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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渐暗下来的房⼦想着你。但你已经不在了。我还爱你么?」

    「在这难以安身的年代,岂敢奢⾔爱。」

    「如果你还收到信,你会读我的信吗?我写的时候,总是觉得你不会读我的
信。读我的信的,⼀定另有其⼈,⼀个陌⽣的⼥⼦,我不知道她是谁。她拿起
信笺的时候,字可能已经化成尘埃了。过去的终成过去,没有⽐成灰的信纸更
为实在。」

    「我梦⻅有个⼈在河边等我。我说:怎么你在?但那个⼈我不认识。那个⼈
不是你。我想我不会再⻅到你了。⻅着你,我也认不得。你的⾯⽬是那么模
糊。」

⼥⼦的字迹很⼯整有⼒,署名是「绛绿」。信笺都已经发⻩⽽且霉烂。字看不
⼤清楚了,写的时候应该很清楚,但时间⽆声侵蚀终成过去⽆所谓热烈。这是
最底的⼀封信。⽇⼦是「⼀九六四年⼋⽉⼗⼋⽇」。那年我出⽣,楚楚想。她
出⽣的时候⼥⼦绛绿就给她⽗亲写信。信笺开了⼜再折,折痕多次不同,⽑⽑
细细如⼼之张合。每次读的时候⽗亲的⼼情都有点不⼀样吧?九⽉那落红季节
我便出⽣了,⽗亲收到这封信时,我在暖暖的⼦宫内都快要张开眼睛,⼩⻥⼀
样的⼩⼿⼩脚在胎盘游⼷,张⼤⼝预备呼吸极为刺激痛楚的空⽓:我⽣。我⽣
是个⽆⼈知晓的秘密,连我⾃⼰都不晓得我如何得⽣。⽣是多么神秘楚楚⽣影
影时只是觉得暗:犹如打开;医⽣说你打开。楚楚打开⿊暗之⻔,她⽗亲⽆声
⾛⼊⿊暗之中。林游忧死时没有跟她说甚么话,只说:你回去吧,你不必陪在
这⾥等我。每次楚楚去医院看她⽗亲游忧都不好意思,⽼说你要上班你受⼈⼆
分四,你快点⾛吧。楚楚告了两个星期假天天去医院陪她⽗亲,医⽣说是时候
了你们也不要太伤⼼,⼈总会有⼀次,我们会尽量减轻他的痛苦。游忧已经不
能起床了,⼀天就是⼀天,⼀天⽐⼀天睡得低⼀点,⼀天⽐⼀天少话,渐离渐
远,他⼀天⽐⼀天吃得更少,他已经不需要⻝物了,并且再也不需要空⽓,更
加不需要⼥⼉或妻,楚楚或晚雪。⽽到了⽣命的末了,甚⾄不需要,私密。他
双腿张得开开的,医院病⼈不穿内⾐裤,楚楚可以看到她⽗亲的下体,⼩鸭蛋
似的睾丸上盖着⼀丛散零零的⿊⽑;神秘的⽣不过是⼀只⿊鸭蛋和⼀茶匙奶⽩
⼤头⾍。楚楚可以嗅到她⽗亲的臭。她忍着呼吸说,爸你现怎么样?游忧微微
转过头去不再看她,说,好臭。他知道她嗅到他的臭。

    楚楚折上了信笺,⽑⽑细细就有了新的折痕。⽗亲对她真是好总是带她去饮
茶,只带她不带她⺟晚雪,叫⼀碗凤⽖排⻣饭⾃⼰吃饱,让楚楚喜欢吃甚么就

吃甚么。楚楚,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阿爸出了粮,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
么。她问阿爸出了粮是不是有好多钱?阿爸出了粮阿爸是吃皇家粮的⼩职员,
没有很多钱但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楚楚喜欢的有虾饺、糯⽶鸡、⻢拉糕。
⽣活的丰盛如果我感到喜悦不过是有个⼈跟我说,我所赚的不多只能是那么
多,但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楚楚还是流下泪来。虾饺、糯⽶鸡、⻢拉糕热
腾腾的蒸着⾹,记忆之中虾饺、糯⽶鸡、⻢拉糕总是有⽵叶⾹,⾹可醉⼈。她
在渐暗的房⼦想念。但想念的已经不在——我还爱你么?⼥⼦绛绿到底是个怎
样的⼥⼦?她写的;⽆⼈知晓;在尘埃之中焚毁。楚楚吹了吹将⼀盒旧信收到
⾐柜⾥⾯去。

    游忧死了以后律师才告知楚楚他⽴了⼀个秘密信托,遗给她⼀间房⼦,在⼤
⻆嘴,及保险箱的锁匙,保险箱内有美国债券,⾹港⼏⽀蓝筹股股票,⼗枚⾦
币,和⼀盒信。楚楚从来不知道她⽗亲游忧除了在⼟⽠湾的⽼房⼦以后还有物
业。她不知道她⽗亲为甚么要留给她房⼦⽽不是给她⺟亲;⽽且还是⼀个秘密
信托。⼀直到他死他都没有提这件事情,或许他知道他的律师是个尽责的律
师,⼀定会将他要留给她的交到她⼿上。她拿了房⼦的屋契去做转名⼿续,⼜
拿了钥匙危危的去找,不知道她⽗亲会留给她怎样的房⼦。房⼦在枫树街⼀幢
旧楼的三楼,楼下是⽼⼈院和经营性买卖的公寓,沟渠有死⽼⿏噬⼫有猫。单
位⻔⼝有熏⿊的⼟地神位,还奉着⾹⾹油是新添的。楚楚按了⻔铃。有⼈在住
锁⼤概已经换了。按了按⽆⼈应听楚楚有点疑惑。她将锁匙插进去没想到可以
转开,⽽且打开⻔,有⼈,坐在窗前⼀张旧藤椅⾥影⼦旧旧⼩⼩,好象是昨⽇
遗下的影⼦。对不起。我想请问……

    有⼈,坐在窗前⼀张旧藤椅⾥,影⼦旧旧⼩⼩。有⼈,坐在⼀张破旧太师椅
上,脚脉肿起是蓝的。有⼈,⼀共三个,三个⼥⼦九重影⼦同⻓着⼀张脸。对
不起。我想请问……这是……游忧……的……楚楚问。

「我们三姊妹。呵三姊妹都九⼗岁了。我们九⼗岁了⼋⼗五岁那⼀天太⼄说我
们还不死的了,我们⼀道吧,三姊妹同年同⽉同⽇⽣,⼀张脸孔三个⼈分。太
初说三姊妹脐带连脐带连做⻤都有身⽆头,⼀个头三个⼈分。我最⼤所以叫太
⼀,九⼗岁了⼋⼗五岁那⼀天我说我做⼈做够了,我不做了,我做⻤。做⻤就
三只⻤,三只⾹炉三炷⾹,做⼈就说是三姊妹,你给⽼公打时⼜不是⼀个⼈挨
痛,你⽣仔⼜不是⼀个⼈喊救命,你⽆钱⽆⼉⽆⼥⼀样要去睡街。我说太初枉
你⼀世⽣⼉育⼥,死到临头还不是你⾃⼰⼀个丢在⽼⼈院。我说太⼄你成世做
⽜做⻢,到⽼时你睡进棺材都要你⾃⼰担幡买⽔,⾃⼰烧⾃⼰⾃⼰散⻣灰。

    我说太⼀做⼤强出头,⽼公死时仔⼜死,你强出头捱来捱去都不死,不如就
三姊妹不⼈不⻤的住在⼀堆当野葬岗。租⼀间姑婆屋有个靓仔租屋给我们住说
我们死了就搬,不要阴魂不散。九⼗岁了我说太⼄你洗碗洗到⼋⼗五岁你还洗
不够,九⼗岁了我说太初⼉⼥是泼出去的⽔,当⾃⼰疴蛋好了,九⼗岁了我⼋
⼗五岁就将我医馆关了,我不做了连功夫都不打了,有甚么好打我徒弟来求
我,我说我不认你了打功夫打⼀世打到七痨⼋伤,医得⼈医不得⾃⼰,嘿嘿。
姑娘仔你来做甚么我们今个⽉已经⼊银⾏交租了,不要烦你快点⾛。

    楚楚以为⾃⼰⻅到了三个⼥巫。我来……我来……收房⼦。她说。三个⽼⼥
⼦呱呱像蛙的笑起来。你收房⼦。太⼀站起来原来好⾼,那么⽼的⼈还那么
⾼,⾼楚楚半个头⼀⼿抓着她好象提起⼀个⻄⽠。快了快了,太⼄笑说。我们
还不死不过快了快了。不死怎样搬,太初窣窣的笑着楚楚以为有蛇。靓仔说
的,靓仔是不是你阿爸,你靓仔阿爸说的:死了就搬,不要阴魂不散。太⼀凑
上来,三个⽼⼥⼦围着楚楚⼀圈转⼀圈还是三张⼀模⼀样的脸孔,蔷薇你的名
字叫蔷薇我也曾爱过当我以为蔷薇就是蔷薇但其实并不。你还是⾛吧,姑娘
仔,租我们会准时交租的,直到我们死为⽌。

    我不是姑娘仔了,楚楚迸了⼀句。离开房⼦的时候,天已经⿊了,但望上去
三楼,没开灯。只有楼下的⽼⼈院和经营性买卖的公寓,开着惨⽩和⾎红的光
管。楚楚想将房⼦收回卖掉,再连同⽗亲留给她⼀笔⼩钱,可以买⼀间新房⼦
给⾃⼰,给⾃⼰过新⽣活;她从来未曾真正离开影影、⽶记,虽然他们已经离
开她。过新⽣活;甚⾄不去上班?迟到五分钟不⽤⼀边跑⼀边穿鞋⼦,她快四
⼗岁了⼜⽆⼀技之⻓,只会点⼩会计⼜没有考过专业试,失了业难道去求影影
或⽶记。到了这样的年纪她绝不可以指望遇到⼀个甚么⼈改变她的命运。她的
⼀⽣就明明可知的了。或许因为这样,她⽗亲想留给她⼀份礼物,这份礼份可
⼤可⼩,⽤着点给⼥⼉⺟亲⼀点运⽓不好买股票输着点,就⽤完了等于从来未
曾有过;但如果她想,她可以开⼀间⼩店卖点甚么⽆⽤的东⻄,她可以离开⾹
港,买⼀间⼩屋⼦过其后的⽇⼦;如果美丽⾃信起来可以谈⼀次恋爱吧?她是
个说话都不敢⼤声的⼥⼦,跟她⽗亲她⺟亲⼀样,整个家成天都好静,有时⺟
亲会开⼀下电视,有点声,有点⼈⽓。

    只有影影和她阿爸⽶记就成天吵。楚楚结了婚以后好象开了窍,开的是⽿朵
原来和⼀个陌⽣⼈⽣活可以有这么多陌⽣的声⾳,喝⼀罐汽⽔可以喝得尼加拉
⽠瀑布那么响,报纸⼀叠⻜起砰的弹开⼀桌⾯的饼屑,影影哭完⽶记喊这样喊
那样,奶瓶在那⾥尿⽚⽤完了没有,影影⻓⼤着点厕所⽶记⽤完影影⽤,⽔声
地底涌上来似的哇啦啦,⽽楼下永远装修,不是五楼便是七楼,七楼装修完五

楼⼜搬了⼜装修。楚楚结了婚⽣孩⼦以后就⼀直睡不着,也不好讲床上的事
情。影影上⼤学后搬去宿舍就真是静,⽶记也没有甚么理由再留在家索性搬到
了李红那头住,影影放假回来他就回来,⼀家⼈⼀样⼀桌⼦菜吃饭看电视过⽇
⼦。她得回她应得的静默楚楚就⼀个⼈过⽇⼦。如果就这样⼀⽣她都可以。没
有甚么事情发⽣,也没有条件令甚么事情发⽣。譬如曾经听说橙花盛开时有
⾎,四⽉的时候成熟芳⾹饱满。她⼀⽣⼈都未⻅过橙树。如果有这⼀笔⼩钱,
可以去⼀下⻄班⽛⻅⼀⻅⾎橙树。但她舍不得要⽤这好多钱呵?她明⽩她⽗亲
为甚么要留给她这些礼物。他知道她连买纸⼱都舍不得,可以⼀直⾮常⽼⽓的
⽤⼿帕。房⼦她⼀直要收回来卖掉。她下决⼼⼀定要赶⾛那三个⽼⼥⼦。

    房⼦是她与她⽗亲的秘密,好象是⼀个协议了:我所有的不多,但你喜欢怎
样⽤就怎样⽤。那房⼦和那三个⽼⼥⼦她不能说,跟谁都不能说。背负着秘密
她⼀定背叛了甚么。她⾮常忧⼼胆怯,好象身上扬着臭骚狐或下体的腥味,或
者聪明邪灵已经附着她⾁体,她⽆可逃避只能⽬睹真实的侵蚀。她沉静着就这
样背叛了她身边的、她以为她所爱的晚雪和影影,⺟与⼥与⺟与⼥。她不说。
⿊暗之⻔打开,她爸⾛进⿊影⾥⾯,然后招她。她⽗亲游忧也⼀⽣承受着⼥⼦
绛绿,他到死都没有说;信是寄到房屋署那⾥去的,他⼀⽣都没有转过别的⼯
作。沉默⾥⾯可以包容那么多;⼏乎是爱,⽽他默默承受。楚楚⽆法明⽩,到
底爱艰难些,还是承受爱艰难些。

 在办公室⼀天就像⽔从头上倒泼下来,⼀下⼦就到了脚。影影和⽶记⾛了以
后,楚楚的脚步就慢了许多,再也不⽤滚⽔烫似的赶着⾛,赶着换⼀条松松的
师奶裤去巿场买菜。⼀个⼈有时吃有时不吃,吃⼀个⽅便⾯就可以,⽣活仿佛
就从容了许多,时间都过得慢了,⼿表的指针缓缓转动,⽇头缓缓落下,深蓝
的地球缓缓在太空转动,地缓缓沉落,浮岛缓缓⻓出⽔⾯。楚楚慢慢的加减
着,发票单据⼀张⼀张的夹进档案,将桌⼦抹⼲净再去茶⽔间倒⼀杯茶喝完了
才⾛。办公室的⼈都⾛了,连她⽼板都⾛了,她最喜欢⼀个⼈在办公室的时
光。摸摸停停⼀个⽆⼈的空间,没有⼈要问她甚么,也⽆⼈回答,这个没有⾔
语的世界才是她的。在这个静默世界如同在⼦宫浮游,她才感到⾃由。她每天
关上办公室的⻔,蹲下「得」的上锁,她的⼼就「得」的给锁上了,回到家总
会有电话,影影随时可以回来叫声「妈,有甚么吃的?」或「妈,我的游泳⾐
哪⾥去了?」她总要答应,⽶记时常都回来打个转,不时还会招呼同事玩玩⼩
麻将。

    楚楚也没说甚么怎样都是⼀场夫妻,他们从来没有离过婚。影影总叫她你好
好的了断,不要再让着阿爸;楚楚就咿咿哦哦的答应,⽶记没说要离婚她也不

想离,⼜不是那些⼥强⼈离甚么婚。那个家她⼀个⼈住,但其实⼜不是她⼀个
⼈;她⼼⾥总是若有所失,或许是因为失的不够多。毕竟这是个不完全的世
界,没有⼀件事情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连破裂都不曾完全。楚楚只能拖着
蜘蛛⽹莲藕丝,⼀担泥淖⼀身淌⽔,胡⾥胡涂稀稀烂烂的⽣活着,不能说好,
其实也不坏。

    楚楚好远还是看到了⽶记,⼀阵眼热,也不是甚么只是因为熟悉,毕竟同床
共被那么多年了,⽣影影的时候他也曾不睡不吃的陪着她,在浮动的⼈影之中
楚楚还是认出了他,只有他的影⼦是实在的。

    时间停顿……我们也曾靠近……如果我们闭上眼睛……也可以相信之间并没
有悬崖……燕⼦⻜翔……剪开了灰⾊的浮桥他像从前⼀样「喂喂」的叫她,四
⼗多岁了,还是那时候⼩伙⼦的神情,⽼像不堪强光的眯着眼睛看东⻄,只是
脸胖了点;身上还是医院的⽓味虽然他已经转了去私⼈化验所,⼀样当化验技
术师;还是穿那件她⼤减价时替他买的浅蓝⾊衬⾐,打三折,她⼀买买了三
件,他已经搬⾛了好⼏年了还穿著这罗兰的⽜津纺衬⾐;⼀切都那么熟悉和⼀
样,⼈所能改变的是那么⼩。

    就像还没有⽣影影的那些年头,⽶记有时都会等她下班,也这样「喂喂」的
叫她,说不如今天出去吃晚饭,去吃点甚么?那时候他们刚贷款供房⼦,每⼀
分钱都看得很紧,也不容易外出吃⼀顿饭。这样⼀过过了⼆⼗年,他和她其实
还是在原来的地⽅,⾛得并不远,多了⼀个⼗七岁上⼤学的⼥⼉,⼀间房⼦留
给影影的,他多了⼀个⼥⼦在身边,她的⽗亲离开了。

    事情也并不多,当时觉得很⼤的事情,过后就轻若雪,转眼成云雾,不复记
忆了。连他多了李红这件事好象也不是甚么事,都可以都可有可⽆。楚楚想⼆
⼗年的婚姻⽣活,如果让她明⽩了甚么,竟然就是可有可⽆。这时她⼼头⼀
霎:忽然明⽩,⺟亲说死了都不要和阿爸合葬的意思。不是不爱更⽆所谓厌
恨,只是可有可⽆并且已经够了。

    影影⽼骂她,阿爸抛弃你你还对他那么好,你真没⽤。影影还年轻,影影不
明⽩;楚楚扬⼿拨了拨发——影影不明⽩⽣之醙酸的⽓味,隔宿酒⼀样恹闷但
并⾮不可忍受,也就忍受下来了,到后来甚⾄不觉得在忍受。楚楚不觉得她在
纵容⽶记,两个⼈的事情都半世⼈了千连万连,不是抛弃不抛弃、有感情没感
情可以说得明⽩。即使像影影着她那么决绝,从此不⻅不闻过去不想不提,过
去的⽇⼦还是浅浅的在她⽣命⾥有凹痕,毕竟那就是她所曾经有过的⽇⼦,怎

样的秘密⽆⼈得知,她还是清清楚楚的知道。⽶记曾经是她⽣活的⼀部分她⽆
法抹平。

    她对她⽣命⾥的痕迹,不⼀定是伤痕但让她的⽣命变得粗糙与沉静的,她都
有怜惜之⼼因为她也曾何其细嫩,虽然她已经记不得细嫩的具体内容,只是⼀
种感觉,每⼀件事情都来得太强:光太光,热太热,难堪的⽆论她怎样转脸,
她还是⾮常难堪。细嫩⽣活,离她已经⾮常远了。到如今世界离她⼀个光年
远,谁跟她说⼀句话她⽼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爸死了她就告诉⾃⼰说⽼爸
死了,不觉得特别伤⼼,只是⽪肤⼀点⼀点的拆裂,⼀边⾛路⼀边头屑⼀样跌
了⼀地,她知道她⾛着⾛着,⽪肤掉光只是光嫩嫩的⼀个⼈,那时候刺痛才触
着她。

    有个⼥⼦时常打电话到家来找⽶记,她都没问过,⼀样叫他听电话。她想只
要他不太过分,她也就只眼开只眼闭,夫妻这回事也像做戏,做⼀场戏给别⼈
看⾃⼰也凑兴看着,从喜宴开始就是做戏,过年过节回他阿爸阿妈家⼜回⾃⼰
阿爸阿妈家,每次都跑两台吃的菜⼏乎⼀样,都是冬菇发菜蚝豉,⽩切鸡,蒸
⽯斑,⼀样说好吃好吃吃完⼜抢着⼊厨房洗碗才是好媳妇还不是做戏。当初结
婚时没想过原来是做戏。这场戏她可以做得下去,只是⽶记做着做着分了⼼。

    ⼀次不知是否和李红吵架,⼀直在电话缠着不放,在房间⾥讲到午夜两点,
楚楚在客厅瞌睡着,每次断续醒来,都听到⽶记还在电话说着话。她累极了想
回床睡,第⼆天还要上班的,正是⽉尾特别忙。她推开了⻔,听到⽶记在电话
说:唉你也要想想我的难处……她第⼀次⽓了上头,可能太眼困了,就说:讲
电话讲到夜半两点,不如过去睡好了,起码⼤家都可以睡。

    话说出去了楚楚⽅醒了。⽶记拿着电话继续纠缠着:已经很晚了不如我们明
天再谈好不好?⼀边哄着电话⾥的⼀边⼜退出房间来让楚楚进去睡。楚楚⼀栽
栽在床上空空的没想甚么,就睡了。⼀醒来已经是⼋时三⼗分吓得楚楚⾛⽕逃
⽣⼀样跳进裙⼦⾼跟鞋⾥去上班。⼀上班甚么都记不得对着计算机两眼昏花,
⼀转眼双眼刺痛流泪已经是快七时了,怕赶不及上街巿买菜了只好去超级巿场
补⼀补,她储好后备档案去洗⼿间洗把脸时才想起,⽶记不知怎样了,挂个电
话给他,没开⼿机,家⾥⼜只得影影在听电话。她想今晚只得她俩就不⽤赶弄
饭,到楼下茶餐厅吃碗⾯算了。

楚楚没想到这些事情会发⽣在她身上,但发⽣了还不是⼀样上班下班,可能还
要帮他收拾⾏李,离家出⾛。楚楚想着不禁对着镜⼦笑了起来。唉,都是做

戏,连离家出⾛都是。回到家⻅到⽶记在那⾥看电视,⻅她两⼿空空的,问
她:怎么没买菜?今天晚上出去吃了?这件事情就好象完了,不过⽶记就开始
不回家过夜,反正⼤家都好象明⽩接受了,不那么难受不需要再拉扯挣扎。⽶
记可能觉得⾃⼰负了她,对楚楚更尽⼼尽意,回来都买楚楚喜欢吃的⼩点⼼,
结婚周年纪念他还纪念,买钻⽯戒指给她。楚楚不⼤好这些⽯头,但搁在那⾥
亮晶晶都是好的,更何况可以抵钱的⼼⾥都定当些。毕竟也不是年轻⼥⼦了,
如果她要有⼀份礼物,她希望有⼀份可以抵钱的礼物,⽽不是花呀⾐服呀那些
⽆⽤的东⻄。

    ⽶记离开以后还不时会找她,出去吃⼀顿餐,就像时间还没有过去,她还在
赶上夜校学会计,他还在药⾏当职员晚上赶去理⼯学院上化验课,两个⼈都赶
得两眼昏花,星期三晚上⼤家都不⽤上课就出来吃⼀顿饭,没甚么就对着⽶记
讲话⽐较多,楚楚听着都是好的,如果能够⼀起看⼀场电影在电影院⾥搂搂抱
抱也是好。亦仅⽌于搂搂抱抱⽽已,从来没有⼈叮嘱过楚楚做⼥⼉要怎样怎
样,但楚楚知道结婚之前只能是这么多,结婚以后再说。⽶记在电影院⾥碰过
她的Rx房,她⼀推推开就好象逼婚,让⽶记知道:除⾮结婚,不然不可以。⽶
记仿佛听到了,再去看电影都没有碰她,静了⼀段⽇⼦,⼀样找她⼀样天天打
电话给她,周末的时候去吃⾃助餐⼀样⼿拖⼿,但只碰她的⼿。

    她的⼿与她的乳之间有时间与空间,可以让⽶记慢慢想。有时在地⻋⼈挤的
时候楚楚护着胸,楚楚从来不穿⽆袖⾐服也不穿领⼝⼤过三⼨的⾐服,但即使
如此⼈挤的时候还会有⼈挤着她的乳,⼈没有那么多的时候就会有⼈盯着她的
胸⼝看,楚楚热热的觉得真是奇妙,圆圆⿎⿎的可以有这么⼤的魅⼒,⽶记甚
⾄要赔上⼀⽣的承诺。⽶记在⼀架⾏⾛着的的⼠后座看着她,淡蓝⾐裙⾥微微
起伏的线条⽆⼈⻛景我也曾想过问天求索问天何以承……地何以托……此⽣悠
悠忽忽终何以索……我也曾想⽇不经⽼⽉不经汐溯……流星留连⽚刻⽯头断裂
终腐之身,岂可轻⾔爱岂也曾想过执⼦之⼿承⼦之身……随⼦之影……以我⾎
为⼦之醉饮……我灵为⼦之亡魂⼀⽣之悠⻓为汝之⼀瞬也曾想⽣之细密⽆光筛
⾕只留瞉糟糠隔夜馊酸终必成蚀……也明知⼼旧如故⾐陈烂如泥⽇⽇倦容相对
岂能朝朝明丽嘉好也说只影⽆双多⽊不成森此⽣只有⼀纵是两身共卧奇身难成
偶所以虽然我也曾想过⻓久种种……不可终⽇……在夜尽之前曾有圆舞、密
语、低眉、浅笑、静默、秋凉直⾄地尽将我们⻛⼲……⼈潮卷没谁也不曾埋葬
谁……⽆所谓杀……然⽽我们隔⼟静听犹记起细弱之身曾经有所承诺有所⽋
缺。

    ⽶记执着楚楚的⼿,淡⻩的街灯⼀影⼀影的掠过,仿若浮⽣惊梦。⼀反平⽇
的多⾔,过了⼀盏⼜⼀盏红绿灯,楚楚快要到家了,⽶记⽆话只缓缓有⼒的握
着她的⼿。在她家之前最后⼀盏红绿灯,⽶记⽅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楚楚想他不说你嫁给我好不好,⽽说我们结婚好不好,就像这件事情已经有
了底落了定,只⽋在她同意不同意。如果他说「你嫁给我好不好」,楚楚或许
就会答「我考虑⼀下」并且她会认真考虑。

    但⽶记这样说她便答不上来。到了司机说是不是在这⾥下⻋,她答:
「好。」便急急开⻔下了⻋,留⽶记在⻋⾥付钱。等⻋开⾛了,楚楚还像有谁
留在⻋上不胜分别似的,呆呆的望着远去的出租⻋。⽶记也不催她,站在灯影
⾥⾯等她,看着她的脸怎样掠着讶异与惊怯,如云映⽉。楚楚抬头觉得⼀阵凉
⼀阵亮,今夜有⽉,半圆不缺。她看着纸⽉亮如何剪破了天,留下⼀⼩环淡淡
的光晕,如果珍珠有眼泪,必如今夜的⽉,温柔不热。

    楚楚突然⼼⾥⾮常酸楚,或许温柔令她酸楚了。你上来吧,她说,你上来跟
我妈说⼀说。就这样可能⼤家都没想清楚,结婚这回事都是因为没想清楚才会
做,⼤家轻易许下了⼀⽣的承诺,并且为了⽆法完成承诺⽽歉疚终⽣。都是因
为那晚的⽉亮,或者是那个出租⻋司机,如果他不问「是不是在这⾥下」她或
者就不会说好。但既然发⽣她的身体与意愿已经不再是她的了。在那个⼿与Rx
房之间的⼩⼩空间,越过了就赔上半⽣,赔上半⽣的不光是楚楚⽶记也⼀样,
婚姻这回事不是拔河没有说⼀个赢⼀个输,绳⼦断开两个⼈都跌到头破⾎流,
说不好连⼿臂拔掉。

    楚楚从来没有怨过⽶记,她不知道甚么是爱只知道⽇⼦过后只有疲倦,已经
没有⼒⽓去怨恨了。所以她⻅到他,每⼀次两个⼈都开始⽼了⼜不能偕⽩头,
她还是⼀阵⼀阵,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怜惜,可能是⽇⼦与⼼的重量吧,所有的
重量就令她⽆法说得清楚,⽼像想哭但哭甚么呢,她已经⼀⽆所求。她跟⽶记
说怎么了今天,发了薪⽔还是嬴了麻将了,来找我吃饭?⽶记双⼿搓了搓,
说,没甚么,就来找你吃饭。楚楚说,昨天我煮了鸡汤,我昨夜在我妈处睡,
没回去影影也没回家,今天晚上上我家喝汤吧。想了想楚楚有点不放⼼⼜问:
就你⼀个?没叫麻将脚吧?

    两个⼈就挤地⻋回家,挤着挤着就分开了但还有两个站,楚楚也没找⽶记,
⽶记也没费劲挤到她身边,反正他们会在同⼀个地⻋站下⻋,到时候就⻅到
了。楚楚想起,结婚后也不知甚么时候,可能是影影出⽣以后,他们开始不再

拖⼿了,有甚么好拖,反正都会⻅到,朝⻅晚⻅还要挤⼀张床,挤同⼀个厕所
互相习惯对⽅粪便的⽓味。

星期⽇去饮茶,接着不是⽶记⽗⺟便是楚楚⽗⺟,楚楚早⼀点⼗时左右就上酒
楼等位,等到差不多了就打电话叫他们出发,来到也是⼀⼈⼀份报或周刊,各
有各在看,不时问吃甚么。总之不吵不闹就叫做幸福;反⽽影影出⽣之后,楚
楚和⽶记两个⼈就合作紧密了很多,影影打⼀个乞嗤两夫妻都在开⾼峰会似的
商量应该怎样做,怪不得很多夫妻都要⽣孩⼦,不⽣孩⼦就会渐渐分开。等孩
⼦⻓⼤了离开,两个⼈之间突然多了很多空间,再也没有共同的事业,好象⽀
柱被取了去,庙宇不得不倒下,再撑也是强撑。从脸对脸到背对背,都是同台
吃饭,同床⽽睡;只是各⼈有各⼈的⼼思。楚楚深知物先腐后⾍⽣,所以⽶记
遇到李红恋得⽕热她⼀点都不奇怪,她只是有点羡慕他还有这点激烈;她⽼早
已经⼼如死灰了。

  列⻋到了在⻋⻔前就⻅到⽶记,⻅到她傻傻的向她⼀笑;她也微微的报以⼀
笑并且她完全不知觉就伸⼿拖着他,好象拖着⼀个⼉⼦。⽶记还在她的⽣活
⾥,她的⼼⾥,不过已经是⼀个⼉⼦。远离感性不知是⽣活给她的福惠还是咒
诅,但是感性决定远离她⽽不是她要远离感性,她别⽆选择只让⽣活将她化成
灰烬。更何况当初楚楚也不是那么激烈的⼀个⼈,要焚⽊也不过从浅褐黯黯的
碳成深灰,从不燃烧。⽶记也乖孩⼦⼀样拖着她,⼿暖暖⼩⼩的犹带⼀点药⽔
⽓味。这时楚楚才感觉到⼿,曾经熟悉但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她⼀惊便放开
了他。⽶记也没再碰她,他们已经过了追追逐逐、互相猜度的骚动期,没有甚
么事情不是理所当然的了。

「我去找你那天,是四⽉⼆⼗五⽇。我将那天的⽇历纸撕了下来,连同你写给
我那张,上⾯有着你的姓名地址的纸条,夹在⼩红书⾥⾯——我所能有的,只
是那么多。我连你⼀张照⽚都没有——我不是你的情⼈,虽然我给你写着极为
缠绵的信。」

    「我不是你的情⼈。虽然我们曾经那么亲密接近,互相了解身体。」

    「这件事情,对你来说与对我来说,是不⼀样吧,对我来说是那么重,对你
来说,或许很轻吧。真奇怪同样的⼀件事,你和我共同的⼀件事情,在你⽣命
⾥与在我⽣命⾥的位罝与重量,可以是那么的不同。」

    「那天晚上还没有发⽣。我跟你说着话,就像已经认识你很久,甚么事情都
可以跟你说,你就是我的医⽣⼀样听着我。我记得你在⿊暗⾥的眼睛,看着
我。我就想做个⼥⼦真是好,有你这样殷殷的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双⼿,幼幼
的⻓着半⽉指甲。我想如果我可以替你剪指甲该多好。我看着你的短发,怎样
⼲⼲净净的在⽿后。我看着你的唇,微厚的,⼈说唇厚的⼈重情欲。你会是个
重声⾊的男⼦吗?你的唇会不会吻上我的?我听着你叫我的名字,王绛绿,我
就想,你会不会在我⽿畔叫我的名字?」

    「后来⼀切都发⽣了,但⼜跟当初想象的不⼀样。」

    「如果我们没有接近过,我会不会不会陷得那么深?

    「不能说你骗了我。我很清楚发⽣甚么事,并且感受。但感觉是那么的短
暂,⽆从追记。绛绿⼀九六五年四⽉⼆⼗五⽇」

    「也曾想过忘怀。可否以意志来忘怀?我会忘记你吗?或者忘怀不是忘记,
⽽是记起想起你的时候,已经⽆关重要了。再⻅到你也不会惊动,不⻅也不挂
念。」

「⼀定会有那么⼀天。记忆与想念,不会⽐我们的⽣命更⻓;但我与那⼀天之
间,到底要隔多⻓的时候,多远的空间,有⼏多他⼈的、我的、你的事情,开
了⼏多班列⻋,有⼏多⼈离开⼜有⼏多⼈回来。那⼀天是否就掺在众多事情、
⼈、时刻、距离之间,⽆法记认?那⼀天来了我都不会知道?我不会说,譬如
⼀九七六年四⽉五⽇在天安⻔⼴场,我忘记了你。当时我想起你但我已⽆法记
得事情的感觉。所以说忘记也没有意思,正如⽤⾔语去说静默。」

    「当你不再收到我的信时……」

    「但你不会忘记我。你不需要忘记我。我对于你来说是那么轻,你可以将我
当作星期⽇下午的棉花糖⼀样不时吃⼀下,调调⽣活的味⼉。你⼀个⼈的时候
你会想念我,想念我对你的执恋,想:我遇到过⼀个热烈的⼥⼦。我却要花⼀
⽣的精⼒去忘记,去与想念与希望⽃争;事情从来都不公平,我在玩⼀场必输
的赌局,赔上⼀⽣的情动。绛绿⼀九六五年六⽉⼀⽇」

    「你说:我怕我会伤害你。在你说这句话的这⼀刻,我知道你⼀定会伤害
我,⽽你亦知道所以你说你怕。我们好象拿着糟糕剧本的坏演员,明知结局的

破烂还在那⾥很吃⼒的将戏演好。有个烂导演流⾥氓⽓的教戏:『我怕我会伤
害你』的意思是:我不爱你,请你离开。于是你将我推开。那真是⼀场⾮常丑
恶的戏。」

    「我回到招待所全身发抖,已经是⼗⼀⽉天⽓已经很冷,煤炉已经熄了没热
⽔,但我还是颠颠的去洗了⼀个澡。我⼀定要洗⼀个澡,⽆论有多冷。冷⽔泼
在身上我抽⼀⼝凉⽓,这时候我告诉我⾃⼰:是真的,他推开了我。」gk

    「是真的。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但你不爱我。只有爱⼈才能明⽩喜欢与爱
的分别吧。我想我明⽩。但明⽩没有⽤。我真是傻。」

    「他们都说我是个聪明⼥⼦。我后来才明⽩聪明误的意思。只有⾃恃聪明灵
敏的⼈才⽃⽜似的往狂⽜的双⻆冲,还可以⼒⽃⼏个回合,但毕竟不是⽃⽜
⼠,终给撞个肚破肠流。聪明⼈轻率,⾃取灭亡。只有愚拙⼈⼩⼼翼翼,唯恐
害⼈害⼰,时常不敢,⼼存敬惧,因⽽终得着安稳。我没有办法,我从⼩便很
聪明,我⽗亲常说,像你这样聪明的⼀个⼈……唉。」}O

    「从今我会学得愚拙⼀些,因⽽得智能;不爱之慧。绛绿⼀九六五年七⽉⼗
⼀⽇」

    ⼩学五年级楚楚第⼀次考了个四⼗三,全班四⼗五⼈。她是由⼀年级的⼗⼆
名⼀直跌下去。⽼师说⼥同学都这样,愈⼤愈差,脑筋不⾏,男的就会愈来愈
好。楚楚想⾃⼰不是男⽣不必那么好;但考个四⼗三还是有点难交代。她没有
拿成绩表给游忧或晚雪签,⾃⼰冒着游忧的签名签了回去,给班主任那个痘⽪
的朱⽼师发现了,就请了游忧去⻅。游忧告了假下午去⻅,⻅完在教员室⻔外
坐了⼀个多⼩时,等楚楚放学。楚楚从班房可以看到⽗亲在教员室⻔⼝等,身
上那套旧灰⻄装远看分外灰。下课铃响了她不敢收拾,坐在座位上看她⽗亲怎
样互握双⼿站起来。她站在窗前贴着呵⽓,在雾⽓上写着⾃⼰的名字「林楚
楚」。雾⽓散了就不⻅了她⽗亲。她回到⾃⼰的座位上收拾书包,班房只剩下
她⼀个。

    她抬头⻅到她⽗亲在课室⻔⼝等她。楚楚背着书包,提着塑料⽔壶,站着没
动,全身都是书本与胶⽔壶的⽓味,她就哇的⼀声哭起来。游忧也没动,站在
班房⻔⼝有点犹疑。楚楚哭着哭愈难过愈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就哭不出来,只
在那⾥抽噎。此时游忧才⾛过来拉她,替她提了⽔壶与书包,然后将她⼀抱⼊
怀。游忧的胸膛是那么暖,灰⻄装绉绉的好象⼀个窝,脸刺刺的有胡⼦的痕迹

贴着她的脸,楚楚给抱着⼜哭了起来。游忧轻轻的拍她的背,哄着她不哭,不
哭,不要紧,考第四⼗三就第四⼗三,我都这样跟校⻓说,聪明没有⽤。真的
楚楚你听爸爸说,有点笨⽇⼦才会过得好。

    楚楚想爸爸真是好,愈抱着不肯放了,⼩嘴在她⽗亲⽿边说:爸爸我⻓⼤了
我仍要在你身边,你⼀样要抱着我。游忧笑,这怎可以你⼤个⼥我就不可以抱
你了。为甚么不,楚楚愈发缠着,整个身体和她⽗亲的扭着,⼩⼩的刚微涨的
乳贴着她⽗亲的胸膛。好了好了,游忧涨红着脸微微推开她,说都是我纵惯了
你。

    楚楚忽然想⽗亲可能那时候会想起王绛绿。正如她所说他会时常想起她,虽
然他不爱她。想起了王绛绿就不愿意⾃⼰的⼥⼉像王绛绿那样碰个焦头烂额,
不愿意⼥⼉像她⼀样冒险。王绛绿的乳会不会像她的,⼀样贴着游忧的胸膛。
他们身体接近的时候,会有话吗?她会不会说,不让你⾛,要你时常抱着我。
⽽游忧会默默的轻细但坚定的,推开她。

    游忧教她愚拙与胆怯。晚上你不要出去,外⾯很多坏⼈。楚楚到出外做事,
那年她⼗⼋岁。那年她才第⼀次⾃⼰晚上出去,虽然仍然⼗时前回家,但她⼗
⼋岁了才知道有午夜场看;她第⼀次听到有凌晨⼀时⼗五分开场的⼦夜场简直
震惊。游忧教她:读书不要读那么好,读书读太好了⼈家不会喜欢你;⽽⼥⼉
家早晚都要嫁⼈的。晚雪在旁默默的看着,也不多话,只是楚楚第⼀年会考只
有两科及格时晚雪就说,看来也要找个补习⽼师。补习⽼师来了两个⽉就不教
了,说要到欧洲旅⾏,换了⼀个他的同学。第⼆个补习⽼师后来对晚雪说,那
个补习⽼师不是去了旅⾏,⽽是给楚楚⽓死了,她根本⽆⼼向学,⽽且蠢,她
也不教了,赚这少许钱赚得太伤神,楚楚没得教的了,不如早点嫁⼈吧。结果
楚楚连第⼆次会考都没有考,就嫁了。"

    这样说来,隐隐造就她的命运的,不是游忧⽽是楚楚从不知道她存在的王绛
绿。游忧以为他不爱她,他推开她就可以了断。但不,绛绿已经好象⽕⼭尘⼀
样盖没了他,只是他不知晓。她像病毒⼀样在他身体⾥⾯潜伏,他的不爱亦⽆
从抵挡,只因为在某⼀时刻,他⽆法抵挡⾁体的诱惑,让她乘虚⽽⼊。

    楚楚紧紧的抱着⾃⼰。她要好好的管着⾃⼰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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