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on page 1of 22

5

旅馆老板一下子便认出了拉维克。“那位太太在她房间里。”他说。
“您能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在楼下吗?”
“她房间里没有电话。我想您还是自个儿上去吧。”
“那房间是几号?”
“二十七号。”
“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她叫什么来着?”
旅馆老板并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马多,琼 · 马多,”他又加了一
句,“我想这不是她的真名。大概是舞台上的艺名。”
“怎么会是舞台上的艺名呢?”
“她在这儿登记的身份是女演员。听起来也像,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认识一位演员,他说自己叫古斯塔夫 · 施密特。其
实,他的真姓名是赞博纳的亚历山大 · 玛丽亚伯爵。古斯塔夫 · 施密特
是他的艺名。听起来倒不像是艺名,是不是?”
那旅馆老板还不肯认输:
“这年头啊,这类事情也多着呢。”他说得
很玄妙。
“好多事情实际上也没什么。只要研究一下历史,你会发现我们其
实正生活在一个相对平静的世纪里。”

063
“谢谢,我已经受够了。”
“我也是一样。不过,不论在哪里,只要有可能,一个人总得找点
儿安慰。您说的是二十七号房间吗?”
“是的,先生。”

拉维克敲敲门。没人答应。他又敲了一下,这才听到一个不太清
楚的声音。开门进去,他看见那女人。她正坐在床上,慢悠悠地抬起头
来。她穿着一套裁剪合身的蓝色套装,这衣服拉维克没有见她穿过。如
果她随随便便穿着一套睡衣躺在什么地方,反而不会给人孤独的感觉。
可是现在这副模样,她既不为什么人,也不为什么事,只是出于目前已
经失去意义的习惯而穿得这般整齐,这倒有一种什么东西叫拉维克心生
感动。这类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他看见过成百上千的人这样坐着,那是
些孤立无援的被驱赶到国外去的难民。一个飘摇无定的小岛,他们就是
这么坐着,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是习惯让他们生存了下来。
他随手关上门。“我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他这样说道,立刻觉得这
句话说得多么没有意思。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打扰这个女人呢?已经没有
什么事情能够打扰她了。
他把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一切事情你都能够应付吗?”他问。
“都行。也没有多少事情。”
“没有困难吗?”
“没有。”
拉维克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扶手椅上,弹簧发出吱吱的声音,他
察觉出有一根弹簧已经坏了。
“您准备出去吗?”他问。
“是的。过一会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去处,只是到外边去走走。
一个人还能做些什么别的事情呢?”
“ 没 什 么 事。 这 是 对 的, 这 几 天 怎 么 样? 您 在 巴 黎 不 认 识 什 么

064
“谢谢,我已经受够了。”
“我也是一样。不过,不论在哪里,只要有可能,一个人总得找点
儿安慰。您说的是二十七号房间吗?”
“是的,先生。”

拉维克敲敲门。没人答应。他又敲了一下,这才听到一个不太清
楚的声音。开门进去,他看见那女人。她正坐在床上,慢悠悠地抬起头
来。她穿着一套裁剪合身的蓝色套装,这衣服拉维克没有见她穿过。如
果她随随便便穿着一套睡衣躺在什么地方,反而不会给人孤独的感觉。
可是现在这副模样,她既不为什么人,也不为什么事,只是出于目前已
经失去意义的习惯而穿得这般整齐,这倒有一种什么东西叫拉维克心生
感动。这类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他看见过成百上千的人这样坐着,那是
些孤立无援的被驱赶到国外去的难民。一个飘摇无定的小岛,他们就是
这么坐着,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是习惯让他们生存了下来。
他随手关上门。“我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他这样说道,立刻觉得这
句话说得多么没有意思。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打扰这个女人呢?已经没有
什么事情能够打扰她了。
他把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一切事情你都能够应付吗?”他问。
“都行。也没有多少事情。”
“没有困难吗?”
“没有。”
拉维克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扶手椅上,弹簧发出吱吱的声音,他
察觉出有一根弹簧已经坏了。
“您准备出去吗?”他问。
“是的。过一会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去处,只是到外边去走走。
一个人还能做些什么别的事情呢?”
“ 没 什 么 事。 这 是 对 的, 这 几 天 怎 么 样? 您 在 巴 黎 不 认 识 什 么

064
人吗?”
“不认识。”
“一个也不认识?”
那女人疲惫地抬起头来。“一个也不认识……除了您、旅馆老板、
招待和女保洁员。”她微微笑了笑,“那也不多,是不是?”
“不多。那位—”拉维克想追忆那个死人的名字,他已经把他忘
记了。
“不,”那女人说,“拉辛斯基在这儿没有朋友,要不就是我从来没
见过。我们一到,他就病了。”
拉维克本来并不想久坐。现在,看到那个女人这样坐着,便改变了
主意。“您用过晚饭吗?”他这样问。
“没有。我也不饿。”
“今天一整天,您吃过些什么东西没有?”
“吃过的。今天中午。白天总是比较容易一点。一到晚上……”
拉维克望了望四周。这个小小的空荡荡的房间,有一种沉闷的、
十一月的味道。“这是您可以出去走走的时间了,”他说,“来,我们一
块儿出去,吃点儿东西去。”
他以为那女人会拒绝。她显得那么冷漠,好像什么事情都无法让她
打起精神。可是,她立刻站起身来,伸手去拿雨衣。
“那不顶用,”他说,“这外衣太单薄了。您还有暖和一点儿的衣服
吗?外面很冷呢。”
“刚才在下雨……”
“现在还在下。冷得很。您不能添点儿什么衣服在里面吗?再穿一
件外衣,或者至少再加一件毛线衣?”
“我有一件毛线衣的。”
她朝一只大一点的手提箱走过去。拉维克发现她所有的箱子都没
有打开过。她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件黑色毛线衣,脱下短外套,穿上这一

065
件。她直直的肩膀长得很美。然后她戴上贝雷帽,穿上短外套和雨衣。
“这样好些吗?”
“好多了。”
他们走下楼梯。旅店老板已经不在,另外有个看门人,坐在钥匙箱
旁边。他正在分拣信件,身上有股大蒜味儿。一只花猫一动不动地蹲在
他身边,瞪着他看。
“您仍然觉得吃不下什么东西吗?”走到外面,拉维克问。
“也说不上。我想也吃不多。”
拉维克招呼了一辆出租汽车。“好吧,那就到美丽曙光餐厅去,那
边可以吃一顿简单的晚餐。”

美丽曙光餐厅里人不多。早已过了吃饭的时间。他们在楼上一个天
花板很低的房间里找到一张桌子。除了他们,只有一对客人,坐在窗边
吃着乳酪,还有个孤身一人的瘦子,面前摊着一大堆牡蛎。招待一走进
来,他便吹毛求疵地瞧着那块花格子台布,要求把它换了。
“两杯伏特加酒,”拉维克吩咐道,“冷的。”
“我们就喝点儿酒,吃一点拼盘,”他对那女人说,“我认为这样对
你最合适。这家餐厅,拼盘是有名的。除此以外,几乎也没有什么别的
东西了。总之一句话,你吃不到别的什么好东西。拼盘有几十种,热的
冷的都有,而且都很不错。我们不妨试一试。”
招待把伏特加酒送来了,还准备好点菜单。“一瓶桃红葡萄酒,”拉
维克说,“有没有安茹产区的?”
“安茹产区,开瓶的桃红葡萄酒。好的,先生。”
“好,要一大瓶,冰的。再来点拼盘。”
招待出去了,在门口跟一个戴着红羽毛帽的女人几乎撞了个满怀,
那时她正急匆匆奔上楼。她把招待推开,走到那个面前堆着牡蛎的瘦子
那儿。“阿尔贝,”她说道,“你这头猪—”

066
“嘘,嘘—”阿尔贝朝四周张望了一下。
“不要嘘我。”那女人把一柄湿漉漉的雨伞横搁在桌子上,毅然决然
地坐了下来。阿尔贝仿佛也并不惊惶。“谢丽。”他叫了一声,便跟她说
起悄悄话来。
拉维克微笑着,举起了酒杯。“我们且干了这一杯。敬您。”
“敬您。”琼 · 马多说着,便把酒喝了。
拼盘用小车推着送来了。“您喜欢吃什么?”拉维克瞧着那女人,
“我想最简单的办法还是让我替您装一盘。”
他装了满满一盘,递给她。“要是哪样菜不喜欢吃也没关系,还有
很多小车会推来。这只是开始。”
他替自己也装了一盘,开始吃起来,再不去管那女人。他突然发觉
自己非常饿。过了一会儿,他剥了一只海虾递给她,这时他发现她也在
吃着。“试试这个,比大龙虾好吃。现在再来点儿肉酱,配白面包皮吃。
这味道的确不坏。再喝这么一点儿酒。淡淡的,酸酸的,凉凉的。”
“我可给您添了好多麻烦。”那女人说。
“是的……就像餐厅领班那样。”拉维克哈哈笑了起来。
“那倒不是。不过我真的给您添了好多麻烦。”
“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事情就是这样。正跟您一样。”
“我可不是一个好伴侣。”
“你是的,”拉维克答道,“在吃饭方面,你是一个好伴侣。在吃饭
方面,你是一个头等的好伴侣。那种喋喋不休的人,我受不了,还有那
些大声说话的人。”
他向阿尔贝那头望了望。那个戴红色羽毛帽的女人正在大声向他解
释着为什么他是一头猪,同时又用那柄雨伞有节奏地敲着桌子。阿尔贝
正在倾听着,看样子一点儿也不用心。
琼 · 马多微微笑了笑。“我也受不了。”
“第二车餐食又来了。要马上吃点儿东西,还是先抽一支烟?”

067
“先抽一支烟。”
“好的。今天我的纸烟可不一样了,不是那种黑烟草。”
他给她点上了火。她往椅背上靠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
她直愣愣地瞅着他。“这样坐着倒是挺好的。”她说。有一阵儿,在他看
来,她好像要哭了。

他们又到竞技场咖啡馆去喝咖啡。那个能看得到香榭丽舍大街的大
房间里客人很多,他们在楼下的酒吧里找到一张桌子。墙壁的上半截是
玻璃的,看得见玻璃后边有几只红鹦鹉、白鹦鹉在扇动着翅膀,几只色
彩鲜艳的热带鸟忽上忽下地飞着。
“您有没有想过以后该怎么办?”拉维克问。
“不,还没有。”
“您到这儿来的时候,心里有没有明确的打算?”
那女人迟疑了一下。“不,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我不是出于好奇而问您的。”
“这我知道。您是说,我应该做点儿事。我自己也想那么做。我每
天都对自己这么说的。可是后来……”
“旅馆老板告诉我,您是一位演员。我没有问过他,是我向他打听
您名字的时候,他这样告诉我的。”
“名字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拉维克抬头瞅了一眼。她平静地望着他。“不知道,”他说,“我把
那张纸条儿留在旅馆里了,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那么您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了。琼 · 马多。”
“我不是一个好演员,”那女人说,“我只演过几个配角。最近几年
来,都没有演过戏。再说,我的法语也讲得不够好。”
“那您讲的是哪一种语言?”

068
“意大利语。我是在意大利长大的,也会一点儿英语和罗马尼亚语。
我父亲是罗马尼亚人,他已经去世了。母亲是英国人,现在还住在意大
利,我不知道她在意大利的哪个地方。”
拉维克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很烦躁,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好。
“您还做过别的什么事情吗?”他仿佛仅仅为了问话而发问,“除了演过
配角?”
“还不是跟他们混混而已。跳跳舞啊,唱唱歌啊。”
拉维克怀疑地望着她。她好像并不适宜做那些事情。她有一种黯淡
的、朦胧的神态,并不吸引人。她一点儿都不像个演员。
“在这儿试试,也许比较容易,”他说,“因为那不需要您把话说得
十全十美。”
“不。不过我先得找一点事情做,假如什么人都不认识,那是很困
难的。”
莫罗佐夫,他突然想起了他,还有沙赫拉扎德。当然!莫罗佐夫一
定懂得这些事的。这个主意使他振奋起来。是莫罗佐夫把他拖进了这个
索然无味的晚上,现在这个女人可以交给他了,让鲍里斯也有个显显身
手的机会。“您懂俄语吗?”他问。
“懂一点儿,几支歌,吉卜赛的歌,那跟罗马尼亚的歌也差不多。
为什么这样问?”
“我认识一个懂得这些事情的人。也许他可以帮助您。我会把他的
地址留给您的。”
“我想是不会有多大希望的。天下的经纪人都是一个样。推荐也没
有多大用处。”
拉维克意识到,她以为自己在用最简单的办法摆脱她,而事实也正
是如此,他反驳道:
“我说的那个人并不是经纪人。他是沙赫拉扎德的看
门人。那是一家开在蒙马特的俄罗斯风格的夜总会。”
“看门人吗?”琼 · 马多抬起头来,“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她说,

069
“看门人比起经纪人来,消息要灵通得多。那也许会有希望的。您跟他
很熟吗?”
“是的。”
拉维克惊奇地瞧着她。突然间,她说话的样子像是个行家。“他是
我的一个朋友,”他说,“名叫鲍里斯 · 莫罗佐夫,近十年来,他一直在
沙赫拉扎德工作。那边常常有了不起的表演,常常变换节目单。他跟经
理关系很好,要是沙赫拉扎德没有机会,他一定也知道其他有机会的地
方。您想去试试吗?”
“好啊。什么时间呢?”
“最好是晚上九点钟左右。那时候他还不忙,有时间跟您谈谈。这
件事我先去告诉他一下。”拉维克等着看到莫罗佐夫的脸。他突然觉得
舒服多了,仍然感觉到的那点微小的责任感也消失了。他已经尽其所
能,现在要看她的了。“您累了吗?”他问。
琼 · 马多直盯着他的眼睛。“我倒不累,”她说,“可是我知道您并
没有什么兴趣跟我坐在这儿。您来是出于怜悯,我对此很感激。您带我
走出房间,还跟我说话。那已经是很大的人情,因为多少天来我就没有
跟任何人说过话。现在我想走了。您为我做的事情已经够多啦。不然的
话,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呢!”
天啊,拉维克想,她现在倒又提起那件事了。他不安地望着前面的
玻璃墙。一只肥硕的鸽子,想要强奸一只鹦鹉。那只鹦鹉那么厌烦,也
竟懒得去挣脱。它自己只管啄食,不去理睬它。
“那倒并不是怜悯。”拉维克说。
“不是怜悯又是什么呢?”
鸽子放弃了。它从鹦鹉的背上跳下来,理着羽毛。那鹦鹉无所谓地
翘起了尾巴,拉了一泡屎。

070
[1]
“我们两个人,现在都来喝一杯雅文邑白兰地 吧,”拉维克说,
“那是最好的回答了。可是您得相信我,我绝不是一个慈善家。多少
个晚上,我都是独自坐着的。您以为我那样就特别高兴吗?”
“不,可是我不是一个好伴侣。这就更糟了。”
“我已经断了念头,不想再找什么伴侣了。这是您的雅文邑白兰
地。敬您。”
“敬您。”
拉维克放下酒杯。“好吧。我们现在可以离开这个‘动物园’了。
您还不想回旅馆去,是不是?”
琼 · 马多摇摇头。
“好的。那么我们再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我们去沙赫拉扎德吧,到
那边去喝一点儿什么,我们两个人好像都需要,同时你还可以去看看那
边的情况。”

差不多是凌晨三点钟。他们站在米兰旅馆的门口。“您喝够了没
有?”拉维克问。
琼 · 马多迟疑了一下。“我在沙赫拉扎德的时候,以为已经喝够了。
可是现在到了这里,望着这扇大门,觉得还没有够。”
“那倒有办法。也许在这旅馆里,我们还可以要点儿什么。否则的
话,我们就到哪个酒吧去买一瓶回来。来吧。”
她瞧着他,然后又瞧着大门,“很好。”她果断说。可是她还是站在
那里。“从那边上楼,”她说,“到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去……”
“我跟您一块儿上去。我们自己把酒带上去。”
看门人醒了。“你们还有什么好喝的东西吗?”拉维克问。
“香槟鸡尾酒如何?”看门人立刻问道,口气干脆利落,可是一边

[1] Armagnac, 法国西南部雅文邑地区产的一种褐色无甜味的白兰地酒。

071
还在打哈欠。
“谢谢你。来点儿味道强烈的。干邑白兰地,一瓶。”
“要拿破仑、马爹利、轩尼诗,还是百事吉?”
“拿破仑。”
“是,先生。我会旋开瓶塞把酒送上去。”
他们走上楼梯。“您带了钥匙没有?”拉维克问那女人。
“房门没锁。”
“没锁门,您的钱和身份证也许会被人偷走的。”
“要偷的话,锁了也一样会被偷走的。”
“话是不错,但总没有不锁的容易。”
“也许是。可是我不愿意独自从外面回来,拿了钥匙,开了门,走
进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那好像我在开启一个墓穴。走进这样一个房间已
经够受的了,里边除了几个手提箱,就没有什么在等着我。”
“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拉维克说,“我们总得把样样
东西都带着走。”
“也许是那样。可是至少有时候还有一点仁慈的幻觉。这儿却什么
也没有……”
琼 · 马多把贝雷帽和雨衣往床上一扔,望着拉维克。她的一双眼睛
在那苍白的脸上显得大而有光,好像在愤懑的绝望中固定了下来似的。
她就这样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小房间里来回地踱着,跨着阔大的脚步,
双手插在短外套的口袋里,转身的时候,全身像有弹性似的摆动。拉维
克凝神瞅着她。她好像突然有了力量,而且有一种狂热的妩媚,这房间
对她来说显得太狭小了。
有人在敲门。看门人把干邑白兰地送了进来。“请问女士和先生,
你们还想吃点儿什么东西吗?”他问,“有冷鸡,三明治—”
“那太浪费时间了,老兄。”拉维克付了账,把他推出房间。然后他
斟满两杯。“这儿。这是简单而野蛮的办法,可是在艰难环境中,倒是

072
越原始越好。斯文风雅是太平盛世的事情。干了这一杯吧。”
“干了以后呢?”
“那您就再喝一杯。”
“我已经试过了,那是没有用处的。一个人孤身独处的时候,喝醉
酒是不好的。”
“要喝得足够醉才有用。”
拉维克坐在墙边那张对着床放着的长椅上,它既狭小又有点儿摇摇
晃晃。之前他没有看见过。“您搬来的时候,它就放在这儿吗?”他问。
她摇摇头。“我叫人搁在那儿的。我不喜欢睡在床上。好像没什么
必要。睡了床,还得脱衣服什么的,何苦呢?早晨和白天还可以。可是
晚上……”
“您总得找点儿事做。”拉维克点上一支烟,“在沙赫拉扎德我们没
有遇到莫罗佐夫,真是糟糕。我不知道他今天休息。等明天晚上去吧。
大概九点左右。我可以肯定他准会替您找到工作,哪怕在厨房里打杂。
那样,至少您在晚上可以有事做了。这是您所想望的,不是吗?”
“是的。”琼 · 马多停止踱步。她喝干了那杯干邑白兰地,往床上坐
下去。“每天晚上,我总要到外面去走走。人在走的时候,一切都会舒
畅得多。只要一坐下来,天花板往头上压的时候……”
“您在街上没有遇到过什么事情吧?没有被偷过东西?”
“没有。也许我不像有东西可以让人来偷的样子。”她把空酒杯递给
拉维克,“至于别的事情……我常常等待着那样的事。至少有个什么人
来跟我说说话!发生点儿事情,总比什么事情也没有,老是漫无目的地
东走西走来得好!那样,一个人的眼睛至少不只看到石头,也可以看到
人的眼睛了。那样,一个人可以不像无家可归者那样到处飘荡!不会像
一个外星球来的怪人!”她把头发往后面一甩,接过了拉维克递给她的
酒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谈起这事,”她说,“我是不要谈的。也
许因为我这几天来一直没有说话。也许因为今天是第一次……”她自己

073
打断了话,“您不要听我……”
“我正在喝酒,”拉维克说,“您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这是夜
里,没有人会听到您的。我也只听着自个儿。一到明天,什么事情都会
忘了。

他向后靠下去。这间房子的什么地方传出冲水的声音。暖气管嘎嘎
作响,雨用柔嫩的手指叩着窗户。
“一个人回来,把电灯关了之后,黑暗便落在身上,仿佛麻醉药撒
在棉花团上一样,于是又把灯开亮了,呆呆地望着,望着……”
我一定已经喝醉了,拉维克想,今天比往常更早,也许是那惨淡的灯
光,也许与两者都有关系,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平凡而憔悴的女人,而是另
外一个,突然出现了一双眼睛,一张脸,有什么东西在瞧着我,那一定是
些阴影,是我脑门儿后那团柔和的火照亮着她,是酒醉以后的第一道红光。
他并没有听琼 · 马多在说什么。这些他全都已经知道,也不想再知
道什么了。孤独,人生永恒的叠句。比起其他事情来,它不见得更好,
也不见得更坏。关于它,人们谈论得太多了。一个人常常会孤独,然而
也永远不会孤独。突然间,小提琴的乐声从什么昏暗的地方传来,在布
达佩斯山上的花园里萦绕,栗树浓郁的香味,风,梦,好像年幼的猫头
鹰蹲在人的肩膀上,它们的眼睛在黝黯中显得格外明亮。一个永远不会
成为黑夜的夜,一个所有女人都显得美丽的时辰。夜的褐色的大翅膀。
他抬起头来望望。“谢谢您。”琼 · 马多说。
“为什么?”
“因为您让我一个人说话,却并不在听。这对我有好处,我需要
这样。”
拉维克点点头。他发现她的酒杯又空了。“好吧。”他说,“我把这
瓶酒留给您。”
他站起身来。一个房间,一个女人,没有别的。一张再也没有光彩
的苍白的脸。“您真的要走了吗?”琼 · 马多问。她朝四周张望着,仿

074
佛有谁躲藏在这个房间里似的。
“这是莫罗佐夫的地址,他的姓名。这样您就不会忘记了。明天晚
上九点。”拉维克在处方笺上写了下来。然后他撕下那一页,放在手提
箱上。
琼 · 马多已经站了起来。她伸手去拿雨衣和贝雷帽。拉维克望着
她。“您用不着送我下去了。”
“我不是要送您,我只是不想留在这儿。现在我不想。我想到什么
地方去走走。”
“可是怎么说呢,您待会儿还得回来啊。还不是一个样吗?为什么
您不想留在这儿?现在早已克服了吧。”
“天快要亮啦。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那时候就会平静
得多。”
拉维克走到窗边。天还在下雨。湿漉漉、灰蒙蒙的电线在街灯黄澄
澄的光晕里随风飘荡。“来,”他说,“我们再来喝一杯酒,然后你睡觉。
这不是散步的天气。”
他抓起了酒瓶。突然间,琼 · 马多挨近他身边。“不要把我留在这
儿。”她说得又快又急。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不要把我孤零零一个
人留在这儿,只是今天晚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今天晩上,千万不
要!明天我就会有勇气,可是今天晚上,我不能孤零零一个人,我已经
又困倦,又虚弱,已经筋疲力尽了,一点儿气力也没有,您不该带我出
去的,不该在今晚,现在我不能孤零零一个人了!”
拉维克小心翼翼地把酒瓶放在桌子上,拿开了她那双搁在他胳膊
上的手。“孩子,”他说,“有时候,什么事情我们都得习惯。”他瞥了那
把长椅一眼。“我可以睡在那上面。现在到别的任何地方去都没有意思
了。我需要几小时的睡眠。明天早晨九点钟,我还得去做一次手术。我
睡在这儿,会像睡在自己的地方一样。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值夜班。这样
行吗?”

075
她点点头。她仍然紧紧地挨在他身边。
“我一定要在七点三十分出门,很早很早,会把你吵醒的。”
“那没有关系。我可以起来,为你弄早点,弄一切……”
“什么都不用,”拉维克说,“我可以到哪家咖啡馆去吃早餐,像个
明智的工人那样,喝点儿咖啡、甜酒,吃些小面包。所有别的事情,都
可以在医院里做。请尤金妮亚为我准备洗澡水,这也挺不错的。好吧,
让我们待在这儿吧。十一月里两个迷惘的灵魂。你睡那张床。假如你乐
意,我可以先下楼去跟那老门房待在一起,等你准备好了再进来。”
“不。”琼 · 马多说。
“ 我 不 会 溜 走 的。 再 说, 我 们 还 需 要 几 样 东 西。 枕 头、 毛 毯 之
类的。”
“我可以按铃叫他来。”
“那我自己可以做。
”拉维克在寻找按钮,
“男人来叫比较好些。

看门人很快就进来了。他又拿来一瓶干邑白兰地。
“你太高估我们
啦,
”拉维克说,
“多谢多谢。我们是战后的一代。一条毛毯,一个枕头,
还有几张床单。我不能不睡在这儿。外面太冷,雨也太大了。我最近生
过一场严重的肺炎,好起来才只两天。你可以替我们安排一下吗?”
“当然可以,先生。让我来想一想。”
“好的。”拉维克点了一支纸烟,“我要到外面走廊里去一下,看
看门口的鞋子。那是我多年的嗜好。我不会逃跑的。”他边说边观察着
琼 · 马多的表情,“我不是埃及的约瑟。我不会把外衣留下来就走的。”[1]

[1] 典故出自圣经《旧约 · 创世记》第 39 章:
“有一天,约瑟进屋里去办事,家中人没
有一个在那屋里,妇人就拉住他的衣裳说: ‘你与我同寝吧!’约瑟把衣裳丢在妇人
手里,跑到外边去了。妇人看见约瑟把衣裳丢在她手里跑出去了,就叫了家里的人
来,对他们说:‘你们看!他带了一个希伯来人进入我们家里,要戏弄我们。他到我
这里来,要与我同寝,我就大声喊叫。他听见我放声喊起来,就把衣裳丢在我这里,
跑到外边去了。’”

076
看门人拿着东西回来了。他看见拉维克站在走廊里,便突然停住了
脚步。随后他脸上露出笑容。“像这类事情,倒是很少见的。”
“我自己也很少如此,只有在生日啊,圣诞节啊才这样做。把那些
东西都给我。我会拿到里边去。还有那个东西是什么?”
“一个热水袋。因为您患过肺炎。”
“好极了!不过我的肺已经让干邑白兰地泡热了。”拉维克从口袋里
掏出几张钞票来。
“我相信您一定没有睡衣裤,先生。我可以替您找一套来。”
“谢谢,老兄。”拉维克望着那个老头儿,“那我穿起来一定觉得
太小。”
“正相反,一定会很合身,那还是全新的。不瞒您说,那是一个美
国人当礼物送给我的,又是一位太太送给他的。我自己又不穿这种东
西。我只穿普通的睡衣。这可是全新的呢,先生。”
“好吧,把它拿上来。让我看一看。”
拉维克就在走廊里等着。三双鞋放在门口,其中一双是高筒皮靴,
两边都有松紧带。鞋后面的房间里,传出打雷似的鼾声。另外两双,一
双是棕色的男鞋,一双是漆皮短靴。这两双鞋放在同一扇房门门口,虽
然挨在一起,看上去却极其孤独。
看门人拿来了睡衣裤,那确实是挺漂亮的,蓝色人造丝,还点缀
着金色的星星。拉维克细心注视了一会儿,没有吭声。他理解了那个美
国人。
“漂亮极了,不是吗?”看门人自豪地问。
睡衣裤是新的,还装在买来时卢浮大商店的盒子里。“真可惜,”拉
维克说,“我倒很想见见那位选购这套睡衣裤的太太。”
“您今夜可以穿一穿。用不着把它买下来,先生。”
“该给您多少钱呢?”
“随您给。”

077
拉维克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这太多了,先生。”看门人说。
“您不是法国人吗?”
“我是的。圣纳泽尔人。”
“那您就是被美国人惯坏了。再说,像这样一套睡衣裤,给多少钱
都不会太多的。”
“我很高兴您也喜欢。晚安,先生。明天我向这位太太要回就是。”
“明天早晨,我自己会送还给你。七点三十分,请你叫醒我。可是
要轻点儿敲门。我听得见。晚安。”

“你瞧这个,”拉维克说着把睡衣裤拿给琼 · 马多看,“一套圣诞老
人的衣服。那看门人真是个魔术师。我倒很想拿来穿一下。人要变得荒
谬可笑,既需要勇气,又需要毫无自知之明。”
他把毛毯在长椅上铺好。睡在他自己的旅馆里,还是睡在这儿,对
他来说都无所谓。他在走廊里看见一间还算过得去的浴室,又从看门人
那儿找来一柄新的牙刷。所有其他的事情,都无关紧要了。这女人仿佛
总有点儿像是一个病人。
他往平底玻璃酒杯里斟了一些干邑白兰地,跟那看门人带进来的一
个小酒杯一起放在床边。“我想对你来说,这点儿酒已经够了,”他说,
“这样比较简单一些。我可以不需要再起床来斟酒。我把酒瓶跟另外一
个酒杯放在我这儿。”
“我不需要那个小杯子。用另一个杯子就行。”
“那就更好啦。”拉维克在长椅上安顿下来。他很高兴,因为那女
人没有跟他唠叨,问他舒服不舒服之类的,她已经如愿以偿了,谢天谢
地,她倒没有使出家庭主妇那种啰唆的脾性。
他斟满了自己的酒杯,把瓶子放在地板上。“敬你!”
“敬你!还要谢谢你。”
“那没什么。反正我也没有到雨里去散步的心情。”

078
“外面还在下雨吗?”
“还在下。”
轻轻叩击的声音,打破了外边的静寂,仿佛什么东西想要溜进来似
的,灰色的、没有生气的、没有形体的、一种比哀愁更凄惨的东西,一
种遥远的、无名的记忆,一种向他们冲过来的无垠的浪潮,并试图将曾
经冲到一个岛上去的、已被遗忘的东西召回、埋葬,人类的一点儿什
么,一点儿光,一点儿思绪。
“这是最适合喝酒的良宵。”
“是的……却是不适合独居的暗夜。”
拉维克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应该养成独居的习惯,”他随后说道,
“以前把万物扭聚在一起的那些东西,现在都已经摧毁了。今天,我们
四散分离,仿佛玻璃珠项圈断了线。再也没有一样东西是结实的了。”
他又把酒杯斟满,“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天晚上睡在草地上。那是
夏天,长空清澈极了。睡熟以前,我看见天边的猎户座挂在树林的上
空。半夜醒来,它突然高高地悬挂在我的头顶上。这景象我永远也不会
忘记。我已经知道地球是一颗行星,而且在旋转着,可是正像一个人从
书本上学到了什么东西一样,仅仅知道而并不怎么理解。那时,我第一
次觉得地球确实是在动的。我觉得地球正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安静地飞
行。我那么强烈地感受到,几乎相信我必须抓住什么东西才不会被抛掷
出去。大概是因为我刚从熟睡中醒来,一瞬间失却了记忆和习惯,所以
仰望着这个变化巨大的天空时才会有那样的感觉。突然间,在我看来地
球再也不是坚实的了,而且打那以后,它再也没有完全坚实过。”
他把那杯酒喝干了。“这就使得有些事情变得更艰难,而有些事情
变得更容易了。”他望着琼 · 马多,“我不知道你快要睡着了没有。如果
你太困倦了,就不必再回答我的话。”
“还没有。快了。什么地方还有一处仍然醒着。醒着,而且很冷。”
拉维克把酒瓶放在身边的地板上。在房里的温暖气氛中,一种褐色

079
的疲劳慢慢地流进他的身体里。阴影出现了,翅膀的扑动,一个陌生的
房间,黑夜,外面像是遥远的鼓声,雨单调的敲击声,一间茅屋,混乱
边缘的一点微光,毫无意义的荒漠上的一星弱火,可以对它说话的一张
陌生的脸。
“你也有过这种感觉吗?”他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有过,可不完全相同,是两样的。那时我白天
不跟任何人说话,晚上出去散步,到处都有人,他们都有个归属,他们
都有个去处,他们都有个家。唯有我不是这样的。于是,一切都慢慢地
变得虚幻起来,好像我淹在水里,在水底下穿过一个陌生的城市。”
外面,有人走上楼梯。钥匙响了一下,一扇房门吱吱关上了。紧接
着,又有水从水龙头里冲出来的声音。
“如果你一个人也不认识,为什么还待在巴黎呢?”拉维克问道。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困倦了。
“我不知道。要不然我该去哪儿呢?”
“难道你没有地方可以回去吗?”
“没有。那是不能够回去的。”
夜风追逐着急雨,掠过窗户。“那你为什么到巴黎来呢?”拉维
克问。
琼 · 马多没有回答。他以为她已睡熟了。“拉辛斯基和我,为了要
分离才到巴黎来。”她这才说道。
拉维克听到这句话并不觉得惊奇。有些时候,什么事情都不会叫人
惊奇。对面的房间里,刚才进去的那个男人开始呕吐起来。他们听到从
门里传来的闷塞的喘息声。“那你为什么这样绝望呢?”拉维克问。
“因为他死了!死了!突然之间他没有了!再也叫不回来了!死
了!无法挽救了!你不懂吗?”琼 · 马多从床上坐起来,两眼直瞪瞪望
着拉维克。因为在你能够丢开他以前,他就离开了你。因为在你做好准
备以前,他就把你孤零零一个人抛下了。

080
“我……我不应该那样对待他……我那时候……”
“忘了吧。后悔是天下最没用的事。任何往事你都无法挽回,任何
往事你也无法纠正。不然的话,我们就都成圣人了。人生,并不要我们
活得十全十美。谁活得十全十美,就该进博物馆去。”
琼 · 马多没有回答。拉维克看着她喝酒,看着她重新躺下去。好像
还有点儿什么事情,可是他已经疲倦得不能想它了。再说,这和他也没
有什么关系。他需要睡觉。明天他还得去做手术。所有这些事,再与他
无关。他把空杯放在酒瓶旁边的地板上。奇怪,有时候一个人也会发现
自己,他这样想。

081
6

拉维克进来的时候,吕西安娜 · 马蒂内正在窗边坐着。“你觉得怎
么样,”他问道,“第一次下床?”
那姑娘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下午外面灰茫茫的天,然后又看向拉维
克。“今天的天气不太好。”他说。
“很好,”她答道,“对我来说是很好。”
“为什么?”
“因为我用不着出去了。”
她蜷缩着坐在椅子里。一件便宜的和服式棉布晨衣披在她肩膀上,
一个瘦瘦长长普普通通的女人,牙齿长得很难看,可是在拉维克看来,
这会儿她比特洛伊城的海伦还美丽。她是他用双手救下的一条生命。可
是这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自豪的,不久以前他曾送掉过一条生命,下一
次他也许还会送掉一条,到临了,所有的生命都会送掉,连他自己的也
在内。然而在此刻,这个姑娘的生命,毕竟是被救出来了。
“像这样的天气,捧着帽子到处走到底不是好玩的事。”吕西安
娜说。
“你先前是送帽子的吗?”
“是的,替朗韦尔太太送。那铺子开在马提翁大街上。我们要工作

082
到五点钟。之后我要把装着帽子的盒子送到顾客们那里。现在是五点
半。这时候我正该在路上送货呢。”她望着窗外,“糟糕,雨下得不大
了。昨天就比较好。下的是倾盆大雨。现在啊,一定有人非得冒雨出去
不可了。”
拉维克在她对面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好奇怪,他想,谁都
以为人们死里逃生后总会觉得自己万分幸运,可实际上并非如此,这个
姑娘也是这样,在她看来,好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奇迹,唯一使她感兴
趣的是她可以不用出去淋雨。“你当时怎么会正好到这家医院来呢,吕
西安娜?”他问。
她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有人告诉我的。”
“谁?”
“一个熟人。”
“哪个熟人?”
那姑娘迟疑了一下。“也来过这儿的一个熟人。我送她到这儿,送
她到门口。所以我知道的。”
“那是在什么时候?”
“在我入院前一个星期。”
“是不是在做手术时死去的那个?”
“是的。”
“可是你居然还到这儿来?”
“是的,”吕西安娜漫不经心地说,“为什么不呢?”
拉维克并没有把他本来想说的话说出来。他望着那张冷冰冰的小
脸蛋儿,这脸蛋儿原来是很柔和的,而生活却一下子使它变得冷酷了。
“你也去过同一个产婆那儿吗?”他问。
吕西安娜并没有回答。“或者是同一个医生?你告诉我,用不着害
怕。反正我又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玛丽先到那儿去的。一个星期以前。十天以前。”

083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