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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

作者:鲁迅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
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
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
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
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
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
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
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
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
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
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
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绉纹间时常夹
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
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
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
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
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
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
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
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
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
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
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
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
次,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
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
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
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
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
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
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
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
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要考你一考。茴香
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 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
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
做掌柜的时候,写帐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
香豆上帐;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
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
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
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舍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
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
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
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帐,取下粉板,忽然说,“孔
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
说道,“他怎么会来? ……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
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
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
帐。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
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
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
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
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
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
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
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 要不是偷,怎么会打断
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
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
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
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
九个钱呢!”到了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
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
《华威先生》
作者:张天翼

转弯抹角算起来——他算是我的一个亲戚。我叫他“华威先生”。他觉得这种称呼
不大好。
“嗳,你真是!”他说。“为什么一定要个‘先生’呢。你应当叫我‘威弟’。
再不然叫‘阿威’。”
把这件事交涉过了之后,他立刻戴上了帽子:
“我们改日再谈好不好?我总想畅畅快快跟你谈一次——唉,可总是没有时间。
今天刘主任起草了一个县长公余工作方案,硬叫我参加意见,叫我替他修改。三点钟
又还有一个集会。”
这里他摇摇头,没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声明他并不怕吃苦:在抗战时期大家都
应当苦一点。不过——时间总要够支配呀。
“王委员又打了三个电报来,硬要请我到汉口去一趟。这里全省文化界抗敌总
会又成立了,一切抗战工作都要领导起来才行。我怎么跑得开呢,我的天!”
于是匆匆忙忙跟我握了握手,跨上他的包车。
他永远挟着他的公文皮包。并且永远带着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杖。左
手无名指上戴着他的结婚戒指。拿着雪茄的时候就叫这根无名指微微地弯着 ,而小
指翘得高高的,构成一朵兰花的图样。
这个城市里的黄包车谁都不作兴跑,一脚一脚挺踏实地踱着,好象饭后千步似
的。可是包车例外:叮当,叮当,叮当——一下子就抢到了前面。黄包车立刻就得往
左边躲开,小推车马上打斜。担子很快地就让到路边。行人赶紧就避到两旁的店铺
里去。
包车踏铃不断地响着。钢丝在闪着亮。还来不及看清楚——它就跑得老远老远
的了,象闪电一样快。
而——据这里有几位抗战工作者的上层分子的统计,跑得顶快的是那位华威先
生的包车。
他的时间很要紧。他说过——
“我恨不得取消晚上睡觉的制度。我还希望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时。抗战工作实
在太多了。”
接着掏出表来看一看,他那一脸丰满的肌肉立刻紧张了起来。眉毛皱着,嘴唇使
劲撮着,好象他在把全身的精力都要收敛到脸上似的。他立刻就走 :他要到难民救济
会去开会。
照例——会场里的人全到齐了坐在那里等着他。他在门口下车的时候总得顺便
把踏铃踏它一下:叮!
同志们彼此看着:唔,华威先生到会了。有几位透了一口气。有几位可就拉长了
脸瞧着会场门口。有一位甚至于要准备决斗似的——抓着拳头瞪着眼。
华威先生的态度很庄严,用种从容的步子走进去,他先前那副忙劲儿好象被他自
己的庄严态度消解掉了。他在门口稍为停了一会儿,让大家好把他看个清楚,仿佛要
唤起同志们的一种信任心,仿佛要给同志们一种担保——什么困难的大事也都可以
放下心来。他并且还点点头。他眼睛并不对着谁,只看着天花板。他是在对整个集
体打招呼。
会场里很静。会议就要开始。有谁在那里翻着什么纸张,窸窸窣窣的。
华威先生很客气地坐到一个冷角落里,离主席位子顶远的一角。他不大肯当主
席。
“我不能当主席,”他拿着一枝雪茄烟打手势。 “工人抗战工作协会的指导部
今天开常会。通俗文艺研究会的会议也是今天。伤兵工作团也要去的 ,等一下。你
们知道我的时间不够支配:只容许我在这里讨论十分钟。我不能当主席。我想推举
刘同志当主席。”
说了就在嘴角上闪起一丝微笑,轻轻地拍几下手板。
主席报告的时候,华威先生不断地在那里括洋火点他的烟。把表放在面前,时不
时象计算什么似地看看它。
“我提议!”他大声说。 “我们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我希望主席尽可能报告得
简单一点。我希望主席能够在两分钟之内报告完。”
他括了两分钟洋火之后,猛的站了起来。对那正在哇啦哇啦的主席摆摆手。
“好了,好了。虽然主席没有报告完,我已经明白了。我现在还要赴别的会,让
我先发表一点意见。”
停了一停,抽两口雪茄,扫了大家一眼。
“我的意见很简单,只有两点,”他舔舔嘴唇。 “第一点,就是——每个工作人
员不能够怠工。而是相反,要加紧工作。这一点不必多说,你们都是很努力的青年,
你们都能热心工作。我很感谢你们。但是还有一点——你们时时刻刻不能忘记,那
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
他又抽了两口烟,嘴里吐出来的可只有热气。这就又括了一根洋火。
“这第二点呢就是:青年工作人员要认定一个领导中心。你们只有在这一个领
导中心的领导之下,抗战工作才能够展开。青年是努力的 ,是热心的,但是因为理解
不够,工作经验不够,常常容易犯错误。要是上面没有一个领导中心,往往要弄得不
可收拾。”
瞧瞧所有的脸色,他脸上的肌肉耸动了一下——表示一种微笑。他往下说:
“你们都是青年同志,所以我说得很坦白,很不客气。大家都要做抗战工作,没
有什么客气可讲。我想你们诸位青年同志一定会接受我的意见。我很感激你们。好
了,抱歉得很,我要先走一步。”
把帽子一戴,把皮包一挟,瞧着天花板点点头,挺着肚子走了出去。
到门口可又想起了一件什么事。他把当主席的同志拽开,小声儿谈了几句:
“你们工作——有什么困难没有?”他问。
“我刚才的报告提到了这一点,我们……”
华威先生伸出个食指顶着主席的胸脯:
“唔,唔,唔。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谈这件事。以后——你们凡
是想到的工作计划,你们可以到我家里去找我商量。”
坐在主席旁边那个长头发青年注意地看着他们,现在可忍不住插嘴了:
“星期三我们到华先生家里去过三次,华先生不在家……”
那位华先生冷冷地瞅他一眼,带着鼻音哼了一句——“唔,我有别的事,”又对
主席低声说下去:
“要是我不在家,你们跟密司黄接头也可以。密司黄知道我的意见,她可以告诉
你们。”
密司黄就是他的太太。他对第三者说起她来,总是这么称呼她的。
他交代过了这才真的走开。这就到了通俗文艺研究会的会场。他发现别人已经
在那里开会,正有一个人在那里发表意见。他坐了下来,点着了雪茄,不高兴地拍了
三下手板。
“主席!”他叫。 “我因为今天另外还有一个集会,我不能等到终席。我现在
有点意见,想要先提出来。”
于是他发表了两点意见:第一,他告诉大家——在座的人都是当地的文化人,文
化人的工作是很重要的,应当加紧地做去。第二,文化人应当认清一个领导中心,文
化人在文抗会的领导中心的领导之下团结起来 ,统一起来。
五点三刻他到了文化界抗敌总会的会议室。
这回他脸上堆上了笑容,并且对每一个人点头。
“对不住得很,对不住得很:迟到了三刻钟。”
主席对他微笑一下,他还笑着伸了伸舌头,好象闯了祸怕挨骂似的。他四面瞧瞧
形势,就拣在一个小胡子的旁边坐下来。
他带着很机密很严重的脸色——小声儿问那个小胡子:
“昨晚你喝醉了没有?”
“还好,不过头有点子晕。你呢?”
“我啊——我不该喝了那三杯猛酒,”他严肃地说。“尤其是汾酒,我不能猛
喝。刘主任硬要我干掉——嗨,一回家就睡倒了。密司黄说要跟刘主任去算帐呢:要
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灌醉。你看!”
一谈了这些,他赶紧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纸条——写几个字递给了主席。
“请你稍为等一等,”主席打断了一个正在发言的人的话。 “华威先生还有别
的事情要走。现在他有点意见:要求先让他发表。”
华威先生点点头站了起来。
“主席!”腰板微微地一弯。 “各位先生!”腰板微微地一弯。 “兄弟首先要
请求各位原谅:我到会迟了点,而又要提前退席。……”
随后他说出了他的意见。他声明——这文化界抗敌总会的常务理事会,是一切
救亡工作的领导机关,应该时时刻刻起领导中心作用。
“群众是复杂的。工作又很多。我们要是不能起领导作用,那就很危险,很危
险。事实上,此地各方面的工作也非有个领导中心不可。我们的担子真是太重了,但
是我们不怕怎样的艰苦,也要把这担子担起来。”
他反复地说明了领导中心作用的重要,这就戴起帽子去赴一个宴会。他每天都
这么忙着。要到刘主任那里去联络。要到各学校去演讲。要到各团体去开会。而且
每天——不是别人请他吃饭,就是他请人吃饭。
华威太太每次遇到我,总是代替华威先生诉苦。
“唉,他真苦死了!工作这么多,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他不可以少管一点,专门去做某一种工作么?”我问。
“怎么行呢?许多工作都要他去领导呀。”
可是有一次,华威先生简直吃了一大惊。妇女界有些人组织了一个战时保婴会 ,
竟没有去找他!
他开始打听,调查。他设法把一个负责人找来。
“我知道你们委员会已经选出来了。我想还可以多添加几个,由我们文化界抗
敌总会派人来参加。”
他看见对方在那里踌躇,他把下巴挂了下来:
“问题是在这一点:你们委员是不是能够真正领导这工作。你能不能够对我担
保——你们会内没有汉奸,没有不良分子?你能不能担保——你们以后工作不至于错
误,不至于怠工?你能不能担保,你能不能?你能够担保的话,那我要请你写个书面的
东西给我们文抗会常务理事会。以后万一——如果你们的工作出了毛病,那你就要
负责。”
接着他又声明: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过是一个执行者。这里他食指点
点对方胸脯:
“如果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们办不到,那不是就成了非法团体了么?”
这么谈判了两次,华威先生当了战时保婴会的委员。于是在委员会开会的时候 ,
华威先生挟着皮包去坐这么五分钟,发表了一两点意见就跨上了包车。
有一天他请我吃晚饭。他说因为家乡带来了一块腊肉。
我到他家里的时候,他正在那里对两个学生样的人发脾气。他们都挂着文化界
抗敌总会的徽章。
“你昨天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他吼着。 “我叫你拖几个人去的。但是
我在台上一开始演讲,一看——连你都没有去听!我真不懂你们干了些什么?”
“昨天——我去出席日本问题座谈会的。”
华威先生猛地跳起来了。
“什么!什么!——日本问题座谈会?怎么我不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我们那天部务会议决议了的。我来找过华先生,华先生又是不在家——”
“好啊,你们秘密行动!”他瞪着眼。 “你老实告诉我——这个座谈会到底是
什么背景,你老实告诉我!”
对方似乎也动了火:
“什么背景呢,都是中华民族!部务会议议决的,怎么是秘密行动呢。……华先
生又不到会,开会也不终席,来找又找不到……我们总不能把部里的工作停顿起
来。”
“混蛋!”他咬着牙,嘴唇在颤抖着。 “你们小心!你们,哼,你们!你
们!……”他倒到了沙发上,嘴巴痛苦地抽得歪着。 “妈的!这个这个——你们青
年!……”
五分钟之后他抬起头来,害怕地四面看一看。那两个客人已经走了。他叹一口
长气,对我说:
“唉,你看你看!现在的青年怎么办,现在的青年!”
这晚他没命地喝了许多酒,嘴里嘶嘶地骂着那些小伙子。他打碎了一只茶杯。
密司黄扶着他上了床。他忽然打个寒噤说:
“明天十点钟有个集会……”

一九三八年二月
《倒立》
作者:莫言

沿着灯光幽暗、树影婆娑、用大理石碎片砌成的小路,我朝宾馆深处最豪华的一号楼走
去。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孙大盛今晚在一号楼西餐厅的五号包间设宴招待我们——他的中学
同学。

孙大盛人没到笑声先到了。听到他的好像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我们慌忙站了起来——
不对不对,除了我之外,他们本来就是站着的。听到孙大盛的笑声他们松散的身体突然地
紧张起来,所以感觉上就好像是从沙发上突然地站了起来一样。连看起来平静如水的谢兰
英的腰身也微微地挺了挺,扶在椅背上的两只手也挪下来,交叉着放在肚子上。真正慌忙
站起来的其实是我,我原来是不想站起来的,但我身体自己站了起来。

那个英俊青年推开门,然后迅速地闪到一边,腰微弓着,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微笑。就
像名角登台一样,孙大盛光彩夺目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只见他上身穿一件金黄色的半袖
体恤衫,下穿一条黑裤子,肚子有点凸,但是不大,头有点秃,用边上的毛遮掩着。他的
头发一根是一根,看起来十分珍贵。那个二十多年前的孙大盛的猴精怪样执拗地从我记忆
里跳出来,与眼前的大干部孙大盛对比。我总觉得眼前这个家伙不是从那个偷樱桃掉到我
家猪圈里的孙大盛成长起来的,就像一匹老驴是不可能从一头牛犊子成长起来一样。但他
的独具特色的、任谁也学不像的笑声又说明眼前这个丰满的大干部的确就是孙大盛这个从
小就偷鸡摸狗的坏蛋。

"咯咯咕咕咯咯"孙大盛欢笑着对着我们走了过来,那扇厚重的包了皮革的房门无声地掩
上,那个英俊青年像股白烟一样消失了。

"咯咯咕咕董良庆"孙大盛握着董良庆的手,笑着说:"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也不
走咯咯"

"咯咯咕咕张发展"孙大盛握着张发展的手,笑着说:"要想富,先修路。"

"咯咯咕咕桑子澜"孙大盛握着桑子澜的手,笑着说:"三等人戴大檐帽,吃完原告吃被
告。"

"咯咯咕咕小茅房"孙大盛握着"小茅房"的手,笑着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
如玉!"

孙大盛笑眯着眼,站在谢兰英面前,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几遍,然后将目光停在她的粉
团般的大脸上,笑着说"徐娘半老嘛!"
谢兰英的脸唰地红了。

孙大盛伸出手,说:"多年不见了,来,握握手嘛!"

谢兰英犹豫着把手伸出来让孙大盛握着,她的脸却别到了一边,那羞羞答答的劲头儿很
像一个小姑娘。

"小茅房你把谢兰英管得太严了吧?"孙大盛握着谢兰英的手,歪着头问"小茅房"。

"冤枉啊,孙部长,""小茅房"夸张地说,"你看看我样子,哪里能管得了她?"

"有什么冤屈尽管对我说,"孙大盛紧盯着谢兰英的脸道,"本官为你做主!"

孙大盛松开了谢兰英的手,笑眯眯地对着我走来。我本来想喊他一声"弼马温"——这是
上小学时我亲自给他起的外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的肥胖的小手大老远就伸了
过来,我的手迫不及待地自己就迎了过去。我的手感到他那只小胖手像一只刚刚孵出的小
鸡,又软乎又温暖。

"魏大爪子,你今晚上可是焕然一新啊!"孙大盛用手捻着我的衣袖,笑着说,"没先过
过土?"

"这个狗日的宾馆,全部用水泥糊死了,找点土不容易!"我大大咧咧地说。"小茅房"
说:"我们来时,他正脱光了身子,把西服放在地上用脚揉搓呢!"

众人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别欺负老实人了!"孙大盛招呼着众人说,"坐下坐下!"他拍拍身边的椅
子,说,"谢兰英,你靠着我坐。"

谢兰英别别扭扭地说:"我坐在这里就行了"

"不行,"孙大盛说,"现在讲究跟西方接轨,女士优先。"

"孙部长让你坐,你就坐吗!""小茅房"说。

"挪过去,挪过去!"董良庆把谢兰英拉起来,将她扯到孙大盛身边的椅子上按坐下去。

圆桌太大,六个人坐得很稀。

"靠近一些吗!"孙大盛说。
大家没有动。

一个美丽的服务小姐转到孙大盛身后,轻轻地问:"孙部长,喝什么酒?"

孙大盛扫了我们一眼,说:"老同学聚会,当然喝白酒!"

"我不喝白酒。"谢兰英说。

"你又扫兴!""小茅房"瞅了谢兰英一眼。

"白酒有茅台,有五粮液,有酒鬼,有汾酒,请问用哪一种?"小姐问。

"酒鬼!"孙大盛说。

小姐启开酒瓶,往每个人面前的酒杯里倒酒。谢兰英护着酒杯说:"我真的不能喝!"

"不能喝也得倒上看着!"孙大盛说。

"听孙部长的,"张发展从谢兰英手里夺出酒杯,说。

在一个小姐倒酒的工夫,几个小姐将那些大虾、螃蟹、海参、鲍鱼用大盘子端了上来。

孙大盛端起酒,说:"各位老同学,多年不见,这杯酒我敬你们,都干了!"

我们都端起酒杯,站起来,探着身体与孙大盛碰杯。孙大盛用杯底敲着桌子说:"过电
过电,免站免站!"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倾倒,让大家看。

这点小酒算得了什么,我一仰脖子就干了,张发展"小茅房"他们也干了。惟有谢兰英没
干。孙大盛低头看看她的酒杯,说:"你连嘴唇都没沾湿吧?这样可是不行!"

"我真的不会喝"谢兰英道。

孙大盛把她的杯子端起来,举到她的面前,说:"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是不是?"

"我真不会喝"

"你会不会喝水?"孙大盛问。
"喝水当然会了。"谢兰英说。

"会喝水就会喝酒!"孙大盛说。

"这样吧,"桑子澜道,"让肖茂方替你一点。"

"不行,"孙大盛说,"酒桌上没有夫妻!"

"就是一杯耗子药你也喝下去!""小茅房"恼怒地说。

"你这是什么话?"孙大盛瞪着眼说。

"小茅房"一怔,马上皮着脸说,"走了嘴了,该罚酒三杯!"说完了,伸手就要抓酒瓶
子。

"你别转移斗争大方向,"孙大盛说,"谢兰英,你喝不喝?你不喝我们也不喝了!"

"你真是的,"谢兰英说,"喝醉了出洋相你们可别笑话我。"

"谁敢?"孙大盛道,"有我在这里谁敢笑话你?再说,也不会让你喝醉的。"

"那好吧,"谢兰英道,"我豁出去了。"她端起酒杯,先喝了一小口,龇牙咧嘴地说,"
真辣,"然后一仰头,就把杯中酒喝干了。她将杯子倒过来,扣在桌子上,说,"我的任务
完成了!"

"什么你的任务完成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孙大盛用公筷将一只火红色的
大虾夹到谢兰英面前的碟子里,说,"吃点东西,继续战斗!大家也吃啊!"

三杯酒过后,谢兰英晃晃荡荡地站起来,说:"我可是一点也不喝了!"

孙大盛拉着她的胳膊说:"你到哪里去?"

"我不喝了,真的不喝了"谢兰英说。

"不喝也得坐在这里!"孙大盛说。

"好好,我坐着。"

董良庆端着一杯酒,转到孙大盛身边,说:"孙部长,我敬您一杯!"

孙大盛说:"酒桌上只有同学,没有部长,也没有局长,谁破了这个规矩就罚谁三杯!"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董良庆说。

"先罚!"孙大盛说。

"孙部长"

"又来了!"

"好吧,"董良庆说,"我认罚!"

董良庆连喝了三杯,然后又倒满一杯,说:"老同学,我敬您一杯!"

大家轮流向孙大盛敬酒。轮到"小茅房"时,他自己先喝了三杯,说:"我先罚了,孙部
长,老同学敬您一杯!"

"这不行,"孙大盛说,"故意犯规,加罚三杯!"

"三杯就三杯!""小茅房"雄壮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还在乎这三杯酒乎?"

"神经病!"谢兰英低声说。

"心疼啦?"孙大盛说。

"谁管他呀!"谢兰英红涨着脸说。

"小茅房"连干三杯,说:"二三得六,三三见九,孙部长,现在可以敬您一杯了吧?"

孙大盛与"小茅房"碰了杯,说,"数学学得不错嘛!"

"我当了十年书店会计,当了八年副经理,还兼着会计!""小茅房"似乎有点伤感地说。

"还好意思说,"谢兰英道,"你混出了个什么样子?"

"肖兄情场得意,官场自然失意了,"张发展说,"不过也算不上失意,兄弟我不也副了
许多年了吗?如果谢兰英是我的老婆,让我去挖大粪我也心甘情愿!"

"你们别拿我开心!"谢兰英红着脸说。

"呵嗬,谢兰英生气了!"董良庆说,"你生气的样子好看极了!"
"不许你们欺负谢兰英!"孙大盛说着,端起酒杯,说,"谢兰英,来,老同学敬你一
杯。"

"我已经喝了三杯了,再喝就醉了。"

"知道自己喝了三杯就说明还没醉,再说了,喝醉了又怎么样呢?人生难得一次醉吗!"

"对,人生难得一次醉,""小茅房"说,"孙部长让你喝,你只管喝就是!"

"我真地豁出来了!"谢兰英端起酒杯就干了。

"好,到底显出庐山真面貌来了,"孙大盛说,"怪不得人说酒场上有三个不可轻视,红
脸蛋的吃药片的梳小辫的。"

"还梳小辫呢,"谢兰英拍着脑袋说,"老白头啦!"

"你还算是风韵犹存吧,"桑子澜说,"我们可是真的老了!"

"我也老了,"谢兰英说,"男过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

"你是嫩豆腐,我们是豆腐渣。"张发展说。

"都是豆腐渣!""小茅房"硬着舌头说。

"你小子吃嫩豆腐吃撑了!"董良庆说。

"你们都拿我开心!"谢兰英说。

"怎么会呢?"孙大盛端起酒杯碰了一下谢兰英的酒杯,说,"干!"

"还干?"

"干!""小茅房"说,"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干!"

"谁都可以发牢骚,就是你小茅房不能发牢骚!"孙大盛说。

"为什么?""小茅房"说,"为什么我就不能发牢骚?"

"你小子把我们的校花拔了!"孙大盛说,"大家想想谢兰英在校宣传队里那会儿唱就
唱,跳就跳,还能倒立着行走那时候,全县的人民都知道一中有一个女孩子能倒立着在舞
台上转十八圈!"
在我脑海里,出现了二十多年前的谢兰英在舞台上倒立行走的情景。她扎着两根小辫
子,辫梢用红头绳扎着,双手撑地,双脚朝天,露着小肚皮,在舞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舞台下一片掌声

"老了"谢兰英眼睛闪着光说。

"你不老"孙大盛眼睛闪着光说,"怎么样,给老同学们表演一个?"

"你要让我出洋相?"谢兰英说。

"来一个,来一个!"大家齐声附和着。

"不行了,老了,你们看看我胖成了什么样子?成了啤酒桶了"

"来一个"孙大盛直盯着谢兰英,执拗地说。

"不行了再说,我也喝多了"

"大家鼓掌吧!"孙大盛说。

"真的不行"

大家鼓掌。

"给我们个面子嘛!"孙大盛说。

"你们这些人呐"

"让你来你就来嘛!""小茅房"说。

"你怎么不来?!"谢兰英说。

"我能来早就来了,""小茅房"说,"孙部长难得跟我们一聚,二十多年了,才有这一
次。"

"真不行了"

"你真是狗头上不了金盘托!""小茅房"说。

"说得轻巧,你来试试!"
"我能试早就试了。"

谢兰英站起来,说:"你们非要耍我的猴!"

"谁敢?"孙大盛说。

谢兰英走到那个小舞台上,抻抻胳膊,提提裙子,说:"多少年没练了"

"我揭发,""小茅房"说,"她每天都在床上拿大顶!"

"放屁!"谢兰英骂着,拉开了架势,双臂高高地举起来,身体往前一扑,一条腿抡起
来,接着落了地。"真不行了。"但是没有停止,她咬着下唇,鼓足了劲头,双臂往地下一
扑,沉重的双腿终于举了起来。她腿上的裙子就像剥开的香蕉皮一样翻下去,遮住了上
身,露出了两条丰满的大腿和鲜红的短裤。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谢兰英马上就觉悟了,
她慌忙站起,双手捂着脸,歪歪斜斜地跑出了房间。

大家安静了片刻,孙大盛端起酒杯,对"小茅房"说:"老同学,我敬你一杯,希望你能
好好爱护谢兰英"

"孙部长,""小茅房"眼睛里闪着泪花说,"谢兰英跟了我,真是委屈了她。我这人能力
差,进步慢,虽然一门心思想为党多做些工作,但总是有劲使不上"

"还是毛主席那几句老话,"孙大盛说,"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这是两
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摘自《中华文学选刊》2001 年第 2 期)
《事故》
作者:慕容雪村

这时后视镜里一辆摩托车如飞驶来,我情知不好,刚想避让,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车
身抖了一抖,那辆摩托哐啷倒地,滑出多远,车上骑手飞鱼般腾空而起,在地上滚了两滚,
扑通一声瘫倒地上。我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停了车,那骑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其
时天色向晚,周遭人声鼎沸,我呆呆地望着,只见头盔下一缕鲜血缓缓流出,色泽鲜红艳
丽,如同五月怒放的玫瑰。

那家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心想大哥,你可千万不能死,老子酒后驾驶,违章掉
头,你一死就够我喝一壶。下车走到近前,他突然翻身坐起,在头盔后面咕咕哝哝地骂我:
“他妈的,你怎么开车的?” 老天作证,我老魏活了 37 年,好话也听过不少,但从没
哪句像这“你妈的”一样让我欢喜,简直就是雷音寺的雷音,妙法庵的妙法。我心想这厮
还能骂人,太他妈好了。

扫眼看看四周,满地都是萝卜芹菜,估计是进城卖菜的农民,我立刻放了心,搀着他
走了两步,还行,站直了,只是嘴里还有点不干不净。我心想这时候不能示弱,你一软他
就顺杆爬,不定开出什么价钱呢,非拿住他腰眼不可。看他慢慢除下头盔,我一声大喝:
“驾照拿出来!” 谁撞了人也不敢说这话,但我要的就是这 “一棒子打晕” 的效果,他
果然傻了,擦擦头上的血,哆嗦着嘴唇问我:“你……你是干什么的?” 这家伙 50 多岁,
衣服油乎乎的,脚穿一双黄胶鞋,满身农药味,一副缺心眼的模样。

我横他一眼:“你管我干什么的,驾照!” 他摸索半天,一咧嘴:“哎呀,忘带了。”
我得理气更壮,轻薄地戳戳他的胸脯:“就你,啊,无照驾驶,追尾,还他妈敢骂人?!”
他垂头辩解:“你……你也不打灯,我哪知道……”

这时几个人慢慢围拢过来,我心想兔子急了也咬人,诈一下再给他点钱算了,何必多
生事端。让他把摩托车扶起来,老菜农唯唯点头,颤颤地走了两步,突然扑通一声又趴倒
了地上,这次是真的昏了,推搡半天都不醒,人越聚越多,后面的车也排起了长龙,一辆
警车远远开来,我知道麻烦了,赶紧给胡操性打电话,他十分爽快,问了问事发地段、大
概情况,立马答应找人。刚收了线,警察已经到了近前,跟我要证件,我小声告诉他:
“我跟你们何政委……” 他瞪眼:“少废话,拿出来!” 老菜农悠悠醒转,喘着气说:
“原来你……你不是啊。” 我脸上一热,听见小警察腰间嘀铃铃响了起来,心想胡操性
够意思,来得够快的。那警察白我一眼,走出人群接电话,过了不到两分钟,态度大变,
也不跟我要驾照了,直奔老菜农而去:“你追尾啊?身份证、行驶证、驾照!”

老菜农面如土色,脸上血淌,嘴边肉颤,半天都说不清楚,警察盘问了两句,小声告
诉我:“魏律师,先送医院吧,我看伤得不轻。”我长叹一声,心想真他妈倒霉,没料到
老菜农全无脑子,一下又站了起来,跌跌绊绊扶他的摩托车,还拿着筐子满地捡菜,菜叶
上鲜血淋漓。我和小警察对视一眼,脸上同时有了笑意,小警察问他:“你没事吧?”老
菜农摸摸胸口:“呃……呃……疼。” 小警察问他愿不愿意私了,接着划分责任:“你
无照驾驶,追尾,看把人车撞的!你要负主要责任懂不懂?”然后转向我:“你也是,灯
都不打!”我低头认罪,老汉也吓傻了,结结巴巴地跟我道歉:“对……对不起啊。”

我心中暗笑,这警察也真会来事,指指我车身撞瘪掉漆的那一块:“你这车有没有问
题?”我说还没到修理厂,不好说,不过得整形,得补漆,至少要花三四千。老菜农一下
瞪圆了眼,怔了怔,掏出一堆皱巴巴地票子,两块的、一块的,还有很多毛票,肯定不超
过 100 元,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就这么多,要不……你把摩托推走吧。”我说你
这破摩托只能当废铁卖,我要来干什么? 小警察跟他低声说了两句,老汉浑身哆嗦,解开
衣服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塑料袋,里面装着 330 元钱,一张 100 的,4 张 50
的,3 张 10 元的,全叠成小小的长方形,颤巍巍地递给我,脸上老泪叭嗒:“买化肥
的……就这么多了,再没有……没有钱了。”

我收下那 330 元,看着老汉推起摩托,打了几下打不着火,一手扶着菜筐,一手扶着


车把,哆哆嗦嗦地往前走,脸上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淌。人群慢慢散开,那警察小声嘱咐:
“以后少喝点。” 我说明白明白,改天请你吃饭。他没接话,鸣着警笛绝尘而去。我发
动起汽车,刚转过弯,看见老菜农歪倒在一棵小树旁,脸色惨白如纸,手捂胸口不停咳嗽,
我跟他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心想交警都处理过了,何必自找麻烦去捡个爹养。
踩了一脚油门,直奔丰山县城,肖丽估计正在那儿哭呢。
《医院里的童年》
作者:余华

长大成人以后,我读到过很多回忆录,我注意到很多人的童年都是在祖父或者外婆
们的身旁度过的,而我全部的童年都在医院里,我感到医院养育和教导了我,它就是我出
生前已经去世的祖父和祖母,就是我那在“文革”中去世的外公;就是十来年前去世的外
婆。

我的童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我的父亲是一位外科医生,母亲是内科医生。我没有
见到过我的祖父和祖母,他们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而我的外公和外婆则居住在别的城市。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从来没有来过我们的县城,只有外公隔上一两年来看望我们一次。我
们这一代人有一点比较类似,那就是父母都在忙于工作,而祖辈们则在家清闲着,于是他
们理所当然地照看起了孩子,可是我没有这样的经历。对我来说,外公和外婆的存在,主
要是每个月初父母领工资时,母亲都要父亲给外公他们寄一笔钱。这时候我才会提醒自己:
我还有外公和外婆,他们住在绍兴。

与很多我的同龄人不一样,我和我哥哥没有拉着祖辈们的衣角长大,而是在医院里
到处乱窜,于是我喜欢上了病区走廊上的来苏水的气味,而且学会了用酒精棉球擦洗自己
的手。我经常看到父亲手术服上沾满血迹地走过来,对我看上一眼,又匆匆走去,繁忙的
工作都使他不愿意站住脚和我说上一两句话。这方面我母亲要好些,当我从她的内科门诊
室前走过时,有时候她会叫住我,没有病人的时候我还可以在她身边坐上一会。

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小学,我记得一座木桥将我父母工作的医院隔成两半,河的南岸
是住院部,门诊部在河的北岸,医院的食堂和门诊部在一起。夏天的傍晚,我父亲和他的
同事们有时会坐在桥栏上聊天。那是一座有人走过来就会微微晃动的木桥,我看着父亲的
身体也在晃动,这情景曾经让我胆战心惊,不过夏季时晚霞让河水泛红的景色至今令我难
忘。我记得自己经常站在那里,双手抓住桥栏看着下面流动的河水。我在河水里看到了天
空如何从明亮走向黑暗的历程。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父亲上班时让我跟在他的身后,他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
而我必须用跑步的速度才能跟上他。到了医院的门诊部,他借了医院里惟一的一辆自行车,
让我坐在前面,他骑着自行车穿过木桥,在住院部转了一圈,又从木桥上回到了门诊部,
将车送还以后,他就走进了手术室,而我继续着日复一日的在医院里的游荡生活。

这是我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奢侈的享受,原因是有一次我吃惊地看到父亲骑着自行车
出现在街上,我的哥哥就坐在后座上,这情景使我伤心欲绝,我感到自己被抛弃了,是被
幸福抛弃。我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眼泪,提出了多少次的请求,最后又不知道等待了多少
日子,才终于获得那美好的时刻。当自行车从桥上的木板驶过去时,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
声,这响声让我回味无穷,能让我从梦中笑醒。
在医院游荡的时候,我和我的哥哥经常在手术室外活动,因为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空
地,阳光灿烂的时候总是晾满了床单,我们喜欢在床单之间奔跑,让潮湿的床单打在我们
脸上。这也是我童年经常见到血的时候,我父亲每次从手术室出来时,身上都是血迹斑斑,
即使是口罩和手术帽也都难以幸免。而且手术室的护士几乎每天都会从里面提出一桶血肉
模糊的东西,将它们倒进不远处的厕所里。

有一次我们偷了手术室的记事本,那是一本硬皮的记事本,我们并不知道它的重要,
只是因为喜欢它坚硬的封皮,就据为己有。那时候的人生阅历已经让我们明白不能将它拿
回家,于是我们在手术室外撬开了一块铺地砖,将记事本藏在了下面。结果引起了手术室
一片混乱,他们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年的记录,有几天他们翻箱倒柜地寻找,我哥哥也加
入了进去,装模作样地和他们一起寻找。我哥哥积极的表现毫无用处,当他们意识到无法
找回记事本时,就自然地怀疑起整日在那里游手好闲的我们。

于是审问开始了,他们先从我哥哥那里下手,我哥哥那时候已经知道问题有多幺严
重了,所以他坚决否认,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接下来就轮到我了,他们叫来了我们的母
亲,让她坐在我的身边,手术室的护士长说几句话就会去看我的母亲,我母亲也就跟着她
的意思说。有几次我差点要招供了,因为那个平时很少理睬我们的护士长把我捧上了天,
她说我聪明、懂事、听话、漂亮,凡是她想起来的赞美之词全部用上了,我从来没有一下
子听到这幺多甜蜜的恭维,我被感动得眼泪汪汪,而且我母亲的神态似乎也在鼓励我说出
真相。如果不是我哥哥站在一旁凶狠地看着我,我肯定抵挡不住了,我实在是害怕我哥哥
对我秋后算帐。

后来,他们很快忘记了那个记事本,就是我们这两个主谋也忘记了它,我想它很可
能在那块正方的地砖下面腐烂了,融入到泥土之中。当那个护士长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时,
我看到自己的母亲松了一口气,这情景时隔三十多年以后,依然不时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
浮现出来。

“文革”开始后,手术室外面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礼堂一样大的草棚,医院所有的批
斗会都在草棚里进行,可是这草棚搭起来没多久就被我们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我们在草棚
旁玩消防队救火的游戏,我哥哥划一根火柴点燃草棚的稻草,我立刻用尿将火冲灭。可是
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尿无法和消防队的水笼头相比,它可以源源不断,而我们的尿却无法接
二连三。当我哥哥第二次将草棚点燃,吼叫着让我快撒尿时,我只能对他苦笑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当火势熊熊而起时,我哥哥拔腿就跑,我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看着医院里的人纷纷跑了出来,我父亲提着一桶水冲在最前面,我立刻跑过去对我父亲
说:这火是我哥哥放的。

我意思是想说这火不是我放的,我的声音十分响亮,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当时我父亲
只是嗯了一声,随后就从我身旁跑了过去。后来我才知道当初的那句话对我父亲意味着什
幺,那时候他正在被批斗,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救火当英雄的机会,结果一个混小子迎上去
拦住他,说了这幺一句足可以使他萌生死意的话。
我母亲将我和我哥哥寄住到他们的一位同事家中,我们在别人的家中生活了近一个月。
这期间我父亲历尽磨难,就是在城里电影院开的批斗会上,他不知道痛哭流涕了多少次,
他像祥林嫂似的不断表白自己,希望别人能够相信他,我们放的那把火不是他指使的。

一个月以后,母亲将我们带回家。一进家门,我们看到父亲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母亲
让我们坐在自己床上,然后走过去对父亲说:他们来了。我父亲答应了一声后,坐起来,
下了床,他提着一把扫帚走到我们面前,先让我哥哥脱了裤子扑在床上,然后是我。我父
亲用扫把将我们的屁股揍得像天上的彩虹一样五颜六色,使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法在椅子上
坐下来。

从此,我和我哥哥名声显赫起来,县城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向阳弄里住着两个纵
火犯。而且我们的形象上了大字报,以此告诫孩子们不要玩火。我看到过大字报上的漫画,
我知道那个年龄小的就是我,我被画得极其丑陋,当时我不知道漫画和真人不一样,我以
为自己真的就是那幺一副嘴脸,使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深感自卑。

上小学以后,我们家搬进了医院的宿舍楼,宿舍就建在我们的纵火之地,当时手术室
已经搬走,原先的平房改成了医院总务处和供血室,同时又在我家对面盖了一幢小房子,
将它作为太平间,和以前的厕所为邻。

后来的日子,我几乎是在哭泣声中成长。那些因病去世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之
前,都会在我窗户对面的太平间里躺上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栈,太平间以无声的姿
态接待了那些由生向死的匆匆过客,而死者亲属的哭叫声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听到。

当然我也听到了。我在无数个夜晚里突然醒来,聆听那些失去亲人以后的悲痛之声。
居住在医院宿舍的那十年里,可以说我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为丰富的哭声,什幺样的声音
都有,到后来让我感到那已经不是哭声,尤其是黎明来临时,哭泣者的声音显得更为漫长
持久,而且感动人心。我觉得哭声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亲切,那种疼痛无比的亲切。有一
段时间,我曾经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为动人的歌谣。

就是那时候我发现,很多人都是在黑夜里去世的。白天的时候,我上厕所经常从太平
间的门口走过,我看到里面只有一张水泥床,显得干净整洁。有时候我会站在自己的窗口,
看着对面那一间有些神秘的小屋,它在几棵茂盛的大树下。

那时夏天的炎热难以忍受,我经常在午睡醒来时,看到草席上汗水浸出来的自己的体
形,有时汗水都能将自己的皮肤泡白了。于是有一次我走进了对面的太平间,我第一次发
现太平间里极其凉爽,我在那张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在那个炎热的中午,我感受的
却是无比的清凉,它对于我不是死亡,而是幸福和美好的生活。后来,我读到了海涅的诗
句,他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

长大成人以后,我读到过很多回忆录,我注意到很多人的童年都是在祖父或者外婆们
的身旁度过的,而我全部的童年都在医院里,我感到医院养育和教导了我,它就是我出生
前已经去世的祖父和祖母;就是我那在“文革”中去世的外公;就是十来年前去世的外婆。
如今,那座医院也已经面目全非,我童年的医院也去世了。
《剃脑袋》
作者:赵新

我小时候理发不叫理发,叫剃脑袋:村子里不管谁的头发长长了(当然他得是个男
人或者男孩),一律要拿刀子剃,一律要把脑袋剃得精光精光。剃的过程很简单:在锅里
烧上两瓢水,水热了,舀到脸盆里,把头发来来回回洗一洗,然后往墙根儿一坐,给你剃
脑袋的人就下了刀子。他们手里的刀子都是铁刀子笨刀子,刀背厚,刀刃又钝,那不是剃
而是刮,咯吱吱,咯吱吱,一刀一刀挖下去,疼得入骨,疼得钻心!
我是村里最怕剃脑袋的人。看见有人剃脑袋,我就想到了杀猪,猪被杀死之后要用
开水烫,然后把毛刮下来,露出白嫩的肚皮和脊梁,和人剃脑袋有些相仿。可是害怕剃也
得剃呀,想躲也躲不过去呀!
1947 年我长到了八岁。那年夏天我该上学了。
我说不剃,剃脑袋和上学有什么关系呀!
我说闺女就闺女,闺女人家也让上学!
爹说:二小,是学校的老师让你剃脑袋的,老师说给我好几回了。你剃不剃?
我含着满眼的泪水和爹达成了协议:第一,剃。第二,要请村里的赵清水大叔剃。清水大
叔是剃头高手,赫赫有名,全村子人都说他的刀子快,刀法好,下手轻,剃脑袋一点儿都
不疼,还很舒服。第三,剃的时候爹要在旁边守着我,给我壮胆,因为四十岁左右的清水
大叔身材魁梧,方脸大眼,威风凛凛,嗓门洪亮,往他跟前一站,我有些胆小!
爹一连请了三次,才把清水大叔请到我们家里。爹悄悄地告诉我,清水大叔很不愿
意到我们家里来,说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也要点名让他剃脑袋,他剃得过来吗?你们有多么
了不起?爹告诉我一会儿剃脑袋的时候要和清水大叔配合好,人家怎么说,咱就怎么做;
人家是白给咱剃,咱不能挑鼻子挑眼……
那是中午,庄稼人歇晌的时候。听说清水大叔要给我这个孩子剃脑袋,院子里围了
不少人。我们院里有棵伞一样的老槐树,树凉很大,树荫很浓。
他哈哈大笑,把刀子一晃:胆小什么?我剃脑袋不疼!
我怯怯地说:疼!
清水大叔更不高兴了,连着给我刮了几刀:你大声说,是真疼还是假疼?
清水大叔恼怒了,收起刀子对我爹说:赵清和,你看见了吧?当着这么多乡亲的面,
你儿子砸我的牌子,坏我的名声,臭我的手艺,这脑袋我不剃了!我剃过的脑袋比地里的
西瓜都多,谁说过疼?
摸着我的“阴阳头”,那天下午我没敢出门。爹下地之前说给我,别哭别闹别上火,
晚上他一定想办法,把我那半个脑袋上的头发剃干净。
那天晚上月亮很大很圆。我们刚放下饭碗,清水大叔就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们家里来
了。他给爹深深地施了一个礼说:哥啊,对不起,难怪孩子说疼呢,原来是我拿错了剃脑
袋的刀子——这把旧刀子我好几年不使了,孩子能不疼吗?
清水大叔说:疼就忍着点儿,剃脑袋哪有不疼的?他们说不疼那是糊弄我、抬举我,
他们有他们的用心;不过就是疼,你也不能当着大伙儿面说,你懂这个道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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