燃⼀道⽆
声闪电,雷光划过⽆垠的积云,团形边廓被次第点亮,好似⼀张张转瞬即逝的恸哭⼈脸。
“这⾥是神道。”少年仰起头看着天空,忽然开⼜说。
“神道……好像还真是啊。”诺诺脱下鞋⼦挽起裤脚,⼀只⼿轻拂过海⽔,另⼀只拨动着神道边缘的草苗。道
路原本平整⽆瑕,那株草⽣在唯独⼀缕缝隙中,成了奇迹之上的奇迹。
“什么是神道?”路明⾮和恺撒异⼜同声问了出来。
“冰海铜柱表上记载,在⿊王统治龙族的时代,尼德霍格曾经奴役了3/4的⼈类为他修建⾜以横穿⼤洋的道路,
那道路平整如镜,笔直如坠,只有神的⼦孙才配通⾏。在完⼯那⽇,奴⾪们被命令⾃⾏砍去双腿,丢⼊海中哺喂
鲨鱼。”
“真是下作,⿊王作为龙族皇帝,⾝段也只跟尼禄那种货⾊平齐⽽已。”恺撒不屑地咂⾆。
“我只好奇为什么学院搜寻了⼀个多世纪的⼤洋神道会被这群普通⼈发现。”楚⼦航低下头沉吟着疑惑。
路明⾮刚听说数以万计的⼈被命令砍掉⾃⼰的腿,⼀道⼤浪就扑向他⾝后。⼩衰仔吓得炸⽑,”普通⼈?他们
哪⾥是普通⼈,你没看见他们的马么?”
“什么马?”楚⼦航抬头眺望向车队的⿊马,他忽然⼀愣,⾃⼰和恺撒竟然都没发现拉车的马有异样。那些马
看上去毫⽆不妥,然⽽每⼀匹都长着两对绞合的前⾜!如果不是马蹄露出了破绽,他还以为骏马只是前肢健硕。
“是Sleipnir,已经在世上绝迹的龙族亚种,六⾜神驹。更奇怪的是它们居然通⾝⿊⾊,我从没见过这种Sleipnir
的记载。”诺诺不安地摇头。
“所以我说他们不是普通⼈啊。”路明⾮接茬道。
“可他们没有⾎统,我能确定。还有⼀件事我很在意,你记得维盖对你说的是什么语⾔吗?”楚⼦航转向路明
⾮问道。
“当然是,是……咦?”⼩衰仔忽然懵了,他在卡塞尔早就习惯了不同⼈种的学⽣⽤汉语交流,可仔细⼀想,
维盖说的不是汉语,也不是英⽂,当然更不是他学得半桶⽔的⽇⽂。
维盖没有⽤任何语⾔。维盖只是对他张嘴,意思就浮现在他脑海⾥了。
“谁是维盖?车上有⼈跟你说话?”恺撒和诺诺对视了⼀眼,看上去⽐楚⼦航还要惊讶。
“维盖是我左边的⼥孩啊,她欢迎了我,说我们要⼀起去迦南之地,得尽快熟络才好。”蔫⼩孩回答。
“怎么会有这种事,⽆论我们怎么跟⼈说话,周围的⼈都不理睬!他们就像摸得着的全息电影⼀样,居然有⼈
跟你说话。”恺撒瞪⼤了眼睛。
“维盖也跟我说过话,好像只有她⼀个⼈看得见我们。”楚⼦航笃定地说。
“什么情况下会发⽣这种事?⾔灵‘Loreley’?”诺诺的脑袋转得飞快。
“不可能。即使是顶级的⾎统,使⽤‘Loreley’这种低级⾔灵也最多能为⼀个⼈制造内⼼幻境。可我们现在四个
⼈都在这⾥,⽽且幻境⾥还有个能跟我们对话的幽灵。”恺撒回忆着⾔灵学⽂献,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所谓的Loreley,是⽔系的低阶⾔灵,通过歌颂触发⽤来迷惑领域内的⽣物。冈拉梅朵就曾经⽤这个⾔灵将他
与⿊王约定的信息传达给海拉。
“啊,谁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呢?说不定我就是假的,诺诺也是假的,只有⽼⼤你⼀个⼈在这⾥⾃⾔⾃语⽽
已,哈哈哈。”路明⾮挠着头张⼜⽩烂。可说着说着,他⼼⾥忽然⼀虚,瞥向楚⼦航的脸。认真端详了半天,⼩衰
仔才稍微安⼼。
“这是你讲过最冷的笑话了,看把你⾃⼰都吓到了。”诺诺看着他铁青的脸⾊打趣说。
“你们在这⾥做什么?等会⼉马歇好了,车要开找不到你们我可⿇烦了。”维盖在⼀个⾦发⼩孩的搀扶下⾛出
第⼀辆马车,与他同时⾛出来的还有御车⼈。御者是个⽼头,鬓发皆⽩⽬光犀利,双脚落地后第⼀件事就是警视
四周。
楚⼦航与他对上了⽬光,少年忽然伸⼿握住袖⾥的青铜翼⾻。”师兄你认识他么?”路明⾮见状开⼜问道。”应
该是认错了。只是感觉相似,与另⼀个⼈的⾝形五官明显不同。”楚⼦航顿了顿解释说,可看得出来他的神经依然
紧绷。⽼⼈刚出来的时候,他⼏乎要冲去拦在同伴⾝前,因为给⼈的感觉实在太像刺青师了。
⽼⼈绕到车后,取出⼀个巨⼤的箱⼦拖到马前。箱⼦⾥装的⼤概是马料,两匹⿊⾊怪马嗅了嗅,低头咀嚼起
来。看着他们进⾷了⽚刻,⽼⼈又抽⾜⾛到下⼀辆车,重复同样的动作。
“只有他⼀个御者来喂马?”恺撒低声奇道。相同的马车⼀共有五⼗辆,可后⾯车的御者此时⼀个都不在,消
失得⽆影⽆踪。
维盖已经⾛到近前,陪四⼈⼀起站在海边。天⽓有些闷热,仿佛在酝酿⼀场急⾬,可漫天的云头却看不出端
倪来。”真美啊,我没见过这样的海。”维盖看着⿊暗的海⽔,感叹道。
恺撒的⽬光落在维盖⾝边的⾦发⼩孩脸上,不知怎么的,那张脸令他⽣出烦躁,好像⼀张他厌恶⾄极的脸
孔。”他是男孩还是⼥孩?”学⽣会长对褐发少⼥试探地问道。
果然,少⼥听得见他的声⾳。维盖凑近恺撒⽿边⼩声说:”是男孩呢,别当他的⾯问,可怜的迦利蓿最在意这
个问题。”路明⾮看了看名叫迦利蓿的男孩,又看了看维盖,少⼥虽然在跟恺撒说话,⽬光却是朝着⾃⼰这边。
这是什么节奏……难道对世界上某些⼥孩⼦,他路明⾮⽐恺撒更值得瞩⽬么?⼩衰仔不解地扭头。
维盖笑了笑,忽然表情变了。少⼥迅速埋下⾝体,头凑近海⾯⼤⼜地呕吐。”你没事吧?”恺撒在⼀旁问,少
⼥的侍从迦利蓿就像绕过障碍物⼀样穿过两⼈之间,轻轻搀扶起少⼥的肩膀。
“你要⼩⼼啊,亚伯兰爷爷如果看到了,我不知道他会拿你怎么办。”迦利蓿拧着眉头警告主⼈说。不远处的
⿊⾊怪马在此时停⽌吃⾷转向他们,嘴⾥叼着⼀截短⼩⾻头,上⾯还嵌有⽉⽛形的指甲。

地宫正殿⾥⼀⽚寂静,原本的祭坛与⼴场已然消失⽆影。
在楚⼦航夺路⽽出的那⼀刻,祭坛最中央的棺椁裂成⽆数流砂,在地⾯⽆穷⽆竭地铺展开来。每⼀粒砂砾都
有三⼗条平整的棱,它们在正殿各处⾃⾏垒叠,形成了庞⼤⽽繁复的祭殿迷宫。迷宫将门徒与慕道者们相互隔
绝,前者按例在其中拼命搜寻教长的所在,后者则静站在原地,等候句鑃奏响传承百代的《尼尼微》。
此时在迷宫最深处,刺青师端坐于孤⾼的⽯椅上,⿊袍顺着扶⼿落下掩盖去四⾓⽀柱。⽼⼈看似枯悬半空的
神圣,那⾯容如同君王般寡合,仿佛尘世⾥已⽆⼈可以亲近。卫翊看着那张脸,有时会恍然觉得作为⼀个⼈类的
曾祖⽗早已死去。他只剩下⼀具空壳,内⾥填充着不被任何⼈瞭解的野⼼。
青年坐在曾祖⽗对⾯,位置⽐⽼⼈稍矮半尺。⽯椅相对屹⽴,⿊暗⾥惟独的光亮来⾃于两⼈的黄⾦瞳。
“有四只⽼⿏混进来了。它们⾛的是为⼈皇预留的侧门,其中必定选帝侯的⾎裔。”刺青师闭着眼睛沉声说。
在只有卫翊的场合,他的语调会⽐平时平稳,当然平稳并不意味着正常,只是从难以捉摸的疯狂变为不可理喻的
偏执。
“是那个加图索啊……加图索家族算什么东西。他们的祖先在古尔薇格本⼈⾯前只配打⽔提鞋。谁能想到他居
然活着⾛出了‘迦南绝地’,还偷窥到神的剧本……四千年了,从旁⽀到嫡系,这个卑贱如泥⼟的姓⽒拼命吸纳选帝
侯⾎脉,就像不见光的饿⿁⼀样急不可耐。”
“⽽它终能敲⾻吸髓,最卑贱的⾍⾘⼀层层脱掉蜕壳,最后竟和最⾼贵的卫⽒⼀族同等站在⼈皇宝座前。世上
还有⽐这更可笑的事吗?”⽼⼈话⾳陡然⾼亢起来,仿佛他是个⽼派贵族,正在斥责混进宴会的穷酸庶民。
“他们现在被困在《尼尼微》⾥?”卫翊试探地问道。所谓《尼尼微》奏鸣曲,是古尔薇格亲⾃谱写的叙事
歌,能与龙类⾎统发⽣共鸣。世上能演奏《尼尼微》的乐师只有阿惘⼀⼈,可以说现在四⼈的⽣杀予夺全操控在
阿惘⼿中。
“对啊,我差点忘了,恺撒还未正式继承家族,现在的他依然可能死在⾮选帝侯⼿⾥。哈哈哈哈哈,由阿惘来
杀死他,这个结局实在太称加图索了!”⽼⼈忽然间爆发出⼀阵⼤笑,那笑声卫翊从少年时起听过了⽆数遍,可依
然听得⼼头发⽑。
确实,在尼尼微结束那⼀刻,对阿惘⽽⾔,杀死⾃《尼尼微》中苏醒的⼈就像掰开婴⼉的拳头那么简单。但
被杀的未必是恺撒,所有⼈⾯临的危险均等。
卫翊还不知道闯⼊者是哪四个,可必定都是来⾃卡塞尔的同伴,他不愿意静候着这种事情发⽣。青年仍执拗
地抱着希望,路明⾮不会对执⾏部说出他的秘密,他依然可以保持最低限度的⼼安理得,继续夹在双重谎⾔⾥⽣
活。
要实现这⼼安理得,他就必须阻⽌阿惘。⿊王赐⾎就在他⾝上,意味只要他想,他能⽴即中⽌⾎祭;⽽如果
将⾃⾝⾔灵发挥到极致,曾祖⽗是挡不住他的!⼀道思绪浮出脑海,卫翊深埋下头,陷⼊前所未有的焦灼中。他
素来算不上乖顺,但也从未正⾯忤逆过。
“你在想什么?”⽼⼈挑了挑眉⽑,注意到曾孙的异样。青年抬头对上那双⾦⾊的眼睛,凝视他在世上最后⼀
个亲⼈。我 在 想 打 翻 你 的 椅 ⼦ 然 后 冲 出 去,卫翊在⼼⾥说。
“没什么。”半晌,他⼀如往常地⽆声屈服。

名为亚伯兰的御车夫谨慎地掀起每⼀辆马车的车帘,确认了所有同⾏者的状况。当他回到第⼀辆马车上,⽼
⼈又特意看了看维盖。褐发少⼥除了脸⾊略显苍⽩外看不出什么不适,这使他稍微安⼼。
他抬头看了看黯淡的夜空,抬起双⼿将缰绳猛地⼀振。上百只⿊马爆发出疾流般此起彼伏的嘶声,六百多对
马蹄交替踱出,整齐得如同亡灵⾏军。海风在疯狂地向涌向御者,终⾃他腋下快速穿⾏,亚伯兰不得不闭上刺痛
的眼睛。
在⿊暗中他忽然产⽣了某种幻听,⽼⼈赶忙松开⼀只⼿,伸去确认座椅下固定的箭筒。

“他们是闪⽶特⼈?”路明⾮瞪⼤了眼睛。楚⼦航看着他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啊,完全不敢相信……对了,什么是闪⽶特⼈?”⼩衰仔收住夸张的表情,挠挠头说。
“闪⽶特⼈是犹太⼈的祖先,也被称为古希伯来⼈。《圣经》就是闪⽶特⼈隐喻历史的经典。”狮⼼会会长进
⼊百科全书状态。
“那证据呢?”路明⾮歪歪脖⼦问道。
“证据是你听到过的三个名字,迦利蓿、维盖以及亚伯兰。”楚⼦航在路明⾮⼿上写出Gulizur,Veig和Abram三
串英⽂词,”他们的⾳节组合⽅式正符合古希伯来⼈的命名。”
“如果是巧合呢?我的名字这么中国特⾊,你外婆不⼀样认为我是美籍华⼈。”路明⾮吐吐⾆头说。
“那么这雪松马车就更能说明问题了。”楚⼦航环顾四周,”在如此久远的年代,⽊料輮接⼯艺⾮常罕见。这驾
马车的⽊料全部来⾃成年的雪松,在圣经⾥被叫作歌斐⽊,材料间衔接加固的⼿段与⼟⽿其亚拉腊⼭发掘出来的
古船⾮常相似。这样连地点也对上了。”
“师兄你怎么会有⼼情去了解什么什么腊⼭的⿁船……”路明⾮对接连冒出来的新名词⾮常⽆⼒。楚⼦航刚要
开⼜,⼩衰仔忽然摆摆⼿:”好吧,我知道反正是兴趣,师兄你兴趣的点永远那么多。当我没问啦。”
“这倒不是兴趣,我好⽍是个机械系的理科⽣。”对⽅⼼不在焉地说。楚⼦航正在思考另⼀个问题,闪⽶特和
古代欧洲的传统并不完全⼀致。⽐如在希腊罗马历史早期,两⼈同名意味着很多种可能的联系,⽗⼦、叔侄或其
他。但闪族⼈不同,更何况亚伯兰是⼀个特殊的名字。
御车的⼈就是万国之⽗亚伯兰?不可能吧?楚⼦航微微地有些兴奋。
“喂喂,你们俩不要以这种姿势谈如此正经的话题啊。”恺撒别过头去,两⼿捂住诺诺的眼睛,”别看他们,会
被闪瞎的。”
路明⾮的脸刷地⼀下红了。他正坐在楚⼦航腿上,两个⼈刚才的状态⾃然得令⼈发指。这是因为马车⾥多了
⼀个⼥孩,位置有点不够。那⼥孩看上去只有⼗岁,正俯⾝蜷在维盖怀⾥发抖。
“宓达别怕,神道很宽⼴,马车不会开到海⾥去的。”维盖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从刚才开始,少⼥已经说
了很多温和的话,可名叫宓达的⼩⼥孩还是很紧张。维盖抬起头来对路明⾮⼩声说:”打扰到你真不好意思。她太
⼩了,第⼀次出远门就⼀个⼈随我们去迦南。”
“啊,没事。”⼩衰仔理解地笑了笑,其实应该说谢谢吧?他诚实地想。
“说起来你们真是亲密,感情太好了。我认识的哥哥们都是傻⽠,⼀⾔不合就会挥起拳头。奇怪啊,⿊头发⿊
眼珠的兄弟我还真没怎么听说过,你们⽗亲叫什么?古弗拿还是沙龙?”
“我叫路明⾮,他叫楚⼦航。我们不是兄弟,也不是远亲,算是同乡吧。”
“巧得很,我跟恺撒也是同乡。好羡慕,明明都是同乡,偏偏你们感情这么好!”诺诺坐在恺撒旁边说着怪声
怪⽓的中⽂,还加上了意⼤利语特有的弹⾆⾳。
“求学姐别嘲讽。坐成这样⼤家都不想的,我跟师兄还很清⽩啊。”路明⾮假装求饶。
“嗯嗯,回去学姐帮你们申请扯证,然后就可以名正⾔顺地不清⽩了,不⽤怕浸猪笼。”诺诺在⼀边哼哼。

“对了,师兄,你刚才怎么说年代久远?这个⿁地⽅如果在现实世界应该是什么年代?”⼩衰仔赶紧岔开话
题。
“别岔题,这个我来告诉你,你可以先看看车窗外⾯的天空。”诺诺弹了弹⾆头。
“外⾯不是阴天么……咦?”路明⾮拉开⽺⽪车帘,原来车队早已越过阴霾,神道已经从⼤洋延伸到了陆地。
车窗外远处是飞逝⽽过的⾼⼤乔⽊,林叶之上漫天都是星光。”然后呢?不会是看星星吧?”
“当然是看看星星啊!你把头伸出去看,不过别看太久。”诺诺指挥道。⼩衰仔就这样把头伸出,⽿边⼩巫⼥
的声⾳在继续说:”刚才还在海上的时候,我看见了天龙座、仙后座和⼤熊座,这三个星座都在北天极,能看见代
表我们在北半球。”
“………………”
“⼤熊座是最有⽤的,顺着它能找到了⼩熊座,⼩熊座唯⼀⼀颗⼆等星是现在的北极星,那⼀⽚就它最亮。北
极星的⽅向⼏乎就是正北⽅,这个在⼏万年内变化不会太⼤。你再看⼤熊座的北⽃七星,中国古⼈说⽃柄指南,
天下皆夏,从⾓度看现在应该是仲夏夜。”
“………………”
“好了,最关键的来了,北⽃的⽃勺形状⼀直在变,数万年前是直铲形,我们⽣活的时代它最接近⽅⽃,再经
过数万年又会变为尖⽃。从形状上看,现在应该是公元前5000年到3000年间。”
路明⾮扶着额头退回车内,如果他⾯前有⼀张桌⼦那他⼀定会掀桌。满天的星星哪怕他搞得满眼都是也根本
分不出这座与那座,⽽且莫名其妙还出现了⽅⽃和尖⽃……不带这么埋汰⽂科⽣的!
楚⼦航忽然伸⼿到路明⾮头顶。⼩衰仔眨眨眼睛,原来师兄从他头发上取下⼀⽚三⾓形树叶。楚⼦航拿着那
叶⼦凑近闻了闻:”是北美枫⾹树,分部在东海岸⾄墨西哥湾。对上⼀路的风向,可以确定我们在数千年前的美
国。”他看着脸红就没恢复过的路明⾮说。
“好了好了,秀分快之余我们来继续谈谈向学院汇报的事吧。我现在的导师正好是风纪委员会的曼斯坦因,相
信你们都认识……”诺诺摇着翘起的⾜踝,⼀本正经地说。
“我明⽩了。”楚⼦航镇定地回答。
明⽩了……明⽩了……明⽩了……⼩衰仔⼼⾥反复回放这句意义不明的话,忽然就从狮⼼会会长的膝盖摔倒
了地上。车厢下⽅发出尖锐的噪⾳,马车骤然停下,车体产⽣巨⼤的震抖。
“没事,马疲了⽽已。还有⼩半夜,我们就会到达神赐的迦南地。”车门外传来亚伯兰苍⽼的声⾳:”树林⾥应
该有野兽,但别担⼼,只要不出车门,它们永远⽆法踏上神道。”⽼⼈接着跳下了马车,远远听见他将这段话传到
⼀间又⼀间的车厢。
“已经到陆地上啦,可以睁眼咯。”维盖凑过去对宓达轻柔地说。⼩⼥孩终于抬起头来,露出⼀张稚⽓乖巧的
脸蛋:”海真吓⼈啊,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嗯嗯,不⽤回去的。亚伯兰爷爷说迦南地丰饶⽆⽐,听说在那⾥,⽔乳和蜜酪如同果实⼀样⽣在树上,就连
⽜⽺也有吃不尽的青草,男孩们再也不需拼命劳作。爷爷是去过那⾥的,他的话总不会骗⼈。”维盖憧憬着迦南地
的⽣活,神⾊⾥满是向往。
什么地⽅满地长着乳与蜜,等我们赶去的时候估计全都变质了吧……路明⾮莫名地跑偏。
“为什么你们要去迦南地,却到了美洲?”恺撒忽然开⼜问道。⽆论哪种考据,圣经⾥的迦南地都在中东⽆
疑。
“什么美洲?神曾经许诺过,如果爷爷能照神的话抵达龙国,将娑殚引来并射瞎它的两只眼睛,神就把龙国⾥
最肥沃的迦南地赐给爷爷和献祭者的⼦孙们。那就是迦南地啊。到了我们这⼀代,神的承诺应验,神道再次打开
了,我们在龙国⾥,不是什么美洲。”
“怎么会这样……”恺撒努⼒整理着维盖话⾥的信息,听到这话的诺诺和楚⼦航表情也变得疑惑起来。在圣经
典籍⾥,娑殚这个名字隐喻的就是尼德霍格,龙国则是娑殚的王座所在。所以维盖的原话透露出最关键的信息
是,亚伯兰在”神”的命令下射瞎了⿊王的眼睛。
就事实⽽⾔,这并不违背混⾎种历史学的主流观点。奇怪的是这个被称为”神”的存在,听上去它决定了整个
刺杀,为刺杀者亚伯兰打开了⿊王修筑的神道,还承诺了恩赐之地。这是绝⼤多数古籍⾥不曾提过的。所有学者
⽆⼀例外地认为,打开神道的特权仅在⿊王⼿上。
所谓的”神”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们怎么不说话了?”路明⾮左顾右看,在突然凝重的⽓氛中⽆所适从。
维盖转向他,叹⼀⼜⽓道:”从你说你跟楚⼦航是同乡开始我就怀疑呢。这⾥所有⼈都⽣活在吾珥,也难怪我
对你们没印象,你们果然是混进来的。”
⽆⼈敢回复她的话,承认与否结果都⼀样。楚⼦航和诺诺即使搜肠刮肚也不可能⽴刻想到辩⽩,恺撒则视对
平民撒谎为耻。少⼥顿了顿说:”放⼼,我不会告诉亚伯兰爷爷。有幸能来就⼀起住下吧,迦南之地不会嫌多你们
⼏个。”
“太好了。”路明⾮松了⼀⼜⽓,如果现在被赶下马车他们真不知道该去哪⾥。”感谢收容,我们会报答的。”恺
撒礼貌地站起来鞠了⼀躬。楚⼦航正准备开⼜,忽然听见亚伯兰在车外呼喊维盖的名字。
褐发少⼥答应⼀声,⾛向车前。坐她旁边的迦利蓿也站起来跟到主⼈⾝后。掀开车门的同时,维盖将余光瞥
向路明⾮,她的嘴⾓以微不可察的弧度上扬,露出两个浅浅酒窝。
“诶?”⼩衰仔见状不由得⼀愣。从登上马车起,他⼼⾥就隐约有个感觉:维盖并不是第⼀次见到他。⼥孩刚
才的表情与其说在⾯对⼀个陌⽣⼈,不如说是睽违多年的好友。

车外所有的⿊⾊怪马此时全伏跪在地上,它们的⾝躯就像⿊⾊麦芒,指向神道北⽅位置。维盖掺扶着亚伯
兰,迦利蓿举着⽕把,三⼈径直⾛出神道范围。⾝后平直的道路消失在树林⾥,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第⼀次来时,我,迦利蓿的爷爷,以⼠柬的爷爷三⼈打头,⼀百零⼀⼈经过半年才到这⾥。放着神道不敢使
⽤,⽩天泡在海⾥潜游,夜晚浮上来歇息,每个⼈的⾝上都被海⽔泡烂,幸好⼀个也没死掉。”⽼⼈喃喃地絮叨六
⼗年前的事情。
“看来神果然是嘉奖勇⽓的。”维盖点头说。
“嘉奖?不,我的维盖,不是这么简单。”⽼⼈话⾥忽然流露出悲哀,⽉光落在他脸上,维盖第⼀次见到这个
古板的长辈如此神情。那表情就像⼀个被命运夺去⼀切的乞丐那样可怜,⼥孩不由得问道:”您是怎么了?在怀念
吾珥的⽣活吗?”
“怀不怀念已经⽆所谓了,我得死在这⾥。死在迦南之地,这是我所做⼀切的代偿。”⽼⼈转⾝取过迦利蓿的
⽕把,”迦利蓿,你不⽤跟过来,站在这⾥别动就⾏了。”
⽼⼈与少⼥继续向前,还没⾛出百⽶他们脚下就出现⼀块⼨草不⽣的平地。”这⾥就是祭坛。当年我把随⾏的
⼀百个⼈全部捆绑,让他们跪在地上,等候娑殚到来。然后它真的来了,吃掉了迦利蓿的爷爷。”
“嗯,我知道,当它转向沙龙的⽗亲时,神派遣的伯基利天使就到了。你听到神的暗语,拿出机括⼸箭射向娑
殚的双瞳。娑殚瞎了就再也飞不起来,伯基利们就像缚住猛兽的猎⽹。这故事所有⼈都讲,我听得可以背下来
了。”
“对啊,神赐我的两⽀箭我⼀直说跟⿊龙⼀起消失了。其实就在这⾥。”⽼⼈弯下腰,搬开⼀块⽯板,从缝隙
⾥取出两把⽻箭。箭尖上有四枚倒刺,还挂着像是⾎⾁的东西。”你们就靠它们回去了。”
“我们靠它……回去?”迦利蓿觉得⾃⼰听错了。他们已经来到最丰饶的迦南,为何还要折返?
“对,你们。你,和那些即将出⽣的孩⼦。”

“⽆法使⽤⾔灵?”
恺撒紧闭着眼睛,依然听不见任何回应。派遣出去的镰鼬如同抛向⼤海的⽯⼦,全部失去了讯息。这种感觉
与在学院不同,⾝体⾥的灵并未被压制,只是乏弱得没有实感,⽀撑不起最低限度的流动。
随着维盖和亚伯兰⾛远,他们的对话也从⽿边彻底消失。
意⼤利青年终于放弃。他转头看向诺诺,红发⼥孩正倚在他肩上,同⼀条围⼱圈住两⼈的脖⼦。他们都不嫌
闷热地保持着这个状态,这样⼀来即使同时熟睡也可以安⼼了。
在⼆⼈对⾯的位置,维盖还没回来,路明⾮仍在狮⼼会会长怀⾥,靠着对⽅的胸膛打盹。宓达则安静地躺在
旁边,⼿⾥握着⼀只涂抹了橄榄油的皂荚⽊梳⼦。她捏得那样紧,就像在保护唯⼀的财产。
这画⾯像什么?新婚夫妻和⼩姑⼦?恺撒脑袋⾥猛地浮现出他恶补过的电视剧场景。构图毫⽆违和感嘛!
学⽣会长⽆⼒地摇摇头。不能放弃⾃救啊,他勉励⾃⼰,努⼒把注意转向别处。好在他⾝处的场景⾥值得在
意的东西还有很多。⽐如与他们同⾏的布景⼀样的男⼥,名为亚伯兰的⽼⼈,还有莫名其妙开启的神道。
要解开谜底,关键线索⽆疑是在维盖⾝上,可继续下去就毫⽆头绪了。
说到维盖,褐发⼥孩的侍从也令⼈感到特别。迦利蓿,迦利蓿,恺撒默念着这个名字,回想⾦⾊刘海下那张
恼⼈的脸孔。平静沉稳的表象下藏着远逾常⼈的臭屁狂拽,恺撒第⼀眼望见他,就⼏乎忍不住想上前揣他两脚。
那种可恶的感觉,完全就像……⼩时候的⾃⼰!

吉普车仍停在卢清寺后⼭的空地上。驾驶座前,多吉刚把随⾝之物通通翻出来又收回去,⽆聊得只能拨弄天
窗下的摆件。芬格尔还没回来,车⾥醒着的只有藏⼈⾃⼰。
⽼⽜仔倚靠在副座上,嘴⾥不断重复着同⼀个词”Yggdrasil”。可多吉听不懂古诺斯语,如果⽼头的梦话能多
点内容,时间对他或许也不⾄于如此难捱。
“啪。”不经意间,多吉扯断了系着鎏⾦佛像的红绳,这可不是好征兆,他赶忙弯下腰在地上搜寻起来。还
好,借着⼿机的闪光灯,多吉很快找到了弹落在油门下⽅的摆件。那⾥同时还有⼀页薄纸,被他随⼿捡起来。
多吉打量着那张纸。纸张的质地⾮常粗糙,颜⾊也有些泛黄。上⾯的字迹密密⿇⿇,⼀共三段,应该是出⾃
⽼⽜仔之⼿;所写却不是法语或汉语,⽽是藏⽂。
第⼀段简略得不成语句,全是正字组合。它们其实是炼⾦术语的变体,⽤来为正⽂作附注。注脚⾥所有时刻
都在同⼀天夜晚,地点是卢清寺后⼭某个地⽅,位置精确到经纬度秒位。多吉对炼⾦术⼀窍不通,只能茫然地⼀
眼瞥过。
正⽂就从第⼆段开始,内容是对1965年7⽉某天的回忆。这段同样被设下不少障碍,包括只有藏⼈混⾎种才会
使⽤的代号、藏语⾳译的汉族名词等等。可相⽐第⼀段已经容易多了,青年基本都能理解。
很快他就读到段落结尾。当⽬光从最后⼀个字上掠过时,纸⾯忽然从下往上,快速地燃烧起来。剩下的⽂字
瞬间被⽕⾆吞没!
多吉完全不知道发⽣了什么事,他赶忙拉开车门,将半是灰烬的纸团扔在地上,⽤腿向⽕星踢去泥⼟。”只是
为⽼朋友准备的⼀个⼩把戏⽽已。放⼼,⽬标不是你,不然我会给它埋两排炼⾦槽⽛专咬⼈⼿。”守夜⼈的声⾳伴
着呵⽋响起。
“当年你离开中国之前,遇到了那个叫安息会的教团?”多吉吹着被烫伤的⼿指问。
“嗯,没错。我追赶着冈拉梅朵,从四川⼀路辗转到这⾥。就在即将擒住那条龙的时刻,安息会的⼈忽然横插
进来,还⼀度将虚弱的黄龙夺⾛。后来就在⼭顶那⽚松树林⾥,我被他们的教长刺青师缠⽃,这给了雪⼭之龙⼀
些时机喘息。”
“刺青师?给⼈烙印的那个刺青?”
“对,安息会有⼀群怪异的信徒,每个⼈都像间于⼈类和死侍间的物种。”⽼⽜仔挽起袖⼜,露出⼀圈闭合的
创伤,”那个刺青师是他们的⾸领,实⼒异常强悍,⾎统评级⼤概在超A和S之间。⼀百年⾥不会超过⼗位的狠⾓⾊
啊,我这条左臂就差点被他废了。当然跟我⽃他下场也很惨烈,哼哼,极罕⾔灵就这样被戒律永久封住。”
多吉看着那条⼿臂上乱七⼋糟的缝合痕迹,想象整只⼿被横截下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不过再看⽼⽜仔沾
沾⾃喜的神情,又觉得丝毫没有担⼼的余地。应该早就痊愈了吧。
“为什么他们也要寻找冈拉梅朵?”
“我不太确定原因,有的只是些猜测,这个先不提。”⽼⽜仔觑了多吉⼀眼,继续说道:”雪⼭之龙在我们决⽃
时释放出究极⾔灵‘虚空巨蟒’。那⾔灵的烈度再强⼀些就可以跟莱茵⽐⼀⽐了,还好它没能坚持多久。我跟刺青师
以及安息会的疯⼦们⾃此两败俱伤,冈拉梅朵就趁这个时机逃脱。”
“不过,它没能全⾝⽽退,⾄少留下三分之⼀⾝躯,封在尼古勒斯的炼⾦银枪下。那⼀晚闹出的动静太⼤,落
下的又只是⼀具躯壳,我根本顾不上它,赶在被地⽅部队包围前匆匆离开。后来我去了卡塞尔,听景教混⾎种的
情报说那晚刺青师死在当场。事实是不是如此却不得⽽知。”
“恩,那张纸上是这样写的。说起来,其实拿督你其实知道冈拉梅朵的去向对不对?我觉得就写在被烧掉的第
三段⾥。”多吉直视守夜⼈的眼睛,开门见⼭问道。
“咳,⼩⼦。”守夜⼈语重⼼长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得说你真的想多了。那页纸后⾯记的是我到这边的实际开
销。我可准备了四⼗年年假总额度的报销发票啊。”
“……您刚才让芬格尔去⼲什么?已经⼀个⼩时了。” 多吉⽆语地看着他的⽼板,终于决定换⼀个话题。
“他担着他的义务,该有点差使给他放风。所以我随便找了件⼩事让他去做。”

第⼗⼀幕 哀⾎之梦

松潘牟尼沟,扎噶景区原始森林内。
苏恩曦仰望着被双层玻璃隔绝的⼭景,满⼭的古树捧起堆雪,苍碧相接,隐约能看见远处近百⽶⾼的瀑布凝
结成冰帘。院内的氡泉温度适宜,外⾯则是零下⼗度,笼罩别墅的玻璃屏障上流动着潺潺⽔迹。
此时的薯⽚妞正懒洋洋地泡在泉⽔⾥,被绷带缠成⽊乃伊的另外两个⼥孩则坐在温泉外⾯⽆表情。”我记得在
这⾥养伤的是我们两个战⽃⼈员啊,为什么你看上去⽐我们更惬意呢?”左边腿长腰细的淑⼥话⾥忿忿不平。
“啊,⽼板去年春天到这⾥旅游,随⼿就丢掉⼀百万美元盖了这座违章建筑。到现在为⽌完全是⽆增益资产,
他⾃⼰⼀次没住过不说,我连把它挂上艺龙⽹的勇⽓都没有,你不知道要把坐落在这种地⽅的旅馆合法化又需要
打通多少道关卡。”
“⿁管你这些……所以又怎么样?”⿇⾐的⼿如果可以动弹,她⼀定会举起⼿来捂住⽿朵。
“所以只好当员⼯福利咯。你两次受伤都住的这边,应该还不赖吧?”苏恩曦在试图转移话题。
“可我这种⼀动不动的状态在哪⾥养伤不都⼀样么?温泉是拿来⼲什么的,还有直升机空运的那⼗件廉价啤
酒,多得能拿来过冬的乐事……”酒德⿇⾐愤慨地喋喋不休。
“啊,这种⼩事就不⽤在意了吧。”薯⽚妞举起易拉罐⼀饮⽽尽,”酒是⽼板买的,他也给你准备了⼩⿎系列的
‘路に花’。”
“对,然后我每天都就着它嚼薯⽚作为主⾷。”⼀想到家乡的名酒被这样糟蹋,⽇本⼥孩不禁悲从中来。
“你的⾝材已经够好了。偶尔吃点膨化⾷品有什么关系。”薯⽚妞慢条斯理地回应。
“…………”三⽆妞在旁边⼀⾔不发地舀着雪乳茶,丝毫没有加⼊讨论的意愿。
零的双⼿还能⽤⼒,⿇⾐的伤势远⽐她严重。在第⼀次被海拉俘获以后,为了赶去⽯窟给路明⾮当保姆,⿇
⾐不得不接受特殊的结⾻⼿术。作为威慑组合的陪衬⼈员总算全⾝⽽退,紧接着又接到了更要命的任务。
路明⾮能活到今天,确实多多仰仗她们三⼈努⼒。
“难得的清闲时光。两只⼩⽩兔现在应该又掉进狼窟了吧?如果我俩没受伤或者你有战⽃型⾔灵,⽼板⼀定不
会给我们休假的。”长腿妞叹了⼜⽓。
“⽐这个更令⽼板头疼的是,由于长期被关在⼀起,两只⼩⽩兔貌似进⼊了求偶期。”
“……嗝。”三⽆妞微妙地呛了⼀下,之后三⼈都沉默了⽚刻。
“卫家那群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忽然问道:”所谓的尼德霍格⾎祭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和恺撒差不多,作为某个愚蠢透顶的王位的候选⼈蛰伏在历史⾥。传说世上最⽼的那个皇帝在世时,知
道⾃⼰逃不过必死的命运,于是准备起长达千年的剧本,⽤凡⼈的野⼼继续操纵世界。⼀切直到他归来那天。”苏
恩曦顿了顿,她并不习惯⽼板故弄⽞虚的语调:”卫⽒这个姓来⾃古尔薇格的‘Ve’,⾎祭是祭典⿊王死后在历史⾥
的两次显迹,我知道的就这些。”
“海拉呢?之前那种程度的打击应该快痊愈了吧。”⿇⾐的语⽓忽然严肃起来。”如果这个时候路明⾮被卫⽒的
⽼疯⼦交给海拉,怕是会很不妙。”
“那⽼疯⼦⾃⼰也是个⿇烦,不只是海拉的奴仆那么简单。再这么挨下去⽼板或许会亲⾃出动哦。我还蛮期待
看到他抓狂的模样,只要不是对我。”苏恩曦翻过⾝⼦,趴到鹅卵⽯上。
这时,别墅⼀层客厅⾥⾛出了端着托盘送酒过来的机器⼈偶。它穿着⼩号的藏族⼥服,动作却像⼤和抚⼦⼀
样温婉⽽拘谨。托盘上没有新增的酒瓶,只有三枝不同⾊的玫瑰花。
⼈偶凑到薯⽚妞⾯前。”……噢,拜托。”苏恩曦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裹上浴⼱坐到温泉边的⽊排上。⼈偶抬
起头来,⼀字⼀顿地说道:
“让你失望了我的⼥管家,暂时我抽不开⾝到中国。⿇⾐和零的伤⼤概好得差不多了吧,这段时间多亏有你
在。闲话少叙,你们可以开始准备动⾝了,后天的晚餐和住宿我已经在Amalfi Hotel为你们预定好,当做是接风洗
尘。这⼀次,我们⼀起⼲⼀票⼤的!”
“为什么最后⼀句话那么突兀……我忽然觉得头疼啊。但愿是⽼板最近迷上了匪帮游戏。他前天还问我他想投
资意⼤利⿊⼿党可以么。”苏恩曦满脸⽆奈。
“Amalfi Hotel是哪⾥?”零终于开⼜了,她对⽼板交代的任务向来⼀丝不苟。
“我去过,康斯坦丁的任务后⽼板觉得我们该在芝加哥有个据点,就买下了⼀间位于城市中⼼的酒店。也不算
特别好的地⽅,只记得那⾥深盘⽐萨做得不错。”⿇⾐回答。
“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不记得有这笔开销。”苏恩曦条件反射地思索起来。

祭殿之内的空间颠倒交错,冗乱有如鱼肠。⿊暗的殿墙隔绝了声⾳,⾃然也隔绝了鐎盉的燃光。若是⾏⾛在
其中,⾏⼈能听见的只有⾃⼰的脚步,但依然可以看清脚下:”李蕲”产⽣出错觉,⿊暗不再是⿊暗,⽽是光的某
种特殊颜⾊,反映在⽯阶上照亮了前⽅道路。
不只他,此时全部门徒都在祭殿内奔⾏,所有⼈⽆不渴望第⼀个到达迷宫中⼼,谒见等候在那⾥的教长。祭
殿迷宫所占空间只有秦皇陵的⼗分之⼀,道路结构却异常复杂,⼀路上很难遇见旁⼈。当然⼀旦遇见,按祭祀规
则便会有⼀⽅倒下,安息会从来不在乎门徒相残。
板⼨男与其他⼈⽬标⼀致,但动机与祭祀毫⽆关联。他在意的只有任务,板⼨男并不姓李,也不是中国⼈;
他的真名是查理,从⼩被汉⾼所收养,脸上刚经过第⼗⼀次整容。查理这个名字在拉丁语系⾥⾮常常见,很适合
不知⽣于何处的欧洲⼈。
⾃从查理经过第⼀次灵视,展现出”⾔灵·婆娑”的⾮凡天赋,汉⾼就对⼀同收养的其他孤⼉都失去了兴趣。凭
借这个稀有⾔灵,板⼨男杀死过⽆数远强于他的对⼿。在混⾎种社会的肮脏缝隙⾥,”⽭隼查理”这个名字⼏乎⽆
⼈不知。
但是这⼀次,”婆娑”失去了作⽤,祭殿本⾝能阻隔任何⾔灵效果,”婆娑”没法绕过它到达墙另⼀边。好在这种
情况汉⾼有所预见,⼀切仍在计划内运作。⾯见刺青师之前,查理最好回收⼀件关键之物。那是汉⾼煞费苦⼼为
他准备的道具。
⽽他现在已经找到那东西了。
均匀散发着”⿊⾊”光芒的祭殿壁⾯上有⼀块微妙的淡痕。查理凑过⾝去,将⼿指贴在痕迹表⾯。未触及壁⾯
还没发觉,祭殿的墙壁冷得如同寒潭。淡痕开始向外凸出,如同⼀块不规则⾦属⽚浮出墙⾥。
那东西变化得⾮常缓慢。就在这时,板⼨男⾝后折⾓处钻出⼀个⾝影,那是个窈窕的⼥⼈,已经窥伺”李蕲”
很久。她像是经过漫长的考量下定了杀⼼,下垂的⼿掌经由杀戮意志催化变为利⽖。⼥⼈⼸⾝如⼀头矫健的母
豹,准备扑向⽬标。
“三……⼆……⼀”查理在⼼中默数,数到⼀的同时他快速向⾝后挥出⼿臂。⼥⼈的指⽖离他正好单臂距离,
数⼀的尾⾳勾起了⼀阵剧烈炸响。
“磅!”
就在⼀瞬间,⼀条弹道洞穿了⼥⼈的胸膛,鲜⾎和破碎的暗⾦⾊⽪⾻迸溅⽽出。男⼈⼿上的⾦属碎⽚原来是
把微型⼿枪。它拥有履带形的转轮,扳机细⼩得如同玩具开关。然⽽枪膛的构造却是等⽐微缩版”德州拂晓”,⽕
⼒强⼤⽆⽐。
查理看着⼥⼈的⾯容,完全想不起她的名字,只记得那是安息会⾥某个年轻妩媚的⼥门徒。”真可惜啊,看脸
貌似还凑合,好过了拉斯维加斯橱窗⾥那些⽪⾁。”他⼀边感叹,⼀边楸起⼥⼈的头发,像对待垃圾⼀般扔到近
处。
杀死⼥⼈的凶器很快降⾄常温,被使⽤者⼩⼼翼翼收了起来。
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闯⼊迷宫中⼼,诱使卫⽒曾祖孙交出⿊王赐⾎。事情越来越有眉⽬了,从楚⼦航闯进正
殿开始,查理就觉得命运的天平倾向了他这⼀边。⽽且他还顺利找回了配枪,天知道汉⾼花了多少⼯夫才打通慕
道者将这把⼩型德州拂晓”嵌”进⿊棺。
现在,登上混⾎种世界最⾼点的崎岖道路向他打开了。如果能得到⿊王赐⾎,在必将爆发的混⾎战争中汉⾼
就多⼀分把握。如果他们胜过了秘党乃⾄加图索家族,就能稳坐上新世界的巅峰。
这个激动⼈⼼的夜晚已⾄⼦时,不过⼀切才刚要开始。

楚⼦航摸了摸被路明⾮的⼜⽔打湿⼀⼤⽚的前胸。⼩衰仔刚对他连声道歉,现在正踉踉跄跄地踩在鹅卵⽯上
向溪边跑。
他的体温和重量仿佛仍留存在⾃⼰⾝上。狮⼼会长深切地理解了芬格尔曾说某句话,”路明⾮睡着了简直就像
⽶其林的后代啊”。当然不是夸赞室友如婴⼉般可爱,⽽是形容那种蜷缩成⼀团的臃肿感。⽽且熟睡中的路明⾮⼿
会不⾃觉地抓住⾝边的东西,平时是枕头,⽅才就是⾝旁的胳膊。
那⼨劲让楚⼦航略微有些诧异。⼿臂上的感觉明明是痛,却⼀直不愿挣开。
他在书上看过,古典⼼理学者会拿⼀个⼈习惯睡觉睡床边、床中还是对⾓来作精神分析。楚⼦航不知道⾃⼰
的睡相究竟如何,反正每次睡着前都是完全正躺状态。如果不避执果寻因的嫌疑去分析,⼤概可以判断说像路明
⾮这样睡的⼈平时会努⼒封闭⾃我。可偏偏本⼈那么笨拙,让旁观者⼀眼就能看穿他的壁垒,知道他的痛处在
哪。
所以总想对他好⼀点,再好⼀点。可不知道究竟能好到哪⾥去。楚⼦航只是冷感⽽已,从来都不傻,⽽⼩衰
仔对他的态度也明显到了傻⼦都能看出端倪。关于⾃⼰和路明⾮之间的关系,应该已经很暧昧了吧。
敢说毫⽆触动吗?那为什么在看到对⽅抱住柳淼淼的时候,会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呢?为什么明明惧怕未
来,⼀想到跟他在⼀起却能⾃然得把终将吞噬⾃⼰的⾎限忘掉?
他想不明⽩。
………………
远处传来⽊桩凿⼊泥⼟的声⾳,闪族迁徙者正在搭建临时居所。维盖和亚伯兰归来后他们重新出发,经过⼩
半个夜晚来到神道尽头。众⼈卸下随⾏物什,清点完所有马车,浩浩荡荡向西穿过⼀⽚森林,来到眼前这⽚⼭⾕
中。
流⽔汩汩环绕,灌⽊苍翠欲坠,空开的⼤⽚⼟地滋润肥沃,长满不知名的野草。若是经历⼑耕⽕耘,必然能
栽出果穗。地上虽没有现成的蜜与奶酒,丰饶却唾⼿可得。闪族先民欢欣地奔跑嬉戏,又在亚伯兰的喝声下重新
聚集。最初的劳作就这样开始。
数起来同⾏的闪族⼈⼤约有六百个,其中绝⼤多数是少⼥。男孩们少得⼏乎能⽤珍稀来形容,深⾊卷发扫拂
过他们葱茏的雀斑,满脸青春⼲劲。如果他们能听见⾃⼰说话,这真是⼀个让⼈打⼼⾥想要融⼊的场景。
恺撒正在陪诺诺下国际象棋。他们趴在溪边的⼤⽯头上,棋盘是⼀块迁徙者弃置的⽊板,棋⼦是六⼗四枚⼩
圆形树叶,叶⾯⿊棋叶脉⽩棋,哪个是王后哪个是兵卒全凭记性分辨。
恺撒只有在未婚妻⾯前才舍得如此⽆益地动脑。他从很⼩开始学习国际象棋,曾经凭借顽强的Berserker战术
卫冕过少年⼤赛冠军。从三岁⾄⼋岁,直到卡斯帕罗夫被”深蓝”打败,恺撒才对这种游戏失去激情。⽤他⾃⼰的
话来说,”极限已被证实的智⼒游戏毫⽆意义”。暌违了⼗四年,他依然习惯以两个棋⼦展开狂战⼠般的进攻。
“啊,局⾯糟糕了。”诺诺抿着⼀缕红⾊头发苦思,她的左侧两枚”⼠兵”已经被”马”彻底封锁,恺撒的”相”守在
e5位置,就像插进中⼼的毒⽛。虽然还没到⼭穷⽔尽那⼀着,但以她偏重⼠兵的⾛法已经逃不出僵局了。
“说好的啊,如果输了你要穿上那条象⽛⾊舞裙,在学院⼴场上陪我跳舞哦。要不,就得让我知道你从⼩到⼤
最丢⼈的事情。”恺撒显然胸有成⽵,舞裙是上⼀次他在黎塞留街为诺诺订制礼服时错取回来的,他和⼥友对那条
裙⼦评价完全两极。当然考虑到诺诺的性格,他又多加了⼀个选项。
“你也别忘了你的惩罚,独⾃照顾‘钥匙’⼀周,包括奶瓶尿布全套。对了,再加⼀条,他每哭⼀次时间都得延
长。”诺诺想象着被弟弟闹得焦头烂额的男友不禁莞尔,忽然她灵光⼀闪,”后翼易位,王f3车e3。终于逃出来
啦。”
“等等,算漏了吗?”恺撒愣住了,他有点不敢相信⾃⼰的眼睛。
“觉得不妙就认输好了,钥匙不会乱哭的,放⼼吧,⼀周很快就过了。”红发⼥孩贴⼼地安慰道。
“位置在h3,我记得⽩⽅在第七步就已经把车移⾛……那不是车应该是象。所以是王象易位才对,诺诺犯规
了。”⼀旁的楚⼦航忽然开⼜说。
“是这样吗?”恺撒扬扬眉⽑,诺诺是决不会故意犯规的,但本⼈看上去⼀下⼦⼼虚了,⼤概是不⼩⼼搞错了
吧。
“我也不太确定……当我没说好了。”⾯瘫少年平淡地转过头去,望向洗脸回来的路明⾮。”⼤家在玩什么呢?”
⼩衰仔⼀边说⼀边摇头甩掉下巴上的⽔滴。
“在说等会⼉我要告诉你⼀件很重要的事哩。然后你再帮我转告恺撒。”诺诺笑呵呵地回答。
“诶?搞不懂啊。让我转告当然没问题,不过我得先问清楚,不会让我转交⼀个晚安吻吧?”路明⾮随⼜吐槽
道。
“……为什么告诉路明⾮?还不清楚是不是犯规,重下吧。”恺撒有些着急,楚⼦航则略微有点想笑。诺诺把
路明⾮拖进来当挡箭牌,⽆论”最丢脸的事情”存不存在,恺撒都不可能去问诺诺以外的⼈。
“因为我们感情很好啊,有些话不好意思直接跟你说的。”诺诺顺理成章地答复说。
“原来我的⾓⾊是闺蜜么……不是花童真的太好了。”⼩衰仔⽩烂地抢⽩,虽然讲着这样的话,他好像远没有
以前那么郁闷。
还没等诺诺接话,巨⼤的冲击岩块背后传出脚步声。”谁在那⾥?”楚⼦航抬起头来,只看见维盖的⾝影绕出
岩⽯:”你们在⼲什么呢?这边很忙,虽然是外⼈还请过来帮⼀把⼿吧!”
褐发⼥孩笑得⾯如满⽉,话语却带着不容推辞的强势。

诺诺和路明⾮站在⽯滩上,回望在溪⽔对⾯劳动的A级和超A级少年。两个⼈脱掉上⾐,篝⽕勾勒出他们的倒
三⾓⾝形和块垒分明的肌⾁。看场景真适合挥起⼿臂⼤喊”男⼈们要加油啊”这种台词啊,⼩衰仔脱线地想。
他⼿上捧着维盖交给他的⼩铁柜。柜⾥据说存放的是⽺⽪卷,闪族⼈每迁徙⾄⼀处,必会埋下⾏纪留存给后
来的族⼈。维盖拜托他和诺诺将铁柜埋到附近⼭上。溪边有⼀⽚⼩树林,穿过它即可到达⼭脚。
诺诺⼿拿着路明⾮的iPhone,借着闪光灯的光明找到了树林⼀块缺⼜。两⼈并肩⾏⾛,林中传出鸟兽细密的啼
鸣声。
“这种地⽅会有⾁⾷动物出没吧?”路明⾮弱弱地问。卡塞尔野外⽣存课带给他最主要的收获是”找个地⽅躲起
来装死”技能。
“有可能啊。由于不知道这⾥具体是美国什么地⽅,灰狼、棕熊或短尾猫都有可能遇到哦。”诺诺轻巧地说。
“那你站我⾝后吧。如果在这⾥遇到什么⿁,我可以当⾁盾啊。”路明⾮哆嗦着说。
“好勇敢,闺蜜你太棒了。不过我总觉得吃掉你会有开胃菜的作⽤……”诺诺打量路明⾮单薄的⾝板。
“喂喂,真的变成闺蜜了么?需要闺蜜我来介绍啊,别拉我凑数。”路明⾮哀求。
“你能介绍谁?零?”诺诺好奇地问道。在学院⾥,路明⾮确实是为数不多能跟零”好好相处”的,所谓好好相处
是⼀起吃完⼀顿猪肘⼦,全程相对⽆⾔最后礼貌地说再见。
“我⼥⽣缘其实还是挺好的……你看维盖,我总觉得她跟我⼈来熟啊。”⼩衰仔转了转眼珠,这对他⽽⾔倒是
实话。
⼩巫⼥沉默了⽚刻。”维盖好像有什么秘密压在⼼⾥,从她回马车我就注意到了。”
“嗯?哪⾥看出来的?”路明⾮奇道。
“不知道,只是感觉。她努⼒在掩饰感情流露,可不经意间看⼈的眼神还是让我觉得她很愧疚。”
⼩衰仔将铁柜向上挪了挪,认真回想维盖的表现,还是没发现有哪⾥不对。这时他们已经沿着⾃然空开的树
⽊间隔⾛到树林深处,再向前不⾜百⽶就能抵达⼭脚。
“刚才我⼀直在想,我们究竟要在这个地⽅呆多久啊?是要找到什么道具然后才能离开么?⼀点提⽰也没有。”
路明⾮感叹说。
“哈哈哈,也说不定关键是先达成某个成就,⽐如告⽩什么的。这⾥专门给你刷好感度啊。”红发⼥孩在笑话
他。
“告⽩,谁对谁?我去给恺撒说‘⽼⼤我没见过⼆得像你这么帅的’算告⽩么?”⼩衰仔感觉到了某种陷阱。
“好怕,你去的话,我只能⾃知不敌把恺撒让给出来了。”⼩巫⼥打趣说。
“在你醒来之前,⽼⼤问我如果是你,他和师兄我会选谁呢。”路明⾮⼀时兴起脱⼜⽽出,忽然他意识到⾃⼰
在⾃掘坟墓,赶紧⽆厘头地补充说:”如果我是你,两个我都不要,回去选芬格尔。”
在他们前⽅,矮⼭兀然凸出平地,不知不觉路已⾛到了尽头。诺诺停下脚步,”找⼀个地⽅上⼭吧。”路明⾮
点了点头,于是他们开始围绕⼭脚寻找缓坡。⼤概⾛出⼏百⽶远,诺诺忽然”咦”了⼀声。
“怎么回事?”路明⾮问。
“⽅向被调转,我们退回原地了。你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转⾝了么?”诺诺看着⾝侧空出来的林间道路,眼⾥满
是疑惑。
“怎么会这样?我们⼀直在前进啊,就算已经绕了⼀圈也不该是反⽅向。”路明⾮头⽪有点发⿇,这种怪谭般
的情节居然发⽣在⾃⼰⾝上。”是有⼈使⽤了⾔灵?”
“不,不是⾔灵。我之前应该猜对了。”⼩巫⼥闭着眼睛,⼀边思忖⼀边说,”这个地⽅看上去是个完整的世
界,其实⾮常有限。刚才我们触及到了它的边缘。”
“边缘?”
“刚到这⾥的时候,恺撒第⼀次跑出马车,他说车外只有模糊的海影。后来停车时,我们在神道上却分明看见
真实的⼤海。⼀开始我以为是他眼花,但是后来我想到,或许是因为维盖离开了马车的缘故。”
“如果没有我们,维盖⼤概还是会因为呕吐⽽离开马车。我们能看到的海是她曾经看过的海。⽽之前海域不
同,恺撒看到的就是⼀⽚模糊。同理,神道着陆后维盖看过星星,所以你开窗才有星空和枫树叶。”
“等等,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我们,来这⾥埋藏柜⼦的就是维盖,她恰巧也⾛上了这条路。⽽我们⽆法去她没
去过的地⽅?”路明⾮顺着诺诺的思路想下去。
“只是⼀个猜测。这⾥是⼀个幻境,它可能是我们世界的⼀段历史。看来闪族⼈迁徙到美国这件事在历史上确
确实实发⽣过,我们正被卡在⼀部纪录⽚⾥,创造它的视⾓叫维盖。”
“你是说,所以她是这⾥唯独能和我们对话的⼈?”路明⾮想了想,这个观点虽然来⾃诺诺天马⾏空的想象,
却仿佛有逻辑可循。”但这还是太⽞了,也有可能我们只是不经意⾛错兜了⼀个圈啊。”
“那我们换⼀个⽅向吧。”⼩巫⼥轻轻点头。

“你想什么呢?”恺撒稳住⽴起的树⼲,转向同伴问道。狮⼼会会长⽬光朝向溪⽔对⾯的树林,嘴⾥⼀⾔不
发。
“对我的属下,你好像保护过度了。”恺撒摊了摊⼿,”放⼼吧,有诺诺在呢。在这个不能使⽤⾔灵的地⽅,⼀
般的突发情况我丝毫不担⼼诺诺会受伤。”
“你也注意到了⾔灵的问题?”说到楚⼦航稍感兴趣的话,他搭了句腔。
“恩,感觉像是回到了第⼀次灵视之前。如果这时候我们⼲⼀架,你说谁胜算⼤⼀点?已经排除掉爆⾎的⼲扰
了。”
“没兴趣。”楚⼦航⼲脆利落地拒绝道。
恺撒觉得⽆聊极了。他从破夹克内兜中掏出⼀⽀雪茄,凑到闪族⼈的篝⽕前点燃。维盖与其它⼥孩们正在搬
运轻⼩的物件,⽐如⽔罐与药草,迦利蓿则牵着宓达的⼿从恺撒⾝前经过。
⾦发男孩看上去⼼不在焉。不管他在想什么,所想的必然⾮常要紧,以⾄于眉⼼不⾃觉地拧起来。恺撒不动
声⾊地观察着,弹落⼿指上的灰烬。

“成了!”路明⾮将铁柜放在⼀个等深的⼟坑内,他所站的地⽅是半⼭腰,四棵⽼树在周围排布成矩形。这个
位置⾮常容易识别,⽤来埋藏⾏纪再合适不过。
现在只等盖上泥⼟了,路明⾮捡起⼀根粗⽊棍,就要动⼿。
“等等。”诺诺轻轻揭开铁柜的盖⼦,内层涂抹着防腐⽤的树脂,中央放置着⼀卷⽺⽪。
“诺诺你认识希伯来⽂?”
“不,”诺诺将⽺⽪卷顺着浏览了⼏遍,”这种⽂字很难。我只能把它当成需要侧写的东西,分析上⾯的内容。”
“……?”路明⾮不明就⾥地看着她。
“古希伯来⼈⽤煤烟混合植物的胶液制作墨⽔,这种墨⽔很容易区别出书写的时间。⽺⽪卷在最末新加上了四
个单字,你觉得分别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四个的话,该不会是‘请勿偷看’吧……”路明⾮琢磨着,忽然就想起之前跟维盖的对话内容,”
等等,难道是我们四个⼈的名字?”
“说不准还真是。之前细数过,到这⾥的闪族⼈⼀共602个,其中⼥⼈有502个,男⼈正好100个。除去新加上
的,⽺⽪卷上单字数⽬则是601个,分成两段。第⼀段501个,第⼆段100个。”
“这是⼀份名单?”路明⾮睁⼤了眼睛。
“很有可能。此外还有两个地⽅令⼈在意,前⾯的501个单字⾥有⼀个被修改了,修改的笔记还很新。最后新
增的4个单字⾥,也有⼀个像是作者临时想要划去,墨迹却很浅只留下了涂抹的笔痕。”诺诺说完,将⽺⽪卷放回
铁盒中。
路明⾮⼀⾔不发,铲起泥⼟将铁盒覆盖。他⼼⾥⼀直想着601⼈的名单,不断有寒意发⾃⼼头,驱散了夏季的
熏热。明明是⾏纪,却只逐个记录了迁徙者的名字,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诺诺站在⼀旁,仿佛也陷⼊沉思。
“我们回去吧。”路明⾮扔下⼿⾥的⽊棍对她说。
“嗯,注意⼭路,别滚下去咯。”⼩巫⼥像是想要帮他分散注意,佯装轻松地说。想象着滚落⼭崖的惨状,路
明⾮吐吐⾆头,两个⼈都猫下腰以降低重⼼,⼀路扶握住树⽊⼩⼼翼翼地下⼭。闪族村落的雏形正伴着⽕光,在
⼭⾕⾥等待他们。
就在这时,半空中传来⼈的话语。那声⾳是如此突兀,既遥远又僵硬,两⼈不由得同时⼀凛。
抬头才发现,天上的星星被⼀团⿊影遮掩了。然⽽那不是云,也不是成群飞鸟。在⿊影正下⽅有匹踏空的⽩
马,马上的⼈⾝被⼸箭和冠冕,透明如幽灵幻影。
“……羔⽺已将第⼀个封印解开,⿊王长眠地下,亚伯兰也依约带来了真正的祭品。去吧,尼德霍格的⼦孙
们,速去与她们交媾,污秽的⾎种将在今晚诞⽣。他们是⼈间的瘟疫,必能横扫荒原与诸⼭,阻挡他们前⾏的属
⼈万国必被征服……”
诺诺有些发抖,她听不清天上的声⾳在说什么,却认得这个⽩⾊骑⼠的形象。它不是龙类或混⾎种⽂明⾥已
知的任何象征物,⽽是来⾃《圣经·启⽰录》,天启四骑⼠中的第⼀位,魔⿁之⼦,主宰”瘟疫”的⽩马。
路明⾮则把⽬光停留在⿊影上。他隐约能感觉到那是某种可怕的东西,可幻境中缺少实感,所以⽆从得知真
相——⿊影是成群的龙,数不清有⼏百条,每⼀条都在经历⾻骼剧变,威严的龙躯不断坍缩,即将化为⼈形拟
态。
⼤地震动起来,幻境⽆法传递的威压已被⼭下⽣物所觉察。两拨⼤型动物,像是⿊⽜或野猪,正在朝较⾼的
地⽅狂奔。树林⾥惊起了⽆数宿鸟,它们尖啸着飞向天空,穿过了夜⾊也穿过了骑⼠的⾝形。
“……这疫病将持续四千年,胜过全世间。最终剩下的城邦,就是歌⾰与玛各。⼈皇必降⽣,更⼤的变数必
来。”“瘟疫”宣读完最后⼀句,募地从空中蒸发,仍留下⿊影凝固不散。

阿惘扬起素⽩⾐袂,双⼿如同迎风的扶柳,波涛般连绵叩击在句鑃上。六⼗四只古⽼的磬钟交相奏响,曲调
的风致脱胎于凯尔特古曲,演奏技法则完全是中式的。那旋律流畅如夜泉坠渊,掩不住⼀丝迟滞。世上还活着的
⼈⾥也只有阿惘能⽤古钟将它完整演奏。
哀⾎之歌《尼尼微》。最古⽼的的乐章。
慕道者们如众星拱⽉围绕在句鑃三侧,他们的双眼泛起微弱光芒,⾯容看似安宁⾝姿却⽆不痉挛,仿佛⾁体
是层拘束灵魂的枷锁,想要将其冲破、挣脱。提炼⾃禁物的龙⾎药正在发挥药⼒,他们⾎液⾥的灵被⼤幅提升,
与《尼尼微》之间形成强烈共鸣。
这有点类似于3E考试中的情景,灵视效果却远⽐那来得汹涌。现场有⼈双眼流泪以⾄于失明,有⼈下意识死
咬住⾆尖直到⼜溢出鲜⾎,有⼈⽪肤如绢帛崩裂,浮现出所谓”圣伤”……等到⾎祭结束,就能知道今年有⼏个慕
道者死在中途。
⽏庸置疑,除了刺青师及其继承者,任何教徒的⽣命对安息会都轻如草菅。然⽽,《尼尼微》对他们⽽⾔并
不只是⽆益的折磨。当某⼀个慕道者⾎统能⼒被提升到⾜够强,他将有机会获得灵视的真正内容,并在其中找到
脱⾝之路。
尼德霍格⾎祭对安息会⽽⾔是⼀场试炼。第⼀个到达祭殿中⼼的门徒将能谒见刺青师,成为⾎祭的主⾓;侥
幸从灵视中抽离的慕道者,⾁⾝也会相应进⼊祭殿,成为破格提拔的门徒。
每次想到这件事,阿惘就莫名联想起⼀棵缠满毒蛇的⼤树。⽆论处于树根、树⼲还是树枝,群蛇只会⼀边⾃
噬⼀边上⾏,拼命接近树顶的剧毒果实。除了驯蛇⼈,蛇窝⾥只有阿惘对那果实兴趣缺缺。此时《尼尼微》旋律
稍微舒缓,少⼥将⽬光扫过慕道者们,停留在离她很远的地⽅。
她凝视着远处暗门前那四个⼈。闯⼊者们同样⾝形僵滞,动作被定格在踏⼊的那⼀刻。阿惘的视⼒天⽣很
好,好到⼆⼗⽶范围内能看清蝉蜕秋毫。她看见少年皇帝般的⾦发少年,表情沉敛如⽔的⿊发少年,以及美好的
红发⼥孩。
除此之外还有⼀⼈她之前曾经见过。那⼈⾛在最后,长相貌不惊⼈,神情还略带着卑恭。可他的眼⾥藏着让
⼈⼀眼就能记住的东西。喑哑,孤独,却并不绝望。她⼼上⼀凛,⽴即收回⽬光,⾯上也努⼒恢复往⽇的恬静,
如同什么也不曾发⽣过。

被诺诺掺回来的时候,路明⾮全⾝上下到处都是泥。原因不幸被诺诺说中:他真的滚下了⼭路,还好没遇到
奔上⼭的野⽜。
“⼭那头发⽣了什么事?我听到响动了,声⾳很不安分。”恺撒低下⾝帮诺诺揉着脚踝,同时问道。
“天上出现了⼀团⿊影,还有个很奇怪的东西,像是⽩马骑⼠。它⽤我们听不清的话宣读了什么就消失了。树
林⾥的鸟和⼭⾕⾥的兽群全都受到它的惊吓。”因为不确定细节是来源于真实还是潜意识的补充,诺诺略过了⽻箭
和冕冠不提。
“对啊对啊,我们刚埋掉维盖的名单,就听见天上有说话声……呃~”路明⾮打了个激灵。他正⽴在溪⽔较浅的
地⽅,楚⼦航站在⼀旁⽤⽊盆盛起清⽔冲在他背上。淤泥被洗涤,下⾯露出擦痕,有的地⽅略微肿了起来。
刚才蔫⼩孩死活不肯下⽔,因为他只穿着⼀条短⼩的平⾓裤,⽽且还是圆点点图案的,简直羞耻到爆……路
明⾮努⼒缩紧肩膀,同时伸⼿羞耻地捂住裤衩。
“什么名单?你们不是去埋藏⾏纪么?”楚⼦航问道。
于是诺诺把⽺⽪卷的事情快速讲了⼀遍,”维盖有些事瞒着我们。不⽌如此,直觉告诉我她还瞒着其他⼈,包
括亚伯兰在内。她中途离开神道那段时候⼀定发⽣了什么。”
“我们在那边整理⽊材的时候,听见有⼈说维盖和亚伯兰发⽣了争吵。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恺撒托着下巴
想了想,”这种情节,在中国电视剧⾥很眼熟啊……⼥⼉有了中意的⼈,为此不惜反抗长辈。”
“中意的⼈?”路明⾮眨眨眼睛。其余三个⼈齐刷刷看着他。”⼤家看我⼲嘛?怎么想也是维盖单恋师兄或者想
跟师兄和⽼⼤三个⼈⼀起过上幸福的⽣活更合理吧!”
“没什么,只是觉得维盖对你的态度跟其他⼈不太⼀样。”诺诺瞅了瞅楚⼦航的反应,语⽓忽然⼀转,”要留在
这边倒插门么?闪族族长的⼥婿……听上去还不错呀。”
“是啊是啊,然后论辈分你们都得给我烧⾹。”路明⾮不满地哼哼。
“说起来,在马车上的时候我想起了⼀件事。”楚⼦航认真说道,”诺诺说他的导师是曼斯坦因的时候,我想起
有⼀次守夜⼈在校园⼴播⾥抱怨曼斯坦因不去看他,⽤的名字是‘曼萨’,Manstein的前段变⾳。维盖是Veig,她跟
亚伯兰⽣活在吾珥ULL……路明⾮在路上告诉我跟恺撒,卫翊坦⽩过祭祀⿊王的三个家族。”
“嗯嗯。古尔维根,査斯丁图,卫。”路明⾮说道。他⾝上已经冲洗完毕,正站在溪边整理⿊袍。
楚⼦航点点头。”之前我还奇怪,⾎统资料⾥有卫和査⼠丁图,但从来没有古尔维根这个姓。在那时我突然明
⽩是你发⾳有问题,卫翊说的是……”
“Ullveig,就是Gullveig。中欧的古尔薇格家族,⼀⽀早已没落的混⾎种。”恺撒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想起早逝
的聋⽿母亲,⾦发少年脸⾊瞬间沉了下来。
如果说亲⽣⽗亲是楚⼦航永远⽆法纾解的⼼结,那么对于恺撒,母亲的存在绝不会亚于彼。诺诺叹了⼜⽓,
伸⼿穿过恺撒的⾦发,贴上他的额头。不确定这样就能安慰他,只是希望好过什么也不做。
只有路明⾮流露出不合时宜的沮丧。原来”明⽩了”是这个意思,不是要带他去找风纪委员报备啊。他想了
想,觉得有些好笑。
有那么⼀段时间,四个⼈都没再说话。直到维盖第⼆次过来,她带来了族⼈从溪⾥捉到的鲈鱼和扁⾖⽆酵
饼。⾷物曾被放在碎⽯上烤得滚烫,卡塞尔的男⽣们早就饿了,即使是毫⽆佐料的⾷物也能狼吞虎咽下去。
诺诺并不觉得很饿。⼩巫⼥打量着维盖的眼睛,眼⾓上仿佛能看见泪痕。”你没事吧?”她问道。
维盖愣了愣,轻轻摇摇头:”搭建村落这种事,不只是男⼈,⼥⼈也会很操劳。刚才正遇上爷爷脾⽓不好的时
候,他上了年纪,应该我多顺着他。对了,我来是想说……那个……”
四个⼈齐刷刷望着维盖,等待她⼜中的下⽂。褐发少⼥的脸刷地涨红了,路明⾮⼼⾥随之咯噔⼀下,不由得
⼩声念叨”千万别是倒插门啊求求你……”他也不知道古代的闪族少⼥是否真能这么勇敢,⾄少在中国这种话题⼀
定是长辈来说。
“……我擅作主张邀请你们留在迦南之地⽣活,可这个地⽅⼤概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好。或许吧,我也不知道,
如果给你们添了什么⿇烦,我很抱歉。”维盖好容易把话⼀⼜⽓说完。
“嗨,没事的,该我们谢谢你收容。”路明⾮松了⼀⼜⽓。
“还有我想单独请求你⼀些时间,可以么?⼀会⼉就好。”维盖微微抬头,直视着路明⾮的眼睛,声⾳像在恳
求。刚缓过⽓的⼩衰仔瞬间⽯化,⼤脑⽴即就当机。倒插门这种事现在提确实不太靠谱,所以这、这、这难道是
预先表⽩的节奏?收到⼥⽣表⽩对普通男⽣⽽⾔就像遇到尼斯湖⽔怪那么稀罕,今天是什么运⽓让他撞⿁了?
其余三⼈对这个转折也都很吃惊。之前打趣路明⾮的话⼤家只当是玩笑罢了,可现在⽓氛已经⾮常接近。楚
⼦航像是呛到了,在努⼒保持镇静;恺撒简直不敢相信⾃⼰的⽿朵,他暂时忘了关于母亲的阴霾,转⽽陷⼊别种
思考。
忽然,⾦发少年转向宿敌,虚⼼问道:”这就是你们说的NTR?”

路明⾮看了看楚⼦航,又看了看诺诺,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褐发⼥孩的请求。他⼀路跟在她⾝后,两个⼈穿
⾏在⼟屋坯形和待开垦的⽥埂之间,朝向村落北边。闪族族⼈们夜不能寐,还在因神赐的迁徙⽽欢欣⿎舞,吾珥
本就炎热且贫瘠,这⾥的肥沃确实作梦也难想见。
他们很快越过初显规模的庄园,来到北边的空地上。荒草有半⼈⾼,矮细的纸桦树从泥⼟⾥零星冒出来。褐
发少⼥仍继续向前,最终在⼀棵成年的纸桦下站定脚步。路明⾮挠挠头发,问道:”有什么事吗?”
维盖转过头来,像是在酝酿要怎样开⼜。她的⽬光晦涩,微蹙的眉头写着⼼事,就这样⾜⾜过去⼀分钟。在
这⼀分钟⾥,闪族少⼥像是结束了⼀场漫长⽽煎熬的表演,神情终于完全⾃然。让⼩衰仔稍稍安⼼的是,他从维
盖对⾃⼰的眼神⾥能读出信任与愧疚,这些都与恋慕⽆关。
“路……明⾮,”维盖终于下定决⼼,呼唤出少年的名字开门见⼭说道:”请你带宓达离开这⾥,帮我好好照顾
她。”。说完她单膝跪地,同时深埋下头。缕缕褐⾊的头发从⽿后滑落,垂到她⾯前。
“喂喂喂,别这样!”路明⾮⼀边⼿忙脚乱要去扶她,⼀边悲愤地感慨事情变化得实在太快了。他怎么也想不
到维盖会提到宓达,最初搞得像要让他⼊赘,然后以为是表⽩,结果居然交给他光源⽒计划……
“我虽然长得宅了点,可我不控幼⼥的啊!”路明⾮在内⼼⼩剧场⾥⼤喊,这么陡折的剧情真让⼈⼼脏不好。

楚⼦航登上由粗绳固定的⽊屋框架,远远注视着废材师弟和闪族少⼥。他对正在发⽣的⼀切不予置评,只将
注意⼒集中在维盖随⾝的箭筒上。在没情商的⾯瘫眼⾥,这个场景显然就是表⽩,路明⾮会如何回应,拒绝还是
昏头接受他并⾮不挂⼼。但只有⼀种可能楚⼦航会冲出去⼲涉——那就是维盖对准路明⾮拔出箭头。
在三个⼈如此微妙地僵持的同时,天空中的⿊影开始疾速缩⼩。悲剧在⽆声⽆息间拉开序幕,谁也没有觉
察。

下⼀秒,维盖果然打开了箭筒,从中取出两⽀⽻箭。”这是什么?”路明⾮问道。
“离开迦南之地的凭证。从我们进来的那⼀刻起,迦南之地已经被封闭了。⽻箭上有娑殚的⾎⾁,只有⼿持它
的⼈才能离开。这⼀路该来的有601⼈,其中599个必须留在这⾥。宓达和你⼀样是因为我才来的。”
“本来,这两⽀箭被娑殚安排给我和爷爷。可是爷爷不愿意离开,他活了175岁,早已厌倦他背负的东西。⽽
我的箭可以给宓达,算是我⾮要将她带来的赎罪吧。”维盖终于停⽌了冗长⽽突兀的话语,等待路明⾮的反应。
“你是说⿊王给你们留了两⽀箭?等等,怎么回事啊,亚伯兰不是杀死⿊王的英雄么?”⼩衰仔脑袋⾥忽然就
⼀团乱⿇。他回望四周,根本没有什么屏障,搞不懂维盖为什么会说”不能离开”。
“我也⼀直这样相信。可这不是真相,只是真相的⼀半。”褐发少⼥的表情痛苦⽽羞耻,她拉住路明⾮⾐⾓,
顿了顿继续道:”我这才知道,爷爷与神⽴约杀死娑殚,可在那之前吾珥⼀族的祖上与娑殚⽴过更早的约。那时娑
殚⾝边最亲密的⼼腹反叛,我们祖先正是被那⼼腹奴役的凡⼈。第⼀个约要⼈为娑殚报信,待⿊王平定叛乱,吾
珥⼀族会成为所有⼈族中最光辉的⼀⽀,即⼈族的皇帝。”
听到”⼼腹”与”反叛”,路明⾮脑海⾥浮现出⽩王两个字。作为历史系学⽣,哪怕平时⼀直划⽔好⽍也有些专业
素养,他不由得屏住呼吸专⼼起来。只听维盖继续说道:
“后来,娑殚得到了叛逆之龙的藏⾝所。它果然将它挫⾻扬灰,也答应信守承诺。但祖先必须再做⼀件事:带
上100个族⼈献祭给娑殚。完成之后,永远效忠的盟约就算结下了。”
“祖先们对此犹豫不决,最后还是选择放弃。有第⼀个约在先,才有了第⼆个约:神显现在⿊海之滨,要求爷
爷佯装赴第⼀个约去献祭,在娑殚⼤意的时候⽤这两⽀箭射瞎它双⽬。这是⼀场赌博,⽽赌博终究是受惩的,看
上去只牺牲了⼀百个⼈中的⼀个,可灾厄之门就这样打开了。”
“你刚才说箭上有⿊王的⾎⾁,所以亚伯兰他是真的照射杀了⿊王吧?那为什么事情还会变成这样?”路明⾮
问道。
“爷爷告诉我,娑殚在第⼀只眼睛中箭后向他展⽰了未来:如果这时将⿊龙彻底消灭,被娑殚流放的‘神’就会
回归。但吾珥⼀族等不到祂的恩赏,在那之前爷爷所有的嫡亲都会被冒名者杀尽。爷爷犹豫了,第⼆⽀箭就这样
射偏,并没有射中⿊龙眼珠。”
“100个⼈⾥只献祭了⼀个,那这次随⾏的99个男⼈……还有那些⼥⼈,他们会怎么样?⿊龙没死透,为什么
就要献祭?”路明⾮忽然想到了⼀件可怕的事,他瞪⼤了眼睛望着维盖,多希望是⾃⼰猜错了。
“爷爷说,娑殚曾在他梦⾥预⾔了⼗次灾荒。包括流寇劫掠,瘟疫流⾏,地动和海啸。直到最后⼀次,吾珥之
地将再也⽆⼈存活,除⾮完成献祭……⾄于500个⼥孩,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论如何宓达是⽆辜的,所以我恳
求你。”维盖将两⽀箭塞进路明⾮⼿中,”求求你了。”
“可你只有两⽀箭啊,我的同伴们呢?难道要他们留在这⾥?”⼩衰仔的语⽓陡然强硬起来。
“他们并不是吾珥的族裔,所以……应该不会有事。”
少⼥的声⾳有些闪缩,路明⾮望着她⼀⾔不发。他有时候反应迟钝,但在关键时刻绝对不笨,能听出话⾥的
破绽:箭有两⽀,维盖是可以独⾃带着宓达离开的。她会把箭交给⾃⼰只能是因为她愧疚,所以留在这⾥的楚⼦
航、恺撒和诺诺绝不可能安全。
路明⾮忽然很想发怒,这⼀切实在过于⽆情。即使⽻箭真的能使他逃离这⾥,他怎么可能抛弃同伴带着⼀个
陌⽣⼈⾛。那些作为祭品的⼈,又凭什么接受亚伯兰对他们命运的肆意安排!
可他⽆法责难维盖,闪族少⼥已经选择冒险,放弃了逃脱的机会。路明⾮只是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会那
么容易便顺从了亚伯兰的意志,亚伯兰又那么容易屈服于⿊王。
“……请你不要怪我,也不要怪亚伯兰爷爷。吾珥已经经历了连续七年的荒匮,他最后对我说,他只希望有⼈
能活下来。⽽我希望宓达和你能完全⽆恙,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总之求求你了。”维盖的眼神痛苦⽽焦灼,她忽
然退开⼀步,伸⼿解开胸前的⾐襟,露出洁⽩的肩膀。
“喂,你⼲什么啊!”路明⾮⼤声叫道。

楚⼦航从⽊架上跳了下来,他知道事情并不⼀定就是看到那样,但也⽆法保持平⽇的理性。⼼⾥有⼀个声⾳
要他冲过去,可他做不到。路明⾮对他的感情未必不是受保护者的⼀时冲动,
与⾏⾛在⼈类和死侍边缘的⾃⼰⾛得太近很难说有什么好处。
哪怕不是维盖,也不是诺诺或陈雯雯,终究会有⼀个⼥孩合适他,不该发⽣的事从⼀开始打消就好了。
于是他踏上返回溪边的道路。转过头去,又变回了平⽇那个波澜不惊的少年。可事实上他⼼事重重,就在这
时与⼀个矮⼩的⼈影擦肩⽽过。来⼈是迦利蓿,⾦发男孩⾛⼊空地,紧盯着维盖站⽴的⽅向。他的眼⾥饱含着怨
尤,像是⼀条被抛弃的幼⽝。

维盖脱去了外⾐,⾐服下⾯是⼀层⿊⾊⽪甲,束裹着胸部以下的位置。她把箭筒放在地上,准备将⽪甲也除
下来。”这是⽤娑殚临死前剥下的⽪肤制作的,当初爷爷他们⼀共鞣制了⼗⼆件。据说⽆论是锐器、烈⽕还是巨⽯
碾压都不能将它损坏,可惜另外⼗⼀件被流寇夺⾛了。我把它也给你,只求你照顾好宓达。”
路明⾮别过脸去,不敢看维盖的胴体,事到如今拒绝的话也很难再说出⼜,只能⾛⼀步算⼀步。”我能问⼀句
么,为什么我们四个对你⽽⾔都是陌⽣⼈,你却唯独信任我。看上去不是楚⼦航或者恺撒更可靠吗?”
“确实显得很弱呢,⽐我的兄弟或侄⼦们还要弱。没有肌⾁,瘦⼩又单薄。”维盖回答。
“喂喂,不⽤说得这么直⽩吧。我好⽍,好⽍……”路明⾮差点秀逗地说出他屠掉了两条巨龙,还好及时打
住。
“可你看上去很可靠啊。”维盖忧愁地笑了笑,她似乎并不打算说出真正的理由。少⼥重新穿上⾐服,将⽪甲
递给路明⾮。就在这时,地⾯⽆声地裂开⼀道缝隙,像⼀张甫然张开的巨⼜。维盖就站在那道裂⼜上,她⾝后的
荒地开始向下坍塌,露出深邃得不真实的⿊暗。
像是地狱的门扉在⼈间敞开!
“抓紧啊!”路明⾮⼀只⼿紧紧抠住泥⼟下的⽯块,另⼀只拽住坠落的维盖。这个动作仅⽤了⽚刻就让他两臂
的肌⾁抽搐起来。
“被你说中了,我真的⽐普通⼈还要弱很多。”事到如今,衰仔只有⾃嘲的份了。地裂看上去深不见底,摔下
去⼀定会粉⾝碎⾻。恍惚之间,下⽅⿊暗中传来两个⼈的对话声,路明⾮不敢分⼼,可声⾳还是⼀句句进⼊他⽿
⾥。
“时间还没到呢。这么早离开,这⾥就只留下我⼀个⼈了。”⼀个男声说,那⾳调⾼得⼏近空灵,声线像是间
于变声期,清亮悦⽿。
“不需要多长时间的。我现在必须⾛,实在不想听见那些⼥⼈被强迫的哭喊。”回答它的是⼀个⼥⼦的声⾳。
温和,淡然,就像是姐姐在安抚弟弟。
“那好吧。你先过去,这边留下的事交给我。可是这次分开,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同你说话。”男声流露出依
恋不舍。
“看守海姆之门的时光就要完结,这是最后⼀个夜晚。下次见⾯之后,我们就再也不⽤分开,…………”话语
的末尾是⼀个名字,包含六七个连⾳,⾮常冗长。其实所有的龙族名字,”康斯坦丁”、”参孙”、”塞共”、”芬尼厄”
都是这样,只是⼈类将它们按显著的读⾳简化了。
“别叫我这个名字,太拗⼜。我还⼀直在想,有谁能给我⼀个好名字哩。”男声勉强作出笑意说。
“嗯,下次见⾯祝你找到好名字。那再见。”⼥声戛然⽽⽌。
⽚刻之后,⼀阵强风从⼤地的裂缝⾥刮出,⾝被琉璃的黄龙在天空上留下⼀道尾迹,匆匆消失在群星间。⼩
衰仔还没回过神来,迦利蓿的脸已经探出地缝上⽅。他⽤迸裂愤怒的双眼紧盯着维盖,忽然又把⽬光移到路明⾮
的⽅向。
路明⾮”咦”了⼀声,还来不及诧异就感到⼿指上传来剧痛。他不由得放开⼿,瞬间全⾝上下就被失重感包裹
起来。
在短暂的坠落中,路明⾮的感官仿佛⽐平时更加清晰。维盖的头发在他⾝边扬起,缝隙之外的夜空快速后
退,不真实的世界正在离他远去。就在这时,下⽅的男声相隔良久说出了最后⼀句话。话⾳依旧清冷,但⽐之前
多了不少细微感情。不再遥不可及。
“有⽣之年,焉得重逢。”

“……呼。还能喘⽓啊。”路明⾮忍着背上的剧痛睁开眼睛,眼前是⼀团模糊的长发,挠得他⿐梁直痒。怀⾥
的褐发⼥孩还在昏睡,脸庞紧贴着他的肩窝,胸⼜因呼吸⽽不住起伏。
在坠落过程中,不知怎的少年成了维盖的垫背。还好有⿊龙的⽪在下⽅打底,两⼈才不⾄于粉⾝碎⾻。即使
如此,⼩衰仔也觉得⾃⼰全⾝快要散架了。他能强忍住呻吟,却⽌不了眼泪哗哗外流。
维盖的脉搏⼼跳没什么异常,路明⾮轻轻将她挪到⼀边,撑起⾝来看向头顶。坠落之处距他们现在的位置有
上百⽶远,那⾥就像⼀只井⼜,露出浑圆的星空。外间微光在”井⼜”汇集,注⼊井下⿊暗⾥形成光锥。光锥之
中,光线澄澈⽽柔和,仅有丝缕尘埃漂浮;在它之外,世界漆⿊⼀⽚且⽆声寂静,再也⽆从分辨任何存在了。
仔细观察,路明⾮发现上⽅的”井⼜”正在缓慢⻳缩,让⼈恍惚间产⽣出”⾃⼰仍在下降”的错觉。井⼜就要闭上
了,这⾥将再也没有光线,路明⾮⼼头⼀紧,⼀个鱼打挺跃起来向上⽅求救。
“救命……救命……师兄⽼⼤这⾥有⼀条龙你们谁先来啊……”他夹杂着烂话⼤喊。
喊过七声”⽼⼤”和⼆⼗声”师兄”以后,⼩衰仔彻底放弃了希望。这个空间就像⼤海,声⾳只是徒劳的盐粒,撒
不出⼏⽶就会消掉。每多喊⼀句,只能让堵上他喉咙的空虚感多出⼀分罢了。
⽓温好像陡然下降,⼩衰仔打了个寒颤。他⽬光向四周环瞥⼀圈,最终停留于⾝后维盖所在的地⽅。在⼥孩
⾝边的,⼀双裸⾜替代了空地的反光。那双⾜掌洁⽩得宛如透明,踝上还挂着涂抹鲜⾎的⾦环。
⼩衰仔捂住⼼脏吸了⼜⽓,半晌才缓过神来。他⼀边祈祷背后的东西与闪族⼈⼀样看不见他,⼀边拔腿就
跑,⼀直跑到⼏⼗⽶外才敢回头去看。这⼀看路明⾮整个⼈都惊呆了,应激刹住的双腿差点将本⼈绊倒。
映⼊眼帘的⼈他早已认识,不久前还在梦⾥见过!
哪怕薄袄换成了缕⾐和裤裙,琥珀、松⽯以及红珊瑚珠被纯⾦的配饰代替,那⼈如同雪莲般孤⾼的⾯容在世
上绝对独⼀⽆⼆。他是雪⼭上飘渺不定的黄龙,藏⼈⼜⽿相传,康区所有的寒霜都来⾃它眼⽬。⽆怪以雪花为
名。
冈拉梅朵,这个名字就像⼀场梦。路明⾮猛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再次见到他会在这⾥。
“你怎么穿成这样?为什么突然失踪啊,冈拉梅朵,我⼀直想问你嘎朗他……”路明⾮按住男孩的肩膀,⼼中疑
问如连珠炮般涌出。可对⽅根本看不见他,当然也完全⽆视他的⾏动。冈拉梅朵蹲下⾝探了探维盖的呼吸,揉揉
肚⼦⼀本正经说道:
“可惜了,⾃⼰送上门的⾷物,要放着不管吗……”
他的表情异常悲伤,简直就像芬格尔对着被⾃⼰⼀不⼩⼼掉到地上的猪肘⼦,令路明⾮哭笑不得。眼前这个
⼩龙男显然和维盖以外的⼈⼀样,明悉这⼀点不由得让⼈失落。若能知道冈拉梅朵在现实⾥安然⽆恙多好啊,他
不由得叹了⼜⽓。
⼈形的雪⼭之龙咬了咬嘴唇,强⾏抑制对”不能吃”的维盖的⾷欲。他起⾝踌躇了⼀阵,最终退出光柱范围。”
喂喂,等等啊,我该怎么离开这个⿁地⽅!”路明⾮循着声⾳,赶紧尾随上去。按照诺诺的⽅式推理,能来这⾥就
说明出⼜⼀定存在。所以跟着他准没错。
蔫⼩孩就这样消失在⿊暗中,此时上⽅的”井⼜”也已合拢到⽉盘⼤⼩。

狮⼼会会长挽起裤脚站在溪⽔⾥,⽤⼀块冲击岩的平⾯磨砺起随⾝武器。楚⼦航⼩⼼把握着每⼀⼨⽤⼒,青
铜翼⾻上的锈蚀被⼀点点锉掉,粼粼锋纹在夜空下绽出冷光。
“为什么没等路明⾮⼀起回来?”诺诺⼿⾥拈住⼀簇不知名的伞序野花,凑到离⿐尖⼏⼨的距离。
“…………”楚⼦航⼀声不吭,只听见翼⼑在⽯背上发出噪⾳。
“说起来你认识他多久了?”⼩巫⼥不落痕迹更换了话题。
“曾经读同⼀个初中,从初⼆开始同校。应该有⼋年吧。”楚⼦航的语调毫⽆起伏。
“我是问你知道世界上有他这么个⼈,到现在为⽌有多久。就像我,遇到恺撒是来到芝加哥的第⼀天。当时印
象挺⼆的,但没想到能这么⼆。”红发⼥孩莞尔。
楚⼦航有点不想回答。但诺诺确实有那种诱导旁⼈吐露⼼声的魔⼒,狮⼼会长略微皱了皱眉眉头,还是开⼜
说:”初三上学期,仕兰的运动会上。我当时给⽥径赛裁判搭⼿,他硬着头⽪顶了他们班的1500⽶,第四圈⼀开始
就倒下了。”
“……已经想象出整个场景了。只是他居然会顶替参加这种⽐赛,有点令⼈意外。”诺诺轻拍⼿掌,点头道。
“据说某个⼥⽣⾮要拜托他。”楚⼦航解释道。
“原来如此,当时对他什么感觉?”
“太弱了,有点丢脸。哦,还有,脑袋晕成那样还可以继续吐槽,这点挺新鲜的。”楚⼦航的脸上浮现出⼀丝
笑容,磨动的翼⼑也随之停了下来。
“我第⼀次见他的时候,他呆不啦叽地站在丽晶酒店的⼥厕⾥,看上去被什么感动得要哭了。那样⼦又傻又可
怜。”诺诺摇了摇⼿上的花簇,”所以接下来我就捉弄他,看他的表情能变成什么样⼦。”
“哦。”楚⼦航把青铜⾻⼑收进袖⼜,事不关⼰地回答。
“扯了这么多,只是想知道另⼀件事,不仅是我好奇也算为了苏茜吧。楚⼦航你喜欢他么?”诺诺话锋突兀地
⼀转,直视楚⼦航的双眼问。
“…………”楚⼦航脚下微妙地打了个趔趄,还好他练剑道有很长时间,下盘⾜够稳能够⽴刻站定。诺诺的表
情看上去没有丝毫玩笑意味,他认真地思考着该如何回答,只听见⼥孩继续说:
“上个星期守夜⼈论坛⾥挂出了你受伤的新闻,不知道是谁在松潘拍摄上传的。虽然标题图上的路明⾮只有个
侧脸,我却注意到他的眼睛都熬红了。当然,衰仔挺有义⽓,你保护他他为你熬夜这说明不了什么。我只是感
觉,他对你的态度变了。”
“刚才我也试探过他了。他这次挺机灵的,故意绕开我的套把话题都截住。哈哈,可还是幼稚,我又不是需要
证据。楚⼦航,我确定他对你跟以前不⼀样。”
“是么?听到这个我该严肃还是笑好。”楚⼦航把⽬光对准别处,⽆声地吸了⼜⽓。
“所以你喜欢他么?”诺诺重复了⼀遍刚才的话,声⾳轻柔得就像在念⼀句诗。
“我不知道。”楚⼦航认真地回答。简简单单⼀句话就像⼀个沉重的⼼结,说出来他忽然觉得很轻松。
狮⼼会会长其实是个有很多传统特质的中国⼈,所以从来没有思考过取向的问题。不过,最近⾃⼰对路明⾮
的态度确实很奇怪。楚⼦航最搞不懂的是为什么在地宫⽯门背后他会不由⾃主为路明⾮处理伤⼜。那举动简直就
是蓄意刺激和挑逗,做出这种事对他⽽⾔本⽆可能。
“明⽩啦。但愿你早些知道,还有请离苏茜远些吧。上次是夏弥,这次是路明⾮……我该庆幸不是恺撒么?”
诺诺嘴上说笑,⼼⾥却为她最好的朋友有些难过。感情这种事确实没有逻辑,阻挡你的可能是哪个光芒夺⽬的学
妹,也可能是不起眼的学弟。付出好意本⾝没有对错,接受当然也⼀样。
楚⼦航把⽬光扫过四周,从他⾃荒地上回来起,学⽣会长就没出现过。”恺撒去附近巡逻了哦,他已经选了⼀
棵树来刻⽇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红发⼥孩耸了耸肩膀笑着说。

不知道⾛了多久,狭间中终于有了光亮。令⼈惊叹的是,那光的颜⾊⽐⿊暗还深,就像空间被蚀穿,尘世现
出了它的裂缝。
那是能烛照⼀切的⿊⾊。光源来⾃九⽀通天彻地的铜柱,它们如同九座巨型发光熔炉,⾼矮不⼀,直径有⼀
⽶粗,相围成表盘状。其中只有两⽀完好,其余七⽀残损不堪。冈拉梅朵停在柱前,”⿊光”照亮了男孩抬起的双
臂。路明⾮顺着他的⽬光向上看,半空中有两块旋转的铜盘正向他⼿⼼坠落。冈拉梅朵将两块铜盘叠起来,轻声
啧了⼀声。
路明⾮从他⾝侧越过,径直⾛到铜柱下⽅。铜柱上的⽂字他从未见过,不属于他知晓的⼈类语⾔,甚⾄也不
是龙⽂——各种龙类遗迹⾥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字,路明⾮在三峡青铜城内也不曾遇到。
⾝后传来冈拉梅朵远去的脚步声,⼩衰仔想回头,他忽然发现⾃⼰的⽬光已经⽆法离开铜柱的⽂字了。从这
⼀刻起,乱七⼋糟的信息从脑海深处涌出,就如井喷⼀般。路明⾮看见交错蜿蜒的线条,⽆穷⽆尽的⼏何分形,
单⾊的星图与⼈相,还有⼀双黄⾦瞳。
看样⼦,⾃⼰被强迫进⼊了灵视状态。
“不⾏,我必须快⼀点……糟糕……”路明⾮努⼒集中精神,想要夺回对⾝体的控制。可已经来不及了,混乱
的信息越来越多,它们最终扭结成三维实景。那是⼀棵⼤树,世上最⼤的⽩蜡树,枝叶繁茂如河汉,树⾝⾼达天
际,任何其他树种在它⾯前都不过是尘埃。
Yggdrasil,凯尔特神话⾥的世界树,对他绽开了九股巨枝和三重根系。路明⾮的眼前忽⽽浮现烈焰熔岩,忽
⽽显出⽩雪冰原,这⼀刻是巨⼤的⾼地城邦,城门就有五六百⽶,城墙如峡⾕峭壁耸⽴;下⼀刻是悬空的银⽩宫
殿,位于⽇⽉之间,溪⽔环绕沃⼟永驻。
连续七个场景都在转瞬间陨落,世界分崩离析,最终化作灰烬焦⼟。⽆数叹息乃⾄于哀鸣浮出画⾯交杂在路
明⾮⽿边,可他⽆法捂住⽿朵——衰仔的⼿正不由⾃主伸向铜柱,要去触碰上⾯的⽂字。
“哥哥,快收⼿!”⼩魔⿁忽然从路明⾮⾝后冒出来,对他⼤声叫道。路明⾮眼前的灵视就这样骤然消退,他
缩回⼿去,惯性似地按住双⽿。
“你可知道这是世上最精纯的鲁密,温度是华⽒0下460度。碰上去只需要⼀瞬,你就会和维盖⼀样整只⼿都废
掉。”⼩魔⿁难得正经地说。此时他全⾝西装⾰履,领带也熨得笔直,这三者都是⿊⾊的,只是相⽐光线亮多了。
除此之外,路鸣泽⼿上捧着⼀束⾦桔花,⽩⾊花瓣中夹着澄黄的花蕊。
“穿成这样是要去参加‘七五三’么?”路明⾮打量着眼前的⼈。
“这是业务员的职业素养啊,哪怕我是童⼯,也不能给⽼板丢脸。”⼩魔⿁笑脸盈盈,”哥哥,上次诱惑你算我
不对,但我是有理由的。我们魔⿁哪天不再诱惑⼈了,跑去助⼈为乐,不就太奇怪了么?所以哥哥,别往⼼⾥去
啊。”
“不会往⼼⾥去的,你就是那提供解谜和道具的NPC,我有的是没攻完的⽀线,⼲嘛跟你费神。”路明⾮耷拉
下眼⽪,故意冷淡地说。他其实不讨厌这个‘弟弟’,却也不敢说喜欢,⼩魔⿁更多时候的⾏为令他⼼⾥没底,乃⾄
于害怕。
“对啊对啊,我会继续当好万能NPC,顾客您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向我提。”路鸣泽优雅地鞠躬,⼿上的⾦桔花
如波浪拂动。
“嗯嗯,⼀堆问题正烦得我不打算想了。”路明⾮欣然接受了这个设定,⽴刻问道:”这九根柱⼦究竟是什么
⿁?”
“哥哥,你刚才看见了‘鲁纳斯’,这是龙族⽂字的母本,让你产⽣出强烈的灵视。这九根柱⼦叫海姆铜柱,名
字⽤铜字,其实材料是‘鲁密’。鲁密直接⾪属于⿊王,将它经过适当炼冶,可以获得黄⾦、⽩银、青铜、⿊铁以及
纯粹精神。”
“……感觉不是什么⾼级货啊,烧⼀烧掉出⼀堆破铜烂铁。”路明⾮吐吐⾆头。
“不是⼈类所认知的⾦属,⽽是神秘学意义上的黄⾦和⽩银。这个很难解释的,以哥哥你的头脑……哦不,耐
性,还是放弃吧,知道它们对应风⽔⽕地四⼤元素就⾏了。鲁密很稀有,现成的基本只能从龙⾻中找到,⽽且⽆
法单独提纯。贤者之⽯就是提炼⾃龙⾻中的鲁密。”
“混合鲁密的材料会根据纯度不同散发不同强度的‘⿊光’,那是⼈类从未认识的另⼀种纵波光谱,不具有龙⾎
统的⼈永远⽆法感知。纯鲁密的温度就是绝对零,世间热量的漩涡。好在⼀般情况鲁密不会吸取⾮⽣物的热量,
所以在维盖的意识⾥,这边空⽓并不冷。”
“在维盖的意识⾥?”路明⾮蹙起眉头,⼩魔⿁肯定了诺诺的猜测。
“没错,红发girl很聪明,你们在这个世界经历的⼀切都基于维盖的感官。历史上维盖的左⼿终⾝残疾,就因
为她在这⾥触碰过海姆铜柱。”路鸣泽挺胸正对眼前的遗迹,”维盖曾经的体验能赋予这根柱⼦同样属性,不信你
现在可以试试。”
⼩衰仔咽了⼀⼜唾沫,说:”别,我的左右⼿都还有⽤呢。听你⼀说这⾥果然是幻境,可我不是在安息会地宫
么,怎么突然被拖到这⾥登上闪族⼈的马车?”
“你记得你听过⾳乐吧?⾮常奇妙的奏鸣曲,名字叫《尼尼微》。”
“我记得啊,我们四个都听到了。师兄也认为幻境跟那⾸歌有关。”路明⾮回答。
“《尼尼微》是古尔薇格,哦,也就是维盖晚年的时候所作。留下它⽬的是记述曾经发⽣过的事,迦南绝地的
真相。这件事远不值得称道,所以才没⽤⽂字录写。光有曲⼦还不够,维盖死之前令⼈⽤炼⾦术打造了演奏的古
钟,在熔铸古钟的过程中她付出了⾝上⼀半鲜⾎。你知道为什么吗?”⼩魔⿁故意卖个关⼦,眨了眨眼睛。
“……做活灵?”路明⾮弱弱问道。他⾃⼰也觉得这个答案很不可思议,这世上竟有⼈会付出性命制作活灵。
“就是如此。所以你们能⾏⾛在她的记忆⾥啊。说起来钟⾥不只有她的⾎呢……为了能尽量记述详尽,还加⼊
了另⼀个⼈的⾎液。”路鸣泽⼀边点头⼀边说道。
“等等,就是说在这⾥有⼀个⼈,他从不跟我们说话,但也能看见、听见我们?”路明⾮忽然⽑⾻悚然,满脑
⼦思索这么个⼈,”……他是谁?”
“他就是刚才掰开你⼿指的那⼀位,等你和维盖坠下去,他就拿⾛了⽻箭准备逃亡。虽然过程跟历史有些出
⼊,不过结果⼤致相同。他留在历史上的名字是Gattuso,现在还在⽤作为仆⼈的贱名……Gulizur,意思是灰鹱的
粪便。”
“在任何⼀个时代,最⽢美的胜利从来只属于两种⼈,要么英雄,要么⼩丑。”⼩魔⿁叹了⼜⽓,幽幽说道。

迦利蓿⼀边发抖,⼀边将怀⾥的⽻箭紧紧按住。他先是若⽆其事穿⾏在草⽊待兴的庄园⼩路上,像往常⼀样
对每⼀个路⼈⿇⽊地鞠躬。这世上本只有维盖待他像待⼀个朋友⽽不是奴仆,也只有在维盖⾯前,他才敢于直露
内⼼的倨傲。
可他被丢弃了。亚伯兰丢弃他如同草菅,这没什么好说的;可维盖同样没选择他,⽣还的机会差点就被交给
外来者。所以这世上已经没有⼈配得到他真⼼对待了,现在,他只想活下去,有这⽀⽻箭在就能如愿以偿。
迦利蓿开始飞奔,再也不理会⾝边的男男⼥⼥。欢乐的⼈群也没有多余⼼思去留意⼀个奴仆,迦利蓿径直越
过粗划的⽥亩,涉⼊及膝的⽔流,⼀步⼀步越来越急躁。溪⽔对⾯是⼭丘,⼭坡上长满锯齿野草,⼀望⽆际的草
甸⼀直连往夜幕尽头。
迦利蓿在⼭坡上⾏了许久,终于他感觉到窒息——全⾝⾎液的流动开始减慢,⼼脏如若套上缰索的马匹,意
识也开始模糊。在他头顶,云中⿊影的⼀部分倾泻⽽下,如同亡灵⼤军般列队在地⾯。那是数⼗条成年龙类,全
部将⾻骼收束为⼈形,周⾝⼀丝不挂,崭露阳刚⽽赋于攻击的雄性体征。
龙类将⾦发男孩围拢在中间,随时可以撕碎、吞噬他羸弱的⾝躯。迦利蓿⼤⼜呼⽓,勉强镇定下来,赶忙拔
出了怀⾥的⽻箭。这个动作拥有意想不到的快速效果,压抑着他的⽓氛就此⽡解,近侧的龙类俯⾝对他⾏礼,后
⽅龙群整齐地让出⼀条道路。
“呼,呼!”迦利蓿喘息着奔窜在草甸上,⾝后的龙族转⽽朝⼭⾕进发。迦利蓿在⼼⾥把他会的毒咒全部念了
⼀遍,他知道这群娑殚的⼦孙将会杀死⼭⾕⾥的闪族男性,⾄于⼥性们的下场……偷听亚伯兰与维盖争吵时他被
真相恶⼼得差点吐了。
但⽆论如何,这些命运都将与他⽆关。他马上就能逃脱了,丢弃他的⼈将遭受惩罚。迦利蓿的⼼情就像⼀只
从猎鹰嘴下逃脱的燕雀,他歇斯底⾥地⼤叫道:
“终于摆脱了!奴⾪迦利蓿死在受赐的⿁地⽅,⽽我获得⾃由!”
说完这句话,迦利蓿忽然发觉到有什么不对。只凭直觉,他迅速转向⾝后,⼗⽶外⾦发少年微屈着左膝站⽴
在锯齿草甸上。他有着宽厚的背脊,⾝材异常健硕,是四位外来者中最⾼⼤的⼀个。
他是恺撒·加图索。隔着⾍鸣草长的⼟地,意⼤利⼈与⼩他⼗多岁的祖先遥相对视。”你果然……看的见我。”
恺撒的⾝体已达到某个极限,嘴⾥说出每⼀个字都异常艰难。

路鸣泽拉着路明⾮的胳膊,两个⼈并肩⾛在⿊暗⾥。
“哥哥,出什么神呢?”⼩魔⿁对他的顾客问道,此时他全⾝泛起微光,皎如⽉⾊。
路明⾮抿嘴不语。他正在努⼒梳理这半个⽉的经历,冈拉梅朵重新出现,证明有⼀条看不见的线索连起了所
有事情。
与曾经的两次屠龙不同,这⼀次他⼀直在⿊暗隧道中摸索向前。曾以为等待⾃⼰的不过是⼀次课外实践,⽬
的地是早已荒凉的雪⼭洞窟。可先是在半途上遇到夜谛,再有六条恶龙,⾃来熟的男孩等在洞窟⾥请他喝酒,然
后同伴嘎朗就莫名其妙死了。
还出现⼀个带⾯具的⼥⼈,打算⽤⿊箭射杀⾃⼰。
终于,雪⼭的事像⼀场怪梦⼀样结束。除了在飞机上做梦以外,他没再见过那个⼥⼈。之后⼀直跟师兄在⼀
起,从回家开始不断被不知哪⾥冒出来的⼈类跟踪,到达卢清寺,遇到森林⾥被银枪刺中的龙……
“恩,然后跟楚⼦航⼀起泡澡,达成接吻两次,被卫翊拐到什么地宫,遇上恺撒和诺诺,再然后就到了这⾥。”
路鸣泽接话道。
“……别接我⼼⾥的话啊!啊!啊!能偷窥了不起么?很骄傲么?”路明⾮抓狂。
“⼀想到哥哥是个基佬,我就超级害怕啊。”⼩魔⿁捂住胸⼜,”我可正常得很,还准备适龄结婚早⽣⼀堆魔
⿁,可不想被其他同⾏指指点点。”
“我不是基佬,我只是……”感觉说出来就是⽴flag,路明⾮忽然打住,强制切换话题:”说真的,从雪⼭开始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透个底吧。我到现在为⽌都想不出这些事的关联。”
“马上就知道了。你会在这⾥看到冈拉梅朵是必然的。你马上也会再见到海拉,只要不被她搞死,海姆之门的
秘密就会对你揭开。不过话说回来,被搞死了也没关系,你去地狱享受我给你订的⽆限时长岩浆温泉,直到世界
末⽇;我会成为主⾓,把故事正传进展到第三部《路鸣泽与⿊⽉之潮》,杀去⽇本宰⼀条⾼贵的龙。”
“海姆……之门。路明从烂话⾥抓住了关键。重复⼀遍这个词,⼀种不可思议的熟悉感涌上⼼头。当路鸣泽提
到海姆铜柱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但是要微弱得多。
“还记得去黄龙的飞机上那个契约吧。我给你Axuliur、WhatIsBestInLife以及另外⼀个⾔灵,你在海姆之门打开
时必须听从我的吩咐。哥哥,⼀切都近了,作好准备⾯对你有史以来最⼤的敌⼈吧。”
路明⾮敲了敲脑袋,他⼏乎已经忘掉这个救了他和楚⼦航的契约:”最⼤的敌⼈就是海拉?等等,我想起来
了,这个名字冈拉梅朵也提到过,只是⼀直记不住。”
“神已经复活,所有指代祂的名字都会消隐,除⾮由祂亲⼜答允你。这是个残忍⽽讽刺的规则。因为它,⼈类
在长达万年⾥不知道⾃⼰被谁所奴役,直到尼德霍格死亡。”
路鸣泽的声⾳戛然⽽⽌,他蹲了下去,脚前⽅熟睡的⼥孩被微光照亮。不知不觉间两⼈回到了坠落的”天井”
下⽅,⽽”天井”也已收缩为⼀个微渺光点。
“可怜的⼥⼈啊,还不知道⾃⼰即将孕育出新⽣命。知道了就好了,是否作为母亲对⼈类⽽⾔真的很不⼀样。”
路鸣轻轻摸了摸维盖的⼩腹,动作像个等待弟妹出⽣的⼩男孩。
“她怀孕了!”路明⾮恍然⼤悟,维盖的腹部分明有些凸出,⽽她曾经在海边莫名⼲呕。
⼩魔⿁轻声说道:”这件事连她本⼈都不知晓,知道的仅有侍从迦利蓿。说起来,在没有你的存在的世界,维
盖决定与族⼈⼀起死在这⾥。可她又想让宓达活下去,因为除了她和亚伯兰只有宓达不是祭品。”
“迦利蓿偷看到两⼈取箭的场景,又细听了维盖和亚伯兰的对话。就在这个夜晚,迦利蓿把维盖约到荒地上,
告诉她怀孕这件事。可听说维盖已把⼀⽀箭交给宓达,他⽓得发疯,于是夺了另⼀⽀箭,慌忙中将维盖推到这
⾥。”⼩魔⿁声⾳悠扬,如同在回忆往事。
“可祭品就少了⼀个啊。”路明⾮说。
“命运⾮常奇妙。不久后亚伯兰死在龙类的⽖⽛下,⽆形中代替了仆⼈。”⼩魔⿁解释道。
“那维盖是怎么离开这⾥的?你都说她活下来了……”路明⾮觉得维盖得救不可能是因为冈拉梅朵,⼩龙男不吃
掉她已经值得褒扬。
“因为她是母亲啊。哪怕是从未期待的孩⼦,⼀旦知道⾃⼰怀上,总是希望孩⼦能出⽣。为此她不惜选择⼀条
艰难的路,哈哈。”⼩魔⿁打了个马虎眼,”顺带⼀提,孩⼦的⽗亲是闪族⼈。作为亚伯兰完成献祭后出⽣的第⼀
代,⼈皇的祖先,这孩⼦是个纯的⼈类⽽⾮混⾎种。”
“这个时代应该还没有混⾎种吧。古德⾥安在讲《亚种史纲》时说,混⾎种最早的⽂字记录发⽣在公元前1600
年。早了⼏百年啊。”
“是没有,可就快了。最初的混⾎种将在今夜诞⽣。”路鸣泽望向头顶的光点,抢在路明⾮问他之前说:”哥哥
你是要呆在这⾥呢,还是打算回到外边?”
“回去啊。别话说⼀半,最初的混⾎种是什么意思?”
路明⾮话⾳刚落,上⽅”井⼜”忽然抖动了⼀下。紧接着,各种嘈杂的声⾳就像瀑布被打开闸门,⼀股脑涌进
⿊暗⾥。混乱的响动夹杂着噩耗,⼥⼈们在哭喊,村落的建筑与熟⼟被狂肆地掀翻炸碎,⾎⾁从中间撕开。
“⾏啊,我这就带你去看命运是如何书写污种历史的第⼀页。这是最丑陋的⼀夜,也是最绝望的⼀夜。正是因
为这样的开始,⾎之哀被固化在每⼀个混⾎种记忆⾥,永远不可抹除。作为龙族与⼈类的杂种,天⽣必须背负⽗
族对母族的凌辱,直到最后⼀个⼈倒下为⽌!”
路鸣泽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就像混进放映厅偷看惊悚电影的⼩孩。他打了个响指,⾃”井⼜”⽽⼊的光线在
空中⼀缕缕构成旋梯,旋梯有近百⽶,将⿊暗的下界与上界相连。
“⾛吧,哥哥。”他对路明⾮说。

路明⾮将头探出”井⼜”。只看了⼀眼,所处的场景就令他彻底僵住⽆法动弹。
接近两⽶的健硕雄性将四位闪族⼥⼈逼到”井⼜”后⽅的空地上。⽆论她们如何哭喊挣扎,依然只是任凭摆弄的
猎物。⼊侵者没有丝毫动容或怜悯,⾯⽆表情撕碎了⼥⼈的⾐服,强迫⼥⼈们配合交媾的动作,为此不惜拧断她
们的四肢,扼住她们的喉咙。
卡塞尔的S级猛地反映过来,明⽩了正在发⽣的是什么。路明⾮背负着维盖爬出天井,想要放下褐发⼥孩冲过
去,却被路鸣泽拦住。
“哥哥,在这⾥受到的伤害会给神经带来真实负担,如果留下外伤的话完全可能令你终⾝残疾。这对我不划
算,所以请别这么做。”他正⾊说道,与此同时⼀个闪族男⼈从他的⾝体⾥穿过,愤慨地冲向⼊侵者。
下⼀秒,飞溅的⾎⽔染红了路明⾮脸颊。男⼈的⾝体宛如⽓球,在⼀瞬间膨胀⾄破裂,⾎⾁分离。⼊侵者不打
算蹂躏他,虽然交媾也没有快感,它们只是在完成龙族皇帝交付的使命。
⼩衰仔狠狠咬住⽛关,全⾝都在发抖。呼救声此起彼伏,那些是⼥孩⼦啊,哪怕素未蒙⾯,什么样的男⼈可以
这样对她们下⼿?施暴者就没有母亲和妹妹么?
“看来你还不了解,那些是龙啊。它们可以对⾃⼰的母亲和姐妹做这种事,何况对卑贱的⼈类。哥哥,混⾎种
继承的就是这等种族。只要有⾜够⾎统天赋,再交出⼈类的不堪和懦弱,狮⼦之⼼唾⼿可得。说起来楚⼦航就很
够格了,说不定哪天同样的表情会挂在他的脸上,看不出和这群龙有什么区别。”
“闭嘴!”蔫⼩孩闭上眼睛向前猛冲,将⼩恶魔远远甩在⾝后。他不知道哪⾥来的⼒⽓,能坚持扛住维盖的⾝体
奔跑。路鸣泽来不及拦他,只能看着他的背景消失在村落⽅向。”只是幻境⽽已啊,哥哥,何必在意呢。你太像⼈
了,甚⾄⽐普通⼈还要懦弱。”路鸣泽不解地说。

“师兄!诺诺还有⽼⼤!你们在哪⾥啊!”路明⾮⼀边跑⼀边⼤吼,沿途的建筑尽数倾圮,⽥埂上处处都是⼫骸
和深坑。男⼈们逐个被杀,有的死于抵抗,有的临死前正在祈祷能侥幸逃脱。活着的只有经受侮辱的⼥⼈,龙类
的体液打乱了她们的⽣命时钟——她们的腹部就像积⽔⼀般迅速隆起,其中包含了新⽣命的脉搏。
在屈辱和诅咒⾥诞⽣的⽣命。
“那些都是⼈啊……龙类不也会伤⼼么……为什么要这样”明知道这个问题实在幼稚,路明⾮还是忍不住问道。
他哭了出来,这样的场景他从未见过。作为历史系学⽣,蔫⼩孩对单纯⼈类史上的暴⾏都有⽿闻,可如此压倒
性的屠杀绝不是隔着书本可以想象的。这⾥注定不存在任何能维系尊严的反抗,也没有计划数量外的⽣还者。⽣
命如同旱地⾥的枯草,除了等待命运的镰⼑降临外别⽆选择。
路明⾮的眼泪⽌不住滑落,将视界彻底模糊。他脚下⼀绊,带着背上的⼥孩⼀起摔了下去。
横在地上的是⼀具被⾔灵灼伤的⼫体。从⾝形可以看出那是个男⼈,⾻骼开阔⽽健朗。路明⾮紧紧盯着他,这
个⼈类的体型令他不安。他想起之前恺撒说过⾔灵在幻境⾥已经失效,在这⾥⽆论⽼⼤还是师兄都只是强健的普
通⼈⽽已。
“不,不会……”⼒⽓仿佛在⼀瞬间被抽空,路明⾮匍匐着靠近那个死去的男⼈。⼫体被烧得⾎⾁模糊,他越看
越害怕,⽛关已经开始打颤。席天卷地的惨叫声像在离他远去,世界变得又⼩又冷。
⼩魔⿁出现在他⾝后,脸上带着说不出是欣喜还是落寞的神情。忽然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声叫道:”哥哥⼩
⼼!”
⼀条⼈形龙类蓦地出现在路明⾮⾝后,龙只看得见维盖,所以⽊然拧住⼥孩的胳膊将她拽了起来。路明⾮赶紧
伸⼿去拉,就在这时他赫然望见⼥孩双脚间流出的鲜⾎。⼩衰仔脑袋⼀空,被龙的⼒道抡飞出去。
当路明⾮再次站起来,他的眼泪还停在脸庞,眼神却已像变了个⼈。
“她是这么信任我啊……卑贱的种族,尼德霍格诞下的杂碎,我要将你碎⼫万段!”某种语⾔⾃动从他嘴⾥涌了
出来,带着暴怒和颤抖:”吾⽗虚空(Orlog),吾母混沌(Audhumla),凭依此誓,赐吾以剑。”
听到他在念什么,⼩魔⿁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即冲过去捂住路明⾮的嘴,但⼀切都来不及了。蔫⼩孩正在诵
念的⽂字来⾃海姆铜柱上的鲁纳斯。鲁纳斯领域⼀旦在幻境中展开,没⼈能准确预测将会发⽣什么事。最⼤的可
能是幻境与所有⼈的精神在同⼀瞬间被压溃,包括领域释放者⾃⼰。
“完蛋了完蛋了,⼀切都完了……”⼩恶魔破天荒地满脸恐惧。焦急中他甚⾄尝试着将⼿指塞进路明⾮嘴⾥,却
依然阻⽌不住声⾳发出。
接下来的⼗⼏秒种变得犹如⼀个⼩时般漫长,维盖被粗暴地按倒在地上,龙解开她⾝上⿊王的⽪甲,撕破她的
⾐服,动作残忍⽽肆意。路明⾮闭上眼睛,领域即将开启。所有被《尼尼微》魅惑的⼈都将在瞬间死去,快得来
不及痛苦。
“哥哥,我还不想死啊!”⼩魔⿁的声⾳都带上了哭腔。忽然他看见了⼀线希望——与龙类同等健硕的少年冲了
出来,以⼀记利落的横扫踢动作将施暴者撞开!
楚⼦航返⾝折回,将路明⾮抱住。他直视着⼩衰仔满眼的泪⽔⼀句话也不说。诺诺站在左侧,⼥孩伸出⼿轻拍
路明⾮的额头,想把他从惊恐中唤醒。
他们的努⼒终于收到些效果。路明⾮的眼神恢复到平常状态,泪⽔再次滚了出来。在他脚下是维盖因为失⾎⽽
僵冷的⾝体,⿊⾊的⾎⽔在地⾯汇成洼流。
“师兄,我,我担⼼你死了……维盖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你别放开我……”他已经彻底语⽆伦次
了。楚⼦航继续收紧臂弯,直到怀中⼈的肩胛⾻发出轻响,就像要这样融为⼀体。”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吧。”少年
揩掉蔫⼩孩的眼泪说。

第⼗⼆幕 除⼣惊悸夜·后夜
卡塞尔执⾏部的直升机出现在卢清寺后⼭上空,外形经过改造的轻装甲车也⾃⼭道鱼贯驶⼊。IV-20分部在4⼩
时内完成了资料收集,根据所得的情报分析出后⼭的岩⽯结构和波阻抗率,选定适⽤的钻孔炸弹。上海和杭州的
Ⅲ级分部也加紧增援了经验丰富的专员,准备实施爆破⼊侵。
卡塞尔本部⽅⾯,昂热以秘党党⾸的⾝份作出授权,临时扩⼤亚伯拉罕⾎契相关条款的适⽤范围,允许对半死
侍状态的混⾎种就地裁决。这就连程序障碍都作了彻底清扫。万事已然就绪,龙⾎秘党与安息会有史以来第⼀次
正⾯冲突即将爆发,⼀切如箭在弦。
昂热的竞争对⼿汉⾼曾对他作出过这样的评价,”希尔伯特是个⽼练的权谋家。他⼀般以隐忍的姿态⽰⼈,从
不轻举妄动,有时甚⾄会令敌⼈误以为他已经疏于把控局势。可永远别忘了他是个⼿⾥始终握着扳机的⽼疯⼦,
⼀旦决定按下去,他的对⼿⼤多会下场悲惨。当你感激⾃⼰不在他的棋盘上,多幸运啊可以⾼枕⽆忧了。醒醒
吧,下⼀步他将⽤伪卒斩杀你的皇后。”
确实,⼀切都在昂热的计算内。⾸先,昂热放任安息会追踪卡塞尔的S级和超A级,明明有多种⽅式能加以阻
⽌,偏偏按兵不动;学⽣会会长喜欢挑战,就让他去增援好了,当然控制风险起见,需要卫翊作为三⼈的增援;
守夜⼈乘坐的飞机刚到北京,学院BBS上的置顶就变成了中国茶点讨论,他的⽼伙计在最后⼀贴⾥感叹说⾃⼰很
怀念太湖⽩云。
副校长在第⼀时间领会出这个线索的含义。
昂热确实⾜以跻⾝龙⾎秘党组建以来最伟⼤的领袖之列。然⽽即使如此,他也依然只是个出⾊的权谋家⽽⾮全
知者。很多年后再回忆起这个冬天,昂热会发现⾃⼰犯下了⼀个重⼤错误。如果他当初选择对卫翊更加开诚布
公,或许悲剧能被扼⽌在萌芽⾥。

祭殿中⼼,⼈皇之间。
刺青师轻轻砸下⾆根,黄⾦瞳的眼⾊变得稍显慵懒:”卫翊,说起来我已经知道今年的祭祀主⾓会是谁了,你
要不要猜猜看?”他⽤五指敲击着⽯椅的扶⼿,显得百⽆聊赖。
卫翊坐在较矮的⽯椅上闭⽬不语,⼼⾥还在思索正殿被闯⼊的事情。在他意念⾥,路明⾮要么仍候在暗室
内,要么已经被楚⼦航带⾛。他确实告诉了楚⼦航暗室的位置和离开路线,但青年⼈忘了事情的关键:除⾮像他
⾃⼰这样熟悉地宫,普通⼈在其中根本⽆法确定⽅向。
换⽽⾔之,楚⼦航从他那⾥得来的有效信息仅只有”从西侧离开”。
见对⽅并不搭话,刺青师反⽽更产⽣出交谈的兴趣。事实上像他这样的存在从来不懂得什么是交谈,只是偶
尔会流露出仍像⼈类的⼀⾯,需要旁⼈附和。
“你跟随我多少年了?我记得第⼀次见你的时候,你简直就像个毫⽆威严的普通⼈类。哦不,⽐那还不如。当
时如果可以,我简直想杀掉你,再把我的意志整个挖出来,塞进你脑⾥,让你⽴刻成为合格的⼈皇。”
“你不⼀直是这样做的么。”卫翊在⼼⾥回应说。这句腹诽不包含⼀点讽刺,语调纯属⽊然。
“哦,想起来了,是⼗五年。真是废物,⾜⾜⼗五年时间,还只是现在这种程度。我在与你同岁的时候,已经
具备了使⽤‘王锋’的⼒量。⽽你还⽌步在第⼆个⾔灵上,‘出云之虎’这种货⾊再强也不够看。”⽼⼈淡淡地陈述道。
他其实没有任何轻蔑的意思,他从不刻意奚落,世间少有什么真正被他放在眼中。即使是在海拉⾯前下跪的
举动,本质上也毫⽆敬意,就像常胜之⼈⼼⾎来潮扮演受虐者。他确实骄傲得如同皇帝⼀样,⽽皇帝终⾝少有不
孤独惟危的时候。
⽆论是有⼼相激还是⽆意的刺伤,卫翊都早已失敏。他即使⼀声不吭,刺青师也会独⾃把”对话”进⾏下去。
可他还是开⼜了,他的语⽓⾥终于又燃起怒⽕,这怒⽕曾把他的⼼⼀半烧成了灰,如今已:
“那你为什么要选我?你的孙⼦不只有我⽗亲,曾孙更不只有我。”
刺青师愣了愣,即刻回复道:”问得真是幼稚。不是我选择你,是你天⽣就注定了成为我的继承⼈。为什么我
们⾼贵的祖先,万国之⽗亚伯兰会选择古尔薇格⽽不是其他众多⼦嗣中的别⼈存活?因为继承⼈⾎统⾥必有凭
证。从我们祖上与⾄尊⾄伟尼德霍格订⽴盟约起,⼈皇的位置就有严密传承。”
“那凭证是什么?”卫翊抬起头来,仰望更⾼⽯座上的祖⽗。
“神道。”刺青师忽然微微颔⾸,提⾼⾳量说:”进来吧,李蕲。命运裁判你是⼈皇的忠仆,今夜将如愿以偿获
得恩赐。”他的声⾳恍然变了,再度给⼈以衰朽⽼迈的错觉。
卫翊的余光瞥向祭殿中⼼⼊⼜,板⼨男伏跪在那⾥,仿佛正因极⼤的喜悦⽽不能⾃已。他磨动膝盖在地上前
⾏,直⾄刺青师脚下。⼈皇之间⽴即封闭,⾎祭就此进⼊尾声。
青年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他曾经坐在此时的位置上参加过数次⾎祭,没有哪⼀次门徒在⼀夜之间就成功穿
过祭殿迷宫。此时曾祖⽗的眼神淡然⾥藏着怪异,卫翊回想起他曾命令⾃⼰监视李蕲。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脑海⾥⼀团乱⿇,只听见曾祖⽗对李蕲说:”神的宝⾎在此。接过它,你就能成为尼德霍
格的⼈柱!”
刺青师扔出⼀块⿊⾊的⽴⽅体,物块在空中划出陡峭的抛物线。忽然间,卫翊满眼都是⿊影,刺青师的长袍
与他本⼈⼀同坠下⽯座。风中传来彷如⼑刃破鞘⽽出的声⾳。待长袍整个被稀薄的重量拖到地⾯时,卫翊看见曾
祖⽗以锋利⽆⽐的⼿指贴上门徒的颈动脉,⽽李蕲⼿上有⼀柄薄⽚状的怪枪,枪⼜正对刺青师左⼼。
李蕲另⼀只⼿接住⿊⾊物体,五指缩紧将其猛然捏碎。他的指缝间爆出腐蚀性的⿊⾎,那不是什么神的宝
⾎,只是龙⾎药的原料——被风⼲的龙之⼼,来⾃某条三代种。
“好特别的枪。外表如同废物,却能掩藏深蛰的杀机,跟它的主⼈很相似啊。李蕲,或许我该换个名字称呼
你,叫你什么合适呢?”刺青师的声⾳抑扬顿挫,全然不像处于⽣死关头。
“查理,或叫我⽭隼。是时候代表汉⾼⼤⼈正式拜会阁下了,卫教长,伟⼤的安息之君。我要报答把我当狗⼀
样驱使的你。”查理连说了两个古⽼的称呼,⾔语⾥当然没有丝毫恭顺。他侧向卫翊,⼀改往⽇语调说道:”卡塞
尔的猎⽝也在,正好,⼀切都能得以了结。”
刺青师啧了⼀声:”能做到这步确实不错,后⽣,可你确定打爆我的⼼脏就能杀死我吗?即使真能如此,你准
备怎样逃过动脉破裂,失⾎⽽亡的徒然结局?⽽我更好奇的是,那块赐⾎是真是假你如何会知道。”
他起伏不定的声⾳⾥⾃有蛊惑之⼒,板⼨男集中精神,努⼒表现出从容:”真正的赐⾎在卫翊⾝上,这点骗不
了我。”话虽如此,查理⼼中其实⾮常庆幸,如果不是及时警醒,刺青师趁刚才那⼀隙⾜够令他⾝⾸异处。
他顿了顿,”确认这个情报可花费了我不少功夫,包括挖开某个倒霉⿁的坟墓。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个
在短时间内由喉咙开始龙化的混⾎种,那必然是赐⾎的功劳了。具体你得问问你的孙⼦,他拿卫家宝藏做了什
么。”
闻⾔刺青师轻咳了⼀声,把⽬光转向坐在⽯椅上的卫翊,后者脸⾊⼀⽚煞⽩:”你挖开了门罗的坟?”卫翊怎
么也没想到两年前的⼀时错误会留下这么深远的影响,不只⾃⼰被逐出学⽣会,差点连学籍也失去,还让曾祖⽗
陷⼊险境中。
他对刺青师的感情从来不乏憎恨,但此刻却不得不担⼼。毕竟曾祖⽗再强也已接近百岁,很难说万⽆⼀失。
“看来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发⽣了很多精彩的故事啊。感谢你万⾥迢迢前来,带着这个丑陋⽽传神的装束讲给
我听。”⽼⼈忽然笑出声来,那阵笑肆意得令⼈⼼惊。板⼨男暗暗吞了⼜唾沫,眼前这个⽼者并不像被逼⼊绝境的
猛兽,不知是在勉⼒⽀撑,还是真留有后着。
卫翊快速回想了⼀遍当年的情形,以确认查理究竟能从门罗的⼫⾝上知道些什么。当初他本想让重伤的门罗
亲⾃报仇,却不料弄巧成拙,连⾃⼰也差点毙命当场。事后才得知,原来门罗的母亲是美⽇混⾎,且混的是⽇本
⼋⼤家族的⾎统;他的中间名包含Ryoma,就是⽇⽂龙马的罗马拼法!
⽇本混⾎种接触到⿊王之⾎的后果是,原本⼀个⼩时的极限被缩短到五分钟。门罗还未杀死树蜂龙就已彻底
堕落为龙⾎死侍,或者⽇本混⾎种⼜中的‘⿁’。因为承受不住巨⼤冲击,门罗的精神迅速崩溃,失去神智后他以为
⾃⼰是⼀条纯⾎龙,第⼀个攻击的对象就是作为污种的卫翊。
“好了,不⽤设法拖延,我这就结果掉你,愚不可及的⽼疯⼦!”查理叫喊道,与他对峙的⽼者则保持着戏谑
神情,就像⽬睹⼀场⾃导的剧⽬。卫翊坐在⼈皇的副座上,眼镜下的⾦⾊双瞳逐渐黯淡。在他⽿边,有⽆数个细
碎声⾳浮出,伴着⾎中灵的抓挠,唆使他”解放”⾃我。

“再见了,外来⼈。你的死与我⽆关,要怪就怪命运。哪怕没在这⾥遇见我,你迟早会被那群娑殚的⼦孙撕
碎。所以我只是让必然发⽣的换⼀种⽅式到来。”
迦利蓿将双膝死死压在恺撒胸⼜上,⼀只⼿扼住对⽅的脖⼦,另⼀只⼿紧握⽻箭,直直对准他的左眼。恺撒
的右臂已被⽻箭刺透,⽆⼒地瘫软在地,左⼿则在⽤尽全⼒抵挡迦利蓿握箭的⼿。若是平时,眼前的孩童对学⽣
会长⽽⾔简直轻如鸿⽑,随便⼀击都能撂倒。
但现在的恺撒⼿⽆缚鸡之⼒。
他们两⼈正处于迦南之地的边界上,只有⼿持⽻箭的⼈才具备⼒⽓⾏动。恺撒在幻境⾥也不过是强壮的凡
⼈,龙群释放的领域对他和对闪族⼈没有多少差别。
“你也可以现在来哀求我,⽤尽你能想出的词求我饶命。这样我会考虑考虑,给你多⼀点时间不难。”迦利蓿
带着笑说。即使已经⿎起勇⽓,杀⼀个⼈对他⽽⾔也并不轻松。簇头离恺撒的眼球还有⼀⼨,只要再⽤些⼒就能
触及。然后,刺穿它直达⼤脑,⼀切就结束了。
长者说过⼈的脑髓是神放置灵魂的地⽅,在那⾥没有痛觉,所以这种事⽐起被龙撕碎也不算太过分。夹在罪
恶感与兴奋之间,⾦发男孩⼀⾯想⼀⾯发抖。
⽽即将被他杀死的少年伸出的⼿臂也在抖动。那是因为肌⾁虚脱。恺撒进⼊执⾏会之后经历过好⼏次凶险关
头,然⽽没有⼀次如现在般狼狈。他⽆法因为”所处并⾮现实”这⼀事实⽽⼼存侥幸,⾯对如此毫⽆体⾯的死法却
也⼀筹莫展,彻底的⽆⼒感充斥了名为”⾃⼰”这具躯壳。
如果必须荒谬地死去,恺撒只能选择在死前努⼒保有最后尊严。他直⾯与⾃⼰发⾊相同的男孩,明明是仰视
的⽬光竟如同俯瞰,既没有愤怒徨恐,也不带丝毫鄙夷。迦利蓿见他完全没有求饶的意思,便放弃了继续挑衅。
他⼀点点加⼤⼿上的⼒度,簇头越来越靠近。
这⼀秒仿佛被拉开⽆限长,世界突然变得分外清晰。恺撒听见夜风吹拂过⼴袤的草甸,留下摩沙声此起彼
伏,遥远的⽅位传来刺⽿嘈杂,即使失去⾔灵他也听得分明。迦利蓿的肩头上⽅挂着⼀轮诡异的满⽉,⽉⾯的⼭
⾕和丘壑清晰可见。
恺撒受伤的右臂猛地疼痛起来。他不知道那道狠狠挑破筋腱的伤⼜此时已经不再淌⾎,⽽是形成了⼀道看似
已经陈年的伤疤。红⾊的骏马兀然出现,伏颈舔舐恺撒的伤⼜。迦利蓿完全看不见红马与马背上的握⼑骑⼠,这
让恺撒⾮常惊愕——它们既不像⽣物,也不是幻境的内容。
“第⼀勋,得⾃先祖。⼈皇候选者恺撒·加图索,于此受勋。”红马骑⼠宣布道,说完他与马匹就像⼀阵风般消
散。这⼀瞬间,恺撒仿佛重新获得了⼒量,迦利蓿压住他咽喉部的⼿掌被轻松挣开,男孩刺来的箭头擦过恺撒的
⽿朵没⼊泥⼟。
恺撒的体⼒倏然消逝,不过他已经获得了⾜够多时间伸⼿去触碰那⽀⽻箭。完全⽆意识地,他的⼿掌握到迦
利蓿的⼿下⽅,⾦发男孩在这⼀刻还未能反应出发⽣了什么!恺撒就这样夺过了那⽀箭,他⾝周的⼀切景象⼀边
凝固,⼀边如同燃烧的蜡⼀样变形。
视界经历了⼀次怪异的变化,恺撒发现⾃⼰站在地宫正殿⾥。敲击古钟的⼥孩⼀脸诧异凝视着他。这景象只
存留了⼀秒,⿊暗的祭殿墙壁如猛兽咬合的利齿,将他与正殿上诸⼈隔绝。

查理抠动了扳机,薄⽚形的怪枪发出⼀阵尖锐摩擦声。刺青师的胸⼜瞬间裂开,然⽽⼦弹⽆法洞穿他的⾝躯
——即使微缩了德州拂晓的枪膛,这⼀枪的⼦弹最终卡在刺青师背⾻上,被瞬间愈合的肌⾁死死咬住,只留下焦
灼的⾎⽓。
它穿透了⼈类的⼼脏,却⽆法留下致命伤。刺青师讥讽地嗤⿐,同时挥动起⽆坚不摧的⼿掌。他的⼿划过查
理颈项的位置,在空⽓中形成⼀道锋利的⽓浪——然⽽没有击中任何物体。刺青师回过头,他听见卫翊从⽯椅上
跳落的声⾳。
“闪开!”刺青师⼤声叫喊,可迟了⼀步,查理已经凭空到达了他的曾孙近侧。⼀副眼镜跌落下来,枪管笔直
对准卫翊的太阳⽳,灼热的枪⼜⼏乎要烙下疤痕。板⼨男旋即拨动了转轮,这⼀系列⾏动显然快过与恺撒决⽃时
的表现。
卫翊第⼀次对上婆娑,全然来不及防备。他的黄⾦瞳此时⼏近熄灭,⿊⾊的双眸⾥映出板⼨男的脸。查理⽤
余光觑了觑脖⼦上裂开的⽪肤。就在刚才,那⾥的动脉差点就被刺青师切断。他的⽓息有些起伏,这两次死⾥逃
⽣都绝不轻松。
“你的主⼈真是幸运,竟然能找到⼀条如此稀有的狗。奉劝你不要开枪,杀死他你永远拿不到⿊王之⾎。”刺
青师的语调与起初有很⼤不同。就如恺撒仍未继承加图索家族,卫翊也还没坐上卫⽒家主的位置;他们现在都可
能死在⾮选帝侯⼿⾥。
“杀了他就拿不到?我不相信,先试试看吧。你们卫⽒有⿊王赐⾎加持,不是受伤都能照样复原么?”查理爆
发出冷笑。其实他知道对⽅这话属实,可卫翊是刺青师独⼀的弱点,佯装不知才有筹码可⽤。
“……我以安息之君的⾝份向你发誓,杀掉卫翊,你的主⼈永远⽆法得偿所愿。”刺青师咬紧⽛关挤出这句话
来。他的语⽓⽐之前更加软弱。如果此时失去卫翊,四千年的拼命苟延会变得⼀⽂不值。将红马”战争”之印解开
的唯⼀时机将到来,⽆论如何,⼈皇只能来⾃他这⼀族,⽽不是卑贱污秽的加图索。
他只恨⾃⼰未能将极罕⾔灵纳⼊考虑中。或者他应该⼀早杀掉这个奸细,⽐起曾孙的性命,任何情报都显得
⽆⾜轻重。
“听着,废掉你的双腿。不⽤折断,直接⽤⼿斩开。”查理将枪⼜向前抵了分毫,对刺青师命令道。⽼⼈吸了
⼀⼜⽓,轻轻挥动⼿掌,卫翊猛地闭眼,只听见⾎液如柱涌出。仿佛刺青师抛下了两块累赘,他瘫倒在地,断裂
的腿部各⾃滚到⼀边。
“……太爷爷!”卫翊⼤叫出声来。他知道曾祖⽗在为⾃⼰博取时间。他的双眼瞳⾊已经与常⼈⽆异,⾔灵释
放即将完成。
“然后是你的左⼿,⽤右⼿斩掉它。快!”查理继续命令道。刺青师对他⽽⾔是个过于棘⼿的敌⼈,⼀旦龙⾎
药效果消逝,局⾯极有可能被⽴即逆转。此时⽼⼈的腿已经愈合,两块断⾯被⽪⾁紧密覆盖,成为永久残疾。
刺青师略⼀犹豫,⽤右⼿扣住左⼿,将整只⼿腕完整地卸下来。他深深喘息,显然在强忍莫⼤的疼痛。
“然后是剜掉……”查理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正想说”剜掉你的双眼”,忽然发现卫翊对他的配枪抬起右⼿。这
种情形下没⼈能从他⼿⾥夺枪,⽭隼冷冷⼀笑,却看见青年的⽬标并不是枪托——卫翊的⾷指径直穿过扳机⼜,
然后迅速⼀勾。
查理⽬瞪⼜呆,他来不及调转枪头,只听见⼀声巨响炸裂在空⽓中。

炼⾦⼦弹击穿了卫翊蝶⾻与额⾻间的中缝,然⽽在此之后,卫翊的头如同⽔袋⼀样破开,他⾝体的其他部分
也都化为⽔滴,暴⾬⼀样骤然洒落在地。
“这是什么⾔灵?”板⼨男⼤骇不已,混着⾎液的⽔迹在地上流淌,将他围了起来。查理⽴即展开”婆娑”,兀⾃
消失,然⽽流⽔在同时暴戾地沸腾,化为浓雾填充满整个祭殿中⼼。
没有任何已知⾔灵能实现这种效果!这个⾔灵的规则是全新的,然⽽它的序列与”出云之虎”⼀致,只有卫翊
能使⽤,就如同嘎朗和多吉的绝招”刺客”。
空旷⾥传出查理的惨叫声。”婆娑”开启了世界之外的道路,但那道路并不适合⽤于容⾝——就算短暂地踏⼊
它,⾔灵释放者也要承受巨⼤负担。可查理又⽆法离开业已封闭的谒见之间,他只能不断通过婆娑逃遁,每次重
新出现都会遭遇狂袭⽽来的流⽔。
每⼀滴⽔的攻势都如同出云之虎的⽖⽛般锋利。整个空间如同龙⾆,每⼀处都遍布利齿,当它蜷动时哪怕钢
甲加⾝的勇⼠也会被顷刻碾碎。查理全⾝的⾐物和⽪肤都被割破,他满⾝是⾎,左肋与整张脸完全变形,肌⾁和
折断的⾻骼暴露在外显得狰狞⽆⽐。
三分⼆⼗⼀秒之后,所有⽔滴重新汇聚到⼀处,重构成卫翊的⾝体。三分⼆⼗⼀秒是卫翊能控制这个⾔灵的
最长时间。此时他太阳⽳上有⼀个恐怖的⾎窟正在复原,那是转轮枪的弹痕。为了阻⽌曾祖⽗继续⾃残,他抢在
⾔灵结成前⼀刻扣动了扳机,将⽣死交给运⽓裁决。
万幸他赌赢了,他的对⼿则必死⽆疑。查理从半空中坠下,以接近于五体投地的姿态跪⽴在卫翊⾯前。就他
现在的状态,即使普通门徒甚⾄慕道者也能将他的性命终结。
“愚蠢。”事到如今,刺青师仍不忘斥责曾孙刚才的作为。卫翊点了点头,眼⾥泛着些许泪光。他唯⼀的亲⼈
已经终⾝残疾,⽆论出于何种理由,双腿和⼿腕毕竟是为了⾃⼰⽽失去。
查理⽤尽全⼒将⼿伸向落到⼀旁的⽚状转轮枪。卫翊冷眼看着他的动作,将枪捡起来撤下剩余的⼦弹。此时
的查理内⼼已经没⼊了深渊,他忽然想起,在去除掉刺青师双腿后他就应该⽴即⽤后者反过来逼迫卫翊交出⿊王
赐⾎。如果能如愿,之后的局势或许还有转机。
归根结底,是他⼩看了卫⽒⼀族。这恶果是如此刻⾻铭⼼,⽆论能否活着⾛出祭殿,都会伴随他直到余⽣尽
头。
“现在换我给你机会。你能回答的问题越多,你剩下的时间就越长。卫翊,每个问题给他三秒时间开⼜。”刺
青师努⼒撑起⾝体,⾯向查理说道:”第⼀个问题,你的主⼈凭什么笃定第⼀个穿越祭殿的是你?”
查理看了看卫翊,硬着头⽪说道:”过去六⼗年汉⾼逐步收集了关于尼德霍格⾎祭的情报。我们秘密诱捕你们
的门徒,⽤最极端的⽅法催眠他们,强迫他们回忆祭殿内的道路。”在尼德霍格⾎祭结束时,刺青师会命令所有门
徒服下含有神经毒剂的另⼀种龙⾎药。⽬的就是搅乱他们的记忆,为了保守迷宫祭殿。
“恩,像是那么⼀回事。第⼆个问题,昂热的⼈与你们是盟友吗?”
“……是。”查理等了三秒,回答道。
“你撒谎!”卫翊⼤叫,⼀⼿扼住查理沾满鲜⾎的下巴。刺青师的⽬光扫过他愠怒的脸,又回到查理⾝上。⽼
⼈的表情如旁观者般饶有兴致:”听啊,我的曾孙怀疑你,现在你可以试试证明你所⾔不虚,或者选择到此为
⽌。”
“六⼗多年前在珍珠港他们就已结盟,相互之间签署了时效长达⼀百年的合约,除了关于⼆战的部分外,涵盖
了英美与⼤陆混⾎种社会的新秩序、在必要情况下各⾃屠龙团相互协助的条款、以及应对必然出现的某个君主的
策略。他们⼀直是同盟,包括这⼀次……”他将真假相互掺杂,说得⾔之凿凿。
“胡说,你这⽆耻之徒!”卫翊忿怒地打断,将查理⼀脚踹到。后者努⼒⽀撑起⾝体,⼤声问:”刺青师,我还
要继续么?”
“继续。第三个问题,门罗是谁?他的⼫体是怎么回事?”刺青师继续发问。
“门罗是于前年死亡的卡塞尔专员。”查理回忆起来,卡塞尔的情报保护⼿段⾮常⾼明,汉⾼的⼈只能拼命分
析其中漏出来的细枝末节,从中挖掘出有效信息。”当时我们发现门罗的死在内部处理⽅式上有些特别,于是就秘
密发掘了他的坟墓。”
“可你说你们跟卡塞尔是同盟!”卫翊⽴即揪住其中的⽭盾。
“对,这世上相互窥伺的同盟还少么?门罗的⼫体处理⽅式简直就像对待死侍⽽不是⾃⼰⼈。于是我们对⼫体
进⾏了细胞检验,发现了快速龙化迹象。他死之前最后⼀个任务是与卫翊⼀起执⾏。我们注意到了卫这个姓⽒。”
“听起来合情合理。第四个问题,关于卡塞尔送进来的四只⽼⿏分……”刺青师扬起声调,他的话还未完,⼈
皇之间的门扉就被⼈从外推开。卫翊回过头去,只看见⾦发少年站在门前,正⽤⼀双愤怒的眼⽬注视着他。

“原来你要把门罗变成死侍……他真是愚蠢,竟然会信任你这样的⼈。”恺撒扳动着⼿指,眼⾥的愤怒已经可
以⽤悲恸来形容。对他这样骄傲的⼈⽽⾔,伙伴的背叛远⽐敌⼈的羞辱难以容忍。
如果曾经潜意识⾥还有声⾳替眼卫翊开脱,说”事实或许不是看到那样”,那么现在卫翊在恺撒眼⾥就是彻底
绑上耻辱架的罪⼈。昔⽇情谊荡然⽆存,纵使缅怀,也得等到他被处决以后。
卫翊想说”我没有”,可他说不出这三个字。再也⽆法解释了,他绝望地想。”那你呢,恺撒?为什么你也能这
么快穿过祭殿迷宫,可以说出合理的解释吗?”青年⼈将余光瞥向烂泥般躺倒的查理,回敬道。
恺撒愣了愣,他脱离《尼尼微》幻境之后就发现⾃⼰⾝处在祭殿内部,除了右臂上多出⼀道箭伤外全⾝完好
⽆损。那是迦利蓿带给他又由红马舔舐过的伤⼜。祭殿内的道路幽暗深索,恺撒只⾝向前,在重复的路径上绕过
好⼏圈,莫名其妙就抵达了中⼼。
“贱种加图索……你会出现在这⾥,代表秘党的那个计划已经失败了。”刺青师代替恺撒回答道。
“你说什么计划?”恺撒扬了扬眉⽑,卫翊也转向曾祖⽗,⾯露疑⾊。
“绕过⿊王赐⾎来创造⼀个全新的⼈类。这个⼈⽆视⼀切⾎统规则,能以超⼈之资释放出⽆可想象的⾔灵。他
将成为时代的车轮,所有混⾎种的皇帝,在旧世界中摧枯拉朽!⽽那些亲⼿创造出他的秘党精英如果站到对⽴⾯
上,甚⾄不具有被碾压的资格。多感⼈啊,蝼蚁⼼怀创造神明的梦想,还相信⾃⼰能变其为实现哩。”
听着⽼⼈充满嘲讽的话语,⾦发少年沉默不⾔,他确实知道类似的东西。关于构想中的混⾎君主,”the
Monarch of Demidragon”,记录在龙⾎秘党的极密宗卷⾥。名义上君主的⼈选会从秘党最优秀的成员中诞⽣,实则
如弗罗斯特所说,⼀切都是为恺撒⼀个⼈所准备。
“蝼蚁终归只是蝼蚁,觊觎尼德霍格的领域就像蛮夷觊觎炼冶,哪怕你们掌握了炼⾦术只鳞⽚⾓的奥妙,失败
也在意料之中。卑贱⽽狂妄的加图索看来坐不住了,只好跟这个叫查理的东西串通起来谋夺⿊王赐⾎。我说得对
吗?”刺青师肃然质问。
恺撒从未听过⿊王赐⾎,但他听得出刺青师所说的与家族之间存在某种联系。见他不说话,卫翊脸⾊苍⽩地
转向曾祖⽗。⽼⼈也不看他,嘴⾥兀然道:”卫翊,你真以为你了解秘党,了解昂热?只是纪律严明的屠龙团,混
⾎种秩序的缔约者?多幼稚啊,昂热和汉⾼,加图索和查理之间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利⽤你罢了,对懦弱的你施
舍出廉价感情,以此作为获得赐⾎的筹码。”
青年脑海⾥⼀团混乱。他想起校长曾在门罗的事上放过他,之后又让他照顾奔赴中国的三⼈组。如果昂热早
有预谋,⼀切都能得到解释,真相就是⾃⼰对学院⽽⾔是⼀件务必物尽其⽤的⼯具。是的,所有事情⽆⼀例外指
向了这个结论,卫翊愤怒地想,他⼀直相信的东西在这⼀刻崩塌了。
“杀掉他。”安息会教长观望着曾孙的反应,平静地命令说。如果双腿依然健在,⽼⼈早已亲⾃动⼿。
恺撒打了个响指,他的”⾂民”将散落的⼦弹和⽚状转轮枪带到他⼿中。数⼗只⽆形⾎镰被召唤出来,停在⾦
发少年两臂上。恺撒以⾁眼看不清的速度填充好枪弹,将枪⼜对准正上⽅,完成决⽃礼节。”我不知道什么赐⾎的
事。不过,与你交⼿求之不得。⼀直以来我都想亲⼿送你接受审判。”
话⾳未落,三匹⽔滴形成的云州虎已从卫翊⾝后扑出来。虎躯厚若青犀,虎⾸吊睛长额,⼜含着如雷的狂
啸。这只是”出云之虎”的普通形态⽽已,卫翊虽然内⼼动摇,但还未作好准备置恺撒于死。刺青师觑了曾孙⼀
眼,脸上显出铁青的怒⾊。
三匹巨虎齐头并进,裂地的趾⽖和纺锤般的长⽛爆发出慑⼈声势。恺撒先是快速奔逃,旋即命令侍⾂将之拖
到半空。⾎镰交替⽀撑起主⼈的重量,在它们下⽅云州虎保持着咄咄逼扑,要将猎物赶去绝境——⼈皇之间与正
殿中⼼的祭坛等⼤,不⽤⼏步就会抵达边缘。
恺撒此时唯独可以依靠”吸⾎镰”赋予他的宝贵制空权,他那把黄⾦的沙鹰被祭殿拒绝在外,转轮只有两枚⼦
弹,意味着仅有两次机会。⾦发少年在空中对准卫翊的膝盖扣动第⼀枪,怪枪发出尖啸,随之产⽣的后座⼒堪称
惊⼈。
然⽽”出云之虎”也不遑多让。云州虎伏地⽽起,⼦弹没⼊虎躯中形成⼀道弹痕。当它透过⽔雾,超过⾳速的
弹头并未失去多少动量,可弹道已被微妙地弯折,与⽬标失之交臂。
⼈皇的副座被这⼀发打裂成碎⽯。与此同时,另两条巨虎分别退后,经过⼗⽶助跑后纵⾝跃起。它们在恺撒
脚下穿过彼此,两团凶煞的⽔滴落回地⾯,对上⽅抚⽖咆哮。只要再⾼⼀⼨,巨虎就能叼住少年的双腿,将其从
胯下撕开。
恺撒紧皱眉头,透过⽔影他将⽬光再次瞄准卫翊。”带我过去!”恺撒对召唤物命令道,全部⾎镰瞬间聚集到
他⾝旁,将他托⾄⼈皇之间的顶部。恺撒背贴在天顶上,与地⾯的距离⽐刚才更加安全。他竭⼒⽤五指扣住⾝后
⽯板,显然对召唤出来的⼆货并不放⼼。
三只云州虎⼏乎是直⽴起来,踮起后⾜不断向上弹跳。云州虎⾝长超过两⽶,好在⼈皇之间顶部远⽐那⾼。
若它们停⽌怒吼,肃杀的场景会⽴刻变得怪异可掬。只看见攒动的虎头垂出涎⽔紧盯恺撒,就像⼤猫觊觎着梁上
的鸽鸟,跟着对⽅⼀步步朝卫翊的⽅向挪去。
“呃,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虎视眈眈……”意⼤利⼈脑海⾥不合时宜地冒出成语。凭现在的状况即使接近了卫
翊,他也不知该怎样命中对⽅。转轮枪威⼒巨⼤,但失掉准⼼也如同废物。
刺青师杵着折断的双腿站起来,⼿掌在⼈皇的座椅下⽅划过。宝座轰然垮塌,形成⼀截截长形⽯块。⽼⼈握
起⽯块,将锋利的断⾯对准恺撒背⼼逐⼀掷出。他的⾏动本意是驱散⾎镰,却迎来了恺撒赋于节奏的⼜哨。每⼀
声响起,就有⼀只少年的侍⾂飞出去将⽯块衔⾛。
⽼⼈冷笑⼀声,⼿上的动作变得越来越迅速。飞出的⾎镰数⽬随之不断增加。恺撒⼀共只召唤了⼆⼗只⾎
镰,等他醒悟过来,半边⾝体已经失去了⽀撑。少年⼿上⼀滑,云州虎对准他垂下的⼿臂咬去,眼看利齿就要将
那只⼿铰断。”畜⽣!”恺撒连忙收⼿,指尖从虎⼜缝隙⾥擦出,带⾛⼤瓣指甲。
“该我们还击了!”恺撒咬⽛切齿,⾎⾥的灵因为愤怒⽽躁动。虚空中钻出更多侍⾂,⾎镰们混乱地滑翔在密
室内,⼈皇之间顷刻变成蝠⽳。这种程度的召唤既耗精⼒,且会让召唤物濒临失控,恺撒毫⽆疑问是在冒险。他
素来如此,仗恃天赋过⼈,鄙夷⼀切循规蹈矩。谁要胆敢挑衅,必然当场报偿。
现实中的”⿁车鸟”⽣性极端嗜⾎,捕杀猎物的⽅式诡谲难测,当它们凑到⾜够⼤的数量,甚⾄能剿杀⽗种龙
类。恺撒此时已经聚集到了相当的数量,应对这等场⾯,卫翊不得不召回⼀匹云州虎。出云国的神虎单论⾁搏算
是当之⽆愧的兽王,但在如此数量的⾎镰⾯前也显得狼狈不堪。
刺青师捏碎最后的⽯块,当下作出决断。他从地上拖起被⽆数⾎镰吮噬的板⼨男,将他脱⾅的肩胛⾻重新接
上。”知道你该怎么做么?”⽼⼈⽤⼿指抵住查理鲜⾎淋漓的喉咙问道,后者顺从地点了点头。”那就去吧。事若办
成,我会考虑留下你的命。”刺青师放松五指,挥⼿驱散来⾃后⽅的进犯。
查理的⾝影从地⾯上消失。”你让他⼲了什么?”卫翊诧异地四顾,只见男⼈重新出现在恺撒⾝侧。⾦发少年
⼀把捉住板⼨男的⼿腕,却来不及把他丢出去。恺撒眼前⼀⿊,下⽅⾎镰⼀瞬间像垮塌的落叶般散开,云州虎虎
背如强⼸振发,翘⾸等待着⾷物落⼊⼜中。
出乎意料,没有任何物体掉落下来。⾯对此番情景,刺青师⼀脸愕然。他忽然想明了查理在做什么。在承受
卫翊的攻势时,这个男⼈曾经多次意图逃离,终究⽆法撼动⼈皇之间的门扉分毫。他不能,但是作为选帝侯的恺
撒可以。”让你的病猫滚到门边去,快!”刺青师对卫翊⼤喊。
果然下⼀秒,查理和恺撒出现在那扇门前。”推开它,”查理失声说,”卫翊还没发挥实⼒,你根本不可能伤到
他。不想死就照我说的……”最后⼀个字还没说出来,男⼈的话语已被巨虎迫近的咆哮声打断。

路明⾮咬住⽛关,不断⽤浸湿的⽺⽪擦拭维盖双腿上的⾎。⽉光正从上⽅倾泻下来,褐发⼥孩脸庞煞⽩,嘴
唇绽发着青紫⾊。
他们藏⾝在⼀座倒塌的⽊屋中。楚⼦航双⼿交握青铜翼⾻驻守⽊屋的西侧,⾯对倾覆的蓬草屋顶屏息凝神。
诺诺则于狭间中央点燃闪族⼈的⾹料,烟雾萦萦袅袅,将鲜⾎和体液的⽓味盖住。
这间⽊屋已经初具规模,它⽐其他所有在建的村舍都要宽⼤,原本被预定为族民会议场所。坍塌的栅墙和蓬
顶包揽了四合,只在上⽅破开⼀⼩⽚夜空。哀惨的声⾳间或从外部传来,越来越微弱,⼭⾕慢慢回归寂静。
这场噩梦看似即将结束,楚⼦航却知道盯上维盖的龙并未⾛远。它仍在周边逡巡搜索消失的⽬标,随时可能
找到这⾥。少年作好准备要背⽔⼀战。虽然对当下的他⽽⾔,解决那条龙绝⾮易事。
失去⾎统能⼒后唯⼀可以凭依的武器只有青铜翼⾻。龙在看不见敌⼈的情况下会胡乱释放出烈性⾔灵,抑或
发动暴击。两者都算得上致命,其中实⼒的悬殊,就好⽐仅仅配备瑞⼠军⼑的⼠兵孤⾝对上履带装甲车。在这种
情况下,四⼈得以全⾝⽽退已经算是幸运。
路明⾮⼀直努⼒看护着维盖。闪族少⼥的伤势不容乐观,早先坠落造成了内伤型出⾎,路途上的颠簸和拉扯
将这⼀症状⼤⼤加重。唯独能保护她的⿊龙⽪甲又被龙类剥夺。蔫⼩孩简直不敢想象如果龙再次袭来,褐发⼥孩
会是什么下场。
⽆论如何,还是想要尽⼒保护她。
路明⾮曾在⼗万⽕急⾥与魔⿁⽴约去救诺诺,帮陈雯雯在⼀堆混混⾯前出头,也曾为楚⼦航豁出命冒险。做
这些事时,对象都是他极在乎的⼈。可这⼀次路明⾮表现得像个男⼈,理由却与私情⽆关——他对维盖的好意仅
限于对普通朋友,他要报偿的更多是对⽅的信任。
所以说衰⼩孩会突然变成他⾃⼰也不知道的样⼦。这就是成长,保护⼀件东西不再出于⾃我、感情,⽽是因
为责任,因为觉得⾃⼰应该这么做。
“真意外啊,就像亡命之徒⼀样凶狠的衰仔,我好像只在梦⾥见过。”诺诺在来路上对楚⼦航说,”如果不是刚
才抱着你时恢复了正常,我⼏乎要以为他被谁给掉包了。”关于这句话,当时连路鸣泽也在⼀旁点头附和。
“哥哥,为什么要做这种⽆益的事呢?这已经超过正义感泛滥的范畴了。”此时⼩魔⿁双⼿托腮坐在四⼈上⽅
的两根梁⽊交汇处,轻声问说。路明⾮没有理会他,⾃顾着⽤清⽔沾湿维盖的嘴唇。
最后⼀⽚没药在诺诺眼底逐渐化为灰。⼩巫⼥⾛到楚⼦航⾝边,⽿语道:”你看见那个了么?”
“恩。”楚⼦航知道诺诺指的是埋在⼀排⽊栅下的⼩⼩⼿掌。那只⼿已经僵冷,⼿⼼⾥紧攥着⼀把⽊梳,⾄死
都不愿意放开。
“不把她挖出来?”⼩巫⼥低声说。
“移动那⾥很可能再次引起垮塌。救她没有意义,她不是真的⼈。”楚⼦航说。
“你明知道维盖也不是真实活着的⼈。”诺诺叹了⼜⽓:”那么为什么不把她也丢下呢?没有她那条龙就不会尾
随,情势会安全很多。我真担⼼我们中有谁被卷进它的⾔灵范围⾥,然后现实中跟着受伤或者死掉。”
“……你先⾛吧,诺诺。恺撒应该在不远的地⽅,找到他,你们再⼀起寻找幻境的出⼜。”楚⼦航犹豫⽚刻,
表⽰拒绝。
诺诺同样也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我想不出该说什么好了。如果这种事发⽣在常规任务⾥,施耐德教授会当
场⽓出⾼⾎压吧。”⼩巫⼥终于呼出⼀⼜⽓,⽆奈地说:”为他做到这⼀步,你还说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他。我
快被你们俩蠢哭了。”
诺诺说得没错。除暴⾎时间以外,楚⼦航是⼀贯理性的。换了别⼈作为同伴,可以选择的应对⾮常之多,甚
⾄包括将对⽅打晕再直接拖⾛。然⽽他⾯对的是路明⾮。蔫⼩孩显然将维盖当作⼀个活⽣⽣的⼈来看待。既然决
定要救她,并且已经付出了巨⼤努⼒,怎么能在这⾥眼睁睁放弃!
S级的衰⼩孩难得勇敢⼀次,就冲这⼀点他也会奉陪到底。
他没有回答诺诺的话。两个⼈谁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房间⾥安静若寂,只听见⾹料燃烧的咝咝声。路鸣泽
从悬梁上跳下来,徐徐⾛到维盖⾝前。”⼲嘛?”路明⾮⾯⽆表情问道,他与⼩魔⿁的对话从来不会被第三⼈听
见。
路鸣泽捧起他带来的⾦桔花,”哥哥,现在握紧我的⼿。⽆论发⽣什么事,我没叫你都不要放开。”
路明⾮转过头直视他,⼩魔⿁很少⽤此时的语⽓讲话。于是蔫⼩孩将信将疑地伸出⼿,接触”弟弟”冰凉的⼿
掌。与此同时,纯⽩中夹带⾦⾊的花簇”簌”地掉落到维盖怀中,屋舍东侧的栅墙应声⽽裂。
楚⼦航的⾝影如⼸箭般向后弹出去,他并不急于转⾝,只将双臂的肌⾁拉伸到极致。在与⾼速奔来的龙相撞
前,少年转过⾜踝,配合腰⼒和臂⼒发动了⼀记回斩。他的招式与剑道中的斩击或太极剑的运剑带剑都不相同。
⾮要说的话,更接近于跆拳道⾥的回旋踢,只是动作转⾄上半⾝,攻击的关键从⾜掌变成⼑刃。
这样的⼀击更适合⽤重剑,青铜翼⾻分量稍微差了些。
少年利⽤了他的唯⼀机会。他的⽬标在⼈形龙类的双眼之间,过半情况下那⾥会隐藏着第三只龙眼。龙变成
⼈类以后,⾻骼强度看上去也有所减弱,这记雷霆万钧的攻击因此得⼿。⼈形之龙像是在剧痛中失去了知觉,楚
⼦航收住⾝势,对着⾻⼑上的⾎急促地喘⽓。⼀切发⽣得太快,直到尘埃落定路明⾮还没明⽩状况。
忽然,楚⼦航的表情凝滞了。翼⾻上沾的⾎液没有丝毫腐蚀性,那绝不是龙⾎……他刚才只打倒了⾔灵造就
的傀儡!
少年猛地转头,蓬草屋顶那⼀侧在他眼前被⽓流冲破。⼈形龙类从破⼜⾥窜进来,直直朝褐发少⼥奔去。诺
诺习惯地迅速将⼿伸向腰间,才想起枪套⾥空空如也。她只能眼看着⼀切发⽣——路明⾮站直⾝躯,想要阻碍龙
的去路,然后他整个⼈被撞倒在地上。下⼀秒,楚⼦航冲到”龙⼈”⾝后将其缚住,阻⽌它踏过路明⾮的脑袋。
“带他⾛!”楚⼦航对诺诺⼤喊,他的四肢此时已达到极限,⽽⽆可动弹的龙开始释放出⼀个新领域。
⼼脏刚遭受了接近半吨的冲击,⼩衰仔吐出⼀⼜⾎,⽿边诺诺的声⾳在不停叫他,⽽还有⼩魔⿁唤他”哥
哥”。路明⾮⽆法回应这两⼈了,胸腔像是从⼼⼜裂开,声带也难以发⽣任何振动。
在双眼模糊前,他又听见参差的响声。屋内扬起漫漫尘埃,就像成群出洞的⽻蚁。屋舍再次坍塌了,来势汹
汹的⿊暗将整个视界吞没。

世界颠了过来。路明⾮原本背靠的地⾯变为了⽯壁,他正对的⿊暗化成模糊如⽔影的⽩⾐⼥孩。路明⾮看不
清她的脸,只见到她的双⼿紧握着什么停留在⾃⼰胸前。⼩衰仔艰难地埋下头,才发现⼀把短⼑插在⾃⼰⼼⼜
上。⼤概是动脉还没破裂,鲜⾎沿着⼑刃滴落在地。每⼀滴都伴着⼀声分明的坠响,声⾳被空虚地放⼤,就像某
种倒计时。
他努⼒将视线移往别处,隔着咫尺之遥,对上了诺诺的⽬光。⼩巫⼥瞳孔在微暗中睁⼤,她的表情像凝滞的
美丽肖像,虽然隐隐透出不祥。属于少⼥的双唇酝酿着惊讶的叫喊,正待开启。
路明⾮⽆暇欣赏这张他曾⽆⽐憧憬的⾯孔,四周明明那么安静,内⼼却如窒息般急迫。终于,他在⾝穿⿊袍
的⼈群中找到了楚⼦航。地宫的⽓孔⾥有夜风交织,墙上鐎盉的⽕光明明灭灭。少年宽阔的⾝影正在后转,动作
很慢很慢,仿佛永远⽆法完成。
从这画⾯⾥,他竟读出了沧海桑⽥的味道。
路明⾮把头转向⾝边,他的左⼿像是握着⼀块微暖的冰。路鸣泽也背贴在壁⾯上,与他⼗指相扣。若是往
常,在这样的时候⼩魔⿁必定又会问他交换1/4的灵魂,可这⼀次灰银⾊头发的男孩缄默不⾔,只是深沉地望着
他。
“哥哥,坚持住。”路鸣泽说。
“这么好的机会,不向我勒索么?”路明⾮⼼⾥说。他其实怕得要死,⼼脏刚承受了半吨冲击又被⼀⼑命中,
⽣命中⽌只是时间问题。可他还有很多事没做,还有重要的话没和对的⼈讲。如果现在也能满⼜烂话就好了。
“抱歉哥哥,不在剧本上的事我也⽆能为⼒。”⼩魔⿁诚实地摊了摊⼿。”但我可以帮你多争取⼗分钟时间。好
好利⽤,尽快找到守夜⼈就能得救。”
路鸣泽悲悯地看了”哥哥”⼀眼,如同烟幕⼀样消散。蔫⼩孩来不及想他的话,意识变得越来越孱弱。他就像
⼀个疲惫的旅者,已经⾛到世界尽头。

刺青师以⼤教长⾝份结束了⾎祭。祭殿的砖⽯交错散开,全都如流砂般涌向⼈皇之间。门徒们如同蚁潮围聚
到祭坛周围,迎接预定的⾎祭⾼潮。《尼尼微》的奏响也戛然⽽⽌,慕道者抽离出痛苦的灵视状态,全都疲累不
堪。
有⼈为刺青师寻来⼀套铁制的义肢。往往祭殿之后仍有价值的伤残者会⽤得上这些东西。⽼⼈被它们抬起
来,安放在铁膝之上,他⼿指恺撒⼤声宣布:”原有试炼作废。谁割下这个⼈的头,谁就有权迎接赐⾎,成为今晚
的⼈柱!”
信徒们瞬间沸腾,⼀双双眼⽬将凶光交汇在恺撒⾝上。”⼈柱是什么东西,死侍运动会的冠军吗?看上去你们
都很有上进⼼嘛,过来试试!”⾦发少年揉搓着拳头,盘旋在半空的⾎镰发出极具穿透的嗡鸣声,就像⼥⼈的哀歌
被提⾼了数个⾳阶,相闻如诉如泣。

正殿的⼀⾓,慕道者阿惘将⼿中短⼑再⼀⼨抵⼊少年的⾝体。伤⼜像砸开的泉眼,鲜⾎顺着⼑⾝流下,从数
缕合为⼀股。阿惘很少杀⼈,⼏乎每次死者被⼀⼑致命,伴随着迸溅的⼼⾎。像路明⾮这种情况她见所未见,不
由得有些颤抖。
发现任何⼈⼊侵地宫必须⽴即击杀,这是安息会的铁律。阿惘没有⾔灵,也⼏乎未接受过武术训练,然⽽在
合适的时间她能杀死任何⼈。那就是《尼尼微》结束时的⽚刻,每⼀个从幻梦中醒来的⼈在这时都像⽆⼒防备的
孩童。
阿惘选择了路明⾮⽽不是看上去更强壮的楚⼦航作为⽬标,因为她曾听到卫翊和路明⾮的对话。在安息会之
外卫翊不该有任何朋友,路明⾮也好恺撒也好,只会让他离教长的⽀配越来越远。远到某⼀天,⾃⼰就再也看不
见他了。
所以哪怕并不憎恨路明⾮,⽩⾐少⼥依然⾮杀掉他不可。慕道者的⼈⽣⾥从来只有做与不做,没有良知和谴
责、对与错。将活⼈变成死者实在是⼀件⽆评价必要的事情。阿惘⿎起勇⽓,⼑⾝整个没进路明⾮的胸腔,⼼脏
的律动传导⾄⼑柄,让杀⼈这件事变得意味鲜活。
在这⼀⼑之后,那颗⼼减缓了跳动。阿惘呼出⼀⼜⽓,路明⾮睁开眼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后。”对不
起。”阿惘轻轻说。说完这句话她就被⼀股巨⼤的⼒道撞开,如同被⼦弹击中的落叶。
楚⼦航刹住脚步,⽀撑起跪倒在地的⼩衰仔。诺诺也奔了过来,努⼒想证明⼀切只是⾃⼰眼花。可那把要命
的⼑确实插在路明⾮⼼⼜上,若不是理智竭⼒阻⽌,楚⼦航早已拔掉它,仿佛没有了它怀中⼈就会安然⽆恙。
“师兄……”路明⾮拼命挤出⼀个难看的笑容。他想说什么,可世界先他⼀步熄灭,卡塞尔的S级就这样失掉全
部知觉。
楚⼦航抚摸着那张僵硬的笑脸,⼿指停留在乌青的嘴唇上。路明⾮的⾎还在流淌,⾎的温度也在快速流失,
最后的温暖留在楚⼦航全⾝上下,就像恋⼈即将疏离的拥抱。在这个除⼣⽇早晨,寒冷的空⽓为之泛起⽩雾,死
亡在此徘徊。
真冷啊,楚⼦航⼼想。为什么你这么冷还这么安静?明明亲吻的时候很温暖。
我还想听你数⽺,听你对我讲那些很难明⽩的笑话。我也有很多事从未向任何⼈提过,却能⾃然地对你说。
我看得出外婆很喜欢你,我妈妈也会很喜欢你的,她看上去跟你⼀样少根筋,但其实没那么夸张……真奇怪,在
这种时候该喋喋不休是你才对啊。
所以路明⾮,对我说句话好吗?⽆论什么都⾏。我知道芬尼厄会死是因为你做了什么,你⽐任何⼈想象都
强,不会就这样……死在这种地⽅吧?
我的路明⾮,别这样,别这样……
“你要⼲什么?”诺诺回过神看见楚⼦航抱着路明⾮站了起来,狮⼼会会长全⾝的肌⾁变得像钢筋⼀样坚固。
他的⾝⾼陡增了近⼗厘⽶,每个关节都在同时龙化;他的⾎液从⾓膜⾥源源不断地流出,就像哭泣的修罗,双眼
灼热得如同煤块将眼窝烧焦。
只⽤了⼀瞬间,楚⼦航就达到了第四度暴⾎。⾁体强度增长了上千倍,燃烧世界的⽕蓄势待发。少年紧抱着
怀中⼈,⼀步步⾛向阿惘,⾏经的道路上所有慕道者瞬间都被化成腥⾎的炭⽕。有门徒向他冲过来,少年伸出颀
长五指,⼀⼿捏爆那⼈的头颅。
“第⼀个。”他挥掉⼿上的⾻头与脑髓说。

慕道者们被⾝后的惨叫追逐着,连滚带爬向四周逃窜。⽕焰如同潮汐拂过他们的⾝体,将⼀切⽣命特征彻底
抹除。精纯的⽕种已从亘古沉睡中觉醒,死亡如同瘟疫般肆虐。
“楚⼦航,别这样!把他放下来!”诺诺紧跟在少年⾝后,⽤尽全⼒呼喊。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与对⽅
保持最后两⽶间隔。这距离是精神所能承受的极限,杀戮意志将少年化为活动的岩浆中⼼,本能不允许⼩巫⼥继
续靠近。
路明⾮沉沉蜷折在楚⼦航怀⾥,平稳⽽僵冷。剥夺他⽣命的少⼥则同样⼀动不动,静候在原地。⽚刻之前⼥
孩被击出了超过⼆⼗⽶,冲击造成内脏⼤出⾎与多处⾻折。经受如此重伤,世间对她⽽⾔早已⽣机断绝。
“阿惘!”祭坛上的卫翊惊觉到这⼀幕,完全⽆视⾃⼰⾝处的战争,箭⼀样冲出⼈群。
“⾄尊之主尼德霍格,畜物献祭在兹,愿此残⾝⼀分为三,贱⾻委与丰饶,污⾎涸于神肠,卑魂奉诸安息
地。”阿惘念颂完教规⾥的死颂,淡漠地闭上双眼。楚⼦航的脚步到达她跟前,少年启齿默咏龙⽂,显然不愿予她
⼀个平淡的死亡。
在领域释放之前,诺诺从后⽅扔出伯莱塔的枪套,砸在楚⼦航背上。少年转过⾝来,⽆情的黄⾦瞳从上到下
打量着⼩巫⼥。”你听我说,把路明⾮放下来。”对⽅的声⾳焦急⽆⽐。
楚⼦航看了看怀中⼈如坠梦魇的脸庞,回过头再也不理诺诺。他继续着被打断的⾔灵,空⽓发出⼀道震⽿欲
聋的炸响!⽆论是有机物、⾦属还是惰性⽓体,领域范围内全部物质都在同⼀时刻与氧⽓发⽣超出常理的剧烈反
应。随之⽽来的⽓压如同巨⼈之踵撞击在地⾯,上下都为之摇晃。骤变突如其来⽽又须臾即逝,只留下星点的明
亮⽕光,如⾦箔撕碎在风⾥。
“不!”卫翊到达的时间迟了⼀步,他在空中慌乱地挥⼿阻⽌空⽓流散,像是要挽回什么珍贵的东西。当然是
徒劳,穿过他⼗指缝隙的只有⽕星与灼热⽓流。半晌,青年才意识到事情结束了,从这⼀刻起,名为阿惘的⼥孩
从世上永远消失,他失去了长达⼋年时光⾥唯⼀能说话的朋友。
再没有⼈每当他极尽疲惫的时候,⽤句鑃为他敲奏永不重复的歌。
卫翊深吸了⼀⼜⽓,直视着楚⼦航。”第⼆个。”后者冷淡地宣判,暴⾎程度仍在继续上升,看上去并不打算
停⽌。尽管如此,龙化还没进⾏到最后⼀步,属于⼈类的意识还在少年脑中,虽然极其薄弱。卫翊看了⼀眼濒死
的路明⾮,知道冲突⽆可避免。他周⾝随之浮出⼀层⽔雾,像朦胧的甲胄包裹起他的⾝躯。
楚⼦航将路明⾮抱得更紧。⼩衰仔的⾝上多出了许多烧伤,不住有⾎往下淌,可龙化的楚⼦航顾不上这些。
他再也不想放开这个⼈——原本有那么多机会能令他们相互了解,那么多他都⼀⼀错失了。
杀死安息会门徒,杀死慕道者少⼥,驱动少年的第⼀个念头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发泄内⼼的愤怒和不⽢。
马上,这把⼼⽕就要烧着第三⼈,第四个⼈,就这样⼀直烧下去。
⽬标忽然提⾜奔跑,作为攻势前奏。君焰的⽓压旋即形成⼀道屏障,阻隔在卫翊与楚⼦航间。卫翊⾝边的⽔
雾在热⽓⾥迅速蒸发,甲胄被缕缕抽丝剥茧,当他来到楚⼦航近前时,已如⼀个潺湿的幽灵。少年抬起龙化的⼿
掌,如同猛兽暴起般发动出第⼀击!

正殿另⼀边——
恺撒被门徒们死死围住,同时他也命令领域”⾎镰皇宫”沿着祭坛扩撒。站在双重包围中⼼,⾦发少年的⽬光
辗转四顾,只看见⼤批B级死侍环伺在侧。他们肆意践踏着地⾯上横呈着死⼈与伤者,就像觅⾷的鬣狗。刺青师就
在不远处,卫翊和查理则不知去向。
“真是没完没了……”恺撒回过神来,躲开横扫⽽⾄的烈性⾔灵”硫磺之柱”,以⼀记侧踢反击。⾎镰潜伏在他⾝
侧为其殿后,叼住形似暗刺的利⽖,阻隔强劲的拳头。进攻已然⼗分密集,既包含⾔灵对垒,也不乏⾎腥⾁搏。
在此之间,学⽣会长看不见的侍⾂得以饱餐美味。
刺青师端坐在祭坛外围,焦躁地等待着⼿术完成。他那三处致残伤⼜被⼈重新切开,迅速复原的肌⾁和结缔
⾃然嵌⼊到义肢关节内部。⽤不了多久他便能独⾃站⽴,⽼⼈已经迫不及待要重赴战场。古尔薇格四族与加图索
的恩怨亟待他去了结。
当恺撒撂倒第九位门徒,卫翊与楚⼦航的鏖战也僵持了近百回合,随时可能有⼀⽅⼒竭倒下。精炼⾎统为楚
⼦航带来近似于某些昆⾍的肌⾁爆发⼒,弹跳空间扩⼤到⾝体规模的数百倍。出乎意料的是,卫翊的状态与他相
差不远。两⼈都脱离出重⼒束缚,将战场延伸⾄正殿内每⼀个平⾯上。
四度暴⾎之后,楚⼦航的实⼒连普通龙类也难以企及,他甚⾄能命令领域中与氧丝毫⽆关的物质以最⼤限度
燃烧,或令其直接成为爆炸的触媒。这是君主级威能,类似景象只在康斯坦丁孵化时出现过。
相对地,卫翊也完全解开了⾎统禁制,进⼊到⼀种特殊状态:当他集中精神,除了肢体获得强化外,⾝躯看
起来毫⽆异常;⼀旦卷⼊⾼热范围,青年会⽴即取消掉意识,整个⼈随之分散为⽆形⽔雾,待空间平静下来再⽴
刻重聚。
这样使⽤⾔灵⼏乎⽆懈可击。虽然⾝体在两种状态⾥切换依然需要时间,但实际过程⼏乎可以忽略不计——
⽐⼦弹射出枪膛还要短暂。就为捉住这⼀瞬,楚⼦航竭尽全⼒加快速度,逼得战⽃节奏⼀路飙升。双⽅⾝影渐渐
化为⽓幕上的两道雾迹,⽿内全是嗡鸣,⾁眼只看得见热浪和莲团般的⽕球。
诺诺眼看着⽕光在正殿四壁上次第闪耀,伴随着爆炸声此起彼伏,每⼀声都令地宫摇摇欲坠。终于,最⼤⼀
道炸响贯穿了殿内空⽓,两个⼈影凭空浮现在漫漫烟尘⾥,背景是慕道者们堆积如⼭的⼫骸。卫翊双⼿撑膝⽌不
住⽓喘,楚⼦航看似平静,实际也在等待崩裂的肌⾁复原。
眼镜青年左胸上挂着⼀块⼿腕粗的⾎洞,创⼜正在接受龙⾎向内修补。他终究还是被击中,作为交换,楚⼦
航付出重度烧伤的代价。哪怕被后者⼩⼼保护,路明⾮同样全⾝遍布焦痕。短⼑依然插在他⼼⼜上,⼑柄的硫化
橡胶已被熔得变形。
经历了短暂黯淡,楚⼦航的黄⾦瞳重新点燃,明光肃杀地聚焦在青年⾝上。他向前迈出步伐,⼀步,两步,
三步,绝望随他的⽓场⼀同逼向卫翊。这⽆疑是杀死对⽅的最佳时机,可他⽿⾥却断断续续冒出不和谐的声⾳,
质问他究竟在⼲什么。以及杀掉所有⼈他能得到什么。
“闭嘴。”被杀戮之⼼主宰的少年⼀⾯咬⽛抵触,⼀⾯保持前进。
卫翊渐渐撑起⾝来,脸⾊煞⽩地望向头顶。再多⼏秒,他又能继续使⽤⾔灵,把这场战争拖延下去。可他找
不到拖延的意义,满⼼⾥只有疲惫,⽆以复加的疲惫。昂热欺骗他,恺撒和他决裂,就连阿惘也不在了,这世上
只剩下刺青师还需要他,就为实现某个宏⼤⽽空洞的野⼼。或许死在这⾥更好?他落寞地想。
正殿⼀隅,宛如⼀出古典悲剧即将落幕:⾝为主⾓的勇者终究失去了重要之⼈,他的双⽬因悲恸⽽蒙蔽,⾎
液于狂热中沸燃。他带着满⼼仇恨穿过夹道的⼫骸,要将所有⼈不分仇雠⽆辜统统送进地狱。
看上去结局已经⽆可改变,⼀切会以主⾓的⾃毁为终。诺诺却在这时冲到他⾯前,飞舞的红发如同燎烧的⽕
焰。”站着别动,楚⼦航。”⼩巫⼥⿎⾜了勇⽓,抑制住⽛床颤抖与⼼跳加速,直视变成怪物的同伴:”我最后说⼀
次,你要⼲什么随你,但先把路明⾮放开!”

楚⼦航单膝跪在地上,依依不舍放开了怀⾥的衰仔。随后暴⾎效果开始减弱,少年忽然清醒了不少。他愕然
四顾,视线划过慕道者的⿊暗残骸和重创下的卫翊,重新回到路明⾮⾝上。”路…明⾮。”他又唤了⼀遍那个名
字,当然⽆⼈回应。
新⾎从他眼⾥滚出来,⼀路灼烧脸颊上⼲涸的旧伤。可他还感觉不到痛,就像刚经历了过度酗酒,⿇⽊感充
斥着全⾝每⼀个⽑孔。
诺诺俯⾝察看蔫⼩孩的伤势,确认找不到⼼跳和呼吸。⼩巫⼥遭遇过很多次死亡,没有⼀次让她如此不⽢。
毫⽆疑问她对路明⾮⼼存好感,虽然那种感情与对恺撒完全不同。红发⼥孩深叹了⼜⽓,试图⽤⼿将那具⾝体抚
平。
完成这件事,诺诺抬头⾯朝卫翊,问:”学长,这是你安排的吗?”
楚⼦航的⽬光锐利地凝视前⽅,只见卫翊神⾊黯然地说:”是不是已不重要。我也不打算再躲。”
“即使知道你是安息会的⼈,我依然不相信你蓄意伤害门罗这件事。”诺诺直视着卫翊游离的眼神,重复道:”
告诉我,杀死路明⾮是你安排的吗?”
“……”卫翊依然不打算回答。在沉默中他忽然将脸侧对正殿北⽅,沉声说:”学院的⼈已经到来。要处置我还
有的是机会,⾄于现在,你们还是⽀援恺撒要紧。从教长发动攻击开始,吸⾎镰⽆法帮他撑过⼗合。”
“恺撒?”诺诺眺向祭坛,就在此时刺青师募地起⾝。义肢还未完全就绪,⽼⼈⼀个趔趄,好容易稳住⾝形。
他随即转向北⾯,⽬光甫⾄,七⽶巨门被钻孔炸药裂作⼀地碎⽯,全副武装的⼊侵者分成三组穿过弥散硝烟。来
⼈统⼀⾝着⾦属防护服,各⾃⾯罩上镌刻着执⾏部编号,显然都是秘党精英。
安息会教长压下眉头,眼前局⾯本在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秘党会在短时间调动如此庞⼤的⼈⼿。⽽且,不
只是中国分部成员,就连本部王牌们也出动了。这群⼈其实从半个⽉前就开始陆续进⼊中国,⾏踪脱离任何分部
管辖,由施耐德特别授权。
“真是多此⼀举,这些杂碎我和楚⼦航已经⾜够解决。”学⽣会长瞥了⼀眼援军,不屑地说。话⾳刚落他听见
⼀道尖锐的风声破空⽽来,恺撒猛⼀侧⾝,后背上浮出半⼨厚的伤⼜。
半空的吸⾎镰瞬间好似蝠群集结,密攘攘冲向偷袭者。它们被逐⼀击溃在刺青师⼗指间(其中有五只铁
指),如被悬⽯分隔的飞流般坠落。镰群腹中的鲜⾎泼溅在祭坛地⾯上,俨若魔⿁撑开双翼。空⽓很快平静,这
些受召的⽣灵就像不曾存在过。
刺青师紧扣双⼿,只当完成热⾝运动。他刚将残存的”王锋”发挥到了极限。那是能将⽬标悉数斩绝的⾼阶⾔
灵,在位阶表上仅次于”审判”,威⼒有如神怒。安息教长已作好准备全⼒以赴,他有⼀万个理由,必须在此除掉
加图索的继承⼈。
“来啊,虎克船长。”恺撒⼀边挑衅残废的敌⼈,⼀边拔出狄克推多。猎⼑兀⾃震动,释放出炼⾦领域覆盖整
⽀⼑头。少年发出⼀声咆哮,⾝形忽就矮了⼀尺,他躬⾝向前俯冲,⾝廓擦过”王锋”的刃弧直⾄刺青师胁下。
狄克推多顺着肋⾻刺进⽬标前胸,这⼀⼑能万⽆⼀失穿透⼼房。被刺的⽼⼈低头与少年对视,嘴⾓勾起冷
笑。恺撒眉头⼀蹙,只见刺青师回转右⼿,镇定⾃若地朝他颈脖袭来。这情形实在出乎意料,哪怕对龙⾎死侍,
由狄克推多造成的伤⼜也根本不可修补。
千钧⼀发间,学⽣会长抽出猎⼑,伴随空⽓中鸽哨般的嗡鸣迎向这⼀击!

迷糊之中,路明⾮听见遥远传来的爆炸。⾳效⾮常模糊,就像⽼电影⾥的夜间空袭。除了爆炸,另有⼀条⾳
轨叠加在更⾼的频段,那是⼈的呼叫。他听不清那些⼈在说什么,只听得出胆颤与忧惶。
“楚⼦航,别这样!把他放下来!”是诺诺的声⾳。
⼩巫⼥要师兄把什么放下来?路明⾮⼀头雾⽔。
“阿惘!”说话的⼈变成了卫翊。
阿汪是啥?师兄家的罗格列?⼩衰仔脑补出楚⼦航、卫翊和诺诺其乐融融坐在楚⼦航外婆家看⽼电影的场
景。什么跟什么啊这是……
等等,阿惘是那个安息会的⼥孩。路明⾮忽然觉得头痛,有个画⾯在脑海⾥不断闪回,那是⼀脸茫然的少
⼥,⼿握短⼑插进他的胸⼜。
随着触觉⼀点点恢复,他感觉到全⾝各处莫名痛痒,像是烫伤。不过并不特别难受,这些感官与⽪肤间依然
隔着⼀层不存在的覆膜。爆炸声变得越来越频促,间隔着振动⿎膜的尖锐风声,路明⾮觉得⾃⼰应该睁开双眼看
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可他睁不开,眼前并⾮闭⽬的⿊暗,⽽是实实在在什么也没有。这令他有些恐惧。
我这是在哪⾥?路明⾮感觉到全⾝以肩为⽀点整个抖了⼀下。风声消失了,⽀撑他的事物开始平稳地前进。
他听见喘息,⽿边还有⼀个温暖⽽缓慢的⼼跳。于是他明⽩了⾃⼰所处的状况——楚⼦航正抱着他,他的右⽿紧
贴少年的胸膛。
“你要⼲什么随你,但先把路明⾮放开!”诺诺的声⾳再次传来,⽐刚才还要清晰。
猜对了,⼩衰仔对⾃⼰说。他眼前浮现出电影院⾥帮他出头的那个诺诺,正⼀脸认真⾯对楚⼦航:”放开那只
衰仔!”路明⾮的⿐⼦⼀阵酸涩,原来他真不是没⼈在意。⽆论⼩魔⿁、暗恋的⼥孩还是师兄,⼤家都在⽤不同的
⽅式替他作想。他的世界并不糟糕。
见⿁,为什么会⼀直⾃怨⾃艾?明明已经够好了。⼩衰仔发现⾃⼰从没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期待以后,他想活
下去,想继续从前的⽣活。
“找到守夜⼈,你就能得救。”路鸣泽的话回响在⽿边。可该怎么去找啊,副校长这个时候⼈应该在⼤洋彼岸
的塔楼上,保不准正在酣睡,就算3G信号能覆盖到地宫也没⽤……登陆BBS在线等?路明⾮忽然烦躁起来,与此
同时他感觉到⽀撑的变化,⾃⼰被楚⼦航平放在地上。
视觉开始恢复。从眼缝中能看见诺诺的侧脸,以及师兄显得⾼⼤异常的⾝影。路明⾮⽤余光瞟了瞟四周,果
然看见死侍的炼狱。他知道楚⼦航再度使⽤了爆⾎,⼤概又与⾃⼰有关,他不安地想。依然不能动弹,更不能出
声说话。
刚能看见没多久,眼⽪就越来越重,⼀点点向下沉落。路明⾮⼼⾥咯噔⼀下想到回光返照这个词。还来不及
挣扎,感官又再次封闭了,他整个⼈像⼀枚核桃,被关进位于宇宙⾓落的果壳。
糟糕,这次是真的翘定了么?⼩魔⿁你好⼈做到底,给我⼗分钟别让我不能说话啊。少年漫画的煽情点不就
在这⾥么,如果⼤家是草帽海盗团那我不是乌索普⾄少也是黄⾦梅利号……黄⾦梅丽号都有遗⾔呢!
不⾏,答应芬格尔死后刷爆我的卡但他还不知道新密码,我也没叮嘱诺诺以后有了孩⼦留个中间名叫Lu,陈
雯雯说了结婚⼀定请我我⼈没到保不齐她会以为我舍不得红包,明明在双亲的信⾥得到了恋爱许可团友们却直到
现在也没机会烧我……
路明⾮竭尽全⼒想撑开双眼,忽然间他有了更多⼒⽓——多到不由⾃主⼤喊出来。视界重新打开了,他看见
芬格尔愣着⼀张脸凝视着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做梦么?”路明⾮⼀仰⾝坐起来,背上冒出⼀⽚冷汗。
他⾯前是恢弘的银枪和被镇压的琉璃⾊巨龙,⼤地泛起黄⾦光泽,照亮松林和夜空。

正殿内的混战还未分出胜负,可结局似已注定——⾯对秘党最精锐的战⼒,哪怕获得龙⾎加持的强⼤门徒也
⽆法⽀撑住多久。伴随着混乱释放的⾔灵和飞洒的⾎⾁,越来越多死侍被俘获、处决,包围圈越过他们屈服的⾝
肢不断收缩,眼看将抵达祭坛。
最后⼀只⾎镰在铁⼿下破开,发出⼀声被中断的凄鸣。恺撒⽤薄⽚枪⾥剩下那颗⼦弹击中刺青师⾜踝,义肢
破碎的同时意⼤利⼈⾃⼰也被四名门徒按倒在地。少年发梢上的⾦⾊已被⾎完全盖住,⾎液如运动后的淋漓⼤
汗,沾染了他整张脸颊。所幸最重⼏处伤都不在要害部位,暂时没有⽣命危险。
即使在这种状况下,门徒们仍腾不出⼿了结他的性命,光制住他就⽤上了这些⼈的四肢和全部⽓⼒。青年不
断挣扎,⼀次⽐⼀次猛烈,魁梧的躯体⾥就像蕴藏着不竭⼒量。
刺青师跛⾜站在恺撒⾝侧,打量着这只受困的狮⼦。”你长得⼀点也不像庞贝,眼神却很似年轻时的他。”⽼
⼈眼中浮现出数⼗年前的场景,⼀⾯抬起铁⼿,五指在空中挥出⼀道森冷光亮。
随后是⾻⾁被切断的声⾳,来⾃某个门徒的肩膀以及他同伴的⼿臂。在快得⽆法捕捉的瞬间,恺撒挣脱了压
迫,从四个⼈中拉来最近那个作为⾁盾。其余门徒如断线傀儡,向四⽅跌到。
刺青师将铁⼿收回胁间,⾏动仿佛⿁魅,⾝体⼀倾已进了六尺。他再次提臂,断腕如骑枪般笔直刺透门徒的
胸膛,直抵向恺撒⼼⼜。在这种距离下,卡塞尔的学⽣会长已经⽆法躲避,只得握住断裂的”狄克推多”,朝向敌
⼈咽喉反击。
双⽅离击中对⼿都只差毫厘距离。就在此刻,另⼀个⾝影忽然闯⼊他们之中,把恺撒撞开。楚⼦航抵住那位
被刺中的门徒,刺青师冷冷抽⼿将其腰斩,划出的刃弧少年⼸⾝避开。
“拿好你的枪。”楚⼦航退了⼀步,向⾝后抛出恺撒遗落的沙鹰。⾦发少年猝⼿不及,只得⽤鞋帮相接。”敢不
敢准⼀点!”恺撒⽤⼒吹了吹枪⼜,怒道。
卫翊站在祭坛阶梯上⼤声说:”够了,教长⽆法战胜你,你也杀不了他。叫学院的⼈停⽌,我们和剩下这些教
徒会⽴即退出去。”说话同时他⼿下压制着⼀个专员作为⼈质,那是他努⼒为这场虚弱的谈判增加的筹码。
双⽅都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忽然听见另⼀⼈说:”他们决定不了这群⼈的⾏动,这群⼈⽬标是我。”
卫翊循声望去,祭坛中央的⿊棺旁多了⼀个戴⾯具的少⼥。她的话⾳轻描淡写,仿佛⾃⼰与事⽆关。她像是
⼀直站在那⾥,奇怪的是,之前根本没⼈发现她的存在。就像⼀尊雕塑突然从⽯阶上苏醒,还带着强⼤得⽆法忽
略的存在感。
楚⼦航警惕地握住拳头,他在雪上的⽯窟⾥见过这个⼈类,或者这条龙。那时遭受的创伤直到现在还未完全
愈合。四度暴⾎的影响就要消退,趁⾝体还能⽀撑住负荷,他或许应该⽴即放⼿拼搏。
“…………”海拉略微侧头望向楚⼦航,显然看穿了少年的意图。虽然⾯具遮住她的脸庞,这举动中还是流露
出些许微妙。她 和 上 次 那 个 ⼈ 有 什 么 不 同,楚⼦航莫名地想。
⼥孩转回头去,轻声说:”既是弑杀神明的勇⼠,想必也能慷慨死去。”她说完最后那个”去”字,祭坛下所有门
徒包括已死者全都齐刷刷站起来。
“王之侍?”楚⼦航的⽬光辗转四周,在他眼前,所有死侍开始扎堆拥抱,然后疯狂地彼此撕咬,发出猛兽进
⾷的声响。⾯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专员们迅速发动⾔灵和弹药扫射,将对⽅打得⾎⾁模糊——但还是不能令他
们分开。撕咬愈演愈烈,不同的⾁体开始诡异地融合。
“是黄泉之侍。”恺撒深吸了⼜⽓,将配枪瞄准海拉,”她是条龙!”
三⼗多位门徒化成六堆巨⼤⽽臃肿的⼈形组织,重新长出五官,体表上隆起数千块被筋腱缝合的肌⾁。吞噬
在这个阶段停⽌,合体死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边适应新⽣,⼀边向秘党部队发起反攻。最终成形的巨⼈全⾝
覆盖着致密⾻甲,⼜含镪⽔⼀般的唾液和胆汁,蛮⼒⼏可媲美⼆三代龙种。它们的⾏动越来越敏捷,很快达到与
体型毫不相称的地步。
这种等级的龙类亚种,与夜谛⼀类有天壤之别。不仅是屠杀反抗者,这些怪物有时甚⾄会被⽤在龙族亲王间
的战争,它们强⼤到⾜以令主⼈忌惮,混⾎种⾥最精锐的部队在它们⾯前没有任何优势。
“加图索的皇帝果然不会死在废墟⾥。放⼼,这不是正题,只是余兴节⽬。”全然⽆视沙漠之鹰的存在,海拉
把⽬光从恺撒⾝上移开,对刺青师发问:”我交给你的事做得怎么样了?”她的奴仆脸⾊如断腕上的铁⼿⼀样暗
淡,哑然答道:”您给的期限是今⽇。”
“没错。路明⾮现在在哪⾥?”海拉扫了⼀眼四周,又问。
“我的⼈没有找到他,他应该……”⽼⼈的声⾳有些⽀吾,卫翊⾃下⽅打断他的话:”路明⾮已经死了。和阿惘
⼀起。”
“你说什么?”刺青师瞪⼤双眼望着曾孙,不敢相信⾃⼰的⽿朵。恺撒看上去却⽐他还要惊讶:”等等,路明⾮
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杀了他?”⾦发少年将沙漠之鹰的枪⼜从海拉转向卫翊,⼤声质问。他从未想过路明
⾮会死,在他⼼⾥,衰仔⼀直是个没⽤的⼩弟,废材吊车尾,唯独的优点是运⽓极好,不⽤特意照顾。
没⼈回复他。他的同伴没有,他的敌⼈卫翊只是沉默地不置可否,刺青师则等待着海拉作出反应。龙⼥凝视
着楚⼦航的表情,她当然不相信路明⾮会死,可后者眼中的悲恸令她疑惑。”既然如此,把他的⼫体给我。”
“不。”燃烧着黄⾦瞳的少年斩钉截铁地回答,”做梦。”

祭坛下⽅,卡塞尔的别动队损失了四分之⼀有⽣⼒量,巨⼤死侍越战越强,伤亡数量还在急剧上升。这⽀全
员A级的部队⾃⼗九世纪在奥匈帝国组建,经历过数百场屠龙战争,未曾陷⼊过如此困境。然⽽它毕竟是卡塞尔的
王牌,即使在龙族最强⼤的兵器⾯前,防御进攻依然有条不紊。
与此同时,祭坛上迎来了将近⼀分钟的沉默。在这⼀分钟⾥,⾦发少年犹豫着是否应该扣动扳机,安息会的
教长则屏息等待借神⼦的⼿除去敌⼈。楚⼦航在脑海⾥模拟出⽆数场景,他想象⾃⼰以各种不同的⽅式发起攻
击,可⽆论如何拼尽全⼒,迎接他的惟有死亡。
他并不怕死,⾃从练习暴⾎,他已经⽆数次梦见⾃⼰死去——被死侍杀死,又或成为死侍再被同伴所杀。经
过这些练习,死亡变得像是远⾏者刻意回避的故乡⼀样暧昧。就在刚才,这个词又多了⼀重隐喻——或许死了就
能和路明⾮重聚,就能再次见到那张脸对他露出笑容。
唯独让他挂⼼的是,不知道⾃⼰死后诺诺和恺撒能不能平安离开。
海拉依然正对着少年。隔着⾯具,没⼈知道她此时是什么表情,愤怒,轻蔑,还是与⾯具上的脸⼀样漠然。
终于,龙⼥抬起了⼿臂,楚⼦航也蓄势待发,准备好将⽣死定夺在下⼀秒。
“路明⾮没死!”诺诺的呼叫从近处传来。
楚⼦航猛地回头,⼩巫⼥正撑着她那把钨钢锻造的天堂伞,⼀⾯躲避龙涎,⼀⾯穿过⼫块巨⼈的围堵。即使
有执⾏部前辈的掩护,⼥孩处境也极为凶险。她就像电影⾥闯⼊骷髅岛的安妮达萝,以柔弱之姿⾯对⼀群巨⼤怪
物。
楚⼦航闪电⼀样冲了出去,⽤⾝体撞上巨⼈的腿腘。这⼀击具有数吨冲⼒,怪物应声跪下,随之被晚⼀步的
恺撒打出满背弹洞。
“没事吧诺诺?”恺撒转过头去,看见楚⼦航扶住红发⼥孩迫不及待问道:”你说路明⾮没死?”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状况,你和卫翊离开以后,他忽然站起来,⼀个⼈埋着头猛冲。衰仔的速度从来没这么快
过,我追不上他,远远瞧见他从地上抓起⼀个满⾝是⾎的⼈,死死掐住那⼈的脖⼦。但等我过去,他们俩都不见
了,我刚找遍了过所有地⽅……”
“是婆娑。”海拉抬头望向地宫顶部:”他们⾛不了多远。”少⼥⼀边⾃⾔⾃语,⼀边打了个响指,祭坛表⾯形成
⼀个巨⼤漩涡。”等这件事结束以后,你去海姆之门附近待命。”海拉对刺青师留下这句话,⾝影瞬间没⼊岩⽯的
波涛中。
“糟糕,我们快出去!”楚⼦航的⽬光恢复了温度,少年丢下同伴,⾃顾⾃冲往正殿北⾯的门扉。恺撒⼀把拉
起诺诺,也朝同⼀个⽅向奔跑。刺青师见状瞥了卫翊⼀眼,后者丝毫⽆动于衷。”废物。”⽼⼈扬起眉⽑,攥紧左
⼿令⾻节咔咔作响。
声⾳响亮地回荡在正殿上。虽然经历过⾔灵改造,巨⼤化的死侍看起来仍能理解命令。它们迅速转移⽬标,
丢下秘党部队向北门拥去。”该死!”楚⼦航撞开打头阵的怪物,然后被四只与他腰⾝同粗的巨臂夹在中间。少年
的五指化为利⽖,插⼊⾻甲中试图将其卸掉。
六个巨⼈已经到齐,凭⾝体将出⼜死死堵住。由于找不到它们的⼼脏在哪⾥,沙漠之鹰的攻击⽆法起到致命
效果。恺撒打空了弹夹,正在踌躇之间,他的⾝体突然感受到某种异样——有个强⼤的新⾔灵被⼈从怪物后⽅释
放出来,其领域内部如同真空般窒息,令⼈不堪重负。
楚⼦航从封锁中挣脱,看着⾃⼰的⼿掌回归原状。不仅如此,他的⾝⾼也在变矮,所有龙⾎带来的特征都在
急速削弱。
这是极致的”⾔灵·戒律”。刺青师远远看着巨型死侍们变得⽆⼒⽽迟缓,两眼绽露出仇恨的⽕,”守夜⼈莱昂纳
多·弗拉梅尔,你终于来了。我要与你算清四⼗年前那笔旧帐。”

路明⾮觉得胸⼜很痒,他伸⼿去挠,然后摸到了块黏糊糊的硬物。下意识地,⼩衰仔顺着硬物⽤⼒,抽出⼀
截染⾎的短⼑。
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就连执⾏部神经病⼤百科般的⾏动⼿册上都找不到应对⽅案吧。路明⾮满脸⿊线地思
索了半天⼈⽣,又再把⼑插回去。因为他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相关建议,⼼脏中⼑决不能马上拔,要先疗伤⽌⾎。
…………然后路明⾮想起了那本书的名字,《射雕英雄传》1994年版,三联书局。”师兄你在⼲什么?”为把
注意⼒从这件蠢透的事上移开,蔫⼩孩若⽆其事询问室友。
“在想你为什么还能喘⽓,这 不 科 学。”芬格尔满脸写着”我服了”三个字。
“芬狗你怎么到这⾥的?我记得你应该在全聚德给⾸都⼈民刷碗啊。”明知道时间有限,路明⾮还是脱⼜问出
来。
芬格尔将⼀把⽩银的枪头凑到学弟眼前晃了晃:”守夜⼈让我到这⾥回收⼀柄枪,他给了我个枪头,看上去像
是定向赛⼀样的任务。可那⽼家伙没说过枪居然这么⼤,⽽且下⾯还有条龙,是⼀条活⽣⽣的龙耶!玩我也没这
么夸张啊。”
“总之我在这⾥发呆了⼤半个晚上,然后就看见你要死不死地冒出来还满⾝是⾎。”
“冒出来?”路明⾮忽然想起⼀件重要事情:”喂喂,芬格尔,副校长来中国了么?你刚说他给你什么任务,他
⼈在哪⾥?”
“⽼家伙要么是在⼭下的空地上,要么已经进⼊安息会地宫。你找他⼲嘛?”芬格尔回答。
“我找他救命啊。”路明⾮急得原地转圈,”我受了很重的伤,你看不到么?”
“看到了啊,但你整个⼈都好轻松的样⼦,所以⽆论我怎么努⼒也紧张不起来。”芬格尔⼀本正经端详着⼑
柄。
“不说了,我这就去找守夜⼈。”路明⾮摆摆⼿,提⾜向领域外奔跑。就在这时,他猛然觉得全⾝脱⼒,低头
⼀看⼼脏上的伤⼜正⾎如泉涌,扩散的红⾊触⽬惊⼼。”噗……好腥。”⾎液顺着呼吸从肺叶涌进⽓管,路明⾮满
嘴全是⾎味。与此同时,右⼿掌⼼传来磨⼈的疼痛。
⼩魔⿁提供的奇迹已经确实⽤光,他又再次陷⼊了濒死状态。
芬格尔愣了楞,冲过去扶住师弟。他⼼⾥展开了⼀场激烈交战——摆在眼前的选择只有两个,什么都不做,
或者马上回收银枪,然后带衰仔去找救援。芬格尔⽆法⾃⼰⾛出炼⾦领域,⽽回收银枪意味着打开虎枷,他此时
的肌⾁根本不在状态,不知道⾃⼰能不能对付那条黄龙。
只能赌⼀把吧。德国青年下定决⼼,⼀下⼦如同变了个⼈,只见他神⾊冷峻地将枪头刺⼊⼿掌,然后瞄准枪
⾝利落掷出。

⽼橡树⼀样宽阔的银枪开始湮没,多余的体积化为强光消逝。夜空炸开了,⽆数彗星般的光流涌向四⾯⼋
⽅,剩下的枪⾝如蜡烛⼀样削短。巨龙再次睁开眼睛,从空洞的眼眶⾥凝望着路明⾮。
“污种,我们又见⾯了。”龙说,声⾳依然是那么凄婉。⼀旁的芬格尔保持着掷出枪头的姿势⼀动不动,健硕
的体格就像古希腊运动员。
“鲁苏,是你在帮我?谢谢啦。”路明⾮的伤⼜依然在飙⾎,⼜腔与⿐腔⾥体感没有丝毫改变,但他却不再难
受,惨⽩的脸⾊也略微好转。
“从你上次闯进来开始,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必须活着,这对我很重要,还有答应我的事请记住。”
名为”鲁苏”的龙淡然回答,同时它的轮廓开始微妙地坍塌,显然在为所做的事付出代价——鲁苏分出⾃⼰的部分
躯体,⽤来弥补路明⾮的创伤。
当然不是直接弥补。整个过程⾥,黄龙⾸先将龙⾎分解,提取出200种氨基酸,再通过转录合成特异蛋⽩,重
新构造属于⼈类的⾻骼、肌⾁和筋膜。听起来不可思议,其实任何龙族只要愿意都能办到这件事。只是没有龙会
选择为⼈类这么做。
虽然⽆法想象这个过程,龙的⾏动还是让路明⾮明显感受到好转。⼩衰仔凝视着巨龙,忽然提起⼀件事情:”
你知道吗,我见过另⼀条黄⾊的龙,跟你现在的样⼦⾮常相似。它的名字叫……”他想起冈拉梅朵,之前在路鸣泽
提供的梦中他见过⼩龙男的真⾝。
“为了你⼼肌能正常复原,暂时别说话。不需要多长时间,忍⼀忍好了。”鲁苏拒绝在此时交谈,语⽓像是和煦
的神明。
“不需要多长时间的,我现在必须⾛,实在不想听见那些⼥⼈被强迫的哭喊。”路明⾮⽿边浮出在尼尼微⾥听
过的对话。当时他被挂在地缝边缘,话⾳从脚下传来,另⼀⽅正是冈拉梅朵。⼩衰仔在⼼⾥”咦”了⼀声,⼀⾯点
头答应。
他按捺住满腹疑惑,等待⾝体修补完成。过了良久,龙向前爬⾏⼏步,伸出前⽖温柔地拔出路明⾮的胸前的
⼑柄。⼑尖甫⼀退出,伤⼜已消失⽆踪。”真怀念啊,我想起我第⼀次见到夺雒的时候。”龙说。
“难道他⼼上也插着……”路明⾮脱⼜⽽出,然后又想起龙的告诫,吐了吐⾆头打住。
“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黄龙放开前⽖,短⼑坠向地⾯,头部没⼊冰冷的泥⼟中:”确实,他⼼上也插着把⼑。
那⼀年他才⼗三岁,⽼古格王的孙⼦,游骋在青草上就像彗星⼀样夺⽬。从头到尾他没对我说过‘谢谢’,只是在临
别时告诉我他的名字。”
鲁苏回忆了⽚刻:”之后过了不少时光,⼤概有⼗年,我又在最初的地⽅见到了他。原来他⼀直都在找我。这
件事并不只有我⽆法忘记。”
“多好啊。”路明⾮由衷叹道。
“是啊,多么好。直到他再次离开我。有⼀个名叫觉如的污种去到古格,被夺雒的舅舅接见。他们彼此订下盟
约,要清剿阿⾥扎达,直⾄最后⼀条龙。在同族王爵们的怒⽕之下,夺雒失去了所有⾎亲。他的⼼痛得像折断双
翅的鹰雀。”
“等等,你刚才说了古格和阿⾥扎达,你是居住在藏区的龙?觉如就是格萨尔王?”路明⾮募地想起⼀把藏花
银的佩⼑,冈拉梅朵因为那把⼑⽽把他当成”觉如”,事后路明⾮询问格莫寺的僧侣,才知道觉如是谁。
龙点头肯定他的说法,这让路明⾮觉得不可思议。这条龙来⾃藏地,同样与觉如的事相关,它的出现会是巧
合吗?直觉告诉他,鲁苏⼀定也认识冈拉梅朵。
……不,不仅仅是认识那么简单。
路明⾮眼前猛然浮现出⼩魔⿁在雪⼭上对他展⽰的梦境,从开头到结尾都在刹那间闪过。他不由得⼀个激
灵,梦中的⽩⼈男⼦也有⼀柄银枪,枪头跟芬格尔⼿上那⽀⼀模⼀样!四⼗年过去,冈拉梅朵好好地待在洞窟
中,另有⼀条被银枪刺中的黄龙躺在这⾥……这太奇怪了。
他隐约觉得⾃⼰看到了⼀条线索,若有若⽆联系着雪⼭与地宫的经历。或许握住它,所有谜题都会⽔落⽯
出。

第四部分 海姆之门
第⼗四幕 晨临雾逝

海拉将⼿掌抚在黄龙的龙⽛上,伴随着⼒道加重,龙⼥的⼿臂流出鲜⾎。她有意阻⽌了伤⼜愈合,⾎液顺着
龙的喉咙流进空洞的⾝体⾥。
“睁开眼,吾⽗的奴仆,你为何会在这⾥?在我上次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作好了茧化的准备,我挖出来的龙眼
只是⼀颗天降⽯,这些我已发现了。但你没有时间重新孵化,⾄少不可能这么快。”龙⼥低声质问道。
黄龙疲惫地睁开眼睛,眼珠上下转动,收缩的瞳孔中印出海拉带着⾯具的脸庞。它差互的龙⽛间发出磨砺
声,像是在极⼒抑制。但是没有⽤,海拉的鲜⾎已经融⼊这幅空洞的躯壳,⾎⾥的灵⽀撑起黄龙的⽣命,同时也
在⽡解它的精神。
作为龙类,黄龙的⾎统程度超过世间绝⼤多数⼆代种,它虽然是作为纯然的⼯具降⽣到世上,却也有着尊贵
地位。但此时的它仅剩三分之⼀⾝体组织,在经受了弗拉梅尔之枪四⼗年禁锢,又舍⾝挽救了⼀个史⽆前例的混
⾎种以后,状态近乎垂死。
接受它恩惠的少年正躺在海拉脚下那⽚冰冷的泥⼟上,不时发出令⼈放⼼的鼾声。
“回答我,冈拉梅朵。”海拉再次开⼜,平淡的语⾔⾥掩藏着神的锋芒,黄龙终于精神崩溃,它从喉咙深处发
出⼀串微妙叠⾳,作为对上位者的答复。话⾳落去,海拉的眉头蹙得更紧,那段叠⾳译为⼈语是六个字,”吾之名
为鲁苏。”
这怎么可能?世上只该有⼀条黄⾊的”雪龙”。它的存在甚⾄早于海洋与⽔之王,可以追溯到⿊王与⽩王共存
的最初。在那时代,龙的族裔⾥除了它与两位崇⾼的王者,其余所有龙类地位均等。但此时的黄龙不可能说谎,
这令海拉疑惑不解。
“我不需要听卑贱种族对你的称呼。告诉我你的神名。”
“我不知道。如你所见,真正的‘我’早已不在这⾥了。”黄龙依实回答,它甚⾄算不上⼀条真正的龙,它之于龙
族就像脊蛙之于蛙类,随着⼤脑失去的还有绝⼤多数记忆。
“那你为什么要救这个污种?你知道冈拉梅朵,对不对?”海拉的神⾊⾥闪过⼀丝嫌恶,在她眼中,鲁苏救路
明⾮的⽅式如同将黄⾦丢进肮脏的乞钵。
黄龙停顿了⽚刻,再次发出的声⾳远⽐之前微弱。在回答这句话之后,它的神经彻底停⽌了反应。只留下海
拉站在原地,⽿边是穿过松林的风声。
海拉站着了⾝躯,从头到尾将路明⾮打量了⼀遍。她的眼神⾥包含着按捺不住的兴奋。⽆论如何,所有的关
键都已被掌握,通往海姆之门的路已实际浮现在她眼前。她正按着⿊王的计划,⼀步步接近终点。伟⼤得⽆可想
象的终点。
但那名为鲁苏的黄龙给她带来了巨⼤的不确定。她仍然⽆法知晓那条龙的来历。鲁苏本不该存在,对它的⾏
为也难以想出⼀个令⼈安⼼的解释。海拉中断了遐思,伸出⼿去握住路明⾮的⼿臂将他拽起来。
就在这时,上空传来螺旋桨⾼速旋转的声⾳,⼀个⼈影从空中垂直落下,⽴在⼗⽶外远处。
那⼈⾝处在树荫下,只有⽉光照亮他纤维飞起的长发。那是⼀头威严的银发,就像雄狮的鬃鬓吹散在风中。”
好久不见。来之前我⼀直在想叫你夏弥还是海拉,究竟哪种更好。”那⼈说道,声⾳⾥有种不⾃然的沙哑。
“没想到连你也来了。为什么站在那⾥,昂热,连你也会畏惧对⼿吗?”龙⼥直⾯来⼈,⽤平静得丝毫不像挑
衅的语⽓问道:”你的声⾳是怎么回事?”
“我还真有点畏惧啊。⿊王死后的四千年⾥,第⼀个零代种诞⽣了,现在正站在我⾯前。我这⼀⽣⾯对过的敌
⼈即使加在⼀起也⽆法与你对抗。所以我得保守些,如你所见我已经很⽼了。对现在的我⽽⾔,这个距离刚好合
适。你如果发动‘深渊之狱’,‘时零’也能让我脱⾝。”昂热回答。
海拉凝望着⽼⼈,颔⾸道:”原来如此。亮出七宗罪吧,校长阁下,即使是你到此想必也不会空⼿⽽来。”
“七宗罪是为杀死王⽽铸造的武器,即使卡塞尔的⽼头们翻遍冰海铜卷,也依然找不到有什么武器配得上神
祗。但我出门时忽然想出个好主意,带来了这个,”昂热露出背在⾝后的⼿臂,左⼿是⼀⽀熔化了⼑柄的短⼑,右
⼿却是⼀株枯枝。
“这就是⽤那柄赫赫有名的亚特坎长⼑碎⽚打造的折⼑?我听说它杀死过数不尽的龙类。另⼀边是什么?”海
拉淡淡地应和,话语⾥没有丝毫怜悯。
“冬青,就是槲寄⽣。你应该听说过你⽗亲的诡计吧。”昂热忽然吹起⼀段⼜哨,与他⼀贯爱好的歌剧不同,
这是⼀段默默⽆名的调⼦,悲哀婉转却又透着古怪,两者的反差像是命运卸下堂皇的妆容露出荒诞本相。
“好听吗,是我⼗⼀岁时在⽼家巷⾓听到的⼀段配乐,当时那些流浪艺⼈们穿着邋遢的戏服,在⼤篷车下演出
《⽼埃达》。”
海拉⾯具下的表情僵滞了,昂热的⾏事作风她早已了解,却没料到对⽅会如此直接地挑衅她。
“死亡之国的⼥主⼈啊,”昂热语⽓⾥带着和蔼的嘲讽,”在你复活之后,你曾将两件事项交给你的奴仆。其⼀
是令他们不择⼿段带路明⾮到你⾯前,⽽我更感兴趣另⼀个,它被秘密交由极少⼈完成。他们要为你找合适的
⼈,由他确认某⼀个地点。”
“你知道的没错。”龙⼥的声⾳毫⽆温度。
“那地点的信息只在你脑海中,你唯有将它固化成龙⽂。所以能帮你确认它的只能是具备灵视能⼒的混⾎种。
安息会好不容易找到了⼀个符合条件的男⼈,恰巧来⾃秘党的盟友景教。那⼈死前为你找到了答案,也将答案留
录在⼀⽀不起眼的录⾳笔中。你要寻找的地点在密歇根湖的西南⽅,对应冰海铜卷的记述,那应该就是海姆之门
所在。”
接下来双⽅经历了⽚刻的静默,直到龙⼥再次开⼜:”秘党果然是不容⼩觑的污种,但你们如何了解海姆之
门?就连龙类,知道它存在的也寥寥⽆⼏。”
昂热⼲笑了⼀声,”混⾎种当然⽆从知晓。可世上总有些超越常理存在的事物,⽐如那本《犹太亚伯拉罕之
书》,它确实涵盖了描述海姆之门的只⾔⽚语。⾔归正传,我是为向你宣战⽽来,那扇门的位置注定了这⼀战⽆
可推延。为此,我必须带回我⼿下最好⽤的⼩弟。”昂热诚挚地说。
“…………”⾯对⽼⼈话语中的荒诞,海拉讽刺地闭⼜沉默。
“我知道你胸⼜的伤是怎么回事。如果不能越过海姆之门,你这样的零代种永远也⽆法脱离作为猎物的命运。
可是,你准备带路明⾮去那门前吗?如果是光神巴德尔,他必然不会将槲寄⽣带在⾝边。”
“可现在的他丝毫⽆法反抗。如果在这⾥杀掉他,我依然能如愿以偿。”龙⼥声⾳变得更加冰冷,如昂热所说,
在她胸前确实存在⼀道贯穿⾝体的旧伤,发⽣在⼗多天前离开雪⼭之后。
“依照原定的剧本是这样没错,但你见到了另⼀条黄龙的躯壳,你⾃⼰也动摇了。让我慷慨地告诫你吧,在这
⾥杀掉路明⾮,海姆之门会永远关闭,因为传说中的Clavis不仅是⼀条龙⽽已。”昂热⼀步步向前逼近,两⼈间很
快缩短了⼀半距离。他的话⾳陡然变得冷厉,⽓势如同铿然欲崩的⾼崖:”他是唯独可能弑杀你的⼈,⽽他若死
了,你与所有同类再也⽆法终结弃族的命运。所以,你没有更多选择!”
“⽽你也没有。”海拉凝视着昂热的眼睛⼀字⼀顿说道,她⾯具后的双眼⼏乎绽放出极地的森寒。”我能亲⼿合
上由⼈书写的历史,这需要代价但是并⽆难度,除⾮他活着,没有⼒量能阻⽌我。⽽此时此刻,我也可以选择随
意抹除他。你以为我们中有哪⼀⽅不是站在深渊边缘上吗?”
死亡的⼥神深吸⼀⼜⽓:”你可以带⾛他,但前提是告诉我关于这条龙的⼀切。另外,当我抵达海姆之门的时
候,路明⾮必须在你们中间。否则我唤醒的地龙将掀开整个⼤地,⼀切直到路明⾮出现为⽌。或者,直到我的族
裔死绝!”
“对我们龙类⽽⾔,只有绝望可作绝望的偿还。”她说完了最后⼀句话。
“我⽐你更加期待那⼀天到来。”昂热直视着龙⼥的双眸,笃定地回答。

“⼀切都解决了吗?那条零代种离开了??”
⽿麦⾥传出急促⽽关切的声⾳,⾼⼤的男⼈扯下⼀头银⾊假发和硅胶模拟的⽪肤,深深嘘了⼀⼜⽓。”它已经离
开了,我累死了,我终于体会到了俄狄浦斯⾯对狮⾝⼈⾯时的恐惧。还好我的⼥孩⾜够聪明!”
在刚过去的短短⼗五分钟内,男⼈的所有⾏动完全服从EVA指⽰,他的每⼀步,每⼀句台词,甚⾄发⾳的重
⼼、神态的变化,全都出于对昂热的精确模仿。男⼈本⾝也展现出了超强的克制,幸好他早已习惯在⽣活中作为
其他⼈表演,否则绝不可能完成得如此举重若轻。
“你的⼥孩如果还活着,也不会这么聪明。”EVA在⽿麦那⼀头说,她的语⽓莫名哀伤。
“咳,别这样。海拉已经知道秘密的最后⼀环了,她会很快进攻学院,学院若是应战,就必须将路明⾮送上战
场。这是史⽆前例之战,从来没有⼈配⼿持⼑剑站到神的近前。我很怀疑他能不能活下来。”
“依照昂热校长的意志,路明⾮参与了三次击杀君王级龙类的活动。他都活了下来,最后⼀次能幸免于难还有
你的功劳。”EVA平静地说。
“没错。可⾄今为⽌,我们知道那是为什么吗?我们⼀⽆所知,只能将其当作奇迹来解释。奇迹这种东西可不
是⾃动贩卖机⾥的可乐,你不能指望它总在需要时出现。”男⼈不以为然。
“所以你想说什么呢?”即使早已成为超越⼀切的智能,EVA从来不使⽤集成元件序列来揣测恋⼈的想法。
“我想说,我跟昂热那个战争狂不同。既然他不解释为什么,我也不会把包括你在内整个卡塞尔押在路明⾮⾝
上。即使另⼀边是全世界的鲜⾎,或者撕裂⼤地的战争。那个⼩⿁算计好了⼀切,他将路明⾮硬⽣⽣拖进来变成
了整个事情的钥匙。握有钥匙的⼈才能拥有最终主动权,已成为神的海拉拒绝冒险,主动权就在我们⼿中。”
“我明⽩了。没问题,就依照你的决定吧。我帮你⽀开‘英灵部队’。”EVA随和地说。
男⼈想起那个⾼枕在塔楼上却洞悉卡塞尔⼀切的⽼酒⿁,随即摇了摇头。”没有动向能瞒住守夜⼈。换个时
候,只要在海拉⼊侵学院之前就⾏。我会将他藏起来,他是这场仗最后的机会。”

⼀个臃肿的⾝影出现在正殿北⽅的通道⾥。⽼⽜仔⼀把抱住差点跌倒的诺诺,”陈墨瞳同学,你上学期完全缺
勤我任教的课程,作为教育家我有必要听听你的⼼声。”
“谁要去上教授为每⼀个⼈分别指定泳装的⼥⼦游泳课啊!”诺诺翻了个⽩眼。话⾳刚落只见守夜⼈⼀个灵敏
的收⾝,躲开恺撒的侧踢……但并没有躲过。他退了⼀步,脸⼀下⼦憋得通红,如果不是楚⼦航从后⾯拉住了学
⽣会长,⽼⽜仔估计会像梨⼀样倒下。
“好啦,⼩⿁们别闹了,说正经事,我是来救场的。”守夜⼈的表情瞬间变得正直⽽严肃,虽然他还没有完全
放开熊抱,”戒律能让这些⿁东西慢下来,但是以⼤家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实现绞杀。不如这样好——英灵部
队听令!”
守夜⼈使⽤了⼀个⾮常中古的发令⽅式,他的⾳量瞬间扩⼤了数⼗倍,卡塞尔A级特攻队——别名”英灵部队
近战组”——所有成员全都齐刷刷⽴正,向守夜⼈的⽅向敬礼。⽼⽜仔拉起楚⼦航的⼿,将龙化结束后尚且锐利的
指甲嵌⼊少年⼿掌:”去吧,把⾎涂在英灵部队的护甲上。由他们引开这些怪胎,你跟恺撒殿后。到地⾯上,装甲
车会派上⽤场。”
楚⼦航埋头⼀看,嵌⼊的指甲使伤⼜⽆法彻底复原,此时他的⾎液正灼烧着⽪肤发出强烈腥味。⼈类的嗅觉
已经⽆法区分那味道与龙⾎的区别,即使处在窒息的压制下,巨型死侍们也在⼀瞬间颤栗,体表齐齐暴出紫⾊的
筋腱。它们⾃诞⽣起,头⼀次感受到饥饿。
楚⼦航迅速将⾎抹在⼗个⼈的⾦属防护服上,转⾝对⽼⼈点头⽰意。”现在跑吧!”守夜⼈耸了耸肩膀,戒律
在顷刻间解除,所有⼈卯⾜⼒⽓向通道奔去,合体死侍如同⼫块的潮⽔⼀样紧随其后。⽼⽜仔吹了⼀声⼜哨,将
诺诺向他们抛去,红发⼥孩在空中狠狠做了个⿁脸。
“给我轻⼀点!”恺撒⼀边怒吼,⼀边怒瞪着⽼⽜仔。忽然,他发现狮⼼会长已经远远冲到了英灵部队前头。
楚⼦航要赶回地⾯,⼀刻也不能再等。”王⼋蛋!为了马⼦不管兄弟吗?”恺撒看着奔涌⽽来的巨⼈死侍,⽆奈地
抽动下巴。
“现在还温习港⽚台词⼲嘛……快跑路咯,好好珍惜备⽤弹匣⾥的⼦弹。”守夜⼈⼀⼿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猛
抽⼀⼜雪茄,在呛咳中崭露出兴奋的笑容。对这画⾯恺撒有些愣住,此刻⽼淫贼仿佛回到了往昔,衰朽的⽪囊只
是伪装,他仍是那个英俊⽽骁勇的法国⼈从未变过。成群结队的巨型死侍如同⽓吞河⾕的奔流,他却屹⽴不动,
宛如礁⽯⼀般。
那个法国⼈曾⾜履万国的尘⼟,寻找⽆穷神秘的炼⾦圣杯与当诛的恶龙。简直就是上帝的缰锁,能套住世间
所有难驭的暴恶。⾎液在他衰朽的⾝体⾥重新沸腾,⽆论被叫成”拿督”、”守夜⼈”、”埃克斯来的⾦发⽜仔”还是本
名莱昂纳多·弗拉梅尔,他都是不⽼的传奇。
“刺青师卫湛,我是来杀你的。古尔薇格四族再没有了母族与诸世丁图,你天该被弗拉梅尔的后⼈斩⾸!”守
夜⼈向祭坛⼤喝道,地下的喧嚣被这句话盖住,如同⼀万匹奔马同时喑声。

巨型死侍⼀个个钻出英灵部队掘开的隧道,如同爬出地狱的狰狞恶⿁。⽽等待他们的是另⼀个地狱——⼗五
辆卡塞尔军⼯⾃主炎龙装甲车全被当作冷兵器使⽤,原本⾜够摧毁对⽅数次的饱和炮击主⾓被替换成了致密的哑
弹,物理强度超过原装⼗倍。
这是不带⼀丝星⽕的屠围。
数个领域同时展开,相互融合形成阻隔⼀切声响的静电壁垒。不仅如此,诺玛拦截了卢清寺后⼭⽅圆⼗⾥内
所有的监控录像,近地轨道上每⼀颗具有地⾯拍摄功能的卫星也同时被学院主机强制接管。这样的措施远⾮万⽆
⼀失,⽐如天空中随时可能有巡查直升机经过,但已经⽆法顾及了。此时是清晨五点,这场战争的硝烟必须在⽩
昼降临前弥散于⽆形。
包围圈在东⾯留下了⼀个缺⼜,为的是疏散仍在其中的英灵部队成员。恺撒连备⽤弹匣也打得⼀⼲⼆净,他
看不见诺诺,等到A级专员绝⼤部分进⼊安全区域才放下⼼来。弗兰肯斯坦般的合体死侍在他⾝后不断被炮弹冲量
打成⾎⾁分离的⼀团,再蠕动着黏结复原,即使是最⼤胆的⼈也不难被这幅场景勾出深埋内⼼的恐惧。
绝不能让普通⼈见到这种景象,恺撒揩了楷额上的汗珠。
他不知道他的未婚妻正跟他从刚才起⼀直打⼼底咒骂的同伴在松林⾥奔跑。此时⼩巫⼥忍不住⼤声呼喊,楚
⼦航则⼀⾔不发只顾专⼼搜寻。他的神情⾥再没了喜悦,被越来越多焦躁不安占据。⽆论重伤下的路明⾮依靠什
么站了起来,只要还是⼈类就不可能脱离危险。
楚⼦航的⼼跳在加速,眼压也在升⾼,脉搏每⼀次搏动都像倒计时在提醒他机会又少了⼀分。他不断对⾃⼰
说还有希望,还有希望,像是诚挚的⾃欺欺⼈。他不想再经历⼀次那种感觉。怀抱⾥重要的⼈渐渐冷却,这时才
想起你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多得可以⼀直说到世界末⽇。
你想再⼀次跟他去旅⾏,你想再⼀次吃他做的东西。可这些的前提都是他要活着,如果他死了,世界就变成
了⼀⼜再难逾越的枯井,他不在井⾥,就算去到井外你们也未必能如愿重逢。想到这⾥,楚⼦航突然希望这世界
除了龙还有别的奇迹存在。只要路明⾮能活下去,他可以向任何东西祷告,任何东西都⾏。
天际已经透出光曦,这个难捱的夜晚不知道会如何收场。诺诺叹了⼜⽓,忽然她感觉到脚下的异样。红发⼥
孩停下脚步,定睛端详发现地上躺着板⼨头型的男⼈,满⾝是泥⼟和⾎浆。⼩巫⼥记起蔫⼩孩诈⼫后掐住这个⼈
脖⼦的场景,她将查理撑起来,靠在⼀棵树上。
“路明⾮在哪⾥?”诺诺轻声询问道。那声⾳柔和得像母亲哺乳时的呓语。查理努⼒抬起⼿指,指向了某个⽅
位。”他还活着?”诺诺又问,得到了⼀个点头。红发⼥孩激动地站起⾝来,还没开⼜就听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
命”的⿁叫。
卡塞尔的G级⽣败狗⼀样从查理所指的⽅向蹿出来。参天的松树在他⾝后被渐次撞断。显然他成了某个庞然⼤
物的饵⾷,那怪物远远看去体型如同⼆⼗头猛虎相连,体表如琉璃般在夜⾊中闪烁。
楚⼦航冲了过去,⼀把揪住芬格尔将他摁倒在地上,怪物的腹部贴着⼆⼈头顶滑翔,随后它如长蛇般灵活地
转过头来,⼀对黄⾦瞳刺透了⿊暗。直到此时楚⼦航才看清那是似龙⾮龙的巨兽,颅⾻上插着⽩银枪头,展开的
单翼⾜有⼗⽶。
它曾是残缺的鲁苏,现在因海拉之⾎重新长出内脏和肌腱,从脊龙变成只凭嗜⾎本能活动的超级亚种。

“多吉,刺青师由我来对付,卫翊就交给你了。”守夜⼈冲⾝后喊。
“知道啦,特意疏散本部精英却让我留下来压阵,真不知道该哭还是笑。谢谢你看得起我。”年轻的藏⼈拍着
满⾝灰尘剧烈咳嗽,打⼼底庆幸⾃⼰没被怪物踩死。
“放⼼,他们能⽤的⾔灵都在序号90以内,在这个范围⾥戒律牢不可破。”守夜⼈抬起⼿臂凝视腕上那道闭合
的伤疤,那⾥仿佛正隐隐作痛。相隔四⼗年,事情变得简单了很多。
除去零星⼏个半死的慕道者,地宫正殿中还剩下四个活⼈。从守夜⼈现⾝以来,刺青师再未说过半句话。这
⼀夜他失去了所有随从,失去了双腿和⼀掌,唯⼀能扳回⼀城的机会正摆在眼前。他的铁质⾜踝已被卸下、更
换,这个年⽼的王者正屏息凝神,神情阴鸷⽽冷厉。
卫翊忽然打破了沉寂,黯然问道:”所有⼀切你也知情么?副校长先⽣。你居然是弗拉梅尔的后⼈,我早该想
到,你渊博的炼⾦术知识本就来⾃古尔薇格的⼿札。”
他想的没错,所谓⼿札,就是《犹太亚伯拉罕之书》的⽺⽪母本。最深奥的炼⾦技术,龙族以⾎统相传,第
⼀代混⾎种天⽣就能领悟。尼克勒斯·弗拉梅尔并⾮如传说中”偶然找到这些资料”,他晚年时依次解开了典籍中的
秘密,恍然知晓⾃⼰原本就是该书的继承⼈。⽽守夜⼈不仅是他的嫡派弟⼦,更是他的⾎亲。
⽼⽜仔点了点头,”⼀开始我就有注意到卫这个姓⽒,还记得⼊学第⼆天我把你约到塔楼详谈么?我灌了你⼗
瓶⾦酒,然后解开了卫湛对你的第⼀重催眠。那时的你异常消沉,告诉我他希望你获取秘党的情报,⽽你渴望脱
离他⽣活。”
“昂热校长和施耐德……他们也知道吧。”卫翊低头说。
⽼⽜仔的眼神有些微妙闪烁:”卫翊,你是很不错的后辈,⽆论作为执⾏部⼀员还是我看中的学⽣。可你太懦
弱,⼀直逃避决断,让很多事发展到了⽆可挽回。我今天要带你回去,依照⾎契你将⾯对⼗年监禁,以此洗清过
错。在那之后,我会劝说董事会让你重新加⼊卡塞尔。”
卫翊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透着说不尽萧索。直⾄⾯肌感到⿇⽊,他的笑容已涩得发苦:”您居然也会有这
么像昂热校长的时候。⼀本正经,我仿佛在听他训话啊。”他原本想再问⼀遍,⾃⼰是不是⼀枚早已注定被抛弃的
棋⼦,可忽然之间他明⽩了这对他⽽⾔已是⼀道永远的罗⽣门。
在这世上,有多少事是只能因着信念成⽴的?你所爱的⽼师对了你撒了谎,你可以为他找⼀千个理由,但前
提是你还有⼼⽓去找,这世界对你还可以相信,它不是⽆数⼈为了私利编织的谎⾔。
守夜⼈叹了⼜⽓,转头怒骂:”卫湛,你这黄⼟埋到肺的⽼疯⼦,卫翊⽣在你家,简直倒了⼋辈⼦⾎霉。我如
果有这样的孙⼦,看到他⼆⼗岁没秃曼萨⼀定⾼兴死了……呔,⼲你⽼母,明年今天等着领⽩钱吧!”
他咳了⼀声,不远处的多吉便起⾝打灭了六七盏灯⽕,那⼏乎是正殿⾥经历⼤战后仅存的光源。多吉从⼩接
受丹巴帕卓训练,后者的⾔灵正是引起⿊暗幻视的”⽆明”,他对⿊暗如同对⾃家寝居⼀般熟悉。⾄于守夜⼈,他
的对⼿完全倚仗削铁如泥的⼗指,采取战术只能以拖延为主,在⽆光条件下⾃然更加有利。
多吉从怀⾥掏出了两件武器,⼀件扔向守夜⼈所站的⽅位,另⼀件紧握在⼿中。⼿上那件是⾦刚杵,黄铜锻
造长不过尺,好在质地厚实,可作钝器使⽤;抛出的则是随⾝佩⼑,名字在汉语⾥意为⼭花,与嘎朗的”恰廓”⼀
炉同铸。⽼⽜仔刚握住⼑,乱如⾬流的破空声便夹杂着刺青师的话⾳到来:
“我的⽼对头莱昂纳多,你⼀定很迷惑,是谁释放了‘黄泉之侍’制造出那些畜⽣,谁站在幕后?”
明知对⼿要以情报分散⼰⽅注意,守夜⼈却接上了他的话:”诺顿与康斯坦丁已经确认死亡,四⼤君主中风王
与海王尚未显露出苏醒迹象,你归降的是海拉,死亡之国的⼥主⼈已经诞⽣了,还得到了⼀条⽼狗。”⽼⽜仔冷冷
啐了⼀⼜,他特地⽤上少年时装神弄⿁的伎俩,声⾳听起来飘忽不定,让⼈⽆法定位。
“没错,我⽤赐⾎将海拉引回了尘世,她是第⼀个因融合诞⽣的神,原本卡在最后⼀步,⾄尊的那位已经等不
及了。再来猜猜,为什么四⼗年前我会出现在你的道路上,砍断你的⼿。”刺青师抛出了第⼆个问题,同时攻势没
有丝毫迟滞,连话⾳也镇定⽆⽐。
守夜⼈躲过正⾯袭来的⼀击,继续说:”你要阻⽌我,拦截我所擒获的Clavis,以确保⿊王的剧本不会偏离太
远。如果你不出⼿,我将拿到海姆之门的钥匙。这⼀幕绝不能上演。雪宝⿍的‘诫命’领域只能容纳雪⼭之龙或者零
代种,但很可惜⿊王低估了⼈类的极限。它或许以为只有受赐⾎加持的⼈才能强到超A以上程度,它跟你⼀样蠢,
⼀样⾃⼤得⽆可救药。”
“很好,你知道的远⽐我想象要多。不过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海姆之门的真实意义是什么:⿊王死去后,第⼀
个打开海姆之门的零代种将会取代⿊王加冕成为新的龙皇,⽣命树⾃此彻底朽毁,龙类再不⽤间隔陷⼊百年长的
沉眠。它们本就是永恒的⽣物,它们对世间的统治也会持续到永恒,⽽卫翊将坐在它们之间,主宰⼈类最后⼀块
栖地。这是不可改变的命运。”
守夜⼈⼼念⼀动,他真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原来所谓⼈皇与选帝侯,与他的祖先亚伯兰⼀样,命中注定
成为出卖全⼈类的叛徒!再联想海姆之门的位置,他不寒⽽栗,这⼀分神刺青师的”王锋”已如罗⽹般笼罩,⽼⽜
仔只能⼀脸愕然呆在原地。
“弗拉梅尔⽒不散的阴魂,那美好的⼀⽇你⽆缘见到了!”刺青师的声⾳隔空传来。
狮⼦⼀样的少年⾼⾼跃起,他双⼿交握着挥动青铜⾻⼑,借助⼑⾝上反弹的冲击将激战维持在半空中。黄龙
的头颅如同舞狮般攒动,速度越来越快,在空中呈现出⼗多道虚影。⾻⼑撞在龙甲上,每撞⼀次都发出⼀声”锵”
的巨响。
龙的后肢被死死拖在地上,从下⽅钳住它的男⼦低声对隐形麦克风⽿语:”亲爱的,这头僵⼫龙太过凶悍,我
们已经是强弩之末,需要点新武器。”
“那我给你们空投⼀匹牡⿅。”
话⾳落下,空中迸发出巨⼤噪⾳,代号牡⿅的俄式⽆⼈机从天⽽降,悬停在黄龙的⾝侧。巨龙注意到这⼀
切,它停⽌动作,辗转⽬光掠过那匹雄壮英武的钢铁猛禽。楚⼦航落回地⾯,正调整⾝姿,就在这⼀刻龙的颈项
忽然如蛇信般飞弹⽽回,向他送来两排淬着寒光的利齿。
“停下!鲁苏!”
⼏乎是同时,⼀个稍矮的⾝影不知从哪⾥窜出来,挡在青铜翼⾻与龙⽛之间。路明⾮觉得⼼脏的跳动已经失
去控制,仿佛随时会在胸腔内炸裂。他从未那样迅速地奔跑,或许就连卡塞尔的短跑冠军也会被刚才那股爆发⼒
吓⼀跳。另⼀⽅⾯,时间卡得分毫不差。楚⼦航使劲收住了⾻⼑的锋齿,黄龙也停在咫尺外,凝视着他右⼿⾥⽐
戒指略⼤的⾻环。
“这是夺雒的遗物,你给我的,让我把它交给真正的你。还记得么?”
路明⾮⼀边⾼举着右⼿⼀边张开左臂,⽣平第⼀次由他将同伴掩护在后⽅。就在难得的英勇时刻,他忽然想
起⾃⼰的处境,脸上的神情变得略微僵硬——那颗刚被修补的⼼脏会不会再次报废,确实是个值得担⼼的问题。
不过,⾄少这⼀幕还没发⽣。他活着再见到了师兄,死就死吧,说不定还能被埋在⼀起。想到这⾥路明⾮感
觉又释然了,他⽤余光向后,⼩⼼地瞟了瞟⼀脸楚⼦航。少年的⾯容⾥看不出悲喜。
“注意时候!”前⽅传来芬格尔的⼤吼。与此同时,楚⼦航⼀把搂住路明⾮,两⼈在⼲冷的泥⼟上滚出数⼗
⽶。
巨龙颀长的獠⽛穿过⼩衰仔右⼿原本处在的位置,如果两个少年再慢⼀步,那只⼿臂已被它整个撕开。龙既
没有忘记恋⼈的遗骸,也不打算放弃杀戮。它作为鲁苏时的感情还在,却不⾜以⽀配巨⼤的⾝体。
它对着夜空,爆发出⼀声悲恸的嘶鸣,旋即再次发动进攻。
电光⽕⽯之间,青铜翼⾻卡进了龙的齿隙⾥,楚⼦航抱着路明⾮再次退开,⽤⼀株超过五⼗年的⽼树打掩。
鲁苏死去的⾝躯已经丧失了主动释放⾔灵的位格,但它依然被某种⾔灵所加护,⾦属在其的作⽤下迅速熔化成液
态,潺潺流进龙腹中。
路明⾮听见楚⼦航喘⽓的声⾳,少年的胸膛⼀起⼀伏,这种感觉熟悉⽽久违。可他来不及放松,龙的嘶鸣再
次响起,⼀⼈合抱的枯树应声⽽断。
“快,登上直升机!”芬格尔猛地放开双⼿,他的全⾝肌⾁已筋疲⼒尽,两只⼿臂连着整个后背都在抽搐。”牡
⿅我⼤⼀在夏威夷接受特别训练的时候开过,⽐灰狗还简单,你跟杀胚出⼀个⼈听指挥就⾏了。”
“报告废材师兄,求你还是先试试⾜球腰带或者⼿表⿇醉枪吧……”路明⾮被站起飞奔的楚⼦航揽在胁下,他
⽐刚才更加紧张了,以⾄于完全不注意就将烂话说出了⼜。以鲁苏暴⾛后的⾏动⼒⽽⾔,撕碎他们俩全部根本⽤
不了⼗秒。
经过了那么长的⽣死狂奔,现在他们只想安静地睡⼀场真正的觉。

晨时的钟声在卢清寺内响起。第⼀道⼭门缓缓打开,信众们如同蜂潮⼀样涌⼊。
短短五分钟,天空就被柔和的光曦布满。在⼭背⾯,鸟群如罗⽹般密集地起起落落,黄龙穿梭在密林间,”牡
⿅”的航炮瞄准它持续射击,弹道在空中交织成流畅的弧线。
“呼,呼。”转式炮管在电磁作⽤下⾃动填充⼊下⼀排弹药,趁此间隙,作为临时炮⼿的蔫⼩孩贴着舱壁⼤⼜
喘⽓。这时他才意识到楚⼦航的右臂⼀直扣在⾃⼰肩头。看着那只沾满⾎迹的⼿,路明⾮忍不住也伸出⼿去,勾
住对⽅的五指。
楚⼦航在虚弱状态下睁开眼睛,他的黄⾦瞳少见地熄灭了,棕⿊⾊瞳孔与路明⾮四⽬相对。⼩衰仔觉得有什
么⼒量从后背上推着⾃⼰,让他⼀点⼀点靠近对⽅。
他停在极近的位置,⽓氛变得像暴风中的安定⽓泡⼀样奇妙。⼏乎密闭的机舱外隐约传来黄龙的嘶叫声,之
间隔了整整⼀个世界。
“喂喂,只是这样么,继续啊,这块7.8倍标准变焦27-157.5mm超⼴焦段⽀持3D彩⾊矩阵测光摄像头已经饥渴
难耐了……我是⼀条敬业的狗仔!”芬格尔忽然从驾驶台回过头来,脖⼦上挂着神奇的单反。
“相机是放在内裤⾥的么……谈个恋爱也不清净啊。”路明⾮嘟哝,忽然迷迷糊糊继续向前凑。电⼦闪光灯咔
嚓⼀声,将画⾯定格。
地球另⼀边,卡塞尔中央控制室内,曼斯坦因、古德⾥安和施耐德围站成⼀圈,第⼀个⼈满脸烦躁地拍下警
戒按钮,”诺玛,帮我阻断以卢清寺为中⼼,⽅圆⼗⾥内从wlan和移动服务接⼊⼴域⽹的连接。所有相关图⽚、还
有可能产⽣的流媒体,⼀律在传输协议中封杀。”
“已经做了,就在刚才。”诺玛的声⾳从中央控制室上⽅传来。
“可是这些不够!让我想想最初的⽅案,哪⾥冒出来这种体型的次代种,太⼤只了……现在保守估计去往卢清
寺上⾹的超过五千⼈,⽽且在中国有个词叫春运啊,后勤部怎么可能在事后把这群接触者全部关起来挨个洗脑!”
古德⾥安裹在圣诞⽼⼈棉袄般的睡⾐⾥,歇斯底⾥地吼道。
“计划是校长制定的,这个我们⽆权追溯。这条龙确实在预计之外。”施耐德避讳地轻咳⼀声,”恭喜你终于没
再弄错‘⼤只’的意思,古德⾥安。”
“为什么你能这么淡定?对了,你和曼斯坦因都有特殊教职,后台也过硬,可怜的是我,我可不想在校董会的
震怒之下卷铺盖回哈佛。”古德⾥安想起那惨淡光景,不由得⼀个激灵,”还有诺玛,好姑娘快动下你的微⽶级芯
⽚组⼤脑,想个有点⽤的解决⽅案吧。”
“哦,我刚才忘了说,诺玛已经给出了⽅案。”施耐德喝了⼀⼜蓝⼭咖啡,⽆视怒⽬朝他瞪过来的两位同僚,”
放⼼吧,我及时联系上了中国景教的⼤主教,这个问题能够得到妥善解决。”
“那我……副校长呢?听说⽼头这次直接冲上了前线,现在情况怎么样?”曼斯坦因揩了揩额上的汗⽔,终于
将压在⼼上的问题问了出来。
“现在没有关于他的消息,不过我想像他那样伟⼤的屠龙者,⾯对这种场⾯应该没什么可顾虑的。”虽然嘴⾥
这么说,事实上施耐德依聚精会神凝视着空⽓投影。上⾯呈现出整个卢清寺的俯瞰图,可以看到访寺的⼈群到达
了前⼭⼭顶,他们中有⼀部分发现了异样,循着声响向通往后⼭的⽊桥边聚拢。
就在这时,⼀旁的卢清寺经阁内忽然传来诵经的声⾳。那声⾳由数个⼈合在⼀起,领诵的和蔼⽽略嫌沙哑,
像是出⾃⼀个平常的⽼⼈。
“⾄道本乎其⼼,⼼法本乎⽆住,⽆住⼼体灵知不昧。性相寂然,包含德⽤;该摄内外,能⼴能深,⾮空⾮有,不⽣不灭,
求之不得,弃之不离,迷现量则或苦纷然,悟真性则空明廓彻……”
念的是佛教经典⾥最为⼈熟知的段落之⼀,唐代华严宗澄观法师的《⼼法要门》。随着声⾳响起,⼀个领域
与声波同时扩散开来。“⾔灵·Loreley”,名称取⾃莱茵河上的⼀⽚礁⽯,据说海姬会在那礁群上俯⾝歌唱,吸引过
往船只上的⽔⼿跳⼊海⾥。
听到诵念的⼈群各⾃浮现出⼀番平常景象。虽然在真实世界⾥,后⼭的松林已经坍残⼀⽚,不时会冒出闪烁
琉璃⼴的巨兽如同猎⾷般追赶垩⽩的直升机。他们疑惑了⼀阵,渐渐从原地散去,赶回正殿敬上除⼣⽇的早⾹。
可仍有⼈不断从此路过,四处逡巡搜索着巨响的源头。诵经的声⾳也⽚刻不停,仿佛祷告⼀般虔诚。

两个⽼⼈静⽌在⿊暗中。⾎液顺着他们的⼑刃和指缝⼀滴滴坠落到地上。两⼈的动作并⾮⼀致,却都将杀着
送⼊到对⽅胸腔中,⼀边是精铁的义⼿,⼀边是碎裂的猎⼑。两者之间构成了⼀种冷峻的平衡,就像命运之神俯
度下的⿊暗天平。
⽣死悬于⼀隙。
“我居然忘了……”刺青师睁⼤了眼,他的视线循着之前的细微响动汇聚到某个⽅位,刺青师向多吉借来的武
器正安静地折断在地上。
他此时明⽩却已迟了。守夜⼈的左⼿袖⼜⾥⼀直藏着武器。那是他在同诺诺开玩笑时,从怒不可遏的恺撒⾝
上摸下的狄克推多,那柄业已破碎,却仍能削铁如泥的猎⼑。在此之前两⼈格⽃了上百回合,他⼀直隐⽽不发,
只因为没到致命凶险的关头。
刺青师眼⾥⼀⽚眩晕,他的⾎还在流淌,⾯对眼前敌⼈,⿊王赐⾎带来的愈合能⼒⼤幅削弱。同样的事40年
前也发⽣了,那时守夜⼈⽤⼀⽀针管将⾃⼰的⾔灵通过⾎液注⼊到他静脉⾥,那针孔持续数周才得以弥合。
他早该想到了。从不起眼的针头到隐匿的猎⼑,他总是误判这个宿命对⼿。
“知道这把⼑叫什么吗?狄克推多,拉丁⽂⾥的独裁者。纵观历史,⽐起⾰命家独裁者更多死在独裁者⼿中,
这种事太他妈符合我的审美了。”守夜⼈重重地⼲笑了⼏声,努⼒纾解肺泡⾥的剧烈疼痛。
“别得意得太早,守夜⼈。你以弗拉梅尔⽒⼤宗的⾝份加上这狗娘养的炼⾦武器,确实能杀死我。可临别之前
我的⼿指仅需轻轻⼀动,⼀样能与你同归于尽。”刺青师咬⽛⼀字⼀顿说道。
“好,那我们就赌⼀赌谁先死吧。”守夜⼈轻蔑地挑起眉梢,他的⾳量陡然抬⾼,其实已经极为吃⼒。此时的
他正⽤某种特殊的⽅式收缩⼼肌,使⼼脏偏离原本的位置躲过要害。”我⼆⼗岁前跟⼈赌过不下⼀百次俄罗斯轮
盘,全是对⽅先被打爆头。看看你会不会例外!”
他的话⾳刚落,⽿廓⾥炸起⼀声惨叫,那声⾳来⾃多吉。
“……你是说,它也是冈拉梅朵?”芬格尔⼀不留神,”牡⿅”的俯仰⼒矩骤然失控,如同被箭射中的鸟⼉⼀样在
空中⼀抖。德国青年⼿忙脚乱地稳住旋翼,使机舱避开龙尾的横扫。
“是啊,最初冈拉梅朵这个名字由它和另⼀条龙共享,这是它救我时说的。不过它有另⼀个名字叫鲁苏,是藏
族混⾎种夺雒所取。它和夺雒曾是恋⼈……⽤恋⼈这个词好像有什么不对,不管啦反正你能理解的。”路明⾮慢条
斯理地说。
芬格尔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芬狗你点什么头啊,我在跟师兄说话呢。你哪⾥知道什么冈拉梅朵。”路明⾮转向楚⼦航,后者轻轻点了点
头,表⽰他在听。
“当初⼀起看⽉亮也叫⼈师兄,如今新⼈胜旧⼈,师兄变成芬狗。”芬格尔贱兮兮地接话:”我听得懂,关于雪
⼭的资料,你们任务结束后守夜⼈版块有共享。”
“师兄,要不你先睡吧,这边我们还能扛⼀些时候。”路明⾮又劝了⼀次,得到的反应依然是坚持。此时的楚
⼦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虚脱,他很怕双眼⼀旦闭上就再没有机会睁开。路明⾮的故事也是为此⽽讲。
“别光顾着说话,开打啦炮⼿!”芬格尔竖起⼤拇指,与此同时转式炮管发出⼀串提⽰因。路明⾮戴上护⽬
镜,眼前投射出机舱外界⾯和作战系统的⾃动瞄准。他嘴⾥⼀⽓不停:”鲁苏说起冈拉梅朵的语⽓,像是姐姐或母
亲。雪宝⿍上那个洞窟他们共同居住,彼此却很难相见——总有⼀条龙处于沉睡。”
“你接受⼿术的时候,丹巴在各莫寺讲过格萨尔王的故事。我也是刚才明⽩,在那个故事⾥,遇见格萨尔王的
是我遇到的冈拉梅朵。三⼗年前丹巴和卡塞尔屠龙队进⼊雪宝⿍洞窟中遇到的也是它。⽽在夺雒的故事⾥那个龙
⼥,则是另⼀个冈拉梅朵。它第⼀次遇见夺雒时是⼈的形态。⼤概正是为此,她隐瞒⾃⼰,获得了新的名字。”
路明⾮连续扣动扳机,空⽓随着⼿指的节奏发出数道刺⽿啸声,每⼀道均已沉闷的震响作结。紧接着是⼀声
振聩的巨响,庞⼤的龙躯坠回到地⾯,扬起漫天尘埃。
“我还知道,鲁苏之所以出现在这⾥,是有个使⽤银枪的男⼈偷⾛了夺雒的遗物,以此作为诱饵。时间应该是
超过三⼗年以前,所谓遗物就是刚才我拿在⼿⾥的⾻器。听说是夺雒的寰椎。那条龙告诉我,‘真正的鲁苏’早已离
去了,它是鲁苏留在银枪下的躯壳。”

⿊暗中,藏族青年撑起守夜⼈的背脊,他的⼿负疚地颤抖着,揩掉⽼⼈嘴边的⾎。
“多吉,别哭丧着脸……我有⼏句话要告诉你……放⼼,不是遗⾔……我还有很多事没做,蹬不了脚。”⽼⽜
仔咳出了⼀⼤⼜⾎,他的⼤动脉裂⼜正将⾎液源源不断挤⼊肺中。当然,他的对⼿伤势绝不会⽐他更轻。
在关键时刻,卫翊制服了多吉,将其⼿指折断逼迫他发出惨叫。卫翊的⾏为阻⽌了双⽅同归于尽,刺青师在
其护送下全⾝⽽退。其实这结果也包括在守夜⼈事先诸多预料之中,从带多吉进⼊地宫开始他就有所预感。
最后⼀瞬,⿊暗⾥卫翊离去的模糊背影透着⽆情冰冷,这令⽼⽜仔内⼼不安。他曾亲眼见到这个学⽣的沉
沦,有些甚⾄是他们这样的长辈⼀⼿促成。正因为此,可以说莱昂纳多·弗拉梅尔默许了眼下的情形发⽣。
守夜⼈收敛⼼神,如游丝般⽓竭的声⾳娓娓说道:”在《犹太亚伯拉罕之书》中记载,死亡之国的门扉被龙皇
亲⾃封锁,打开那把锁的⽅法只有龙皇和四⼤君主知晓,就是Clavis of Everything,万物之匙。⽽那钥匙不是⼀件
实物,⽽是⼀条龙。”
“那条龙甚⾄早于四⼤君主诞⽣,它的名字就是龙语的‘钥匙’,在⿊王死后,它⼀直守在死亡之国的⼊⼜处,
和⿊王直接创造的最后⼀批龙类⼀起。直到混⾎种出现,Clavis完成了第⼀个任务,它不⽤再看守门扉了,它要去
⼀个与门扉⽆关的地⽅,静静地等候……”
守夜⼈忽然⾯露苦笑。只是在⿊暗中,多吉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耐⼼些,敦善珠牡的⼉⼦,我马上就会讲
到你感兴趣的部分……这个故事我也是直到刚才获得了最后⼀块拼图。Clavis在等的是完全形态的⿊王⼦嗣出现,
以神的姿态打败它,⽤它的龙眼制作出那道门的钥匙。通过那道门后的零代种会成为新龙皇,龙族将全⾯复
苏……”
“杀死嘎朗的是海拉,⼤地与⼭之王的完全形态。嘎朗⾝上没有伤⼜,这证明他死于⾔灵‘伊西斯之箭’。我不
知道海拉为什么要⽤如此隆重的⽅式杀掉他,但有⼀点可以肯定,海拉还没有得到钥匙,⼀定没有……”
“因为,有⼀件连⿊王也不曾意料的事发⽣了。”
守夜⼈努⼒从背包中取出两个圆形的器⽫,扔在地上。”看上去像铜质的盘⼦……其实这是龙类的⽣铭,⾼阶
龙王诞⽣时,由其它龙王折断它们肋⾻做成的器物。四⼗年前我在雪宝⿍找到了⼀个,⽽半个⽉前卡塞尔的专员
送回来第⼆个。能居住在雪宝⿍那洞窟中的龙类只有冈拉梅朵,所以,我假设冈拉梅朵不只是⼀条龙……”
多吉吃惊地看着守夜⼈,就在⼀瞬间,⼀个完整的链条浮现在他脑海⾥。
“这样⼀来,所有的谜题都能解释,雪⼭之龙变成了两条。虽然这⼀点与《犹太亚伯拉罕之书》的记录完全不
同。”守夜⼈深深呼出⼀⼜⽓,这句话令周遭更加寂静。寂静⾥透着诡谲。
“还有⼀件事你猜得⽆误。四⼗年前我追逐着Clavis到达这座城市,我知道它之后去了哪⾥……它去了美国,
伊利诺伊州,密歇根湖畔的⼀⽚⾕地。就是卡塞尔。这也是我突然从冒险者变成教育家的原因。那条龙藏在与卡
塞尔本部重叠的⼀个尼伯龙根⾥,我⾮常确信它没有任何机会回到雪⼭。⾄于路明⾮在雪⼭遇到了另⼀条黄
龙……”
“格萨尔王在洞窟中遇到的是A,我的祖上在那⾥遇到的也是A。但我四⼗年前遇到的是B,它对格萨尔王之⼑
毫⽆反应,因为它们根本不是同⼀条龙。B离开雪⼭后选择停留在卡塞尔,只有⼀个可能,卡塞尔地下深埋着死亡
之国的门扉……多讽刺啊!⼀百年前狮⼼会成员在那⾥打出奠基之井时,绝想不到它会成为深渊上的英灵殿,坐
落于死⼈之国⼊⼜……”
上⽅传来⼀声巨响,如同命运沉重的伴奏。多吉的脑⼦⾥也嗡的⼀声,他所想的被验证了,嘎朗的事果真远
没有结束。“原来如此。”他忽然想开怀⼤笑,他终于接近了真相,知道了仇敌是谁……虽然绕出⼀个巨⼤的弯,
将全世界的命运也兜了进去。
⽆论如何,属于他的事情只剩下复仇。

第⼗五幕 别离与重逢

天空从阴暗中彻底开启。当地⾯的骚动完全平复,清冬的饥鸟从天空逐渐回到地⾯。它们在颓败的树林间鸣
叫,既有逃⽣的喜悦,也饱含衰累的呻吟。
英灵部队的成员终于将⼫块堆叠出的巨型死侍彻底摧毁。战场上纵横流淌着滚热的⾎⽔,空⽓⾥满是蒸汽弥
漫。就像⾝处熔岩四溢的⽕⼭⼜。医疗⼩组的⼈搭起了简易帐篷,临时⼿术台、药物和⽣命维持系统从负责运载
的装甲车上卸下,诺诺也加⼊了他们,正在为恺撒处理”王锋”造成的伤⼜。
“你们确定路明⾮没事?”意⼤利⼈紧锁着眉冠,忍痛从⽛缝⾥挤出这句话。
“他还活蹦乱跳呢。我亲眼看见他从树丛⾥钻出来,所以才放⼼撤回。现在那边应该也结束了。”
“说起来,衰仔从什么时候起变得那么重要了?……让你命也不要地跑去找他。诺诺,你知道我很担⼼啊。”
恺撒的表情有点怪异,对他⽽⾔,真诚地表达出在乎这种事,哪怕对象是诺诺也依然别扭。他既不适合,更不习
惯这种酸溜溜的台词。
“我们的学⽣会⽼⼤是吃醋了么?哎呀哎呀,如果那位了不起的庞贝先⽣知道他的继承⼈会为⼥朋友关⼼属下
⽽吃醋,不知道他会作何表情呢。”诺诺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边笑边挠恺撒的脖⼦。”让我看看,吃醋的恺撒的
脸。”
“我没有吃醋。对了,这⼈是怎么回事?”
诺诺随着他将⽬光瞥向⾝侧,被从树林⾥拖出来的查理也在接受治疗。与⾃⼰⼈的区别在于,医疗⼩组对他
注射了充⾜的镇定剂。
“这种混球就随他被龙吞掉好了,实⼒不⾜的男性反派哪有什么⼈权。”恺撒嫌恶地说。
“噢,所以像夏弥那样腰细⾝长又有实⼒的反派就有⼈权么……”诺诺吐吐⾆头。忽然她像被闪电击中,从⼼
底发出⼀阵战栗。夏弥,这个名字勾起了了⼀副诡异的画⾯,关于诺诺作为⼈质的时候在⿊铁宫殿⾥见到的那个
⼥孩。那个没有呼吸与⼼跳,⾝上却没有⼀丝死亡迹象的⼈形,谜⼀样呈现在眼前。
究竟是怎么回事?⼩巫⼥的眉⼼骤然拧起,她⼿上⼀滑,缝合柄将可溶线头打在伤⼜内侧,伴随着恺撒”啧”
的⼀声砸⽛。

⽼⼈将雪茄别在⽿后,抬起⼿腕看了看贴⾝佩戴的伯爵。那表曾是狮⼼会初代成员法维尔·庇埃赠送给每⼀位
同伴的礼物,表盘早已碎裂在⼀百年前那个夜晚,被龙⾎腐蚀的⽩⾦与黄⾦呈现出狰狞的紫⾊。
它的机芯早已锈毁,按说已是废物。然⽽,在那⼀夜之后,每当⽼⼈作出这个动作,他仿佛能看见⼿腕上停
滞的表针重新转动,直⾄指向恰当位置。
现在时针与分针交叠指着8:40分旁的位置。也就是说,真实时间在8:44到37之间。每次的每次,误差从不
超过3分钟。
“我来得迟了。”昂热抬起⼿臂,握住坠毁的”牡⿅”舱门把⼿。在他的⾝后,是⼀副被⾦属炮弹打得残漏不堪的
龙翼,脊龙如同折断桅杆的帆船⼀样僵亡在地,⾝体组织⼤部分与⼟⽯融合,剩下⾻骸⾚裸裸地暴露在空⽓中。
⽼⼈甫⼀⽤⼒,固定舱门的焊接件旋即裂开,内舱展露出⼀道缝隙。昂热忧⼼着舱内的情况,他猛地⼀拉,
舱门随之从中弯折,与舱体间彻底分离。⽼⼈讲它掀起,⼀头钻进内舱。三位优秀的卡塞尔学⽣(其中⼀位要在
这个头衔前加上”曾经的”这⼀前缀)歪七倒⼋地卷在缓冲⽓囊⾥,万幸的是他们都没有⼤碍。
昂热喘了⼏⼜⽓,扯断芬格尔⾝上的安全带将他第⼀个拖出来,然后是狮⼼会长和路明⾮。两个⼈的四肢扭
在⼀起,像是后者在最后的意识下以⾝体为前者作为缓冲。是的,与以往每⼀次都不同,后者为前者缓冲,昂热
又⼀次确认了他并未看错。
“看来这两个⽉发⽣了很多事啊。”卡塞尔的校长猛吸了⼀⼜雪茄,吐出缭绕的烟雾。他并⾮故意,可路明⾮
被这浓烟呛得不⾃觉咳嗽。
“又是校长啊……咦我为什么要说又……”⼩衰仔眯起眼睛,他脸上沾满了⿐⾎,当然是冲击和振荡带来的。
直⾄此时,他眼前的画⾯都还在旋转,胃⾥则翻江倒海。
“好了我的孩⼦,有什么话留在看护室⾥说吧。”昂热将路明⾮⼩⼼翼翼放在地上,对着被⽓囊充满的机舱叫
道:”EVA,你听得见吗?”
“EVA收到,尊敬的校长阁下。”收到信号的诺玛⽴刻明⽩了状况,对顺位第五权⼒者谦恭地更换⾃称。昂热
刚乘坐私⼈座驾经过⼀⼩时超⾳速飞⾏来到中国。这架经过改造,外形如同普通湾流喷⽓机的私⼈飞机拥有良好
的核动⼒推进装置,能在两⼩时内⽆视全世界的空禁到达⼤⽓圈中任意位置。极端情况下,最长可以保持低度⽆
补给飞⾏⼀年。
“叫医疗队赶紧过来,带上10000cc稳定⾎清。他们三个⾥情况最不妙的是楚⼦航。”

卡塞尔学院中国区IV-20分部。
昂热独⾃站在临空的长廊上,眺望分部中央的巨⼤⽩蜡树。IV-20的原址是⼀间中等规模妇幼医院,结构呈最
简单的⼜字型,那棵树就位于正中央的绿地上,⾼⼗五⽶,枝桠繁茂,整个分部都似守卫它的堡垒。
这场景恍如相识。很多年——确切地说⼀百⼀⼗年前,在伦敦狮⼼会据点”狮群墓园”中央,有⼀颗同种的树
⽣长于彼,正是这棵树的⽗本。按照⽼埃达经的说法,⽩蜡树为Yggdrasil在⽶德嘉德的分⽀,与秘党有着天然联
系。但当时那棵并⾮有意栽种,甚⾄⽊犀科乔⽊在不列颠岛也不常见。
这⼀百年的起承转合,都像梦境⼀般。
虽然作为⼀个⽼绅⼠昂热的精神状态总是过于年轻,但年龄还是给他的⾏动带来了负担:为了保持⾼效与明
智,他需要每天耗费很多时间⽤于冥想。除了值班的医师和静养的伤员,现在这⼀层⾥所有⼈都被遣开,包括尾
随在昂热⾝后因紧张⽽不断搓⼿的分部部长。
“那个,你好啊。我原以为再没机会和你见⾯了。”长廊⼊⼜⽅向传来⼀个声⾳,将昂热从思绪拉回现实。他
凝视着来者,那是⼀个⽼⼈,穿着整洁的灰⾊呢⼦风⾐。从对⽅⽼迈的⾝影⾥,昂热看出⼀个昔⽇少年。”你
是……苏祎⼭?”
“准备来见你时,我就觉得你⼀定还能认出我。”那⼈⼲笑了两声,他知道校长此时脑海⾥在回想些什么。苏
祎⼭是狮⼼会重建时期加⼊的成员,民国前最后⼀批留学华⼈。在昂热的印象中,他拥有极强的执⾏⼒,却是个
蹩脚屠龙者,⽣平第⼀次与龙类搏⽃因⼦弹⾛⽕打中右臂⽽草草收场,幸亏当时有昂热增援。
“见到你太好了。我还以为我在中国的故⼈都已凋零。”昂热热情地与苏祎⼭握⼿:”你怎么知道我来了中国?
我到达这⾥才刚有半天,除了诺玛和这⾥的分部成员谁也不知情。”
“有件事本来早该告知,我今天来,除了作为狮⼼会昔⽇的成员外,还要加上景教教宗这个⾝份。回国之后七
⼗年⾥,我⼀直以教名在主教厅奉事圣职。”苏祎⼭收回⼿掌,揭下圆顶礼帽向昂热深鞠⼀躬,”这些年来,有教
会成员同时保有秘党中国分部⼲部与景教徒⾝份,就这件事我请求您的谅解。”
“原来是这样。你来是我答复我约见主教的要求。”昂热点了点头。”我们的⽼朋友莱昂纳多差不多快醒了。换
个地⽅说话吧。”说着他拍了拍苏祎⼭的肩头,仿佛⽤⼒过⼤,让后者微微趔趄。
他们⾛进长廊尽头的房间,昔⽇这⾥⽤作分娩的监护室,后来为IV-20存放杂物,现在又变回重症病房。只是
躺在中间那张床上的⽼⼈⽓⾊太好,与⽣命维持设备组成的背景格格不⼊。
“昂热你说,秘党背后的财团是不是快要破产了?为什么这层楼这么冷连暖⽓也没有。”守夜⼈闭着眼睛抱怨
道,他的话⾳在氧⽓罩⾥有些难以分辨。以往冬天他习惯了窝在阁楼的壁炉旁喝热酒。
“楚⼦航做⼿术需要降低温度,⽼式的楼层⽔暖没办法单独切断⼀个房间。⽼伙计,看看谁来了。”昂热漫不
经⼼地翘脚坐到红⽊椅上。
“原来是獾仔来了。”守夜⼈微睁开眼,⽴即叫出苏祎⼭年轻时的绰号,”我们有四⼗年没见了吧?如果不是你
当年的安排,我也⽆法离开中国。”
“你后⾯捕获那条黄龙了么?”苏祎⼭脱⼜问道。听到这个问题,守夜⼈的表情微微⼀愕,这时昂热悠闲地抱
起⼿,吹了⼀声⼜哨。
“得了得了,在这⾥等着我呢。说真的昂热,我太他妈讨厌你这种设套套话的作法了。猜你也调查出了不少东
西,现在就全部告诉你吧。”守夜⼈拖起带针管的⼿腕,使劲挠头,然后拔下氧⽓⾯罩。
等他讲完整个故事,来龙去脉所有细节,天⾊已经接近黄昏。昂热很少打断,只在叙述粗略的地⽅要求⼀些
补充。直到守夜⼈讲完最后⼀句——
“我⼀直隐约知道你和卫翊的姓⽒不只意味着两个历史渊长的混⾎种家族那么简单,却没想到背后藏着这样的秘
密。”昂热叹了⼜⽓。守夜⼈看向窗外,⽩蜡树的枯叶正在风中打旋:“我之前交代过多吉,他跟芬格尔应该已经
开始寻找卫翊的⾏迹。卫翊⼀个⼈带着刺青师⾛不了太远。不过,他能熟练运⽤‘潘翁’,鸦群会帮助他隐藏,不会
太容易被找到。”
“景教也会尽⼒帮忙。”苏祎⼭点了点头。“对了,我带了⼀件东西,对你们可能有⽤。这对安息会背后的那条
龙⽽⾔异常重要。她为了这个,曾撇开刺青师向安息会门徒下达命令。”
苏祎⼭拿出⼀⽀圆珠笔,递给昂热。昂热接过那⽀笔凝视了⽚刻,按下后端的帽键,笔⾝中传出细微沙沙
声,伴随着抑扬顿挫的怪异声调。半分钟后,两种声⾳突然被歇斯底⾥的低吼盖住:“想快点解脱,就说出你看到
的地⽅!”
“像……是密歇根……在芝、芝加哥!”笔⾥传来另⼀个⼈嘶声叫道,话⾳⾥抑制了莫⼤的痛苦。
校长茫然地抬起头,苏祎⼭解释说:“这是我们⼀个弟兄的遗物。他在世时是地质杂志编辑,四天前⼫体被发现
在书房,临死时遭受了折磨。我们在遗体⾐袋⾥找到这⽀录⾳笔,应该是他故意留下的线索。”
昂热把笔郑重地递回去,转向守夜⼈这边:“这样看来,海拉也知道了。”
⽼⽜仔摆弄着⼿⾥的输氧管回答:“没错,开始那段龙⽂描述的是海姆之门所在。就是卡塞尔。海姆之门是⼀
个重叠在现实空间之上的稳定尼伯龙根,这些年我在⽤‘戒律‘守备校园的同时,⼀直试着调整我的领域与它达到同
频。”
“我们能进去么?”昂热瞪⼤了眼睛。
“以我的⼒量很难。要影响那样的尼伯龙根,需要⽐‘戒律’更⾼阶的‘诫命’。”⽼⽜仔叹了⼜⽓,“獾仔,还有别
的么?”
“另外还有件事,昂热。我来之前,有⼈托我请求你让那个叫楚⼦航的年青⼈留在中国养病。她猜测你们即将
⾯对⼀场险恶的战争,楚⼦航或许对你的战略很重要,但对那个⼈也是⾄亲。⽽有⼀件事确凿⽆误,他短时间内
已经经不起战⽃了。”
“如果你还想让他保存⼈的理智,你应该听取这个请求。”苏祎⼭顿了顿,语⽓少有地变得刚硬。”你我都知道
通过不成熟的技巧闯⼊进化之路,那些⼈最终是什么下场。”
“好的,我知道了。我让他暂时留在中国。”昂热沉思了⽚刻,说道。

路明⾮打了个哆嗦。他感觉到微冷的⽓流钻进他的袖⼜与⾐领,像⼀条冰冷的⾆头舔拭着⽪肤。脸上的伤⼜
在发痒发烫,以及⽿边的响动,没有⼀样能让他安睡。
那声⾳其实不⼤,他确信那是步伐⽆误。此时有个⼈正在病床周围环绕,来来回回⼀圈又⼀圈,像是参观⼀
件展品。那⼈的步⼦实在很轻,如同猫⾏,带起的风声却暗⽰了他魁梧的体格。
……所以那是芬狗。虽然平时吊⼉郎当,芬狗每次喝醉酒都会这样⾛路。
衰仔伸⼿去挠脸,⼿指还未触及纱布,虎⼜就像烧焦⼀样痛起来。他猛睁开眼睛,拿⾃⼰的⼿掌挡在眼前,
可那只⼿明明看不出什么问题。在交错的掌纹之间,只有⼀道平抚的伤疤。那是雪宝⿍洞⽳⾥李江措擦过的⼀
枪。
魁梧的德国少年捏住路明⾮四⽀⼿指将他⼿掌放平端详起,动作娴熟活像天桥下的⽼郎中。
“这位⼩爷,不得了,你最近有,⼤宅。⾮常严重!”芬狗说话吞吞吐吐,超过5个字的短句对现在的他好像是
个挑战。
“喂喂,芬狗你是怎么回事?”路明⾮嫌恶地把⼿抽开,”为什么到了这⾥还能喝多?”
“只喝了⼀点点。”芬格尔满⾜地笑起来,在⿊暗的房间⾥露出⼀排⽛,”多吉那傻逼,喝烂成⼀滩,泥了。可我
没醉。”他没说的是多吉为了抓住眼前线索不惜把⾃⼰逼到筋疲⼒尽的地步,为了防⽌他累出什么⽑病芬格尔才提
议去喝酒。
“多吉?多吉是从哪⼉冒出来的。算了,你还是先到旁边的床位上歇歇吧。”路明⾮摇摇头,⼼想芬狗现在虽
然⾝轻如燕,不对,⾝轻如豹,⾛来⾛去总不免惊动守卫分部的专员,打扰到刚经过⼿术的师兄。
他之前已经醒过⼀次了。分部的护⼠说楚⼦航做了全⾝换⾎和快速⾻髓移植,这些⼿段只为暂时解决他⾝上
要命的龙⾎失控。当时的他仿佛能看见,他满⼼⾥唯⼀记挂的事——那个少年在墙壁另⼀边喘息,努⼒将表达剧
痛的声⾳关在喉咙⾥。就像上⼀次在康区的⼿术。
“你说得对。”芬格尔⼀跃倒上了另⼀张床,整个⼈陷进了被⼦⾥。”对了,你还好么?”
“护⼠说⼤多是⼀些擦伤和肌腱挫伤,最重就是右腿⾻折。”路明⾮正说着忽然砸了⼀下⽛关,”卧槽为什么你
这么⼀说感觉开始疼了……”
“她⼤概是安慰你的吧。你的右腿中间肿得像半个篮球,⿇药应该过了。”芬格尔瞥了⼀眼,”我就说你有⼤
灾。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事还会更⿇烦。”
“什么⿇烦?”路明⾮扭头问他,”咦你的声⾳别突然正常啊。搞什么⿁。”
“那个,⾦刚你看过吧?”两个⼈对视半晌,待⽓氛变得⾜够压抑,芬格尔继续说。
“你跳tune太快了……我看过彼得·杰克逊的版本。所谓的⼤灾跟⿊⾊的猩猩有什么关系。”衰仔扶住额头。
“那就够了。你现在的处境,就像离开骷髅岛的安妮。你的敌⼈是⾦刚,出于某种不可告⼈的原因它必须要得
到你,⽽且不可以杀死。因为你的⾁体对它毫⽆⽤处。”
“不要我的⾁体真是可喜可贺。不可告⼈的原因是什么?听起来好糟糕。”路明⾮耷下眼⽪。
“对了对了,在这个剧本⾥,⾦刚喜欢的不是你,⽽是保护你的杰克。否则为什么不⼀开始直接杀掉他呢!⾦
刚的潜意识⾥,或许希望有机会能让Jack⾃⼰放弃你站到它那⼀边吧。这并不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个⾦刚⽐银幕上
那个养眼太多了。”芬格尔忽然挺起⾝来靠上窗栏,若有所思地说。
“好复杂的反派内⼼戏……这种肥皂剧设定你留着论坛连载⽤吧,我虽然是废材但也是个S级的废材,还是有
点偶像包袱的,肥皂剧炮灰的⾓⾊不适合我。”⼩衰仔扶额说。
“好吧,说正经的。⾦刚之所以不能杀死安妮,是因为在骷髅岛上,不知道什么存在留下了宝藏。那是⼀万年
前的遗迹,宝库⼤门前挡着⼀座天平,要打开这扇门,其中⼀端必须放上你。当然就算做到了这⼀步,也还不
够。”
“欸,什么意思?”路明⾮抬起头,他忽然觉得芬格尔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德国少年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
蜡树,⽬光⾥透着慎思和坚决。路明⾮第⼀次见到这样的芬格尔,就像是为⼩弟担待的⼤哥。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痛得失声叫出来。

恺撒环视四周,⼗五名A级以上的英灵部队成员站在近处侧⾝相对,探灯的冷光如甬道交错,映出漂浮在他
们之间的尘埃。更远处,⿊暗拱顶如同坠落的天穹覆压下来,光线所及已经极其昏暗,⽆从勾勒⼤殿的边界。
他正⾝处在耶梦加得的⿊铁离宫内。“诺诺,你乖乖呆在上⾯,不要乱动。发现什么我们会直接告诉你。”少
年向上喊道,他的话⾳在四周铁壁上不断回弹,声调越来越空⽆。
“噢。”诺诺在⼊⼜处回答,然后纵⾝⼀跳。她拉着安全索像风筝⼀样坠落,绯红的头发⽔瀑般划过半空。
恺撒蹙蹙眉头,他刚看过仪表,洞⽳内的空⽓中,⼆氧化碳与惰性⽓体含量远超⼤⽓,氧⽓的⽐例只有4%。
虽然排除了有毒⽓体和活物存在,这个铁龛般的宫殿依然远远谈不上安全。
然⽽⼩巫⼥的⾏动也在意料之中,虽然令⼈担⼼,但会乖乖听话就不是诺诺了。
⼥孩落在宫殿中央破碎的铁炉旁,伸⼿触摸炉中的碎⽚。她⾝上没有穿戴反光的探查服,碎⽚光滑的破⼜在她
⼿⾥湛出⼀线冷辉。”我被挟来的时候,这⾥除了这盏还有七⼋只在燃烧。其他所有分毫不动。我想‘她’应该没有
回来过。”
“昂热⼤概也这么认为,否则他会亲⾃过来。”恺撒深吸⼀⼜⽓,他难得如此谨慎,那条⼥龙在短暂的⼀⾯之
间展现出惊⼈实⼒,远强于他所遇过的全部对⼿。⾃⼰⼀⽅有⼗七位A级,携带数百发炼⾦弹头,他⾃⼰背包⾥藏
着名为”傲慢”的汉⼋⽅剑和名为”饕餮”的亚特坎长⼑。即使如此⼼中依然毫⽆底⽓。在请求昂热的时候,若不是担
⼼⽆法驾驭,他甚⾄想把”妒忌”⼀同要过来。
这并不像他⼀贯的风格。
与之相反,诺诺毫⽆负担。⼩巫⼥站起⾝来左看右看,然后径直⾛到⿊铁屏风前。她的步⼦和猫⼀样轻,就像
⽣怕惊动了⾥⾯的东西。⼩巫⼥⾃腰间软鞘⾥拔出名为”⾊欲”的肋差,从各⾯屏风中央的雕栏上划过。随她步伐
所到,⼗六⾯屏风次第从正中折断,探灯映照出其中的事物。那是⼀张如同从地⾥长出的⽯座,左右各⽴着⼀⽀
⽩蜡树形的⽀架。
“原来只是这样。”诺诺穿过⼀尺宽的缝隙⾛进屏风之间,她看见左边⽀架最上⽅是⼀张⼋⽅的铁盆,其中闪烁
着灰银光泽。”那条⼥龙⾝上有伤,她在这⾥静养。”
“怎么知道的?”⼗五⼈⼩队队长罗德⾥格在⼀旁发问。他当然听说过红发诺诺的特技,但眼前的⼥孩除了惊⼈
美丽,并⽆令⼈信服之处。
“这不是侧写,只是简单推理。这⾥有⽔银。”诺诺⽆意多作解释,⽔银是唯⼀⼀种能威胁龙的天然矿质,本不
该出现在这⾥。发现它只有⼀种可能,⼥龙⽤它来杀死⾁体败坏的部分,遏制伤⼜蔓延。
训练有素的卡塞尔特攻队员已经领悟过来。”完整收集全部⽔银。⾥⾯可能存在⼥龙的⾝体组织。”罗德⾥格下
达命令。
“这⾥⼀切都是⿊铁宫殿的⼀部分,铁⽔从地⾥漫上来,从下往上浇筑出屏风、铁⿍炉和宫墙,最后铸成拱
顶。”队中的龙类学者帕颂也⾛进屏风内部,弯腰凝视着铁盆,“⽯座表⾯没有灰尘,但是⽀架上的物件放置已
久,长的数百年不曾挪移。只有那些⽔银是新的。”
“不,这个铁指环也是新的。”诺诺从⽀架⼀⾓上取下⼀个指环。同样是⿊铁质地,指环上雕刻着⼀⽀锐利的龙
趾。
“这个⽤来做什么?”恺撒看着诺诺将指环戴在⾷指上。⼩巫⼥坐上⽯座,伸⼿在空中⽐划。她⼀边⽐划,⼀边
站起来,围绕着空⽓中不存在的物体转了⼀圈。”这是凿⼑。她静养在这⾥的时候,每天会花费⼤量时间做同⼀件
事。这件事的动作接近雕刻,她的⼯件⽐我略⾼,但那是什么我⽆法看清。”
说完,诺诺做了⼀个动作,她像是从⽯座上揭起了什么,覆盖到那个不存在的物体上。
红发⼥孩退到屏风的范围以外,抬头看着拱顶。她咬着嘴唇,祭司⼀样笃定的话⾳从喉咙⾥发出来:”在这⾥
的期间,她离开过屏风的范围三次。两次是同⼀个⼈闯⼊了这⾥。那个⼈进来的路和我们⼀样。在我们来之前,
坍塌的⽯道没有被挖掘的迹象……他很瘦,光凭⼿掌就能刨开⼀条路。我想他是刺青师。正中央的⿍炉也被他击
碎的。”
“他的精神处在⼈类的极限上。”
“这些又是怎么知道?”这次是恺撒和罗德⾥格同时脱⼜问道。学⽣会长当然相信他的⼥孩的判断,他只是忍
不住好奇,天知道⼩巫⼥从哪⾥看到了线索,又是如何作出如此详细的判断。
红发⼥孩摇了摇头,“是侧写的结果。只有这些是⼀定的。或许因为龙类和⼈的⼼理状态差别太⼤,我看到了
⼀些奇怪的事,它们前后⽭盾,现在还没法下结论。”对于侧写,越是复杂的结论,⼩巫⼥越是难⽤⾔语说明,所
以她也不会解释。
“Eureka!” 恺撒向他的⼥孩竖起⼤拇指,罗德⾥格转⾝⾯对所有⼈:”汇报其余发现吧,先从测量数据开始。”
他命令道,六名队员聚拢到罗格⾥德和恺撒⾝边。
“对了,你们有⼈找到⼀卷亚⿇布毯么?”诺诺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恺撒他们说道。然开⼜瞬间她的喉咙像是
被冰⼀样的⼿掌扼住。她的声⾳到⼀半戛然⽽⽌,以⾄于没⼈听见她在发问。
她摇了摇头决定作罢,与此同时伸出⼿触摸龙⼥的铁质指环,思索起另⼀件事情。有⼀件事她没有告诉恺撒
和其他同伴,在最初从⽀架取下的时候,那指环纹路中嵌着⼀缕头发。哪怕⾝处暗处,仍能看清那缕发线上闪耀
的⾦⾊。
⼩巫⼥想起她曾见过那具躯壳。在亚⿇布包裹下,那个美丽得令⼈屏息的⼥孩,有⾦⾊的头发,不再呼吸,
却像随时会睁开双眼。从尼尼微⾎祭中脱⾝以后,这个画⾯间隙着在脑海⾥闪现。诺诺深吸⼀⼜⽓,依然⽆法分
辨曾在这⾥看到的夏弥是梦境还是真实。那时她也还处在伤⼜感染的低烧中,神智模糊不清。
如果那些是真的,夏弥为什么会在这⾥?她和这⼀切究竟有什么关系?
诺诺感觉有些眩晕,连连退后两步才站稳脚跟,赶紧⽤⾷指轻敲了额头⼏下,想赶⾛这些奇怪的思绪。这时
⼀位年轻专员带着收集的样品从她跟前经过,见状停了下来。那⼈犹豫了⽚刻还是⾛向红发⼥孩,有些担⼼对⽅
会突然晕倒。“你没事吧,诺…陈墨瞳专员?”那⼈说。
“没事,谢谢……”⼩巫⼥还没说完,就听见机械制动的摩擦声从上⽅传来。在地宫顶部的⼊⼜,碳纤维打造
的超轻型挖掘机机⾝⼀头探进空⽳⾥,带落了⼤量沙砾。
挖掘车探进来的部分成为⼀个持续20s的明亮光源。光弧在地宫内壁上环扫,12K⾼清摄像头同时记录下完整
的影像。
诺诺的表情凝固了。上⽅那个光源照亮了地宫内壁和她的眼眸。相连如海的粼粼铠甲、⼈形的巨⼤龙皇以及
席卷天空的烽烟战⽕,在⼀瞬间映⼊瞳孔。画⾯如同初沸的⽔银,凝滞又不安地涌动着,仿佛要向视界的后⽅溢
过来。
“哦哦,那就好。”英灵部队⾥最⼩的成员,殷勤的穆塔·阿⽅索完全不知道此刻发⽣了什么。他略显僵硬地转
过脸去,啧了⼀声,庆幸现在背着对光源因此诺诺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不敢再去看诺诺。在除⼣前夜,安息
会地宫的战场上,守夜⼈把诺诺抛向撤退的专员们。红发⼥孩如阿芙洛狄忒⼀样从天降临,⽽他是当时那个倒霉
的幸运⼉。

楚⼦航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正在零星绽放着烟花。他意识模糊地想起今天是除⼣。看外⾯的景⾊,往年
这个时候电视上差不多轮到冯巩登场。
他忽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楚⼦航尝试着起⾝,握住拳头再张开,两三次之后他的⼿臂恢复了知觉。于是
拔掉左右⼿臂的输液管与绷带,少年费⼒地挪到床边,摘下固定电话。
外线是通的,他⼼⾥庆幸,于是伸出控制不太⾃如的⼿指,按下了⼀个0951开头的号码。接下来是长达⼀分
钟循环的提⽰⾳,电话终于接通。
“你好,请问找哪⼀位?”
“⽅叔吗?……我是楚⼦航。请叫⼀下我妈妈。”为了避免亲戚们猜疑和议论,他努⼒提⾼⾳量,确保每个字
发⾳清晰,语⽓则克制又不⾄于太冷,就像每次狮⼼会集合讲话那样。
这世界上他最在意的那个⼥⼈,此时果然正在打牌。听到是⼉⼦的电话,忙不迭点炮送⾛对家,下桌奔到楼
梯间。⼥⼈接起电话,第⼀件事就是问⼉⼦在哪⾥。是在家,还是跟某个之前提到的⼥孩⼀起。
楚⼦航开始还有些担⼼,聊了⼏句发现楚妈妈并没有朝家⾥打过电话,甚⾄不知道前⼏天那辆⿊⾊奔驰遇到
的事故。原因竟是怕打扰到他,以及相信他今晚⼀定会主动拨过来。毕竟是最有出息又温柔的⼉⼦,又是在除⼣
夜。
“你外婆告诉我你前⼏天去过她那⼉,还叫我不⽤担⼼你好得很。不多说了,姑妈们都在催,她们每天都打瘾
还这么⼤。⼦航新年快乐!新⼀年健健康康,顺利通过KAAC……”
“妈妈新年快乐。代我向爸爸问好。”KAAC⼤概是⼥⼈想象中他正在努⼒考取的某个商科证书。楚⼦航⼀边
想着⼀边对电话那头笑了笑,将听筒放回原来的地⽅。狮⼼会会长转过头来,看见⼀个⼈影在窗外过道上,朝这
边挥⼿。
半分钟后,路明⾮像狗崽⼀样蜷缩着,趴在床的另⼀边。“师兄,师兄。”⼩衰仔嘴⾥喃喃地低语,空⽓⾥有
股微妙酒味。
“你没事吧。”楚⼦航伸出⼿去,想拍拍路明⾮的肩膀,但那只⼿不由⾃主改变了⽅向。他撩起⼩衰仔的刘
海,有⽔滴沾湿他的⼿⼼,不知道那是汗或是别的什么。楚⼦航看见路明⾮红着脸也红着双眼,⼀双⼿紧紧捏在
床单⾥,粗重的喘息起伏着他单薄的⾝体。
“师兄好痛啊,腿肿了。芬狗告诉我喝⽩⼲可以镇痛,我居然信。”与喝醉的芬格尔完全不同,路明⾮现在的
⼜齿完全清晰。即使胃⾥烧得慌,头脑基本还清醒着。
“我陪你去吐出来。”楚⼦航拍了拍他。
“不要,不要吐。我好着的。”路明⾮摇摇头。他想站起来却失败了,只是⼀个趔趄然后向前了⼀步,被楚⼦
航扶住。
“……”楚⼦航冷静了⼀下,再也忍不住给了他⼀个紧实的拥抱。狮⼼会会长打量着蔫⼩孩的病号服,⼿腕上
淤青的擦伤以及右腿的裤管,胸腔的有什么像被狠狠揪住。这⼀切都是真的,路明⾮还活蹦乱跳着。他不知道该
感谢谁。
楚⼦航对⽩天的最后⼀个记忆,是雪龙之骸在垂死前最后⼀击,秒速的龙尾击中了“牡⿅”引擎。舱内⽓囊在
顷刻间弹出,路明⾮扳开座椅的固定扑向他⾝边。
楚⼦航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当时战机在半空中陀螺般⾼速旋转,⽆⼈知道下⼀刻命运会如何。幸好坠机的位置⽣长着密林⾥最⾼龄的松
树。以折断⼗⼏株树⼲的代价,“牡⿅”⼤半的动能被消耗在着陆前。
“嘿嘿嘿。”路明⾮傻笑起来,嘴咧得露出了⽝⽛。
“真的不要紧吗?”楚⼦航低声问道。
“没事没事。我可是连⼼⼜插⼑把都经历过的壮汉。这点酒放不倒我的。”路明⾮在楚⼦航肩头蹭掉额上的汗
⽔,感觉舒服了⼀点。
楚⼦航摸了摸路明⾮胸⼜,胸⾻上并没有⼑伤和绷带。如果是守夜⼈的话或许可以把如此复杂的胸外创⼜处
理到这种程度,但⽼⽜仔对路明⾮的伤应该毫不知情。
“为什么会这样?”
“那是秘密。喂喂,再摸下去的话,我可是会摸回来的!”路明⾮⼀边说也伸出⼿去,摸了摸师兄的脸廓,然
后是颈窝和肩胛。他⽑⼿⽑脚地触碰着对⽅,楚⼦航的体温依然受到爆⾎的影响,有接近40度体温,衰仔⼿上的
触感和肚⼦⾥⼀样灼热。
楚⼦航吞了⼀⼜唾沫,又冷静了⼀下,“能告诉我吗?”他指的是那个所谓秘密。⽆法不在意这件事,楚⼦航
猜想那是路明⾮能从⼤地与⼭之王的震怒下救出⾃⼰,全⾝⽽退的理由。
“既然师兄都诚⼼诚意地问了,我就⼤发慈悲说出来。但是师兄要答应我⼀个条件……”路明⾮咂么了⼀下嘴
唇,抬起头来。
“我答应你。”楚⼦航不假思索地说。
“额,别答应这么快。我要说……”⼩衰仔努⼒思索着,想找个办法把问题拖下去,就和上⼀次在黄龙⼀样。
但在酒精作⽤下,他发现⾃⼰什么也想不出来。那就只能和上次⼀样解决了,他迷迷糊糊地想。

楚⼦航注视着他的眼睛,等他说下去。然⽽他不再吭声。⼩衰仔暗暗吸了⼀⼜⽓,张开的双⼿颤抖着挪动。
就这样过去了⼗分钟。
“原来是这样。”路明⾮好像恍然⼤悟。
“是什么?”楚⼦航问。
“原来是这种感觉,摸起来。”⼩衰仔啧了⼀声,他根本没有胸肌和腹肌这类东西,⼀直按照筋⾁漫画脑补的
触感是铁板⼀块来着。
“……现在停⽌吧,不然会发⽣什么我可不管。”又过了⼏分钟,楚⼦航皱起眉头。他觉得⾃⼰的思路有点断
⽚。
“噢噢。”路明⾮看着他深褐⾊的眼睛,那双处于半熄灭的黄⾦瞳,轻轻嘟囔了⼀声。⼩衰仔的喉咙⾥甜得像
正淌着⾎。

伴随着黄⾦瞳重新燃烧,少年深深吸⽓,他⾝上被绷带束缚的肌⾁正鳞次栉⽐地起伏着,汗滴勾勒出彼此间
倾轧的线条。
“呼……呼……”路明⾮有点吸氧过度。他闭紧了眼睛,有点担⼼明天⼀觉醒来,师兄会不会揍他。
他像⼀条⼩狗的舔舐⼀样亲吻着少年的⽪肤,胸前、肩胛以及⼿臂,包括那些隐藏在⼩麦⾊光泽下的疤痕。
⽆从知道在每⼀道伤疤背后发⽣过什么,再⽆法和他⼀起⾯对那些经历,这件事只要想想就令⼈窒息。
楚⼦航⼿悬在空中,也蹙着眉闭上双眼只低头贴近蔫⼩孩,动作轻微得算不上接触,仿佛两个⼈交颈低语。
他注意到路明⾮被青铜翼⾻划开的创⼜不见了,⼼⾥⽣出虚幻,怀疑起眼前正在发⽣的所有事。
这⼀切是真的吗?他正在做这些羞耻的事情。他和路明⾮。
然⽽其实他之前便幻想过,⾃从黄龙川主寺镇的那个晚上,他扒掉⼩衰仔所有⾐服开始。那间贴着泛黄唐卡
的旅社,尴尬的两个⼈,当时的⼀切还历历在⽬。现在,那颗他曾⼀⽆所知的⼼正在为⾃⼰猛跳。哪怕隔着⽪肤
也能感觉到夸张的律动。
像他这样的⼈,真的可以幸福吗?少年不合时宜地分神。这时路明⾮直起腰,把他原本褪到⼀半的衬⾐继续
向上扯,露出另⼀边肩膀和胸肌,还有锁⾻下静脉穿刺的伤⼜。⼩衰仔痴痴地打量着他,虽然就师兄的裸体⽽⾔
他看过两三次,但是……不得不说太好看了。
蔫⼩孩双膝横跨过楚⼦航的⼤腿,跪着⽴起⾝⼦,继续向上,将那件病号服整个脱下来。在完成这个动作以
后,狮⼼会会长捉住了他的⼿。
路明⾮⼼⾥咯噔⼀下。⽤不着等到明天,侵害犯现在就要挨揍了么?他的宿醉好像醒了⼀半,⼼⾥打起退堂
⿎,⾝⼦却⼀动不动。然⽽下⼀秒,等到他⾝上的并不是拳头。楚⼦航轻轻托住他的后脑勺,亲吻他的脸,从眼
睛到⿐梁,最后是嘴唇。
不算在“牡⿅”上尴尬的偷袭,这是他们第三次接吻。第⼀次是楚⼦航为了从群龙的绝伐下保护他,第⼆次他
情不⾃禁,终究被罗格列打断。
⽽这⼀次的吻⽐之前还要突然,路明⾮的呼吸变得更难过,他本能地挣扎,不知怎么回事伸出了⾆头。
“对,对不起。”⼩衰仔完全清醒过来,声⾳在嘴⾥呜咽。然⽽楚⼦航也并不回避,⽽是⽤同样的⽅式回应
他。少年抚摸着他的单薄的脊背和湿漉的头发,他们的嘴唇和⾆头交叠在⼀起。
蔫⼩孩觉得他的胸膛要炸开了。在⼼脏狂跳的同时,他发现⾃⼰的⼿在不听使唤地向下试探着,把少年的裤
⼦也褪下来。

Acllitis从睡梦中醒来。他的眼前残存的模糊画⾯交叠在⼀起,⽐如和少年的深吻,⽐如褪下裤⼦的双⼿,以
及之后更糟糕的事。
“为什么我会主动做这种事,真是不知廉耻啊。”Acllitis羞赧地把额头埋进⼿掌。祂知道⾃⼰看见的并不是梦
境或回忆,⽽是跨度数千年的未来。梦的主⾓好像不是祂,虽然和祂有很深关联。
更令祂在意的是梦⾥另⼀位。祂觉得⾃⼰认识那个⼈。
Acllitis⽤⼒摇头,当下有更紧要的事要做。祂抬头确认四周,囚禁祂也庇护祂的光之蚀依然完整,甚⾄⽐沉
睡前更加稳定。当初像骤风中的⽓泡⼀样狂躁的空间,此时平静得如同矮星⼀般。
这和预想的相去甚远,Acllitis原以为祂会⼀直睡到光之蚀破溃。祂准备好要在那⼀刻冲出去,为最后⼀个华
纳神的尊严赴死。但是现在,不仅光之蚀平息了,光之蚀以外也完全安静下来。只要集中精神,祂就能听见填充
万物缝隙的阿耶末精灵在最⼩的尺度上拨弦。
那些弦皆来⾃诺伦的纺锤,连接着诸海姆中所有⼀切,从⾄⼤的世界树本体到⾄⼩的微物尘埃。Acllitis能从
中听出世界的律动——旧世界已经不复存在,陌⽣的新世界⾥奥丁的精神依然活着,反⽽是尼德霍格被削弱⾄⽆
法感知的状态。
沉睡的这段时间到底发⽣了什么?Acllitis伸出五指,正对着光之蚀的⽆穷⿊暗。祂咏唱起⼀段鲁纳斯⾔灵,
失去禁锢的球形空间缓慢裂开数道缝隙,然后在⼀瞬间⽡解。群星的璀璨光辉照耀进来。
Acllitis吃惊地看着四周。
曾如罗盘⼀样的⽶德加德被卷起成为幽蓝⾊的天体,空间从极尽平坦变成汹涌的极寒漩涡,奥丁创造的星尘
在漩涡中已全数扭曲,变得亿万倍巨⼤。
祂感受到⼀阵眩晕。必须找到谁把事情问清楚,祂正这么想着,就听见了⼀个声⾳呼唤。阿耶末精灵们⽤存
在之弦将亿万英⾥外的话语带到祂⽿⾥。
“Acllitis,请到我⾝边来。”
祂曾在世界树下听到过这个声⾳。Acllitis吟唱起全新的⾔灵,祂的⾝体发出微弱的光热,将祂与真空分隔。
华纳族的最后成员像⼀颗闪耀的新星在虚空中跃迁,寻找声⾳的源头。祂围绕着⽶德加德逡巡,然后前往更遥远
的星海。
穿过如霰的⼩⾏星带和⽓相的星云团,Acllitis停在数⼗光年外的地⽅。在那⾥,诺伦⼥神漂浮在⿊暗之中,
祂的长发摇曳着千百星体。诺伦的双掌交叠在群星间,向上的左⼿掌⼼⽣长出⼀颗⽩蜡树的半朽树⼲,向下的右
⼿掌⼼则⽣出残损的树根。
Yggdrasil,也就是世界树,正在⼥神掌中具现。它以⾁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枯萎着。
Acllitis落在⼥神的左⼿上,伸⼿抚摸着衰败的世界树。“诺伦,这⼀切究竟是……?”
“如祢所见,世界⾃时间开始以来的规则已不复存在,这是诸海姆陷落的后果。在决战之⽇前,祢的⽣⽗尼奥
德选择⽤最后的⼒量保护祢的性命。尼德霍格成功诛灭了华纳族,也将阿瑟族⼤半击溃。祂⽆法完全杀死作为诺
维埃后裔的我,但这已经⽆关紧要。”诺伦的声⾳在虚空中回响。
星星的余辉汇集在诺伦⼥神掌⼼,围绕着世界树形成了极地虹光⼀样的帷幔。那帷幔⾥有形象迅速凝聚,世
界伊始,虚空的主宰Orlog与万物的源初Audhumla在⿊暗中唤醒彼此,阿瑟族和华纳族在霜与⽕中壮⼤,征服了位
于世界树九个枝⼲的海姆世界。众神的后代⼀半保持着神格,另⼀半在⽶德加德迷失。
与此同时,在光幕下⽅,⿊龙也从虚空中苏醒,在祂之下不停有龙族新⽣和死亡,⼀同啃噬世界的根基。战
争终于开始,习惯安于享乐又⾃惜性命的神祇不住退败,九个海姆依此沦陷。直到⽇⽉之间的阿斯加德被魔焰围
困,奥丁和尼奥德相继战死,剩下的中庭和破碎的⼏个海姆融合,被⿊龙占据,。
“尼德霍格现在在哪⾥?”Acllitis向空虚中的影⼦挥了⼀拳,祂早已想到尼奥德的死和华纳族的悲剧不避免,但
被诺伦亲⼿掐灭希望依然令祂痛苦不安。
伴随着诸神隐去,光中有新的影⼦出现。闪族男⼈带着⼀百个同族的青年,扶着笔直的道路从⽔中穿过⼤洋。
他们悄然来到⿊龙⾯前,开始约定的献祭。祭祀刚开始便中断,⿊龙吃掉⼀⼈,然后被闪族男⼈⽤⽻箭射中。
“⿊王已经死了。和尼奥德不同,杀死祂的命定之箭少了⼀⽀。两⽀箭才能彻底终结祂的⽣命,现在祂仍有机
会复活。尼德霍格诞下的龙类和Orlog诞下的神族现在处境相当,更值得担⼼的是世界树。”
“我知道,世界树彻底枯萎的话,就是终焉到来。”最后的华纳神之⼦咬住嘴唇。
“是的,那时芬布尔之冬会降临,诸海姆都将被极寒埋葬。只有龙类能活到下⼀个纪元,⿊王将会重⽣,⽽神
族则会死尽,除了⼀个例外。”⼥神俯⾝凝视着世界树和Acllitis。
“是什么?”Acllitis问。
“是祢。祢有机会活下去,祢拥有等同于奥丁和尼奥德的神格,只需要将灵魂茧化,祢就能活过芬布尔之冬。
如果你能在尼德霍格重⽣时杀死祂,那世界仍有机会复原,只是死去的众神⽆法复活了。”
诺伦停顿了⼀下,像是经历过短暂犹豫:“祢还有另⼀个选择,就是阻⽌世界树死亡。你必须付出包括⽣命和
灵魂在内的⼀切作为交换,然后世界树会停在半朽状态,这样命运的天平将如何倾斜就看混⾎龙类站在哪⼀边。”
“混⾎龙类?”Acllitis问。
“如果说神族是Orlog的嫡⼦,那么⼈类就是Orlog的⼦孙。尼德霍格作为从Orlog阴影中诞⽣的强⼤邪物,却不
具备与阿瑟、华纳族对等的能⼒。神族经过不断繁衍仍能诞⽣出强⼤的神祇,龙类却从⿊王开始⽆⼀例外地逐代
衰弱。⿊王尝试过撕裂⾃⼰的位格创造出纯⽩之王,或是直接诞下掌握纯粹元素的初代种,但接下来的后代全都
失败了。”
光的帷幔完成了最后的变化。⿊王成为主⾓,祂创造出最后⼀批龙裔,然后以虚⽆的姿态飞往椭圆凹陷的陆
缘海边,找到刺杀祂那⽀闪族⼈。祂威胁并引诱已成为⽼⼈的勇者,要那⼈再次踏上分开⼤洋的道路。
“所以尼德霍格在死前创造了⼀⽀特殊的龙类,按照⿊王的计划,它们要和吾饵⼀族的祭品结合,诞下龙与⼈
的混⾎。⿊王等待着从混⾎的后代中⽣出祂的真正继承者,纯⿊的圣⼦。那将是⿊王之外的完美龙裔。当纯⿊的
圣⼦诞⽣,祂会消灭除约定⼀⽀外全部的⼈类,同时杀死所有残存的神族。若这⼀切达成尼德霍格也会复活。”
Acllitis吸了⼀⼜⽓,“我想知道最后⼀件事,还有多少阿瑟神存活。”祂终于⿎起勇⽓提出这个问题。此时此
刻,华纳神已经死伤殆尽。
“算上半死的奥丁不到10位。”诺伦⼥神黯然说道。
“那么,Suivelz还活着么?”Acllitis神情呆滞了⼀瞬,又问。
这次诺伦没有回答祂的问题,两⼈都沉默⽚刻,华纳神之⼦抬起头来,凝视着虚空中的神明。
“告诉我,祂还活着么?”
“……还活着。不过他在很远的地⽅,在诸海姆中离你最远的地⽅。”诺伦终于开⼜。
“我最近好像梦到过祂,虽然样⼦跟记忆⾥有些差别。”Acllitis的嘴⾓忽然挤出⼀丝笑容。他紧闭上眼睛,呼
了⼀⼜⽓。“我选好了。”
华纳神之⼦转过⾝去,⾛到诺伦的左掌边缘。Acllitis⾯向着星⾠,⾝躯重新绽发出光辉。
“你决定去到哪⾥将灵魂茧化么?”诺伦问。
“不,我要把⽣命和灵魂都作为养料交给Yggdrasil,阻⽌它的死亡。”Acllitis笑着说道:“但不只尼德霍格期待
的那样简单。我会先找到祂留下的那群配种⽤的⾍⾘,然后,送给祂我的诅咒。”说话这句话,华纳神之⼦跃向虚
空中。
诺伦看着Acllitis的⾝影在群星中远去,直⾄完全消失。祂翻转双臂,将右掌向上,具象的世界树也在祂双掌
中颠倒。
“和我看到的未来⼀样。”诺伦⼥神低声说道。
“但和约定的不⼀样。如果这就是后果,我明明死在战场上更好……”失去右眼和左腿的阿瑟神扶着长⼑出现
在⼥神的右掌上。早在Acllitis到来之前,祂就⼀直站在那⾥,站在⼲涸的命运泉眼上,世界树腐烂的根系之间。
此时萦绕在诺伦掌中的光幕已⼤半消散,最后的残影是Acllitis在世界树前逝去。祂⾝着被⼥武神祝福过的银
⾊铠甲,⼿持着配剑Laevatinn,双眼熄灭了最后的精神,如亘古⽯像般屹在那⾥。
倚⼑⽽⽴的阿瑟神看起来远⽐这些还要悲伤。祂的⾝体⽆可⽌息地颤抖,祂空洞的眼眶⾥流出汞⼀样粘稠的
银⾊⾎液。来到这⾥只是希望能看Acllitis最后⼀眼,却没想到会知道这样的事。若不是阿瑟神⽆法⾃杀,祂本会
作另⼀个选择。
“对不起,Suivelz。只有这件事,我⽆法对尼奥德之⼦撒谎。”诺维埃的⼥⼉发出⼀声叹息,“命运的纺线羁绊
着祢们,⼀切都是必然。”

刺⼈的甜味混在⾟辣⾥,他确实是喝了⽩酒啊,楚⼦航⼼⾥想。
我们在做什么呢?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嘴⾥微微发⿇,⾆头不受他控制。不,不只是⾆头,本能在⼀点⼀点驱使整个⾝躯,渐
渐变得肆⽆忌惮。他残存的理智不由得开始担忧。是不是⼏⼩时前的⼿术有哪⾥出错了?现在的状态太像精炼⾎
统后遗症,他能清晰地觉察到⾝体⾥另⼀个存在。那寄居⼼底的野兽,在战场上⼀勇⽆前嗜敌⾎⾁的狮⼦,此时
却犹疑不定,蠢蠢欲动。
他同那头野兽拉锯着,⽆法撤回纠缠的⾆头。停不下来的渴求就像未成年时⽆法缓解的饥饿。少年努⼒不发
出任何声⾳,抵死担⼼喉咙内的呜咽是某种龙⽂;也拼命克制着⼒道,不多⽤⼀丝⼀毫。路明⾮⾝体那样单薄,
他任何轻微的冲动,在爆⾎状态下都能轻⽽易举将对⽅碾碎。
这种濒临失控的感受,就像攀岩者从峭壁跌落到半空中,⽆法靠⾃⼰停⽌,只能两眼⼀⿊企盼不算粗暴的着
陆。但区别在于他的跌落与其说是失⾜,⽏宁说是向着深渊不⾃主的⼀跃。就连坠落的过程也令⼈着魔,他甚⾄
久违地感受到眩晕和兴奋,⽆法⾃拔。直到四五条伤⼜从对⽅嘴膛⾥磨开,⾎的腥味浸⼊感官。
“痛痛痛……唔,痛。”路明⾮带着啧啧的哭腔,不情不愿地让这个尴尬的吻暂告段落。此时的他们都已完全
⽴起,⼩衰仔别过头去,双⼿急躁地⾃顾褪下裤⼦。他的⼿在发抖,头低得快要埋进颈窝,觉得⾃⼰应该为正在
做的事羞耻。
“感觉糟糕的话,就随时阻⽌我。拜托了……”他咬了咬⾆头上的伤⼜,⼀边说⼀边像猫⼀样蜷下⾝来,声⾳
低得连蚊⼦也⽆法听清。
这免责声明毫⽆⽤处,他既来不及说完,也还没有接触到对⽅,眼前的少年就以⾼半个头的体格将他拉起来
摁倒在床头。“欸……”路明⾮顺势合上双臂抱住了楚⼦航,将头深深埋进少年的胸⼜,感受到他的⽪肤如同烙铁
⼀样炽热。肌⾁、⾻头、⾎液以及⾎管连接的⼼脏,都在被点燃被灼伤的边缘。
然⽽还想更近地,更进⼀步地接触,想要破坏⼀切隔开彼此的东西。融⼊对⽅,想成为他的⼀部分,以这种
⽅式将他独占。⼀直如此下去,⼀直。在令⼈窒息的焦灼与粗暴压制下,他喘息着,悄悄吻了吻着少年的胸膛。
…………
窗外的夜空炸开了⽩昼般的光明,伴随着来⾃四⾯⼋⽅,爆⽵裂开的声⾳。不合时宜照亮只有两⼈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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