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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维亚〕伊沃•安德里奇著

郑泽生吴克礼译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TpaBHIdMKa XpOHMKa
Mbo AhapmTi

新丝路文库
一条不容低估的文学带
《特拉夫尼克纪事》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前南斯拉夫文学大师伊沃•安德里奇代表作“波斯尼 亚三部曲”之一。
小说以法国大革命,拿破仑帝国的盛衰,波旁王朝复辟,塞利姆三世的统治和灭亡为历史背景, 叙述了法国驻波
斯尼亚领事达维尔探索人生道路,最终理想破灭的过程,以及波斯尼亚两任总督 穆罕默德帕夏和易卜拉欣帕夏的
命运。
特拉夫尼克大街小巷和市场内的斗争,塞尔维亚一克罗地亚农民起义,奥地利与法国两国军队间 的仇恨;各种观
念、信仰相互冲突,相互博弈……它们与几位主人公的行为轨迹和内心激荡宿命 般地交织在一起。安德里奇以极
其精美的形式,展现了那一段疾风骤雨的历史。
上栗建议:经典名着外国文学

定价:65.0()元 易 文网:www.ewenvc
特拉夫尼克纪事
〔塞尔维亚〕伊沃•安德里奇著
郑泽生吴克礼译
TpaBHkMKa xpoHMKa
Mbo Ahap 前
%上海文艺出版社
Shanghai Mterature & Art PubUthinR House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特拉夫尼克纪事/(塞尔)伊沃•安德里奇著;郑泽生,吴克礼译.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7
(新丝路文库)
ISBN 978-7-5321-6161-4
I.① 特…口,①伊…②郑…③吴…HI.① 长篇小说一塞尔维亚一现代 IV.①1543.45 中国版本图书馆 CIP 数
据核字(2017)第 120906 号
TRAVNlCKA HRONIKA by Ivo Andric
All rights reserved
© The Ivo Andric Foundation, Beograd, SERBIA.
著作权合同登记图字:09-2015-103 号
发行人:陈征 出版人:张翔 责任编辑:曹晴 封面设计:周伟伟
书 名:特拉夫尼克纪事
作 者:(塞尔维亚)伊沃•安德里奇
译 者:郑泽生吴克礼
出 版: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文艺出版社
地 址:上海绍兴路 7 号 200020
发 行: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发行中心发行 上海福建中路 193 号 200001 www.ewen.co 印 刷:江苏苏
中印刷有限公司
开 本:700 X 1000 1/16
印 张:30.75
插 页:2
字 数:343,000
印 次:2017 年 7 月第 1 版 2017 年 7 月第 1 次印刷
ISBN: 978-7-5321-6161-4/1 • 4915
定 价:65.00 元
告读者:如发现本书有质量问题请与印刷厂质量科联系 T: 0523-82898066
特拉夫尼克商业大街的尽头,有一眼叫作舒梅契的泉水,水流汩汩, 冰冷彻骨。泉眼下面,有家年代久远
的“卢特维纳”咖啡馆。卢特瓦是这家 小店的创业老板,可是连老头儿们也不记得他:他躺在特拉夫尼克郊外的
一座坟墓里已近百年了。然而,那些常来喝咖啡的人还知道这个名字,还 常常提起它,而那么多苏丹、丞相和贝
格们的鼎鼎大名,却早被他们抛到 九霄云外了。在咖啡馆的花园里,在山冈脚下的一块岩石下,有一片微微 凸
出的高地,那儿浓荫蔽日,清幽雅静,巍然挺立着一棵古老的機树。在 機树周围,在岩石与小树丛之间,点缀着
一些不成形的板凳,矮矮的,坐 下去很舒服,站起来就吃力了。由于长年使用,长凳坑坑洼洼,歪歪扭 扭,同
周围树木、岩石、泥土完全长在一起,融合为一了。
夏季,从五月初到十月底,特拉夫尼克的贝格们以及贝格们肯与之交 往的一些头面人物,按照古老的传统,
在午祷后都聚集在这里。这种时 候,无人胆敢坐在小山冈上喝咖啡。此处叫沙发,这名儿一代传一代,如 今,
在城市居民中,已有一定的社会政治意义,因为在沙发上谈到的、议 论过并一致首肯的事,人们一向认为,这与
酋长们坐在总督府真正沙发上 作出的决议具有同样的意义。
一八 O 六年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这一天天阴气晦,起了风。在这 一季节,起风预示着下雨,可是,这
儿仍然有十来位贝格正襟危坐,心平 气和地发表宏论,冥然沉思地凝视着太阳与乌云追逐嬉戏,忧心忡忡地咳
嗽个不停。
他们在议论一个重要消息。
阿依瓦兹-苏莱曼贝格前不久去利夫诺办事,遇上一个斯普利特①人, 那人谈起此刻他向各位贝格转告的这
个重要消息。苏莱曼贝格说,那个斯 普利特人是个认真的人,不会瞎说,可是,贝格们还是不大清楚,七嘴八
舌地打听详情细节,要他再重说一遍。
“事情是这样的,”苏莱曼贝格又开口说,“那个人问我:’喂,你们特 拉夫尼克在准备迎接客人了?准备
得怎样了?’我回答说,没准备,我们 哪有工夫迎接客人。’不管愿意不愿意,你们总得迎接,’他说,’有个
法国 领事要上你们这儿来了,波拿巴要求君士坦丁堡帝国政府准许他们在特拉 夫尼克开设领事馆,并派驻领事。
他已得到准许,到今年冬天,领事就到 任了。‘我说了个笑话,想敷衍过去。我说,几百年了,咱们没有领事,
祖 祖辈辈也活过来了,今后还照样活下去。领事到咱们这儿有啥可干呢?可 他还唠叨个没完:’咳,有什么办
法,从前这样活过来了,如今就得同领 事一起活下去。年月不同了嘛。再说,领事总能找到事情干的,坐在总督
身边,发个号,施个令,监视阿迦②和贝格们的言行,注意贱民们的举动, 然后再禀报波拿巴。'我打断他的话,
这种人,过去没有,今后也不准有; 我们的事,过去没人敢说三道四,今后也不容他指手画脚。他说:’咳,
① 今克罗地亚沿海城市。
(2) 土耳其达官贵人的尊称。
您真是,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领事总得接待。直到今天,波拿巴 无论提出什么要求,还没人敢说个不字,
君士坦丁堡也不敢拒绝。不过, 奥地利一得知你们接待法国领事,它也会要求接待它的领事,紧跟着俄国 也要
……’见你的鬼去吧,朋友,我奉劝他住嘴,可他这个邪恶的异教徒 只是拈着胡须嘿嘿讪笑:’倘若不像我说的
这样,或者有出入,你就割掉 这把胡须。’这就是我听到的消息,诸位仁人君子,这消息一直在我的脑袋 里打
转转。”到此,苏莱曼贝格结束了他的话。
目前,法国屯兵达尔马提亚①已有一年,塞尔维亚又不断发生暴动, 在这种情形下,即使这么一个含糊的消
息,也足以弄得本来已经忧心忡忡 的贝格们惶惶不可终日了。虽然贝格们很焦急,很惊慌,但这种焦灼心 情,
从他们的脸上,从他们挥手驱散袅袅烟霭的动作上,是看不出来的。 他们相继发言,发言枯燥乏味,模棱两可,
提出很多猜想,猜测这消息是 什么意思,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臆造的,应釆取措施,查明真实情 况,从根
除之。
有人认为,这消息是有意编造的,又加枝添叶,想给他们添点烦恼, 吓唬他们。有人满面愁云地说,眼下在
君士坦丁堡、波斯尼亚以及全世 界,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对此不要感到奇怪,而要作准备,应付万一;也 有人
自我宽心,说这儿可是特拉夫尼克,特拉夫尼克呀!而不是什么荒凉 小镇,另 U 的地方发生的事,不应该,也不
可能在这儿发生。
每个人都说了几句,不过是虚与委蛇,没说出明确的意见,都在等待 年高望重的人拿主意。这中间最年高
望重的是杰斯凯列德日契-哈姆吉贝 格,一个健壮的老人,他虽说动作有点迟缓,可身板结实,身材高大,像
① 今克罗地亚地区名。 个巨人。他参加过多次战争,遍体伤疤,几次被俘。他有^一个儿子,八 个女儿,儿
女又生了一大群孙子孙女。他胡须稀疏,脸庞方正,线条分 明,脸上烧伤、刀伤累累,还有一大片乌青斑点,那
是很久以前火药爆炸 留下的痕迹。略带铅灰色的沉重眼睑低低下垂。他说话慢吞吞的,但是很 清楚。
哈姆吉贝格那惊人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声音终于打断了人们的猜想、 预感和恐惧。
“常言说得好,人不死,总不该给他举行葬仪。咱们不能庸人自扰, 弄得人心惶惶。什么事都要听,要记,
可不能老摆在心上。对待领事们也 要如此。究竟怎么样,谁也说不清,也许来,也许不来。就是真来了,拉 什
瓦河也不会倒流,一切还是照旧。这儿是咱们的本乡本土,对任何外国 人都是异国他乡,他们在这儿,兔子尾巴
长不了。那么多军队来进犯我 们,也都没待长嘛。有许多人来这儿的目的是定居落户,不都是被咱们请 出去了,
望着后背送出去的。倘若领事们真的来了,咱们也如法炮制。可 眼下,他们的味儿还没闻到呢。尽管他在君士坦
丁堡提出了要求,这还不 能说已经拍板。先前,也有不少人提出过要求,也不是人人都得到了他们 要求的东
西。”
哈姆吉贝格愤愤地说出最后几个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而后喷出一 串烟圈,在鸦雀无声的寂静中又接着
说下去:
“即便真来了,也得看一看,到底怎么样,怎么回事。随便哪颗星星, 黎明前都要熄灭的,不会再发光,他
……他也……”
这时,哈姆吉贝格轻轻地咳嗽起来,压抑的愤怒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即使这样,他还是没说出波拿巴的名字。
这个名字大家仅仅在舌尖上打 转,就是不敢说出来。
此后,再没有人说一个字,关于最新消息的议论,到此结束。
少顷,乌云蔽日,一股强劲的冷风倏地刮起,河边白杨的叶子发出哗 哗的响声。寒冷的气流充溢了特拉夫
尼克谷地。这就是说,坐在“沙发”上 高谈阔论的日子今年已到尾声。贝格们相继从座位上站起来,默默地哈哈
腰,便各自回家。
一八。七年初,几桩不同寻常、前所未见的大事在特拉夫尼克开始进 行了。
居民中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个城市是为过碌碌生活、做平庸之事而 建立的。谁也不会这样想,连维列尼
查山脚下最底层的贫民也没有这样的 想法。他们以为,他们与芸芸众生不同,他们肩负着更美好、更重大的使
命。这个想法随着夫拉什契河上吹来的冷风、舒梅契泉涌出的汩汩泉水和 特拉夫尼克附近阳光灿烂的谷地飘来的
麦香而渗入每个人的心田;这个想 法,无论在睡梦中,在灾难中,还是在弥留之际,都萦绕在他们的脑海。
有这样想法的首先是居住在市中心的土耳其人。即使是散居在陡峭山 坡上或密集在远处城郊的信奉三大教
的一般贱民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个 人地位不同,想法不尽相同罢了。连城市本身也有所体现,地势、布局, 都
有一种特殊的、标新立异的、高傲自负的格调。
其实,这个城市只不过是一条狭窄幽深的峡谷,人们一代一代地开 凿,修筑,建成了一条牢固的长廊,作
了自己长住久居的处所。多少世纪 来,他们竭力适应这个地方,也使这个地方适应自己。两边的峭壁延伸到 谷
地,相交成尖角,只有一条狭窄的小河和一条狭窄的小路通过。它像一 本半打开的书,两页上有花园、街道、房
屋、田野、坟丘和清真寺,清清 楚楚,仿佛画出来的一样。
谁也没有计算过,大自然剥夺了这个城市多少日照时间。但大家都知 道,这儿的太阳比波斯尼亚的很多城
镇出得晚,落得早。特拉夫尼克的居 民并不否认这一点,不过,他们相信,在日照的时候,太阳照射在这个城
市的光线比任何地方都亮堂得多。
峡谷的底部是拉什瓦河,河的两边有山泉、裂罅和急流构成的一幅幅 花边图案;这儿常年潮气袭人,穿堂
风肆虐,这儿几乎没有一条真正的道 路,没有一块可以使人放心地安然举步的平地。到处是陡坡和沟壑,至!]
处 是纵横交叉的小径、篱笆、绝路、果园、便门、坟墓和庙宇。
特拉夫尼克人在这儿,在这条神秘的、变化莫测的湍急河流的两岸, 一代代繁衍生息,衰老病死。他们体质
瘦弱,面色苍白,但吃得苦,耐得 劳,什么都能适应。他们生活在此地,抬眼就看到总督府的城堡。他们生 性
高傲,身材匀称,讲究穿着,好挑剔,有远见。有的人终年辛勤劳作, 千方百计地兴家立业;有的人无所事事,
在穷困潦倒中打发岁月。他们矜 持,谨慎,不喜欢放声狂笑,但却善于莞尔而笑。他们不饶舌,但喜欢悄 悄地
说长论短。他们寿终之后,人们也遵照各自教门的风俗和仪式,为他 们举行葬礼,埋在水淹的墓地,给下一代腾
出地方。
他们一代一代地更迭交替,代代相传的,不仅有肉体和精神的某些素 质,而且还有土地和信仰;不仅有固
有的分寸感和节奏感,不仅有辨别便 门和城里纵横交错的正道和便道的本领,而且还有识别人与世界的天赋才
能。特拉夫尼克的孩子们生来就有这些素质,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自豪。 自豪,是他们的第二天性,是支配他们
行动的强大动力,是经久不变的 特征。
他们的自豪决不同于农民和小市民中间某些暴发户那种幼稚的夜郎自 大。暴发户们大言不惭地乱吹,志得
意满地挺胸凸肚。特拉夫尼克人的自 豪是他们的内在天性,有分量的遗产,是对自己,对自己的家庭和城市,
更确切地说,是对有关自己和自己城市的极其崇高、极其自豪的观念所应 负的痛苦义务。
任何人的情感都有极限,即使自尊感也不例外。特拉夫尼克是总督官 邸所在地,它的居民都是品德高尚、
心地纯洁、举止稳重、明哲睿智的 人,甚至同皇上攀谈都够格儿,这是无须赘言的,但有个时期,他们抛掉 自
豪感,宁愿在这个平凡的、不见经传的、在各国皇帝谈判和各国冲突中 都不曾提及的小城中过着无忧无虑的太平
日子。这个平凡小城既与世界大 事不沾边,也不居于显要人物过往的通衢大道上。
一个不会出现什么喜事,也盼不到什么好事的时代来临了。所以自豪 而又狡黠的特拉夫尼克人开始祈求太
平无事,祈求他们的生活尽可能不发 生变化和意外。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帝王们争吵不休,人民血流成河, 国
家烈焰腾腾的岁月,又有什么好事会出现呢?新来个总督吗?新来的总 督只能比他的前任更坏,不会更好。他将
带来一大群侍从,一个个如同饿 狼一般,天知道他们有多大胃口。(“有一位总督比其他总督都好,因为他 走
到普里博伊,又返回君士坦丁堡去了,他的脚根本没踏进波斯尼亚的土 地。”)来个外国人吗?来个有名的旅行
家吗?来了,会有什么后果,那是 尽人皆知的。他来到城里,挥金如土,请客送礼,瞧吧,他前脚来,后脚 就
有人追踪,第二天就有人来调査和审讯。他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在 谁家过的夜,同谁谈过话?沾上边的人,
光应酬招待,花费就不得了,要 摆脱干系,敷衍过去,还得付出十倍的代价。这到底是什么人?是间谍? 要不
就是骗得信任、追求可疑目标的人物?归根到底,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来的使命,他在为谁效劳。
总括一句话,眼下这个时代,不会有什么好事落在你的头上。你只要 吃光自己的面包,在世界上这个最美
好的城市混过最后几天的太平日子。 但愿上帝保佑,保佑我们摆脱掉荣誉、贵客和伟大的事件。
十九世纪初期,特拉夫尼克的知名人物都抱着这样的愿望和打算。然 而,这一切,他们只能摆在心里,因
为,要想公开表露自己的愿望和想 法,每个特拉夫尼克人还得走过一条漫长、曲折、很不轻松的道路。
十八世纪末和十九世纪初,各种事变和事件错综复杂,层出不穷。它 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欧洲和土耳其
大帝国的土地上撞击,盘旋,甚至也 到达这个谷地,到了这里,便像洪水挟带的泥沙,沉淀下来。
自从土耳其人被迫离开匈牙利之后,他们同基督徒的关系越来越糟, 越来越复杂,而且日益恶化。大帝国的
军人,阿迦和斯巴辛①,不得不抛下 匈牙利肥沃平原上的富饶庄园,返回自己狭窄、贫瘠的故乡,因而心中对
基督徒更加充满愤懑和怨恨。此外,他们回来后,吃饭的人数增多了,干 活的人手却依然如故。从另一方面来说,
十八世纪爆发了几次战争,邻近 几个基督教国家把土耳其人赶了出去,逼得他们回到波斯尼亚。这件事在 基督
徒臣民中唤起了出格的希望,并为他们开辟了闻所未闻的前景,这不 能不影响他们对“在位的土耳其老爷们”的
态度。每一方(如果可以说这一 阶段的斗争中有双方的话)都在用适合时代和形势的方法和手段进行斗争。 土
耳其人利用高压和武力,而基督徒则采取忍耐、巧计和阴谋,或准备釆 取阴谋。前者费尽心机地保护自己的生活
权利和生活方式,后者则千方百 计地想获得这种权利。基督徒们感到土耳其人对他们的压迫越来越残酷;
① 土耳其地主的称号。
土耳其人发现基督徒羽翼丰满了,已非昔比,心中老大不悦。他们双方的 利益、信仰、意愿和希望都极端对立,
水火不容,因此冲突迭起。这纠缠 不清的矛盾变成了一个乱线团,由于土耳其同威尼斯、奥地利、俄国长年 进
行战争,这乱线团越搞越乱,越搞越紧。波斯尼亚的形势更加紧张,前 景黯淡,冲突频频发生,生活日益艰难,
社会秩序混乱,生活失掉了目 的性。
十九世纪初期,塞尔维亚爆发起义,这是新时期采用新的斗争方法的 明证。波斯尼亚的线团抽得更紧,更
乱了。
塞尔维亚的起义给土耳其人的波斯尼亚和特拉夫尼克,主要是给总 督、给官府,给波斯尼亚的其他城市,
造成的麻烦、不快、损失、开销和 伤亡,比给特拉夫尼克的土耳其人大得多。在特拉夫尼克的土耳其人看 来,
没有哪一次战争有足够的规模和足够的重要意义值得他们豁出财产, 甚至自己的脑袋。说到“卡拉-乔治的暴动”,
特拉夫尼克人很不以为然; 说到总督派出镇压塞尔维亚的军队,他们更是嗤之以鼻,因为带兵的阿 扬①们畏缩不
前,争吵不休,军队耽误多天才开到特拉夫尼克郊外,乱哄 哄一片,很不成体统。
特拉夫尼克人认为拿破仑在欧洲东征西讨的战争才是值得一谈的话 題。起初,谈起这一话题,他们只是觉
得需要谈,需要相互转告,但这是 发生在远方的事,与他们的现实生活没有,也不会有什么相干。法国军队 进
驻达尔马提亚之后,这位神奇的波拿巴突然离波斯尼亚,离特拉夫尼克 近在咫尺了。
约摸在这个时期,特拉夫尼克来了一位新总督,人称胡斯列夫•穆罕
① 酋长。 默德帕夏。他在言谈中对拿破仑推崇备至,对法国的一切表示了浓厚兴 趣。特拉夫尼克人说,这
种崇洋媚外有损奥斯曼帝国的尊严,有玷苏丹大 臣的声誉。
这使特拉夫尼克的土耳其人彳艮不安,很愤懑,一说到拿破仑,说到他 的战功,他们只说几句无关紧要的
话,或者高傲地、轻蔑地冷笑几声。然 而这并不能拯救和保护他们不受波拿巴的威胁,也不能帮助他们摆脱那些
与他有关的、以炫目速度波及全欧的大事。这些大事如一石激起的圈圈, 从中心向夕卜扩展;又仿佛烈火和瘟疫,
追上了逃跑的人,也殃及坐着不动 的人。这位他们不曾见过的陌生胜利者破坏了特拉夫尼克的秩序,如同在 世
界上许多其他城市一样,引起了变化和不安。今后许多年,人们在特拉 夫尼克谷地不得不一再提起波拿巴这个残
酷而又响亮的名字,费劲地读出 每一个音节。这个名字,将长久地响在特拉夫尼克人的耳畔,并出现在他 们的
眼前,因为领専时代到来了。
特拉夫尼克人,毫无例外地喜欢故作冷漠、淡泊的姿态。然而领事要 来的消息,一会儿说是法国领事,一
会儿说是奥地禾 0 领事,一会儿说是俄 国领事,一会儿又说三国领事一齐来的消息,却勾起了他们的期待和忧
虑,唤起了他们的希望,也迫使他们更加警惕。这事是无法完全隐瞒的。 他们开始东猜西想,频繁交谈。
几乎谁也说不清,这消息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从秋天起已经甚嚣尘上 To 可是谁也说不出哪国领事要来,来
特拉夫尼克干什么。然而,在眼前 的情况下,一则小道新闻,一句不平常的话语,都足以激起人们的想象, 引起
无休止的议论和猜测,而更多的情况是:许多疑虑和恐惧,许多隐秘 的期待和想法,只好藏在心里,绝不肯当众
说出来。
我们看到,当地的土耳其人惊慌不安,不大乐意提及领事可能来的消 息。他们对任何外国人都不信任。这
类消息全被他们斥之为无稽之谈,他 们打心眼里希望这只是庸人自扰的谣言。领事们也许根本不来,即令是最
坏的结局,真的来了,那他们也会同诞生领事的糟糕时代一起消亡。
基督徒们,包括天主教和东正教,恰好相反,他们听到这消息,简直 欣喜若狂,悄悄地奔走相告,竭力想
从中找出一些可能发生变化的因由。 而变化,只能越变越好。
当然,每个人对这类事件都有自己的评价,因此常有与众不同的 观点。
天主教徒人数最多,他们盼望有权威的奥地利领事来,代表维也纳强 大的天主教帝国给他们以帮助和庇护。
正教徒是少数,近几年来,由于塞 尔维亚爆发起义,他们不断遭受迫害,不论是奥地利领事,还是法国领 事,
他们都不寄予多大希望,不过却把领事们的到来看作土耳其政权正在 衰败,动荡的、有了生路的好年月正在到来
的征兆和明证。他们又补充 说,当然喽,“俄国领事不来,什么事也办不成”。
人数寥寥、精明透顶的犹太人,西班牙来的犹太人,一向是遇事不露 真情,但听到这些消息后,也无法保
持多少世纪养成的这个习惯。他们一 想到伟大的法国皇帝拿破仑陛下可能派领事到波斯尼亚来,一个个激动不
已,拿破仑被看成是犹太人的亲爹。
外国领事要来的消息也像这一地区的其他消息一样,来得突然,说得 离奇,同样,也消失得突然,这样,
几个星期后再出现时,声势就更大, 形式就更新了。
那一年冬天不太冷,也不太长,在仲冬时分,谣传第一次有眉有眼 To 有个名叫巴尔多的犹太人和一个名叫
尤斯-阿季雅斯的特拉夫尼克商
人到斯普利特去了一趟,回来后,就为法国领事馆物色合适的房子。他们 跑遍各处,几次去找代理总督,由主事
阿笥陪同,看过穆斯林慈善会的几 幢房屋,最后选中瓦库姆基金会的一所有点荒废的大房子,人称“杜布罗 夫
尼克旅馆”,因为杜布罗夫尼克的商人总是在那里落脚。这幢房子在路 边一所穆斯林中学堂的上面,坐落在沿陡
坡开辟的一个大花园中间,有条 小溪从中流过。合同签订之后,立即请来泥木两工的师傅,动手修缮,使 它恢
复了旧观。这幢被遗弃的、无人照管的房屋,临街的窗户本来空无 一物,现在突然焕然一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逗起孩子们和闲汉的好奇 心。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国旗和国徽放在什么地方,外国领事馆大楼什么 地方最显眼。
老实说,眼下,谁也没有见过国旗和国徽,不过,这两个有 分量、有意义的词儿,土耳其人难得谈到,即使谈到
了,也很不高兴,而 基督徒们却经常悄悄嘀咕,脸上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特拉夫尼克的土耳其人无疑是相当聪明和傲慢的,他们不会把自家的 焦灼心情流露出来,但是,面对面交
谈,他们是掩饰不了的。
边境的防卫削弱了,波斯尼亚变成了开放的国家,在这个国家的土地 上,不止是奥斯曼土耳其人来来往往,
而且异教徒也从世界各地蜂拥而 来,连那些贱民居然也放肆地昂起头,以前他们是绝对不敢的。土耳其人 早已
想到这些,内心一直焦灼不安。如今,异教徒的领事和间谍又要闯进 来了,他们每走一步,都将炫耀自己的政权
和国王的实力。这样一来,土 耳其波斯尼亚的秩序和“幽静”就要告吹。即令不这样,波斯尼亚也是一 天比一
天更难防守,更难保卫了。真主定下一条规矩:土耳其人到萨瓦 河,过了萨瓦河属士瓦本①。然而,整个基督教
世界却大军方卩境,来反对真
① 德国人的别称。 主作出的明确规定,摇撼边境上的界墙,白天黑夜,或明或暗地挖界墙的 墙脚。话又说
回来,真主的意旨近来也表达得不那么清楚,叫人捉摸不透 To 土耳其的老人们忧心如焚地彼此询问:“咱们还
要落到哪一步呢?还 有谁没有找到咱们头上来呢?”
确实,基督徒们就建立外国领事馆所发的议论证明土耳其人的惶惶不 安不是没有因由的。
“国旗就要飘扬了!”人们悄悄地咬耳朵,眼睛里闪着固执的光芒,仿 佛事关他们的国旗似的。其实,连国
旗是什么样子,国旗升起后会发生什 么事,他们之中还没人知道呢。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想法,那就是除了土
耳其的绿色国旗外,还有其他颜色的国旗可以同它并排挂在一起,迎风飘 扬,哗啦啦作响。想到这里,他们的眼
里燃起欣喜的火光,唤起只有贱民 们才能理解的亲切希望。“国旗就要飘扬了! ”听到这几个字,穷家小户的
茅棚草舍顿时亮堂多了,饥肠辘辘的肚子舒坦多了,单薄的衣裳也暖和多 T;听到这几个简单的含糊字眼,许多
人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了;鲜艳 的色彩和金色的十字架使他们眼花缭乱;三个基督教帝国和王国的国旗在 他
们耳朵里,仿佛旋风一样,响起胜利的哗哗声。假若国旗这两个字含有 斗争的决心,并在斗争中支持人活下去,
那么,人们只有靠这两个字才能 活下去。
商人们满怀希望地等待即将发生的变化,除开上述的各种原因外,还 有个特殊的原因。这些陌生的、大概
很有钱的阔佬来了以后,不管怎样, 总要买东西,花钱,他们就有机会捞一笔。最近几年,城里生意萧条,尤 其
是塞尔维亚爆发起义之后,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劳役、征用,打消了 农民进城赶集的兴趣,即使进了城,几乎
什么也不卖,只是买点最必需的 日用品。国家不按时收购农产品,价格又低。斯拉沃尼亚已被切断,而达 尔马
提亚自从来了法国军队,已不再是定期的可靠市场。
在这种情况下,特拉夫尼克的商界观细察微,把一切微小的变化都看 作是期待已久的有利转变。
人们议论了几个月的大事终于发生了。第一个到达的是法国总领事。
二月末,斋月的最后一天。太阳落山的前一小时,人们踏着凛冽二月 的落日余晖,涌到商业大街的下梢,
观看领事的入城式。在小店老板们收 拾货物、下板打洋的时候,传来看热闹的吉卜赛小孩们的噎噎脚步声,他
们带来领事到来的消息。
队列并不长。总督的代表,两位仪表堂堂的内侍官,率六名骑兵策马 前导。他们是专程到拉什瓦河去迎接
领事的。他们明盔亮甲,骑着高头骏 马。两侧和后面簇拥着利夫诺代理总督的兵丁,一路护送领事。他们疲惫
不堪,冻得直抖,骑在尘土满身的矮个儿小马上,一副寒酸相。法国总领 事让-达维尔先生骑着一匹毛亮膘肥、
带有苹果圆斑的灰色老马走在队列 中间。他身材高大,红脸膛,蓝眼睛,留着两撇小胡子。他身边并辔而行 的
是偶然相遇的旅伴普克维尔先生,他是去看望在艾奥尼纳任领事的哥哥 的。他俩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前面提到
过的那个名叫帕尔多的斯普利特 的犹太人和两个出生在锡尼①、为法国人当差的彪形大汉。他们三个头上缠 着
黑野猪皮,一直缠到眼上,脖子围着农民常围的红色围巾,靴子里戳出 了干草。
入城的队列没有多少人,仪式也不隆重。战骨的严寒逼得骑士们频频 打马飞驰,脖子缩在粗呢制月種,完
全丧失了威严和风采。
① 今克罗地亚地名。
这样一来,如果不算冻得直哆嗦的吉卜赛小孩,入城式受到了特拉夫 尼克人的一致冷淡。土耳其人装作没
有理会的样子,而基督徒居民又不敢 流露出明显的关切。即使那些偷眼看了行进行列的人,看到波拿巴领事入
城的寒伦、无奇的景况,也都有点失望。因为在大多数人的想象中,领事 是达官贵人,理应身穿豪华的制服,胸
前挂满勋章和绶带,骑着披红挂彩 的骏马或是坐四轮轻便马车。
领事的随从被安置在一家客栈,而领事与普克维尔先生则下榻在特城 最阔气、最有影响的犹太人尤素福-巴
鲁赫的公馆中。法国领事馆的修缮 工作尚需十五天才能完成。因此,尤素福-巴鲁赫这幢玲珑考究的小楼在 斋月
拜兰节的头一天来了不寻常的客人。主人把小楼的底层全部让给领事 和普克维尔先生使用。达维尔占用了拐角那
间宽敞的大房间。这个房间有 两扇窗户朝河,另外两扇装着木窗栅,对着上了冻、白天也蒙着一层霜的 荒芜小
花园。
楼上,不断有嘈杂声传到领事的房间,那是巴鲁赫众多儿女的奔跑声 和喊叫声,母亲尖厉的威吓声和斥骂
声,她想制止孩子们,可是白费劲 JLo 街上,响着孩子们損摔炮、打玩具枪的噌啪声和吉卜赛人吹财丁打的刺
耳乐器声。两只大鼓敲着单调的鼓点,在这一片令人不快的噪声中,有一只 喷呐异军突起,吹着陌生的旋律,时
而拖着长腔,时而吹出怪调,时而猝然 中止。一年四季中只有这么几天,特拉夫尼克的惯常寂静才遭到破坏。
由于地位关系,领事在郑重拜会总督之前不能到什么地方去。拜兰节 三天,他待在这宽敞的大房间里,凭
窗凝望那条小河和上冻结霜的小花 园,耳朵里充满楼上和城里传来的异常声响。犹太人烧的油腻腻的丰盛菜
肴——东方与西班牙式的合璧菜,发出橄榄油、焦糖、大葱和烈性作料的 气味,充溢楼房上下,久久不散。
达维尔在和自己同乡普克维尔的闲谈中打发时间。他下达了各项命 令,熟悉了第一次拜会总督的礼仪、规
矩。拜会要在礼拜五,在拜兰节后 第一天举行。总督府给他送来一份礼物——两枝大蜡烛,一奥卡①扁桃和 一
奥卡葡萄干。
充当总督府和新领事之间联系人的,是总督的医生兼通译塞萨尔•达 维纳。奥斯曼土耳其人和我们管他叫达
夫纳。他后半辈子一直用这个名 字。其实,他的家本来在皮燧特②,他出生在萨沃纳③,可却是法国国籍。 他
年轻的时候被送到蒙彼利埃④去学医,当时他叫塞萨雷•达维纳托。在 那儿,他用了现在的名字,加入了法国国
籍。不知是由于一种什么无法 解释的神秘原因,他从蒙彼利埃跑到君士坦丁堡,投到海军大元帅库丘 克•侯赛因
帕夏的门下任外科医生和医助。当穆罕默德帕夏被任命为埃及 总督的时候,达夫纳从元帅那里投到总督门下供职。
后来,穆罕默德帕夏 又把他从埃及带到特拉夫尼克当医生兼通译。他很能干,能在任何情况下 完成任何工作。
达夫纳细高挑儿,身板结实,面孔黝黑,乌油油的头发敷了粉,编成 一条精致的小辫。他脸盘宽大,胡子
刮得精光,丰厚的嘴唇很富情感,两 眼火辣辣,顾盼有神。他脸上有麻子,稀落落的,但很深。他衣着考究,
土耳其和巴尔干半岛一些国家的重量单位,各国不同,土耳其一奥卡等于一点 二八三公斤。
位于意大利东部。
位于意大利东部。
法国城市。
都是法国古色古香的款式。
达夫纳热情肯干,他确实竭尽全力,想为自己这位显赫的同乡做些有 益的事情。
这些事情又新奇,又陌生,填满了达维尔的空闲时间,但填不满他的 思想,特别是在漫漫长夜,他的思绪
似闪电般自由飞驰,从现在驰往过 去,或者尽力揣度未来。
长夜难熬,仿佛无止无休。
达维尔睡不惯那张紧挨地板的矮榻,再加上那两只不久前'掏空”的枕 头,它 4'噺塞满驼毛,驼毛 SB 股味
儿熏得他更睡不安生,头很痛,夜里常常 惊醒,浑身是汗,枕头、被子全都压在身上,憋得他透不过气。白天吃
了有 刺激性的东方菜,这种菜不光难下咽,而且更难消化,肚子有烧灼感,更增 加了他的痛苦。他摸黑起来几
次,喝了凉水,胃和肚子冰凉,痛如刀绞。
白天,他同普克维尔或达夫纳谈话的时候,神态稳健,果断。他已经 有了一定的名望、官衔和等级,他怀
着明确的目的,肩负一定使命,来到 这荒僻的土耳其省份,就如同到地球上的任何地方一样。但在黑夜,他同
时看到自己现在是什么人,过去是什么人,将来应该成为什么人。此刻, 他觉得躺在二月的漫长之夜中的这个人,
有点陌生,面孔多变,一刹那简 直完全不认识了。
清早,当节日鼓声和啧呐声或是楼上孩子们的脚步声把他吵醍以后, 他总是心神不定。他久久地在现实与梦
幻中挣扎,因为在梦境中,他继续 过着从前的生活,而现在的生活对他来说却是一场梦。在这场梦中,他觉 得
他突然被扔到一个无人知晓的遥远地方,被置于虚幻的位置上。
虽说醒来了,但还像是在做梦。他慢慢地、吃力地把思绪拉回到这个 特殊的现实中,拉回到在这个遥远的
土耳其城市一 拉夫尼克任领事的
生涯中。
在这形形色色的新奇印象中,一幕幕往事不禁油然浮出,并同眼下的 需要和忧虑交织在一起。他一生经历
的各种事件以新的亮度和前所未有的 相互关系在眼前疾速而又杂乱地闪过。

复杂的不安定的生活已经留在后面了。
让-巴季斯特-艾特恩-达维尔已经不是三十几岁的青年,而是接近 四十岁的中年人了。他高身材,淡黄发,
性格直爽,目光坦率。十七岁那 年,他离开坐落在法国北部海岸边的故城,像许多先辈一样来到巴黎求取 功名。
经过短暂的奔波和磨炼,他也和千百万其他人一样,对革命产生了 兴趣,并把自己的命运同革命连在一起。他把
一本子诗稿,两三本大胆创 作的历史剧和社会剧草稿压在箱底,小小见习书吏的职位,他也一丢了事。 他改行
当了新闻记者,发表过一些诗歌和文学评论,但他的主要作品同立法 大会有关。几份有关大会的详细报道,他倾
注了自己的全部青春精力和灵 感。然而在革命磨盘碾压下,有的被压扁,有的被碾碎,顿时消失得无影 无踪。
人们像是做梦一样,迅速而又直接地从一个位置转到另一个位置, 从一个头衔换成另一个头衔,从耻到死,从辱
到荣,对一部分人来说,一 切都朝这个方向发展,而对另外一部分人来说,却是朝相反的方向发展。
在那特殊的时期和情况下(这些情况还要谈到),达维尔当过记 者;当过去西班牙打仗的志愿兵;担任过
临时外交部的官员,奉命 出使德国,而后又赴意大利,曾在南阿尔卑斯共和国①和马耳他骑士
① 依附于法国的共和国,于一七九七年经拿破仑在意大利北部原有的内帕丹共和 国、外帕丹共和国和罗曼那的土
地上组成,一八 O 二年更名为意大利共和国, 一八。五年由拿破仑一世改建为意大利王国。
团①供职;后来又以《箴言报》记者和文学摘要编辑的身份回巴黎工 作。如今,他当了驻特拉夫尼克的总领事,
受命来建馆,建立同土耳 其发展贸易的基地,协助达尔马提亚的法军占领当局监视塞尔维亚和 波斯尼亚的平民
运动。
这就是巴鲁赫家这位客人的生活道路,如果要为客人写个简单的 curriculum vitae② 的话,这所舌完全
用得上。
但是,在这个古怪的环境中,他竟过了三天隐居生活,这是他意料不 到的。现在,他必须经常凝精聚神,
准确地回想他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 来,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要到这儿来。现在,他跨着大步,不停地
在这块波斯尼亚红地毯上走来走去。
一个人处在自己人的圈子里,在通常条件下,他自己也觉得他 curriculum vitae 里的材料是他一生中几
个有意义的重要阶段。可是,只要 我们因一个偶然机会,因病或因事脱离习惯的环境,孑然一身,那么,这 些
材料马上开始苍白,暗淡,以惊人的速度枯干,散碎,如同曾经用过 的、无生命的纸糊油漆假面具一样。这时,
从假面具下出现另一种只有我 们自己才知道的生活,我们灵魂和躯体的“真实”历史。这是无记载、无 人怀疑
的历史,很少与我们的社会成就有共同之处,但却是我们唯一重要 的、有价值的善恶标准。
达维尔落在这不文明的荒僻地方,长夜漫漫,寂寞难耐,他回顾往 事,眼前呈现一长列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的经历和遭遇:创业、失望、努 力、壮举、幸运、成就、挫折、不幸、矛盾、不必要的牺牲和无益的
宗教骑士团,一五三。年查理五世把马耳他岛交给骑士团,因而有了这一名称, 一七九八年法国占领该岛后,俄
国皇帝保罗一世为骑士团团长。
拉丁语:履历。——原注
妥协。
在这个城市的黑暗与寂静中,达维尔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事不可以调 和和妥协。他还没有好好看看这个城
市,但毫无疑问,这里一定会有许多 麻烦和困难在等待他。他想到,要生活,就必须付出最大的努力,而每一
次努力,又需要有非凡的勇气。在周围的茫茫黑暗中,他看不出他还要付 出多少努力才算终了。为了不泄气,不
止步,人要自己欺骗自己:一件事 没做完,又开始做另一件事,而另一件事也不会做完的,他竭力想在新的 创
举和新的努力中汲取新的力量和勇气。这样,人自己盗窃自己,久而久 之,逐渐变成自己的和周围一切的最大的、
无偿还能力的债户。
随着第一次拜会总督的日期的临近,许多新的观感和日常琐事及例行 公事越发有力地排挤他的回忆和推论。
达维尔清醒过来了。感觉和回忆退 入潜意识,可以后还要经常冒出来,以意料不到的惊人方式同日常事件, 或者
同他对特拉夫尼克的陌生生活的异常观感搅在一起。
三个漫长的白昼和三个难熬的夜晚终于过去了 (那天早晨,达维尔预 感到他命中注定要在这个狭窄谷地度
过三昼夜,也许是最美好、最太平的 三昼夜,通常,疲劳过度的人是不会受这种预感欺骗的)。
清晨,他听见窗下有几匹急驰而来的马的唆唳长鸣。他穿戴整齐,神 态庄严地接见了达夫纳陪来的马留克
兵①的首领。一切都按照事先规定和 练习过的仪式进行。马留克兵有一个中队,是穆罕默德帕夏从埃及带来 的,
是他引为自豪的亲兵,这次只来了二十人。他们的头上精致地缠着金 丝线织成的薄绸缠头巾,马鞍两侧挂着弯弯
的马刀,显得威风凛凛,他们 那樱桃红的军服吸引着人们的目光。达维尔及其侍从的马匹从头到脚披着
① 埃及近卫兵。
薄呢马衣。这一队出色的人马秩序井然。达维尔坐在那匹宽髄、温驯、毛 色乌黑的老马上,尽力装得从容自然。
他身穿一套大礼服,外披一件藏青 色的斗篷,斗篷大敞着,露出镀金的钮扣、银线绣花和勋章。他身材匀 称,
仪态威严,优雅地昂着头,看上去非常威风。
这一队人马拐上主要街道之前,一切顺利,领事感到满意。可是,行 列刚走到头几幢土耳其人的房子跟前,
立刻响起令人可疑的喊叫声、大门 和百叶窗的赔啪声。有个小女孩打开大门,嘟嚷着含糊不清的咒语,时不 时
地吐口唾沬。一家家的大门挨次打开,一户户的百叶窗也这样拉起。刹 那间,探出一张张带着仇恨和狂热激情的
面孔。婆娘们瞪着眼,吐着唾 沬,喃喃地念着咒语;娃娃们骂骂咧咧,一边骂,一边比画着下流手势, 表示明确
的威胁。他们用手拍打屁股,或者用手表示割断喉管的姿势。
街道很窄,两边又高悬着阳台,这一队人马仿佛是在谩骂和威吓的洪 流中通过的。一开头,领事大吃一惊,
勒马慢行,达夫纳拍马奔到他身 边,不动声色,不做手势,用激动的声音悄悄劝他道:
“请阁下放心赶路,不必介意。这都是些粗野人,平民百姓,他们恨 外国的一切,对外国人都是这样。最好
的办法是不理不睬,总督也用这个 办法对待他们。这班野人的风俗习惯如此,请阁下不必介意,继续赶路。”
达维尔虽然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但仍然很激动,很愤慨。他拍马上 前,看见总督的使者们对这些确实无
动于衷。但他觉得血直往头上涌,各 种各样的想法急速掠过,相互交错,相互冲突。首先冒出的想法是,他这
个伟大拿破仑的代表怎能咽下这口气,是否打道回府,大闹一场。但他下 不了决心,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一方面,
他怕有损法国威信,另一方面, 他怕草率行事,引起冲突,第一天就弄坏他同总督和土耳其人的关系。他 既缺少
足够的决心,也无当机立断的勇气,只好忍气吞声,暗自怨恨自
己。他觉得这个法国侨民后裔很讨厌,也很可怕,在他的背后唠叨个没完 没了:
“请阁下继续前进,不必介意。这是波斯尼亚人的野蛮风俗,野蛮行 为,请您放心赶路。”
达维尔犹豫不定,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脸部在发烧,尽管天寒地 冻,胳肢窝下还是汗淋淋的。达夫纳没
完没了的唠叨使他很不愉快,他觉 得这个人委琐,讨厌。他暗示达夫纳,一个人由西方来到东方,自己的命 运
既然永远同东方连在_起,就得改变自己的生活。
这时,那些不露面的女人还不停地从窗口向马和骑士们吐唾沫。领事 又勒住了马,但又听从了达夫纳的劝
告。他看到侍从们的坐骑仍旧安然地 迈着大步,不禁又扬鞭前进。这条大街直通市场,小店铺鳞次栉比。土耳
其人——卖主和顾客,坐在板凳上一边抽烟,一边谈生意。这里给人这样 一种印象,仿佛一个人从炉火炽热的室
内来到冰冷的户外:那凶狠的目 光、表示要砍异教徒脑袋的威胁手势,婆娘们的唾沫和诅咒,顿时销声匿 迹。
代之出现的,是大街两旁一张张紧绷着的冷酷面孔。这些面孔,达 维尔仿佛透过一层在眼前颤抖的、令人厌恶的
幕布才看见的。他们之中 没有一个人放下手里的活儿或烟袋,没有一个人抬头瞥一眼这庄严宏伟的 行列——这
非同寻常的现象。有几个生意人竟扭过身去,装作在货架上找 货物。只有东方人才这样仇恨,这样蔑视,也只有
东方人,才这样表示仇 恨,这样表示蔑视。
达夫纳不再做声,把马勒一勒,保持了应有的距离。在达维尔看来, 市场上这种令人毛发悚然的无言蔑视给
人的痛苦和侮辱并不亚于刚才暴风 骤雨般表示仇恨的方式。最后,他们又向右拐,眼前出现一座漂亮的白色 楼
房,这就是总督府,正面有一排窗户,四周有一道高墙。到了这儿他才 稍许轻松些。
已经走过的这段痛苦的行程,达维尔将在记忆中长久保存,如同做过 的一场不祥的噩梦,永远铭记不忘。
今后,他还得上百次地在类似情况下 走过这段路程,因为他要应邀参加招待会,而这种招待会经常举行,特别
是在不太平的年月。他要通过土耳其人的住宅区和商业大街,必须在马上 正襟危坐,不左顾,不右盼,不过高地
昂着头,但也不能把目光盯在马的 两耳之间,既不能心不在焉,也不能忧心忡忡,既不能笑容可掬,也不能 紧
皱眉头,他要有一种严肃、专注、泰然自若的神态。这种神态与图画中 统帅们凝眸远眺、纵观战场的神态相近,
统帅们凝望道路与地平线之间将 准确无误地出现可靠援兵的地方时,常常流露出这种不大自然的神态。± 耳其的
孩子们模仿大人的样儿还将在很长的时间内从大门里探出脑袋,朝 着马蹄吐着小口小口的唾沬,仿佛在施展魔法。
开小店的土耳其人还将这 样扭过身去,假装到货架上找货物。哈哈腰,打个招呼的将只有几个在路 上偶尔相遇,
而且无处可躲的犹太人。他将无数次地骑马经过这条街道, 看到众人的仇恨表情和敌意的冷淡,或是想到随时可
能发生的不愉快事 件,他尽管外表上保持着矜持和冷静,内心却很害怕,不寒而栗。一想到 这些,他就对自己
的工作,自己的生活和那种拼命掩盖自己恐惧与难堪的 慌乱的努力感到无比厌恶。
就是到后来,在经过多少年和多少事,人们看到外国人逐渐习以为常 时,在达维尔认识许多人,结交许多
人以后,这第一次的隆重行程还将留 在他的记忆中,它就像烧红的铁块烫出的一道伤疤,时时隐隐作痛,彳艮难
忘记,很难止息。
这一庄严的队列嗒嗒地经过一座木桥,驰到两扇大门前。只听得大门 里的仆人们跑前跑后,乱作一团。门
栓哗啦一声,大门大敞大开。
这样,让•达维尔就登上了舞台,今后近八年的时间,他将在这个舞 台上上演各种戏剧,但总是扮演同一个
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这两扇笨重而又宽大的铁门还要在他面前打开多次。每一次都将使人 觉得,张开的是一张令人厌恶的大嘴,
它喷出在这个大城堡中生活、成 长、吃喝、拉撒、生病的人的臭气。他知道,特拉夫尼克和四郊要供养总 督和
他的手下人,每天要向城堡送七百五十奥卡的各种食物,它们全部被 分光,偷光,吃光。他知道,这座楼房里除
了总督和总督的心腹以外,还 有文官十一名,卫士三十二名,还有同样多(也许更多些)的白吃饭、不 干事的
土耳其人和基督徒——短工和仆人。除了这些,还养着无数的马、 牛、狗、猫、鸟和猴子。到处是浓重的、令人
作呕的牛羊油味道,不习惯 的人闻了直想吐。达维尔每次拜会总督之后,这无孔不入的气味会跟随他 一整天,
一想到就恶心。整个城堡,如同浸透了神香味的教堂一样,人、 衣服,甚至家具和墙壁,都浸透了这种味道。
此刻,两扇神秘的大门首次在他面前敞开。一小队马留克兵解散,匆 忙离去,达维尔带着侍从走进院子。
头一道院子很狭窄,淹没在昏暗中, 因为宽大的二层楼挡住了小院。过了头道院是一片露天院落,院子里有 口
井,院子两侧有花有草,深处屹立着一堵厚实的高墙,隔开了总督的 花园。
刚才经过城里时受了侮辱和轻慢,直到此刻达维尔还耿耿于怀。现 在,总督府一大群文武官员出来迎接,
欢迎声、问候声响成一片,那亲切 的态度和隆重的敬意倒使他很窘。他们在他身边前呼后拥,忙这忙那,非 常
麻利,这在西方礼仪中是没有的。
领头迎接领事的是财政总监(副总督苏莱曼-斯柯普梁宁不在特拉夫 尼克),他身后有兵器总管、衣库总管、
金库总管、掌玺官,再后边是一 大群没有一定官阶和职衔的书吏。有的人低着头,嘟嚷着含糊不清的欢迎 话;
另外一些人伸开两只胳膊,频频点头哈腰。这一大群人向着咨议会大 厅走去。高个儿、黑脸膛的达夫纳在人群中
敏捷地、不客气地钻来钻去, 他粗暴地推开挡住他去路的人,他用出格的挑衅口吻高声发号施令。达维 尔内心很
激动,但外表镇定自若,保持着尊严。他觉得他像天主教画上的 圣徒,由一大帮扇动着翅膀的天使抬着飞向天穹。
他大概也由一大群人簇 拥着沿着宽宽的台阶,由院落被送进大厅。
大厅在楼下,宽敞,幽暗。地板上铺着地毯。靠墙摆着一圈沙发榻, 上面蒙着樱桃红绒布。靠窗的角落里
有两只坐垫,是为总督和客人预备 的。墙上取下了象征苏丹的王徽,悬挂上一组绿底金色的字,下面摆着一 把
马刀、两支手枪和一件紫红袍。这是塞利姆三世赐给宠臣胡斯列夫-穆 罕默德帕夏的礼物。
楼上,在这间大厅的上面,有一间相同的大厅。大厅内,家具陈设稍 差,但却亮堂得多。这儿只是夏天才
用来开会的。大厅的两堵墙壁就是两 片落地窗。一边窗户对着花园和划为禁猎区的陡坡;另一边窗子对着拉什
瓦河与桥那边的商业大街。这就是神话和诗歌中称道的“水晶窗”,这样 的“水晶窗”,整个波斯尼亚再也找不
出第二个。这是穆罕默德帕夏自己掏 钱从奥地利定制的。为了划开玻璃,还特地请来德国工匠。客人坐在坐垫
上,隔着窗子可以看见露天阳台和筑在屋檐下松木梁上的燕子窝。窝里戳 出不少麦秸,不时响起燕子的呢喃声。
还看得见小心翼翼的燕子疾速地飞 进飞出。
在窗下坐一会儿确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这儿一年四季阳光充足,绿草 如茵,繁花似锦,微风轻轻吹拂,河
水喧哗奔流,鸟儿婉转喟啾。这儿安 谧宁静,适于休息;这儿沉寂无声,适于思考和进行谈判。许多困难的、
叫人生畏的决议都是在这儿作出或者通过。似乎所有在这儿讨论的问题都 比在楼下讨论容易得多,明确得多,也
更富于人情味。
达维尔抵达特拉夫尼克后在总督府仅仅熟悉了这两个房间,这是两个 舞台,今后将在这儿上演表达他的痛
苦,他的胜利,他的成功和失败的戏 剧。在这儿,随着岁月的消逝,他不仅将认清既有特殊力量、又有无限弱
点的土耳其人,认清自己、自己手中权力的范围和限度,而且将认清人、 生活、世界和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
首次接见,冬天一般都在楼下大厅举行。大厅里空气污浊,窒闷,使 人感到这个大厅整个冬天一直关着,
为今天的事件才第一次打开,烧暖。
领事刚刚跨过门槛,大厅那一端有一扇门也打开了。总督身穿豪华的 服装,在众侍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侍从们微微垂着头,双手谦恭地按在 胸前。
达维尔通过达夫纳,经过三天的讨价还价,才争取到这一最大的让 步,并写在议定书上。他想将议定书中
提到的这次让步作为他向外交部长 的第一次禀报。土耳其人本来坚持总督坐在坐垫上接见领事,就像他接见 别
的进见者一样。而领事则要求总督站着欢迎他。在谈判中,领事一再提 到法国的强大力量和法国皇帝的赫赫战功,
而土耳其人则强调自己的传统 和帝国的国界。最后达成协议:领事和总督同时走进大厅,在大厅中间相 会,再
由总督陪同领事走上窗前的高台,两人同时坐在事先预备的两只坐 垫上。
一切照协议进行。总督的右腿有点痛(所以民间叫他腐腿帕夏),可也 像一般癮腿那样走得飞快。他走到
领事面前,高兴地请客人落座。他们中 间坐着通译达夫纳,他的座位矮一个台阶。达夫纳躬着背,垂着头,两手
交叠放在膝盖上,故意使自己显得比实际低矮,渺小,而他的智慧和才能
也显得微乎其微,只够为两位大人物沟通彼此的想法和愿望。簇拥的人群 无声地消失了,只剩下两个仆人,相距
不远,垂手侍立。谈话持续了一个 多钟头,在谈话中间,两个仆人像无声的影子,把按照礼仪应该送上的东 西
传过来,递给领事和总督。
首先递上来的是两杆点着的长烟袋,接着是咖啡,而后是果汁饮料, 最后一个仆人,两膝着地,捧着一个盛
浓烈香料的小盘,膝行捧到总督的 胡子边,捧到领事的胡子边,仿佛要给他们闻鼻烟。随后又是咖啡,又是 长
烟袋。这一切做得彳艮快,彳艮麻利,彳艮殷勤,并无令人厌烦之感。
在东方人看来,总督异常活跃,热情和开朗。达维尔从前也听人说过 总督的这些特点。虽说他自己知道,
这不能全当真的,但此刻,在城里受 了侮辱之后,总督的热情和关注,他觉得特别亲切。涌到头上的血液开始
下降。总督的话语、咖啡和烟草的香味使他感到惬意,起了舒心消火的作 用,尽管他还不能把那些难堪的印象彻
底排除干净。在谈话时,总督并没 有忘记提到这个国家的野蛮落后,居民的粗鲁愚昧。这儿自然贫瘠,民风 乖
戾。这儿,连男人们都这么刁钻,粗野,你还希望被上帝剥夺了智慧的 妇女和孩子会干出什么好事。平民百姓做
的事,说的话,算不得什么,不 能影响严肃的、有学问的人干大事。“狗叫狗的,商队照旧赶自己的路。” 总
督结束了他的话。显然,他已经知晓领事经过城里时发生的一切,他想 用这句话减弱或消除这次事件造成的不良
影响。这些不愉快的琐事谈过以 后,总督马上掉转话锋,大谈拿破仑伟大胜利的意义,认为土法两大帝国 如能
进行密切、明智的合作,贝 U 能取得十分重要的成果。
这几句用平静、诚恳口吻说出的话很合达维尔的心意,这仿佛是对他 刚才受的侮辱间接表示的歉意,是对
他受了伤害的自尊心进行的抚慰。他 的心情稍许平静些,愉快些,便凝神打量总督,想起从达夫纳那儿听来的
有关总督的话。
胡斯列夫-穆罕默德帕夏是格鲁吉亚人,绰号瘻腿帕夏。孩童时期他 被送到君士坦丁堡当奴隶,伺候亲王库
丘克•侯赛因帕夏。在这儿,塞利 姆三世在即位之前就看中了他。这个格鲁吉亚人勇敢,聪明,机灵,能说 会道,
再加上他对首领们矢忠不二,所以三十一岁就当了埃及总督。不 过,结局并不妙。由于马留克兵大规模暴动,穆
罕默德帕夏被迫逃出埃 及,但他并没有完全丧失恩宠,在塞萨洛尼基①短暂逗留后,又被任命为 波斯尼亚总督。
惩罚算是轻的,而穆罕默德帕夏又不当一回事,他故作姿 态,甚至不认为这是惩罚。他从埃及带出三十名忠于他
的马留克兵,他喜 欢同他们在特拉夫尼克田野里作军事操练。马留克兵个个满面红光,衣着 讲究,人们看了惊
叹不已。这在百姓的心目中扩大了帕夏的威信。波斯尼 亚的土耳其人对马留克兵既恨又怕,但心里也彳艮赞赏。
总督在波斯尼亚办的养马场更使众人叹为观止。无论从马的数量还是 从马的价值来看,都是前所未有的。
总督还很年轻,但外貌看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他中下身材,但他的 举止风度,特别是他的可掬笑容,使
他的身高在人们眼中至少增长一授②。 他的右腿有点癮,但他能用衣服的精巧款式以及两腿适度协调的快动作掩
盖这一缺陷。站立时,他善于找到合适的位置,使得人们发现不了他的缺 陷。而由走到停,由停到走,利索,迅
速,使他显得年轻得多。他身上没 有奥斯曼土耳其人那种冷酷、高傲的痕迹。关于这一点,达维尔多次听说 过,
也多次在书报上看到过。他衣服的色泽和款式彳財卜素,但显然经过精
希腊城市。
拇指和食指伸开量东西的长度。 心挑选。有的人很善于穿衣服,善于修饰,这使得他们体态雍容大度,神
釆奕奕。总督的面孔像海员一样呈古铜色,短须黑油油的,眼睛乌黑,光 彩有神,但有点斜;表情开朗,总是挂
着笑容。他属于这样一种惯以笑 脸掩盖真实情绪,以谈笑风生掩盖思想或思想空虚的人。他无论谈什么问 题,
人们总觉得他知道的比他说出来的多。他的一句热情话,一次关心, 一次帮忙,你会看作你从他那儿将有所得的
前奏。有的人,即令对他的 为人早有所闻,早有所知,仍然无法摆脱这样一种印象,总觉得这个人高 尚,聪明,
他不仅许愿,只要时间、地点许可,他能够做很多好事。遗憾 得很,当时竟找不到一个睿智敏锐的人能够断定他
的许诺的界限和做好事 的真正幅度。
总督和领事的谈话一直围绕着对方特别喜欢的东西和喜爱的话题。总 督一再拉回话锋,重提拿破仑的非凡
性格和他取得的历次胜利;而领事从 达夫纳那儿知道总督热爱海洋和海军,就专谈与航海、海战有关的事物。
的确,总督真的非常喜爱海洋和海上生活。除了他在埃及受挫,内心受了 隐伤以外,他最难过的就是离开了海洋,
被关在这寒冷、野蛮的山沟里。 在心灵深处,总督怀着一个理想:做他的大靠山库丘克-侯赛因帕夏的继 承人,
当一名海军上将,继续执行侯赛因帕夏缔造土耳其海军的规划和 设想。
领事和总督叙谈了一个半小时,两人握手道别的时候已经像是老相识 To 他们都相信,彼此可以学到很多东
西,都对对方,也对自己感到满意。
动身离开时,又掀起更大的忙乱。仆人捧上几件真正贵重的皮大 衣件貂皮大衣送给领事,另外几件呢面狐
皮里的大衣送给随员。有 个人高声诵念《古兰经》,为苏丹的客人祝福,其余的人又齐声复诵一 遍。几位位高
的官吏把客人送到内院中央的影壁前。他们一个个摊开双手 走路,仿佛捧着他一样。达维尔扳鞍上马,斗篷外面
又披上了总督的礼 物——那件貂皮大衣。马留克近卫兵驻马院外,恭候多时了。一队人马扬 鞭启程,循原路而
返。
达维尔虽然穿了两件皮大衣,但一想到他又要经过那些破旧板门和拉 起的百叶窗,忍受众人的辱骂和侮慢,
内心禁不住又颤抖起来。然而,结 果证明,他在特拉夫尼克的最初几步应该伴随着意外甚至是愉快事件。不 错,
土耳其人仍然坐在自己的店里,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面孔,一动不 动,故意垂着目光,可是各家各户没有传出骂
声和威胁声。他蜷缩着身 子坐在马上,似乎觉得有无数好奇的、怀着敌意的眼睛在百叶窗前监视着 他,只是没
人叫喊,没人做恶意的手势罢了。他猛地想起,这是总督的礼 物保护了他,不由又把大衣裹紧些,挺直身子端坐
在马鞍上,高昂起头, 打马直驰到巴鲁赫的围着高墙的宅院。
最后,只有他一个人留在温暖的房间里。他坐在长凳上,解开礼服, 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几经焦急不安
的场面,他觉得累得很,骨头像散 了架,内心空虚,精神恍惚,迷惘,仿佛被人从高空摔下来,摔在这条硬 长
凳上。他迷迷糊糊,不知此刻在什么地方。后来,他总算清醒过来,又 不知如何消磨空闲的时间。他想休息一下,
美美睡上一觉,可是目光落在 总督刚才送给他的那件皮大衣上,于是,一个强烈、恼人的想法立即涌上 心头:
必须给巴黎的外交部长和君士坦丁堡的大使写份详细报吿。这就是 说,经受的一切必须重新感受一遍,而且既要
写得八九不离十,同时又不 能有损自己的体面。他面前的这个任务好似一座无法攀登,但必须翻越过 去的高山。
他用右手捂住眼睛,长长地叹了几口气,喃喃地说:
“噢,仁慈的上帝,仁慈的上帝哟! ”
他就这样后仰着身子坐在长凳上。对他说来,这是睡眠,也是休息。
如同东方童话中的主人公一样,达维尔一开始就碰上了重重难关。各 种问题一齐向他袭来,仿佛要吓倒他,
要他从路上躲开。
他在波斯尼亚遇到的一切,他从外交部、驻君士坦丁堡大使馆和斯普 利特驻军司令部接受的命令,都和他
离开巴黎时上司对他讲的话相抵触。
过了几个星期,达维尔从巴鲁赫家搬到一幢为领事馆准备的楼房里。 他收拾了一番,尽他的能力和本事布
置了两三个房间。他和一个仆人住在 这栋空落落的楼房里。
他的妻子被迫留在斯普利特,寄居在一个法国人的家里。达维尔太太 在那里等待生第三个孩子。在这种情
况下,他不敢贸然把她带到这个陌生 的土耳其城市。产后她恢复得很慢,只得一再推迟离开斯普利特的日期。
达维尔习惯了夫妇在一起的家庭生活。这回是第一次夫妻两地分居。 在目前情况下,两地分居给他造成了
特殊的困难。孤独,家里的杂乱无 章,为妻子和孩子的担心,一天甚于一天地折磨着他。普克维尔先生在特 拉
夫尼克稍事逗留,如今又登程去东方了。
总之,达维尔觉得自己已被人遗忘,孤单一人,自行其是。工作和斗 争的经费——赴波斯尼亚前上司批准
给的及后来申请增拨的,不是给的不 足,就是根本没有寄来。
领事没有助手,各类文件都得自己起草,自己缮写,一切文牍杂务, 也由他一人包办。他不懂本地话,不了
解本地情况和生活条件,不得不请 达夫纳以通译身份来领事馆供职。总督慷慨地让出了自己的医生,而达夫 纳
也喜出望外,因为他有机会为法国效劳了。达维尔起初对他不信任,心 里还有点讨厌他,所以只委托他办一些可
以使总督晓得的事情。但不久, 领事明白这个人很需要,也很管用。达夫纳立刻找来两个可靠的警卫:一 个阿尔
巴尼亚人、一个黑塞哥维那人;他还照管仆人,代领事处理了许多 麻烦的琐事。在工作中对他考察后,达维尔对
他的了解越来越深了。
达夫纳青年时代初期就生活在东方,他学会了旅居近东的法意侨民后 裔的许多特点和习惯。而这些侨民后
裔都是只讲实惠、不讲良心的人;他 们没有自己的面貌,不断更换脸谱,迫于形势,一会儿装作宽容大度,一
会儿英勇无畏,一会儿卑躬屈节,一会儿满腔热情。这些都是在生活搏斗 中要取得成就所必需的,而近东地区的
搏斗,较之其他地方更艰巨,更复 杂。一个外国人卷入这场力量悬殊的艰巨斗争,全部身心投了进去,从而 失
掉了自己的真面貌。一个人即令在东方生活一辈子,也无法彻底了解东 方,他只能从一个方面,从他注定要卷入
的斗争的利害角度来了解。夕卜国 人,像达夫纳这样生活在东方的外国人,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从土耳其 人
那儿学到他们性格中的那些卑鄙、恶劣的特点,而不可能看到和吸收一 点点崇高的优良品质和习惯。
达夫纳在很多方面就是这一类人物。这个人物,我们以后还要详谈。 他年轻时是个大色鬼。他同奥斯曼土
耳其人混在一起,在这方面没有学到 一点好事情。这类性格的人整天醉生梦死,花天酒地,到头来,成了昏天
黑地、不受欢迎的人,成了自己和周围人的累赘。达夫纳在实力、权势和 财富面前竭尽卑躬屈节之能事,而对比
他穷、地位比他低的人,却蛮横粗 暴,冷酷无情。
但是有一件事挽救了这个人,使他的生活有了崇高的意义。他有个儿 子,很漂亮,也很聪明。达夫纳不惜
牺牲一切,关心儿子的彳建康和教育。 为了儿子,凡是能够做到的一切,他都愿去做。父爱的强烈感情使得他逐
渐摆脱了恶习,日渐变好,变得像个人了。随着孩子的成长,达夫纳的生 活变得越来越干净。每一次,他做了好
事或避免做坏事时,都浮现出一个 迷信的想法,认为“这是在为孩子积阴德”。一个荒唐的老子,却希望自 己
的儿子做个诚实、高尚的人。这在生活中屡见不鲜:为了实现自己的理 想,他肯做任何肯承担任何牺牲。
一个幼年丧母的孩子竟得到如此的关怀和照顾,孩子们是很少碰到这 种运气的。他在父亲身边成长,如同
一棵柔嫩的小树紧倚在一根干枯的, 但很结实的木桩上。孩子很漂亮,像父亲,只不过脸上的线条更柔和,更 清
秀。孩子的身心很健康,没有表现出不良的嗜好和遗传。
达夫纳有个隐秘的心愿,有个极高的目的,拯救儿子,脱离东方,不 要像老子那样必须留在这儿,胡乱为
什么人效劳。他决定先把儿子送进法 国学校,以后再为法国工作。
这迫使他忠诚地、真心实意地为领事馆工作。他以耿耿忠心获得了领 事的信任。
由于经费困难,新来的领事非常操心,极其痛苦。汇款来得慢,又不 准时。法郎兑换本地货币要受意料不
到的损失,而且数目可观。已批准开 支的经费总是迟到,新的需要又得不到满足。不仅如此,总仓库还发来一
道道苛刻的、莫名其妙的命令和一些毫无意义的通吿,这在孑然一身、被 人遗弃的达维尔看来,无异于真正的嘲
弄。比方说,有一道命令严格限制 领事同其他外国领事交往,不经本国大使或特使的批准,不得参加外国大 使
或特使举行的招待会。还有个通令,指示如何庆贺拿破仑的八月十五日 寿辰。“必须举行舞会,以示祝贺,装饰
大厅与雇用乐队的花费,均由领 事自筹。”达维尔看了这道命令,苦笑了两声。他很清楚特拉夫尼克的乐 队—
—三个衣衫褴褛的吉卜赛人,两个敲鼓,一个吹啧呐,他们在斋月和 拜兰节演奏过,他这个被迫在这儿居住的欧
洲人,耳朵受了死罪。他回想 起第一次庆祝皇帝生日的活动,更确切地说,回想起组织这种庆祝活动的 臨尝试。
几天前,他通过达夫纳想邀请几位有名望的土耳其人来参加盛典,可 是白费了力气。总督府那些答应来的
人都没来。天主教的神甫及其教徒送 来一封彬彬有礼,但坚决拒绝的信。修士司祭帕合米没说来,也没说不 来,
但没有来。来的只有十四个犹太人,有几位竟然不顾特拉夫尼克的风 俗,还带来了妻子。
当时,达维尔太太还不在特拉夫尼克。达维尔身穿大礼服,当着达夫 纳和两位警卫的面扮演好客主人的角
色。他布菜,劝酒,斯普利特运来的 香槟酒唆口丝冒着泡。为了祝贺皇帝的诞辰,他发表了简短的演说。他没忘
记讨好土耳其人,说特拉夫尼克是重要城市,指望至少能有两名在总督手 下供职的犹太人把这些禀报给总督,而
其余的人则能在特城到处传播。几 个犹太女人坐在沙发榻上,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恭听。她们眨巴着眼睛, 一会
儿把头扭向左边,一会儿扭向右边。男人们注目凝神,直视前方。这 表示:只好这样,不这样不行,可我们一句
话没说。
几杯冒泡的香槟酒下肚,浑身暖烘烘的。达夫纳一向看不惯特拉夫尼 克城的犹太人,厌恶地翻译他们的贺
词,好不容易才满足他们的需要,因 为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想在领事面前表表心意。有的人讲起了西班牙语,女
人们立刻毫无顾忌地喳喳起来,达维尔搜索枯肠来应付,竭力回想他在西 班牙战场上学会的上百个西班牙语单词。
后来,年轻人开始唱歌。尴尬的 是,没有人会唱一首法国歌曲,而土耳其歌曲又不愿意唱。后来,宾釆恩 的儿
媳马扎尔塔唱起西班牙抒情歌曲。她过早发胖,心情一激动便呼哧呼 哧直喘气。她的婆婆是个热情活泼的女人,
她竟乐得不能自已,坐在沙发 榻上拍着巴掌,合着节拍,摇来晃去,还不停地纠正唱错的地方。酒性发 作,她
不时地倒向一边。
看来,这些善良、木卜实的人们的无伤大雅的娱乐是在特拉夫尼克歌颂这 个世界伟大的统治者的唯一可行
的方式。领事很受感动,但也郁郁不快。
达维尔竭力克制自己不去回想这一切。职责所在,他必须向外交部禀 报特拉夫尼克是怎样庆祝圣上生日的。
他很惭愧,报告故意写得含糊其 辞,说这个伟大日子是“按照当地的特殊条件和风俗”庆祝的。此时,他看 到
这份迟到的、不切时宜的关于舞会、乐队和装饰的通令,惭愧和苦恼又 涌上心头,他真想放声大哭,也想纵声大
笑。
领事经常遇到的难题之一就是法国官兵的中转工作,他们从达尔马提 亚路过波斯尼亚,到君士坦丁堡去。
土耳其政府和法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达成一项协议,规定法国军队要 向土耳其人提供一定人数的军官、教
官和炮兵、工兵的专家。眼下,英国 舰队已突破达达尼尔海峡,开始威胁君士坦丁堡。在法国大使谢巴斯季安
将军和一小组法国军官的协助下,塞利姆苏丹开始了保卫京城的准备工 作。他请求法国政府火速派来一定人数的
军官和士兵。马蒙将军接到巴黎 关于立即分批分组派出官兵从波斯尼亚过境的命令。他指示达维尔,要保 证官
兵顺利过境,并为他们预备马匹和向导。这时达维尔才明白,法国在 君士坦丁堡同土耳其政府达成的协议实际上
不过是一纸空文。外国军官必 备的过境文书却迟迟不来,军官只好在特拉夫尼克等待。领事催总督去 办,而总
督又去催君士坦丁堡。即令过境签证及时收到,也并不意味着万 事大吉,因为意料不到的困难会随时发生,于是
军官们又得中断旅程,不 得不在波斯尼亚几个城市东游西荡。
波斯尼亚土耳其人对法国驻军达尔马提亚又是猜疑,又是恨。奥地利 间谍到处散布谣言,说马蒙将军修建
贯穿达尔马提亚的道路是为了占领波 斯尼亚。特拉夫尼克来了法国军官,恰好证实城里那些不胫而走的谎言。
法国军官本是应土耳其政府的请求作为盟友而来的,可到了利夫诺,居民 却以恣意叫骂来迎接他们,越是深入这
个国家,居民对他们的态度越坏。
有时候,竟有几十名官兵滞留在特拉夫尼克达维尔的领事馆里。他们 既无法前进,也不能后退。
总督召集阿扬和酋长们开会,可是无济于事。他威胁并要求他们不能 这样对待朋友,说朋友们是经帝国政
府的同意和邀请才来的。口头上一切 都安排得妥妥帖帖,酋长向总督保证,总督向领事保证,领事又向军官们
保证——居民的敌意攻击将立即停止。然而,军官们第二天上路后,头一 站就遇到了同样的接待,于是又不得不
懊丧地返回特拉夫尼克。
虽然达维尔一再向上报告当地土耳其居民的情绪以及总督无力约束居 民,根本不可能向他们下达命令和指
示的情况,但这一切都是白费力。君 士坦丁堡继续提要求,巴黎照旧下命令,而斯普利特照样执行。特拉夫尼
克又突然来了军官,到达这儿后,又满腹牢骚地等待新的命令。事情办得 愚蠢荒谬,到头来,又全都压在领事头
上。
法国驻达尔马提亚的军事当局印刷了大批宣传友谊的传单散发给土耳 其人,但也无济于事。传单是用优雅
的土耳其文学语言写成的,文绪纟刍
的,没人愿意看,即使看了,也莫名其妙。无论何种努力都无法打消居民 们那种天生的不信任感,他们不想读,
不想听,不想看,他 4'识信奉自己 那根深蒂固的自卫本能,对那些已经到达边境并开始向国内渗透的外国人 和
异教徒充满仇恨。
君士坦丁堡发生五月政变后,关于向土耳其派遣军官的命令才停发 了。新的命令虽说停发了,可老的命令
却依旧盲目、机械地执行着。在很 长一段时间内,由于过时的命令还在执行,特拉夫尼克还不时有三三两两 的
军官到达,虽然中转他们已经无作用,无意义了。
从一方面来说,君士坦丁堡的事变缓和了领事的紧张处境,但从另一 方面来说,这一事变孕育着更大的麻
烦。
达维尔觉得,他只能从胡斯列夫-穆罕默德帕夏那儿得到帮助和支 持。他已经不止一次有可能看清总督的实
际权力有多大,总督对波斯尼亚 的贝格们有多少影响力。总督的许多承诺依然是承诺,总督的许多命令并 没有
执行,虽说他自己装作不在意。然而,总督的善良愿望是不容有任何 怀疑的,他希望被人看作是法国的朋友,并
千方百计在实际行动中加以证 实,这既出于个人的信仰,也有个人的打算。此外,穆罕默德帕夏的快活 性格,
他那坚不可摧的乐观精神,他处理各种问题,经受各种不幸的轻松 心情,自然而然地对达维尔产生了安抚作用,
帮助他顶住新的生活中出现 的大大小小的麻烦。
然而,最近发生的事变蕴藏着一种危机,这将剥夺他唯一可靠的支柱 和慰藉。
那年五月君士坦丁堡发生政变。受过教育、立志改革的苏丹塞利姆三 世被他狂热的敌人推翻,被关进西拉
尔宫。他的敌人穆斯塔法苏丹登基。 法国对君士坦丁堡的影响削弱,而对达维尔本人更为不利的是,胡斯列
夫•穆罕默德帕夏的地位发生了动摇。塞利姆倒台后,他丧失了君士坦丁 堡的支持,又由于他是亲法派和改革的
拥护者,因而招致了波斯尼亚人的 憎恨。
当然,在大庭广众之中,总督照旧以他那水兵的宽厚笑容向人们致 意,未丧失他身上固有的东方乐观精神,
但这已无法瞒过任{可人了。特 拉夫尼克的土耳其人毫无例外地都反对塞利姆的改革,都是穆罕默德的 敌人。
他们肯定地说:“帕夏已经千钧一发了。”总督府笼罩着一片惊恐不 安的沉寂。每个人都竭力不露声色地作各奔
前程的准备,因为这种事随时 可能发生;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用失神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前 方。总
督自己在同达维尔谈话时也好像心不在焉,竭力以过分的殷勤和大 话掩饰他无力帮助什么人,无力做什么事的尴
尬相。
专派特使来过几批,总督也几次派自己的亲信飞驰君士坦丁堡,肩负 秘密使命,带着重礼去见仍旧留任的
几个朋友。达夫纳摸清了详细情况, 他说,眼下总督实际上不仅在为保脑袋而拼搏,而且也为在新苏丹前保住 自
己的地位而搏斗。达维尔深知,失掉现在这个总督,对事业,对他本人 意味着什么。所以一开始他就给马蒙将军
和驻君士坦丁堡大使送去紧急文 书,请他们运用自己对土耳其政府的一切影响为穆罕默德帕夏疏通,不管 君士
坦丁堡政局发生什么变化,仍保他留在波斯尼亚。并说,俄国人和奥 地利人为保自己的朋友都是这样行事,而这
里的人也是根据这类行动的结 果来估计几个基督教国家的实力和影响的。
波斯尼亚的土耳其人欣喜若狂。
“异教徒的苏丹推翻了。”几个霍加①在店铺前发议论说,是时候
① 伊斯兰国家中有特权的人的尊称。 了,该清扫一下这几年玷污圣洁信仰和土耳其生活的脏物了。痛腿总督
一定得走,他怎样把自己的领事朋友带来,也得怎样带走。”人们重复 着这些话,越说火越大。他们开始找领事
仆人的磕儿,围攻他。达夫纳 走到大街上,有的人跟在他后面打趣,谩骂,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领 事是不是
得走,若是不走,还等什么?这位高身材、黑脸膛的通译官端 坐在那匹花斑牡马上,轻蔑地居高临下看着对方,
傲慢但思考周到地解 释着: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谣言是一个傻瓜造出来的,傻 瓜的脑袋被波斯尼
亚的一个贱民打蒙了;说新苏丹和法国皇帝是最好的 朋友,君士坦丁堡发来命令,照旧承认法国领事在特拉夫尼
克的“外交 特权”;如果领事出了什么事,整个波斯尼亚全要被烧光,连摇篮里的 婴儿也得不到赦免。达夫纳
总是劝领事,正是在目前才需要大胆行事, 什么也无须顾虑,只有这样才能镇住那些野人,如果你后退,他们就
进攻。
总督也是本着这种精神行事的。一中队马留克兵每天照样在图尔别特 田野里进行军事操练。这些马上的勇
士肩挎闪着寒光的沉重武器,身着华 丽服装,头戴彩饰,仿佛迎亲一般,居民们看了又恨又怕。总督也同他们
一起骑马出来,观看演习,也参加打靶,似乎没有一点儿心事,没有想到 离开,也没有想到死,而是在准备拼搏。
双方 本地的土耳其人和总督,都在等待新苏丹的旨意,等待君士 坦丁堡的消息,了解这场斗争的结局。
仲夏的一天,一位特使,苏丹的近卫军统领,带着侍从们来了,穆罕 默德帕夏为他举行特别隆重的欢迎仪
式。全体马留克官兵,所有文武官 吏,都出府迎迓,城堡上鸣礼炮致敬。穆罕默德帕夏站在总督府前恭候使 者。
顿时,满城风雨,说总督已获得新苏丹的宽恕,仍旧留任特拉夫尼 克。土耳其人不愿相信,一再肯定地说,统领
大人要用麻袋装了穆罕默德 的人头回君士坦丁堡。但是,城里不胫而走的消息看来是确实的。特使带 来了苏丹
的诏书,证实穆罕默德帕夏仍旧留在特拉夫尼克,同时还隆重地 授予总督一电宝刀,这是新苏丹的赏赐,新苏丹
命令总督明春率强兵征讨 塞尔维亚。
这一喜庆事件突然莫名其妙地笼罩上了乌云。
礼拜五,在统领大人抵达后的下一天,总督早已约定接见达维尔。总 督不但没有取消这次接见,反而当着
统领大人的面接见。他介绍说,统领 大人是自己的老朋友,是传递浩荡皇恩的仁慈使者。并且给领事看了苏丹
赐的宝刀。
统领大人告诉领事,说他像穆罕默德帕夏一样也是拿破仑的忠实崇拜 者。统领身材高大,看样子是混血儿,
有明显的黑人血统,黄皮肤略带灰 色,嘴唇和指甲为藏青色,眼白浑浊。
统领大人说他自己同情法国,憎恨俄国,他讲了很多,心情很激动, 向外突出的嘴唇满是白沬。达维尔望着
他,希望他喘口气,揩一揩,可是 他像发热病似的,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达夫纳好不容易才跟得上翻译。统 领
大人带着无法平息的仇恨述说他怎样跟俄国人打仗,述说他在奥恰科 夫①城下建立的功勋,他在那儿受了伤。突
然,他以急速的动作挽起军服 的窄袖管,露出肘下一条彳艮宽的伤疤一国马刀留下的痕迹。他这条黑 黝黝的手
臂很细,但很结实,明显地在颤抖。
一穆罕默德帕夏欣赏着自己两位朋友开诚布公的畅谈,不禁喜笑颜开, 笑得比往日更欢快,仿佛他受了皇恩,
无法掩饰自己的幸福心情。
① 今乌克兰城市。
这一天,接见比往日拖得长些。在归途中,达维尔问达夫纳:
“您看这位统领如何? “
平时达夫纳要是听到这类问题,会把了解到的情况心甘情愿地和盘托 出。但是这一次他的回答简短得惊人。
“这是一位身患重病的人,总领事先生。”
“是啊,一位奇怪的客人。”
“很重、很重的病人。”达夫纳凝视着前面,耳语似的说了一句,再没 有多说。
过了一天,达夫纳提前去见领事。达维尔刚刚吃罢早饭,就在餐厅里 接见了他。
那是夏季礼拜天的一个早晨,天清气爽,景色迷人,仿佛要为秋冬的 寒冷和阴湿天气作出补偿似的。无数
不显形迹的溪流冒出凉气,闪着蓝 光,发出悦耳的潺潺声。达维尔一夜睡足歇好,情绪极佳,听说穆罕默 德帕
夏仍将留任特拉夫尼克的好消息,深感满意。当达夫纳走进去的时 候,面前还放着吃剩的早点,他像刚刚吃饱的
健壮人一样,一抬手,抹了 抹嘴巴。达夫纳和往常一样,黑黝黝的面孔略带苍白,他紧闭双唇,紧咬 牙齿。
达夫纳压低声音,说统领夜间死了。
达维尔猛地站起来,推开摆着早点的小桌,而达夫纳却依旧一动不 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领事虽然焦急
地提了一个又一个问题,可他的回 答仍是那么轻,那么短,那么不明确。
昨天傍晚时分,统领觉得彳艮不好受,他近来身体一直不大好。他洗了 个热水澡,洗完就睡了,可是夜间
突然死了,事情是那样突然,甚至没有 来得及延医急救。今天早晨就埋葬了。达夫纳多方探听来的死因和商业大
街的种种传说,他稍后才报告了领事。
此时此刻,领事无法从他嘴里问出更多的情况。领事问是否应该有所 表示,以示哀悼。达夫纳回答:按照
本地的风俗,什么也无须表示,这儿 死个人从不当一回事,至于后事,会很快料理完毕,不会多费唇舌,也不
举行什么仪式。
只剩下达维尔一人时,他心想,这愉快开始的一天突然变得愁云惨 惨。他的脑海里一直浮现出那个面目可
憎的高个子,这个人不久前还同他 畅谈,此刻已经一命呜呼了。他也想到总督,一个钦差大臣死在他的衙门 里,
一定会给他带来麻烦。达夫纳那苍白、病态的面孔也老在眼前晃动, 那冷淡、沉默的表情令人惊讶不已。他躬身
一礼,退了出去,态度依旧像 进来时那样冷漠,阴沉。
听从达夫纳的劝告,领事什么也没表示,但是总督府那桩暴死事件却 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
达夫纳在第二天早晨才又出现。这一次,他离开窗龛前,悄悄地对领 事述说统领这次出使的真正意图和他
的死因,领事听了吓得瞠目结舌。
实际上,统领给总督带来了死刑判决书。苏丹恩准总督在原地留任的 诏书,也同御赐宝刀一样,不过是个
烟幕,意在稳住总督,转移人们的视 线。统领想以此法先麻痹总督的警惕性,等离开特拉夫尼克时再拿出第二
道手诏,宣判总督和那些前苏丹的直接与间接拥护者一样的死刑,并命令 一个侍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割下穆
罕默德帕夏的首级,使其手下人来 不及救助。但是狡诈的总督早已预见到这种可能性,故意对统领殷勤备 至,
毕恭毕敬,佯装相信他的话,并对苏丹的恩宠感激涕零。他悄悄地买 通了统领的侍从。然后,他陪统领观赏特拉
夫尼克全景,并介绍统领结识 法国领事。第二天,在通往图尔别特校场大道两旁的草地上举行了盛大的 宴会,
统领吃过美味佳肴和几道辣味菜后,喝了 “波斯尼亚的冰凉水”,回 到总督府后,浑身燥热,总督劝客人用用
他的出色的澡塘。客人坐在滚烫 的石板上洗蒸汽浴,蒸得大汗淋漓,等候穆罕默德帕夏特别称道的按摩师 来按
摩。趁此时机,总督手下几个有心计的人拆开统领大衣的下摆,按照 被收买官员的话,找出判处总督死刑的手诏。
找到后,立即交给了总督。 当统领大人出尽热汗,疲惫不堪地走出浴室的时候,他突然感到渴得难 受,无论喝
什么饮料也解不了渴。而且越喝,中毒越深。到黄昏时分,他 倒下来,翻滚,呻吟,嘴干舌燥,五脏像着了火一
样。又过了一会儿,浑 身挺直,不再叫唤了。人们确信他已丧失说话能力和活动能力,确信他发 不出任何声音,
做不出国可手势,总督府才向四面丿 k 方派人去请医生和霍 加。头一批来得太迟,第二批,大家也有数,是永远
也赶不上了。
统领躺在房间中央的低矮坐垫上,浑身发紫,呈靛蓝色,一动不动, 像死鱼一样。只有他的眼睑还在微微颤
抖,时不时吃力地抬起来,转动眼 珠,用怪异的目光扫视全室,看样子,在寻找他的大衣或是哪个心腹。这 两
只暗淡下去的大眼睛是生命正在熄灭的唯一反映。他来这里本想用欺骗 方法谋杀别人,自己反倒被欺骗了,被谋
杀了,单从他的眼睛上就可以看 出,他已经说不出话,做不出什么手势了。总督的几个仆人踮着脚尖在他 身边
转来转去,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他。他们出于对迷信的恐惧,只用手 势和断断续续的耳语来交谈,谁也没有发觉
统领咽气的准确时刻。
总督表现出悲痛欲绝的样子。老朋友的猝然逝世使得带来的喜讯和送 来的莫大荣誉黯然失色。他那雪白的
牙齿已经不在浓密的黑须下闪闪发 光。他变了样,不再微笑,同人讲话时声音哽哽咽咽,焦急万分,含着无 限
悲哀,他请来代理总督列西姆贝格。列西姆贝格是特拉夫尼克古老氏族 的头面人物,一直疾病缠身,过早地衰老
了。总督请他这几天帮帮自己, 虽说他清楚地知道,列西姆贝格连自己的事还无力应付。他开始向贝格 诉苦:
“他长途跋涉,千里迢迢赶来,却死在我的眼前,这种事有谁听说 过?若是真的不可避免,我倒情愿让我的
亲兄弟替他哩。”总督悲叹道,看 样子,他虽然竭力压抑自己的情感,可仍然无法掩饰自己的极度痛苦。
“有啥法子呢?帕夏,你知道,常言说得好:人生谁无死,只是入土 时刻有早有迟。”代理总督安慰总督说。
那道要割下穆罕默德帕夏脑袋就地埋葬的手诏又小心地缝在大衣下摆 的老地方。早晨,他们把统领埋葬在
特拉夫尼克一个最好的墓地里。统领 的随从人员都受了重金,收了厚礼,当天起程返回君士坦丁堡去了。
至此,达夫纳结束了有关总督府最近事件的报告。
达维尔大受震惊,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简直就是一篇离 奇古怪的故事,他几次想打断通译的
话头。在领事看来,总督的行为不仅 凶狠可怕,而且危险,不通情理。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吓得瑟瑟发抖。
他凝眸注视达夫纳的面孔,仿佛想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自己的神经 是否正常。
“什么?什么?这可能吗?怎么能这样?他怎么敢?纸包不住火嘛! 说到底,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
“有好处。看样子,是有好处的。”达夫纳平静地回答。
领事已经停止在室内走动。达夫纳对他说,初步看来,总督这步棋并 没走错,虽说过分大胆了。
第一,总督躲过了直接危险。他干得相当巧妙,瞒过了敌人,暗算了 统领。人们必然会产生怀疑,也会制
造一些流言飞语,但是谁也说不出确 凿的话,更提不出证据。第二,统领公开给总督带来了喜讯和极大的荣
誉,因此,排一张盼望统领死的人的名单,总督只能排在最后。那些派统 领来执行双重使命的人,不敢,至少在
最初一个时期内不敢贸然采取措施 反对总督,真的那样,无异承认自己居心叵测,只是遭到了失败;第三, 统领
是个混血种,在人们心目中品质极坏,深受蔑视,没有一个真心的朋 友。对他来说,出卖人,诬陷人,如同吐口
唾沫一样。连那些利用他的人 也不拿他当回事。所以,他的死没人感到惊讶,更谈不上悲伤和为他报仇 了。关
于报仇的事,他那帮受了收买的随从也只是虚张声势。第四点是最 主要的,当时,君士坦丁堡完全处于无政府状
态,穆罕默德帕夏在统领突 然抵达特拉夫尼克的前几天已经给朋友们送去“必需的一切',这一切到达 的正是时
候,朋友们有可能把已经开始的“反坑道战”进行到底,在新苏丹 驾前拯救总督,如有机会,还保他留在现在的
位置上。
达维尔听着达夫纳的平静叙述,激动得浑身冒凉气。他找不出反驳的 话,只是喃喃地说:
“竟有这种事,竟有这种事!……”
达夫纳认为无须进一步说服领事相信此事,只是补充了一句,说商业 大街安定如常,钦差猝然死亡的消息
并没有引起骚动,不过闲话很多。
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达维尔才清楚意识到这件事的可怕。惊悸不安 的心情与时俱增。他茶不思,饭不想,
坐不稳,立不安,几次想派人去 叫达夫纳,再提一些问题,想证实一下他说的事是否完全真实。他开始 考虑,
是否写份报吿之类的东西。他坐在桌前,提笔写道:“总督府昨日 晚上发生了……”不行,太平淡无味/最近几
日发生的事件越发清楚地证 明,穆罕默德帕夏使出了此地惯用的手法和手段,使他能够在新的形势下 保住自己
的地位,因而,我们能够指望这位对我们素有好感的总督……” 不,不行,干巴巴,不清楚。最后,他恍然大悟,
最好按旁观者的表面看 法和想象来描述和呈报这一事件:“君士坦丁堡来了一位钦差,送来一道 诏书,慰勉总
督仍留其位。又鉴于总督即将率兵征讨塞尔维亚,特赐宝刀 一口,以示恩宠。”最后强调说,这一事件有助于进
一步扩大法国在这一地 区的影响,同时又附带提上一笔,说钦差大臣在特拉夫尼克执行使命时猝 然身亡。
这份正式报吿几经删改才使达维尔稍稍定下心来。昨晚的谋杀案几乎 是在他眼前发生的,此刻这已成了他
考虑与禀报的主题,他忽然觉得不那 么可怕,那么令人厌恶了。方才所勾起的早晨笼罩在心头的烦恼和恐惧看
来是多余的。
他坐下,写成了这份报吿,是完全按照众人皆知的情况向上呈报的。 写毕,誉清,他的心更定了,甚至对
自己感到满意:这份报告是以重大秘 密为基础的,但却以沉默将这些秘密巧妙地回避了。
他一直坐到黄昏降临。夏日的黄昏一片静谧,陡直的山坡土一块块明 暗面在颤抖跳动。领事驱走了忐忑不
安的心情,站在敞开的窗口眺望。他 背后有个人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根点着的火绳,开始点桌上的蜡烛。就
在这一时刻,他猛地想起:谁能给总督准备毒药,确定剂量,精确地估计 出药性发作的时间呢?谁帮他安排得一
环扣一环,事情办得如此利索,每 一环都在一定时间内完成,而且天衣无缝,非常自然?除了达夫纳,还能 有
谁呢?这是他的本行,他直到最近还在总督手下供职,说不定,现在仍 在为总督效劳。
虚幻的安静倏地消失。达维尔又像早晨一样陷入恐惧之中,因为附近 发生的谋杀案同他的前程,也就是同
他本人,有密切关系,还有,他的通 译说不定是个卑鄙的、领取了报酬的同谋犯。这个想法像电闪一样击穿他
的心。在这儿,谁能泰然笃定,不为自己的生命担心?谁能不为预防谋杀
而操心?这种生活的意义何在呢?他兀自呆立,仿佛被钉在地上一般,身 子的一侧被逐渐燃旺的蜡烛照亮,另一
侧被窗外陡坡上的落日余晖的最后 反光映红。
黄昏降临了,随之而来的将是失眠。一个人睡不着,而又无法正常思 考的时候,必然会发生可怕的失眠。
达维尔只是到了特拉夫尼克以后,才 尝到失眠的痛苦。此刻,即令有时迷盹一会儿,他眼前也会不停地交替出
现:穆罕默德帕夏两天前那张洋溢着喜悦和宽厚笑容的面孔;统领大人那 有一条刀疤的、细长的、青筋嶙嶙的胳
膊;阴沉的、令人难以理解的达夫 纳,他轻声说着:“很重、很重的病人……”
这一切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每一个形象都有各自的生活,毫无因 果关系。仿佛什么都不清楚,什么事
也没出,凶杀可能发生,但也可能预 先防止。
在这半睡半醒的状态中,达维尔痛苦万分。他真正希望谋杀别发生, 但模糊地意识到已经发生了。
这种痛苦难熬的不眠之夜往往会决定所感受事件的命运,并永远把这 件事留在心灵深处,就像关进厚实的
大铁门里。
以后的几天,达夫纳还是照常来报告,他一点儿也没变。一般说来, 钦差大人的猝死并没有在城里土耳其人
中间引起愤慨,他们没有表示怀 疑,也没有去告发。这个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命运,他们不大关心。他们 只晓得
一件事:可恨的总督还要留在特拉夫尼克,而且还获得了恩赏。由 此,他们得出结论,君士坦丁堡的五月政变并
没有带来什么新的东西。他 们沉浸在失望之中,咬紧牙,低垂眼睛,沉默不语。他们明白,新苏丹还 处于异教
徒或是那些不中用的、被人收买的袍泽故旧的影响下,正义事业 的胜利又得推迟了。不过他们坚信,有正统信仰
的人一定会胜利,只是需
要等待。真正波斯尼亚的土耳其人有坚定的信仰和无比的自豪,他们能像 湍急的洪流那样汹涌奔腾,也能像土地
那样沉默忍耐,他们善于等待的本 领是任何人也比不了的。
达维尔又像第一天那样被迫体验到张皇之极和痛苦阴森的恐惧。这事 发生在统领死后总督首次举行的招待
会上。十二天已经过去了,总督又露 出先前的可掬笑容。他畅谈出征塞尔维亚的准备工作,赞赏达维尔制订的
关于土法两国在波斯尼亚一达尔马提亚边境进行合作的计划。
在招待会上,达维尔做了不少努力才装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最后, 好像顺便提提似的,对苏丹的大臣、
总督好友的猝然逝世表示了由衷的遗 憾。达夫纳还没来得及译完这几句话,总督脸上的笑容蓦地消失,雪白闪
光的牙齿立即隐没在黑胡子里面。他那长着两只扁桃形斜眼的面孔突然开 始变短,变宽,直到通译把领事表示哀
痛的话全部译完,才恢复了原状。 以后的谈话又伴随着笑容了。
众人的淡忘和冷漠也安慰了达维尔。他看见生活照常流逝,心想,事 情也许就是这样。他同达夫纳不再谈
论总督府的谋杀案,各种工作又排满 了时间表。他逐渐摆脱了那种不可言喻的良心谴责和初期的忧愁惊骇的心
情,日常生活又按照世人共有的规律流逝。他觉得,他的确不会多看穆罕 默德帕夏一眼,假如他不暗自想到达夫
纳的话:这个人比自己的敌人更机 警,更有心眼,更狡猾。但他仍将同这个人打交道,同他谈论一切,除了 这
件谋杀案。
「正在这时,副总督苏莱曼帕夏•斯柯普梁宁击溃塞尔维亚起义者后, 从德里纳班师回朝了。总督府都这样
说,可他自己谈起来却很有分寸,很 少肯定回答。
副总督是波斯尼亚本地人,出身于一个贝格望族。他在波斯尼亚库普 列斯河畔的斯科普里拥有几处大庄园,
在布戈伊诺①有十几幢房屋和店铺。 他又高又瘦,虽然已不年轻,身材却相当匀称;眼睛湛蓝,目光锐利;他
身经多次战争,聚敛了一大笔财产,不靠拍马和贿赂也挣得一个帕夏称 号。和平时期,他很严格;战争时期,他
冷酷无情,对土地贪得无厌,为 了获得土地,他有点不择手段,但他是不可收买的,他心灵健康,深厌土 耳其
人的恶习。
这位半农民式的帕夏生性严峻,有着“波斯尼亚优秀弓箭手”的准确眼 力,但不能说是个受欢迎的人。在
同外国人的交往中,他和所有奥斯曼土 耳其人一样阴阳怪气,不信任,狡猾,固执,态度生硬而又粗暴。不过,
苏莱曼帕夏一年的大部分时光不是在征讨塞尔维亚的战场上,就是在自己 的庄园中度过,他只在特拉夫尼克过冬。
此刻,他回到城里,这说明今年 的军事行动已经偃旗息鼓。
总的来说,眼下太平多了,很少出什么事。秋天来到了。开始是初 秋,男婚女嫁,收割庄稼,供销两旺,
收入增加;接着是晚秋,秋雨绵 绵,伤风咳嗽,忙忙碌碌。开始封山,人们上山吃力,也不想进山去干什 么了。
人人都在所在的地方准备过冬,考虑如 I 何把这个冬天熬过去。达 维尔觉得,法兰西帝国这个庞大的机器运转得
稳多了,慢多了。在埃尔富 特②召开的大会业已结束。拿破仑已将目光转向西班牙,这就是说,事变 的旋涡转
到西方了,尽管是暂时的。信使来得少了,斯普利特来的命令也 不多了。总督(这是达维尔最关心的)暂时留任
原位,他的面孔上又流露出 愉快的笑容(他的朋友们在君士坦丁堡开展的“反坑道战”,看来发挥了应
今波黑城市 C
德国城市。
有的作用)。人们等待已久的奥地利领事至今仍未到达。达维尔接到巴黎 通知,年底外交部将给他派来一个懂土
耳其语的官员。在困难时期,达夫 纳表现出色,机警,可靠而又忠诚。
然而,最使达维尔高兴的,是夏末秋初发生的那件事。达维尔夫人不 声不响,悄悄地到来了。她带来三个
孩子,大的叫皮埃尔,四岁;二的叫 居里-弗兰萨,两岁;小的,就是几个月前在斯普利特出生的那个,叫 让-
保罗。
达维尔夫人是个淡黄头发的女人,瘦削而又柔弱。稀疏的头发梳了个 很不时髦的发式,掩映着她那线条纤
细、生动、开朗的小脸盘,一双天蓝 色的眼睛闪着金属般的光芒。乍一看来,她貌不惊人,但聪慧,有见地, 有
坚强的意志,闲不住,不知疲倦。她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无米能为炊” 的巧妇。她狂热地、但理智而又耐心地为
家庭,恪尽主妇之责。她为主妇之 责倾注了全部心血和情感。她那一双纤细、看来脆弱、老是红润润的小手 永
远不知疲倦,事情一到她手里,立刻月朗艮帖帖,仿佛这双手是钢铸的一 般。达维尔夫人出身于一个正派的资产
阶级家庭,革命时期,家庭不意被 毁,她由叔父阿夫兰斯基主教抚养成人。她笃信宗教,但她的信仰纯粹是 法
国式的,既虔诚,又合乎人情味,不三心二意,也不虚情假意。
随着达维尔夫人的到来,法国领事馆这幢无人照料的大房子也进入了 一个新的时期。夫人着手收掇,从早
忙到晚,不说多余的话,不吝惜力 气,不求任{可人帮忙,也不要什么人出主意。她把这幢房子洗刷一新,弄
得井井有条,从多方改造,使它适合新来的居住者的需要。她多隔岀几个 房间,有的门窗堵死,又开新的,缺少
家具和装饰布,她就用土耳其式的 大箱子、地毯和波斯尼亚的麻布来代替。屋子打扫干净,铺上地毯,立刻 完
全变样。人在里面走动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发出令人不愉快的咚咚声。 厨房也重新装修。一切都打上法国生活方
式的烙印,朴素,合理,真正方 便适用。
到下一年的开春前,他们计划改造楼房周围的环境。

在房前的一块平地上,决定开辟两个有花坛的小花园,从格局来看, 虽然和法国花园不尽相同。房后建造禽
舍、仓房和其他次要的建筑物。
一切都按达维尔夫人的设想并在她的监督下进行。当时,必须克服各 种各样的困难,特别是雇用女仆这件
事。这决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是 全世界女主人们经常抱怨的大事;这是真正的灾难。开头,谁也不乐意来
领事馆帮佣。关于雇用土耳其女人的事,想都不要想;为数寥寥的东正教 人家,没人同意来做;而信奉天主教的
姑娘们即令在土耳其人家做过,起 初,也没人敢迈进法国领事馆一步,因为教士们用革除教门或要她们作沉 痛
忏悔来恐吓她们;犹太商人的老婆们好不容易找到几个吉卜赛女人,答 应多给工钱,才说动了她们的心。于是,
达维尔夫人开始去多拉茨教堂做 三天两头地捐献一些财物,以此证明,她虽然是“雅各宾党人领事” 的夫人,
但信奉天主教。自此以后,教士们的火气才平息了一些,才默许 女人们上领事夫人那儿当女佣。
总的说来,达维尔夫人在竭力设法同多拉茨神甫,同古契山天主教修 道院的教士们及教徒们建立并保持最
良好的关系。达维尔也希望在奥地利 领事到达特城前能够在自己虔诚而又聪明的妻子的协助下,尽力争取对教
士们和信奉天主教的居民们施加一些影响,尽管这有许多困难,尽管这些 人愚昧无知,对他抱不信任态度。
随着初秋的到来,家庭和事业都出现了令人快慰的现象。达维尔模糊 地但坚信不移地感到,一切都在向好
的方面转变,至少看来是容易得多了。
苍白的秋空辉映着特拉夫尼克小城。大街和打扫干净的人行道显得光 洁而又清爽。灌木丛和小树林变了色
彩,变得更稀疏,更透明了。拉什瓦 河水大流急,清澈见底,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束缚在平坦的河道内,像
输电线似的发出呜呜的声响。在轧平的干硬大道上留下了大车上掉下来的 水果被压烂的痕迹,两边的矮树丛和木
栅栏上挂着一束束干草。

达维尔每天骑马远游。他沿着平坦大道,在高大的榆树下策马疾驰。 穿过库皮洛山口,朝下面的谷地望去,
只见一栋栋冒着淡黄炊烟的黑顶房 屋,一座座清真寺和散落在各处的白色坟墓。他觉得,所有这一切——房 屋、
街道、果园,组成了一个五彩缤纷的整体,逐渐使他感到亲切,感到 可以理解。到处笼罩着一片静谧和宜人的气
息,领事把它和秋天的空气一 起吸入腹内。他不禁想回过头去,向乘马跟随身后的警卫微笑一下,以表 达自己
的 It 谊。
实际上,这仅仅是喘一口气。
开头几个月,达维尔写呈报的时候,总是抱怨一个领事落在这种环境 中能够抱怨的一切。抱怨本地土耳其
人的仇视与憎恨态度;抱怨当局的拖 拉和靠不住的作风;抱怨薪金微薄和经费不足;抱怨房顶漏水;抱怨气候
恶劣,孩子致病;抱怨奥地利间谍的阴谋挑衅;抱怨君士坦丁堡和斯普利 特的上司不理解他的困难。总之一句话,
一切困难的、不顺利的、不如意 的事都是他抱怨、诉苦的因由。
达维尔抱怨的主要是,外交部没有给他派来懂土耳其语、可以信赖的 官员。
达夫纳由于需要才留下工作,但领事还不能完全信任他。尽管他很卖 力,但仍无法消除领事对他的怀疑。
还有,法语他只能讲,公文书信往来 冲行。
达维尔又雇用了一个出生在特拉夫尼克的年轻犹太人,协助同当地居 民打交道。他叫拉福•阿季雅斯。他宁
愿当“伊^悝亚语”①的翻译,而不
① 伊利里亚是巴尔干半岛西北部古代的地区名。一八 O 九年拿破仑从奥地利夺得, 将亚得里亚沿海地区叫作伊利
里亚行省,并入法兰西帝国。这一行省中的各民 族用自己的语言。
想在叔父的堆栈里糅皮子。此人比达夫纳更靠不住,所以,达维尔每次写 报告都恳请迅速派人来。
最后,当他开始丧失希望,对达夫纳已逐渐习惯并更加信任的时候, 年轻的杰佛西一新的外交官员兼翻译至
IJ 达了。
杰佛西属于巴黎外交界的年轻一代。他是在暴风骤雨的革命年代之后 能够在正常条件下学习并接受东方工
作特殊训练的月陶:人中的一员。他出生 于银行世家,他的家庭无论在革命年代还是在执政内阁时期,都没有彻
底丧 失其根基牢靠的产业。他在学校一向被看作优秀学生,他那出色的记忆力, 蛔的判断力,轻而易举地吸收各
种知识的本领使老师和同学惊叹不已。
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面色红润,体壮:如力士。两只深棕色的 大眼睛闪着求知的渴望和蓬勃的朝气。
达维尔立刻明白,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新时代的骄子,巴黎新一代 青年的代表。他的言论和行动大胆而
又有信心,他头脑清醒,无牵无挂, 坚信自己的力量和知识,而且对此总是作出过高的估计。
杰佛西转交了公文信件,扼要地讲了几件最重要的新闻,并不掩饰旅 途的劳累和浑身发冷。他饱餐一顿,
胃口颇好,饭后,没来多余的客套, 就表示要去休息。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休息过来,神清气爽,他自然 地、
无拘束地对此表示满意,如同昨晚表示睡意和倦意一样。
这个年轻人以其直来直往的性格,自作主张的行为,放纵不羁的作风 破坏了领事小家庭的平静。他毫不含
糊地知道他要干什么,需要什么,并 且毫不客气地去争取,不说废话,不请别人原谅。
过了几天,经过几次谈话之后便清楚地显示出,领事和他的新下属之 间没有,也不可能有共同之点,更谈
不上什么亲密的关系。不过,他们每 个人都对这一点有自己的看法和理解。
在达维尔看来,他进入生活的那一时刻正是一切都可能成为问题,成 为精神痛苦的原因的时刻,年轻的杰
佛西的到来,不但没有减轻负担,反 而带来许多新的困难,提出一系列刻不容缓、无法解决的任务,以至领事
周围形成更加空虚、更加孤立的气氛。而在这位新来的外交官看来,一般 不存在什么问题和不可克服的困难,至
少,他的上司达维尔没有这些问题 和不可克服的困难。
达维尔年近四旬,而杰佛西则刚过二十四岁。若在别的时期和别的环 境下,年龄上的这一差别起不了特殊
的作用。但是在伟大变革和社会动荡 的暴风雨时代,两代人之间就形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把他们分隔在
两个不同的世界。
达维尔还记得旧制度,虽说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他为各种形式的革 命,有喜,有愁,就像为自己的命运一
样。他欢迎过第一任执政官,欢呼 过他的政权,对这个政权有过许多怀疑,同时也有过无限信任。
十二岁那年,他同别的资产阶级家庭的子女站在一起,观看路易 十六①的入城式。这一事件给他的智慧和
想象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常 听家里的大人说,他们一家,究其实,是全靠国王的恩泽过活。此刻,他 们生
活中最伟大、最关好的化身一一国王,正从他的面前经过。军乐齐 奏,礼炮齐鸣,城里所有的大钟一齐敲响。穿
着节日盛装的激动人群拼命 向前挤,想冲被一切障碍。他含着眼泪看见人人眼里都喩着泪水,像在极 度激动的
时刻一样,他的喉咙口仿佛塞上了棉团。国王也深受感动,下令 缓辔徐行,同时一挥手,摘掉头上的高筒帽,这
时万众齐声高呼:“国王 万岁! ”国王也大声回答:“我的子民万岁! ”达维尔觉得,他看到和听到
① 路易十六,一七七四至一七九二年的法国国王。 的这一切,像是奇妙、美丽的梦境,直到欣喜若狂的人群
从后面涌上来, 把他那顶崭新的、极高的草帽挤到他眼上,他才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 眼前的一层泪幕,泪
幕上闪耀的火花,浮动着的蓝圈圈。当他移开草帽, 一切又梦幻般地消失了,他周围的人个个面孔绯红,热泪盈
眶。
约摸过了十年,达维尔那时已是巴黎一家报社的青年记者。他又热泪 盈眶,又喉咙口塞着坚硬的、无法消
除的团团,来聆听米拉博①怎样粉碎 旧制度及其种种暴政的讲演。
这个年轻人的激情也是来自同一个源泉,但却用在完全不同的对象 ±o 达维尔本人变了,革命把他抛到完全
变了样的世界中,革命无法遏止 地吸引着他和像他一样的千千万万青年。整个世界似乎青春焕发,地球 上展现
出极其广阔的前景与闻所未闻的机遇。人世间的一切突然变得简 单,易懂,轻而易举了。每一次努力都有崇高的
意义,每一个步骤,每一 个想法,都充满超人的伟大和尊严。如今,要谈的已经不是降临在少数人 和少数家庭
的浩荡皇恩,而是流在全人类心田上的上帝真理。有一些软弱 的人,他们发现了一个通用的公式,利用这个公式
他们可以靠别人的损失 和死亡来满足自己的需要,实现自己的壮志,同时还能摆脱良心的谴责和 应负的责任。
他们由于找到这一公式,内心通常有一种模糊的幸福感。此 刻,达维尔和众人也都陶醉在这种幸福感中。
虽然年轻的达维尔是报道立宪大会历次会议的众多记者之一,但他觉 得,他的文章由于重述了名人的演说,
描绘了听众暴发爱国热情与革命豪 情的动人场面,却具有永垂不朽的世界意义。而文章下署的表示姓名的两
① 米拉博(1749—1791 ),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活动家,大资产阶级和 自由贵族的领导人物之一。
个字母最初在他看来是两座他人无法攀登的高耸入云的山峰。他以为,他 写的绝不是单纯的议会纪事,而是用自
己的双手,以无比巨大的功力,像 捏软泥土似的在塑造人的心灵。
那些年也过去了。他没用多想就看清了曾经攫住他身心的革命的内 幕。他记得是这样开始的。
一天早晨,他被人群的喊叫声惊醒。他翻身起床,砰地推开窗子,突 然,一个被砍掉的人头面对面地出现
在他面前。人头血淋淋的,惨白惨 白,挑在无裤党①的长矛尖上,微微摇晃。杀挪间,从他的胃里,从他这 个
生活无规律,昨晚就没吃东西的人的空腹里,猛地冒出一股可怕的、恶 心的东西,一股冰冷的苦水流遍胸部,而
后又流遍全身。自此以后,一连 几年,生活不停地请他喝这种他喝不惯的饮料。他继续奔波,生活,写文 章,
同群众一起呐喊疾呼,但他对这种内在的双重人格已深感痛苦了。长 久以来,他甚至不愿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
直到最后,他也没向别人泄 露。当决定国王性命和王室命运的时刻到来的时候,当他必须在强热吸引 着他身心
的革命苦水和养大他的“王恩”之间作出抉择的时候,这个年轻人 又突然出现在反革命阵营之中。
一七九二年六月,起义者第一次攻占皇宫之后,比较温和的人士中间 出现一股强大的反动逆流,他们发起
征集签名运动,表示对国王和王室 的同情。在这股反对暴力和骚乱的不满浪潮推动下,这位年轻人也压下 恐惧,
一反谨言慎行的常态,竟在两万巴黎公民的签名旁签上了自己的 名字。在此之前,他的内心极不平静,他觉得,
他的名字并没有湮没在那
① 法语为 sans-culottes,原意是“没有短裤的”,即不穿贵族和资产阶级所穿的短 裤,而穿长裤的贫民。一
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时,为贵族等对革命群众所用的 讥笑语,后为爱国革命家的外号。
两万,其中绝大多数都比他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的名字中,而是以火红的大 字镌刻在巴黎暮色苍茫的天空。于是他
感到,一个人容易摇摆,容易二重 化,眼看自己跌倒又爬起。一句话,他明白了,一个人的向往是瞬息万变 的,
是杂乱无章和错综复杂的,他要为这些付出高昂的代价,当它们过去 时,又要痛苦悔恨。
一个月之后开始了残酷的迫害,大肆逮捕可疑人物和“不体面公民”, 主要是参加签名的那两万人。为了
逃避逮捕和多少给内心矛盾找寻一条出 路,年轻的新闻记者达维尔奔赴驻扎在西班牙边界的皮里涅依军团,当了
名志愿兵。
到了那里他才相信,战争这玩意儿虽然残酷可怕,可还是有好的、有 益健康的方面。他认识到体力紧张的
价值,他在危险中考验自己,学会服 从和发号施令,看清扮演各种面孔的痛苦,但也懂得了友爱的好处与纪律
的意义。
最初几次重大的内部危机之后,又过了三年,达维尔在军事生活中锻 炼得强壮而又驯顺,他又坚定地站起
来了。一次偶然的机会,达维尔来到 外交部,当时那儿一片混乱,没有一个真正的外交官,从部长到最底层的
小职员都得从头学习那些视为旧政权外交人员特权的基础知识。塔列兰① 被任命为部长之后,外交部才有了生气,
有了起色。又一个偶然的机会, 年轻的达维尔在《箴言报》上发表的几篇文章引起了塔列兰的注意,因而受 到了
他的特殊庇护。
那时,在达维尔面前,在许许多多深受震惊、精神脆弱、饱尝彷徨动 摇之苦的人们面前升起一颗璀璨夺目
的明星:年轻的波拿巴将军、意大利
① 塔列兰( 1754—1838),法国政治家和外交家。
的础艮者,他成了达维尔这样一些人的希望。他们这些人一直在旧政权与 侨居国外,在革命与恐怖之间找寻中间
道路。达维尔被塔列兰任命为新成 立的南阿尔卑斯共和国的秘书,他去米兰赴任之前受到将军接见,将军想 把
他给特命全权公使特鲁维公民的指示亲自交给达维尔。
达维尔同拿破仑的弟弟吕西安很熟。吕西安为他作了介绍。将军为表 示特别关怀,晚饭后在自己官邸接见
了他。
达维尔来到一位身材瘦削的人面前。这人面色苍白,有倦容,眼睛火 辣辣,但目光冰冷逼人。这人的言谈
睿智,同时又热情,豪放,清晰,动 人,打开了从未见过的境界。听了这些话,达维尔觉得值得为此生,也值
得为此而死。他的彷徨、疑虑顿时烟消云散。世上的一切缓和了,变得可 以理解了,任何目的都可以达到,任何
努力都有了价值,并且早就有了崇 高的意义。同这位非凡人物交谈,如同朝圣一样,是大有裨益的。往年的 烦
恼突然无影无踪,一切泯灭的欢悦和痛苦的疑虑又有了意义,又证明是 正当的。这位神奇人物在极端与矛盾之间
给达维尔指出了一条正确道路, 这条道路,达维尔和许多人如饥似渴地寻找了多年,但是白费了力气,没 有找到。
午夜时分,这位南阿尔卑斯共和国新任秘书离开将军府邸走到山 特林大街的时候,才突然发觉眼睛里喰着泪水,
喉咙口堵塞着一团无法 排除的东西。童年,他观看路易十六入城式时曾感到喉咙口有这样一团 东西;青年时期,
他听革命歌曲或米拉博讲演,也感觉喉咙口有这样一团 东西。如今,他的翅膀长硬了,他有点飘飘然,觉得血在
冲击胸膛和太阳 穴,心在同宇宙的脉搏一起跳动,他觉得宇宙的脉搏正在高空的群星之间 跳动。
许多年过去了。这位身材瘦削的将军扶摇直上,如光辉灿烂的太阳 普照大地。达维尔的地位和职务都有了
变化,他制订了各种文学和政
治计划,他如其他行星一样,在这个太阳的轨道上旋转不息。但他心 向神往的信仰也像这个伟大而动荡时代所有
软弱人的信仰一样欺骗了 他,没有兑现它许下的诺言。达维尔觉得,他在内心深处背叛了自己的 信仰,在逐渐
地脱离它。这是如何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冷却的?冷到 什么程度了?他找不到答案,但是一天天越发清楚地意
识到,确实如 此。只不过这一次显得更难,更无望。革命如旋风席卷了旧制度,而拿 破仑则是救民于旧制度,
救民于革命的救星,是有先见之明的天才,是 梦寐以求的“中间道路” 条尊严与理智的道路。而此刻突然想 到,
这条道路可能是绝路,是许许多多幻想之一。所说的正确道路根 本不存在——人的一生永远在探索这条道路,永
远在修正他正在走的 弯路。也就是说,必须重新寻找正确道路。而经过多次跌倒,多次爬 起,再寻找和探索已
不是那么容易,那么简单了。达维尔已不年轻,艰 难的岁月和迭起的内部危机弄得他精疲力竭,他和许多同龄人
一样,希 望有个安定的工作和稳固的地位。然而,法国人民的生活节奏却日益加 快,它沿着几条完全不寻常的
道路急驰。法国以其不安分的精神感染越 来越多的人和周围越来越广泛的国家,所有这些人和这些国家都一个跟
一个加入苦行僧们狂跳的环舞中。达维尔的希望和怀疑宛如颤抖跳动的 明暗面一样,一直在交互更替,如果从
《亚眠和约》①算起,到现在已是 第六个年头了。看来,第一执政官,而后的皇帝拿破仑,每取得一次胜 利,
前面就展现岀一条能够救国救民的坚定、明确的中间道路。可是几 个月之后,这条道路又变成了绝路。恐惧降临
到人们头上。大家都在向
① 一八。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法国和英国在亚眠所缔结的结束第二次反法同盟战争 的和约。
前走,但许多人已开始左顾右盼。达维尔被委任为特拉夫尼克的领事之 前,有几个月待在巴黎,他在众多朋友的
眼中,犹如在镜子中一样,看 到了自己经常感受到的那种恐惧,虽说他不肯承认,并且竭力压下这种 邮。
两年前,当拿破仑在普鲁士赢得一次重大胜利后,达维尔立即写了一 首题为《耶拿塵战》①的长诗,也许,
这正是一方面为了尽情讴歌皇帝的胜 利,一方面为了压抑内心的怀疑,驱散内心的恐惧。正当他准备把这首长
诗发表时,他的一位同乡和老朋友,海军部的一位较高级的军官,一杯酒 下肚后对他说:
“你可知道,你在赞扬什么?你在歌颂谁?你明白吗,皇帝是疯子, 是疯子啊!他只能用血支撑他的胜利,
而这种胜利毫无意义,毫无作用。 你知道吗,我们大家此刻正朝一个巨大的灾难急奔过去,至于灾难的名称 和
规模,我们一无所知,但我们的一切胜利都将以此告终。你不知道吧! 所以你才用诗来歌颂。”
那天晚上,他的朋友多喝了几杯。可达维尔忘不了朋友那双敏锐远望 的、扩大了的眸子,忘不了他那除了
酒精味还有说服力的耳语。清醒的人 也悄悄地议论这种想法,只不过用不同的字眼罢了,或是把这些想法隐藏
在惶惶不安的目光中。
达维尔还是决定发表他的长诗,但发表是否有利,胜利能否持久,他 无法判断,缺乏信心。这种缺乏信心
的感觉,当时在人们中间刚刚传散, 而在达维尔的心中已变成个人的不幸。
① 一八。八年十月十四日拿破仑在耶拿城附近战败了普鲁士军队,随后几乎占领 了普鲁士全部领土。
带着这种复杂的、沉重的、内心压抑的精神状态,达维尔来到特拉夫 尼克任领事。他到任后所碰到的一切
不但未能对他有所鼓励,有所安慰, 反而使他更加焦躁,更加困惑。
第一次见到这位今后将同他一起生活和工作的年轻人,达维尔过去的 一切感受又以新的力量在内心动荡起
来。看到年轻人的举止那样单纯,那 样大胆而又轻率地对一切发表议论,他不由得暗自思忖:“我们老了,衰
弱了,渐渐走向死亡了,但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性格与我们完全不 同的新一代青年在追赶我们,更替我们。
老实说,这就是死亡。你不想进 坟墓,可后面有人推你进坟墓啊! ”领事自己对这种想法也感到惊奇,这 根本
不符合他一贯的思维方式。他赶紧把这些想法抛掉,认为是“东方毒 药 L 这毒药迟早要对每个人起作用,看来,
毒药已经开始渗入他的脑中。
在这荒僻的地方,除了他,这位年轻人是仅有的一个法国人,是他 仅有的一个真正的同事,但他们俩在各
方面是那样地不同(至少外表看来 如此),以至达维尔有时竟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外国人,是敌人。但 是,
这个青年人最使他不安和气愤的是对“至高无上”的态度(更确切地 说,是缺少态度),而对国王的法国,对革
命和对拿破仑的态度,一直占 据达维尔的全都生活。这三个概念对他和他的同时代人来说是个无法解开 的乱线
团,它们纠缠着各种冲突、腾达、信仰和光辉的功业,同时还有动 摇、不露心境的猜疑、违背良心的秘密交易、
模棱两可的决定以及对持久 的和平越来越丧失希望等等;这三个概念是他们从童年起就背在身上的苦 难,看来,
将一直伴随他们进坟墓。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觉得这一苦难特 别亲切,特别珍贵,如同生命一样。然而达维尔觉
得,这个年轻人和他的 同龄人并不把这一切看作痛苦,谜和引起抱怨、思考的因由。在他们看 来,这是最简单、
最平常的东西,不值得为之伤脑筋,也不值得枉费口舌 去解释。国王的法国是童话世界,革命是童年的模糊记忆,
而帝国是生活 本身,是生活和事业,是提供无限机遇,进行活动,建立功业,争取荣誉 的自然而明亮的舞台。
诚然,对杰佛西来说,他生活在其中的国体一帝 国,就其特点来看,它是唯一的统一实体,无论从直义或转义来
说,都是 从地平线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囊括生活全部内容的实体。而在达维尔看 来,它仅仅是偶然而又不稳
固的制度。这个制度的痛苦形成,他亲身经历 过,亲眼看见过,他几乎一直没有忘记这个制度的临时性。他与杰
佛西不 同,他清楚地记得帝国以前的一切,他常常考虑还能盼来点什么。
“思想”领域过去曾是达维尔一代人的真正精神祖国和真正生活,而对 年轻的一代来说,看样子是根本不存
在的,但却存在“现实生活”,物质世 界,可感触的事实,明显的、可计量的成就和失败的世界,一种新型的可
怕的世界像寒冷的荒漠展现在达维尔眼前,它比血流成河、苦难深重、精 神崩溃的革命可怕得多。他们是在血泊
中长成的一代,他们丧失了一切, 在追求一切,仿佛经过了烈火的锻炼。
在非常环境与困难条件的影响下,达维尔无疑会对这一点,也如对其 他的一切一样,加以总结和夸大。他
常常暗自承认这一点,因为就其性格 来说,他不喜欢矛盾,不愿承认矛盾是永恒的,不可克服的。但是他面前
的这个年轻人却经常提醒他。这位年轻人有锐利的目光,有冷静、敏感, 自由而又充分的自我意识,既不瞻前顾
后,也不疑虑重重,他按照事物的 本来面目看待周围事物,果断地叫出它们固有的名字。尽管他有种种才能 和
一颗善良的心,他仍然属于新型的、如达维尔的同龄人所说的“兽化'了 的一代人。达维尔每次同这个年轻官员
谈完话,独自一人时,会不由得想 到:瞧,这就是革命的产儿,自由的公民,一代新人。他惊慌地问自己: “也
许,革命会产生怪物吧? ”他常常自己回答:“是的,革命本身发端于 庄严与道德清白之中,但它能产生怪
物。”
他觉得,每到夜间就有各种各样的忧郁思想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大 有完全控制他的危险,他却无力应付。
这位青年官员的到来引起他的种种想法和情绪,当他正在克制这些思 想和情绪的时候,后者却在日记中写
下有关达维尔的一句话:“领事就是 我想象中的那种人。”他准备把日记寄给巴黎的朋友们。他的想象是根据达
维尔从特拉夫尼克寄出的最初几份报告,但主要是根据部里一位老同事的 讲述形成的。这位老同事名叫凯林,在
外交部以深知所有官员而出名,他 能用三言两语勾勒出他们每个人“精神和肉体”的面貌,而且八九不离十。
此人目光犀利,机智俏皮,但找不到用武之地,所以人物肖像的口头素描 他视之如命,并成了他真正的嗜好。他
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这个无益的歪业 上,有时倒也符合实际,有时近乎庸俗的诽谤。他能一字一字地再现每个 人
的肖像,仿佛全文都印在他的脑子里。这位凯林对杰佛西讲了他未来上 司的这样一段话:
“让•达维尔一来到人世就是个直爽、健康,同时也是个平庸的人。 从其天性、出身和教养来看,他生来适
宜于平凡、安稳的生活,不会飞黄 腾达,也不会惨重跌落,一般说,无急剧变化。他是温室里的植物。他有 天
赋才能,容易上来灵感,容易迷恋于某些思想或某些个人,特别爱好诗 和诗意的精神境界。所有这一切都没有超
出有福气的庸人的界限。太平年 景和安稳的局面使得这些平庸人物更加平庸,而暴风雨时期和大动荡年代 使他
们形成非常复杂的性格。我们这位出现在非常事件旋涡中的达维尔也 是如此。这一切当然无法改变他的真正本性,
但是,除了本性之外,在他 身上还出现了一些新的、与本性直接对立的性格。他不能,也不会做那种 冷酷的、
昧良心的、肆无忌惮的恶棍或口是心非的两面派。但为了立足和
自卫,他变成一个胆小而又城府很深,迷信而又谨小慎微的人。他从一个 健康的、诚实的、有进取心的、豁达爽
快的人逐渐变成多愁善感、优柔寡 断、行动迟缓、疑虑重重、郁郁寡欢的人。由于这样一些品质与他的天性 格
格不入,他的人格奇怪地两重化了。简言之,他是那些伟大历史事变牺 牲品的人物之一,因为他不像某些强有力
的人物,他无力反抗历史事变, 但也不同于芸芸众生,他不能对历史事变无动于衷。他是’怨天尤人’的典 型,
直到自己的末日,他都将抱怨一切,甚至抱怨生活本身。
“在我们这个时代,意外事件多的是。”凯林结束了自己的话。
这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就这样开始了共同生活。杰佛西不顾秋天的 寒冷与潮湿,骑马逛遍了全城和城郊,
并结识了许多人。达维尔给他介绍 了总督和总督府几位显要人物,其余的由他独自去闯。他认识了多拉茨修 道
院的司祭伊沃-扬柯维奇,此人体重一百零四奥卡,但仍很灵活,很风 趣;他遇到了当时在米哈伊尔大天使东正
教掌当修士司祭的帕合米,此人 面色苍白,神情严厉;他也常到特拉夫尼克犹太人家去串门;他参观了古 契山
的天主教修道院,结识了许多修道士,他们给他讲了这个国家和人民 的情况。他打算等雪一化就去城郊仔细看看
古老的村落和陵墓。三个星期 之后他告诉达维尔,说他准备写一本关于波斯尼亚的书。
领事是在革命前长大的,受过正统教育,还参加过革命,他一直在这 种教育给他划定的界限内兜圈圈,无
论在思想上和言论上都不敢稍越雷池 一步。因此,他对这个无疑有才华的年轻人,对他的极大求知欲和惊人的
记忆力,对他的大胆但没有条理的话语和令人羡慕的丰富思想抱有怀疑 和厌恶态度。这个年轻人在任何困难面前
从不却步,在任何境况下从不 怯场,他这种积极性使达维尔害怕,也使他难以忍受,但他觉得他无力约 束,也
无能制止。杰佛西在巴黎学过三年土耳其语,他敢大胆地、直接地 同每一个人打交道。(达维尔写道:“他懂得
巴黎路易学院学的那种土耳其 语,但不懂波斯尼亚土耳其人说的土耳其语。”)纵然他并非事事都能说得 清楚,
但至少他那开朗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睛吸引了不少人。同他交谈的, 有一直躲避达维尔的天主教修道士,有阴森、
多疑的修士司祭,只有特拉 夫尼克的贝格们继续保持着难以接近的神态。连商业大街的生意人对这位 “年轻领
事”也不能再持冷淡态度。
杰佛西不放过一个集日。他不走遍市场决不罢休。他打听物价,仔细 观看各种货物,记下货物的名称。人
们围在这个穿着法式服装的外国人周 围,看他仔细观看筛子或者摆在地上的钻子和凿子。“年轻领事”久久地观
察一个农民怎样买大镰刀,怎样用左手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来回试刃口,然 后又久久地用镰刀敲石头门槛,聚精会
神地听声响,最后,眯起一只眼 睛,仿佛瞄准一样,顺着镰刀往上者,估量快不快,锻打的质量好不好。 他走
到几个身板结实、样子龙钟的农妇跟前,打听她们面前袋子里散发着 畜栏味儿的畜毛的价钱。一个农妇看见面前
的外国人,慌了神,开头还以 为这位老爷开玩笑。后来,在警卫的鼓励下,她要了价钱,并且赌咒发誓 地说,
这羊毛洗干净后要多软有多软。杰佛西对种子和谷物的名称很有兴 趣,评价着它们的大小和饱满程度。他还想知
道斧子、锤子、丁字镐和其 他工具那大小不一的木柄是用什么木头做的,怎么做的。
“年轻领事”结识了市场上所有的头面人物:有掌秤人易卜拉欣阿迦, 公告人哈姆扎和商业大街上的傻 ——
“癫狂的施瓦布” O
易卜拉欣阿迦是个干瘪的高个儿驼背老头,他蓄着一大把花白胡须, 气派严厉而又傲慢。当年他很有钱,承
包城里的过秤税。凡是运到市场的 货物都由他的子侄和伙计们过秤或重新过秤,他只站在一旁照看。后来, 他穷
了,失去子侄和伙计。如今,村社的大秤包给了本地的犹太人,而易
卜拉欣阿迦却得为他们效力,市场上仿佛没人发现这件事似的。在农民看 来,在买卖双方看来,唯一的真正掌秤
的,是易卜拉欣,这差事他将干到 死。每逢集日,他从早忙到晚,一直站在大秤旁边。只要他一过秤,周围 立
刻鸦雀无声。他的神情庄严而又紧张,屏心敛气地移动着秤锤,身子随 秤杆的轻微起伏而起伏。他眯起一只眼,
用心地盯着秤砲,小心地将它往 货物的相反方向移动,一点,又一点点,直到秤杆打平,称出准确斤量。 于是
易卜拉欣阿迦移开手,一仰头,眼睛瞧着秤星,用不容反驳的声调, 清楚、精确地喊出斤数:
“六十一差二十打兰①。”
不会有人争斤争两。整个市场上熙熙攘攘,只有他身边一片肃静,保 持着良好的秩序,像是对这位凭良心
工作的人表示敬意。其实,不这样也 不行,易卜拉欣阿迦的脾气是不允许吵吵嚷嚷的。有时候,哪个农民抱着
不信任的态度把货往秤上一放,便拼命往近处挤,想从掌秤人背后看看有 多少。这时,易卜拉欣阿迦会立即把手
往秤杆上一按,停止过秤,挥手驱 赶不识相的乡巴佬。
“走开,走开!钻个啥?咳嗽不影响斤量?这秤做的是牌子,你一呵 气,不全砸锅?出了差错,良心上要负
责的是我,不是你,走开! ”
易卜拉欣阿迦就这样打发自己的岁月,他天天弯着腰看秤,靠秤挣口 饭,一生献给了秤,也借重了秤——
这就是一个人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 不管是什么使命的明证。
但是杰佛西看到,这个易卜拉欣阿迦虽然在过秤时极力避免良心上造 一点点孽,可却毫无良心地在市场中
央,在众目睽睽之下,殴打一个信基
① 一打兰约等于三点七三克。
督教的乡下人。乡下人背来十来把斧头出卖,把斧头靠在一块环绕荒芜墓 地和一座清真古寺的废墟的残墙上,易
卜拉欣阿迦正在市场上维持秩序, 看见后立刻恶狠狠地扑向庄稼人,抬脚把斧头踢得到处都是,嘴里还骂骂 咧咧。
当吓坏了的庄稼汉弯腰去捡自已货物的时候,他还威胁着:
“哼,你,你这癞皮猪,清真寺砌围墙是为你戳肮脏斧头的?这儿眼 下还没敲响基督教的钟,还没吹响基督
教喇叭呢,你这鑫种猪皿“
周围的人照样做生意,讨价还价,过秤,点钱,根本不理会他们的争 吵。乡下人还算运气,他收拾起货物,
钻进人群消失了。(杰佛西回到家里 写下一段话:“土耳其的大小统治者都是口是心非。他们的行为在我们看
来毫无意义,难以理解,并常使我们陷入迷惘和惊异。”
公告人哈姆扎则完全是另一种人,另一种命运。
在小青年时期,他的嗓门和英俊长相就出了名。他是浪荡成性的二流 子,特拉夫尼克的酒鬼之一。他少年
时代很勇敢,有胆量。他有些果断而 风趣的回话,人们至今还记得,还常念叨。有人何他,为什么偏偏选公告
人这个职业,他回答说:“因为找不到比这更轻松的职业! ”几年前,苏莱 曼帕夏斯柯普梁宁率兵征讨黑山国,
焚烧德罗布亚克城。哈姆扎奉命宣告 土耳其人的伟大胜利,宣布割下敌人一百八十个首级。围在公告人身边的
人群中有个人大声问道:“咱们的人死了多少? ”哈姆扎不急不忙地回答: “噢,这要由策蒂涅的公告人来宣布
了。”接着又大声喊叫奉命喊的话。
生活毫无规律,又经常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唱,哈姆扎早已坏了嗓子。 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扯开洪亮的嗓
门唤起市场上的人。如今,官方和市 场的新闻,他只能用嘶哑的、吱吱的声音宣告,那费了九牛二虎力气的 声
音,只有靠近他站着的人才能听清。可是谁也没想到用稍许年轻些,声 音稍许响亮一点的人来替换他。他自己好
像也没有发觉自己的嗓子不行 To 他照旧用原来的姿势,保持昔日的气派,宣告他要宣告的事情,似乎 他的嗓门
还像从前一样,能叫得满街听得见。他身边围着一群孩子,大嘘 小叫,嘲弄早已跟他那嘶哑喊声极不相称的手势。
他们怀着好奇和恐惧的 心情注视着他那像风笛一样紧张地一鼓一鼓的脖颈。他少不了这些孩子, 因为只有他们
才听得清他那无能为力的喊叫,听后,能立即把消息传遍 全城。
杰佛西和哈姆扎很快交上了朋友。“年轻领事”时不时买些小玩意或地 毯,价钱是由哈姆扎喊出的,当经
纪人赚头不小。
“傻子施瓦布”多年来已是特拉夫尼克集市上的知名人物。这是一个 无亲无故的白痴,不知什么时候从奥地
利那边过来的。土耳其人不触犯傻 子,他凭着这一点在此地落了户,睡在店铺的屋檐下,靠乞讨为生。他有 股
蛮力气,逢赶集的日子,他几杯酒下肚有点微醉的时候,人们老是同他 开一个不文明的玩笑:再端给他一什卡利
克①酒,往他手里塞根木棒。傻 子喝下酒,往路当中一站,挡住一个个信基督教的农民,开始对他们下命 令,
一个劲儿地重复着:
“Halbrechts! Links! Marsch!②”
农民们不是躲起来,就是逃跑,他们知道,“傻子施瓦布”是土耳其人 唆使的。农民逃跑,施瓦布就在后
面追赶,逗得年轻的店伙计和有钱、有 闲的土耳其人哈哈大笑。
有一天正逢集日,杰佛西逛遍了,看够了,便带着警卫往领事馆走 去。当他们走到广场狭窄的一头,要转
入大街的时候,杰佛西突然碰上
酒类的量名,约合零点零六升。
德语:向右半转!向左转!开步走!
“傻子施瓦布”。他看见眼前的这个彪形大汉头大如斗,绿眼闪着凶光,醉 醺醺的傻子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外国
人,然后抄起店前那杆大秤的秤杆, 径直朝杰佛西走来:
"Halbrechts! Marsch!”
买卖人都从店铺里探出脑袋,幸灾乐祸地等着瞧这位“年轻领事”将怎 样在疯疯癫癫的施瓦布面前跳起舞
来。但是,说时迟,那时快,没等警卫 赶上前,只见杰佛西在高高举在他头顶上的秤杆下一哈腰,一个箭步,伸
手抓住傻子的手腕,全身一转,这个彪形大汉就像木偶一样绕着他转了一 圈。傻子的拳头一松,大秤杆画了个弧
形落在地上。这时,警卫提着手枪 赶了上来。但傻子已被制服,“年轻领事”已经牢牢抓住他那被扭在后背的
右手。于是,他把傻子交给警卫,然后从地上拾起秤杆,不慌不忙地把它 靠在刚才放过的长凳上。傻子歪扭着面
孔,一会儿看看自己扭脱关节的胳 膊,一会儿瞧瞧年轻的外国人,夕卜国人用手指点他,像吓唬小孩似的,用
文终绪的书面语坚定地重复着:
“不中用之徒!不许你胡闹! ”
然后,他喊来警卫,泰然自若地继续走路,从端坐在店铺里的那些吓 得张口结舌的商人中间穿过。
达维尔利用这个机会对年轻人严肃地训斥了一番,说过去劝他别在大 街上闲逛,证明是正确的,因为不知
道这些凶恶、粗野、无所事事的人会 想出或搞出什么把戏。尽管达夫纳不大喜欢杰佛西,也不理解他那随和待
人的态度,但还是认为必须坦白地告诉达维尔,说大街上的人提起“年轻 领事”,个个跷起大拇指。
可是“年轻领事”照旧冒着秋雨,踩着烂泥周游四郊,毫不拘束地同 人们打招呼,攀谈,想方设法看清和
弄清严肃、认真、直爽的达维尔永远 也无法看清和弄清的事情。达维尔生性冷漠,对土耳其人和波斯尼亚人一
向抱着厌恶和不信任态度,他认为杰佛西的闲逛和弄来的消息对工作没有 什么意义和好处。年轻人的乐观主义精
神和他那渴望了解一切的愿望使达 维尔彳艮生气。年轻人希望深入研究这里人民的过去,熟悉他们的风俗和信
仰,找出他们的缺点的根源,最后,尽力弄清他们被不得已居住的特殊环 境所歪曲、所湮没的各种优点。所有这
一切在达维尔看来,都是白白浪费 时间,都是不务正业。所以,他们之间涉及这类问题的谈话总是以争吵或 是
愤愤沉默而结束。
在秋天的一个寒冷的黄昏,杰佛西散步归来,浑身淋得落汤鸡一般, 瑟瑟发抖,面孔冻得通红,但他有很
多感想,希望同别人谈谈,这时,达 维尔在暖烘烘、灯光通明的饭厅里踱步已经好几个小时了,脑子里反复出
现一些令人难受的想法。他一看见杰佛西,立刻警觉起来。
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吃饭,他兴致勃勃、有声有色地叙说他在清 一色天主教徒居住的多拉茨的所见所
闻,还讲到从特拉夫尼克到那个村镇 的短短路程,他付出了多少力气。
“依我看,眼下欧洲没有一个国家像波斯尼亚这样缺少道路,”达维尔 指出,他慢吞吞地咽着饭,一点胃口
也没有,“这个民族同世界上其他民族 不同,他们对道路怀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反常仇恨。道路在现实生活中是进
步与幸福的标志,可是在这个倒霉的国家,人们不仅不保护和维修道路, 反而好像在破坏道路。马蒙将军在修筑
贯穿达尔马提亚的大道,这危害了 我们同本地土耳其人,以及同总督的关系,其严重程度,已经超出我们那 些
在斯普利特的好大喜功、好说大话的先生们的想象。这里的人,即令看 到邻居有道路,也会不高兴。但是谁能把
这一点向我们在斯普利特的先生 们说清呢?他们大吹大擂,说他们正在修建的道路将有利于波斯尼亚和达
尔马提亚之间的联络,却不知道土耳其人对此抱多大的疑虑。”
“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事情明摆着嘛。眼下土耳其是这样的局势, 而波斯尼亚又是这样的情况,根本不会
谈到道路和交通。相反的是,土耳 其人和基督徒都反对建筑和维修交通路线,当然喽,那是出于不同的动 机。
今天恰好我同我的朋友,多拉茨修道院的胖神甫伊沃谈到这些,我才 清楚了个中的奥秘。我向他抱怨特拉夫尼克
到多拉茨的道路太坏,直上直 下,又冲得坑坑洼洼。我觉得奇怪,本地居民天天得在路上走来走去,为 什么不
采取点措施,哪怕稍许修一修也好呀。修道士开头露着嘲弄的笑容 端详着我,仿佛在端详一个讲话不知所云的人,
端详了一会儿,他狡黠地 眯起眼睛,悄声说:’路越糟,土耳其人越少。如果我们和他们之间长出 一座攀不过
去的高山,那就更好了。至于我们自己,我们倒宁愿暂时受点 罪,有朝一日,如果需要,我们可以修各种各样的
道路,我们不是喜欢走 糟糕的道路,不是爱忍受困难。说实在的,我们的生活全是困难。我对您 说的话,千万
别对别人讲。您记住,只要土耳其人还统治特拉夫尼克,我 们就不需要好的道路。咱们之间说说吧,即使土耳其
人把路修好,只要一 下雨或一下雪,我们的人就会把它弄塌或者掘烂,哪怕短时挡挡不受欢迎 的客人也好。'讲
完这几句话,修道士又睁开另一只眼,得意洋洋,闪着狡 猾的微笑,又一次叫我别对别人讲。这是道路不能通行
的第一个原因。第 二个原因在土耳其人方面。同基督教世界建立交通联系对他们也不利,因 为开辟了接近敌对
影响的途径,会影响非穆斯林,威胁土耳其人的统治。 总而言之,达维尔先生,我们法国人已经吞并了半个欧洲,
那些尚未被我 们働艮的国家以不信任眼光注视着我们的军队在他们的国境线上修建道路 也是不足为奇的。”
“我知道,我知道,”达维尔打断他的话,“在欧洲修建道路是必要的,
但不能同时认为对土耳其和波斯尼亚这样一些落后民族也是必要的。”
“谁觉得道路应该修,谁就修。这就是说,他们有需要。不过我对您 说明一下,为什么此地人不想要道路,
因为他们认为道路给他们带来的坏 处大于好处。”
年轻人竭力想把他看到的一切解释清楚,证明无误,但他的努力像往 常一样,又惹得达雄尔大发脾气。
“这一点,您无论用多少合理的理由也无法为之辩护,为之解释,”领 事说,“此地人落后的主要原因在于
性恶,正如总督所说的,在于’天生的 性恶',性恶就是这一 W 的最好说明。”
“好吧,那您怎么解释性恶呢?它是从哪儿来的?”
“从哪儿,从哪儿来?我对您说,是天生的,您会有机会证实的。”
“就算这样吧,但在我得到证实之前,请允许我保留自己的意见。我 认为人的性恶与性善都是他们的生活条
件与发展条件造成的。我们修建道 路的动力并不是善心,而是扩大有利于我们的联系和影响的意愿和希望。 这
里有许多事可以说明我们的性恶,结果是,我们的性恶迫使我们修路, 而他们的 T 生恶迫使他们仇恨道路,尽可
能破坏道路。”
“您说得太远了,我的年轻朋友! “
“不,这是生活在前进,它的速度比我们在后面追赶的速度快得多。 既然我无法理解一切,我只希望说明一
些个别现象。”
“不可能一切都能理解,都能解释。”达维尔疲惫地,有点轻蔑地脱口 而出。

“不可能,可还是值得作_番努力。”
杰佛西在阴冷天气中散步归来,热酒、热饭下了肚,浑身又暖和了。 年轻人好发议论的性格,促使他继续
大声地发表自己的想法。
'这正好能够解释。多拉茨有一位机智而又谨慎的神甫,此人我已经 对您说过了,他有健全的思想,懂得生
活,上礼拜在多拉茨教堂讲过道。 我们那个信天主教的警卫告诉我,说神甫讲的是一位虔诚的修道士,前两 天
在佛尼茨修道院死去了。即使这位修道士不是圣徒,那他也是同圣徒有 直接联系的,神甫确实知道,每天夜里天
使总要给他送来某个圣徒,甚至 圣母的信件。”
“您还不晓得这些人惯会弄虚作假。”
“好,我们就叫它弄虚作假,可这个词儿什么也不能说明啊!”
达维尔是个温和的、有理性的自由主义者,即使是对宗教毫无恶意的 话题,他也不乐意多谈。
“正是这个词儿什么都能说明,”达维尔坚持自己的看法,还带点挖苦 口吻,“为什么我们的神甫们不宣讲这
些事儿?”
“因为,达维尔先生,因为我们不生活在这类环境中。倘若我们也像 这儿的基督徒,在此地已经生活了三百
年,我想,我们也会宣扬这类东西 的。可惜,无论在地上,在天上,都没有为我们反对土耳其侵略者的武库 准
备足够的神奇的怪事。我告诉您,我越是仔细观察这个民族,倾听他们 的呼声,越是清楚地看到,我们大错特错
了。我们征服欧洲一个个国家, 到处大力推行我们的概念和我们特别偏重理性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我 觉得,
我们的压力日益无用,日益失掉意义,因为,如果没有力量,没有 可能消除产生弊端和偏见的原因,而妄图消除
弊端和偏见,那是愚蠢的。”
“您这种看法会把我们带上歧途,”达维尔打断了自己下属的话,“你用 不着担心,自有人会考虑这个问题
的。”
领事站起身,急不可耐地使劲摇铃,叫人来收拾桌子。
达维尔一直暗地羡慕杰佛西特有的真诚和不受意识约束的豪放性格。 只要杰佛西一以这种性格批评帝国的
制度,领事立刻觉得浑身发紧,失掉 了自制力和耐性。他之所以不能平静地听完别人的批评,是因为他本人也
在动摇和怀疑,这一点他对自己也不肯承认。看来,这个无忧无虑、大大 咧咧的年轻人触动了他的痛处,这个痛
处他不仅要瞒住别人,而且自己也 想尽力忘掉。
达维尔同样无法同杰佛西谈论文学,更无法谈论他自己的作品。
在这方面,达维尔特别敏感。自从懂事以后,他总在构思某一部作 品,锤炼诗句,设想情节。十年前,他
曾经一度任《箴言报》的文学版编 辑,经常参加文学协会和文学沙龙的讨论会。他进外交部工作以后,这一 切
全丢了,他曾去马耳他岛任代办,后去那不勒斯,但对文学事业一直不 能忘怀。
他的诗有时刊登在报纸上,有时工笔缮写,寄给显贵、上司和友人 们,这些诗较之千万篇当代诗作,不好
也不坏。达维尔自称是“伟大的布 瓦洛①的信徒”,他的文章尽管没人想加以驳斥,但他还是坚定地坚持正规
的古典方向,捍卫诗作不受想象力的过分影响,不受诗情奔放和精神混乱 的影响。他在文章中一再重复说,灵感
是必要的,但灵感应该服从理智和 健全的思想,没有理智和健全的思想,就没有,也不可能有艺术作品。他 特
别着力强调这些原则,因而给读者造成一种印象,仿佛他特别关心的是 程式和严格的格律,而不是诗,仿佛诗人
和诗无时无刻不在威胁这些原 则,必须全力珍惜和保护。在达维尔看来,当代诗人的典范是杰利尔②,他 是
《田园》的作者,维吉尔③作品的翻译家。为了捍卫杰利尔的诗作,他在
布瓦洛( 1636—1711),法国诗人、文学理论家。
杰利尔(1738-1813),法国诗人和翻译家,他译的维吉尔长诗获得伏尔泰的好评。
维吉尔(前 70—前 19),古罗马诗人。
《箴言报》发表了一系列文章,但是没引起特别注意,无人赞扬,也无人提 出异议。
许多年来,达维尔一直在构思一部篇幅浩繁的、歌颂伟大亚历山大① 的史诗。这部史诗拟包括二十四首歌,
它是达维尔一种特殊的日记。他把 自己的生活经验、有关拿破仑、战争和政治的想法、自己的愿望和愤懑, 统
统搬到遥远的年代和主人公活动的渺茫的环境中,让它们尽情所欲,并 力求用正规诗表现出来,而且严守韵律。
他完全沉浸在这部作品里,给第 二个儿子居里-弗朗索瓦又起了个名字,叫阿明塔斯,这是为了向马其顿 王,伟
大的亚历山大的祖父表示敬意。在这部《亚历山大史诗》中,他描 绘了一个气候严酷、居民刁悍的贫穷国家——
波斯尼亚,但却用了另一个 名称塔夫里德。里面的人物有穆罕默德帕夏,有特拉夫尼克的贝格们,有 波斯尼亚
的修道士们,还有达维尔必须与之合作或斗争的其他人,这些 人都以伟大的亚历山大的亲信或敌人的面目出场。
达维尔在这部史诗中 通过主人公反对遥远亚洲的斗争发泄他对亚洲精神,对整个东方精神的
/
厌恶。
达维尔策马驰骋在特拉夫尼克的山冈,俯视城里的屋顶和清真寺高塔 的时候,常常在头脑中构思亚历山大
围困这个虚构城市的记述。在总督接 见的时候,他观察那些悄无声息但很利索的仆人和侍从,常常暗自增补史
诗第三支歌中描绘被围困的吉尔城的元老院开会的情景。
达维尔同那些缺少才华和真正天赋的作家一样,也有一种令人遗憾 的、难以纠正的谬见。他认为,一个人
经过有意识的智力活动,就能到达 诗境,还认为,由于周围生活使我们蒙受了灾难,因而在诗的创作中能够
① 亚历山大(前 356—前 326),马其顿国王,古代世界的统帅和国务活动家° 得到安慰和补偿。
青年时代达维尔常问自己:他是不是诗人?从事这种艺术,他有无成 功的希望,有无意义?如今,经过这
么多年,经过这么艰苦的努力,他既 没有成功,也没有失败,事情已经很清楚,他达维尔不是诗人。然而,事
情往往相反,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越发顽强,越发机械地、单调地在“诗 中劳作不息”,甚至不再提年轻时为了
正确估价自己和大胆批判自己而常 常提出的那些问题。他年轻的时候,还有些人承认他有天才,对他赞赏 鼓励,
可他写的并不多,而令他已上了年纪,谁也不再当真地把他看作诗 人,可他却经常地、努力地写个不休。一种意
识不到的自我表现欲,一种 虚假的青春活力,变成了惰性,变成了勤奋。勤奋是美德,可它却常常出 现在不需
要勤奋的地方和不需要勤奋的时候。勤奋自古以来就是无才能作 家的安慰,是艺术的不幸。多年来,达维尔注定
要身处特殊环境,遭受孤 独和寂寞,这三者越来越有力地推他走上一条迷茫的、徒劳无效的道路, 作那种名之为
诗的无害的孽。
实际上,达维尔一开始写诗就踏上了一条不正确的道路,因为他的爱 好与真正的诗毫无共同之处,直截了
当地说,他根本不理解诗,更谈不上 能作诗。
任何恶的表现都会引起达维尔的愤怒或沮丧,而善的表现却使他感到 鼓舞和满意,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喜悦。
他精神的反应必定是活跃的,亢奋 的,虽然不大稳定,也并非总是正确的,但却激发他写诗,虽然这是无诗 意
的诗。老实说,这是时代精神在支持他的这种错误的理解。
这样,随着岁月的消逝,达维尔越来越固执地坚持认为自己不多的美 德是直接的缺点,并在诗中看到诗中
没有的东西:廉价的享受,不伤大雅 的智慧游戏和消遣。
自然,年轻的杰佛西正是他所了解的那种人,既不是他所期望的听众 或批评者,也不可能做谈论文学话题
的合适伙伴。
在年轻人和领事之间出现了一条新的深沟,而达维尔对这一点感触特 别深。
广阔的视野,敏锐的判断力和大胆下结论的勇气是杰佛西的突出特 点。他的知识和洞察力相辅相成,又以
奇妙的方式相互补充。尽管他和领 事的性格不同,个人关系又不和睦,可领事还是不能不注意到他的特点。 有
时领事觉得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博览了几个图书馆的藏书,但并不自 视特别了不起。诚然,杰佛西常以他的渊
博知识和大胆的立论使他的交谈 者陷入窘境。他谈笑风生地纵谈埃及的历史或是南美殖民地国家对宗主国 西班
牙的关系,大谈东方的各种语言和世界各地的宗教与种族冲突;议论 拿破仑大陆体系的目的和前景以及交通运输
和运价情况。他常出人意料地 援引一些经典作品的语句,而且通常引自不大为人所知的地方,他给予这 些语句
以新的大胆的解释,并指出它们之间的新联系。虽然领事常常认为 这些都是年轻人的狂妄和故作姿态,并非是值
得注意的一定的思想体系, 但他在听年轻人发议论的时候,脸上往往流露出一种盲目的、不愉快的赞 赏神态,同
时还伴随着一种由于意识到无力克服自己的弱点和浅薄的 痛苦。
现在,达维尔认为最珍贵的东西,和公民责任感一样最值得尊敬的东 西,这个年轻人竟视而不见,听而不
闻。他竟公开承认,他对诗不感兴 趣,他觉得法国的现代诗难以理解,完全不是由衷之言,苍白无力,毫无 用
处。但他一刻也不肯放弃自由地、不客气地评论和谈论他认为既不能感 觉,也无法喜爱的东西的乐趣和权利,他
的话语里没有幸灾乐祸,但也无 尊敬和多余的思考。
比方说,达维尔一提到他极其崇拜的杰利尔,年轻人立刻说,这位精 明的沙龙常客的一行诗卖六个法郎,
所以他的太太每天把他锁在家里,不 写出规定的行数不放他出去。
“新一代”这种放肆的态度有时使领事很生气,有时又使他很痛心,不 管怎么说,这种态度使他有理由感到
自己更加孤独了。
有一回,由于交际的需要,达维尔忘记了前嫌,同年轻人进行了一次 关于自己文学观点和创作计划的推心
置腹的谈话(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一 目了然的弱点! )o 晚上,他把拟写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史诗的计划全部端了
出来,并说明了作为诗作基础的道德倾向。这是达维尔大半生的思想和看 法,可是年轻人一刻也没有考虑,就面
带快活的讪笑,出人意外地朗诵了 布瓦洛的一首诗:
Que crois-tu qu'Alexandre, en ravageant la terre,
Cherche parmi Thorreur, le tumulte et la guerre?
Possede d* un, ennui qu'il ne saurait dompter
Il craint d*etre a lui-meme et songe a s'eviter.①
他当时又带着歉意补充了一句,说这几行诗是什么时候在一篇讽刺文 章中看到的,顺便记下来了。
达维尔突然觉得受了侮辱,觉得比几分钟前更加孤独了。他感到,他 面前是“新一代”的惟妙惟肖的形象,
正在用手指戳点他。这是极不安分的
① 法语:你以为,亚历山大在找寻什么?他想用恐怖、炮声和战火把世界变成废 墟。他无法克服那折磨人的孤寂,
他怕单独同自己在一起,他千方百计地躲避 自己。 原注
—代,他们有破坏思想的敏捷而不健康的联想力,他们“对诗淡漠”,但并 非置之不问(那是怎样的并非置之不
问啊!),特别是有机会将诗用于自己 的错误意图的时候,他们妄图污蔑,贬低一切,把一切都打入地狱。他们
极欲把这一切归咎于人的不良的、卑鄙的天性。
达维尔的愤怒达到了如此强烈的程度,以至没有什么语言可以表达 T,他立即中断谈话,径自回到卧室。他
久久不能入睡,睡着了还梦见那 些无恶意的意见给他留下的苦恼。一连几天他无心拿起那只束着绿色细带 的厚
纸夹,无心摊开夹在纸夹里的手稿,他觉得,他如此珍视的手稿受了 侮辱,受了粗暴的嘲弄。
杰佛西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会在什么地方得罪了领事。他的非凡记忆 很少停留在诗上。他对自己灵机一动
就能想起那几句诗很得意,但却没有 考虑这几句诗会同达维尔的作品有什么内在联系,会惹他不悦或者影响他
们的相互关系。
多少世纪以来,有关联的、新旧更替的两代人总是很难相互体谅,更 难相互了解。这两代人之间的许多分
歧和争论也像绝大多数的冲突一样都 来源于误解。
那天晚上,年轻人得罪了他,他想起此事又恨又恼。而此刻想到,这 个时时事事都得意的年轻人正在呼呼
大睡,他的睡意尽失,又陷入失眠的 苦恼中。其实,领事根本无须烦恼,因为他估计错误了,并不是每个白天
嘻嘻哈哈、无拘无束地周旋于人们中间的人夜晚都睡得安稳,也并不都是 幸福的。杰佛西并不仅仅是个身体健壮、
无忧无虑的噺型”年轻人,他 过早地成熟了,头脑里装满了渊博的知识和建立幸福帝国的幸福理想,他 一点儿
没超过达维尔对他的设想。这一夜,两个法国人都各自为自己的苦 恼而苦恼,因为他们无法更好地相互了解。杰
佛西也不得不以自己的方式 迁就新的环境和异常的条件。虽说他的斗争手段比达维尔多得多,有力得 多,可他
也在为无聊和“波斯尼亚的寂寞”而苦恼。他觉得这个国家和这个 国家的生活正在一点点地吞噬他,困扰他,而
且千方百计地想折断他,弄 弯他,使他与周围的一切拉平。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从巴黎被抛到特拉 夫尼克,
满怀着高于和远于自己眼力所及的抱负和打算,想大干一番,但 又不得不耐心等待一切被束缚的力量和未能得到
满足的青春的要求,奋起 反抗这种等待的时机,这有多么不容易,多么不简单啊!
这是从斯普利特开始的,它宛如一只正在缩紧的无形铁箍:每件事都 要付出特殊努力,可又觉得力不从心;
每一步都会遇到困难;每个决定都 受到阻挠,它们的执行又一直成问题,而在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不信 任、
穷困和不幸,构成经常的威胁。他面前的东方就是这样的。
斯普利特警备司令给了他一辆不大起眼的马车(只到锡尼),两匹驮行 李的马,四个警卫。这位司令辛劳
过度,面孔阴沉,简直是个铁石心肠的 人。杰佛西虽然年轻,可他很熟悉这种由于长期战争养成的性格特点。一
连多少年,人们背负力不胜任的重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经,都未能各 得其所。因而一直在盘算,怎么把一部
分负担转到别人的肩上,多少减轻 自己一点儿重量,如果转嫁不成,那就破口大骂几句或尖叫几声,来发泄 一
下积郁。这样,共同的灾难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人身上 转到另一个人身上,转来转去,灾难虽然
未见减轻,但总可以受得住了。
杰佛西只是通过一次冒昧的问话才有此感受,他问司令,马车的弹 簧牢不牢,坐垫软不软?司令用冰冷的
目光凝眸注视他,仿佛注视一个 醉鬼。
“这是这个鬼地方能够找到的最好的车子了。话再说回来,每个乘车 去土耳其工作的人都应该有个钢屁
股。”
年轻人的眼睛一眨不眨,用专注而又嘲弄的目光盯着他回答说:
“我在巴黎领到的各项指令中,并无这一条规定。”
军官轻轻地咬着嘴唇,他明白了,面前这个人嘴巴上是不肯吃亏的, 便立亥!]接过亥 U 薄的指责,仿佛很
轻松地说:

“您瞧,先生,我们的指令中也有许多事没有写明啊。您知道,这是 后来加进去的。到了地方……”于是军
官带着挖苦的神情,举手在空中写 了点什么。 一
年轻人带着苦涩的临别赠言起程了,起初走的是尘土滚滚的平坦大 道,而后攀登从斯普利特后面开始往上
升起的陡峭山路,离海洋,离最后 几座设施完美的大厦,离最近代的栽培植物越来越远。越过陡峭的山岭, 到了
那一边,再往下走,就仿佛进入了新的海洋,进入了他一生中第一个 最大的考验地——波斯尼亚。越向前,越深
入到荒山秃岭,眼底出现的只 是歪歪斜斜的草舍和隐没在岩石与乌荆子之间正在纺线的牧女,她们的畜 群根本
看不见。他环顾四周,自己问自己:这是不是最坏的处境,就像一 个人躺在手术台上接受手术,每分钟每秒钟都
在问,这是不是人家对他说 过的最可怕的疼痛,或者还要等待更厉害、更难受的疼痛。
这一切都是年轻时代允许产生的担心和恐惧。实际上,杰佛西已经作 好一切准备。他知道,不论什么考验,
他都顶得住。
走了九英里路程之后,他在高耸在克里斯山城之上的险峻隘口停下 来。极目远眺,前面展现出层层叠叠的
崇山峻岭和仿佛笼罩着淡淡绿色烟 雾的灰色山崖。从那儿,从波斯尼亚那儿,一种另一世界的陌生寂静向他 阵
阵袭来。他浑身抽搐,瑟瑟发抖,这是由于广漠空间的寂静和荒凉引起 的,而不是峡谷来风吹的。他披上斗篷,
在鞍上坐稳,然后扬鞭催马,向 着寂静和陌生的新世界奔去。波斯尼亚已预示出它是个沉默的国家,在它
的空气中已嗅得出沉默的、令人心寒的、乍看来毫无因由的人间忧患。
他们顺利地通过了锡尼和利夫诺。在库普列斯平原突然遇上了暴风 雪,一个在边界接客的土耳其向导,费
了好大劲才把他们带到第一家客 店。他们浑身冻僵,累得筋疲力尽,到了店家,一头倒在火炉旁。炉子旁 已经
坐着好几个人了。
杰佛西虽然累得要命,瑟瑟发抖,饥肠辘辘,可他还是强打精神,生 怕给陌生人留下不良印象。他对着手
哈哈气,用手抹抹脸,做了几个熟悉 的体操动作。周围的人偷偷地瞧了他几眼,以为他在按照自己的信仰进行
宗教仪式呢。只是当他坐下之后,火旁才有个人用意大利语同他搭讪,说 他是古契山修道院的修道士,叫尤利
安•帕沙利奇,是为修道院出来办事 的,其余几个人是车夫。
杰佛西慢慢地挑选着意大利语的词儿,告诉修道士他是什么人,到什 么地方去。修道士一听到“巴黎”,
“法兰西帝国驻特拉夫尼克总领事馆”, 立刻闭口不语了。他的脸上长着像猪鬃似的长胡须,浓密的眉毛下,犹
如 透过面罩一样,闪着笑盈盈的眼睛。此刻,这张年轻的面孔阴沉下来了。
_刹那间,他们互不信彳壬地对视着,一句话不说。
修道士很年轻,又高又胖,身披厚实的黑斗篷,里面穿着藏青色棉 袄,束着一条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把手
枪。杰佛西一面打量他,一面暗自 嘀咕,此人可能是神甫,是修道士吗?而对方也在默默地仔细审视这个高 大、
英俊、面孑 L 红润的年轻外国人。一听说这个外国人来自什么国家,受 什么政府派遣,面部表情虽依旧镇定自若,
满不在意,但还是掩饰不住自 己的愤懑。
为了打破沉默,杰佛西先开了腔,他问修道士,出来办事有没有 困难。
“您瞧,我们即使在极端不利的条件下还是尽力保持我们教会的好名 声,而你们在法国,生活在完全自由之
中,还破坏自由,摧残自由,丢人 啊,可耻啊,先生! ”
杰佛西在斯普利特从和别人的谈话中虽然早已知道,此地的修道士们 和全体天主教徒都敌视法国侵略者的
政权,敌视这个“雅各宾党人”的无神 论政权,但是此刻听到这一席话还是感到不胜惊异。他想,他这个帝国领
事馆的外交官在这吉凶难测的环境中应如何处身律己呢?他直视着修道士 的一双灵活的、有点古怪的眼睛,微微
一躬身,说道:
“神甫,关于我的国家,您的消息也许不大灵通吧?”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不过,从传言和报上的消息来看,可以确信, 你的国家确实犯下许多迫害教会、教
徒和教权的罪行,而且看不到结束的 一天。这绝不能给什么人带来好处。”
修道士的意大利语讲得也很吃力。他有分寸的精选过的词语同他那愤 怒的、几乎发狂的面部表情彳艮不协
调。
仆人端来李子酒和饭菜,他们的对话被打断了。菜往火上一放,立刻 发出暫丝的声响。修道士和法国人喝
着酒,品尝着饭菜,心中高兴,不时 地抬眼瞧瞧对方。他们渐渐暖和过来了,就像冻僵、饿坏的人一样,吃下
热饭,烤过火,浑身暖烘烘了。
一股暖流流遍杰佛西的全身,他开始打起瞌睡。狂风在高耸的黑烟囱 里呼呼怒吼,冻结的雪团像砾石一般
購里啪啦地在屋顶散落。年轻人的头 脑开始紊乱,他心想:“我的工作一一在东方当领事的前辈们在回忆录中
写的那些困难和斗争,现在开始了。”他竭力想弄清目前的处境:在波斯 尼亚中部某个地方,他浑身落满了大雪,
可还得同这个古怪的修道士用外 国语进行不寻常的争论。两眼困得睁不开,而脑子却要紧张地工作,好像 一个
人在纷乱的梦中还要对付一些困难的、不公道的考验。他只知道,他 不敢垂下越来越沉重的头,不敢移开目光,
不敢把最后的话留给他的交谈 者。他很激动,也很自豪,因为他要在这意料不到的交往中执行他的一部 分职责,
试验一下说服对手的本领,检验一下他在大学学过的、基础不很 牢固的意大利语知识。就在这时候,他在最初的
几步中几乎已从生理上感 到沉重的、不容讨价的责任的全部分量,它像套索一样,伸展在四面八 方,套在全体
人民头上,也套在每个人头上。
杰佛西冻僵的双手烤暖了,烟呛得他嗓子发痒,熏得他两眼流泪。睡 魔要制服他,他在与睡魔搏斗,他像
站岗的哨兵,目不转睛地盯着修道士 的面孔,如同盯住靶子一样。蒙胧的睡意像温暖的牛奶遮住他的眼睛,淌
入他的耳朵,发着哗哗的响声,年轻人在蒙胧的睡意中看着这位奇怪的修 道士,倾听仿佛从远方传来的话和拉丁
文引语。杰佛西天生善于观察,他 暗自看出,这个修道士积累的精力和引语太多了,长期没有机会发泄出 来。
修道士继续引经据典地说,在反对教会的斗争中,谁也不能获得一 劳永逸的胜利,即令是法国也不能。古代有句
话说得好:"Quod custodiet Christus non tollit Gothus.①”
杰佛西又用法语搀和着意大利语,企图说明,拿破仑的法国证明自己 是尊重信教自由的,它给教会以应有
的地位,纠正了革命所犯的错误和暴 力行为。
然而,在食物、饮料和热的作用下,一切都在融化,在变软。修道士 的目光此刻已不那么冷酷,虽说还很
严厉,但已露出年轻人的笑容。杰佛 西望着他,心想这可能是和解的标志,证明一些长久无法解决的老大难问
① 拉丁语:耶稣保护的东西,哥特人拿不去。 题可以摆一摆,一个法国领事馆的官员和一个“伊利里亚”的
修道士在土 耳其人的小客栈里偶然相遇是绝对解决不了这类问题的,因此,可以少费 点心思,不必怕损害自己
的荣誉和职责的声望。想到这里,他自己感到满 意,有了安慰,放心了,便向疲劳投降了,沉沉坠入梦乡。
当他被叫醒的时候,没能立刻清醒过来,没有立亥!]想出他在什么地方。
炉火熄灭了。大半旅客都到院子里去了。院子里传来他们的吆喝 声——他们围着马匹和货物在忙碌。杰佛
西觉得浑身僵硬,骨头像散了 架,好容易爬起来,开始准备起程。他摸摸腰带,便喊叫手下人,喊声过 响,很
刺耳。一种不明不白的想法在折磨他,好像忘了或失落了什么东 西。当他看清一切各在其位,手下人已准备停当,
正站在备好鞍轿的马匹 边等待的时候,他才安下心来。他的交谈对手修道士手抓马缰绳,从马厩 牵岀一匹乌龙
骏马。从衣着和举止风度来看,会把这位神甫看作莫尔拉茨 的边防哨兵或是画上的反对土耳其人的游击队员。他
们像老相识似的相对 一笑,似乎他们之间需要解决的问题已经全部解决了。杰佛西直截了当、 毫不拘束地问修
道士,是否同他结伴走。修道士解释说,他应该走另一条 路。他本想“直接”说出,但是没找到合适的词儿,只
好用手朝树林和山那 边指了指。杰佛西虽然没有完全听憧他的话,还是摘下帽子,向徹了摇:
"Vale, reverendissime domine!①”
暴风雪像一场恶作剧似的过去了,只在山坡上留下一层薄薄的白雪。 土地像春天时节那样松软,远方湛蓝
透明,群山叠翠,在清澈、淡蓝的天 际,白云朵朵,边上镶着两三条火红的带子,太阳躲在白云背后,漫射出
奇妙绚丽的光线,照亮周围的一切。所有这些,很像某些北方国家的风景
① 拉丁语:再见,尊敬的先生! 画。杰佛西蓦地想起,领事在他给部里的报告中常把波斯尼亚人叫作游牧
民族和冰窟人,部里人看了笑得前仰后合。
年轻的杰佛西就这样踏上了波斯尼亚的土地。波斯尼亚履行了诺言, 一见面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它那内容
贫乏的生活以阴森、冰冷的气息越 来越有力地攫住了他。此后多少漫漫长夜,他将同生活中最主要的寂寞和 无
聊进行斗争,他睡不着,也无处能得到帮助。
但是,这些我们留待以后的一章中再谈。此刻,有一桩更为重要的事 件提上了日程,它标志着法国领事馆
的生活将发生重大变化:等待已久的 对手,奥地利总领事即将抵达。
早就传说纷纷,说继法国领事之后,奥地利领事就要到来,可是几个 月过去了,一年也快结束了,奥地利
领事依然杳无音信。人们开始把他淡 忘了。在夏末的一天,突然重新传来他即将到达的消息。消息飞遍商业大
街,人们又现出讪笑,又挤眉弄眼,悄悄耳语,但是又白等了好几个星 期。只是到秋末的一天,他才姗姗来迟。
关于奥地利政府也要在特拉夫尼克开设领事馆的消息,达维尔在踏上 波斯尼亚国土之前,还在斯普利特的
时候就已经听说了。他到特拉夫尼克 整整有一年时间,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有种威胁悬在头上。然而,此 时,
经过几个月的漫长等待之后,威胁变成了现实,威胁使他不安的程度 反而比预想要小得多,因为随着时光的流逝
他对此事已经习以为常了。除 此之外,按照人类弱点的奇怪逻辑,又有一个大国看中这个偏僻落后的地 方,使
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他在自己心目中高大起来,感到了斗争的 旺盛精力和本领。
从仲夏起,达夫纳开始收集情报,散布奥地利怀有卑鄙意图的消息, 并围绕新领事的来到,编造各种流言飞
语。他开头先打探各界人士对这个 消息的反应。天主教徒欣喜若狂,修道士们准备尽力为新领事效劳,他们 对
待法国领事有多么冷,有多么不信任,对待新领事就有多么热,有多么 忠诚。受塞尔维亚起义牵累而遭受迫害的
正教徒们总是避免公开表态,而 暗地却一再固执地说:“没有俄国领事是不行的。”总督府的奥斯曼土耳其 人
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缄口不语,保持自己的尊严,他们主要为自 己忙碌,搞阴谋诡计。而本地土耳其人惶
惶不安的程度远远甚于听说法国 领事要来的消息。在他们看来,波拿巴是从遥远地方向这儿移来的力量, 有一部
分是虚幻的,只需要暂时注意一下就是了,而奥地利则相反,它是 近邻,是众所周知的、明显的危险。土耳其人
的嗅觉是正确无误的,几百 年来,他们靠已经固定下来的制度控制这片土地,实行统治,任何危险, 甚至极小的
一点点威胁这个制度的危险,他们都能觉察出来。他们清楚地 知道,每个来波斯尼亚的外国人都会从敌对的外国
向他们铺一点点道路, 而领事有特殊的权力和手段,能在国境那一边修建宽广的道路,而从国境 那一边,除了坏
事,不会有好事进来。他们感到特别不满的是,君士坦丁 堡和土耳其各级官府竟容许领事来,但他们不愿向达夫
纳表露自己的忡忡 忧心。达夫纳详细地问这问那,他们总是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不流 露对外国人到来的
憎恨,但也不隐瞒对他这种纠缠不休的蔑视。当他决心 强迫一个商人说出他欢迎哪国领事——法国还是奥地利的
时候,商人不动 声色地回答:“两个都是狗,一个花狗,一个黑狗。”
达夫纳忍气吞声吃进这句话。他清楚地了解人们的想法和感情,只是 不知道怎样译给领事听,使他不至于
觉得受了侮辱。
法国人费尽心机,千方百计地妨碍敌人工作,为他们的到来制造困 难。达维尔不厌其详地向总督说明新领
事会给土耳其带来什么危害,他反 复证明,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给他发入境签证和居住许可证,可是白费了口 舌。
总督眼望前方,保持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态。他知道,奥地利领事的签 证早已准备妥当,但他不阻止法国人发表自
己的主张。显然,两国领事之 间的斗争肯定要爆发了,他暗自估摸,他从这场斗争中会蒙受什么损失, 会捞到
什么好处。
但是,达夫纳靠新收买和老关系,还是拖延了入境签证的寄出。奥地 利总领事冯-米特勒上校还在布罗特就
遇上了不愉快的失望,因为奥地利 驻守该地的守备司令既没有收到答应寄来的苏丹的敕令,也没有收到入境 签
证。冯-米特勒在布罗特整整白待了一个月,多次派信使去维也纳和特 拉夫尼克询问。最后,他接到一份通知,
说入境签证已寄到德尔文塔,请 驻该地的守备司令奈伊尔贝格转交给领事。
冯.米特勒立刻带上翻译尼古拉-罗塔和两个仆人,从布罗特动身去 德尔文塔。然而,在德尔文塔等待他的
又是新的失望。守备司令说,他投 有收到寄给领事的任何东西,没有入境签证,也没有什么指令。他请领事 带
着随从去德尔文塔城堡,也就是到潮湿的暗堡里下榻,因为德尔文塔的 旅店前不久被大火烧光了。尽管上校同土
耳其官府斗争已经斗白了头,堪 称稳健持重,这一次还是按捺不住发了脾气。而守备司令,一个固执而又 阴阳
怪气的波斯尼亚人,一边呷着咖啡,一边绷着脸劝他:
“别急,阁下,如果照你说的,敕令和入境签证都给你寄出来了,那 一定会寄到的,不会不到。政府寄来的
东西不应该有差错。你在这儿稍候 几天,你又不妨碍我。”
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寄给帝国驻特拉夫尼克总领事约瑟夫•冯•米特 勒名下的敕令和入境签证早已折叠得整
整齐齐,包在油布里,塞在他正襟 危坐的坐垫下。
上校又焦急又沮丧,他又给维也纳写了几封紧急信件,恳求他们向君 士坦丁堡要入境签证,勿把他置于这
种对国家不利、早已危害他在特拉夫
尼克活动的尴尬局面。他的几封信都是这样结尾的:“写于德尔文塔城堡, 一间阴暗、带泥地的斗室中。”同时,
他又派出几个特使,飞驰去见总督, 请求给他送来入境签证或者准许无证进入特拉夫尼克。奈伊尔贝格扣留了 上
校的信使,搜去几封据说内容可疑的信件,心安理得地往坐垫下一塞, 让它们同敕令和入境签证并対■在一起。
这样,上校又在德尔文塔过了十四天。就在这时候,有个特拉夫尼克 来的犹太人前来拜访他,表示愿意为
他效劳,并且肯定地说,他有办法探 听法国领事馆的情况。上校生,性多疑,又多年同间谋打交道,因此不敢借
重这个人,但派他以信使身份持信去见总督。犹太人为此领了一笔钱,他 带着信回到特拉夫尼克,把信交给达夫
纳。犹太人是达夫纳特地雇用的, 被派往德尔文塔,装作去听候奥地利领事的差遣。达维尔看完冯-米特勒 的信,
知道他的对手陷入多么困难、多么可笑的境地,看了央求总督的话 和那些不会有结果的诉苦,感到一阵快感。这
封信又被封好,送到总督 府。总督一看,大吃一惊,赶紧下令追查,敕令和入境签证落到了何处。 这两件文书
是他十五天前寄给奈伊尔贝格的,奈伊尔本该拿着敕令和签证 在德尔文塔接待新领事。总督的管卷人员把落满灰
尘的档案文书翻了两三 遍也没找到。他绞尽脑汁,回想这个卷宗可能放在哪里。送这两件文书至 德尔文塔的信
使赌咒发誓地说,总督的公函已经完好地交给守备大人了。 总而言之,一切正常,但奥地利领事照旧坐在德尔文
塔,徒然空等入境 签证。
其实,这事再简单,再明显不过了。达维尔通过达夫纳和上面提到的 犹太人买通了奈伊尔贝格,叫他尽可
能慢一点把入境证交出去,拖得越久 越好。守备司令欣然同意,把敕令和入境签证往坐垫下一塞,准备坐它 二
十天。他每天傲慢地、冷冰冰地回答上校,说什么也没收到。这样坐一 天,有一个马佳林①的收入。这位守备司
令,谁也奈何他不得,因此,他 对他不喜欢的申诉和信件早就不理不睬,他也不认为有必要到特拉夫尼克 去活
动。
事情终于办妥了。上校收到总督的函件,告诉他,说他们正在查找寄 出去的两份文书,并请他立即起程来
特城,无须入境签证。上校当天就高 高兴兴地离开了德尔文塔,动身去特拉夫尼克。第二天早晨,德尔文塔守
备司令把领事的两份证件寄还给总督,说曾经遗失过,请求原谅。
奥地利总领事碰上的事是到土耳其来办事的外国人常碰到的。土耳其 人这么干,有时是故意的,有意识的,
有时则是心不在焉,随大流。他们 开头的几步就是激怒新来的外国人,折腾他们,侮辱他们,等他们开始办 为
之而来的事情时,精力已经衰竭,信心大大降低了。
其实,冯•米特勒在布罗特等候入境签证期间也曾偷拆过卢布尔雅那 寄到法国领事馆的邮件。
帝国皇家总领事进特拉夫尼克的情况也同达维尔的入城情况一样。不 同的是,冯-米特勒没有被迫住进犹太
人的家里。所有的天主教徒都像蜂 巢的工蜂一样奔波张罗,有几家最富有的大户非常殷勤好客,尽了地主情 谊。
据达夫纳得来的情报,总督的接待比接待法国领事的时间稍短些,气 氛稍冷淡些。本地土耳其居民的态度不好也
不坏(“双方都是狗! ”)。新领 事的身后有妇女和孩子的骂声和诅咒声,窗口朝他飞出一口口唾沫,而成 年
的男人们坐在店铺里不瞧他一眼。
新来的奥地利领事拜访了两位最有名的贝格和一位偶然逗留在古契山 修道院的圣徒巡回使,只是在这以后,
才去拜访法国同行。达夫纳的密探
① 匈牙利金币。 跟着领事的足迹把打探来的情况不断报告给达夫纳,而未能打听到的,就 凭空猜想,添油
加醋。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奥地利领事 有意联合法国领事的所有敌人。不过,他做得非常谨慎,
不露一点儿形 迹,指摘自己同行和同行活动的话一句也不说,但却很有兴趣地倾听别人 对同行的诽谤。他甚至
对他的同行被迫代表那个在革命中诞生,以无神论 作基础的政府而表示遗憾。这是他同天主教徒们谈的一些话。
他同土耳其 人谈话时,还是为达维尔感到惋惜,只是原因不同了,说他肩负了一项不 体面的使命,为法国军队
从达尔马提亚逐渐向土耳其渗透来做准备工作, 因而为军队和战争开辟了一条给和平和美丽的波斯尼亚带来恐怖
和不幸的 通路。
最后,冯•米特勒终于来拜会达维尔了。那是在星期二的中午。
街上照耀着晚秋的阳光,而法国领事馆楼房底层的一个宽敞的大房间 里空气清鲜,甚至凉爽宜人。两位领
事掩饰着尴尬的心情,彼此对视着侃 侃而谈,他们尽可能无拘束地叙说为这次会晤准备的话。达维尔说他到过
罗马,仿佛捎带一提似的,说他的皇帝陛下已经顺利地结束了革命,法国 不仅恢复了社会秩序,而且也恢复了宗
教,他指着一份凑巧放在桌子上的 法令,说这是建立帝国新贵族的法令,并详细地向客人解释这个法令的意 义。
冯•米特勒按照批准的细则,强调维也纳宫廷的英明政策,说宫廷不 仅希望和平与合作,而且还被迫建立一支强
大的军队,因为欧洲东方一个 大国的局势迫使他们这样做。
两位领事都保持着切合他们地位的尊严,表露出对已开始的工作的热 心。这使他们无法发现他们交谈时的
热情声调和庄严的姿态有多么可笑, 但不妨碍他们观察和估量对方。
达维尔觉得,冯-米特勒比他根据传闻推测的年岁要大得多。一身墨 绿色的军服,老式的发型,一张蜡黄脸
上两撇向上卷的小胡子,这一切看 来显得老相,暮气沉沉。
在冯・米特勒看来,达维尔太年轻,也不够严肃。他说话的姿态,下 垂的口髭,宽大的额头,淡黄的波浪
式头发,没有敷粉的长发 ——上校 把这一切都看作革命秩序和令人遗憾的过分幻想和放荡不羁的标志。
两位领事这场讨论他们皇室的崇高意图的谈话如果不是被院子里的喊 声、尖叫声和发狂的奔跑声打断,谁
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尽管严令禁止,街上还是聚集了一大群基督徒的和犹太人的孩子,他 们趴在墙头上等候穿豪华制服的领事
出来。闲得无聊就开始捣蛋,有人推 了吊在院墙上的小家伙一把,小家伙一脱手,掉在达维尔的仆人和冯•米 特
勒的侍从待的院子里。孩子们像群麻雀似的四散奔逃。掉在院子里的那 个犹太小男娃一阵惊慌之后,突然咧嘴号
叫起来,就像有人在扒他的皮。 他的两个小哥哥也号丧似的跳进紧闭的大门里面。喊叫声和奔跑声迫使两 位领
事转移话题,谈起孩子和家务琐事。他俩像士兵一样,听到停止难度 操训的命令,立刻摆出了 “稍息”的姿势。
;由于想起自已的职务,两个人中时不时有一个显得妄自尊大,摆出官 腔十足的姿态,可是,这还不如相同
的烦恼和共同的命运所起的作用。他 们不顾自己的地位、礼服、勋章和背熟的应酬话,滔滔不绝地抱怨起他们
注定要过的、有损尊严的苦难生活。达维尔一再强调他从一开始就在总督 府受到殷勤的破格接待;冯•米特勒也
几次提起他感受到天主教徒们暗中 给予的强烈同情。可是这都是徒劳,他们的声音和眼睛里表现出来的只有 城
府很深的悲哀和一对难兄难弟的相互深刻了解。只是出于崇高的责任感 和策略考虑,他们才不能把手搭在对方的
肩上,像沉着而有理智的人在不 幸中所表现的那样。
后来,他们又谈到孩子生病、营养和他们在特拉夫尼克生活一般不得 不忍受的艰苦条件。至此,他们的第
一次会晤就结束了。
就在这一天的同一时刻,两位领事久久地伏在一叠普通的拟稿纸上, 挥笔书写有关第一次会晤的冗长的正
式报告。这时,一切又完全变样了。 在这儿,在纸上,这场谈话被描绘成两位眼力敏锐、洞察入微和无比忠于
职守的巨人所进行的不流血的决斗。每一方都赋予对手一系列有力量,有 非凡才能的特点,在他们的观念中,只
有这些特点才配得上这个崇高的职 称和使命。只是在法国领事的报告中,提到奥地利人最后在精神上一败涂 地,
而在奥地利人的报告中,显然看得出这样的意思:法国人听了帝国和 皇家总领事温文尔雅、充满自尊的主张,便
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了。
不消说,双方谁也没有忘记强调,他的对手被这种异常艰苦的条件压 得精神沮丧,而这种条件,是一个有
文化的欧洲人带着妻子儿女被迫生活 在这个野蛮的山国仅能享有的条件。不消说,他们之中谁也没有提到自己
的抑郁苦闷。
这样,两位领事这一天在两个方面得到了安慰和满足:他们在第一次 会晤所许可的范围内闲聊了一阵,发
了人所常有的牢骚,并互相把对方置 于不利的境况下,使自己给人以好的印象。他 ri 以此满足两个需要,虚荣
心的需要和自相矛盾的需要,但两者都同样是合乎人情的,也同样是可以 理解的,而这已经成为他们不寻常的生
活中的一件事,在他们的生活中, 满足,包括真正的满足与想象的满足,是很难得的,而且越来越难得。

从今以后,在拉什瓦河两岸,在两栋遥遥相对的楼房里,两位领事及 其家属和部属的生活开始流逝。这两
个人被派到这里,早已注定要互相为 敌,互相竞争,要在当局和百姓面前维护自己王室与国家的利益,尽可能
地给对方的利益造成损害。我们已经看到。他们正在这样做,我们还将看 到,每一方都要施展自己的本领,按照
自己的气质、教养和条件去做。他 们常常斗得很凶,很残酷,忘乎世上的一切,完全服从斗争和自卫的本 能。
他们像两只公鸡,被一只无形的手放到这个狭窄、隐蔽的舞台上,斗 得鲜血淋漓。一个成功,就意味着另一个失
败,一方受挫,就是对方的胜 利,受了打击,就瞒着自己人或者贬低打击的意义;打击了对方,就大肆 吹嘘,
并摆在给维也纳或巴黎的报告的首位。总之,在他们的报告中都是 用黑色描绘自己的对手和对手的活动的,这两
位关怀子女备至的父亲,这 两位体面的和蔼公民有时竟像两头狂怒的、嗜血成性的狮子,或者像马基 雅维利主
义者①,他们之中至少有一方是这样形容对方的。他们忙于应付自 己的困难遭遇,被异常环境弓 I 入了歧途,陷
入这样的环境,很快就丧失了 分寸感和现实感。
两位领事在杯水中掀起的巨浪,他们的搏斗和阴谋,详细讲起来是冗 长的,也是多余的,有许多事简直是
可笑的,有些事是可悲的,但绝大 多数是不必要的,无意义的。但是有许多事在我们叙述过程中不能避而 不谈。
两位领事都在为争取影响总督和总督的心腹而斗争,他们收买边 界地区的土匪,指使土匪去抢劫和骚扰对方的国
土。法国人雇用不少人去 北方,侵入奥地利国境;而奥地利人派人往南,进入法国统治的达尔马提 亚。每一方
都通过自己的代言人在民众中散布谣言,并驳斥对方发布的消 息。后来,双方就像两个吵架的泼妇,竭力诬蔑和
诽谤对方。他们彼此扣 留对方的信使,拆看邮件,诱骗或收买仆人。如果相信他们的话,那你会
① 十五世纪末叶、意大利思想家马基雅维利创立以权术和霸道建立独裁统治的学 说,他的追随者称为马基雅维利
主义者。
以为他们确实在彼此毒害对方的生命,或者至少在想方设法这么干。
而同时,却有许多违反上述种种常理的因由使得两位领事接近并联系 起来。他们已经不年轻了,又有了
“家室之累”,每个人都有复杂的生活和 打算,有忧虑和不幸。他们不得已来到这个陌生的、待人冷淡的国家,
进 行顽强斗争,忍受困苦,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在自己的举止行为中仿效远 方的、看不见的、往往不了解的上
司。艰难的生活和不幸的命运使得他们 彼此对立起来。其实,如果说人世间有两个人能够真正相互了解,相互怜
惜,甚至相互支持,那就是这两位领事了,可他们却在浪费自己的全部精 力,白天,甚至黑夜,还要搞对方的鬼,
如有可能,还要置对方于死地。
实质上,他们只是正式活动的目的不同,其余都一样或者近似,他们 在同样的条件下进行斗争,利用同样
的方法手段,而且互有胜负。他们除 了相互斗争外,还要日复一日地同拖拉疲沓、疑心重重的土耳其官府,同
过分顽固和狡猾的本地土耳其人明争暗斗。他们都有自己难念的家务经, 在和自己的政府、外交部及边防当局的
相互关系中,也常出现不愉快的事 件。政府迟迟不发指令,部里阻挠经费的批准,而边防当局经常出纸漏, 犯错
误。最主要的是,他们俩都被迫居住在这个东方小城,这里没有社交 和娱乐,缺少各种最必需的设备,生活在荒
山和粗野的人民之间,要打消 他们的疑虑,纠正他们的马虎、it 谒作风,还要预防各种疾病,战胜各种 灾难。
总之,这种环境先把西方人变得空虚,变得病态易怒,使他们成为 自己和周围人的累赘,而后随着时光的流逝,
环境会把他们变得面目全 非,衰弱不堪,在死前很久,就被埋葬在众人的淡漠无情之中。
由于形势发生了相当的变化,两国关系有了改善,两位领事又乐意互 相拜访了。在短暂的和平喘息时期,
两个人都很尴尬,很不自然,他们仿 佛刚刚睡醒一样,在自己身上找寻个人对待自己对手的另一种情感,同时
又反身自问,这种情感能给他们多大自由。那时,他们之间建立了友善关 系,还交换了礼物,用热情洋溢的友好
感情相互通信。这种感情只有那些 彼此侮辱过,同时又被迫使他们相互竞争的乖舛命运紧紧联在一起的人 才有。
但是短暂的宁静一结束,拿破仑和维也纳宫廷的关系一恶化,两位领 事的互访又开始减少了,他们的殷勤
热情又按量降温,直到最后,两国断 绝外交关系或爆发战争,他们才争吵起来,彻底疏远。于是,这两个疲惫
不堪的人又顺从地展开斗争,仿佛两个站在两条长绳末梢的小丑随着远方 大搏斗的转变而转变。这场大搏斗的最
终目的,他们不知道,但搏斗的规 模和残酷性使他们的心灵充满了同样的恐怖和迷惘。然而,即令在这样的 时
刻,两位领事之间,或者按他们在书信中自称的“两个流亡者”之间的那 根无形的、牢固的线,并没有断。无论
领事自己,还是他们的家眷,都不 再相见了;不仅如此,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使出一切手段来损害对方。 每
逢更深夜静,特拉夫尼克城沉入幽深的黑暗中的时候,只有两个领事馆 还有一两扇窗户透出灯火。两位领事精神
抖擞地俯首对着一叠纸阅读代理 人的报告或者起草报告。达维尔或冯•米特勒常常放下手中的工作,踱到 窗前,
凭窗眺望对岸孤零零的灯光,他的邻居兼对手,正在灯光下设置无 形圈套或挖掘无形陷阱,竭力想暗中破坏拉什
瓦河对岸的同行,打乱他的 如意算盘。

看来,隔开他们的并不是人口稠密的小城。而是空虚、沉默和黑暗。 两幢楼房的窗口都闪着亮光,宛如两
个出来决斗的人瞪大的瞳孔。隐在窗 帘后面的两位领事(不同或同时)透过黑暗,望着对手的微弱灯火,怀着激
动的、深刻理解的和真诚惋惜的心情想着对方。而后,振作精神,又回到 桌旁,借着快燃尽的蜡烛,继续写自己
的报告,报告里却没有一点点刚才
所感受的痕迹。两个人都在冤枉或诋毁对方,他们从各自官方地位的想象 高度出发,认为自己一边给部长写这份
秘密报告,一边正在决定世界的命 运,尽管他明明知道,他为之写报告的人绝不会看这份报告。
S •新丝路文庫
在世界大战的艰苦年代,特拉夫尼克谷地的生活似乎完全由清一色无 欢乐的命运的相互冲突组成,奥地利
总领事约瑟夫-冯-米特勒的生活也 与此相似,是由各种困难构成的。在这些困难当中,他来特拉夫尼克就不 能
算是最小的困难。
他长着一头黑发,面孔黝黑,蓄着两撇捻得很紧的小黑胡。他目光专 注,话慢语迟,仪态矜持。他为人直
爽,但性情不随和,外表清洁,整 齐,朴素,端庄。人和军服仿佛是为了紧急制造一个普通上校,刚刚从帝 国
和皇家军需仓库弄来的。只是他那对栗色的眼睛和一直红肿发炎的眼睑 赋予他的面孔一副厚道和真诚深藏的表情。
这是一个肝病患者的蒙胧眼 睛,一个老边防军官和文牍奴隶疲倦不堪的眼睛,它射出机智的目光,警 惕地保卫
着祖国一直受威胁的边疆,这是一个人的忧郁的、不露声色的 眼睛,他在这个舞台上见过许许多多恶,也知道人
的机遇、自由和仁爱的 极限。
他是五十年前在一个名叫奥西耶克①的小城出生的,他父亲当时在
① 今克罗地亚城市。 那儿的一个斯拉文骡骑兵团当军官。他毕业于士官武备学堂,获陆军 Fahnrich®,升
了中尉以后,被调到泽蒙当侦察军官。他在泽蒙干了二十年, 中间只有几次短期休假,那是同土耳其人或塞尔维
亚起义者打仗的艰难岁 月。他不仅要接待间谍,接收情报,保持各种可能的联系和书写报吿,而 且多次亲身潜
入塞尔维亚境内,常常化装成农民或修道士,并在极其艰难 的条件下搜集土耳其武装力量的情报,画下各种工事
和重要据点的方位 图,了解百姓的情绪。冯•米特勒在这个令人过早衰老的岗位上干出了成 绩。为了这一成绩,
他险些儿丧了命,这在生活中也是常有的。部里对他 过去几年写来的报告感到满意,召他来维也纳,晋升他为大
尉,并授予奖 金一百杜卡特②。成功使这位年轻军官的心里萌起了大胆的希望,希望自己 最后能越出那条单调
的、令人生厌的轨道,那条先人们拖着沉重负荷往返 的轨道。
这位年逾三十的边防军官,口袋里装着一百杜卡特奖金和一张功劳 证,内心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希望,而最
迫切的希望就是在比较高尚的社会 过安逸美满的生活。有个维也纳小姐在他眼睛里成了他理想的化身。她的 父
亲是个军法官,一个德意志化了的波兰人,母亲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匈牙 利男爵夫人。安娜-玛丽亚很美,但是太
活跃,太浪漫。她的父亲毫不犹 疑地把她许配给这个不出名的,但很能干的外地边防军官,甚至有点太快 T,太
轻易了。看来,命运之神正在等待这个时机,等待给他的脖子上挂 个老婆,好把他牢牢地、一劳永逸地拴在低级
军官的死气沉沉的生活轨道 上,尽管他想不惜任何代价从这条轨道上跳出去。结婚本应该给他打开通
德语:准尉。一原注
古代威尼斯的金币名。 往更高级、更诱人的世界的大门,但他的结婚却截断了他的一切道路,把 他永远捆
绑住,剥夺了他的精神安宁——无名人物、朴素命运的唯一财产 和最大的自豪。
这位“干出成绩”的侦察军官彳艮快就发现了一种无法预见、无法检验的 事情,那就是这个荒唐、空虚的
女人有着刁钻古怪的欲望和念头。自从泽 蒙守备司令一叫她冯・米特勒太太后,这个“不幸的波匈维也纳混合
种”, 就被想入非非症和欣赏狂,一种病态的、无法抑止的、无法满足的欣赏欲 望所折磨。她欣赏音乐、大自
然、不正常的慈善行为、古画、各种新思想 和拿破仑,凡是超出她的圈子,与她的家庭生活,与她丈夫的名望和
声誉 相矛盾的一切,她都欣赏。这种寻求刺激的渴望常常同她过去变化无常的 爱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有一
种命中注定的、无法抑止的需求,因此, 她从一个通常比她年轻的男人身边回来,总是身体冰凉,头脑发热,时
不 时陷入神魂颠倒的状态,因为她的嗅觉嗅出,这个男人有坚强的灵魂和一 颗豪迈的、充满最纯洁动机的心,
她坚信,她找到了自己的骑士,找到了 理想中的心心相印的心上人。由于她的天性,她找的多是年轻的、无牵无
挂的风流才子,而男人找她,只是为了暂时的、明白无误的发泄性欲,就 像找路上相遇、并不拒绝的女人一样。
第一阵狂喜之后,第一次肉体接触 之后,她那崇高的痴情和男人的真正意图明显地现出分歧,安娜-玛丽亚 由失
望陷入绝望。“爱情”变成对过去的心上人,对自己,对性爱以及对整 个生活的憎恨和厌恶。她渐渐复原,又在
另一种狂喜和忧愁中寻觅精神食 粮,并以此满足她那天生的、出现危机的荒唐需求。结果像第一次那样, 一切又
从头开始。
冯.米特勒多次想给妻子指出,说她走上了歧途,想开导她,保护 她,但都无济于事。他的“病孩”已经不
是妙龄少女了,她像癫痫患者一样 在新的古怪想法的支配下,又周期性地、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寻觅纯洁爱情 的
奔波中。上校熟知自己老婆的初期症状和坠入“迷津”的全过程,因此总 是预见到那一时刻:她哭够了,带着失
望的愁容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 哽哽噎噎地说,谁都想要她,可谁也不爱她。
这样的婚姻怎么能存在,又靠什么来维系呢? 一个正直、严肃的人竟 能容忍这一切,并事先谅解一 一点
永远无人知道,它将是这些无法说 明的秘密中的一个。这些秘密常常狠心地拆散两个人,或是如胶似漆地把 两
个人结合在一起。
同丈夫没过上一年,安娜-玛丽亚就回维也纳娘家去了。她说,她对 肉体之爱厌烦死了,并且不承认丈夫在
这方面有任何权利。大尉同意了她 的全部条件,才好说歹说把她接了回来。此后,他们生了个女儿,太平了 一
个短时期。但过了两年,一切又从头开始。大尉一甩手,就把全部身心 投入泽蒙检査站的公务和侦察工作,釆取
听天由命的态度,勉强同这条火 龙生活在一起。她不断要他作出牺牲,而对他的牺牲,却又以新的不满和 新的
丑闻来报答。
这个漂亮的、荒唐的、挥霍无度的冯•米特勒太太,也和一些乖戾 的、喜怒无常的女人一样,想干什么就干
什么,从来不知道她的目的何 在。她不顾一切地听任新的“灵感”来摆布,但很快又失望地败下阵。不知 是她
的迷恋还是她的失望使冯-米特勒最痛苦,最难以忍受。大尉对两者 都以殉道者的泰然态度来承受。其实,命运
给他送来这个女人是对他的不 公道的惩罚,可他却无限地、坚贞不渝地爱她,像爱病孩一样。她身上的 一切对
他来说都是珍贵的,崇高的,非同寻常的;她内心的一切,身上的 一切,周围的一切,直到属于她的一切东西,
他都觉得特殊,美妙,值得 热爱,值得为之作出各种牺牲。她的怪念头和乖常行为弄得他彳艮痛苦,羞 于见人,
暗地里苦恼伤心。但一想到,这个迷人的女人可能抛弃他,或者 对自己做出什么意外的事,离开他的家,甚至这
个世界,他又浑身哆嗦起 来。他的官职一步步高升,女儿一天天长大,长成一个瘦瘦的、严肃而又 不爱讲话的
小姑娘,而冯-米特勒太太却劲儿不减当年,照旧奔波着,向 生活要它不能给予的东西。她一会儿从狂喜变成沮
丧,一会儿从沮丧又变 成狂喜,她折磨自己,也折磨周围的人。这个女人身上无法抑止、难以理 解的情欲随着
年月在变更方向和形式,但没有显出减弱或平息的迹象。
冯-米特勒相当意外地被任命为驻特拉夫尼克总领事的时候,安娜- 玛丽亚正在经受一次极度失望的痛苦。
起初,她大哭大闹,声明她不肯从 一个至今还叫她苦恼的半土耳其化的小城搬到一个“真正的土耳其坟墓”中
去,她也不同意把孩子交给“亚洲”。上校一再安慰她,说这次新任命是个 大变化,是他升迁中的一次飞跃,稍
许受点罪,薪俸却要提高,女儿的未 来就有了保障。最后,他建议妻子和女儿留在维也纳,如果实在不想去的
话。安娜-玛丽亚开头抓住了这句话,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同意去当牺 牲品。显然,上校命中注定无福在这块
土地上过上几个月的太平日子,因 为妻子不在,这儿就像天堂。
冯-米特勒刚刚找到房子,稍稍拾掇一下,妻子就带着女儿来了。
第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需要有宽广的生活天地。她虽然有点发胖, 却还显得漂亮和年轻。她的整个模样是:
光洁白晳的皮肤;闪着异彩的眼 睛,一会儿呈淡绿色,一会儿呈深黄色,一会儿像拉什瓦河的河水,呈 琥珀色;
发型、头发的颜色、步态、风度和谈话中的命令口吻——所有这 些,首先给特拉夫尼克人留下一个有力有威的印
象。黎民百姓按照自己的 想象,通常把这种印象加在外国领事身上。
冯•米特勒太太的女儿阿加塔,今年十三岁,完全不像母亲。她性格 内向,沉默寡言,是个与年龄徳^相称
的小大人。她非常敏感,两片薄嘴 唇紧闭着,专注的目光很像父亲。她老在母亲身边转来转去,像是作无言 的
责备,从来不用什么方式表露自己的感情,从外表看,她完全不关心周 围的-Wo 实际上,小姑娘从小就被母亲的
火爆脾气和她隐隐猜测到的父 母之间的紧张纠纷吓坏了,惊呆了。她只爱父亲,但只是一种无能为力的 消极的
爱。她属于这样一种类型的小姑娘:身材瘦削矮小,早熟,宛如小 型彩画中的成年女人,她的一举一动一会儿完
全像个孩子,一会儿又突然 像个大人,叫人惊诧,叫人弄不懂。她在各方面都与母亲不同,无音乐才 能,喜欢
孤独、看书。
冯•米特勒太太一到,马上以全副精力着手布置房间,修缮花园,家 具是从维也纳运来的,工匠是从斯拉沃
尼亚的布罗特带来的。一切都变了 样,移了位,翻了个儿(“冯•米特勒太太在修建新的申伯隆宫。”法国领 事
馆内议论着“拉什瓦河对岸”)。冯•米特勒太太确实喜爱法语,凡是认 为有俏皮劲儿的法国话,她都下过一番
工夫,此刻,她对此未予以报复。 我们看到,达维尔夫人的房间里摆着许多经过巧妙掩盖和伪装的箱子, 冯•米
特勒太太讥讽地说,她摆设的家具都有 Louis Caisse®的风格。奥地 利领事馆的小花园砌起了一道高墙,隔开
那家喧闹、肮脏的客栈和马厩。 哈费扎季契家的这座老房子全按冯-米特勒太太的特殊计划重新改造。她 的这个
计划没完没了,没有意义,但符合或者应该符合一种高级的,她自
① 法语:路易的箱子。——原注
己也不清楚的完善、豪华和优雅的概念。
她这种类型的女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出现新的古怪脾气。如今,安 娜-玛丽亚正患着洁癖,不仅她自己受折
磨,她身边的人也跟着受罪。她 觉得所有的东西都不大新鲜、不够清爽,洗得不干净。她以她的全部热 情开始
同杂乱、肮脏作斗争。她不停地更换仆人,吓唬家里人,跑上跑 下,发出咚咚的声响,她同脏乱、灰尘、虫子和
本地的怪风俗开了仗,心 都操碎了。后来,过了些天,她突然泄了气,对这场斗争的结果失掉了胜 利的信心。
她退缩了,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完全绝望了。她觉得,这个 东方国家的杂乱、肮脏,从四面八方向她逼来,从
地下爬出来,从空中掉 下来,穿过门、窗、每一条隙缝,缓慢但坚定不移地控制这栋房子和房 子里的一切——
家具、人和牲畜。她觉得,自从她来到这个盆地,她个 人的东西也生出了霉点和锈斑,渐渐蒙上薄薄一层污垢,
揩不净,也刷 不掉。
每天短暂散步后归来,她常常惊恐不安,更感惘然,因为她一走出家 门,不是碰上一只癞皮狗或者一只闪
动着悲戚戚的眼睛、胆怯地望着她的 癮腿狗,就是碰上一群长毛蓬乱的街头野狗,它们为争夺一只骗猪的内脏
而厮咬,肠子拖得满街都是。她骑马出城,高高坐在自己的乌龙驹上,竭 力想不看身边的一切,但无济于事。
有一天,短短一阵春雨过后,安娜-玛丽亚带着卫士,沿着大道,缓 辔郊游。出城的时候,迎面碰上一个乞
丐。一个病懐恢的痴呆老人。赤着 脚,穿得破破烂烂。他往边上一闪,攀上陡坡上的一条比大道略高的小 径,
给老爷们的马让了路。这样,乞丐的两只脚就和领事夫人的面孔处在 一条水平线上。刹那间,她停在松软的黏土
地上,眼前的地平线被一个风 烛残年的受苦人的一双又大又脏的光脚板遮住了。她只看了一刹那工夫, 可是大脚
却久久地停留在她眼前。长年的颠沛流离,长年的苦难生活,把 这双脚变成了四角形,歪歪扭扭,斑斑疤疤,要
多难看有多难看,简直不 是人的脚。这一双庄稼汉的笨拙、歪扭的大脚满是裂口。酷似松树皮,枯 槁,黑瘦,
勉勉强强支撑着全身的重量;这一双残废的、不大灵便的大脚 磕磕绊绊地往前挪动,大概是在丈量他人生旅途的
最后几步。
在这一刻,安娜-玛丽亚想到,即令有几百个太阳,有几千个春天, 也不能对这双脚有所帮助了。任什么护
理、营养或药物也治不愈它们,改 变不了它们。大地上尽管人丁兴旺,繁花似锦,而这双脚只能越来越枯 槁,
越来越丑陋,越来越可怕。
眼下这个想法一直萦绕在她心头,一个叫人恶心的、叫人痛苦的幻影 整天整天地在她眼前晃动。无论她想
做什么事,无论她考虑什么问题,马 上就有个冰冷透骨的想法冒出来:“人活着为什么? ”
冯•米特勒太太苦恼极了,一想到没人理解她厌恶现状的心情,没 人同情她追求完美与整洁的渴望,她感到
痛心,感到委屈,也就更加苦 恼。然而,除此之外,更确切地说,正因为如此,她有需要经常谈谈这个 话题,
见人就抱怨城市太脏,仆人太邇谒,尽管她看得出,谁也不想理解 她,更谈不上愿意帮助她。
多拉茨教堂的神甫,那个粗俗、月巴胖的伊沃-扬柯维奇,彬彬有礼, 但却心不在焉地听完她的抱怨和痛楚
的呻吟,随便地、不假思索地、像哄 小孩似的安慰她,脑袋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反复地说,人应该逆来顺 受,
因为归根结底,垃圾与尘土也是上帝的恩赐。
“还有,古人说得好:4Castis omnia casta.,心洁则万物洁。"神甫又妄 自尊大地翻译道。凡是胖子和
老修道士都有妄自尊大癖。
自此,玛-米特勒太太被周围的一切弄得愁云满面,惊惶失措,她不
出门,不见人,根本不想看这个城市一眼。她整天戴着手套,坐在罩着雪 白套子的沙发上,套子要三天两头地换。
她不许任何人走到她跟前同她讲 话,甚至不许人在她面前晃一晃。尽管这样,她心头一直萦绕着一种感 觉,总
觉得有朝一日她将死在污垢和潮湿的雾味中。她很苦恼,当苦恼难 以忍受的时候,她常常冲到丈夫面前,不让他
工作,悲悲切切地埋怨丈夫 不该把她带到这儿来,她泪流满面地要求丈夫马上离开这个肮脏、倒霉的 国家。
她一遍一遍地纠缠,直到习惯力发生作用,或者癖好起了变化,她才 算罢休。
领事馆内除了总领事,第二号重要人物要算翻译兼办公厅主事尼古 拉-罗塔了。以前,他在泽蒙边防军服役,
是冯-米特勒把他带到特拉夫 尼克的。
此人身材矮小,驼背,虽说驼得并不十分显眼,可胸廓特别发达。头 特大,朝后仰,缩在拱起的双肩里。
脸上有个大嘴巴和一对滴溜乱转的眼 睛。天生的一头髯发已经杂有银丝了。两条腿短而细,足蹬一双矮筒皮 靴,
靴腰朝外翻卷。有时候,他穿一双丝袜和一双带镀金扣环的皮鞋。
罗塔与他的上司不同,他的上司有教养,平易近人,对人抱着一种悲 天悯人、与人为善的态度,可罗塔,
上司的心腹助手,无论对土耳其人, 还是对基督徒,都傲慢自大,粗暴无礼。他那阴沉的沉默也像他的话语一 样
叫人感到难堪,不快,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他虽然矮小,驼背,但却 千方百计地居高临下看人,即使对比他高
一倍的大个儿,也是如此。他那 长在朝后仰的大脑袋上的一对阴森的眼睛垂着沉重的眼睑,现出一副侮辱 性的
寂寞和懒洋洋的轻蔑神态,仿佛他所看见的交谈者是在遥远的地方, 在他身下的万丈深处。只是在高官显要面前
(他清楚地知道,谁是显要, 谁不是显要,而只是外表看来像显要),在为他们做翻译的时候,他才垂 下眼睛,
目光变得果敢,宽厚而又深不可测。
罗塔会讲多种语言(特拉夫尼克人作过一次统计,说他懂得十种语 言)。然而,主要的还不在于他会讲多
种语言,而在于他能用这些语言逼 得对手哑口无言。他有个习惯,爱仰着头,眯着眼睛,仿佛从老远老远的 地
方用目光打量他的交谈对手,然后才干巴巴、挑衅地说:
“你怎么样?你还要怎么样?啊? ”
他用特殊的姿态说的这两句毫无所指的话常常弄得最有胆略的人也窘 态毕露,使那些最有分量的论据、证
据、最正当的要求都黯然失色,无法 成立。
罗塔发现,只有达夫纳才配做他的竞争者和交谈者。他们来特拉夫尼 克前,达夫纳在敕令和入境签证上略
施小计就迫使他们在德尔文塔白待了 两个星期,似乎被当作了诈骗犯。自此以后,罗塔把达夫纳列为需要认真
对待的高级对手。达夫纳也不敢低估罗塔。罗塔的情况,他是从贝尔格莱 德的一个商人那儿听来的。他们俩的会
晤不同于他们同其他人的会晤。他 们交谈时都用轻松打澤的口吻,听起来大大咧咧,漫不经心,可内心却战 战
兢兢,极度小心。他们像两只野兽,互相嗅来嗅去;他们又像两个骗 子,互相打对方的主意。他们都很清楚,他
俩都是骗子,但不知怎样对付 对方,如何投对方所好。
他们缺话时,起初一般用法语,用社交语调,用领事常用的外交辞 令,有时变成大声争吵,就转用地中海
沿岸常用的粗俗的、完全歪曲了的 威尼斯土话。这时,两位通译就扯下自己的温文尔雅的假面具,按照旅居 近
东法意侨民的习俗,破口大骂,完全不顾体面,使用最下流的字眼,同 时还伴以难以言喻的手势和表情。
“赐福吧,最尊敬的在天之父,赐福给教堂里圣母的温驯仆人。”达夫 纳滑稽地向罗塔一哈腰,嘲笑他讨好
修士。
“让地狱里的雅各宾党的魔鬼们赐福给你吧。”罗塔平静地回答,犹如 重复背熟的台词。
“您不是常舔神甫们的祭坛嘛,您就舔吧!”达夫纳说。
“假如神甫们要您舔的话,您一准乐意舔他们那个一般人不肯舔的地 方。可惜他们不愿意。他们不要你们法
国人效什么劳。还有,我听说,你 们在帝国领事馆的一个房间里设了个犹太教的小教堂。”
“没有,没设,我们设犹太教教堂有什么用?还不如上多拉茨大教堂 去看帝国皇家总领事阁下和他的尊敬的
通译官先生伺候伊沃神甫做弥撒更 有意思。”
“为什么不能呢?这我也能做到。”
1 “我知道,我知道,你什么都能,你只有一件事不能,不能再长高 一点! ”
“你说的不错,你瞧,这件事我绝对办不到,”驼背眼睛一眨不眨地说, “不过,请你相信,自从我见到你这
个细高挑子以后,我对这一点儿也不 后悔。你想想吧,你死后还要再拉长,给你这么长的死人找棺材,还不伤
透脑筋。”
“唉,倘若我三生有幸,能看到你寿终正寝,我绝不吝惜劳力和金钱, 一定给你找这么一个小棺材。”达夫
纳伸开双臂,比画一阿尔申①的长度。
“哦,用不着,用不着,我还没到死的时候呢。我为什么会死,又不 请你看病! “
① 度量单位,约等于零点七一米。
“谁肯给你看病,除非是霍乱! ”
I “我知道,你是霍乱菌的同行,只是它杀人至少是免费的。不错,你 是手到必死。霍乱菌还能好歹防一防,
保一条命,可落在你的手里,那就 死路一条了。”
他们就这样打挥逗趣地说着,直到互相用厚颜无耻、洞察一切的目光 盯着对方纵声大笑,方肯罢休。
这类谈话通常没有第三者在场,因此成了两位通译一种放松神经的特 殊体操。谈话快终结的时候,他们
又改用法语,彬彬有礼,客客气气。特 拉夫尼克的居民看到他们告别时都脱下帽子,相对深深一躬,完全可以下
结论说,这两位基督教国家的官员进行了一场长时间的友好谈话。 「'
罗塔对特拉夫尼克的其他人也持同样的态度:蛮横,阴沉,猜疑,求 实,不拖泥带水。
他出生在的里雅斯特①。父亲焦瓦尼亚-斯卡尔帕罗塔是个穷苦的鞋 匠,死于酗酒。罗塔是老鞋匠的第十二
个儿子,又矮又丑,是个驼背。他 出生后的头几个月弱极了,以致家里经常点起蜡烛,有一回甚至把他洗 净,
准备埋掉了。然而,这个苍白、孱弱、驼背的孩子入学以后,人们发 现,他竟比他的哥哥们都聪明,因此都说他
将来有出息,要比父亲和祖父 强。当时,他的几个哥哥长得身高体壮,有的当了水手,有的进了手工作 坊,有
的打杂活,那时光,在的里雅斯特打杂活赚的钱同本本分分的劳动 差不多。驼背孩子到一家轮船公司的公事房当
了杂役。
这孩子瘦骨嶙峋,寡言少语,苍白的脸上有一双大眼睛、一张动人的 嘴巴。他在公司分发信件和磨笔尖的
时候头一遭看见老爷们坐在宽敞、清
① 意大利城市。
洁的大房间里的气派。这些有钱人生活在优越的环境里,生活在上层社 会,那儿说话从来不提高嗓门,彼此相处
总是客客气气。他们不谈吃,不 讲穿,也不谈论其他最迫切的生活需求,仿佛那些事不屑一谈似的。在那 儿,
人们的心思和精力全都用在远大的目标上。这孩子把他白天在公事房 干活时才能窥见的生活同父亲家里那种肮脏、
拥挤、简陋的生活,同自家 和邻居家那种脏言脏语、争吵打骂的野蛮粗俗生活作了个比较。经过比 较,他痛苦
极了。现在,当他知道了有这样的生活后,他再也不能在他出 生,而且注定要度过一生的穷家待下去了。有一回,
他翻来覆去地思谋了 一夜,天近黎明的时候一骨碌从他十分厌恶的那条破被子里爬起来,双膝 跪在地上,眼泪
汪汪地发誓说,他不管别人怎样,他若逃不脱亲人们的命 运,他就不想活下去了。
他那一大群大大小小的兄弟们正在他身边沉沉酣睡。他们和他一样, 也盖着破破烂烂的被子。他们有的当差
跑腿,挨打受气,有的失了业,干 些脏活累活糊口。但是,在他看来,他们已经不是他的骨肉兄弟,而是令 他
讨厌的奴隶,跟他们无法生活在_起,无论如何得尽快逃走,永生永世 躲开他们。
-从那天起,这个驼背的男孩彻底迷上了轻松、舒适的生活。他揣摸着 主人们的心思,忠诚地、无怨言地工
作。他勤学,多看,留心听,以一个 身处绝境的人的顽强劲头拼命寻找通往他梦寐以求的美好生活的大门,探
询打开的方法。一种无意识的,但竭力想挤进大门,并留在大门里的迫切 愿望拽着他前进;一种对父亲家里的可
怕生活的极端憎恨,对与他有牵连 的一切东西的难以克制的厌恶也以同样的力量从背后推他前进。
毅力和勤奋不会永远埋没,不会不结出果实。小家伙渐渐熟悉了公事 房的工作,他常常接受轮船上的委托,
找市政当局办理一些交涉。他谦虚
谨慎,好学不倦,在语言方面表现出极大的才能。还会写一手好字。上司 看中了他,让他去学德语,并给他加了
薪金。后来,他又向一位弹钢琴的 法国侨民学法语。这位老人曾经跻于巴黎上流社会,很有学问,如今瘫痪 T,
不得不教几个学生挣钱糊口。年轻的尼古拉•斯卡尔帕罗塔从他那儿 不仅学了许多语言方面的知识,而且也学了
许多地理、历史方面的知识以 及老先生称之为“生活学问”的知识。
年轻人学到这一切后就轻易地、冷静地离开了贫民区的老家,向一个 寡妇租了一间朴素的、桌明几净的屋
子。这是他迈向他费尽心机想挤进的 上层社会的第一步。
渐渐地,他成了轮船公司和接船时同外国人办交涉的必不可少的人 物。他能自由、流畅地说五种语言,准
确地知道帝国各个机关的名称和各 级官吏的职称。他牢牢记住应该记的一切,但不想记那些莫不相干的事 情,
尽管经常觉得有这个需要。此外,他非常谦虚,不声不响,从来不提 个人的要求和愿望,永远准备为他人效劳,
从不厌烦任何人。
城防司令官卡尔赫尔少校也看中了他。这个驼背的年轻人,曾为司令 官出过力,提供过坐公司轮船到达这
儿或离开这儿的外国人的有益情报。 后来,少校调任泽蒙,不多久,就邀请驼背青年来泽蒙司令部任翻译兼情
报官。
鞋匠的儿子已经从一个世界逃了出来,正在千方百计地谋求在另一个 世界占据一席之地。所以,他把司令
的邀请看作时来运转,看作远远离开 父亲这个穷窝的良机,而父亲的穷家和他只相隔几条街。
这样,年轻人来到了泽蒙。由于他勤奋,机警,很快就得到了提拔。 他多次潜入贝尔格莱德执行秘密使命,
经常在边境检疫站审讯外国人(最 近他又学了希腊语和西班牙语)。在这儿,这个的里雅斯特鞋匠的儿子为
了彻底消除出身的痕迹,把自己姓氏斯卡尔帕罗塔中的斯卡尔帕甩掉,单 姓罗塔,在某一时期,还自称德•罗塔
①。在这儿,他娶了一个来泽蒙灸亲 的姑娘,姑娘的父亲是旅居近东的侨民,在君士坦丁堡做出口生意。她父
亲出生在君士坦丁堡,祖籍达尔马提亚,她母亲是希腊人。
姑娘胖乎乎,文文雅雅,很有些姿色。她还带来可观的陪嫁。罗塔觉 得,这样的妻子是他的最后靠山,一
劳永逸地巩固了他在生活轻松、美好 的上层社会的地位。他多年来忍辱负重向上爬的生涯到此结束了。
然而,恰好在这个时期罗塔突然明白过来,这门亲事既不是他热望的 向上爬的终点,也不是他翘盼已久的
报偿。他已经疲倦了,可是展现在他 面前的生活却像一条永无止境的航线,不会许给你一劳永逸、固定不变的
东西,宛如用多面镜子做虚幻的游戏一样,映出无数不同的、越来越远、 大概越来越虚假的景物。
妻子原来是个体弱多病、花钱大手大脚的懒婆娘,从各方面来看,都 是很难伺候的人(假若罗塔不是那么
决然彻底地同自己的童年割断一切联 系的话,那他会记起他童年时期家里人常说的一句谚语:<4Chi vuol
tare la sua rovina prende la mogbe levantina②")o 他在泽蒙干的这差事远不如在的 里雅斯特那
么太平,那么单纯。他接受的尽是一些危险的、极有分寸的任 务,这使他耗尽心血,日夜不得安生。他要同形形
色色的人物打交道,有 的狡猾,有的粗野,有的心狠手辣,他们来往于贝尔格莱德与泽蒙之间, 往返于多瑙河的
上下游,这种交道十分复杂,很难打。他常常出乎意料地 碰上极不友好的行为,预见不到的障碍或卑鄙的报复。
为了顶住这一切,
加个“德”字,意在冒充出身法国贵族家庭。
意大利语:谁活得不耐烦,谁就娶近东女侨民。
他不得不使用同样的手段。他渐渐学会用近东官吏或通译们常用的那种干 巴巴的傲慢语调说话,这种语调从外在
表现出内心的空虚,表现出对人不 信任、不抱任何幻想的作风。
他们的第二个女儿生下几个月就夭折了,女儿死后,夫妻生活中充满 了敌意和怨恨。起初,动辄拌嘴,没
多久,便变成了大吵大闹。从脏言相 骂和野蛮相打来看,一点儿不亚于他童年看惯的大打出手。末了,妻子毫
不惋惜地丢下他,没吵也没闹,回君士坦丁堡去了。他们双方一致认为, 她本来就不应该离开君士坦丁堡。
这时候罗塔才恍然大悟,他要想从他出生的世界跨出来,挤进偶尔一 瞥就觉得着迷的另一个世界,光凭一
个穷得夜夜痛哭的敏感驼背孩子的立 志发誓,光凭二十年的吃苦、拼命的劳动和服役是不够的。更糟糕的是, 这
个“新”世界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孤立的,定型的,固定不变的。当初他曾 以为,他能够到达这个世界,一劳永逸
地占有它,其实不然,这个世界就 像那个贫穷、龌龊的“旧”世界一样。虽然他用了九牛二虎的力气从中冲了
出来,但要想抛弃它,要想抛弃兄弟姐妹和老家的破破烂烂,并不那么简 单,那么容易:“'旧世界'必然要穿过
表面的变化和成就,不露形迹地跟 在他的身后。”
罗塔刚到三十岁已经发觉自己受了骗。他精疲力竭了,花了那么多力 气,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他不喜
欢作抽象的遐想,但他不能不思索自 己的命运,不能不感到自己是孤独和绝望的。为了摆脱这些想法,为了拯
救自己,他一头扎进边防哨所和边防检疫站单调的、令人厌倦的生活中。 在那种生活中,人会变得分外粗野,会
过早地衰老。他开始贪财,热衷捞 钱,嫉妒同事,爱发脾气,动辄争吵,而且纠缠不休。他粗暴,迷信,怯 懦,
虚荣心极度膨胀,他不仅吹嘘他已取得的成绩,而且也吹嘘他为取得
这些成就所付出的人们看不见的努力和代价。
他并不一直羡慕虚荣,就像随着岁月的消逝,人们对一些放荡行为不 再感到快乐一样。他对加官进爵灰了
心,感到厌倦,失望。如今,他随波 逐流,只求不受穷,不生病,尽量少干事,少操心,尽量多一点小乐趣, 多
_点信心和收入。
他和法国领事馆通译达夫纳一样,也同土耳其人混得很熟,习惯了他 们的风俗和脾气。通过同土耳其人,
同各种信仰的教徒和形形色色的旅行 家的经常交往,结怨结仇和角逐竞争,也习惯了他们的非人生活。
■罗塔过早地耗光了精力,如今,他已是头发灰白、唠叨不休、自私自 利的多疑症患者,脑子里充满了许多
固执念头,浑身沾染了书吏的迂腐习 气。他患狂想症,他怕迷信中的毒眼,怕不祥的预兆;他恨教会,恨同教
会有关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很孤单,但一想起妻子以及和妻子的共同生 活,就感到厌恶,一想起他丢在的里雅斯
特的那个肮脏的、吵闹不休的穷 家就不寒而栗,他甚至不愿听见他家的姓。他在储蓄中找到了乐趣,因此 拼命
攒钱,想以此来纠正生活中被糟蹋、被歪曲的东西。他相信,只有钱 才能提高人的身份,才能拯救人,保护人。
罗塔喜欢吃好菜,喝好酒,但他怕食物里有毒药,所以总避免去破 费。他还怕喝多了,酒后失言,泄露自
己的天机(他总是无缘无故地怕被 人毒死,恐怖感常常攫住他,虽然他尽力克服和摆脱这种怪诞的想法,但 这
种想法比真正被毒死的可能性更使他胆战心惊)o
他年轻的时候十分讲究衣着。他那洁白的衬衣,镶着花边的胸衣和袖 口,大量五颜六色的丝围巾,明光锂
亮的精制皮鞋,人们见了都啧喷称 奇,他在一片啧啧声中得到满足。但现在他放弃了这个癖好,攒钱的狂热 压
倒了一切。
然而,他辛辛苦苦积攒、一分一文储蓄起来的财富,倒引起他对受穷 的恐惧。有人说,他年轻时讲究打扮,
光衬衣就有一百零一件,皮鞋三十 双,这话不假。直到现在,几个箱子还塞得满满的。有人说,他有金子, 这
话也不假。可他却一刻也没有忘记,他的衬衣在慢慢地穿破,他的皮鞋 的鞋头和后跟也在逐渐磨损,而人世间根
本找不到藏钱的安全地方。整天 为这操心劳神,有什么值得?他二十年来做牛做马,吃尽苦,受足罪,又 得到
什么好处?眼下,无论金钱、地位和服装都无法改变命运(“妓女的 命运”,每逢夜里,罗塔便歇斯底里自言自
语地这样称呼命运)。眼下,东 西都破了,坏了,磨损了,他虽然还很富裕,可是透过衣服和鞋子上的破 洞,
他一个人仍能看得见显眼的、寒磋的穷困。他还以为,穷困已经永远 丢在身后远远的地方,丢在的里雅斯特了。
此时此刻,他要为藏钱、保钱 而操心,而童年时期则要为弄不到一文钱而发愁,两者像相似的两滴水; 此时此刻
他要为节约和吝啬而受罪,而童年时期却要为缺衣少食而苦恼。 这是为的什么?如果说,一个人费了这么大力气,
经过这么多的徒劳奔波 和晋升之后,又回到原来的起点,这又何苦呢?如今,他的思想里又以别 的方式渗入原
先的那种卑鄙和污秽,话语和行为中又充斥着粗野和无知; 如今,为了保住积蓄,他又要忍受原先那种伴随着穷
困的令人极其难堪的 痛苦。简言之,假若一个人无力摆脱受穷的恐惧,卑鄙的思想,粗野的语 言以及犹疑不决
的行动,又何必要那么多的财产,何必要成为某一种人物 呢?而痛苦的、不可避免的潜在不幸不知什么时候会接
踵而来,美好的、 令人满意的平静生活会像虚无缥缈的幻景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塔这才明白,他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要摆脱出身和童年也不那么 容易,于是他的头昂得更高,处事更
加蛮横,待人更加无礼。他越发吝 啬,越发刻板地维护公事房的规章制度,他对比他年轻或者仰仗他的人态
度更加严厉,更加不讲情面。
奥地利总领事馆内除了尼古拉-罗塔,还有两位低级官员。
一位叫弗朗茨-瓦格涅尔,他的父亲是移居到斯拉沃尼亚布罗德市的 法国移民。他身材不高,头发淡黄,为
人殷勤巴结,写得一手好字,工作 不知疲倦。这个灰溜溜的小个子在长官的眼皮底下从来不阿谀奉承,但内 心
却藏有过多的逆来顺受、唯唯诺诺的性格,同时又干着官场那种粗野 的、杀人不见血的卑鄙勾当,干得很隐秘,
不露一点儿形迹。他达到升官 的目的后,将会把罪责转嫁到一个倒霉的下属头上,也许,这个未来的下 属眼下
还在上小学呢。瓦格涅尔和罗塔是对头冤家,他俩经常争吵,仿佛 是两个宿怨甚深的仇敌。
另一个低级官吏,斯拉沃尼亚人彼塔尔•马尔柯瓦茨是个军士,他体 态匀称,脸色红润,留着两撇朝上卷的
小黑胡,浑身上下干净,利索,是 个美男子。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自己身上,一向自满自足,根本不想考虑 其
他事情。
也许是暮秋,也许是初冬——既不是秋天,也不是冬天,但这倒霉的 天气比秋天或冬天糟得多。一年之中,
这种骇人的时令要持续几天、几个 星期,可是几天就相当于几个星期,几个星期比几个月还长。雨、泥泞和 雪
花——雪花在空中就变成雨水,一擦地面就变成泥浆。苍白无力的太阳 透过云层,微微染红破晓的东方。只是在
黄昏时分,在灰蒙蒙的白昼转为 漆黑的夜之前,西方的天际才出现几抹金色的霞光。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一切都
充满了水分,潮湿从天而降,从地而起,包裹了整个城市,渗进一 切东西。这种无所不能的无形潮气改变着事物
的色彩、形状,改变着牲畜 的习性,改变着人的行为、思想和情绪。寒风,一天两次掠过盆地,驱散 着这水分,
但它挟裹着雨雪和森林的潮湿气味,又带来大量水分,于是, 城里停滞不动的浓重潮气被山里来的冰冷潮气排挤,
更换。谷地两侧沼泽 泛滥,泉水喷涌,洪水奔流。几条不起眼的山溪汇成瀑布,倾泻而下,响 声震天,冲入大
街,宛如一个醉眼蒙胧的乡下汉。面目全非的拉什瓦河河 水暴涨,浊浪滔天,吼叫着涌入市中心。人们无处躲避
咆哮、喧嚣的河 水,无法抵御洪水带来的彻骨的潮气和寒冷。潮气和寒冷已经渗入房间, 钻进被窝,人和动物只
好靠自己的体温苟延生命。墙上的石头冒出冷水 珠,树木变得黏滑滑,软绵绵的。在潮湿的致命袭击面前,一切
生物都集 中精力寻找自卫的好办法。野兽彼此紧偎着,种子在地下默不作声,树木 全湿透了,在瑟缩发抖,_缕
气息深藏在树心和温暖的树根中。
经受过锻炼的本地居民对这一切已习以为常,他们根据个人的条件、 习惯和财力,按照个人的情况和社会
地位,烤暖,吃饱,在本能和经验指 导下,维持自己的生命。有钱人没有特别需要绝不出门,他们坐在不通风
的房间里度着一个个白天和黑夜,对着绿瓷砖的壁炉烤手,耐心地等待, 而等一天所需要的耐心,往往比等一个
漫长的冬季和气候恶劣的季节还要 大得多。他们谁也不怕错过什么机会,不怕落在后面,不怕碰上这种猝不 及
防的袭击——大家都毫无例外地在相同的条件下生活,过着节奏一致的 日子。他们需要的一切全在手边,锁在地
窖、阁楼、仓库和贮藏室中。富 人们深知此地冬天的特点,都作好了迎接冬天的充分准备。
穷人们的行动就完全不同了。在这样的日子里逼得他们走出家门是因 为断了粮。有些人夏天从来不向任何
人低头,此时为了赚钱,找零活,或 求人帮助,“弄”点东西带回家,不得不低三下四。他们缩着脖子,冻僵了
手脚,把旧麻袋卷成风帽罩在脑袋和双肩上,垂着头,出门去找食物和燃 料。他们用破布片缠在头上作头巾,缠
得很低,生怕别人认出来。他们穿 着破皮、破布或树皮编的鞋,悄无声息地从别人家屋檐下和阳台下溜过, 绕过
一洼洼水潭,踏着一块块石头,跳过一条条小水沟,像猫儿一样抖抖 腿,对着手呵气或者用手拍打大腿。他们一
边磕打着牙齿或者哼着小曲, 一边干活,做事,行乞,一想到这种方式能够弄到食物和燃料,浑身就增 添了忍受
这一切的力量。
特拉夫尼克人就是这样苦熬他们从小习惯了的艰难季节的。
被命运抛到这块谷地的外国人却是另一番景况。每年到这个节令,谷
地里茫茫一片,“潮气袭人,阴风阵阵,活像监狱的过道”。
总督府里平时一向热热闹闹,无忧无虑,就像一座骑兵营,这时,潮 湿和苦闷像疫病似的渗透进来。总督
的马留克兵生平头一遭碰上这样的冬 天,他们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犹如热带的牲畜落到了严寒的北方,惊慌
失措地用充满忧愁和痛苦的眼睛观看周围。许多人整天躺着,用毯子蒙着 头,不停地咳嗽。由于思念远方的温暖
故土,他们真的病倒了。
就连总督带到特拉夫尼克的动物一拉种的猫、鹦鹉和猴子也停 止了为主人排忧解闷的蹦跳和吵闹。它们一
声不响地蜷缩在角落里发愁, 盼望太阳送来温暖和欢乐。
财政总监和总督的其他心腹躲在内室不出来,仿佛院子里已洪水滔 天。每个房间都有一只瓷砖砌的火炉,
炉膛对着走廊,仆人往炉膛里填满 沉重的榆木劈柴,热力可保持一夜,早晨再用未燃尽的红火炭生着炉子。 黎
明时分躺在热烘烘、余热未消的房间,听着外面开炉门,扒炉灰和一块 一块填劈柴的声音,确实愜意得很。但是,
寂寞早在东方出现鱼肚白之前 已经钻到这里。为了排遣寂寞,人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变着法儿玩乐。 总督大
人也丧失了固有的乐天性格。他一天几次到楼下那间墙壁厚实、开 着几眼小窗的黑暗大厅。楼上那间大厅固然通
风,明亮,但太冷,整个冬 天便停止使用了。总督常把高级和心腹官吏请到楼下这间大厅来,海阔天 空,消磨
时光。他长时间地讲些琐碎的小事,竭力驱散对埃及的回忆,对 未来的憧憬和对海洋的怀念。对海洋的怀念使他
痛苦得夜不成寐。他讥讽 地说:
“这地方太好啦,亲爱的,太文明了!咱们在哪儿得罪了真主和命运 神呢? ”
这话他一天要说上十来次,一会儿对这个说,一会儿对那个说。
每个人对这地方和天气的反应都相当有表现力,相当不客气。财政总 监说:“这儿简直是狗窝! ”总督的
同乡兵器总管尤努兹贝格抱怨说:“熊 到了这儿也要哭鼻子。”总督私人的朋友易卜拉欣霍加强调:“现在清楚
了, 派咱们来这里是来送死的。”说完,他枯黄脸上的皱纹全舒展开,仿佛真准 备去死。
他们的诉苦和牢骚多少驱散点烦闷。透过谈话声,听得见河水的吼叫 声和大雨的哗哗声,也感觉到浓重的
潮气。潮气包围总督府已有多天,它 渗进府内的每个小孑厢每条隙缝。
当苏莱曼帕夏进来时,众人立刻哑然无声,全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这位副总督不顾寒冷和大雨,每天骑
马穿城走几次。
总督同自己的助手,同这位纯朴、健壮的波斯尼亚人谈话时,竭力显 得沉着,周到,他用诙谐的口吻问道:
“请你说说,是不是经常有这样的灾难降到这个城市? “
苏莱曼帕夏用生硬的土耳其语一本正经地回答:
“真主保佑,帕夏,这根本不是什么灾难,正如大家所盼的,今年冬 天有了个好的开头。若是冬初潮,冬末
就干,就是说,来年是个好年景。 雪一落,冻一下,瞧吧,万物就披满阳光。脚踩下去沙沙响,金星乱窜。 真
美啊,真迷人啊,真主创造的景色就是这样,也应该是这样。”
苏莱曼帕夏一面搓着瘦骨嶙嶙的通红大手,把脚伸到炉边烤着那双潮 湿的长筒袜,一面兴冲冲地向总督描
绘着即将来临的奇观美景,总督听了 这话,皮肤上就像有无数蚂蚁爬来爬去。
“哎,老朋友,你行行好,你不能叫我们好受一点吗? ”总督开玩笑 地说
“唉,不行;不行!就听从真主的安排吧!冬天不像冬天,那还成!”
副总督坚定地,仍然一本正经地说,丝毫不受外来的土耳其人那含蓄的俏 皮话的刺激,对他们的敏感依旧漠不关
心。他笔直地、稳稳地、不动声色 地坐在这些冻得发抖的可笑的外国人中间,他们以恐惧好奇的心情注视着 他,
似乎他正以铁石心肠调度着天气和季节的变换。
当副总督站起身,披上宽大的红色斗篷扳鞍上马,抖缰进入冰冷的雨 幕,顺着泥泞的街道向自己的府邸驰
去的时候,留下来的人惊慌而绝望地 面面相觑。当大门在他身后关闭时,他们接着又挖苦地大骂波斯尼亚人, 大
骂波斯尼亚和波斯尼亚的天空,直到骂够了,出了怨气,心情似乎轻松 了一些,才算罢休。
法国领事馆的生活变得更与世隔绝,更清静了。达维尔夫人第一次碰 上特拉夫尼克的冬天,她想尽办法减
轻和消除困难,吸取经验教训,并牢 牢记下,以备将来之需。她动作迅速,刻苦耐劳,围着灰色的开司米披 肩,
整天在偌大的土耳其式房子里走动,不停地发出指示,可是仆人不是 总能明白她的话,因为她不懂本地话,而本
地人又不会做法国式的家务。 不过,她还是使得仆人听从了自己的意志,多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在这 样的天
气,房屋的缺点和毛病全都暴露了,房顶漏水,地板透风,窗户关 不严,墙泥剥落,炉子冒烟。但是,这一切最
终都被达维尔夫人修补好, 整顿好了。她那枯瘦的、永远红肿的双手此刻冻得发青,可她一刻也不休 息,孜孜不
倦地同破损、缺陷和杂乱进行斗争。
楼下房间有点潮,但炉火旺,光线好,此时,达维尔和他的年轻下属 正坐在那里。他们谈论西班牙内战,
议论法国在达尔马提亚的军政当局, 说到一会儿迟到、一会儿根本不来的信使,也说到外交部,外交部对他们 的
请求和要求一直不作答复,但是他们谈论最多的却是恶劣的天气、波斯 尼亚和波斯尼亚人。他们每天这样平静而
又详尽地闲聊,宛如在等待中消 磨时光。要不是仆人端来蜡烛或是请他们去吃晚饭,若不是谈话不知不觉 转入
共同关心的话题,变成争论和争吵,闲聊是不会结束的。
那是白昼和夜晚相交的时刻,灯火还没有点起来,可是书已经看不见 了。杰佛西刚刚郊游归一即令天气这
样恶劣,他也严格地每天坚持骑 马郊游一次。经过风吹和雨淋,他的脸冻得通红,短发乱糟糟地粘在一 起。达
维尔对此很不满意,但不露声色,他认为这种郊游有害健康,也有 损领事馆的威信。这个朝气勃勃、有进取心的
年轻人生性好动,求知欲 强,达维尔见了就生气。可是,杰佛西对达维尔的意见反应迟钝,他们的 看法完全不
同。此刻,他正兴致勃勃地叙说他在特城和郊区游逛时看到和 听到的情况。
“嗯,”达维尔不以为然地说,“特拉夫尼克和它方圆一百英里之内,只 是一片肮脏的荒野,居住着两种受
难的人:折磨人的人和被折磨的人。而 我们这些不幸的人,被迫生活在他们中间。”
杰佛西竭力举例证明,这片土地表面看来与世隔绝,死气沉沉,其 实,它绝不是荒野,而是千姿百态,各
方面都很引人入胜的,有其独特的 表现形式。诚然,人民由于信仰几种不同的宗教,隔阂甚深,迷信甚笃, 而统
治他们的又是世界上最糟的政权,因而在许多方面落后,不幸。但同 时,他们又得天独厚,有与众不同的特点,
有饶有趣味的风俗,所以值得 花点力气找到落后和不幸的原因。对达维尔先生,冯•米特勒先生和杰佛 西先生这
些外国人来说,生活在波斯尼亚确实困难和不快,但这不能说明 什么问题。某一个国家的水平和作用,并不能以
某一个大国的领事生活在 其中的自我感觉来衡量。
杰佛西说:“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很难找到比这个国家更荒凉、更原
始的国家。但这里只要稍许往深处发掘,就能掘出陵墓和过去的遗迹。这 儿的每一块田地都有陵墓,而且不是一
座;往往是墓地挨着墓地。随着人 类的繁衍死亡,在几百年的过程中,一代换一代,一个世纪接一个世纪。 墓
地就是生活的物证,不是荒野……”
“瞎。”领事像赶缠扰不已的苍蝇那样挥着手大喊一声。年轻人表达思 想的姿态常使他感到厌恶。
“而且不止是墓地,不止是墓地啊!今天,我在去卡利布纳尔的路上 发现有一段路被大雨冲毁了。约莫在六
肘深的地方,看见两条当年穿过这 个谷地的道路残迹,一上一下,仿佛地质层一样。在最底下铺着沉重的石 板,
这是罗马大道的残物;往上三肘,有中世纪道路的残存物;上面,有 现代土耳其道路上铺的砾石和土。这样,这
一偶然形成的裂口,反映出两 千年的人类历史和三个相连的、一代埋葬一代的时代。您看见了吧! ”
“我看见了。当然喽,如果从这一观点来判断事物……”达维尔说道, 他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他并没有听杰
佛西的话,只是观察他的放寒光的 栗色眼睛,似乎想竭力看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眼睛,为什么老是这样看 世界。
杰佛西已在讲述通扎必利村那条道路上发现的新石器时代居民点的遗 迹。阵雨前,他在那儿找到一把石刀
和几把燧石小锯,它们也许在泥土里 躺了几万年了。他是在卡拉霍查老头儿的田里发现的。老头儿又傲又倔, 听
说要挖他的田找什么东西,便一口拒绝,不想听了。他用愤怒的眼光一 直目送外国人和他的警卫向特拉夫尼克走
去。
警卫在路上讲述了卡拉霍查家族的出身和命运。
大约在二百多年以前,在几次大战时期,他们从此地搬到斯拉沃尼 亚,住在波热加郊区,在那儿弄到两所
大庄园。一百二十年以后,土耳其 政权被迫离开斯拉沃尼亚,卡拉霍査一家不得不抛弃他们在波热加附近占 有
的富庶土地,回到扎必利村贫瘠的土地上。直到如今,他们家还保留着 提示丧失财产和权力的纪念物:一只铜锅。
这是当年老卡拉霍查在世时, 他们全家忍受屈辱,气急败坏地回到波斯尼亚时随身带来的。卡拉霍查临 终交代
这口锅的时候,嘱咐每个继承人决不要逃避打士瓦本人的战争,要 竭力设法收回失去的斯拉沃尼亚的土地。万一
不幸,天降灾难,士瓦本人 越过萨瓦河,他叮嘱后代尽一切力量保护扎必利的这点贫瘠的田地。迫不 得已的时
候再往前跑,从一个城跑到另一个城,穿过整个土耳其帝国,哪 怕是跑到边界,跑到人所不知的奇奈和马奇奈的
土地上。
讲到这里,警卫伸手朝一个小丘指了指,小丘上,李园旁边,有一座 不大的土耳其坟墓,墓上有两块很高
的石碑。这是老卡拉霍查和他儿子, 就是那个倔老头的父亲和祖父的坟墓。倔老头依旧站在围墙旁边,板着 脸,
忿忿地嘟嚷着什么一一看得很清楚,他的嘴唇在翕动,眼睛在闪光。
“您看,”杰佛西透过迷濛的窗户注视着茫茫的暮色继续说,“我不知道 什么使我最感兴趣:是公元前一万
年耶稣诞生前的石器时代的残物,还是 那个牢记祖先遗嘱,连一个指头也不许碰他土地的倔老头儿。”
“我看见了,看见了。”达维尔机械地、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心中纳闷: 这个年轻人怎么什么都看得见呢!
他们一边谈,一边在屋里踱步。后来,两个人在窗前站了下来。
天黑了。灯火还没有点起来。只是在谷地,在河对岸阿卜杜拉帕夏的 陵墓上闪着亮光一一坟:上点着永不熄
灭的蜡烛。站在领事馆的窗前,永远 可以看见它的微弱的火苗,甚至在城里万家灯火还未点燃的时候或是已经
熄灭的时候。
杰佛西和领事站在窗前等待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常常谈到帕夏和他
的蜡烛的“长明火焰”,他彳门对这根无时不在、非常熟悉的蜡烛已经司空见 惯了。
杰佛西也知道帕夏的历史。
阿卜杜拉帕夏是本地人,还在年轻的时候就家财万贯,名驰遐迩了。 他带着军队或者作为总督到过许多国
家。他被任命为特拉夫尼克总督后, 正当精力充沛之际,猝然死去,并被埋葬在此(有人说,他是被毒死的)。
人们一直忘不了他,因为他是一位温和而又公正的统治者。有一位特拉夫 尼克的编年史家写道:“阿卜杜拉帕夏
治理时期,穷苦百姓不知愁。”他死 前留下遗言,嘱咐把他的财产捐给苦行僧寺院和其他机构。相当一大笔钱
被留下来修建这座豪华陵墓,用的都是贵重石头。他吩咐用房产和当铺收 入在他的坟上点一根昼夜不熄的特粗蜡
烛。他的棺材上蒙着一块绿呢,上 面绣着几个大字:“愿至高无上的真主光照他的陵墓。”这几个字是苦行僧
寺院有学问的人想出来的,他们向自己的施主表示感谢。
杰佛西已经问清总督的遗嘱藏在什么地方。他认为这份遗嘱无论对于 了解人还是当时的情况都是一份有趣
的文献。所以这天晚上他抱怨未能获 准看一看和抄一抄这份文献。
谈话中断。在刹那间的寂静中,从浓重的暮霭里传来一阵又长又慢 的、听不懂的歌曲的旋律,仿佛从水底
深处冒出的呻吟声。一个男人边走 边唱,每走几步就停止歌唱,接着又唱。这个人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 越弱。
达维尔不耐烦地拉了拉铃,吩咐把蜡烛端来。
“唉,这音乐!我的天啊,这音乐真要命!”领事抱怨说。一听到波斯 尼亚的歌声,他就感到悲观绝望。
这是绰号歌手的穆萨唱的,每天晚上他从这儿经过时总要拖长嗓子
唱。他住在果树丛中的一幢小房子里,房子坐落在领事馆上边陡峭的小 山上。
杰佛西对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要打听,他了解到这个纵酒作乐的酒 鬼的历史。每天晚上,穆萨走这条路
回家,他踉踉跄跄,东摇西晃,用嘶 哑的嗓音哼着又慢又长的旋律。
特拉夫尼克当年有一个名叫克德扎利亚的人,此人出身底层,名声极 坏,但很有钱。他贩卖武器,这可是
一本万利的买卖,因为需要武器的 人不会问价钱,只要能在需要的时刻和需要的地点弄到武器,你随便要 多少
他都肯给。克德扎利亚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同父亲一起做生意,而 穆萨被送到萨拉热窝去念中学。这时候,克德
扎利亚老头猝然死去。躺下 睡觉时还好好的,可是早晨发现他死了。穆萨弃学回到特拉夫尼克。分家 时查明,
老头身后留下的现金少得可怜。关于老头儿死亡的各种谣言也不 胫而走。人们不肯相信,也很难相信老头儿没有
留下钱,都对穆萨的哥哥 起了疑心,许多人怂恿穆萨上法院告状,以维护自己的权益。在分其他财 产时,哥哥
也尽量压制和克扣弟弟。弟弟是个身材很高的漂亮小伙子,属 于淡漠人世的一类人,这类人即使在笑的时候眼睛
里也露出一丝忧郁的神 色。他一向视财如粪土,轻视与钱有关的一切。但在分家的过程中他在自 己的个性与邻
里的劝告之间发生了摇摆。正在这时,又岀了一件极其糟 糕、极其尴尬的事。兄弟俩同时看中维利契村的一个姑
娘,两个人都派媒 人去求亲。姑娘的父母把姑娘许给了老大。于是穆萨从特拉夫尼克消失 To 关于兄弟俩的可疑
分家,关于克德扎利亚之死,不再有人说长论短 To 老大仍旧干自己的行当,财产不断增加。过了两年穆萨回来
了一他 脸色苍白,身材痩削,留着两撇小胡子,眼里现出犹疑的目光。他老是睡 不醒,又喜欢喝酒。他住进属
于自己的那一半宅院,宅院不小,但由于无 人照料,已经破落不堪了。这个英俊的青年,阔老的少爷,有着美妙
的嗓 音和完美的辨音力。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变成了一个穷瘪三,靠卖唱换 酒喝。这个以歌唱逗乐的人沉默,
和善,总有一群孩子围着他转。只有他 这副出色的嗓子保留了很久,但如今,嗓子也因劳致伤,如同他的健康受
到损害,他的财产日趋荡光一样。
仆人端来蜡烛。房间里便有晃动和凝住的影子。窗子立刻蒙上一层昏 暗。烂醉歌手的歌声静下来,伴随着
他的犬吠声也停止了。又是一片宁 静。领事和杰佛西相对沉默,各人想各人的心事,两人都希望离这儿远一 点,
希望同另外一个人谈话。
沉默又被杰佛西打破。他又谈起歌手穆萨和类似他的人物。达维尔同 他争论起来,竭力要他相信,这位歌
喉原亮、永远醉醺醺的邻居,绝不是 什么稀罕现象,而是环境的典型代表。这个环境的特点就是对酒、懒散和
各种粗鲁行为的爱好。杰佛西反驳他。他反复说明,在这样的环境中,总 是会有这样一些人的,这一点儿也不奇
怪。人们带着恐惧和怜悯,同时也 带着一种宗教的虔诚注视着他们,如同古希腊人向着天际,即打闪电的地 方,
顶礼膜拜一样。然而,这些人绝不是那个社会的典型人物。恰恰相 反,他们被认为例外,被认为是堕落的人。环
境中有这样一些孤零零、被 抛弃的人,他们纵欲妄为,出乖露丑,自找速死。这只证明,宗法社会的 家庭、宗
教和社会有着多么牢固的联系,有着多么严格无情的法规。这涉 及土耳其人,也涉及信仰其他教的贱民。在这种
环境中,大家紧紧地连在 一起,牢牢地被赶到一起,大家互相支持,互相监督;个人照料大家,而 大家又一起
照料个人;一户注意一户,一街注意一街,因为每个人要为个 人负责,大家要为大家负责。每个人不仅同自己的
亲戚和家人的命运相 联系,而且也和邻居,和同教、同城人的命运相联系。这就是这些人有力
量,也有奴隶性的原因。个人只有在这个结构中才能生活,而团体只有在 这种条件下才能生存。谁企图脱离这个
制度,按照自己的智慧和本能来生 活,那就像一个自杀者,迟早不可避免地要死亡。这就是《旧约全书》中 所
说的那种社会的法规。它在古希腊罗马时代已经存在了。马可-奥勒 留①在他的一篇文章中说:“逃避社会义务
的人犹如流亡者。”穆萨违背了 这条法规,而被破坏的法规和被践踏的社会必然对他进行报复,必然惩 罚他。
达维尔依旧不大注意听年轻人的话,而是仔细观察他。心想:看来, 他决定为今天此地发生的糟糕的事和不
成体统的行为进行说明和辩解。大 概他那本关于波斯尼亚的书正巧写到这个地方,此时觉得有必要向我或随 便
什么人讲一讲。也许,这一切都是刚刚想起来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我 面前的人充满了青春的活力。轻率,自信,
有逻辑力和坚定的信念。对, 这就是青春活力。
“亲爱的朋友,我希望这一切我们将来能在您的大作里看到,可眼 下,我们还是看看晚饭怎样了。”达维尔
打断了年轻人的讲演和自己对他的 想法。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泛泛地谈些日常生活的事物和事件。达维尔夫人 也参加谈话,不时提些简短而又冷静
的意见。话题主要是围绕着饭菜,他 们想起法国各地的菜肴和名酒,并同土耳其菜作比较。他们感到遗憾的 是,
这里没有法国蔬菜、法国酒和作料。九点刚到,达维尔夫人有分寸地 打了个哈欠,这是说晚饭结束了。她马上站
起身,向儿童卧室走去。半小
① 马可•奥勒留(121—180), 一六一至一八。年间罗马皇帝,为斯多葛学派最后 的一个大哲学家。
时后,领事和杰佛西也告别了。白天终结,特拉夫尼克的夜生活开始了。
达维尔夫人坐在小儿子的小床边打毛线,打得又快又仔细,不声不 响,不知疲倦。她像一只蚂蚁,从早忙
到晚。
领事又回到自己的书房,在一只小书桌旁坐下来,面前是关于亚历山 大大帝的史诗的手稿。他早就动笔写
这部著作,已经写了多年,写得很 慢,很杂乱,但是他每天总要想到它,不止一次地同他看见的、听到的和 感
觉到的一切联系起来。前面已经说过,这部史诗对他来说是一种特殊的 第二现实,它更容易使人忍受,更令人愉
快,它可以由意志来支配,不会 遇到困难,不会遇到阻挠,而且史诗中或围绕史诗的一些无法解决或尚未 解决
的问题都能找到简单的解决办法,并能在其中为被一切困难和真正的 现实剥夺的他的一切寻找安慰和补偿。他一
天数次躲进这个“纸上现实”, 暗自在史诗的这一或那一思想中寻找支柱,如同癘子找寻拐杖。反之,当 他接
到军事消息,观察到什么情景,致力于什么事情时,都暗自把这些事 件移到自己的史诗中。这些事件被移到几千
年前,丧失了困难性和尖锐 性,至少显得比较容易,可以忍受。因此,现实当然不会变得更美好,史 诗也不会
更接近真正的艺术作品。然而可叹的是,有多少人在心中依靠幻 想,依靠比杜撰内容,但韵律严谨、韵脚严格的
史诗作品更离奇、更渺茫 的幻想。
今天,达维尔用他惯常的动作把夹在绿色文件夹中的厚厚一叠手稿摊 在面前。自从他来波斯尼亚以后,天
天忙于履行领事的职责,陷入同土耳 其人打交道的事务中,晚上几小时出的成果越来越少,兴趣也越来越少。
形象塑造不出,虽勉强凑成诗的形式,但读来不上口,韵脚与韵脚不像从 前那样能撞出火花,依旧是未完工的、
像独脚怪物一样的东西。他经常连 文件夹上的绿色绦带也不解开,用文件夹作垫板,在几页纸上记下明天要
做的事和当天未做完的事。此刻,在晚饭后的几分钟内,他回想起一天内 所做的事和说的话。他不休息,也不作
抽象的思考,又聚精会神,重新体 验已经经受过的那些事情。他又把这一天寄往斯普利特、君士坦丁堡或巴 黎
的几封信逐字在心中默念一遍,又以惊人的敏锐目光看出其中遗漏的 话、废话或不正确的话。由于激动和对自己
不满,血直往他头上涌来。他 白天所说的话,哪怕最细致的地方,都在记忆中浮现出来,不仅包括有关 职务和
事务的严肃而又重要的谈话,而且包括极不起眼的琐事。他清楚地 看到了自己的交谈者,听到了他的每一个音调,
同时也看到了自己,清晰 地意识到所说的话中的不足之处,也意识到由于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沉默的 重要性。他
的脑中突然明确地组成了一些有力量有表现力的词句,这些词 句本来应该在作为回答时说出或宣布,以代替那些
苍白无力的话。领事默 诵着这些话,同时又觉得一切都已枉然,都已迟了。
由于这种心情,史诗写不成了。这些想法搅得他睡不好,如果说总算 睡着了的话,那也是噩梦一个接一个。
今天晚上,领事脑中又完全浮现出他与杰佛西不久前的那场谈话。他 蓦地恍然大悟,杰佛西讲的几个世纪
的三层道路、石器时代的武器、卡拉 霍査和歌手穆萨、波斯尼亚的家庭与社会结构,都是幼稚的无稽之谈。现
在他觉得,年轻人的这些妄想是不经一驳的,可他那时却仿佛被征服,被 魔法迷住心窍似的,只无可奈何地回答
了一句:“我看见了,看见了,可 是……”试问,他是看见了什么魔鬼吗?他觉得很惭愧,很委屈,同时又 很
恼火,自己竟认为这种乌七八糟的蠢话很有意义。难道这真的是一次重 要谈话吗?而且是同一个什么样的人谈的?
不是同总督,也不是同冯•米 特勒先生,而是同一个黄口小儿瞎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他怎么也 不能制止
或战胜这些想法。当他认为他能忘记这些琐事以后,突然从书桌
后跳起来,伸出一只手,在房子中央坚定地对自己说:必须对他的幼稚论 断立刻作出回答,说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那样的,要把它放在应有的地 位。即使在最无关紧要的场合,也要自由而又彻底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把 这种想
法当面对人们说出,让他们为它而争吵,而不是闷在心里,以后 再同它斗争,那就犹如同僵尸斗争一样。对,是
应该这样做,可他没有这 样做,明天、后天,以至于一辈子也不会这样做,无论是同这个自负的年 轻人闲聊,
还是同严肃的人交谈,他都不会这样做。只是到了晚上,晚饭 后、睡觉前,他才认识清楚,但已经迟了,一些日
常的普通话语变成了硕 大的、无法消灭的幽灵。
达维尔自己同自己谈了一会儿,然后回到掩着窗帘的窗户旁边的那张 书桌前。但是这些想法老是萦绕在心
头,他无力把它们压下去,无法做其 他事情。
“连他们那骇人的歌声他也认为有意思,并觉得可以为之辩护。”领事 暗自抱怨说。
他希望倒退年月来同年轻人算账,以击败年轻人。在这一病态愿望的 驱使下,他在一张用来写亚历山大大
帝功业的诗篇的白纸上奋笔疾书:
“我听了这儿人民的歌唱,发现他们把野蛮和病态的凶狠全部移入歌 曲中,注入自己的各种精神和肉体的功
能中。有个法国人大约在百余年前 途经此地,听到这些人的歌声后,他在旅行札记中指出,他们的歌声更像 狗
叫。其实,也许是此地的人变坏了,也许是这位善良的法国老人对这个 国家还不够熟悉。不过我发现,狗叫比此
地人喝醉酒或发狂时发出的凶狠 和残酷劲儿少得多。我观察到,他们唱歌时骨碌碌地转着眼睛,咯咯地咬 着牙
齿,用拳头哓嗟地敲打着墙壁,这是由于他们喝醉酒后耍酒疯,或是 因为他们有吼叫、摧毁和破坏的本能需要。
于是,我得出结论,所有这一
切同我们所熟悉的其他民族的音乐和歌曲毫无共同之处,它们只是发泄潜 在贪欲和不良习气的一种方式。尽管他
们放荡成性,但仍然不能直接表现 这种贪欲和不良习气,因为人的本性不同意。我同奥地利总领事谈过这个 问
题,他虽然还保有军人的本色,但听到夜晚从大街和花园中发出,白天 从客店里传来的哀号和尖叫,也感到可怕。
他说:'Dasisteinuija 血 ner①' 可我总觉得,冯-米特勒通常要搞错,过高地估价这些人。这只是那些丧 失
了直率的野人在发疯。”
窄窄的一张纸写得密密麻麻,最后一个字写在最下一行的角落里,差 点儿写不下。他今天走笔如飞,词和
比喻滔滔不绝地落在纸上,领事精神 焕发,心情也好像轻松一些。忙碌、操心使他疲惫,败兴,负荷过重的职
责这一晚上使他觉得特别沉重。消化不良和失眠弄得他痛苦不堪,它们像 两个唯一忠实的朋友,和他难舍难分。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低首看手稿, 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正在这时,达维尔夫人敲了敲门。
她已准备就寝。在白头巾的映衬下,她的脸盘显得更小,下颁显得更 尖。她刚给睡着的孩子画了十字,仔
细地给他们盖严被子,然后双膝跪 下,做由来已久的晚祷,恳求上帝赐她安睡一夜,以便早晨起床时健康而 充
满活力,“正如她所坚信的那样,她在最后审判②的那一天也能从坟墓中 站出来”。此刻,她一手拿着蜡烛,朝
半开着的房门瞥了一眼。
“今天算了吧,让。该睡了。”
达维尔微微一笑,做了个使人放心的手势,叫她去睡,自己依旧坐在 那儿修改写得密密麻麻的几页纸。他
往往一直坐到眼冒金星,诗行连在一
德语:这是永恒的悲哀。
《圣经》中说的“世界末日”时神对世人的审判。 起,分辨不清,模糊一片为止。这宛如世界的夜景,自
天还清清楚楚,分 分明明的呢。
这时他从桌边站起,走到窗前,微微拉开厚实的窗帘,极目朝伸手不 见五指的黑夜望去,竭力想看清总督
府和奥地利领事馆还有无灯光 日生活的最后痕迹。然而,在他面前雾气迷濛的窗玻璃上,映出的是他灯 火通
明的房间和他那轮廓模糊的脸庞。
假如这时有人透过浓雾重重、冷雨霏霏的黑暗朝法国领事馆这个方向 张望,他一定会看见一束灯光,但他
绝对猜不出这位思维健全、为人严肃 的领事在受什么折磨,为什么会如此精神抖擞,白天,他连一分钟也不肯
浪费在不必要的、与他的工作无直接联系的无益事物上。
然而,在这栋大房子里还未睡下的不止领事一个人。在二层楼,恰巧 在领事房间的上面一间,挂着波斯尼
亚麻布窗幔的三扇窗子还隐隐透出灯 光。这里,杰佛西也坐在桌边,面前摊着纸张。他是由于别的原因,按照
别的方式在精神抖擞地工作。他这样消磨夜晚,并不完全合乎自己的愿 望,也不觉得愉快。他并没有逐一回忆白
天的谈话,恰恰相反,五分钟 后他就把他同领事的谈话和领事本人抛到九霄云外了。使他苦恼的不是疲 劳,不
是对安静的渴望,不是对明天的忧虑,而是不安在折磨他,未能满 足的青春愿望在压抑他。
一到夜里,他就活灵活现地回忆起女人,甚至不是回忆,而是栩栩如 生的形象:白晳的皮肤,光彩照人的
笑容,她们仿佛尖叫着冲破黑暗和寂 静,闯进他的宽敞房间。他的眼前也出现远大的、有青年人胆略的计划, 他
带着这些计划从巴黎出来,而这些计划本该带着他远离这个折磨人的地 区;他看见自己在某一个大使馆或者巴黎
的上流社会,在他应该在的地 方,成为他所期望的那种人。
每天晚上,想象就这样戏弄他的情感和自尊心,以便以后把他抛弃, 并交给致人死亡的波斯尼亚的寂静来支
配。眼下,寂静的气息在折磨他, 压迫他。白天,他还能够把它赶跑,靠工作,郊游和谈话压下烦恼。可是 一
到夜间就需要紧张地进行搏斗,而搏斗则益发困难了。因为寂静战胜并 抹掉了人声,也逼得这个幽静、虚幻的城
市生活沉寂下来,它笼罩,包围 并渗透进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
正如我彳门所知道的,当杰佛西离开斯普利特,站在克里斯山巅向底下 的耕地和远方的大海投下最后一瞥
的那天起,他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接触 这一寂静,并经常与之搏斗。
他觉得他周围到处都是寂静:在房屋的建筑式样中,房屋的正面突出 到院子里,而厚实的墙壁仿佛同什么
人过不去似的,都砌在街道上;在 男女的服装衣饰上,在他们能说很多话的目光里,因为他们的嘴巴不说 话,
即使他们大着胆子开了腔,避而不谈反而比说出来更意味深长。他听 见或猜到,寂静渗进每个句子的词与词之间,
渗进每个词的音节之间,好 像有破坏力的河水渗进腐朽的小船里。他能分辨出他们的元音、拖长音和 一带而过
的含糊音,由于有些音一带而过,男孩和女孩说的话就像听不清 楚的、溶化在寂静中的咕噜声。街上或院子里传
出的歌声,也就是拖长声 调的怨泣,它的开头和结尾都消失在寂静中,寂静就是歌曲最有表现力的 一个组成部
分。就是那些借着阳光在生活中可以看到的东西,那些无论如 何也无法掩藏、无法沉默的东西——有点豪华或是
一闪即逝的感官美,也 要求保密,要求沉默,手指一按嘴唇就溜进无人知晓的去处和寂静中,如 同溜进第一扇
敞着的大门。所有有生命的东西,甚至物,都怕声音,都躲 避目光,都由于恐惧而呆然不动,都希望不会说话或
不要被提及真正的 名称。
男男女女都佝偻着腰,头裹得严严的,他们总呆立不动,脸上没有一 丝笑容。一看到他们,杰佛西就更强
烈地想了解他们的恐惧和希望,熟悉 他们的真正生活。他们的生活无声无息,死气沉沉,只是徒有生活的虚名
而已。由于经常抱着这种想法,他终于开始找寻足以证实这种想法的例 证。他在这些人的冷酷性格中和突出的乖
常行为中,发现他们怕直接说出 主张,发现他们沉默的粗野的特殊形式。于是,他自己关于这些人的想法 (他
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怎么出生的?追求什么?信仰什么?怎么爱又 怎么恨?怎么衰老又怎么死亡?)以及一些
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没有彻底 形成的想法,都消失在痛苦的、无法言喻的寂静气氛中,消失在从四面八 方包围
他的、充塞他周围的、极力想側艮他本人的寂静气氛中。
诚然,杰佛西很害怕,他清晰地感到,寂静越来越有力地吞噬他,感 染他,渗进他的毛孔,不知不觉地攫
住他的灵魂,冷却他的血液。
特别难熬的是茫茫黑夜。
不错,有时会意料不到地响起一声尖厉的声音——城郊什么地方的一 声枪响,一只狗被迟归的行人噩梦惊
醒,汪地叫了一声。这声音只响一刹 那,但更加深了寂静,因为响声一过,寂静立即合拢,犹如一片无边、无
底的水。这寂静和一度①声音一样,也能赶走睡意,迫使你呆坐不动,让 你感到他的威胁——把你抹掉,捣碎,
把你从有生命、能思维的生物行列 中一笔勾去。每天夜里,当他面对迅速燃烧的蜡烛坐着的时候,他觉得, 他听
见寂静用它的哑语对他说:“你这样昂首挺胸地行走,坦然地观望, 开朗地微笑,自由地遐想,高声地说话的日
子不多了。你在这儿无法保全
① 长度单位,成人两臂左右平伸时两手之间的距离,约合五尺:此处说明声音极 短促。
你现有的样子,我要迫使你佝起脊背,垂下目光,把你心脏的血液赶跑, 把你变作一株迎风长在多石土壤上的苦
涩植物。无论是你那面法国造的镜 子,还是你母亲的眼睛,都再也认不出你来。”
这几句话说得不快,也不是挑衅口吻,而是平平和和,但却坚定不 移。寂静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已经在
按他,要他弯腰,要他顺着自己, 就像后娘给前妻的儿子穿衣服。他很清楚,这寂静不是别的,而是以另一 种
面貌出现的死神,这死神给人留下的是生命的外壳,它剥夺了人的一切 生机。
不过,谁也不会不经抵抗就投降,不经自卫就折腰,更何况他这样年 纪、受过这样教育、出身这样种族的
人!青春的活力和坚强的性格正在同 恶搏斗,犹如同有害地区的影响搏斗一样。有时,理智和力量即使在夜间
离开他,但早晨总会拯救他。阳光振奋他的精神,水增强他的体力,而工 作和求知欲支撑着他。
而在这天晚上,他把自己的心思从寂静和无聊中抽出来,让它们去思 索白昼现实中那些听得见、看得着、
摸得到的活生生的事物,并以此防卫 自己不被吞噬一切的寂静所吞噬。此刻,寂静正千方百计地渗进他的思 想,
如同渗进他的房间一样。他翻阅自己白天记下的札记,并整理和加 工。他这本记述波斯尼亚的书完全根据“真实
的现实”,进展缓慢而又吃 力。书中的一切都以证据加以充实,以数字加以肯定,以事例加以说明, 没有闲言赘
语,没有华丽的风格,没有泛泛空论,一页接一页地从容写下 去,写得简洁,平实,冷漠,质朴,似乎在防卫诡
诸、迷人的东方寂静的 侵袭。这东方的寂静把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一层雾,把它们弄软,弄乱,并 把它们变得错
综复杂,模棱两可或者毫无意义,一直把它们弓 I 到我们的视 野之外,引到我们理智的境界之外,引到虚无的荒
僻之中,抛下我们,使 我们变成瞎子、哑巴、软弱的庸人、被活埋的僵尸、人间的孤独者。
杰佛西把一天的札记整理,誉清之后,又面对慢慢消逝的黑夜的寂 静。他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坐在桌旁,
面对手稿,陷入“不现实”的遐想 中,直到精疲力竭,眼冒金星,直到清晰散文上的严肃词句像小幽灵似的 在
纸上跳起舞来。
“特拉夫尼克!特拉夫一尼克! ”他悄声地重复这几个字,仿佛给自己 念一个神秘的病名或是一个难记、
易忘的公式。他越重复念叨这几个字, 越觉得这几个字蹊跷:两个黑体的元音夹在几个清辅音之中①。此刻在他
看 来,这个公式所包括的,要比他设想的要多得多,它包括整个世界。这几 个字,并不是这个被遗弃的小城的
凄凉的名字,不是特拉夫尼克,此刻在 他看来,它是巴黎,是耶路撒冷,是世界的首都和生活的中心。一个人从
童年时代起就憧憬大都市,憧憬有个体面的生涯,但是确定他的身份和实 现身份本能所含有的一切的决定性的真
正战斗,却要在命运给他安排的地 方进行,在天晓得的一个无名的、狹窄空间进行,那里没有光彩,没有美 景,
没有见证人,也没有裁判。
杰佛西机械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的一角朝黑暗中看去,自 己也不知道要在这无声的茫茫黑夜中
寻找什么。
黑暗中充满了潮湿,不知是雨,还是雪。这一夜竟看不见奥地利领事 馆挂着窗帘的窗户上有一丝微弱的灯
光。其实,在那幢大房子里同样也点 着几根蜡烛,在蜡烛旁同样坐着人,俯身对着纸张沉思默想。
领事的办公室是一间不舒适的狭长房间,缺乏阳光和空气,因为它的 几扇窗户都对着一座直上直下的果园。
这里,在堆满各种略图和军事手册
① 特拉夫尼克(TpaBHMK)这个词中有两个元音,其余都是清辅音。
的书桌旁,总领事冯•米特勒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
炉火被忘掉了,领事的长烟斗放在桌子上,已经熄灭;房间在迅速地 变冷。领事裹着一件军斗篷,不知疲
倦地在微黄的公用笺上抄了一页又一 页。每抄完一页,他就把冻得又僵又麻的右手伸在蜡烛的火苗上烤一烤, 然
而又拿过一张新稿纸,用手掌弄弄平便开始写第一行,很快便用帝国皇 家军队的军官和军士的端正大字填满了新
的一页。
冯-米特勒太太在吃晚饭时(白天和夜间已经有几次了)一边威胁,一 边央求,眼泪汪汪地要上校给维也纳
写个请调呈文,调离这个可怕的荒 漠。上校像每天晚上一样哄着妻子,反复举例证明,请求调职和逃避困 难,
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容易,那么简单。这样做意味着前程的终结,而 且完结得很不体面。安娜-玛丽亚连珠炮似
的责备他,对他讲的理由一概 不听,流着眼泪威胁说,要“带走自己的孩子”,离开特拉夫尼克,离开波 斯尼
亚,离开他这个人。最后,为了安慰妻子,领事答应(答应不止一次 了)当天晚上就写呈文,但如同往常一样,
他没有履行诺言——下决心走 这一步,对他来说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他把妻子和女儿留在饭厅,自己点 着烟斗
一头钻进办公室,但他不是去写那份叫他作难的请调呈文,而是继 续去干那一能够给他带来快乐、能够填满整个
晚上的工作。
冯・米特勒在给维也纳军事当局写一份包罗万象的报告书,从军事角 度分析了特拉夫尼克的四郊,他已经
写了十个晚上了。他正在描述第十四 个阵地,附有许多平面图、草图、数据和重要推论。一个假想的军突破拉
什瓦河谷,奔袭设防的特拉夫尼克,必须攻克这个阵地。他在这本巨著的 前言里写道,他之所以从事这一工作,
一是为向最高司令部提供益处,如 果司令部有此愿望,它就可以从中得到这个好处;二是“为了消磨单调生 活
中的漫漫长夜,一个来到特拉夫尼克的外国人,是注定要过这种单调生 活的”。
夜晚的时刻确实在消逝,虽然很缓慢,而冯-米特勒却不停歇地奋笔 疾书。他在详尽入微地描述特拉夫尼克
的城堡,城堡的历史和人们对城堡 的反应,它的真正实力,有利的地势,厚实的城墙,大炮的数量,现存弹 药
的数量,供水、供粮的可能性。笔尖沙沙直响,蜡烛火苗突突地跳动, 他一行接一行地写下去,字体端正,数字
准确,情报确切,稿纸一页接一 页,不断地在增高。
这个房间是冯-米特勒最喜爱的地方,他在这儿度过自己最美好的时 刻。坐在蜡烛旁,看着一张张写得密密
麻麻的纸,周围一片寂静,他感觉 到自已仿佛置身于城堡中,隐蔽在那儿,有屏有障,他清楚地提出自己的 任
务,毫不动摇和迷惑。他从书法和表达方式开始,以他发表的议论和他 遵循的策略而结束,所有这一切把他同帝
国皇家军队联系起来,犹如同一 座牢固的、永恒的、可靠的实体联系起来,个人能够依靠它,忘却自己的 忧虑,
摆脱自己的彷徨。这个军队使他感到,他不是孤立的个人,他不能 盲动。他上面有长长一列官长,他下面则有一
列下属。这个想法赋予他力 量,给他以支持。所有这一切被无数的规定、传统和习惯贯穿起来,联系 起来,并
被推广,有了定论,成了永恒不变的东西,它们比一个人的寿命 还要长。
在这样的夜晚,在这靠自己的幻想才得以超升的环境中,找不到更大 的幸福和更好的忘却方法。所以冯・
米特勒才不停地写这份包罗万象的、 有关特拉夫尼克和它的郊区的战略地位的报告书,一行接着一行,一页接
着一页,但只要世界上有手稿和公文存在,这份报告书就会被某一个人随 随便便地签个名,永远不会有人去读它,
它将落满档案室的灰尘,躺在束 得紧紧的、无人浏览也无人翻阅的卷宗中。
冯-米特勒在写。夜在渐渐消逝,他觉得夜消逝得很快。沉重的军大 擊烘得他脊背发暖,使他的意识兴奋,
此刻他所想的,不是给他造成痛 苦,而是给他以安慰的事情,能加速夜晚时间步伐的事情,它引起疲劳, 但同时
又有完成职责的愉快情绪和渴望睡眠的珍贵愿望。
上校刷刷地写着,不觉得累,眼睛也没冒金星,字母也没翩翩起舞。 但他觉得,在写得端端正正的行列之
间,呈现出几条延伸的、无尽头的人 的行列,那是装备精良、身着浅色制服的帝国军队。他在写,一直觉得有
一种庄严的宁静,他仿佛当着全体武装部队,从总司令到最后一个新兵, 在写作。假如他停一会儿,那他就凝精
聚神地看手稿,不是读,而是看, 他专心地浏览手稿,忘记了特拉夫尼克,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家庭。
突然,沿着长廊传来一阵细碎而又急促的脚步声,它由远而近,宛若 霹雳雷声,打断他的愉快的半昏睡状
态。房门砰的一声打开,气急败坏的 冯•米特勒太太嚷嚷着闯了进来。房间里立刻雷鸣电闪,空气中充满了无 数
不连贯的气愤话语。妻子未进门就开始大喊大叫,同时还伴随着鞋后跟 敲击光滑地板的声音。随着她的逼近,
冯•米特勒慢慢地站起身,当她出 现在桌边的时候,他已经摆出“立正”的姿势。他那愉快、庄严的片刻消失 得
无影无踪。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一切都失掉了意义、重要性和价值。 他面前放的一叠手稿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
废纸。武装部队狼狈溃退,消散 在略带绯红色的白云中,他刚刚忘掉的肝痛又发作了。
他的面前站着安娜-玛丽娅,她用愤怒、仇恨的目光直视着他,这目 光在微微颤抖,仿佛脸上的一切:眼睑、
嘴唇、下须都在颤抖。两颊和脖 子上显出了点点红斑。宽大的薄呢白罩衫在胸前稍稍敞开,腰间束着一条 樱桃
红的丝腰带。肩上披着一件白开司米的小巧、轻盈的披肩,胸前别着 一枚很大的、镶金边的紫晶胸针。头发蓬松,
束着一条凡而纱的宽发带, 下边露出栗色的髯发和蓬乱、浓密的发给。
“约瑟夫,看在上帝的面上吧! “
总是从这句话开场。这句话是疯狂发作、脚后跟满屋子愤怒乱跺、无 逻辑性、无关联的粗暴喊叫,无根据
地下断语,无因由地流泪,无止无休 的痛苦争吵的前奏。
上校笔直地站立,仿佛是个突然被捉到的士官生。他知道,他的每一 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会为她的发作
火上浇油。
“约瑟夫,看在上帝的面上吧! ”女人又重复了一句,已经带出隐隐的 哭声。
她的手做了个刚刚看得出来的关怀动作,狂风暴雨就夹着冷空气中熄 灭的烟斗气味,劈头盖脸向上校,向
摊在桌子上的手稿猛烈袭来。女人大 发雷霆。白罩衫的宽大袖管在屋中飘来飘去,蜡烛的火苗一会儿倒向这一
边,一会儿又倒向那一边。她那裸露到肩膀的健美手臂,常在一刹那间闪 烁。轻盈的披肩飘然欲飞。胸前的紫晶
胸针不住地左右移动。一束髯发从 发带下露出来,贴在额上,仿佛通了电一样。
冯・米特勒太太像连珠炮似的数落开来,一会儿声音低沉,含糊不 清,一会儿嗓门高大,哽咽痛哭,唾沫
飞溅。上校根本没有听,这些话他 全熟知。他只等待开始平息,开始停止,这就意味着这一幕的终结,因为 再
次发作之前,这几千个字大概谁也复述不出,即使冯•米特勒太太自己 也办不到。
在这一时刻,大雷雨正处在高潮。
她兴许也知道,今天晚上,上校绝不会写请调呈文,虽然吃晚饭时他 已经第十五次答应做这件事了。她觉
得他是披着人皮的怪物,比任何一个 刽子手都冷酷,比随便哪个土耳其人都没心肝。她是来看看,他是怎样坐
在桌旁,叼着臭味难闻的烟斗写他那谁也不要看的荒唐透顶的文章(幸亏 谁也不要看! )□他写这些东西,只
是为了满足愚蠢可笑的自尊心,一个庸 人的自尊心,这个庸人甚至无力养活和保护自己的家庭、妻子和孩子,他
们注定要死,要灭亡,他们,他们……
接着,一切都沉没在抑止不住的哭声和两只小而结实的拳头急遽猛敲 桌子和散在桌子上的纸张的声音中。
上校刚想伸过手温柔地抚摸妻子的肩头,但立即发觉,现在还早,乌 云还没过去。
“躲开我,你这个狱卒,折磨人的恶鬼,没心肝、没良心的野兽!野 兽、野兽!"
于是又是滔滔不绝的一阵数落,又是流不尽的伤心眼泪、抖颤的抽 噎,而后才渐渐安静下来。虽然她还在
哽哽咽咽,但已经允许上校搀扶她 走到皮沙发前。她坐下来,叹口气说:
“约瑟夫……看在上帝的面上吧! ”
这就是说脾气发完了,她准备听取任何解释而不加反驳了。上校抚摸 着她的头,并向她保证说,他马上坐
下写请调呈文,绝不再犹豫,明天誉 清后就寄出去。他嘟嘟嚷嚷地说着,安慰她,满口答应她的要求,生怕她
再发作,再哭闹。但是,安娜-玛丽亚已经累得想睡觉了。她悲悲切切, 一言不发,软弱无力,让上校把她送到卧
室,给她擦去最后几滴眼泪,扶 她上床,盖好被子。上校一边温存她,一边说着毫无意义的亲热话儿哄她 睡觉。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蜡烛台摆在桌子上。这时,他觉得浑身发冷, 右侧肋骨下面痛得更加厉害。对上校来
说,大发作的结束,就是他最难过 的时刻。他把妻子哄好,最后剩下他一个人时,每次都清楚地意识到,不 能
这样生活下去。
上校又裹紧沉重,但变得冰冷的军斗篷,这军斗篷仿佛是不认识的陌 生人的。他坐在桌旁,摊开一张白纸,
这一次他真的要写请调呈文了。
他借着淌油的、没有剪去烛花的烛光又写了起来。他提起他从前的功 绩,并一再强调,就是现在,他也愿
意献出自己的生命,但他请求把他调 到别的地方。他提出很多理由,一再证明和解释,在目前的条件下,“只有
无家室之累的人”才能在特拉夫尼克生活和工作。他把一个个字母排成整 齐的行列,不过它们冷冰冰,硬邦邦,
仿佛是一根根铁链条,已经没有往 日的风采,已经感觉不出它们有什么力量,同别的世界有什么联系。他像 被
判了刑的人在写自己的弱点和耻辱,但这是在不可抗拒的压力下写的, 而这种压力无人知道,也无人看到。
请调呈文已写好,决定明天发出去。上校把这张呈子看作自己的判 决书,他想通读一遍,但他的思想总是
躲开这哭诉的原稿,回到过去的 日子。
这就是他:黝黑皮肤、苍白面孔的中尉。他头上涂满月巴皂,坐在专为 军官服务的理发师面前。理发师剪
去他浓密的头发,按照事先规定,留下 一根他引以为骄傲的漂亮小辫,然后把他的头发剃个精光,以便装扮一个
“塞尔维亚小伙子”,凭这模样,就能混进许多土耳其市镇、塞尔维亚村庄 和修道院。他回忆起很多烦恼和困难,
恐惧和颠沛。他看见他完成侦察任 务,回到泽蒙守备队,听到朋友们的一片贺喜声和长官的赞扬声。
他看见一个静悄悄、细雨霏霏的夜晚。他和两名士兵坐小船渡过萨瓦 河,潜到卡莱美格丹山麓下的城门前,
从一位内线手里接过贝尔格莱德要 塞的所有钥匙的蜡印模。他看见,他把钥匙印模交给少校,虽然他又累又 冷,
浑身直哆嗦,但还是感到很幸运。
他看见自己坐着轿式邮政马车,作为一个“干出成绩”的人去维也纳受 奖。他随身带着守备司令的推荐信,
信中对他大加赞扬,说他年轻有为, 既有头脑,又很勇敢。
他看见自己……
走廊里传来轻微的响声。上校浑身一抖,吓得呆然不动,以为又是妻 子的威严脚步声。他侧耳细听,什么
声音也没有。不知是什么轻微的响动 使他产生了错觉。但是刚才出现的过去的画面消失了,不肯再回来了。眼
前仍是那几行手稿,不过,在他的困倦目光中,它们已显得死气沉沉,模 糊不清。那个坐车去维也纳的年轻军官
到哪儿去了?青春的自由和勇气又 在何处?
上校猛地从桌后站起来,仿佛空气不够吸,走到窗前去喘口气。他微 微拉开绿色窗帘;但在距他眼前两指
远的地方,竖起了夜的黑幕,犹如一 堵无法穿过的冰墙。冯-米特勒就像犯人似的站在它的前面,不敢转身向 放
在桌上的那几行写着黑字的请调呈文走过去。
他这样站着思考自己调离此地的问题,幸亏他没想过,他这样夹在 无法穿过的冰墙和书桌之间还要度过多
少个夜晚,多少个秋冬,毫无 结果地等上面对他的请调呈文的答复。而请调呈文将要放在 Geheime Hof-und
Staatskanzlei®的档案室,他的关于特拉夫尼克周围战略地势的、 包罗万象的报告书也将放在档案室,只不
过是放在另外一个科罢了。请调 呈文将很快寄到维也纳,及时送到主管长官,一位头发灰白、面带倦容的
Sectionschef② 手中。这位长官将在一个严冬的早晨坐在面对圣方济教堂的
德语:宫廷与国家的秘密办公厅。一原注
德语:科长。一原注
高大、明亮、温暖的公事房内看这份呈文,然后用红笔在冯•米特勒建议 派 ein familienloses®接替他位置
的句子下面,不无讥讽地画出一道杠杠, 而在背面批上:领事应少安毋躁。
Sectionschef 是个稳健的、养尊处优的光棍汉,多情善感的音乐迷和唯 美主义者,他身居牢靠的、没有
任何烦恼的高位,不知道,也不能想象领 事的痛苦;他既不知道特拉夫尼克和安娜-玛丽亚-冯-米特勒太太是什
么样子,也不知道人们在那儿遭受的穷困和苦难。他这样的人,即使在临 死的时候,在弥留之际,也不会看到自
己面前有冯•米特勒上校在这一夜 面对的冰墙。
① 德语:无家室之累的人。一原注
S•新丝路文库
去年,达维尔驱马经过库皮洛山口时,看见秋光明媚,景色宜人,感 到金秋大概预兆明年诸事顺遂,可是
到了一八 O 八年,遂他心的事竟然无 一实现。是啊,我们自己对事态发展抱着笃定乐观的态度,哪还有什么能
比自我感觉更能欺骗自己呢!正是这种心理状态使达维尔产生了错觉。
新年伊始,达维尔遭到了极其沉重的打击。在特拉夫尼克这种收效甚 微的工作中,这个打击可能是落在他
头上的最为沉重的一击了。出了一件 大事,达维尔在得知全部真相后,感到完全出于意外。达夫纳得到可靠消
息,穆罕默德帕夏已被免职。免职诏书尚未接到,但总督暗中已在准备携 带金银细软和全体侍从离开此地。
达夫纳解释道,穆罕默德帕夏不想在特拉夫尼克坐等诏书,他想借一 个体面的理由提早离开这座城市,从
此一去不返。因为总督心里十分清 楚,捧着苏丹任免诏书的信使抵达之日,这座土耳其城市会出现何等的景 象。
他仿佛已经看到雇用的急使那副蛮横无礼的模样。这种人以传递这类 消息,并激起商界和百姓的强烈好奇心为其
唯一乐事。他仿佛耳闻目睹那 个急使纵马冲进城里的情景,他啪啪地抽着鞭子,扯直嗓门高叫着免职总 督和新
任总督的名字。
“马赫祖尔穆罕默德帕夏,马赫祖尔!哈祖尔苏莱曼帕夏,哈祖 尔!伽
人们以好奇而又惊讶的目光望着他,议论着苏丹的决定,欢欣鼓舞, 欣喜若狂。他们往往对下了台的总督百
般诅咒,对新上台的倍加称颂。
就像把尸体扔给饿狗那样,苏丹把下台总督的名字扔给那些无所事事 的百姓,让他们随心所欲地诽谤他,
说一些平淡无味的笑话,白白地、廉 价地自高自大,自吹自擂一通。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平常帕夏骑马经
过身旁时,连头也不敢抬,此刻蓦地成了大肆叫嚣的复仇者,虽然帕夏本 人从未加害于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
存在。碰到这种情况,往往有个把 教会中学肄业生或破了产的商人跳出来,一边喝着李子酒,一边高声给下 台
的总督宣判,仿佛就是他打倒了总督,接着便捶胸顿足地大声嚷道:
“嗨,活到今天,看他落得这个下场,咱开心死了,好像皇帝老子赐 给咱半个波斯尼亚! ”
穆罕默德帕夏知道,古往今来,到处都是如此,那些渺小的、籍籍无 名的人,会爬到在内 i 工中倒下的伟
人的尸体上。此时此刻他想尽可能避免 这种遭遇,这是可以理解的。
达维尔立即求见总督。接见时,总督极其秘密地承认确实准备离开特 拉夫尼克,他装作去检査春季讨伐塞
尔维亚的准备工作,而此后不再回来 To 从总督的话中可以听出,君士坦丁堡的友人们告诉他,那里一片混 乱,
去年五月推翻塞利姆苏丹的各派人士之间正在进行一场暗斗。只有一 点他们是一致同意的:凡是稍稍表现出自己
系被推翻苏丹的改革与计划的
① 土耳其语:穆罕默德帕夏被撤职啦,被撤职啦!苏莱曼帕夏当总督,当总督。 原注
支持者,一律严加追究。在这种形势下,波斯尼亚贝格们联名上告总督, 指控他是法国人的朋友和塞利姆制度的
拥护者,这个状一告就准了。总督 得知,他已被解除了职务。他希望亲朋至友能够拉他一把,让他免遭流 放,
为他在远离君士坦丁堡的外省谋个一官半职。无论如何他想在接到诏 书前离开特拉夫尼克,免得地方安宁遭到破
坏,免得他的波斯尼亚政敌听 到他免职的消息幸灾乐祸,对他报复。他想在旅途中,在谢尼茨或普里耶 多尔的
某个地方等待新的任命诏书。
穆罕默德帕夏在向达维尔谈这一切时,用的是东方人那种模棱两可的 措辞,这种措辞即使在毫无争议的场
合,也不排除怀疑、变化和各种各样 的意外情况。总督脸上始终堆着笑容,更确切地说,是一排雪白整齐的牙
齿在那把保养得很好的又浓又黑的胡子和唇髭之间闪闪发光,因为无论是 总督还是领事都顾不得笑了。
达维尔望着对方,听着通译译过来的话,毫无表情,但彬彬有礼地频 频点头。可是内心深处却被总督的话
吓懵了。他觉得胃里产生一阵冰冷而 难受的痉挛。他每次拜访总督府,同土耳其人谈话,总会出现这种感觉, 不
过有时强些,有时弱些,然而现在一下子全身麻木,打乱了他的语言和 思路 0
达维尔把穆罕默德帕夏离开波斯尼亚这一事件,看作是自己的失败和 法国政府遭受的重大损失。他听着总
督声称离开此地的那种故作镇静的语 调,觉得在这个寒冷的国家,在这群不守信义、心狠手辣、神秘莫测的人
民中间,他自己被欺骗和抛弃了,没有人理解他。因为同这些人打交道, 你永远无法摸透他们的心思、感情,对
于这种人来说,离开可能并不意 味着离开,微笑不是微笑,“是”不是“是”,同样,“不是”也不完全是“不
是”。他只能用寥寥数语,对总督的离任表示极大的遗憾,并希望事情终
将得到圆满的结果,还要总督相信,他们的私交将始终不渝,他的政府对 总督十分赏识。当他走出总督府的时候,
感到前途茫茫,一片黯淡。
在这种情绪下,达维尔蓦地想起了那位宫廷统领,他几乎完全把这个 人遗忘了。这个不幸人的横死,没有
引起任何人的良心不安,这个人的 死,他本来觉得是无谓的牺牲,此刻却又使他激动起来。
新年之初,总督先悄悄地把一批最值钱的细软送走,然后自己在马留 克亲兵的护卫下离开了特拉夫尼克。
特拉夫尼克土耳其人中间发出的那种 幸灾乐祸和报复性的窃窃私议,已经不可能传到他的耳中了。知道他的行
期并为他送行的,只有达维尔一人。
他们的依依惜别之情是发自肺腑的。一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达维尔 和达夫纳策马来到距特拉夫尼克四英
里的地方。这里,在僻静的路边那家 咖啡馆旁,有一座被积雪压得下沉的小亭子,总督和领事就在这个亭子里
亲切话别。
总督冷得搓了_阵手,竭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
“请向马蒙将军致以问候,”他说道,话音里充满一股他所特有的热乎 劲儿,这股热乎劲儿与真心诚意毫无
二致,它能使最不轻信的人也为之信 服和放心,“请转吿他,以及所有应该转告的人,不管命运和形势把我抛到
什么地方,我永远是贵国的朋友,是伟大的拿破仑的忠实崇拜者。”
“一定照办,绝不忘记! “深受感动的达维尔答道。
“亲爱的朋友,祝您健康,幸福和成功。我感到遗憾的是,今后您同 这些没有开化的野蛮人打交道时,必将
遇到困难,而在您困难的时刻,我 却不能同您在一起。阁下之事,我已移交给暂时代行我职务的苏莱曼帕 夏。
您可以相信他。他像所有的波斯尼亚人一样,粗犷,单纯,不过为人 诚实,是可以信赖的。我再重复一遍,只是
因为您,我离开此地才感到遗
憾。但这已是命中注定,无法挽回了。假如我想当刽子手和暴君的话,那 我完全可以留下来把这些愚昧而傲慢的
贝格治得服服帖帖,然而我不是这 样的人,而且也不准备做这样的人。因此,我才以走为上策。”
达夫纳机械而又流利地翻译着,似乎这些话他早背得滚瓜烂熟。他披 着一件直拖到脚跟的黑披风,冷得他
瑟瑟直抖,苍白的脸庞冻得发青。
达维尔心里一清二楚,总督的话不符合,而且也不可能完全符合真 情,尽管如此,总督的每一句话仍然使
他深受感动。离别总会激起我们的 双重感情。此时此地,我们与之话别的这个人似乎永远不能再见了,在我 们
的眼里,他显得更有价值,更值得我们重视,而我们自己则感到能够表 达比实际情况更加豁达和无私的友 I 青。
话别已毕,总督翻身跨上那匹棕黄色的高头大马,迅速而又麻利的动 作,掩盖了他有癮腿的毛病。众多的
侍从跟在他后面缓缓起程。两队人 马——总督的大队人马和达维尔的小队人马相背而行已达半英里之遥,突 然,
总督的侍从队伍中闪出一个骑手,如离弦之箭,策马飞驰到已经勒马 停下的达维尔和随从人员的面前。骑手猛地
勒住气喘吁吁的马,高声说 道:“我的福星高照的老爷胡斯列夫-穆罕默德帕夏再次向伟大的法国皇 帝的尊敬代
表致以热诚的敬礼,并要我转吿,说他那良好的祝愿将亦步亦 趋地伴随在尊敬的代表的身边。”
达维尔大吃一惊,微露窘态,他彬彬有礼地脱下帽子,而那个骑手已 经拨转马头飞驰而去,去追赶徐行在
白雪皑皑的平原上的总督的侍从队 伍。在与东方人的交往中,总会碰到这种使我们惊喜交加、激动不已的时 刻,
虽然我们也知道,我们这一套与其说是一种格外周到或个人尊敬的表 示,倒不如说那是他们源远流长、无穷无尽
的礼仪的组成部分。
马留克亲兵裹得严严实实,从后面望去活像妇女。马蹄扬起的雪尘,
在冬日照耀下慢慢变成一团白中透红的云雾。人马渐渐远去,越来越小, 而那团扬起的雪尘却越来越大。人马也
就消失在这团雪尘之中。
达维尔沿着茫茫雪地中依稀可辨的冰封大道,扬鞭踏上归途。周围的 一切都披上了银装。稀疏农舍的屋顶,
篱笆和道旁的一片片小树林,在这 银白世界中显出隐约可见的深色轮廓。一个个黄色的、玫瑰红的影子变成 了
青色和灰色。天空变得灰暗了。阳光灿烂的白天倏忽间变成了暮色苍茫 的黄昏。
马儿踏着不平稳的碎步;马腿后面荡着一缙籍结冰的长毛。
达维尔此时的心情仿佛送葬归来。
他想起刚刚分手的总督,犹如想起一件早已泯灭而永不再现的往事。 同他谈话的细节一幕一幕地呈现在眼
前。他好像看到了那副容光焕发的 面具——他那从早到晚使他上半个脸生辉而大约只在睡梦之中才消失的 微笑。
他回忆起,总督在临行前最后一分钟还向他保证,说他热爱法国,尊 重,钦佩法国人。他现在把总督告别
时说的话加以比较,检查他的话有多 少是由衷之言。他觉得,他清楚地理解总督的动机,他的动机是无私的, 完
全不同于一般职业性的阿谀奉承。他觉得自己也理解外国人热爱法国、 法国生活和思想方式的原因。他们热爱她,
是因为受到迥然有异的生活和 思想方式的吸引;他们热爱她那种他们在本国不能找到而又心向往之的一 切;他
们热爱法国,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因为他们把法国看作尽善尽美的 形象,看作和谐与理智生活的典范,这种生活
是任何一时的诋毁都无法改 变或歪曲的,因为它每次经历过黑云压城、浊浪滔天的变故后,又会以一 股不可战
胜的力量和永恒的欢悦呈现在全世界的面前;他们甚至在了解肤 浅,知之甚少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热爱她。而且
将会有许多人热爱她,永
远热爱她;这种爱往往出于截然相反的动机或原因,因为人们不会安于命 运的赐予,他们会永不止息地探索和追
求更多、更美的东西。就拿他自己 来说,此刻他胸中的法国,并不是他自幼所熟知、瑕疵熟睹的祖国,而是 一
个遥远的妙不可言的和谐与完美的国家,这是一个身处粗俗和野蛮环境 的人必然憧憬的国家。只要欧洲存在,法
兰西就不会灭亡,而且她将世世 代代生存下去,除非整个欧洲在一定的意义上(即在光明的和谐与完美这 一意义
上)变得和法国一样。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人们之间的差异、隔阂 和距离实在太大了。
想到这里,达维尔回忆起总督去年的一件事。总督生性好动,爱问, 经常打听法国的生活。有一次,他说,
久闻法国戏剧之盛名,但无缘一饱 眼福,故想听听那儿上演剧目的片断。
总督提出希望,达维尔大受鼓舞。翌日,他腋下夹着拉辛①第二卷来 到总督府,决定给总督朗诵几幕《巴
雅泽》。仆人端上咖啡,递上长烟袋, 便退了出去,只剩下通译达夫纳一人陪伴在侧。领事给总督详细介绍了什
么是戏剧,怎样演出,以及演出的任务与目的。接着开始朗诵阿穆拉特苏 丹把巴雅泽交给罗克萨娜皇后庇护的那
一幕。总督皱起了眉头,但仍继续 听着达夫纳那毫无文釆的翻译和领事扣人心弦的朗诵。可是当读到罗克萨 娜
对大丞相表自那一段时,穆罕默德巴夏打断了朗诵,由衷地哈哈大笑, 双手乱摇。
“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督含讥带讽地解释道,“开天辟地以 来,大丞相进内宫同苏丹皇后交谈这
类事从未有过,也不可能有疽
总督又由衷地放声大笑了良久,既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也不掩饰他不
① 拉辛(1639—1699),法国剧作家,古典主义代表作家之一。
理解这类智力玩意的意义和作用。他谈及这一问题时直来直往,几乎是粗 鲁的,完全是另_种文彳七人那种放纵
不羁的样子。
受到侮辱的达维尔竭力给他解释悲剧的意义和诗歌的含义,但白费唇 舌。总督不甘苟同,连连摆手。
“我们伊斯兰教中也有各种各样的托钵僧和朝圣者,他们诵读音调铿 锵的诗歌,我们施舍给他们,但从不想
把他们同名人、实干家相提并论。 不,不,我对此不能理解。”
嗣后,达维尔心头留下了一种委屈和怏怏不快的感觉,犹如遭到了一 次他人没有察觉的失败。此刻他看待
这一切更加心平气和,宽容大度了, 就像成年人看待孩提时代为之过分和无谓伤心的可笑处境。他感到惊讶的 只
是,他同穆罕默德帕夏的关系中有着那么多重大的事情,为何此时此刻 偏偏回忆起这些琐碎的小事呢。
现在,当他送别总督,沿着满地积雪的大道返回银装素裹的城市时, 觉得这一切是可以理解,情有可原,势
所必然的。误会是不足为怪的,挫 折是不可避免的。想到这里,总督的凄然离去已不那么使他悲痛了,但依 然
使他觉得损失巨大。他担心会遭受新的失败和新的挫折。可是眼下这一 切已经显得渺茫而又遥远,成了生活的一
个必经阶段,这一阶段,犹如进 行一场不高明的数学运算,得失只能随机而定。
达维尔感到这些想法很新鲜,非比寻常,虽然此时此刻这些想法是令 人欣慰的。他催马迅行,天黑之前已
经赶回特拉夫尼克。
胡斯列夫-穆罕默德帕夏悄然离去,成了特拉夫尼克土耳其人开始骚 动的信号。已经无人对此再表示怀疑:
总督狡猾而卑鄙地逃脱了愤怒的商 界的惩罚。他们还打听到,为总督送行的是法国领事。这更是火上浇油。
此时可以看到土耳其商界的骚动在波斯尼亚几个城镇中发生的影响和
波及的规模。
几年来,商界人士安分守己,缄口不言,百无聊赖,苟且度日,做生 意,算账,一年又一年不懈地注视着
各类事件的发展,打听、“收买”各种 消息,然后一家一家地悄悄传递,不作结论,不表示个人意见。久而久
之,商界人士不知不觉地日趋团结一致。起初,这只是大家共同的,并不 明确的情绪,只用几个不知针对何人的
简短手势和几声咒骂来表示;后 来,这种情绪一点点地变成了公开的意见,最后化为坚定的、明确的信 念,这
种信念不再需要讨论,而只要用行动来体现。
由这一信念联合并团结起来的商界,正在窃窃私议,正在准备,正在 等待,仿佛蜜蜂在等待分群。这类罢
市性的骚动是盲目的,疯狂的,而且 总是无结果的,其逻辑不可理解,然而却像建筑在传统和本能基础上的一
种看不见的机器,有其特有的逻辑,我们只能观察到它的爆发、发狂和 平息。
有一天,像往常那样地开始了。天色微明,可是城里多年来那种睡意 蒙胧的寂静被破坏了,响起了一阵卿
辟啪啪上门板稀里哗啦关仓库门和上 门闩的声音。商人们从他们长年累月盘腿端坐的位子上刷地一跃而起。他
们一向安分守己,殷勤待客,不卑不亢,规规矩矩,整整洁洁。他们下身 穿着细呢裤子,上身穿着绣着绦带的背
心,外面套着淡颜色带条子的土耳 其式上装。只要一出现这一从位子上跃起的传统动作和响起一片低沉的关 门
上板的声音,城里城外就顿时闪电般地传遍一条 y 肖息:“商界罢市了。”
这是一句不祥而令人生畏的话,它的含义人人都明白。
妇女、老人和孩子急忙躲进地窖。富商大贾们待在家里,锁上大门, 准备不惜生命守护财产。而那些土耳其
的穷哥儿们却从小咖啡馆和偏远地 区潮水般地涌来。骚动和变天对他们来说不会失去什么,相反,倒可能得 点
什么(因为此地同全世界的所有起义和政变一样,一些人推波助澜,充 当头领,而另一些人采取行动,奉命执
行)。人群前面不知从哪儿冒出了 一两个带头人。这通常是一些嗓门粗大、喜欢发号施令的人物,他们牢骚 满
腹,城府很深,而又举止乖戾,这些人在此之前无人知晓,无人察觉。 骚动平息之后,他们要么消失在那伙无名
无姓的穷哥儿们中,匿迹在他们 来的城郊那片崇山峻岭里,要么身入囹圄,尝尝铁窗风味。
这样的骚动可能持续一两天、三五天一一不管发生在何时,何地—— 只到捣毁或烧掉点什么,酿成了流血
事件,骚动的人闹得筋疲力尽,骚动 便自动平息。
那时,商店又相继开市,人群逐渐散去,商人们羞愧交加,发呆发 愣,板着苍白的面孔,重新做起日常的
买卖,过起那自古相沿的生活。
我们城里发生的典型骚动及其产生、发展和结束就是如此。
这次也不例外。特拉夫尼克商界和全体波斯尼亚贝格们这几年来一直 注视着塞利姆三世按照现代欧洲生活
的要求在新的基础上改造土耳其帝国 的尝试。他们并不隐瞒对苏丹这类所作所为的不信任和仇视,这种仇视和
不信任在送往君士坦丁堡的呈文里直言不讳地表达出来,在同苏丹任命的 地方长官特拉夫尼克总督的交往中也时
有流露。他们明白,这种挖帝国基 石,从内部摧毁帝国的改革,只是有利于外国人,而对全体穆斯林,从而 也
是对他们每一个人来说,归根结底是失去信仰、地位、家庭、生命,最 后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 总督已经走了,看样子是去德里纳河视察军情。这一消息刚一传开, 立时出现一片令人可疑的沉寂,这通常是
民愤爆发的前兆,接着开始了旁 人不能理解的悄声耳语和相互传递眼色。民愤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只是等 待适
当的时机而已。
正如往常那样,导火线是一件并不重要的小事。
采扎里•达夫纳手下有个可靠的当差,名叫穆罕默德,绰号“小胡 子”。此人肩膀宽阔,体格匀称,是黑塞
哥维那人。所有在外国领事馆里 当差跑腿的人,都为当地土耳其人所痛恨,而这个穆罕默德更为他们深恶 痛绝。
去年冬天,他娶了个年轻美貌的土耳其女人。这个女人是从贝尔格 莱德到特拉夫尼克来投亲的。在贝尔格莱德,
她曾嫁给一个名叫别克里- 穆斯塔法的人,一个在多尔乔尔开咖啡馆的老板。四个证人全是特拉夫尼 克的土耳其
人,他们赌咒发誓地一口咬定,说别克里-穆斯塔法已经酗酒 身亡,他的妻子已无约束。因而法官才同意她再嫁
给穆罕默德。
几乎在总督离开特拉夫尼克的同时,城里竟出人意料地冒出了这个别 克里-穆斯塔法,他确实烂醉如泥,但
却是个活人,他要讨回自己的妻 子。起初,法官把这个没有证件的醉鬼赶了出去。但是咖啡馆老板解释 道,他
花了十一天,爬雪堆,冒严寒,好不容易从贝尔格莱德来到特拉夫 尼克,因此才喝了这么多酒,现在无论如何无
法清醒过来。他来这儿寻找 的只是根据法律属于他的东西:他那受骗再嫁的妻子。
商界出面干涉了这件事。大家都明白这是给那个可恨的跟班穆罕默德 和他的老爷达夫纳以及领事和领事馆
出洋相的天赐良机。大家都把帮助这 个诚实的穆斯林维护自己的权利并反对外国人及其奴仆的行为看作自己责
无旁贷的义务。这个别克里-穆斯塔法冒着严寒徒步来到此地的时候一贫 如洗,既无皮大衣,又无厚靴子,只能
靠喝酒取暖,食葱充饥,可现在却 穿上了暖和的衣服,吃饱喝足,成了商界的宠儿。有人还送给他一件狐皮 女
大衣,虽说领头上的毛已经秃光了,可他穿在身上还是神气活现,风头 十足。他打着饱嗝,眨巴着眼睛,像一面
旗帜那样从这片店转到那片店, 所到之处受到众人的关注和恩惠,他以更高的嗓门,更有力的声音大声
疾呼,要求恢复自己的权利。虽说他已经清醒不过来了,但这对他没有妨 碍,因为整个商界就是他的靠山。
法官根本不相信醉鬼的话,断然拒绝把妻子判给他。这样商界就发难 了。酝酿已久的骚动终于找到了导火
线,现在可以明目张胆地放手大干 了。虽然这类骚动通常在夏、秋两季爆发,冬季根本不合适,但毕竟还是 闹
了起来。
这股群情鼎沸的洪流有时竟席卷坐落于崇山峻岭中的荒僻城镇,这是 如何发作的,可能导致什么后果,外
国人之中无人能够想象,甚至连熟悉 东方,但不了解波斯尼亚的达夫纳,也是破天荒第一遭碰上,连他也感到
手足无措。达维尔同自己的家眷则躲在领事馆内,锁上大门,作了最坏的 打算。
一个冬日,离晌午还有一个小时,商业区仿佛根据某个看不见的神秘 信号一致罢市了。门板、店门、门栓
卿辟啪啪响成一片,仿佛夏天的狂风 暴雨夹着滚滚雷声,急驰而过,仿佛特拉夫尼克四郊悬崖峭壁上的一堆堆
石块轰隆滚下,要把这座城市连同城里的全部生灵埋葬于其中。
一阵喧闹之后,立即出现一片沉寂,沉寂中响起几声稀疏的枪声和粗 野的吆喝声。接着,先是一片含混不
清的嘟嚷声,而后是彳氐沉的喊声,随 着这些声响,由小人物、青少年和孩童组成的人群渐渐壮大起来。当人群
聚集到两三百人时,他们始而有点儿犹犹豫豫,继而愈走愈快,愈走愈坚 决,直奔法国领事馆。他们舞动着棍子,
乱挥着双手,集中目标大骂判决 别克里-穆斯塔法妻子改嫁的法官,大家都知道,法官是塞利姆改革的拥 护者,
总督的走狗。
有个无人知晓的蓄着长口髭的汉子大声吼叫,说就是因为这号人物得 势,所以有正统信仰的穆斯林才落到
连头也不敢抬,他们的孩子忍饥挨 饿的地步。他们用最粗野的话骂那个可恶的穆罕默德,指责他为异教徒 当差,
他列数罪状,要求立即逮捕穆罕歇德,并和法官铐在一起。而法 官夺走作为响当当穆斯林的土耳其人的妻子,逼
她改嫁,贪赃枉法,干岀 伤天害理的勾当,他根本不是什么法宫,而是叛徒,比所有的神甫还要坏 的叛徒。有
个黄脸膛的小个子,向来循规蹈矩,胆小怕事,是底层商场的 裁缝,甚至在家里也从来不对任何人提高嗓门说话,
此刻正全神贯注地聆 听那蓄小胡子的人发表讲话,他蓦地眼睛一眯,头一抬,憋足一股出人意 料的劲儿,粗野
而嘶哑地狂吼起来,仿佛要补偿自己长时期的沉默寡言的 损失:
“把神甫种的法官送到弗兰杜克①去!”
这句话把其他人煽动起来。他们咒骂法官、总督、领事,特别是小胡 子穆罕默德,粗鲁的谩骂声铺天盖地
地倾泻下来。那些有点胆怯的小伙子 们作了很久的准备,此刻正在低声交谈,仿佛在复习布置下来的功课,然
后像要引吭高歌似的激动地抬起头,猛地扯直嗓子,把胸中积久的愤懑吐 了出来。之后,他们羞怯、激动得满脸
通红,看见周围的人们在频频点 头,在窃窃议论,便竖起耳朵想听听人们对他们的叫骂的反应有多强烈。 他们
懂得,发难期间人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大吵大闹,发泄郁积胸中的不 平和痛苦,因此他|']互相壮胆,打气,越
发高兴得手舞足蹈。
身任副总督的斯柯普梁宁-苏莱曼帕夏很明白,特拉夫尼克的骚动意 味着什么,会有什么后果。同时,他也
没有忘记自己对领事馆应负的责 任,因此采取了在这类情况下最为明智的措施。他下令逮捕领事的仆人穆 罕默
德,把他关进要塞。
① 泽尼察北面的土耳其要塞。——原注
聚集在领事馆门前的人群,看到领事馆周围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和花 园,连石块也扔不到那里,因此格外气
愤。说来也巧,正当人群犹豫不 决,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人嚷道,穆罕默德沿小巷押过来了。大家顿时蜂 拥上
山,跑到要塞前的桥上。可是,穆罕默德已被押进要塞,那两扇沉 重的铁门也随之嘔啷关上了。出现一阵混乱。
而后,大多数人唱着歌逝回 城去,可有些人依然站在土围子前面,像在等什么好戏,他们望着要塞门 旁塔楼上
的窗户,高声嚷嚷,要求对这名囚犯施以酷刑,让他的皮肉吃 点苦。
仿佛被一阵旋风刮得空荡荡的商业区,此刻充满了无聊人们的吵闹声 和叫喊声,因为他们对逮捕穆罕默德
并不感到十分满意。不多时,这阵吵 闹声也沉寂下去,大家开始你看我,我看你,你呼我应,好奇地张望四 顾。
人群正处于百无聊赖的状态,只要有什么新鲜解闷的玩意儿,不管是 残酷的、流血的,还是无恶意的、开心的,
他们都会一呼百应,一拥而 ±o 最后,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那条从法国领事馆通往商业区的陡直的街 道上。
他们看见达夫纳身上挎着武器,骑着他那匹壮实的花斑牡马,穿过渐 渐稀少的人群,正威风凛凛地沿着这
条街道往这里过来。大家惊得瞠目结 舌,愣在原地不动,眼看他悠悠然、满不在乎地走了过来,仿佛有一队骑
兵护送他一般。在这个节骨眼上,人群中只要有一个人大喝一声,其他人 都会跟着哄起来,顷刻间会闹成一团,
动手对打,石块横飞。这个骑马的 人就会连同那匹牡马陷入人群的旋涡。然而此刻,每个人都想先观望一 下,
看领事这位勇敢的通译上何处去,有何公干,然后再一齐呐喊起哄, 可能的话,还要采取行动。结果无人出头喊
叫,人群失去统一的意志和明 确的计划,只能站在那儿干等。而达夫纳尽旅居近东的法国人后裔才有的 嗓门,
勇敢地高声吆喝着,时而往右,时而往左俯下身去好像在驱赶牛 群。他的脸色死人般的灰白,两眼冒火,嘴巴一
直咧到耳根。
“怎么,你们让蛇咬啦,你们竟敢到法国领事馆来动土?”他两眼逼视 着站在离他最近的那些人高声嚷道,
接着又继续说:“你们怎么胆敢闹事 反对我们,反对自己的好朋友?这是哪个蠢货挑唆你们这么干的?这个蠢
货一定是喝波斯尼亚李子酒喝昏了头。新苏丹同法国皇帝是好朋友,君士 坦丁堡已经来命令要你们好好关照法国
领事,像待奥斯曼帝国的贵宾那样 尊重他。这些,难道你们都不知道吗? ”
有个人低声嘟嚷了句什么,可是人群之中无人响应。达夫纳趁此机会 朝着那个孤单单的声音转过头去,只
对他一个人说,仿佛其他人都站在他 达夫纳一边了,现在他也是代表他们在说话。
“怎么?你说什么?你怎么啦,想扰乱人心,破坏两国皇帝陛下钦定 御批的协议吗?好吧,让大家瞧瞧,是
谁在把和平的人民推向灾难的深 渊。不过,你们得记住,倘若我们的领事出了什么岔子,苏丹是不会宽容 的,
整个波斯尼亚要被烧光,连摇篮里的婴孩也难赦免。”
又有几个人说了几句,但是声音极低,稀稀拉拉。人群给这位骑手闪 开路,看来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会
出什么事。他策马穿过整个商业区, 怒气冲冲地扬言,他现在就去见苏莱曼帕夏,问问此地谁做主,大家可以
相信,至挪时,会有不少人因为轻信蠢话,反对圣旨而后悔莫及的。
达夫纳催马过桥,疾驶而去。闪开的人群重又集拢在一起,都觉得自 己在刹那间被战胜了,被制服了。大
家相互质问,怎么竟会放这个异教徒 这样骄横无礼地过去,为什么不把他拉下马,像臭虫那样地掐死?可是为
时已晚。良机已失。第一阵迸发出的激情泄气了,人群张皇失措,群龙无 首。一切只能从头开始。
趁人群张皇失措、一时胆怯之际,达夫纳又这样勇敢而从容地回到了 领事馆。他不再高声呵斥,只是挑衅
性地扫视四周,意味深长而又咄咄逼 人地频频点头,好像他在总督府把事情办妥了,此刻心中已经知道他们将
要受到什么惩罚。
然而事实上达夫纳想用较为激烈的言辞和傲慢的态度同苏莱曼帕夏会 谈的企图并未得逞。副总督对达夫
纳的恫吓并不害怕,对特拉夫尼克发生 的骚动也不感到难堪。当年他曾在总督面前为特拉夫尼克的冬天进行辩
护,他引经据典地说,冬天绝非什么灾难,而是真主的恩赐,事物之必 然,而今他对骚动也是这个说法。他托达
夫纳转告达维尔,不要把这当回 事,这不过是黎民百姓聚众闹事而已。这类事情常常发生。你煽风,他点 火,
闹腾一阵子便平息下去,而这吵闹声无论何时都于人无害。领事馆是 没有人敢碰的。至于仆人穆罕默德这个案子,
应该交伊斯兰教法庭审理, 审理后,如果他有罪,就将受到惩罚,并把妻子送还给人家,如果他无 罪,也不会把
他怎么样。其他一切照旧,一切正常,并不越轨。
苏莱曼帕夏要达夫纳转告达维尔的话,说得慢吞吞的,用的是一口蹩 脚的土耳其语,发音不准,还夹杂着
不少难懂的外省方言。不管达夫纳作 出多大的努力,畐!J 总督也不想同他讨论这些问题。告别时,他竟把达夫
纳 看作土耳其仆人,他说:
“这样吧,我对你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一字不差地翻译给尊敬的 领事阁下。”
然而骚动愈演愈烈。不论是达夫纳的蛮横态度,还是苏莱曼帕夏那些 息事宁人、大事化小的措施都无济于
事。
那天近黄昏的时分,人数更多的人群肆无忌惮地从城郊赶来,在青少 年大嘘小叫的起哄声中分散在商业区
四处活动。入夜,有几个形迹可疑的 人多次溜到领事馆门前。狗吠彻夜不停,仆人们通宵值更。翌日清晨,仆
人们发现了短麻和松香,闹事的人本想用这些东西放火烧领事馆。
第二天,达夫纳又这样勇敢地提出了要求,并被获准进要塞探望被捕 的仆人。他看到仆人被五花大绑地关
在一间黑洞洞的单人牢房里,这间牢 房叫“水井”,是专门关押死囚的。这个犯人确实生命垂危,奄奄一息了,
因为掌玺官不知他被捕的真正原因,为了以防万一,下令杖责脚掌一百 记。达夫纳未能救出这个不幸的人,但他
买通了狱卒,使囚犯少受些痛苦。
说来也巧,就在这几天,又有两名法国军官来到特拉夫尼克,他们是 从斯普利特派往君士坦丁堡的。这件
事使达维尔更加感到不快。在这种时 期派军官去君士坦丁堡不仅是多余的,而且贻害无穷,近几个月来,达维
尔多次请求撤销此行,至少别让他们借道波斯尼亚,因为这样做会引起当 地人民的仇恨和不信任。尽管如此,还
是有三三两两的军官按原来的决定 起程上路。
由于这次骚动,这两名军官也像其他人一样被关在领事馆内。然而这 两位客人是赳赳武夫,生性莽撞,傲
慢而又急躁,他们抵达此地的第一 天,不顾外面在闹事,就想骑马到城郊*。
但是他们离开领事馆刚到郊外,身后就飞来不少雪球。一大群市里的 孩子跟在他们身后跑着,向他们掷雪
球,掷得越来越多。家家户户都有小 孩窜出来,脸蛋儿绯红,目光野蛮,都争先恐后地喊道:
“瞧十字架!打!”
“揍这些个异教徒! ”
“留下买路钱!”
两个军官看见这群野孩子跑到泉水边,把雪球蘸上点儿水,好让雪球 重一点。法国人的处境十分尴尬,因
为他们既不想用马刺刺马,纵马逃之
夭夭,又不想同这群野孩子厮打,也不想心甘情愿地忍受这种野蛮的恶作 剧。他们回到领事馆里气愤已极,简直
像是受了奇耻大辱。
商业区不时传来人群的叫喊声,但那位工兵军官正关在领事馆里给斯 普利特的上司赶写报告。
“还好,”这位少校写道,“遍地是雪,否则这群野蛮的小畜生还会用石 块和泥巴砸我们。我怒火中烧,赧
颜满面,当这种可笑的场面达到令人不 能容忍的地步时,我操起棍子冲入孩子的队伍;孩子们顿时四散而去,可
是须臾间又重聚在一起,跟在我们的后面,喊得更响了。我们好不容易才 回到城里。领事的通译对我说,算我们
运气,我的棍子没有碰到一个孩子 身上,否则我们可能会以命抵偿,死在那些大人手里,这批家伙和这群小 孩
是一路货,就是他们指使这群没出息的小畜生这么干的。”
达维尔竭力给军官们说明目前已形成的形势,但他自己却羞愧交加, 面红耳赤,因为这两个法国人亲眼目睹
了他束手无策的样子和他不得不忍 辱负重、委曲求全的处境。
第三天,商界开市了。商人们相继进店,打开店门,落下门板,坐在 原来的位子上开始做生意。他们的脸
色显得分外严峻,然而略带愧色,面 孔苍白,像狂喝滥饮之后一样。
这是骚动渐渐平息下去的标志。不过,还有无所事事的汉子和青少年 三五成群地涌到城里来,他们一边往
冻僵的双手呵着气,一边东溜西逛。 间或,传来一声不知针对谁的叱骂声,但却无人响应。领事馆暂时还无人
出去,只有达夫纳和几个仆人不得不外出办事,他们身后威吓之声不绝, 雪球乱飞,有时还会响起枪声。但骚动
已自然而然地接近尾声了。人们对 法国领事表示,他们关心他,关心他在特拉夫尼克的生活。达夫纳的恶仆 受
到了惩罚。他的妻子被夺走,但是没有把她还给别克里-穆斯塔法,而 是送到她的亲戚家去。至于别克里-穆斯塔
法本人,商界突然对他失去了 国可兴趣。人们不再理睬他,仿佛突然清醒了,纷纷询问,这个醉醺醺的 流浪汉
是何许人,他来此有何公干。谁也不让他走近店门,不许他在火盆 旁烤火。他又游荡了几天,把人们在激情迸发
之初赠送给他的衣月艮逐一变 卖,换了酒喝,最后终于离开特拉夫尼克,一去不复返。

骚动就此告终。但是领事馆面临的困难却未见减少,反而增多,而且 日趋严重。达维尔每走一步都遇到障
碍。
小胡子穆罕默德总算放了出来,可被打得奄奄一息,又因为失去妻子 而痛不欲生。诚然,苏莱曼帕夏对达
维尔的强烈抗议作出了反应,责成掌 玺官去拜会领事,对逮捕他的仆人,对针对法国人的侮辱性的口号和对侵
犯领事馆的行为赔礼道歉,可是掌玺官是个傲慢而固执的老头儿,他坚决 声明,宁可丢掉乌纱帽,如果必要的话,
还宁可掉脑袋,也不到异教徒的 领事那里去请罪。事情就此不了了之。
在法国领事馆里当差的其他人,都被穆罕默德案件吓得魂飞魄散。他 们走在街上,总是伴随着充满仇恨的
目光。商人们不肯卖给他们东西。卫 士侯赛因是阿尔巴尼亚人,他一向为自己的地位感到骄傲,现在在市场上
兜了一圈,气得脸色煞白。他站在店门前,不管要买什么,站在门口的土 耳其人都双眉紧锁地回答:没有货。而
他要买的东西明明就挂在眼前,如 果卫士指着这件东西,商人要么心平气和地回答,货卖出去了,要么大发 雷
霆:
“我说没有就没有,就是不卖给你! ”
他们只好暗中从天主教徒和犹太人^里去买。
达维尔感到,土耳其人对他和领事馆的仇恨正与日俱增。他仿佛看 到,这种仇恨简直要把他轰出特拉夫尼
克。这种仇恨搞得他夜不成寐,搞
得他缩手缩脚,使他的各项决策在酝酿中就被扼杀。仆人们也觉得孤立, 成了众矢之的,缺少足够的勇气抵御众
人的仇恨。只有天生的廉耻感和报 主人之恩的一片耿耿忠心,才没有使他们离开领事馆,抛下这份可厌的差 使。
唯有达夫纳損然不动,无所畏惧。孤立的领事馆虽然被日渐增强的仇 恨包围起来,可他没有为难,也没有胆怯。
他恪守自己的信条:对少数上 司即使吮痈舐痔也在所不惜,而对芸芸众生,只有显示自己的权势和蔑 视,因为
土耳其人只怕那些无所畏惧的人,只在比他们更强、更有力的人 面前让步。这种非人的处世之道,完全符合他的
概念和习惯。
达维尔为了应付近几个月来的事件,作出了巨大的努力,深感心力交 瘁,他没有得到巴黎和斯普利特的马
蒙将军以及君士坦丁堡的大使应有的 关注与支持,他苦恼之极,因为特拉夫尼克的土耳其人对他抱仇恨而又不
信任的态度,盯着他的每一个行动,注视着法国人的一切言行。因而他对 穆罕默德帕夏的离任更是倍感惋惜。他
茕茕孑立,愤恨填膺,对一切都形 成了一定的看法,抱有一定的成见。一切突然变得巨大,重要,困难并无 法
挽回,几乎叫他焦头烂额。他认为,原总督、“法国人的朋友”的被撤职 不仅是他个人的挫折,而且是法国对君
士坦丁堡影响削弱的明证,是法国 政策的巨大失败。
达维尔对接受这一很难胜任,因此人人都拒绝的任命越来越后悔。他 特别责怪自己带来了家眷。他知道自
己已经大失所望,受了欺骗,大概, 在此地不仅要名誉扫地,而且会毁掉妻子和孩子的健康。他处处觉得有人 在
害他,可他却束手无策,当然,前途茫茫,不会有什么可以得到安慰的 好事。
迄今为止,他能打听并探明的有关新总督的一切情况,都使他惶惶不 安,提心吊胆。不错,易卜拉欣-哈利
姆帕夏是塞利姆三世的拥护者,而 且一度担任过他的大丞相,但他本人并不是改革的狂热支持者,更谈不上 是
法国人的朋友。有人说,无可争议,他是无限忠于塞利姆的。这实际上 就是有关他的全部情况。塞利姆被废黜之
后,据传他吓得半死。穆斯塔法 苏丹的新内阁先派他去塞萨洛尼基①为总督,而后立即调到波斯尼亚;仿 佛想
尽快把他的尸体从眼前搬走。据说,此人出身望族,但才智平庸,不 久前苏丹倒台,他大受震惊,至今尚未复原,
他对给他安排的如此低微的 职位已经寒了心。这样一位新总督,达维尔能指望他为法国做点什么呢? 对他个人
又有什么帮助呢?即使是手段高明、自尊心很强的穆罕默德帕夏 还一事无成呢!因此达维尔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新
总督的到来,就像在等待 波斯尼亚领事馆带给他的一连串烦恼中的又一新烦恼。
易卜拉欣帕夏是三月初抵达此地的,他带来众多的侍从和一马队的东 西。他的妻妾都留在君士坦丁堡。安
排停当,稍事休息,新总督隆重地接 见了各国领事。
达维尔第一个受到接见。
这一次虽然是隆重地穿城赴约,也免不了听听威吓和咒骂声(达维尔 已关照杰佛西对此作好准备)。但是
这次威吓和咒骂少得多,比第一次好 得多。几声大骂和几个威胁性、侮辱性的手势,是百姓对外国领事馆同仇
敌汽的唯一表现。事后达维尔了解到总督第二天接见的是奥地利对手,土 耳其人对待奥地利领事的态度并不比他
好,心头不禁升起一股幸灾乐祸的 满意心情。
总督府接见达维尔的仪式与前任总督的接见仪式毫无差别。不过馈赠 的礼品更厚,宴席更丰盛。领事馆的
新官员收到一件银鼠皮大衣,而达维
① 今希腊城市 O
尔这次穿上了一件貂皮大衣。然而,对达维尔至关重要的是,总督同他叙 谈的时间比下一天同奥地利领事叙谈的
时间长半个小时。
总之,新总督的举止和外貌都使达维尔大为吃惊。命运仿佛要与领事 开玩笑似的,给他派来了一个与穆罕
默德帕夏截然相反的人物。同穆罕默 德帕夏打交道,如果不能说事事顺利,那么至少可以说容易得多,愉快得
多(命中注定过孤独生活的领事们很容易认为,他们不仅被自己的政府遗 弃,受敌人的监视,而且命运也同他们
作对)。出现在达维尔面前的,不 再是那位朝气蓬勃、和蔼可亲的年轻格鲁吉亚人,而是一个迟钝、笨拙和 冷
漠的奥斯曼土耳其人,他那副尊容令人望而生畏,望而却步。虽然同穆 罕默德帕夏的会谈并不是每次都有成果,
但总会给领事留下某种愉快的印 象,激发他作出进一步的努力,争取更深入的会晤。他觉得,同易卜拉欣 帕夏的
谈话只能使他扫兴,平添忧愁,感到前途无望。
总督是一副会走动的骨头架子,既无美感,又无威严,仅是一副令人 恐怖的骨头架子。倘若死人能够行动,
可能会使活人更加可怕,更加惊 讶,但不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那种恐怖会令人眼睛发直,舌头变 僵,
手不知怎的会自然而然地急忙缩回来。总督长着一张大宽脸,脸上没 有一点儿血色,皱纹不多,但很深,胡须稀
疏,有点花白,宛如悬崖缝隙 中幸存的一棵早已干枯的草。这张脸在那一直缠到眉头和耳边的大缠头巾 的衬托
下,显得非常古怪。缠头巾是用最薄的丝绸制成,白里带玫瑰红, 插着羽毛,绣着金线和绿丝线,十分精致。头
巾缠得十分怪诞,仿佛是由 别人的手在黑暗之中胡乱缠在死人头上的,而死人永远不再动它,不再解 开它,因
为它将和他一起埋葬,一起烂掉。总督的整个身躯,从颈部到脚 后跟,显得浑然一体,很难把他的两臂、双腿和
躯干区分开来。一大堆呢 子、皮毛、丝绸、银丝和绦带做成的一件件衣服里面是怎样的一个躯体
呢?那是无法想象的。可能是瘦小而虚弱的,也可能是强壮而魁伟的。最 为令人奇怪的是,这个穿着一大堆沉甸
甸衣服和饰物的庞然大物偶尔一动 时,竟会做出只有青年人和神经质的人才特有的、出人意料的麻利而急促 的
动作。但是那张枯老呆板的大脸在此时却依然一动不动,毫无表情。使 人感到这张毫无生气的脸和这个穿着沉甸
甸衣月艮的重物是由装在里面的弹 簧和发条带动的。
所有这一切赋与总督一副幽灵的外表,在对方心中引起一种恐怖、厌 恶、遗憾和尴尬交混在一的错综复杂
的感觉。
第一次会晤时新总督给领事就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同易卜拉欣帕夏应酬和打交道的过程中,达维尔 会对他习惯的,会同他建立起真正的
友谊的,而且会知道,在这副令人厌 恶的外表掩盖下的却是一个有良心、有头脑的人,这个人虽然早就遭受苦
难深重的不幸,但并没有丧失他那种族和种姓所固有的一切善良的感情。 然而此时此刻,在获得初步的印象之后,
达维尔认为,同这位新总督共事 不容乐观,他觉得总督活像一个稻草人,不过,这个服饰豪华的稻草人并 非供
这个国家的贫瘠农田所用,而是放在天国仙境,用来吓唬色彩绚丽、 人间罕见的极乐鸟的。
达维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总督府里又来了不少陌生而又特殊 的人物。达夫纳已经完全成了法国领
事馆的雇员,现在不能再像穆罕默德 帕夏时代那样自由地出入总督府了,但他还是慢慢找到各种关系和办法, 了
解有关总督,一些重要人物,他们的相互关系以及如何办理棘手、复杂 事务的情况。
达维尔受到勤于职守的天性、好奇心和烦闷的驱使,在某种程度上 还受到想模仿旧国王公使们的无意识愿
望的驱使(他很爱读这些公使的报
告),竭力了解总督的私生活和家庭的情况,并施展旧的外交手腕’了解 “驻在国首脑之性格、习惯、嗜好与癖
好”,以便能对其施加影响,实现自 己的愿望和意图。
达夫纳如今被迫待在波斯尼亚这块不毛之地,心情异常苦闷,他觉 得,他本该在君士坦丁堡的大使馆或某
个大臣手下供职,更能人尽其才, 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包打听的好料子。他有旅居近东法国侨民后裔那种骄 横无
赖的性格,有医生的慈善心肠,有皮埃蒙特人的机智灵活,他能够刺 探到所有的消息,并能明确、如实地上报,
连细节也不放过,这些详情细 节有时会弓 I 起领事的注意,因为它们一般是有益的,但往往是令人不愉快 和厌
恶的。
不仅在两位总督之间,而且在他们的幕僚侍从之间也都毫无共同之 处。穆罕默德帕夏带来,而后又带走的
那批人,大多是年轻人,几乎个个 具有尚武精神,至少能骑善猎。他们之中没有杰出超凡的人物,禀赋平 平,
良莠皆无。他们智力平庸,但动作麻利,对穆罕默德帕夏无限忠诚, 总督的三十二名马留克亲兵,外表一模一样,
面孔无表情,如同木偶一 般,他们的穿着打扮一样,年龄也相当。
易卜拉欣帕夏的“宫廷”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人数更多,性格、外 貌各不相同。连对土耳其世界无所不
知,无所不晓的达夫纳,有时也诧 异地自问,这位总督从哪儿搜罗到这样一批特殊的随员,为什么带着他们 走
南闯北,怎么竟能把这样一批人凑在一起。易卜拉欣帕夏与大多数总督 不一样,他不是暴发户或出身寒微的人物。
他的父亲和祖父世居高官显 位,家财万贯。因此他家的奴隶,心腹,被监护的人,养子养女,入赘的 女婿,亲
缘不明、关系不明的各种亲戚,形形色色的帮闲、食客组成了一 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总督在自己漫长而又动荡的
宦海生涯中,尤其是在出
任塞利姆三世的大丞相时期,充分利用了这些人。他们之中大多数人一直 跟随他,甚至在他们失掉任何作用之后,
依然宛如“吸附在旧船底部的贝 壳”,认为自己的命运与总督的命运,更确切地说,是同他的厨房和钱柜 联系
在一起的。其中有些年迈体衰的老人,他们足不出户,仆人们要到总 督府深处挨个房间服侍他们。他们曾经在总
督手下效力,为总督立过汗马 功劳,不过总督和他们自己早已忘掉了这些。其中也有年轻力壮的,他们 没有明
确的差使,仅仅是帮闲而已。其中有些人出生在易卜拉欣帕夏的 “宫廷”里,他们的父亲在此供职,他们在此长
大成人,没有任何明显的 原因和理由不在此度过一生。此外,这里还有蛮横的云游士和行乞的托 钵僧。
简单地说,达夫纳在向达维尔报告时,嘴角挂着揶揄的笑容,称新总 督的府邸为“百丑馆”,这话并非夸
大之词。
总督毫不拒绝地接纳了所有这些人,容忍他们,带着他们,以迷信色 彩的宽容态度对待他们的缺点、内江
和冲突、齟晤和争吵。
身居高位而又全力效劳的人,往往是一些极其古怪、极其简单、极其 普通的人。
其中最重要、对事态最有影响的要算总督的财政总监塔希尔贝格,他 是易卜拉欣帕夏的代理人,是他所有
问题的首席顾问。塔希尔贝格疾病缠 身,有怪癖,可是品德高尚,才智出众。对这个人,不论是城里,还是总
督府都有迥然不同的评价,但是有一点是毋须争议的,特拉夫尼克居民和 各位领事都有一致的看法:塔希尔贝格
是总督府的智囊,是总督的“左右 手和笔杆子” O
早在塔希尔贝格到达之前,有关他的传说已经不胫而走,而且愈传愈 离奇,愈传愈夸大,这对奥斯曼帝国
的朝廷命官来说历来如此。特拉夫尼
克的乌里玛①们,人数多,妒忌心重,他们面带阴险的冷笑,紧咬着嘴唇。 他们觉得聊以自慰的是,此人也是凡
人,只有对头上的苍天才不能说长道 短,妄加非难。果不其然,塔希尔贝格尚未到达半路,他们已经灵机一动
找出了对他说长道短的话把儿来了。有个从君士坦丁堡来的人,说塔希尔 贝格学识和才智过人,还在中学里大伙
儿就称他饱学之士。在特拉夫尼克 立即赠以饱先生的雅号。
特拉夫尼克的阿迦和出身名门望族之士,特别是那些识文断字,有点 学问的人,都有本事找到刻薄的字眼
或骂人的绰号,嘲弄他们自己没有、 不知道或做不到的一切。他们就以这类方法,参与原本他们决不参与的一
切,甚至最为重大的事务。
然而塔希尔贝格来到特拉夫尼克之后,这个嘲弄人的绰号在百姓之中 却并未生根,反而回敬给那些急于想
出这个绰号的乌里玛们。在这位新来 的财政总监的人格面前,任何侮辱性的字眼,甚至嘲笑的想法,都不驳自
灭。几个星期之后,百姓们已经简单地称他学士,他们在说这个普通词儿 时怀着崇敬和特殊的意味。当时在特拉
夫尼克的文人中,识字的和粗通文 墨的抄写员,能背诵《古兰经》的人,教师和教士何其多哉,然而可以真正
称之为学士的唯他而已。
塔希尔贝格世代书香,所以学识渊博,精通几门外语,有文学才华。 他的祖父编过词典,写过注释,父亲
是土耳其帝国政府的首席秘书,后来 擢升为外务大臣,直至逝世。塔希尔贝格本来可以承袭文职的,可是爆发
了起义,塞利姆苏丹被推翻,先是易卜拉欣帕夏被贬到塞萨洛尼基,而后 被弄到特拉夫尼克。
① 乌里玛,伊斯兰教有权威性的法学家和神学家。
塔希尔贝格才三十五岁,但是看上去苍老得多。他由一个早熟的少年 一下子变为疾病缠身、举止迟钝的老
人,几乎没有任何过渡时期。他就这 么生活,工作。可是现在,他在困难时期出任大丞相的易卜拉欣帕夏身边
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在疾病愈来愈猛烈地侵蚀他那一般说来还算强健而 匀称的体格之后,身染重病,行动缓慢,
步履维艰,然而他还是充满着生 的渴望和异常的精神力量。倘若当年他的生活能节制一点,放下一切事 务,那
么君士坦丁堡的医生可能在他发病之初就把他治愈。而目前这一非 同小可的疾病变成了痼疾,塔希尔贝格对这种
必须抱病度日的现状表示屈 服。他的左腹股沟有一个伤口,一年迸裂几次。所以他只能佝偻着身子慢 慢行走。
每到冬季和刮南风的季节,伤口疼痛异常,彻夜失眠,一到这时 候,他只能加大饮酒量和催眠药的剂量。
塔希尔贝格离开君士坦丁堡的医生后,自己给自己治病,包扎伤口, 而且从不让自己的病讨人厌,从不抱
怨,从不打扰别人。
不错,易卜拉欣帕夏府中设有各种各样的职位,也有医生这一职位, 可是担承此职的是位机智的老先生,名
叫叶什列夫,他对医道药理本来知 之不多,又由于从未认真接触过,所以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年轻时他当 过
半吊子的药剂师,但是他的半生都是在行伍、战场和野营中度过的,在 那儿“行医”三分靠医术和药道,七分靠
热忱和同情之心。易卜拉欣帕夏早 就让他解甲入府,外出总把他带在身边,并不把他看作医生,而是把他当 作
知心的朋友。当年他是个打猎迷,特别爱打野鸭子,而今他两腿患有严 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平常多半坐在院子里
晒太阳或待在暖和的房间里,他 一年四季穿高筒皮靴,靴筒特别长,而且是厚呢做的。他这个人喜欢凑热 闹,
俏皮机灵,引人注目,所以大伙儿爱他,尊敬他。
塔希尔贝格尽管喜欢同叶什列夫先生说说笑笑,但从未想到要向这位
医生请教,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塔希尔贝格有个小木匣,里面总是放着精心卷好的宽狭不一的绷带、 药棉花、電敷用的药水和镇痛剂,以
备不时之需。这只小匣子是用珍贵的 上好木料制成的,精雕细刻,巧夺天工,经过长年累月的使用,如今益发
好看了。塔希尔贝格的祖父曾用它收藏过手稿,父亲曾用它存放钱,至!J 了 他的手里,却用来摆各种药品和绷
带。
在病情急剧恶化的日子,每天早晨,仆人总在规定的时间给他烧好 水,于是一个痛苦而又漫长的冲洗、清
除和包扎的虔诚过程就开始了。他 关在房间里,咬紧牙关,紧锁双眉,小心地洗伤口,换药,换绷带。这个 过
程往往持续几个小时。
这是他一生中秘而不宣的痛苦时刻。然而也正是在这些时刻里,他心 头的难言之隐和悲哀仿佛也随之被埋
葬了。因为当他最后包扎完毕,束好 腰带,穿戴整齐走出房间时,已经显得镇定自若,坚强有力,判若两人 To
他脸色冷峻,毫无表情,然而那双威严的眼睛却炯炯有神,两片薄薄 的嘴唇微微抽搐。这时,对他来说,世上没
有任何难事,没有任何值得害 怕的事,没有任何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任何危险的对手和不可克服的困 难。他
沉痈在身,却比健康人更加坚强,手段更加高明。
此人赖以生活下去的东西和他的全部力量,都反映在那双眼睛里,这 双眼睛一会儿睁得很大,熠熠发光,
好像是思想能主宰一切的伟大人物的 眼睛;一会儿眯得很小,呈金黄色,显得特别敏锐,很像伶鼬或紫貂这类
动物的眼睛,闪着冷酷、无情的寒光;有时这双眼睛像是一个任性然而品 德高尚的年轻人的秀目,洋溢着热情,
微露着盈盈笑意,焕发着青春特有 的无忧无虑和美妙动人的神采。这个人只有那双眼睛令人感到生气勃勃。
他的嗓子是嘶哑的,动作不多而且迟缓。
塔希尔贝格对总督的影响大于其他所有的幕僚,总督遇事总是向他请 教,而且言听计从,并常常委托他去
办理一些微妙、棘手的事,这些事往 往连副总督也不知道。他办理这些事务,总是迅速,干脆,不拖泥带水, 不
说废话,眼中透出那股金灿灿的光芒,一俟办成,就不再重新提及。他 慷慨无私地传授自己的知识和智慧,就像
一个知识、才智绰绰有余的大能 人,习惯给他人以帮助,但不索取一点报酬。他熟谙伊斯兰法律、军事和 财政。
掌握波斯语和希腊语。文笔优美,还出过一本诗集,塞利姆苏丹读 了也表示欣赏。
总督府有一些奥斯曼土耳其人,他们从不抱怨贬谪到蜥尼亚,从不 抱怨这块不毛之地,从不抱怨这里的粗
野居民,这样的人为数不多,而塔 希尔贝格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内心也为远离君士坦丁堡而感到遗憾,因为 他
比其他任何人更习惯于京都那种豪华的生活和享乐。然而他把这个遗憾 也像自己的伤口那样隐藏起来,只有在避
开外人独自一个的时候,才把它 “重新包扎”一番。
金库总管巴基完全不同于塔希尔贝格,是塔希尔不可调和的对手,但 却是一个碌碌无能的人,总督府里都
称他咔基”①。此人无论肉体和精神都 十分丑恶,是一台硕大而奇怪的计算机器,他惹得人人恨,但他也别无他
求。他早就成了总督必不可少的人,总督主要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因为实 际需要。总督对此并不承认,他向来只
喜欢生性安静、品德高尚的人,他 所以收养并容忍这个狡猾的怪人,是受某种迷信的影响,好像藏着一个把 所
有的仇恨和远近一切灾祸引向自身的符咒。塔希尔贝格称他为“总督豢 养的一条蛇” O
①“卡基”,意为柿子。
巴基没有妻室和朋友,多年来一直掌管总督的财务,他以守財奴那种 病态的固执劲头,仔细认真,一丝不
苟地积攒着每一个铜板,不论是谁, 包括总督本人,休想从他手中轻易地支出一个铜板。他那没有个人幸福和 欢
乐的一生,全都化作自私的自我崇拜,全都用于反对开支的斗争,不管 什么开支,不管用于何处,不管用于何人,
一律都在他反对之列。他生性 好恶,事实上他从这些恶事之中一无所获,但他一生之中除了作恶之外, 别无所获。
他个儿不高,身肥体胖,不长胡子,皮肤细腻,肤色黄中有点透明, 使人感到,皮肤裹着的不是骨头和肌肉,
而是一种无色的液体和气体。浮 肿的黄脸颊低低地垂下来,像两个袋子。脸上长着一对滴溜溜乱转的眼 睛,碧
蓝明澈,像孩子的眼睛一样,然而成天带着忧虑和不信任的神色。 这对眼睛从没有笑意。他活像个白白胖胖的女
人,常礼服和衬衫的领子深 深地嵌进长着三层下巴的浮肿的脖颈。他活像一只有皱褶的大风箱,只要 有人用针
在上面戳一个小孔,就会嘶嘶地放出气来。他一呼吸,整个身体 都微微抖动,一碰到异物,心就吓得怦怦直跳。
此人不苟言笑,不懂娱乐。很少说话,即使开口,也是早已打好腹稿 的话,从不多说半句。他欣喜若狂地
倾听自己的心声,注视自己的举止, 关心一切认为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令他有两次生命,也不够如此地使用。 他
吃得很少,喝的只是开水,因为他没有牙齿咀嚼,没有健全的胃消化, 此外对他来说,省下的一块比吃下的那块
更有滋味。然而在进餐时,他对 每一小块食物都要精心挑选,仔细欣赏,因为这块东西将要成为他身躯的 一部
分。
他不论在何处,不论在哪个季节里,总觉得浑身发冷。由于他的皮肤 特别敏感,因此无法把自己松弛的身
子裹紧。一碰他身上缝合的伤口和伤 疤,就使他疼痛难耐,勃然大怒,并为怜悩自己而凄然动容。他毕生都在
寻觅暖和而轻柔的衣料,穿衣着鞋都有自己的款式。他爱穿宽大、方便、 朴素的衣服,而不随波逐流,追求时尚。
他老是梦见温暖之乡。他希望有 一间没有任何陈设的小房间,四周有看不见的、稳定的、取之不尽的热源 烘烤,
同时还要光线明亮,清洁无尘,空气新鲜。这有点儿像为自己而建 造的庙堂,炉火烧得很旺的坟墓,然而却能从
那儿不断有效地影响世界, 取悦于己,加害于人。因为巴基不仅是可笑的吝啬鬼和自私的怪人,而且 是造谣、告
密、进谗言之能手,他坑害了许多人的生命,使不少人丢了脑 袋。特别是在易卜拉欣帕夏当大丞相的黄金时代里,
他,巴基,周旋于显 赫的人物之间,置身于事态的中心。“巴基把谁的盘子翻过来,谁就别想再 吃东西。”人
们当时对他有此议论。但是即使到了现在,他被贬谪到如此 边远的地方,失掉了各种关系和影响,年事已高,危
害性不足,可笑倒有 余了,可他仍然孜孜不倦地给君士坦丁堡的各种人物写信,这主要是出于 习惯,向他们报
告各种硬充可靠的消息,千方百计地怀疑并诽谤他人。他 现在还能整夜整夜低腰曲背地伏在纸上干这种勾当,而
且其乐无穷,犹如 他人在快活的交际场或情场欢度良宵美景一般。他干这些时无拘无束,几 乎总是毫无私心的,
完全是受内心的驱使,不顾任何廉耻,不顾良心的谴 责,甚至无所畏惧。
住在总督府里的人都憎恨这个总管,而他也憎恨所有的人,连带周围 的环境。他是吝啬狂,算计迷,他不
想要助手和文书。他整天整夜俯身对 着钱币,口中念念有词,像在念经,算来算去,用短而秃的芦苇笔记录在
一张张大小不等的纸头上(这些纸头是他从其他官吏那儿偷来的)o 他暗中 监视着总督府里所有的人,随意殴打
并解雇下级官吏,诽谤和告密高级官 吏,无休无止地央求总督禁止和制止挥霍和浪费,杜绝亏损,这些话使总
督感到厌烦。他反对一切开支、一切娱乐、一切喜庆,几乎笼而统之反对 一切活动,他认为快活而无忧无虑的人,
以及那些爱说话的有进取心的人 都是无所事事的懒汉,是危险的败家精。在这场同生活本身作斗争的业绩 之中,
出了许多可笑而扫兴的事。他要付钱给那些密报哪个房间的灯超过 了规定时间的密探,他得计算每个人吃喝的数
量,统计菜园里破土而出的 大葱叶。所有这些措施的费用,毫无疑问比杜绝亏损大得多(塔希尔学士 取笑说,
巴基那种克勤克俭的精神给总督造成的损失,超过其他官吏的弊 端和缺点所造成的总和)。他虽然肥胖,而且患
有气喘病,但仍然经常下 地窖,上阁楼。记录所有财物,作上记号,处处留神,然而这些东西还依 然在他的眼
皮底下不翼而飞。他疯狂地反对生命的自然流程,倘若他能像 在大拇指和食指上蘸上一点唾沫,掐灭每个房间里
多点的蜡烛那样,掐灭 全世界的生命,独自一人摸着黑,待在那些被掐灭生命的蜡烛旁边,看到 一切陷入黑暗,
看到连他自己也停止生活,也就是说不再消费,却依然呼 吸并且作为胜利者和自己胜利的见证者而存在,他感到
心旷神怡,感到自 己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他憎恨富人,因为他们有钱,挥金如土,他也特别厌恶一文莫名的穷 光蛋,厌恶永恒的无望的贫困,他厌
恶这条长着千百万张贪得无厌的大嘴 的多头蛇。如果总督府里有什么人想逗他发火,那么在谈话时略加夸大地
装出一副忧郁神色,好像无意之中随便提到似的,用诉苦般的声音说,这 样的人理应受到关注,“因为他穷”。
听到这类话,巴基一定会像机械般准 确地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用他那个尖声尖气的嗓子嚷道:
“穷人关你什么事?你干吗一个劲儿地提到他呢?听其自然嘛,听天 由命嘛。我怎么,难道是变穷为富的真
主?就连真主也不会再干这种事 To 他老人家也腻歪了。”
他低下头,为了揶揄对方,哭丧着脸尖声说道:
“'因为他穷'。穷人又怎么样?从什么时候起穷人倒光彩啦?怎么, 这个封号能赋予什么权力?有人一说’
他是穷人',仿佛就是说’他是哈 吉①’或者’帕夏
然后,他提高嗓门,唾沫横飞地冲着对方大喊大叫:
“他是穷人,那他吃啥?谁也没有像穷人吃得那么多!他为啥不攒 钱呢?’
他夸耀波斯尼亚人朴实,有节制,夸耀他们的乞丐能忍耐,不乞不 讨,不像君士坦丁堡和塞萨洛尼基的乞
丐那样死气白赖,而是一声不响, 逆来顺受地过着穷苦的生活。然而他发现特拉夫尼克的市民喜欢打扮,几 乎
人人讲究衣着,因为蔑视他彳门。他看到男人身上束着绸的宽腰带,穿着 绣满丝线的裤子,女人头上披着质地好
的呢头巾,脸上蒙着金线织成的面 纱,这一切使他大为光火,因为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人是怎么弄到钱 的,
为什么购买如此贵重而无用的东西,这么多轻易挥霍的钱财,又怎么 补回来?这么一大堆算不清的糊涂账弄得他
头昏脑涨。如果有人在谈话时 为特拉夫尼克的居民辩护几句,证明在市场上看见他们穿得整洁,考究, 十分舒月
艮,巴基会对说这话的人大兴问罪之师:
“好吧,让他们整洁吧!不过他们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买衣服呢? 啊?我问你:在这个农民的小城镇里,从
哪儿能弄到钱呢?”
要是对方故意继续赞扬特拉夫尼克的居民,为他们的华丽衣服辩护, 总管会越听越冒火。他那对充满忧虑,
同时又显得异常可笑的蓝眼睛霎时 间变得像雷雨前那样阴暗,射出凶狠的光芒。他像一个神魂颠倒的苦行
① 哈吉,尊称已前往麦加朝觐的穆斯林。
僧,撒开那双好像长在一大块脂肪里看不见的短腿,挥舞着两只短手,飞 快地跑来跑去。最后,他停在房间当中,
撇开两腿,伸出双手,叉开十个 短粗的手指,先是咬牙切齿地低声嘟嚷,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响,越来 越刺
耳:
“从什么地方来的钱?从什么地方来的钱?从——什么——地方来 的一? ”
开玩笑的人本来只是惹他生气,发火,到了这个时候,便不作回答, 悄然溜走。让这个火冒三丈的总管站在
房间中央,就像一个在这个疯狂和 不幸世界的无穷尽开支和算不清账目的汹涌大海中行将灭顶而无人相救、 无
望得救的人。
总督那位疾病缠身的医生叶什列夫学士最了解总管,常常谈起他。有 关总管的情况,达夫纳主要是从他那
儿打听来的。
叶什列夫学士坐在太阳地里,伸出两只穿着呢子长靴的双脚,两只伤 痕累累、青筋勃起的细长枯瘦的手搁
在双膝上,用猎人那种深沉而干哑的 嗓子说:
“当然,现在他样子可笑,老朽不堪,连骗猪也不想在他身上蹭痒痒, 但是您要晓得他杰作的过去,那现在
您就不会小看他了。您说他脸色发 黄,双手发抖。这话不错,可是您要因此而认为他不久人世,他已力不从 心,
不可能对周围的一切生命有害处,有危险,那您就错了。他的脸色黄 是黄,像个干瘪的木瓜,但是他生来如此,
从未变过。这位仁兄在这个世 界上已经活过半百了,没完没了地咳嗽,打喷嚏,唉声叹气,呼呼抽烟, 呼哧呼哧
地喘气,活像刺穿了的风箱。从他呱呱坠地的第一天起,从他弄 脏他离开娘胎落下来的那块地板后,他一直玷污
周围的一切,始终病不离 身。他的前半生同没完没了的便秘作斗争,他的后半生却整天拎着夜壶, 来回奔跑于院
子之中,在可怕的腹泻中度过。但是无论是便秘和腹泻,无 论是经常性的牙痛,无论是失眠、斑疹、出血,都无
碍于他,他依然像木 桶一般滚来滚去,依然以蛇一般的敏捷,牛一般的蛮力加害每一个人。人 们叫他吝啬鬼的
时候,我感到愤懑不平。这是对吝啬鬼的侮辱。因为吝啬 鬼只是爱钱或者爱自己不舍得花钱的这种天性,随时准
备为钱而牺牲许 多东西,而这个人,只爱他自己,不爱任何东西,任何人,他憎恨世上的 一切,憎恨有生命的
人和无生命的物。不是的,他还够不上守财奴,他是 锈,而且是一种最厉害的锈,是那种能侵蚀铁的锈。”
叶什列夫学士说到最后,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是啊,我深知其人,像我这样深知其人的还不多,不过他一向也奈 何我不得。您知道鄙人一直是个猎人,
自由自在,像他这种小人我是不放 在眼里的。”

除了这些显要人物之外,达夫纳也打听到其他主要官吏的全部详细情 况,并一一报告了领事。
还有一位长得又瘦又黑、专司文书档案的总督帮手易卜拉欣学士,众 口一词称道他廉洁奉公;他是个沉默
寡言,城府很深的人,他关心的只有 自己那个人口众多的家庭,还有总督往来的信函和档案。他毕生精力全部
用于督促那些缺少经验和敷衍塞责的书办小吏、信使和邮差以及整理总督 那些如咒语般,因而永远理不出头绪的
文书。他整天躲在一间摆满箱子和 书架的昏暗房间里。这里文件档案的编排次序,只有他一人清楚。如果问 他
要一个文件副本或者一封存档的公函,他每次都要惶惶不安地腾地跳起 来,站在屋子中间,双手捂着太阳穴开始
回忆,仿佛事关一件完全出于意 料,完全非同寻常的大事。他的一双乌黑的眼睛顿时斜着捜索起来,按叶 什列
夫学士的说法,“一眼就看见两个书架”。此时他不停地低声念着所要 文件的名称,越念越快,越念越短,越念
越含糊不清,最终变成一连串难 听的鼻音。突然这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嘟嚷声戛然而止,他猛地向前一扑, 好像
要抓鸟儿似的,两手伸到一个书架跟前。要找寻的文件一般也就放在 那儿。如果文件不巧没在那里,他重新回到
房间当中,重新集中思想,苦 苦思索,又从鼻子里发出哼哼声,接着又是纵身一跃,跳到另一个地方。 并且如
此继续下去,直至找到文件为止。
总督的“近卫军”长官别赫杰特生匪快活,头脑简单,是个打不倒、摧 不垮的汉子。他身强体壮,脸色红
润,勇敢过人,但嗜赌如命,懒懒散 散。总督这队花里胡哨的“近卫军”,马、步兵都算上,不过二十四人,他
们没有叫别赫杰特操什么心,费什么力。他们的相互关系是这样的:不 论是他对他们,还是他们对他,都不必过
分关心。他们一起玩牌,吃喝睡 觉。对长官首要的,也是最准办的事,就是同金库总管巴基争吵要钱。每 月要
在总管那儿领月饷和报销他自己或士兵的意外开支。他要总管全部付 清,不能拖延。此时就会出现不可思议的场
面。总管百般挑剔,耍尽奸 计,弄得忠厚的别赫杰特勃然大怒,拔出刀子,威胁要宰掉总管这个守财 奴,把他剁
成可以做烤肉的小肉块。而巴基平日里胆小,软弱,这会儿竟 豁出来了,死命保护钱柜,抵着别赫杰特明晃晃的
刀尖,胸中充满对这个 败家精的憎恨和厌恶,他发誓说,他不看见别赫杰特的脑袋挂在公墓下、 斜坡上那根挂
犯人首级的木桩上,他死不瞑目。然而这场好戏的结局,总 是近卫军长官拿到钱,哈哈大笑着走出总管的房间,
而巴基趴在钱柜上, 看着钱柜出空的地方,像看伤口一般。他第一百次准备去找总督,告近卫 军长官的状,告这
个强盗,这个无用的家伙,告他多年来一直抢钱柜,害 得他无法过活。他以他掌管金库的良心,坚定而由衷地希
望活到真理和秩 序取胜的那一天,亲眼看看别赫杰特那个空洞而讨厌的脑袋在木桩上飢牙
咧嘴。
副总督之职由斯柯普梁宁-苏莱曼帕夏担承,我们知道,在前总督任 内,他也是担任这个职务的。他很少来
特拉夫尼克。有时来了,他对奥地 利领事比对法国领事表现出更多的理解和好感。然而在总督府这一帮形形 色
色的人物中间,这个波斯尼亚人是在一定程度上唯一可以信赖的人,是 唯一想实现而且能够实现诺言的人。
领事时代给这个总督治下的城市带来了生气和不安;由于与这个时代 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许多人青云直
上,而不少人却栽了跟斗,一蹶不 振;许多人回忆起这一时代有说不尽的好话,而不少人却怨恨交加。
然而萨尔科•马卢希亚,这个理发馆的小学徒,穷寡妇的儿子,为什 么尝到了贝格奴仆的棍棒呢?他并不担
承公职,既非贝格或阿扬,也非乌 里玛或商人,那为何在他的记忆里,领事时代偏偏是一个苦难深重的时 代呢?
此处起作用的,是一股激荡于我们胸中或周围的生活活力,它鼓舞我 们向上,鞭策我们向前,迫使我们止
步或引我们入歧途。这股活力我们可 以简单地称之为“爱情”,它驱使萨尔科理发匠越过哈菲扎季奇家篱笆前
那片带刺的灌木丛,爬上树梢,只想远远地欣赏一下领事爱女阿加塔的 风姿。
萨尔科就像所有真正陷入情网的恋人一样,对任何人都没有流露和吐 露过自己的爱慕之情,但他还是找到
了满足此情的方法。
午饭之后,他总有一段空闲时间,这时他悄悄溜进栈房的马厩,穿过 清除马粪的墙洞,钻进旁边的灌木丛;
从那里可以观赏领事的花园和几乎
总在园中漫步的领事的爱女,有一股比他孱弱身体所拥有的全部力量更强 大的力量把他吸引到姑娘身旁。
在篱笆和领事馆的花园之间,有一块狭长的荒芜的李子园,此园属哈 菲扎季奇贝格家族所有,不过从此处
看去,领事馆那欧式的花园可以一览 无遗。园中辟有几条小径;被田鼠掘起的那些小土堆都扒得平平整整了。
花园中央修造了两个花坛,一个圆形,一个星形,竖着镶有红蓝玻璃球的 /J 莅子。
这块地方有丰富的水源可以灌溉,有充沛的阳光照耀,种在这里的花 草树木,全都长得枝繁叶茂,花团锦
簇,果实累累。
理发匠萨尔科就是在这里发现冯-米特勒先生的女儿的。当然,他在 城里也见过她,那是她同父亲坐着马车
路过身旁的时候,不过这种机会很 少而且时间短促,不知该先看什么——是先看领事的制服,先看漆成黄色 的
马车,还是先看那位腿上总是搭着绣有红色王冠和花字的灰毯子的小 姐。萨尔科甚至连她眼睛的颜色也没有来得
及看清楚。而眼下,他能在近 处细看这位高不可攀的姑娘了,此时,姑娘没有想到有人在偷看她,独自 一人在
花园里今春修造的彳氐层玻璃凉台前踱来踱去。
萨尔科躲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蹲下身,半张着嘴,屏住呼吸,透过板 墙的缝隙偷偷地看。而姑娘根本没想
到有人偷看她,一会儿从小径这边蹦 到那边,一会儿从那边蹦到这边,时而赏花,时而察看树皮。然后停下脚
步,一会儿仰望天空,一会儿看看自己的双手(玩得入迷的小动物就是这 样突然停下来,不知如何扭动自己的身
子是好)。接着又开始漫步,从花 园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一边挥手,拍掌,胸前拍一下,背后再一下。她那 穿
着浅色连衣裙的娇小身躯,连同蓝天和绿茵,通过闪光的五色彩球的折 射,变得滑稽可笑。
萨尔科忘记了世上的一切——忘记了时间、地点和自己的身躯。只是 在站起身子,准备回去的时候,他才
发觉两腿蹲麻了,脚趾和塞满泥土的 趾甲紧张得发痛了。过了很久,直到已经回到他经常因为迟到而挨揍的理
发店之后,他那颗激动的心还在近乎病态地怦怦直跳。第二天,他好不容 易挨到那顿少得可怜的午饭结束,急急
忙忙穿过马厩,爬到哈菲扎季奇家 围墙边上,全身哆嗦不已,一方面是怕被人抓住,另一方面是心头充满了 预
感到的喜悦。
但是有一天,早上下了一场雨,雨后天气晴朗,姑娘却不在花园里。 花坛湿漉漉的,小径被阵雨冲坏了。
被雨水冲洗干净的玻璃球在阳光下欢 乐地闪烁着,反射出稀疏的白云。没有看到姑娘,萨尔科急得不得了,在
这种急不可耐的心情驱使下,他先爬上围墙,再从围墙跳到一棵周围长满 茂盛接骨木的老李子树上,透过浓密的
树叶投下一瞥。
只见凉台上的窗户大敞大开,窗玻璃映出太阳和金光灿灿的天空。因 此凉台显得分外清凉。窗内的一切,
萨尔科看得清清楚楚。地上铺着红地 毯,四壁挂着看不懂的各种画。领事的女儿坐在一张矮凳子上。她的膝盖
上放着一本大部头的书;但是她不时抬起眼睛,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凉台上 和花园中扫来扫去。萨尔科从未看见过
这般风姿,心几不禁更加猛烈地狂 跳起来。阴影越深,姑娘越远,他就越发留心地仔细端详。他怕只怕脚踩 滑,
树枝折断。他欣赏着她那悠然自若的姿态,她那在阴影中显得分外苍 白、瘦长的鹅蛋脸,不由心荡神驰,呆若木
鸡,他一直盼望出现一件更为 激动人心、更加不同寻常的奇迹,像雨后这不同寻常的一整天。他要自 己相信,
什么奇迹也不会出现。是啊,可能出现什么奇迹呢?但他依然盼 望着。
这时她把双手放在那本打开的书上。他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了。“要岀 现什么奇迹啦!”果然,姑娘慢慢
地、仿佛犹豫不决地站了起来,双手合 十,然后猛地一分,仅十指相连。她瞧了瞧自己的指甲。“要出奇迹
啦!” 她很快分开十指,仿佛撕开一件薄得看不见的东西,又看了看自己的脚 下,双手轻轻一摆,双脚在红地
毯上款款移动,飘然起舞。

她的头稍稍侧向一边,仿佛在侧耳倾听什么声音,垂下的目光盯着鞋 尖,沉思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多
云之日的明暗光线,随着她的动作, 在她脸上交替掠过。
萨尔科的预感得到证实,他完全忘记自己是何许人,身处何地,他从 一根粗树枝爬到一根树杈上,身子稍
稍抬起,探过围墙。她每踢一次腿, 他的身子就挺起一分,脸贴着树叶和嫩树皮。他的心颤抖着,仿佛要停止 跳
动了。既要大饱眼福,又要保持这样的姿势,真是不容易。姑娘依然在 跳。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这一舞姿,
他大受感动,仿佛观看一件早 已熟悉而珍贵的东西。
突然咔嚓一声,他踩的那根树枝折断了。他觉得身子穿过接骨木的叶 子往下栽,树枝啪啪地抽打他的脸,
卩彭的一声,他脊背着地,而后是脑袋 撞在地上。
萨尔科身子翻过围墙,落在哈菲扎季奇家的花园里,摔在一块覆盖排 水沟的木板上,木板上长满绿苔,但
已被虫子蛀空。烂了的木板承受不住 他的重量,他齐膝陷在污泥浊水之中。
他扌台起那张伤痕累累的脏脸,张开眼睛,看见面前站着哈菲扎季奇家 的厨娘,一个像他母亲那样的皱纹
密布的黄脸老太婆。
“摔伤了吧,倒霉蛋?你见鬼啦,别处不去,跑到阴沟里来干吗?”
但他只是怯生生地张望四顾,想寻找他从摔下来的高处欣赏过的那位 美貌姑娘的倩影。他听着老太婆唠唠
叨叨,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睁大 眼睛,望着哈菲扎季奇家的仆人拿着棍棒从四处奔来,他怎么也搞不清,
他出了什么事,这些人要把他怎么样。
忧郁而孤独的小姑娘,继续在花园里凉台上散步,天真地嬉戏,对邻 家花园里因为她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
知,就像原来完全没有想到有人在偷 看她一样。
萨尔科在哈菲扎季奇家的花园里摔伤后回到理发馆,因为迟到,挨了 一顿脖儿拐,那天晚上还没有吃到晚
饭。母亲一向是这样处罚他的。她 是一位脸色蜡黄、未老先衰的妇女:贫穷折磨得她憔悴不堪,使她变得 严厉
而又暴躁。这孩子记着这件事,再也不溜到人家的花园里去,不再 爬围墙,不再爬树,决心不再窥探他不该看的
东西。他痴呆呆地待在理发 馆内,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神情一天比一天忧郁,心里总在思念那位迷 人的外国
小姐。此刻,这位外国小姐仿佛顺着他的心意,在他眼前飘然起 舞,他也再无跌入人家阴沟被人抓住痛打之忧了。
但是对美丽少女的幻想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的胖师父正在给一位学 士剃头,发现徒弟虽然站在身旁,用
瘦得发青的双手捧着盛肥皂沫的盆 子,但他的目光却在痴呆呆地出神,师父向他递眼色,用一只手做着习惯 的
手势,要他看着师父的剃刀,学点本领,不要心不在焉地望着理发馆外 远处的什么地方。徒弟全身哆嗦着,提心
吊胆地看看师父,然后顺从地把 目光移到剃刀上。可是,一会儿以后,徒弟又分了心,在被师父剃净发青 的学
士头顶上,看到了天国的乐园,看到了美貌出众的姑娘迈着轻盈的步 子漫游在其中。如果师父又发现他那副失魂
落魄的样子,就用那只空闲 的、食指沾着刮下的肥皂沫的左手给他一记耳光。这时全部的艺术就在于 乖乖地忍
受这记耳光,不让盆子脱手;如能做到这一点,下面就不再有任 何文章了。倘若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接着就是一
连串结结实实的耳光,而
且还要动用长烟袋。
哈米德师父就是这样给自己的徒弟治疗想入非非的毛病的。他往徒弟 的头脑里灌输聪明才智,驱赶浪浪荡
荡、玩忽职守的歹念,拼命把他的注 意力吸弓倒分内的活儿上。
"但是本章开始我们提到的那股力量,犹如一股地下水,突然间,出人 意料地在另外一个地方,在其他场合
下冒了出来,它妄图肆意泛滥,尽可 能多地征服人间的男男女女。这股力量甚至在它完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出
现了,在它遇到抵抗,根本不可能站住脚跟的地方涌了出来。
冯・米特勒夫人一到此地,就先后拜访了特拉夫尼克郊区的大小天主 教堂,并分别赠送了礼品。她这样做,
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出于上校的坚 持,因为上校认为,要扩大自己对天主教僧侣与教徒的影响,这着棋是必 不
可少的。
他们从维也纳函购了一批瓷花瓶、小烛台和镀金树枝,这些玩意儿很 便宜,也毫无特色,但在此地却成了
稀世之珍。他们从萨格勒布①买来了 那里修女做的绣花锦缎、项巾和长袍。领事夫人把它们分赠给古契山修道
院和特拉夫尼克四郊那些简陋的乡村教堂。
然而,即使做这种看来有益的慈善事,安娜-玛丽亚也不知分寸。由 于她那喜怒无常的性格,不论她办什么
事,都要出格,结果适得其反。她 的乐善好施,很快引起了土耳其人的怀疑,本来就胆小、多疑的多拉茨居 民
和修士,更加惶惶不安。她在分发礼品时,任着性儿胡来,她冲入教 堂,把东西按自己的口味放在祭坛之上,并
吩咐要通风,扫净和粉墙。修 士们不太喜欢各种新鲜玩意儿,不能容忍人家干涉他们的事务,哪怕是出
① 今克罗地亚首都。 于善意的做法。起初他们只是诧异地看着这一切,后来开始互递眼色,低 声耳语,准
备予以反击。
邻村奥拉希耶有个教堂神甫的助手,名叫米亚特-巴科维奇,在他看 来,冯•米特勒夫人那股过分的热情,
倒成了含有威胁的十足灾难。有一 天,教堂恰巧只剩下这位神甫助手一个人,因为姓科拉尔,但也叫米亚特 的
本堂神甫①外出办理教团事务。神甫助手是个身体羸弱的年轻人,眼睛 近视,富于幻想。他在穷乡僻壤感到寂寞
无聊,而作为修士,资格还嫩。
安娜-玛丽亚猛地扑向这位年轻的神甫助手,她的胸中迸发出庇护人 能有的全部热情,表现出既像母爱又似
情爱般的关心,这种关心能够不费 吹灰之力使更为冷静、更为有经验的男子也变得手足无措,烦恼不已。夏 初,
有一段时期,她每星期两三次在几个人陪伴下,骑马来到奥拉希耶, 叫来神甫的助手,教他如何拾掇教堂和住所。
她干预他的家务、作息时间 和教堂的布置。年轻教士望着她,觉得她是突然下凡的仙女,太美,太出 众了,这
使他欣喜若狂。在黑披风的衬托下,她颈部镶着的那条狭长花 边,雪白雪白,像是用一种闪光料子制成,耀得教
士睁不开眼睛,不敢正 眼看她,在她面前,他像发疟疾一般全身哆嗦不停。而冯-米特勒夫人望 着教士那痩削、
颤抖的双手和那张面孔,看到他因为不能克制颤抖而羞得 无地自容的样子,感到十分满足。
当她骑马下山,向特拉夫尼克驰去的时候,神甫助手坐在神甫那幢旧 房子前面的长凳上,痴呆呆一动不动。
那时,他感到一切的一切——村 庄、教堂和他的职责,都变得灰蒙蒙,阴沉沉,令人讨厌。当他一看见特 拉夫
尼克有人缓辔徐徐而来时,眼前又大放光明,脸上又生机盎然。但他
① 神甫均以名相称。 全身又激动得颤抖起来,他痛苦地希望尽快并永远摆脱这位令他神魂颠 倒、心摇神驰
的美人。
幸亏,米亚特•科拉尔不久就回来了,年轻的教士坦白而诚恳地向他 作了忏悔。科拉尔五十上下,性格坚强,
生性好动,宽脸膛,翘鼻子,两 眼向外斜视。他富有经验,办事谨慎,身体强壮,头脑灵敏并好说笑话。 他博
学多才,能言善辩,一听就明白出了什么事,这个可怜的助手陷入了 什么样的困境。
他当即打发他回修道院去。当冯-米特勒夫人又带着侍从来到此地 时,出来迎接她的,已不是那个窘态毕露
的神甫助手,而是科拉尔了;他 满面笑容,神态自若地坐在树桩上,自始至终叼着粗烟嘴,对着惊讶的领 事夫
人,回答她关于布置教堂的所有建议:
“夫人,上帝本来让你坐在家中,享受舒适和安逸的清福,可你不辞 劳苦,奔波于本地的乡村土道上,这使
我感到惊奇。你即使用尽皇帝陛下 的金库,愿上帝保佑你健康,也无法整顿好本地的大小教堂。我等皆为村 野
粗夫,故我等教堂也俗陋不堪;即使修缮更新,那我等也无福消受。若 你有礼物施舍给各乡村教堂,可派人到各
处分发。礼品于我们有用,上帝 会褒奖你。”
受了侮辱的冯・米特勒夫人又改换话题,谈起教堂和百姓来,但是米 亚特把她所有的意见都化为笑谈。等
她愤愤然跨上自己的乌龙驹之后,神 甫脱下自己那顶扣在蓬乱头发上的小帽,以一种极怪的姿态鞠了一躬,彬
彬有礼而又滑稽可笑,他说:
“夫人,你这匹马真是宝马良驹,配做主教大人的坐骑! ”
安娜-玛丽亚从此再也没有到奥拉希耶教堂来过。
几乎就在此时,多拉茨的神甫也找冯-米特勒谈了话,为的是同样的
原因。神职人员把领事看作朋友和庇护者,很是尊敬,绝不想使他受委 屈,他们公推肥胖、笨重,但工于心计、
八面玲珑的伊沃修士出面,让他 用任何方式使领事知道,冯-米特勒夫人的热情劲儿使他们不快,不过话 要婉转,
不能使领事和夫人感到难堪。伊沃修士无愧于土耳其人赠送的大 圣人的雅号,出色地完成了这一任务。他首先对
领事说,他们修道院担心 土耳其人,因此处处应该小心谨慎,不仅要一步一个脚印,而且会见什么 人,结交什
么人,也不能疏忽;冯-米特勒夫人送来的礼物,他们已欣然 收下,并日夜为夫人和送礼的人向上帝祈祷。最后,
从他所说的全部话中 可以得出结论,他虽未言明,但可意会:他们不反对接受礼物,但是最好 不必劳驾夫人亲
自送来,而且倘若她不再插手他们的事情,他们也感到 高兴。
冯•米特勒夫人对教堂厌烦了,对百姓和教士也失望了。一天早晨, 她冲着上校大吵大嚷起来,把满腔的委
屈和不快全部发泄在他头上 G 她嚷 道,法国领事做得对,因为他同犹太人交朋友,犹太人比这些土耳其天主 教
徒有教养得多。她三脚两步蹿到他面前,要他回答,他是总领事呢,还 是教堂里的下级职员?她发誓,从今之后,
她不再踏进天主堂的门,不再 跨进多拉茨居民的家。
奥拉希耶来的年轻神甫助手就这样逃脱了一场真正的灾难,而这对安 娜-玛丽亚来说不过是逢场作戏。冯-
米特勒夫人在特拉夫尼克生活中的 宗教阶段也到此告终。
我们这里一再提到的那股力量,也没有放过拉什瓦河彼岸的法国领事 馆,因为这股力量是不管什么国徽和
国旗的。
在“杜布罗夫尼克”旅馆底楼,达维尔夫人整个身心都扑在自己的孩子 身上,达维尔先生则埋头于内容广
泛的领事报告和杂乱无章的文学计划之
中,而二楼那位“年轻领事”正在与无聊和由无聊所产生,但无法实现的愿 望作斗争。他有时帮助达维尔工作,
有时骑马去四郊,研究当地人民的语 言和风俗习惯,撰写有关波斯尼亚的著作。他样样都干,想方设法把日日
夜夜都安排得满满的。然而年轻力壮、精力旺盛的人,总是还有许多剩余 精力和时间,用于幻想,用于烦闷发愁,
用于只有青春时代才能领悟的那 种奇逢艳遇。
结果发生了 “年轻领事”看中一个名叫约尔加的多拉茨姑娘的韵事。
我们已经知道,达维尔夫人一到特拉夫尼克,就花了不少时间,表现 出很大的耐心,以争取修士们的信任,
博得多拉茨居民的好感。起初,连 穷苦人家也不肯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法国领事馆来当差。但是当他们对达维 尔
夫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看到在她那里做过事的姑娘们都学会了一些本 领,便开始到法国领事的妻子那里来找活
儿干。每一次都有几个姑娘在她 家里帮佣或者由达维尔夫人亲自教她们做针线活儿。
夏季,通常有三四个姑娘来领事馆绣花或编织。她们坐在宽阔凉台的 窗子旁边,垂首做着女工,一边轻声
唱歌。杰佛西去达维尔处时常常从她 们身旁经过。那时,她们头垂得更低,歌声不齐或戛然而止。年轻人大步
流星穿过宽阔的凉台时,总要仔细打量她们几眼,有时还说上几句问好之 类的话,可是她们却窘得答不出话来。
而且也确实难答,因为每次都有一 个她们刚学的生词,他那洒脱的风度,矫健的动作和大胆的语调也使她们 手
足无措。久而久之,杰佛西根据这类关系所特有的逻辑,把注意力主要 集中在他面前头垂得最低的那个姑娘的脸
上。
她叫约尔加,是小商之女,父亲在多拉茨有一幢不大的房子和一大堆 孩子。姑娘那浓密的栗色额发一直垂
到眼睛上面。在衣着和容貌方面她与 其他姑娘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区别。杰佛西在那些垂首做针线活儿的姑娘之
中,逐渐认出了她那黝黑的后脑勺和雪白而结实的脖颈。有一次,他的目 光在这个后脑勺上停留的时间稍许长了
点,这姑娘蓦地抬起头来,仿佛他 的目光灼伤了她,她想躲开似的,于是他刹那间看到了一张焕发着青春光 彩
的阔脸庞,脸上那对栗色眼睛炯炯有神,但是目光温柔,大鼻子,鼻梁 不高,大嘴巴,但线条很美,无可非议。
嘴唇匀称,上下唇刚好抿严。杰 佛西大吃一惊,对着她的脸庞看得出了神,他发现轮廓整齐的嘴角在微微 颤动,
仿佛在强忍泪水,而那对栗色的眼里却透出无法抑制的笑意。年轻 人莞尔一笑,脱口说出了自己“伊利里亚”语
汇中涌出的第一句话,因为在 这样的年纪,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句话都是妙语,都含义丰富。为了藏起 那对笑
意盈盈的双目和略含忧郁的嘴唇,姑娘又垂下了头,让他欣赏栗色 头发掩映的雪白脖颈。
他们之间这种特殊的游戏,在那些日子里重复了好几次。而任何一种 游戏都想继续玩下去。事关这样的妙
龄姑娘,事关这样孤独而情欲强烈的 青年,这种继续玩下去的愿望就变得不可抗拒了。因此,一些无关紧要的
话,长久的注视和无意的微笑,都自然而然构筑成一座牢固的桥梁。
他开始夜夜思念她,早晨醒来,先在记忆中搜索她,然后再找到她本 人,如同奇迹一样,他碰到她的次数
越来越多,端详她的时间也越来越 长。因为正值万物生长,草木葱茏的时节,他觉得她是这个丰富植物世界 的
一部分,不过她是有灵性的,特殊的。她像“一株植物”,他自言自语 道,仿佛在默念一首歌的歌词,但不知为
何要念,不知它的含义。她像往 常一样,脸色绯红,笑盈盈,羞答答,宛若花朵垂下花冠那样,时时刻刻 都低
垂着头。她在他的想象中,确实是同红花、鲜果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从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某种深刻而特殊的含
义来看,她是同某种类似鲜果 和红花的良心和灵魂相联在_起的。
当春意盎然,树木披上绿装的时候,姑娘们搬到了花园里。整个夏天 她们就在那里编织衣服。
如果有人同两个旅行者谈起特拉夫尼克,两人之中有一个在那里度过 了冬季,有一个度过了夏天,那么他
会听到关于这座城市两种截然相反的 说法。第一个会说,他所到的地方是地狱,第二个却说那里离天堂仅咫尺
之遥。
在这类地势不佳、气候恶劣的城市里,一年之中总会有那么几个星期 景色秀美,气候宜人,仿佛是补偿其
他那些变化无常、令人烦恼的季节所 造成的损失似的。在特拉夫尼克,这个美好季节一般起于六月初,终于八
月底,包括整个七月。
当深邃沟壑的积雪消融的时候,当绵绵春雨和漫天风雪停止的时候, 当时而寒冷,时而温暖,时而猛烈、呼
啸,时而平静、轻柔的风止息的时 候,当云层上升到呈半圆形环抱特拉夫尼克的高耸的群山之巅的时候,当 白
昼变长,以其光和热排挤黑夜的时候,当市郊山坡上的田野泛出一片金 黄,沉甸甸的梨树开始往收割过的田里掉
下熟透了的累累果实的时候,特 拉夫尼克的这个短暂而美好的夏季才姗姗而来。
杰佛西开始缩短在四郊散步的时间,大部分时光都消磨在领事馆那座 靠着悬崖的大花园里,研究那几条非
常熟悉的小径和灌木丛,仿佛那是稀 奇、罕见的东西。约尔加要么来得比别的姑娘早,要么尽量在这里多耽搁
一些时间。她常常从她们做工的那个小冈跑到领事馆来:有时来取线,有 时来打水,或者来拿中午的便餐,次数
越来越频繁。如今她同这个年轻人 常在那些花草丛生的狭长小径上相遇。她垂着那张白嫩的阔脸庞,而他笑 容
可掬地说着“伊利里亚”语,其中“P”音发得轻而长,重音始终在最后一 个音节上。
一天午后,他们两人待在园边浓荫下的一条小径上,待的时间比平常 长,那天树荫之下也暑气逼人。姑娘
下身穿着肥大的灰蓝色的灯笼裤,上 身穿着一件只有一个钮扣的天蓝色缎料的紧身无袖上装,一件打褶的衬 衫,
在颈部用一枚银别针别住。衬衫袖子只到臂肘;她的两只手柔嫩而丰 腴,淡红色的筋脉条条分明。杰佛西一把捏
住她的臂肘,血液顿时倒流, 她手臂上留下他指头的浅浅的痕迹。
她的双唇苍白中略带玫瑰红,不同寻常,很丰满,上下两片一模一 样,慢慢轻启,嘴角挂着一丝央求的、
仿佛哀怨的微笑,可是接着姑娘马 上垂下了头,顺从地、一语不发地紧偎在他身上,宛如一棵草或者一根枝 条。
“像一株植物”,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这个想法,然而他的怀抱里紧紧 依偎着的却是一个人,一个充满慵倦之感
的妇女,她的心里还在反抗,然 而肉体已经甘愿毁灭和堕落。她的双手无力地低垂着,嘴巴微微翕开,眼 皮半
开半闭。姑娘仿佛失去了知觉。她紧紧地依偎在他身上,爱情、爱情 预示的极度欢乐和那形影不离的恐惧,弄得
她疲惫不堪。她依偎在他身 上,浑身酥软无力,她不仅显示出以身相许,软弱无力,甘愿毁灭和陷于 绝望的样
子,而且表现出出人意料的伟大。
杰佛西预感到无所不包的幸福和不可遏制的胜利的到来,不禁热血沸 腾。他脑海里的无穷无尽的幻影,宛
如萤火虫似的一闪一灭,不错,就是 它!他总觉得,而且不止一次断言,这个贫穷、不毛和荒芜的国家,实际
上是个物博的富饶国家。此刻他面前就是这个地区潜藏的美好事物之一。
这片树木苍翠、百花盛开的陡峭山坡,又一次鲜花怒放,空气中充满 了莫名的醉人芳香,现在他觉得,这
芳香一年四季都将弥漫在这个峡谷。 这块乍一看来阴暗、贫穷的地区,露出了地下蕴藏的宝物,它突然显示 出,
此地那种令人紧张的寂静含有瞬息即逝、若断若续的爱情气息,在这 种气息中,反抗的呻吟与半推半就的蜜语交
织在一起。

这个地区一向悄无声息的灰色外貌仅仅是一张彳段面,它的后面闪烁着 跳动的光芒,那是血管中奔腾的欢
乐发出的红光。
旁边是一棵枝干粗壮但已裂开的老梨树,已经横下在地,倒在像一只 长沙发的陡坡上。它的枝干早已干枯,
然而枝条上还长出了绿叶。他们俩 搂抱在一起,靠在树上,先是姑娘坐在裂成两半的树干上,而后杰佛西也 坐
下去,像坐在铺好的床上一样。她依然未作反抗 既未做声,也未推 他,可是当杰佛西的双手顺着她的身子滑到
腰部,搂住灯笼裤和无袖上装 间只有衬衫的部位时,姑娘便挣脱开来,像摘葡萄时弯下的枝条那样,有 弹性地
挺直了身子。他甚至没有感到她推开了他,也没有发觉自己的双脚 又站到了小径上。姑娘跪在他面前,双手合十,
像祈祷似的仰起脸来望着 他。她的脸色突然变白,眼中噫着晶莹的泪珠。她就这样跪着,双手合 十,口中说着
他听不懂的话,但是这些话,此时此刻对他来说,比用他本 族语说出来更容易理解:她恳求他做个正人君子,饶
了她,别毁了她,因 为她无力抗拒那股向她涌来的夹带着不可避免的死神的力量,而且比死神 更危险,更可怕。
她求他,为了母亲的生命,为了他所珍爱的世上的一 切,千万别这样做,而且不断用突然因欲火中烧和内心激动
而变得喑哑的 嗓子说:
“不要,不要!……”
杰佛西觉得自己颈部的血管在怦怦地跳动,他竭力集中思想,想弄清 这一突然发生的急剧变化。他诧异地
自问,是什么力量把这个发愣的姑娘 从他的怀抱中夺走,是什么力量使他们现在陷入如此可笑的境地:他激动
地、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像个多神教的教主,而她却宛如画上的圣徒跪在 他面前,双手合十,饱含泪水的双眼盯
着他的脸。他想搀起她来,重新把
她搂在怀里,抱到放倒的那裂成两半的梨树树干上,可是他既无此力量, 也无此激情。顷刻间,一切莫名其妙地
改观了。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然而他看得很清 楚,这个软弱、柔顺、像棵芦苇似的姑
娘,竟以一种奇妙的方法,由迄今 为止一直置身于其中的“植物世界”转入到另外一个世界,并悄悄地躲在 一
股坚强意志的可靠保护之下,而他却无可奈(可,无力抗争。他感到自己 受了骗,受了嘲弄,他痛苦不堪,大失
所望。他满腔羞愧,而后不禁怒火 中」一对她,对己,对整个世界感到愤懑。他弯下腰,小心地把她搀起 来,
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她仍旧没有反抗,而是十分柔顺,并服从他的 每一个动作,然而她的话语和目光继续在恳
求他大发慈悲,放过她。他不 再想拥抱她了。他紧蹙双眉,故意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帮她弄平灯笼裤 上的皱
褶,别上颈前的银别针。之后,姑娘沿着陡坡飞也似的跑回领事馆 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他看来如此突然,如
此不可理解。
杰佛西又度过了几个不平静的日子。他一直为花园中最初那几分钟而 感到尴尬、无可奈何的愤怒和愧作。
他不断地反躬自问:他和姑娘到底是 怎么回事,怎么会发生的?他拼命从自己头脑中驱赶这团疑云,尽量不去
想花园那条荒芜小径上的短暂相遇。然而他还是时常苦笑着自言自语:
“不错,不错,你确实是个永远正确的心理学家和极好的情人。为什 么你会认为她是植物世界的,是这个国
家多神教精神的体现,是未经发 掘,但俯拾可得的瑰宝?你俯身向她,给了她面子,可是顷刻间一切都发 生了
变化。她跪在那里像以撒①,以撒的父亲亚伯拉罕②本想把他作供品,
据《圣经》记载,以撒是亚伯拉罕和妻子撒拉所生的儿子。
据《圣经》记载,亚伯拉罕是希伯来人,即今犹太人的始祖。 但在最后一刻天使救了他一命①。是的,她
也那么跪着。而你扮演亚伯拉罕 的角色。真值得向你大大庆贺!你竟然会想到在这组有深刻道德、宗教倾 向的
《圣经》题材的活动画片中扮演一个角色。值得大大庆贺! ”
只是到城郊群山中的柞木林作了几次远足后,他才慢慢定下心来,思 想不再钻那个牛角尖了。
未能满足的青春欲望和虚荣心折磨他好多天,但是这也过去了。他逐 渐静下心来,淡忘了。他走过花园里
那群编织女工的身旁时,总能看到约 尔加低垂着头,但他不再窘困地停下脚步,而是无拘无束、高高兴兴地说
出那天刚学会的一句什么话,而后匆匆往前走去。他总是春风满面,容光
只是有天夜里,他在自己那本记述波斯尼亚的著作中,在有无波斯尼 亚人的类型和种族特征的那一章里补
充了下述一段:
“妇女一般都身材高大:其中许多人五官端正,体格健壮,皮肤白皙, 十分引人注目。”
① 据《圣经》传说,亚伯拉罕欲杀亲生子以撒以代羔羊献燔祭,被天使拦住。
这个国家的一切,随着岁月的流逝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并随时可 能变得与原来想象的完全不同。达维
尔为失去胡斯列夫-穆罕默德帕夏这 样一位生气勃勃而又坦率的朋友而不快,如今事过多日,也不再耿耿于怀 To
本来他在穆罕默德帕夏那里总能得到亲切的接待,善意的谅解和一点 什么帮助,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漠、无
情和不幸的易卜拉欣帕夏,此 人对己对人都是累赘,他心如铁石,从他那儿你休想听到半句亲热的话, 休想看到
一点儿人情味。在同总督初次接触之后,达维尔就肯定了这个看 法,在听了达夫纳有关他的全部介绍之后,便更
加深信不疑。但是不久, 这一事例使领事相信,达夫纳评价他人虽然清醒,正确,但实际上失之偏 颇。老实说,
在议论普通事物和日常生活中的一般关系时,他的判断精 辟,正确,可靠,一针见血。然而碰到较为微妙和复杂
的问题,他因为思 想懒惰和冷漠无情,往往急于下结论,作出简单、仓促的判断。这次也是 如此。经过两三次
谈话之后,领事发现总督并非当初他想象的那样难以接 近。首先,新总督也有自己“特别喜爱的话题”。只是这
不是胡斯列夫•穆 罕默德帕夏爱谈的大海,也不是其他什么现实存在的有生命的东西。对于 易卜拉欣帕夏来说,
每次谈话的开场白和结束语都是塞利姆三世陛下的被 推翻和与此有紧密联系的他自己的个人悲剧;这是他议论一
切的出发点。 他从这一事件出发,评价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疑问,从这一观点出发, 一切都显得悲观,艰难
和渺茫。然而对领事来说,至关重要的是,总督并 不是“肉体上的怪物和精神上的僵尸”,有能触动他,感动他
的话题和话 语。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领事日益深信,虽然每次同总督谈话,都像万 事皆空的演说,但这位冷
酷、忧郁的总督在许多方面比动作敏捷、容光焕 发和常挂笑容的穆罕默德帕夏好得多,可靠得多。达维尔善于倾
听他那些 悲观的议论和泛泛的想法,这一点正投总督所好,使他感到满意,博得了 他的信任。现在总督经常同
达维尔促膝长谈,其时间之久,信赖之深,都 是冯•米特勒和其他人无法企及的。领事越来越习惯这类长谈,两
个人专 心致志地谈论这个远非尽善尽美的世界上可能发生的各种不幸,谈话结束 时,领事总能解决一件什么小
事,其实他也就是为此才来拜谒总督的。
他们的谈话一开始,总是对拿破仑最近在战场或国际政治舞台上取得 的胜利称颂一番,但是总督按照自己
的倾向,把话题一下子从积极的愉快 的内容转到令人苦恼的不良现象方面。例如,转到英国,转到它的固执、
放肆和贪婪,讲到即使拿破仑这样的天才与之斗争,也难奏效。由此只要 话锋一转,就会作出结论:管理人民,
发号施令总是难事,国王和首领的 使命吃力不讨好,世上之事总不能尽如人意,总是与无力的道德准则和仁 人
志士的意愿背道而驰。由此自然而然地转入塞利姆三世及其辅臣的命 运。达维尔一言不发,倾耳细听,表示深切
的同情,而总督哀伤而又激动 地侃侃而谈。
“世间不企望幸福,百姓不盼明主、贤君。善良在这个世界上是孤苦 伶仃的孤儿。愿苍天助你皇,不过我亲
眼目睹我皇陛下塞利姆苏丹的遭 遇。真主赐我皇高尚的品德,奕奕的神采。他像一支燃烧的蜡烛,为帝国 的繁
荣昌盛,燃尽方休。他天性聪慧,极富同情心,公正无私,从未萌生 作恶和背叛的念头,从未料到人心如此凶狠,
如此虚伪和奸诈,因此,他 不会自卫,而且无人能保护他。他摩精竭虑,宵衣肝食,过着开国几代哈 里发以来
少有的清廉生活,他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以保自身免遭奸邪的攻 讦和防止篡位谋反。所以才发生了这件不幸的事。
一队兵勇,一批军人的 败类,在那个发了疯的歹徒率领下,推翻这样一位苏丹,把他监禁于西拉 尔宫,从而破
坏了他那救国救民的远大计划,而把一个昏瞭无能、荒淫无 耻的人扶上王位,他周围尽是酒鬼、不学无术之徒和
一些有反骨的乱臣贼 子。你瞧瞧这个世道!能明白个中道理的人何其少,而希望并能干预此事 的人更是凤毛麟
角。”
由此,话题很容易转到波斯尼亚以及总督、领事不得不居住于此的时 局。易卜拉欣帕夏谈到波斯尼亚和波
斯尼亚人,措辞并不十分激烈,也不 带悲观色彩,达维尔倾听他的议论,表现岀由衷的同情和充分的谅解。
总督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塞利姆被推翻的时候,正值易卜拉欣帕夏 执掌军权,他秣马厉兵,准备把俄国
人从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①赶出去。 胜利在望之际,偏偏发生了这一事件,帝国、英明的苏丹和他易卜拉欣帕
夏本人,错过了一次已经稳操胜券的大胜;结果是,他受尽侮辱,受尽摧 残,出人意料地被贬谪到这个遥远和贫
穷的国家来。
“我的高贵的朋友,您自己已经看到,我们生活在什么地方,我要与 之斗争和交往的是什么样的人。对付一
群野水牛,比对付这些波斯尼亚贝 格和阿扬要容易得多。这是野人,野人,野人,是一些无理智、粗野、愚 昧,
而又墨守成规、妄自尊大、一意孤行、头脑空空的野人。请相信我:
① 今罗马尼亚一个省。
波斯尼亚人的心目中毫无荣誉感,头脑里没一点儿聪明才智。他们你争我 吵,尔虞我诈,竭尽相互倾轧之能事,
他们熟谙并精通的唯有此道。现在 我就是要率领这样的人去平息塞尔维亚的叛乱!自从推翻和监禁塞利姆苏 丹
之时起,我们帝国之事,就是这样糜烂不堪,我们今后的命运如何,只 有苍天晓得了。”
说到这里,总督戛然而止,不再作声了。他的脸部毫无表情,一对深 陷的,只有到绝望时才现出点生机的
眼睛,此时开始闪出茶晶般的幽光。
达维尔打破了缄默,他有意小心翼翼地说道:
“天有不测风云,倘若时来运转,君士坦丁堡形势发生变化,阁下即 可东山再起,重登大丞相……”
' “那又怎么样呢! ”总督挥了挥手,仿佛打定主意,要在这天上午把自 己和领事引入无止境的忧愁之中。“那
又怎么样呢! ”他继续用喑哑的嗓子 说道,“不过是转发下面可能不执行的一些敕令,保卫社稷,以击退俄国
人、英国人、塞尔维亚人和一切来犯之敌,扭转难以扭转之局面而已。”
这类谈话将近结束时,领事总要提及他为之而来的问题,如领取运小 麦到达尔马提亚的许可证,解决边界
争端等等,总督正浸沉于哀痛的沉思 之中,不假思索便慨然应允。
下一次接见时,总督又触及其他一些问题,但是一直十分镇静,露着 极度绝望和无限悲伤的神情。谈及新
任大丞相时,他说,新任大丞相由于 他易卜拉欣帕夏的历次赫赫战功而妒忌他,故而对他讨伐塞尔维亚之战不
下命令,不通情报,不给兵粮。有时提到他的特拉夫尼克前任总督胡斯列 夫-穆罕默德帕夏时说,他也是被这位
大丞相贬到克谢尔这样一个荒僻、 边远的地区去的。
这一切都错综复杂地堆积在领事头脑里。虽说他的事情每次都能顺利 地得到解决,但回到家中,仿佛中了
毒,茶饭不进,夜里总是梦见遭到不 幸、放逐和种种灾祸。
不过达维尔依然感到满意,因为总督不可治愈的悲观主义在这个野蛮 的土耳其世界中得不到一点儿理解和
同情,唯有他这个命途多舛的外国领 事能够理解,并且在那个对双方来说都是幽静的斗室中,两个人相会相 聚,
以诚相见,至少暂时接近起来了。他时而觉得,只要再稍作努力,他 和总督之间就能建立起真正的友谊和真正富
于人情味的关系。
但是偏偏就在那时,发生了一件事,一下子暴露了他们之间不可逾越 的鸿沟,揭示了总督的另一面,这比
达夫纳给他下的评价更糟,更令人失 望的一面,重新使达维尔陷入茫茫然不知所措的境地,使他丧失了有朝一
日在这个地区看到比眼泪、微笑或目光持续时间更长的“一丝人情味”的希 望。于是,领事在惊愕和绝望之中对
自己说,东方的严峻的教育会永远延 续下去,在这些国家里,出人意料的事会层出不穷,同样在人与人之间的
相互关系中,也不存在正确的尺度,不变的评价和永恒的珍贵感情。
这些人会干出什么事,无法预料,即使说个梗概也不可能。
一次,总督突然邀请两位领事同时赴会,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们的 侍从在大门前相遇。大厅庄严隆重。
侍卫官们来来往往,低声交谈。总督 和蔼可亲,仪态威严。仆人送上第一杯咖啡和长烟袋后,代理总督和财政
总监出来,坐在一旁。总督向两位领事宣布,他的助手苏莱曼帕夏率领波 斯尼亚军队于上星期渡过德里纳河,歼
灭了由“俄国军官”训练并指挥的最 精锐、最有组织的塞尔维亚纵队。他希望,这次大捷之后,塞尔维亚不会
有很多俄国人了,大概,这也是叛乱失败的开始。总督说,此次大捷意义 重大,在塞尔维亚恢复秩序和安定显然
已经为期不远了。他知道,两位领 事作为好朋友和邻邦使节,将对此感到满意,故而他邀请两位来同他分享 捷
报带来的喜悦。
说到这里,总督刹住了话头。这好像是个信号,为数众多的侍卫立即 跑步般地涌入大厅。大厅中央铺上了
席子。拖来了几个篮子、粗皮袋子和 油黑发亮的猪皮囊。他们迅速地解开绳子,张开袋口,把里面装的东西抖
落出来。这时,仆人又给两位领事送上柠檬水和新装上烟的长烟袋。
席子上撒满了割下来的人的耳朵和鼻子,数量惊人——这是难以用笔 墨形容的一堆人肉,上面撒上了盐,
并因为血液凝固而变得黑糊糊的了。 大厅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令人恶心的湿盐味儿和血腥气。从篮子和袋子
里又拿出不少缀有金属雄鹰的军帽,皮带,子弹带和四周绣着金边、中央 画有圣像的狭长红、黄旗。随着这些东
西还掉出两三个带杆的天使像①,撞 在地上,发出啪的响声。最后又拿进来几把用树枝条捆着的刺刀。
这些东西全是战胜“俄国人缔造和指挥”的塞尔维亚叛乱军的战利品。
大厅一角,有个看不见的人用深沉的祈祷声音说:“愿真主赐福于伊 斯兰教军队! ”全体在场的土耳其人
喃喃自语一阵,以此作答。
达维尔做梦也不会看到这种场面,他觉得一阵恶心,喝下去的柠檬水 又涌到了喉咙。他忘掉了长烟袋,只
是呆呆地望着冯-米特勒,似乎期待 他出面摆脱困境,并作一番解释。这位奥地利人也脸色煞白,神情颓丧, 然
而他毕竟对此类意外的场面早已习以为常了,他首先想出对策,当即向 总督和波斯尼亚军队表示祝贺。不甘落后
并唯恐落后于对手的醋意,压倒 了达维尔心中的恐怖和恶心感觉,他也开口说了几句庆贺胜利的话,并祝 愿苏
丹大军今后获得更大胜利,祝愿帝国和平昌盛。他说这些话时,语调 十分呆板。他清楚地听到他所说的每一个词,
但仿佛是出自他人之口。他
① 装在杆上的圆形智天使像,教堂执事通常用这种像在圣餐上不断挥动。
说的话全都翻译过去了。于是总督又开了腔。他感谢两位领事的良好祝愿 和祝贺,并说他以无比激动的心情看见
背信弃义的俄国佬在战场上可耻地 丢下的武器,看到两位领事此时此刻坐在自己的身旁,感到非常高兴。
达维尔下决心看了总督一眼。他那双眼睛确实变得有些生气了,眼眶 深处像水晶般熠熠发光。
那个深沉的嗓子又郑重地说出几句庄严但含糊不清的话。
大厅里发出一片勉强可以听得见的说话声。招待会结束了。达维尔看 到冯-米特勒正在仔细观看摊在席子上
的东西,便鼓起勇气向战利品投下 一瞥,这些用皮子和金属制成的没有生命的东西此刻更显得死气沉沉,可 怜
巴巴,它们被遗弃在地,仿佛经过多少世纪才被发掘出来,得以重见光 明。难以形容的一堆被割下来的耳朵和鼻
子,安安静静地放在那里;周围 撒满搀杂着谷糠的盐粒,血一染,变得黑糊糊,活像黑泥巴。这些东西发 出阵
阵刺鼻的、令人窒息的难闻气味。
达维尔一会儿看看冯•米特勒,一会儿望望铺在他面前的席子,一连 看了好几次,暗暗希望这个场面赶快像
噩梦一般消失,可是他每次垂下目 光,都会碰上那些东西,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确实存在,就在眼前,一 动
不动地躺着。
“醒来! ”达维尔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醒来吧,甩掉这种妖术,跑到 太阳底下,揉揉眼睛,吸口新鲜
空气吧!”但是哪有清醒可言,因为这一 丑恶的恐怖就是现实。这些人就是如此。他们的生活就是如此。他们之
中 佼佼者的行为就是如此。
达维尔又觉得恶心,眼前一阵发黑。但他还是彬彬有礼地告辞,带上 自己的侍从从容回到家里,不过并没
有去进餐,而是一头倒在了床上。
翌日,达维尔和冯•米特勒又会晤了,他们无暇考虑谁该回访谁,忘
记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过了多少时间。他们一见面就相互快步迎上 去。像两个船沉遇难又死里逃生的人那样
久久地握着手,一语不发,四目 相对而视。冯-米特勒已经探明土耳其此次胜利的实际规模和战利品的来 源。武
器是从一个塞尔维亚纵队那里缴获来的,而旗帜以及其他一切都是 大屠杀的战果,这场大屠杀是恼羞成怒而闲得
无聊的军队趁波斯尼亚非穆 斯林在兹沃尔尼克①附近举行教会庆祝典礼时进行的。
冯-米特勒不爱发议论,也不必在达维尔面前扩散这件事。但是达维 尔痛苦异常地经历了这次招待会,他不
断地问自己:这种弄虚作假的做法 目的何在?这种无益的、如同儿戏般的凶残行为为的是什么?他们的欢笑 和
他们的泪水说明什么?他们的沉默包藏什么祸心?思想高尚的总督,仪 表堂堂的苏莱曼帕夏和大智大贤的塔希尔
贝格何以能干出这种事来,而且 还亲自大驾光临这种低级的、恐怖世界中才可能有的场面呢?他们的真面 目藏
于何处?何处是生活,何处是有预谋的作戏?何时他们说谎,何时他 们吐露真情?
除了肉体上的苦痛外,他还因为意识到永远无法找到衡量这些人和他 们行动的准绳而痛苦,而烦恼。
碰到触及法国利益,也就是有损达维尔个人和职位荣誉这类事情时, 他鱷勳口难堪,勳口略
达维尔通过可靠人士同奥地禾 IJ 边境上各城的城防司令保持着密切的联 系。任何从这些城里出发进行袭击,
甚至连规模最小的打家劫舍或关于作 此准备的消息都会迫使奥地利人派军队进驻这一地区。达维尔通过这些 联
系竭力削弱奥地利的军事实力,并始终保持波斯尼亚边境地区的紧张
① 今波黑地名,在德里纳河畔。
局势。
在这些城防司令中,最突出的要算诺维城防司令釆里奇•阿赫麦特贝 格。达维尔认识他本人。他还完全是个
年轻人,但很有修养,举止高雅, 恃才傲物,能言善辩,豪放不羁。父亲过世后,他继承了此职。阿赫麦特 贝格
满腔热情,想在边界战斗中立功扬名。他的父辈曾多次越过并占领边 界。他考虑欠周,过分强调自己同法国人的
关系,几度“以阿赫麦特贝格 及法皇拿破仑”之名投书边境那一边的奥地利城防司令,大肆威胁和侮辱。 他按
照边境城防司令世代传下来的规矩,憎恨并蔑视总督,难得去特拉夫 尼克,拒绝月快总督的指示和命令。
奥地利人通过自己人迂回曲折地在奥斯曼帝国内部给阿赫麦特贝格抹 黑,说他是卖国贼,是法国人的走卒。
这一招比长年累月地同这位血气方 刚的年轻城防司令作斗争见效快,花钱少,而且把握大。陷阱布置得十分 巧
妙。特拉夫尼克接到判处釆里奇死刑并训斥总督的诏书,斥责总督竟然 容忍此类城防司令,而政府只能从第三者
那里了解到他的卖国行径。问题 直截了当地提出来了:要么这个可恶的城防司令被撤职,处死,要么总督 自己
被免职。
诱骗阿赫麦特贝格来特拉夫尼克并非易事,可是奥地利人却自有妙 计。他们骗了城防司令,说法国领事请
他去谈话。他一进特拉夫尼克便被 抓住,戴上手铐脚镣,投入要塞的监狱。
这一情况使达维尔看清了土耳其恐怖手段的真相,看清了诡诈和暴力 结合起来的能量,也看清了他在这个
该死的城市里孤军奋战的艰难性。
逮捕阿赫麦特贝格后的第二天,墓地附近绞死了一个茨冈人,公告员 大声宣布,此人受绞刑的罪名,是在
诺维城防司令被押往要塞的路上,他 曾“欢迎城防司令”。这无异于判处了阿赫麦特贝格的死刑。所有的人心里
顿时充满一种茫然的、不寒而栗的恐怖感,这种恐怖时不时笼罩波斯尼亚 和特拉夫尼克的上空,迫使一切生灵和
思想短则几小时,长则几天感到麻 木,停止活动,而散布这种恐怖的势力却趁此机会迅速并无所顾忌地为所 欲
为。
.达维尔平生讨厌各种各样的戏剧性场合,总是尽力躲避。他很难想 象,一种冲突竟会以悲剧作为它唯一可
能的结局。这与他的秉性格格不 入。可是眼下他虽非直接,却已卷入一场无法挽回,而他又束手无策的真 正的
悲剧。他感到愤懑,一年多来,他在这群山之中受尽了各种各样困 难、烦恼的压抑和折磨,他认为他卷入诺维城
防司令这一悲剧事件比实际 情况深得多。达夫纳肯定地说,他们是盗用了达维尔的名义才把阿赫麦特 贝格骗到
特拉夫尼克来的,因此这个不幸的人会以为法国领事插了手他才 遭难的,这一点使达维尔特别不安 Q
经过一个不眠之夜,达维尔决定拜会总督,去为阿赫麦特贝格辩护, 不过他很谨慎,也很策略,生怕自己陷
入更为不利的困境。在同总督的交 谈中,他看到了易卜拉欣帕夏的新面目。他已非几天前的易卜拉欣帕夏 了,
那时达维尔把他看作亲人和密友,一起畅谈过天下混乱的局势,认为 一切仁人志士必须团结一致。这一次,领事
刚提及阿赫麦特贝格的名字, 总督顿时就变得冷冰冰和不可接近了。他不耐烦地、近乎惊愕地听着自己 “高贵朋
友”的话,这位朋友显然没有领悟生活中一个起码的哲理:言归 言,行归行;自己的真正痛苦应该自己忍受,自
己担惊冒险,为的是解除 自己的痛苦。
达维尔竭尽全力,尽量做到语气坚决,论据充分,措辞激烈,但是自 己也感到他的理智和意志犹如在梦中
一般正在衰弱枯竭,仿佛有一股不可 抗拒的洪流正在把那个英俊的、脸上常挂笑容的阿赫麦特贝格卷走。他几
次搬出拿破仑的威名,他问总督,如果人们知道,重处这位名人的唯 J 理由,仅仅是奥地利人诬陷他是法国人的
朋友,那么,大家会说些什么。 但是达维尔的每一句话都无力地淹没在总督的沉默中。最后总督才开了 金口:
“我认为,风波不过去,控吿不停止,把他留在此地更保险,更合适, 不过,如果阁下希望的话,我可以送
他回去,让他在诺维等待。君士坦丁 堡怎么决定,就怎么处置。”

达维尔觉得,这些模棱两可的话,同阿赫麦特贝格的命运和痛苦毫不 相干,但是从总督的口中再也挤不出
什么话来了。
领事还分别拜会了塔希尔贝格和刚从塞尔维亚归来的苏莱曼帕夏,他 感到无比震惊,他们俩也用相同的沉
默和完全相同的惊讶目光接待了他。 他们认为他这是白费唇舌,本想让他相信这已是早已过去、不可挽回的往
事,但是,出于礼节不能打断他,只能耐心而又同情地听他把话讲完。
在回领事馆的路上,达维尔征求达夫纳的意见,因为这天上午的三次 会谈都是由他翻译的。他平静地答道:
“听了总督的话,已经很清楚,阿赫麦特贝格的案子再也帮不上什么 忙了。没有希望了。要么发配亚洲,要
么更坏。”
血液一下子涌向领事的头部。
“怎么?他刚才不是还答应送他回诺维去嘛! “
通译官的无神目光在领事脸上滞留片刻,便冷淡而认真地答道:
“他怎么会送他回诺维去呢?阿赫麦特贝格到了那里,会有成千上百 个自卫和自救的办法! ”
领事觉得,翻译官的声音和目光中也有那种不耐烦的惊讶。他同总 督及其官吏会谈时,听了那种不耐烦的
惊讶口吻,感到十分尴尬和受了
侮辱。
领事又得度过一个不眠之夜,长夜漫漫,时光难熬,他胸中充满一种 惘然若失、束手无策、无力捍卫自己
事业的屈辱感。他打开窗户,仿佛想 向外界求援似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黑暗。夜色之中有一座茨冈
人的坟墓,这个茨冈人曾站在要塞门前的桥上向阿赫麦特贝格致意,恭敬 而畏惧地对他说了声 merhaba®,因而
引来了杀身之祸。他虽然是茨冈人, 但贝格给过他不少好处,所以他还有感恩图报的良心,向贝格问了个好。 就
在这片夜色之中,年轻的城防司令要不经审理而以莫须有的罪名惨遭杀 害。仿佛正是在这夜色之中,达维尔才能
比在容易产生错觉的白昼更为清 楚地看见自己无能为力的处境和阿赫麦特贝格的命运。
在巴黎革命和西班牙战争期间,他曾多次见过死亡和不幸,以及无辜 生命和命中注定的误会的悲剧,可是
还从未亲眼目睹一个诚实的人因受形 势之迫而无法避免注定的灭亡。在恶劣的形势下,在偶然事件、专横跋扈
和卑鄙本能主宰一切的环境中,往往会出现这样的事:一个人偶然遭到别 人非议,各种各样的事情便会突然围着
他打转转,犹如旋涡或旋风,使他 深陷其中,无法摆脱灭顶之灾。这位英俊、坚强、富有的阿赫麦特贝格正 是
突然陷进这样的旋涡的。他的所作所为同自古以来所有边境城防司令毕 生的所作所为毫无二致,从未越出雷池一
步,但是各种错综复杂的事件偶 然在他的周围交织在一起,像一根坚固的链条似的缠住了他。
奥地利边境的城防司令建议除掉年轻的阿赫麦特贝格,得到上峰的赞 同,本来纯属偶然;当时最高政权认
为在这段边境线上保持安定事关重 大,也纯属偶然;维也纳买通内奸坚决要求土耳其政府罢去阿赫麦特贝格
① 土耳其语:您好。 的官职,纯属偶然;这位姓名未被披露的大臣当时急需奥地利的这笔贿 赂,所以对特
拉夫尼克总督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也纯属偶然;锐气丧尽、 已成惊弓之鸟的易卜拉欣帕夏把这件事移交给心狠手
辣、残酷无情的代理 总督去办理,而代理总督本不应草菅人命,但此时正需要借个人头杀一儆 百,以显示他的
力量,吓唬阿扬和边境上的城防司令,这更属偶然。
这些人物中的每个人都各行其是,完全为了自己的利益,同阿赫麦特 贝格没有任何联系,然而这么一来,
经过他们各自的努力,贝格脖子上的 绞索越拉越紧了。一切都是偶然的,任意妄为的。
领事要保护的这个不幸人的命运就是如此。望着这片潮气袭人的夜 色,达维尔悟出了上午在总督府未能从
不耐烦的沉默和惊讶的目光中悟出 的道理。
在特拉夫尼克的另一边,仿佛在这片夜色的彼岸,冯・米特勒先生坐 着,在柔和的灯光下书写关于采里奇-
阿赫麦特贝格事件的报告。他尽量 强调自己在除掉诺维城防司令中的作用,不过并不过分夸大,以免得罪参 与
此事的霍尔瓦提①城防司令及其他几位人士。'如今,我们的大敌,这个 不安分的、沽名钓誉的城防司令已被判
处重刑,披枷戴镣地关在此地的 要塞中。看来他的脑袋难保。从卑职掌握的材料来看,总督已决定将他处 死。
卑职虽然不曾专门和公开办理此事,不过大人可以相信,卑职欲救他 一命,也是易如反掌。”
翌日天色微明之时,阿赫麦特贝格在睡梦中被枪杀了。当天早上葬于 公路和拉什瓦河间的墓地上。全城传
说,他在被押回诺维途中企图逃跑, 押解兵不得不开枪把他击毙。
① 今位于克罗地亚。
达维尔浑身发烧,像是发疟疾。疲惫和失眠使他一下子卧床不起。他 一合上眼睛,便觉得自己孤独一人,
遭到地狱恶鬼的阴谋陷害,他奋力抗 争,精疲力竭,渐渐失去知觉,沿着坚冰滑入深渊。
待他想到应该立即给巴黎、君士坦丁堡和斯普利特写呈报时,才苏醒 过来。必须坐起来,把一切源源本本
地写下来,把在总督那里所做的一切 努力写作维护法兰西尊严的悲剧性斗争,而把挫折归咎于机缘不利。
达维尔经受住阿赫麦特贝格惨死带来的痛苦,逐渐振作起来。他起床 后对自己说:你到这个国家是来不逢
时,现在却已无退路,不过你永远要 记住,不应该用自己的尺度来衡量这个国家人民的行为,不必事事放在心
里,否则你很快就会死于非命。作出这个决定后,他重新开始工作。而 且,在这样的时日里,要办理的事件接踵
而至。领事不断接到新的命令和 新的任务。孤独而张皇失措的达维尔看到上司并不把阿赫麦特贝格之死看 得像
他那么严重,便尽量把这次挫折深深地埋藏在心间,压下由挫折引起 的痛苦和疑问。他很难忘却阿赫麦特贝格那
张绯红的姑娘般的脸,那白得 发亮的牙齿,那对山民特有的深棕色的灵活的眼睛,那无所畏惧的人的笑 容,同
样,他也难以忘却总督的沉默,面对这样的沉默,他感到自己束手 无策,受了屈辱,无力捍卫自己的权利和自己
国家的尊严。尽管如此,每 日层出不穷的事务使他连这一点也逐渐淡忘了 O
总督突然又像先前一样了。他邀请达维尔去总督府,向他提供各种帮 助,热情款待他,并同他进行平常的
谈话。达维尔对这种奇怪的友谊大加 赞扬。他们在这种推心置腹的闲谈上花的时间愈来愈多,这类谈话往往仅
限于总督悲观主义的独白,不过结束时达维尔总能解决那么一件他为之而 来的小事。总督常常以某种借口,用个
人名义请法国领事前来叙谈。在这 方面,达维尔把自己的对手冯•米特勒远远地甩在后面了。奥地利领事只
有当他要求接见时才受到接见,而且总督同他会谈的时间不长,客气而又 冷淡,带有正式的性质。
后来,拿破仑与俄国缔结和约,引起君士坦丁堡的巨大失望和对法国 的强烈不满,甚至连这样的大事也没
有长久影响总督和领事的关系。土耳 其人一向如此,转变得异常迅速和突然。总督从君士坦丁堡一得悉事态全
部真相,态度顿时变冷。他不再邀请达维尔,即使达维尔要求接见,他谈 话时也是严峻,冷漠的。然而这种局面
为时不长,像往常一样地转化了。 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总督的态度便温和了。友好的会谈和相互间的寒暄 又
开始了。总督因此事对领事的责难,不过是借此发泄人与人之间关系无 常的感慨而已。达维尔把罪责推给英国,
而易卜拉欣帕夏对英国人的憎恨 并不亚于对俄国人,还在他任大丞相时期,就亲眼看到英国舰队进入博斯 普鲁
斯海峡。
达维尔对于岀乎意料的事件和总督对他那种冷暖无定的态度终于开始 习惯了。
冯-米特勒企图通过馈赠礼品把总督拉过来,把达维尔挤出去,但此 举未能奏效。他从斯拉沃尼亚的布罗德
市购来一辆漂亮的马车,赠给了总 督。这是特拉夫尼克有史以来首屈一指的最豪华的马车。总督接受了礼 物,
并表示感谢。人们纷纷来总督府观看这辆漆得裡亮的黑色轿式马车。 但是总督本人却无动于衷,这对冯-米特勒
是最大的侮辱。易卜拉欣帕夏 从未乘过这辆馈赠给他的马车,关于这一点,冯・米特勒在正式报告中只 字未提。
这辆轿式马车作为一件豪华的、死板的、不适当的礼品依然停在 总督府的中央院子里 Q
达维尔的经费少得多,对自己政府的影响也小得多,此时不知怎的竟 然收到巴黎带来的给总督的礼物:一
架不大的望远镜和一台测量天空星球 位置和高度的仪器一一星盘。这望远镜如何使用,连领事自己也说不清 楚,
他甚至还以为,有几个零件不是坏了就是弄丢了,但是总督见了礼物 却大喜过望。是啊,对他来说,世间万物都
是死的,缺少意义,因此他评 价这些东西的唯一出发点,就是看赠送礼品的是谁,意图何在。望远镜仅 仅是作
为谈论星象和根据星象推测出人的命运、人间变迁和灾祸的引子 而已。
总督在执政的第一年又受到了一次致命打击,如果说还要置他于死地 的话,那么这一击就把他打倒在地了。
那年复天,总督率领大批侍从出发去德里纳河。他打算亲临前线,稳 住波斯尼亚军队,尽可能让他们多待
几天,不要提前回波斯尼亚过冬。他 本来可能获得成功,可是他在兹沃尔尼克获悉君士坦丁堡发生了新的政 变,
原苏丹塞利姆三世惨遭杀害。
急使不知总督在军队中,把七月底君士坦丁堡事件的详细通报先送到 特拉夫尼克,那里又立即派他前来兹
沃尔尼克。达维尔托急使给总督捎来 一箱柠檬和几句宽慰话;他不提君士坦丁堡最近的事变,而是明确地对他
的国王陛下遭到不幸表示关切和哀悼。急使回到特拉夫尼克,给达维尔送 来总督的一封信,总督对给他的东西深
表谢意,并说挚友的馈赠给他带来 了无比的欢乐,愿“光明天使为馈赠礼品的人引路”。达维尔深知,塞利姆
的惨死对总督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然而读了这封亲切而无忧无虑的信 后,他惊诧万分,陷入了沉思。这又是
东方经常发生的许多出乎意料的莫 名其妙的事件之一。f 人的真情实感和他用文字表达的话语之间竟毫无 联系。
如果领事能在总督接到君士坦丁堡消息后看一看总督,那他会感到更 大的震惊。总督和他侍从的帐幕扎在
废弃的采石场附近的一块高地上。这
里甚至在闷热的夏夜也始终凉爽宜人,因为在这个峡谷里,从早到晚凉风 习习,带来河水和柳树的清新气息。总
督立刻躲进大帐,除了心腹和亲 信,不准任何人进去。塔希尔贝格下令,准备返回特拉夫尼克,但是由于 总督
的缘故,无法立即登上如此艰难的旅程。
总督目不斜视,镇静地听完噩耗,又同样镇静地为死者念了一章《古 兰经》,为这位世上最受人爱戴的人
做安魂祷吿。然后他像夜间姗姗来迟 的幽灵,缓缓移动脚步,进入帐内。当沉重的帐篷门帘在他身后落下时, 他
像挨了致命一斧似的,一头倒在枕上,拼命撕扯身上佩带的武器和衣 服,仿佛憋得出不来气。哑巴老仆几次想上
前帮他脱去衣服,盖上被子, 可都是枉费心思;总督不让他碰自己的身体,好像轻轻一挨,就会给他带 来不可忍
受的疼痛。他用痉挛的手推开盛着果汁的杯子。他闭上眼睛,咬 紧嘴唇,像一块从高处滚下的石块那样躺着。由
于胆汁突然大量分泌出 来,他的肤色迅速变化:由黄变青,最终变为土褐色。他一动不动,不置 一词地躺了几
个小时。只是天近傍晚时分,才开始发出轻轻的呻吟,然后 拖长了声音,单调地呜咽着,时断时续,但不大停顿,
停的时间也不长。 如果有什么人大着胆子从大帐旁边走过,那他定会以为有一只昨天才出世 的柔弱、痴呆的羔
羊迷了路,发出峰哮的叫声呼唤妈妈。但是除了财政总 监和老仆,谁也不能走近总督身边,也不能从远处看,从
远处听。
他这样躺了整整一天一夜,不要任何人扶持,闭着双眼,发出拖长的 喉音,单调而又轻微,像动物的哀号
一般:“峰—峰—峰一峰一峰―!”
直到翌日黎明时分,塔希尔贝格才得以使他苏醒过来,使他开了口。 总督抖动了一下身子,但是很快又控
制住自己,他穿上衣服,恢复了平时 那种僵直的样子。他仿佛随衣服一起戴上了一件无表情的面具,又像往常
那样很少做手势。现在甚至最大的不幸也不能激起他内心的变化。他下令
立即起程回去,但车马徐行,每次行程不长。
总督回到特拉夫尼克后,达维尔派人又给他送去一箱柠檬,表示欢 迎,不过并未要求接见。他认为,最好
由浸沉在悲哀中的总督自己决定这 个问题,虽然他极想见总督,听听他的口风,再把自己的印象和原塞利姆 大
丞相的谈话禀报君士坦丁堡的大使。后来他听说奥地利领事曾立刻要求 接见,虽被接见了,但总督态度冷淡,不
友好,对所提的关于君士坦丁堡 事件的一切问题,总督未作任何回答。达维尔对自己这个明智的决定,真 是倍
感满意。几天之后,达维尔收获了自己英明克制的成果。
总督于星期五之前邀请法国领事,借口是他回来后想把平定塞尔维亚 叛乱的经过告知领事。总督热情地接
待了领事,开头确实只介绍军事行 动。他讲述的一切,显得非常渺小,毫无意义。他用深沉而喑哑的嗓音, 谈到
叛匪和平叛的波斯尼亚军队,他对双方都表示蔑视。
“我看到了应该看到的场面,我亲征那些荒芜之地,纯属多此一举。 帮叛匪打仗的俄国人已经逃离塞尔维亚。
仅剩受蒙蔽起来造反的贱民,倘 若原大丞相同他们兵戎相见,岂非有损奥斯曼帝国之尊严。这伙该死的愚 民,
争吵不休,打得头破血流,到头来,都要跪倒在我们的脚下。这些人 不值得我们玷污双手。”
达维尔惊诧地望着这个痛苦的僵硬躯体。他嘴里说着谎话,而外表却 如此威严,如此镇静。他所说的一切
与现实截然不同,然而他说这些话时 的镇静和威严,自然而然成为有力的毋庸置疑的现实。
“是啊,”在通译翻最后几句话时,达维尔脑海中出现了他早就有的想 法,“是啊!生活中事态的进程并不
或者很少取决于我们,然而我们能否经 得住事态的考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自己,因而,这要求我们花费
精力,多加注意。这很重要! ”
总督对塞尔维亚叛乱和身负镇压叛乱重任的波斯尼亚军队发了一通蔑 视的议论之后,谈话自然而然地转到
了塞利姆蒙难的问题。甚至在这个时 候,总督的嗓音和表情也没有发生变化。他整个身心都在极端的痛苦支配
之下。
二楼的大厅有一段时间没有一个人。连递长烟袋的奴仆也遵照总督的 不易察觉的眼色退了出去。只剩总督、
领事以及下手坐着的达夫纳。达夫 纳盘着腿,垂下眼睛,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聚精会神地用平静而单调的耳 语
般的声音为领事翻译总督的话。
总督问领事是否知道君士坦丁堡事件的详情。领事回答说不知道,并 补充道,极想尽快了解这一事件,因
为全体法国人民都为塞利姆这样真挚 的朋友和杰出的国王的逝世而感到悲痛。
“您的话很对,”总督沉思着说,“此刻正在享受天堂之乐的已故苏丹, 热爱并非常重视贵国和贵国皇帝。
所有贤明高尚之士都失去了他这样一位 挚友。”
总督说得缓慢而低沉,仿佛亡人就躺在隔壁房内。不过他始终着重谈 一些细枝末节,似乎有意回避主要的、
最令人痛心的内容。
“没有接近过他的人,甚至无法想象这个损失有多么巨大,”总督说, “他是个博学多才、十全十美的人。他
爱同饱学之士交往。曾用笔名伊尔 哈密(灵感)写过很多诗,他的诗作对文人学士来说堪称真正的享受。我还
背得他登基那天赋的一首诗。'受天命兮继伟大苏莱曼之王位',我记得这 首诗是这样开头的,但他那时酷爱的是
数学和建筑。他亲自致力于行政管 理和税务制度的改革。他曾多次视察学校,给孩子们考试,分发奖品。他 曾
手执象牙尺登上建筑物,观看工程进度,注意工程的质量和造价。他想 知道和看到一切,他热爱工作,身强体健,
动作敏捷,他枪法纯熟,刀法 绝伦,天下无敌。我亲眼看见他一刀劈死过三只绵羊。大概他们在他手无 寸铁的
时候,对他发起了突然袭击,他被暗算了。他有刀在手,是无敌于 天下的。唉,他太高尚了,太轻信于人了!

总督谈论自己爱戴的国王,用的是过去时态,只有根据这一点,才可 以判断他所谈及的是一位逝者。他根
本没有提到苏丹之死,好像这是不祥 之事,他不敢触及。
他说得彳艮快而且漫不经心,似乎想压倒自己内心的另一个声音。
达夫纳翻译时声音很轻,尽可能不显得突出。但是总督说完最后几句 话时,全身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好
像直到此时才发现了通译,他缓慢而 笨拙地把整个身躯转过来对着他,仿佛一尊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转过来似
的。他用石像那死气沉沉的可怕目光盯着达夫纳。达夫纳的话噎在喉头, 背低得更低了。
会谈到此结束 Q
领事和他的翻译仿佛是从坟墓里出来的。达夫纳的脸色死人一般苍 白,额头沁出滴滴冷汗。达维尔在回家
路上一言不发。但是他在罗列这一 年在特拉夫尼克所经受的最不能忍受的恐怖事件时,记录下了那尊活雕像 的
幽灵般的动作。
然而塞利姆苏丹之死,却使那个不幸的总督和领事更加亲近了。因为 领事善于倾听总督的哀伤独白,并能
有分寸地、恰到好处地插上几句。
几天之后,领事又接到总督的邀请。易卜拉欣帕夏从一个在君士坦 丁堡目击塞利姆遭难的仆人那里获悉最
近的情况,显然,他想将此告知 领事。
从外表很难判断,总督在这十天里经受了什么样的痛苦,可是从他的 声音可以清楚地听出,他已经安于苏
丹的死亡,已经习惯于内心的痛苦。 现在他谈到苏丹之死,已经像在议论一件往事一般。
在以后的十五天里,达维尔三次会见总督:两次在总督府受到接见, 一次是一同去总督的新建铸造厂观看铸
造大炮。领事每次都带上请求办理 的日常事务的清单。一切都得到十分迅速的解决,总督几乎全部同意。接 着
总督话锋一转,以痛苦而又强烈的满意心情,讨论起塞利姆的悲剧性死 亡及其原因和各种细节。他感到有一种不
可抑制的、十分强烈的议论这一 问题的需要,而又认为法国领事是唯一够资格听取这一切的人。达维尔很 少开
腔,如果提什么问题,也都提到点子上,使总督受到鼓励,同时表达 出对他的同情。于是总督把塞利姆的,实际
上也是他自己的悲剧的最后一 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看来他特别需要介绍的就是这些细节。
有个较好的军官,名叫穆斯塔法•巴里亚克塔尔,他为人诚实,但鲁 莽而不通文墨。他串通一批人,密谋营
救已被推翻的塞利姆三世。他率领 自己的阿尔巴尼亚人从瓦拉几亚起兵,直奔君士坦丁堡,企图推翻穆斯塔 法
苏丹的腐败政府,把囚禁于西拉尔宫的塞利姆放出来,扶他重新登位。 一路之上,他处处受到欢迎,他俨然以胜
利者和大救星的身份来到了君士 坦丁堡。他顺利地到达西拉尔宫门前,闯入前院,但就在此时,一个苏丹 的禁
卫军军官,在他的眼前关上了沉重的第二道宫门。那时头脑单纯、勇 而无谋的巴里亚克塔尔犯了个致命错误。他
高声叫嚷,要求立即释放被废 黜的合法苏丹塞利姆。穆斯塔法苏丹虽然愚蠢,但狡诈,凶残,听了此 话,并看
到穆斯塔法-巴里亚克塔尔已经控制了局势,便下令立即处死塞 利姆。一个女奴出卖了不幸的苏丹:基斯拉尔阿
迦带着四个帮手闯进房间 时,女奴说,他正在做午后祈祷。他们几个人顿时停步不前,不知所措, 但是基斯拉尔
阿迦看到苏丹此刻正跪着,前额伏在地毯上做祷告,便纵身 扌卜到他的身上。几个奴隶上来帮助阿迦:一个按住
塞利姆的手脚,另外三 个舞动刀子把仆人赶走。
领事突然觉得浑身颤抖起来。总督的叙述他才听了一半,便突然认定 他面前这个人是疯子,总督的内心比
他那不同寻常的外表更可怕,更荒 诞。达夫纳使劲地翻译着,往往前言不搭后语,不少话有头无尾。
“他疯了,毫无疑问,”领事心里重复了一遍,“他疯了! ”
而总督用一种祈祷般的声音,继续无条件地讲着,好像不是讲给坐在 身旁的人听,而是独自在内心对话,
努力而认真地讲得详尽无遗,似乎这 些详情细节有头等重要的意义,他仿佛在念咒,想用咒语来拯救他无法拯
救的苏丹。在这种莫名其妙,但却不可抑制的需要的驱使下,他决定说出 从逃出来的目击者那里听来的和深藏于
内心的一切。不消说,总督暂时失 去了理智,在为一种摆脱不掉的念头而苦恼,这个念头的起因和中心,都 是
塞利姆三世之死。他把整个悲剧,以及他想象中的悲剧的形成过程都告 诉他赏识的这个外国人,尽可能摆脱一些
心中的痛苦。
领事清楚地窥见他内心发生的斗争;他不由自主地注意斗争的每个细 节,背上每时每刻都像有无数蚂蚁爬
来爬去。
总督继续说道,格斗一开始,塞利姆就挣脱开来,猛地一拳,把肥胖 的基斯拉尔阿迦击倒在地。他站在房
间中央,拳打脚踢,左架右挡。几个 黑奴一边招架他的拳脚,一边一拥而上。一个黑奴双手拿着一张无箭的 弓,
想把弓弦套在他的脖子上,企图勒死他(“苏丹手中无刀,有刀的话, 事情就改观了。”总督哀伤地重复了一
遍)。塞利姆全力对付这张弓,没有 留意倒在地上的基斯拉尔阿迦。这个肥胖、有力、黑不溜秋的汉子膝盖着
地,悄悄爬起来,手疾眼快地一把捏住叉开两腿站着的塞利姆的阴囊。苏 丹痛得一声惨叫,顿时弯下腰来,他的
脸恰巧同基斯拉尔阿迦那张沾满汗 水和血污的脸相对。这么近的距离,可他却无法挥拳对准基斯拉尔阿迦猛 击,
而基斯拉尔阿迦却死不松手,在地毯上来回打滚。黑奴趁机把弓弦 套在塞利姆的脖子上。他把弓转动几次,绞索
便越拉越紧。苏丹还在挣 扎,但已筋疲力尽,顷刻间便痛得失去了知觉。他的脸色慢慢变了。嘴巴 张开,两眼
暴出来。他又几次挥动双手,但都只能举到肩部,无可奈何, 无能为力。后来他屈起双膝、背部、颈部,全身仿
佛蜷缩起来,接着颓然 倒在墙根,斜靠着墙,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仿佛从未有过生命,也从未自 卫过。
尸体立即放在地毯上,并像抬担架似的把他抬到穆斯塔法苏丹面前。
而穆斯塔法-巴里亚克塔尔在紧闭的大门之外,急不可待地捶打大 门,高声吆喝:
“开门,老狗和狗崽子们听着,快把真正的苏丹塞利姆放出来,否则 你们休想活命! “
巴里亚克塔尔手下的阿尔巴尼亚兵都像祈求上帝似的扯直嗓子大叫, 似乎在给他助威,并准备撞开沉重的大
门。
此时,大门两侧墙上高处凿出的一排狭而深的窗户中有一扇打开了。 发了锈、长满青苔的百叶窗也慢慢地
轧轧响起来。在半开的窗洞里出现一 块卷着的地毯,里面滑出一具衣不蔽身的尸体,哮的一声,沉重地撞在小
石砌成的白色马道上。
穆斯塔法-巴里亚克塔尔第一个跑上前去。已经断气的塞利姆苏丹躺 在他的面前,没有缠头,脸色发青,全
身是伤。为时太晚了。巴里亚克塔 尔取胜了,但他的胜利失去了全部的价值和意义。恶和疯狂战胜了善和理 智。
恶人继续当道,举国上下一片混乱。
“阁下,奥斯曼帝国最贤明的君主就这样结束了生命。”总督说毕,心 头反倒轻松了,仿佛从沉睡到此刻的
梦境中苏醒过来了。
谈话已毕,达维尔动身回家,路上一直在想,今后永远无人会知道, 为了从总督那里得到些许的宽容和让步,
他曾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连 达夫纳也沉默不语,他无话加以解释。
十二
一八 O 八年显然是一个充满伤亡和不幸的年头。特拉夫尼克往常那种 秋冬不分的时令,匆匆而逝,寒冷的
冬季,在^一月初就早早来临了。此 时法国领事的孩子突然生了病。
这是达维尔的第二个儿子,两岁出头,身体健康,发育良好。同旅途 中在斯普利特出生、体质羸弱的弟弟
大不相同。起初,母亲给病孩喝各种 药酒,用土法治疗,可是孩子病势反而日见严重,连向来沉着、坚强的达
维尔太太也没了主意。他们始则延医诊治,继而病急乱投医,不管是自封 还是人称的郎中都请来了。到此才弄清,
这一世界中健康和疾病的概念以 及这一国家里无病和有病的含义。这些医生有:在领事馆供职的达夫纳, 古契山
修道院的修士路加-达菲尼奇,特拉夫尼克的药剂师莫尔多-阿季 亚斯和奥地利领事馆的医生乔万尼-马里奥-科
洛尼亚。科洛尼亚的出诊 带有正式性质,他郑重地宣布:“奉奥地利总领事阁下之命,以区区知识, 听候法国总
领事阁下的吩咐。”一开始他就同达夫纳从诊断到治疗方法产生 了分歧和争论。莫尔多-阿季亚斯保持沉默,而
修士则要求让他回修道院 去取点药草。
事实上,所有这些特拉夫尼克的郎中都窘态毕露,懊丧得很,因为他
们从未治疗过年龄如此幼小的孩子。一般说来,他们的医术并不延及人生 的边缘年龄。在这个地区,小孩子的生
或死,同耄耋老人的归天或苟延时 日一样,都有偶然性。这要看孩子和老人机体的抵抗力,要看亲人对他的 照
顾,最后由药物与医生都无法对抗的命运来决定。故而一个站都站不住 的弱小或衰老的人,在这里并不是医治和
护理的对象。如果不是关系到身 居高位的著名人士,那么不会有一个“医生”肯来关心一个有病的孩子。他 们
肯来出诊,完全出自对家长的尊敬,而绝非出自对孩子的真正关心。在 这一点上,路加修士和莫尔多-阿季亚斯
同达夫纳和科洛尼亚两派之间并 无特殊的区别。因为这两个外国人全盘接受了东方的概念和风俗。再说, 他们
的知识,天知道有多深奥和渊博。
面对这种情况,达维尔决定把孩子送到锡尼去,那里有一位医道高 明、遐迩闻名的法国军医。所有特拉夫
尼克的“名医”,深信自己的医术, 激烈反对这一果断而不同寻常的决定,可是领事却固执己见。

冒着日甚一日的严寒,他在一名警卫和三名马夫的陪同下登上了冰封 的大道。领事双手抱着裹得严严的病
孩。
晨曦微露,这支奇怪的队伍就离开领事馆登程了。他们刚翻过卡拉乌 尔山,孩子就在父亲的怀里断了气。
他们带着死孩在客栈里过了一夜,翌 日清晨,又登上返回特拉夫尼克的路程。黄昏时分抵达领事馆。
达维尔夫人正在哄小儿子睡觉,正在喃喃诵读保佑“远行者”祈祷文。 这时,马蹄声和敲门声使她不禁打
了个冷战。她惊呆了,无力挪动身子, 看着达维尔小心而深情地抱着紧裹的孩子进屋。达维尔放下死了的儿子,
脱去寒气袭人的黑色大整,一把搂住呆在那里仿佛失去理智的妻子,她还 在诵读祈祷文的最后几句,祈求上帝保
佑她儿子健康归来。
两天的鞍马颠簸,又冷又累,领事站也站不住。他的双手开始抱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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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后来抱死孩,姿势不变地抱了二十几个小时,此刻完全麻木了。然 而眼下他没有感到这一点,他默默无语搂
着脆弱的身躯,那脉脉柔情表 示出他对妻子和儿子的无限热爱。他闭上双眼,陷入迷迷糊糊状态:他 觉得自己
正在压抑着疲劳和疼痛,抱着孩子去求医,他相信,只有忍受 这样的艰难和痛苦,抱着孩子在世上奔波,孩子才
死不了。可是另外一 个人在他的怀抱之中温顺地低声抽泣,只有无畏忘我的妇女才会这样抽 泣呵!
杰佛西困窘地站在远处,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看到这个普通而平凡的 人突然迸发的伟大感情,感到震惊。
次日,阳光普照,寒意袭人,小儒尔-弗朗索瓦-阿曼塔斯-达维尔 安葬在天主教公墓。奥地利领事偕同夫人
及女儿出席了葬礼,并到领事馆 表示哀悼。冯-米特勒夫人自告奋勇帮忙,她叨叨不休,激情满怀地大谈 孩子、
疾病和死亡。达维尔和妻子平静地听着她的议论,眼中没有一点儿 泪花,脸上表情一望而知:他们俩对一切安慰
的话都表示感谢,可是无人 能够帮他们解除痛苦,而且他们也不需要这类帮助。后来,这场谈话转为 冯-米特勒
夫人和杰佛西两人之间的长时间对话,最后以安娜-玛丽亚关 于命运的长篇独白而告终。她脸色苍白,神态庄重。
大惊小怪和动辄冲动 是她真正的癖好。她那深栗色的头发一缕缕凌乱地散在额头。苍白脸上的 那对大眼睛闪出
不自然的光芒,在这光芒之中仿佛有两个灰色的深渊,望 着这片深渊很难不眨眼睛。她脸庞丰腴,脸色苍白,颈
项之上没有一丝皱 纹,乳房犹如年轻的姑娘。在这死亡和哀伤笼罩的圈子中,在忧心忡忡的 黄脸丈夫和沉默寡
言的小女儿身旁,她显得分外出众,显出一种奇特的、 招蜂引蝶的美。杰佛西久久地望着她那双纤细而有力的手。
手臂上雪白的 皮肤,在摆动和弯曲时,闪出一种乳白色的珠光,很像看不见的白得耀狠 的光焰所发出的隐约可
见的反光。这种白色光芒所留下的印象,整整一天 也没有从他的眼前消失。在多拉茨教堂为孩子做安灵祈祷弥撒
时,杰佛西 又遇见了安娜-玛丽亚,一见面,他就先看她的双手。可是这一次手上戴 了黑色的手套。
惊忧不安的几天过去了,生活又走上正轨。严冬降临,人们关门闭 户,躲在暖和的屋子里不出来。两个领
事馆之间的联系又中断了。连杰佛 西也开始缩短自己散步的距离。现在他同达维尔在午饭和晚饭之前谈话时 的
语气温和多了,态度真挚多了。他们主要围绕着一些有分歧,但可不必 道出的话题。就像通常在葬礼刚过之后那
样,他们避而不谈人的伤亡和孩 子的死,然而不想这种事又不可能,所以就多谈孩子的病,泛泛而谈人的 健康
和疾病,特别着重谈这个可怕国家的医疗和医生。
一个突然来到东方,又不得不生活于此的西方人,会碰到形形色色、 层出不穷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其中最
重大,最苦不堪言的,就是健康和 疾病问题。机体的生命以一种崭新的面目出现在这个西方人面前。西方 有各
种各样骇人听闻的疾病,但是人们在同它们作斗争,千方百计地减 轻病痛,或者至少通过专门的社会机构、公约
或社会生活规定的形式不 让健康的、乐观的、具有劳动能力的人们目睹这一切。然而,在此地, 疾病根本不是反
常的现象。它与健康交替出现,它自然地产生,发展, 它的表现形式处处可以看到,听到,感觉到。对此地的人
来说,治病就 是多吃些东西,患病就是消磨时日。疾病是生活更为沉重的另一面。癫 痫、梅毒、麻风病、歇斯
底里症的患者,白痴,驼背,痹子,哑巴,瞎 子以及其他残疾人——光天化日之下麋集街头巷尾,蠕动,爬行,
乞讨, 有的叫“行行好”,有的却顽强地一声不吭,几乎骄傲地展示自己那令人 毛骨悚然的毛病。幸好,妇女们,
特别是土耳其的妇女,都蒙着脸,紧 裹着全身,否则,看到的病人的数字要增加一倍。达维尔和杰佛西常常 看
到农夫牵着马,马上驮着一个全身用粗呢斗篷紧裹着的妇女,摇来晃 去,活像一只盛满不得而知的痛苦和疾病的
口袋。当他们看到农夫抓着 笼头,沿着陡峭的乡村土路,缓缓向特拉夫尼克走来时,不禁会产生这 种想法。
然而生病的不仅仅是穷人。对穷人来说这是命运,而对富人来说却是 惩罚。在富足的幼芽上,如同在贫困
的幼芽上一样,会开出一朵相同的花 儿一一疾病。就是总督府,倘若你更加深入地观察和了解,便会发现总督
府在这方面与集市日子在街上熙来攘往的穷人和百姓之间相差无几。疾病 在总督府的发展可能不同,然而对它的
态度却是一样。
在领事儿子生病这段时间里,杰佛西有缘结识特拉夫尼克的四大名 医。正如我们前面介绍过的,他们是达
夫纳,科洛尼亚,莫尔多•阿季亚 斯和路加.达菲尼奇修士。
本书一开始,我们就知道达夫纳是法国领事的通译和临时官员。在穆 罕默德帕夏手下当差时,他很少行医。
医生这个头衔对他来说,也像对不 少外国人一样,仅仅是个幌子,在这一幌子下面他干其他各种行当。在这 些
行当里,他展现出更多的知识和更大的才能。现在他感到幸福,对自己 一向倾心,并能施展才能的新职务表示满
意。他年轻时在蒙彼利埃好像学 过一个时期的医,不过还不够称之为正式的医生。他不爱人,不相信自然 力。
像大多数被命运留在东方,并同土耳其人厮混已熟的西方人一样,他 沾染了浓重的悲观主义,对一切都表示怀疑。
在他眼中,健康人和病人是 毫无联系的两个世界。他认为痊愈仅仅是临时阶段,而不是从一个世界向 另一个世
界的过渡,因为他认为这种过渡也是不存在的。一个人岀生、生 病,这是他的命,而其他一切灾祸,如疼痛、花
费、药物、医生和其他令 人伤心的东西,不过是自然而然的附属品。因此他宁可同健康人打交道, 而不愿同病
人打交道。他对重病人更抱有反感。他把治疗慢性病,几乎看 作是自己的屈辱,认为这样的病人应该自己作出抉
择:往左还是往右,即 跻于健康人之林,还是加入死人的行列。
如果说他还得给他所效力的土耳其人治病的话,他的治疗与其说是靠 他的医道或靠治不好也吃不坏的药物,
还不如说是靠他坚强的意志和不考 虑后果的胆量。他巧妙地奉承有钱的病人,赞扬他们的力量和忍受力,激 发
他们的虚荣心和抵抗病痛的愿望,或者让他们相信疾病本身和它的后果 并不十分严重。他轻松地做这一切,所以
也这样坚持不懈、持之以恒地奉 承健康人,只是方法和路子不同罢了。他很早就懂得阿谀奉承的作用和恐 吓的
力量,以及适合时间和地点的亲切话或严厉话的分量。他秉性粗暴, 不把大多数人放在眼里,然而对强者,对有
权有势的人,他关怀备至,谈 吐高雅。在这方面他表现出非凡的乖巧和胆略°
达夫纳就是这样一个医生。
与他迥然不同的是莫尔多-阿季亚斯,这个个子矮小、沉默寡言的犹 太人,在商业大街下首开了一片铺子,
他不仅出售药品和土方,而且还有 其他货物,从眼镜、文具到妇女得胎液、染发剂以及各种生活指南。
阿季亚斯家族是特拉夫尼克最古老的犹太人家族。他们在这里生活了 一百五十余年。他们祖辈居住的房子
坐落在城郊一个狭长而潮湿的峡谷 里,那儿有一条无名的支流汇入拉什瓦河。这块地方是特拉夫尼克盆地中 的
盆地,几乎终年不见阳光,潮气袭人,碎石满地,赤杨和铁线莲丛生。 阿季亚斯家族一代接一代地在这个地方出
生,死亡。后来他们终于离开了 这块潮湿、阴暗、有害健康的地方,迁到城市高处,可是阿季亚斯家族所 有成
员的身上都打上了原来居住地区的烙印:一个个身材矮小,脸色苍 白,像在地窖里长大的一样。他们沉默寡言,
与外界很少往来;即使随着 时日的推移,积累了钱财,发了家,致了富,也生活俭朴,不讲排场。一 年四季家
里总有人在制药,行医。
在领事馆延请的特拉夫尼克的医生中间,或是那些自封的和冒牌的医 生中间,莫尔多•阿季亚斯可介绍的情
况最少。此人不苟言笑,性格孤 僻,不与任何人交往,除了经商治家之外,别无他求,像这样一个人,有 什么
可谈呢!整个特拉夫尼克和郊区所有各村都知道莫尔多和他的药铺, 可是关于他的情况也仅此而已。
他个子不高,胡须满面,连鬓络腮,都和眉毛长在一起了。他上身穿 一件条纹长袍,下身是一条青色的灯
笼裤。据他家里人说,他的祖先早在 居住于西班牙期间,就已行医,开药房了。阿季亚斯家族在逃亡和侨居国
外期间,先在塞萨洛尼基,后迁至特拉夫尼克继续操此营生。莫尔多的祖 父伊萨克医生,死在特拉夫尼克,他是
上世纪中叶一次大瘟疫中首批丧生 者之一。子承父业,二十余年前又传到莫尔多手中。家里珍藏着阿拉伯和 西
班牙名医的医书和医案,这是阿季亚斯家族逃离安达卢西亚①时随身带 来的,从此作为秘藏的家珍代代相传。除
了星期六,他二十余年知一日, 天天驼着背,盘着腿,垂着头坐在药铺门口,从早到晚接待顾客,出售药 粉、
草药和药酒。药铺活像一只大木盒子,从上到下堆满了货物,又矮又 窄,莫尔多不用站起身,伸手就可以拿取任
何东西。不论冬夏,他总是这 样坐在店堂里面,总是一个样子,总是穿着那套衣服,处于同样的心情, 这个蜷缩
成一团的沉默的人,不喝咖啡,不抽烟,不参加集市上的闲谈、
① 西班牙南部地区。
打遅。
来了一个顾客,病人或者病人的亲属,坐在狭窄的门槛边上,说他有 病。莫尔多透过浓黑的胡须,翕动看
不见的嘴唇,低声说出了自己的看 法,给了药,收了钱。你想同他攀谈几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即使对病 人
说病情,他也是三言两语,说最要紧的。他耐心地听他们述说,一言不 发,透过浓黑的头发,用两只深色的眼睛
望着他们,不管他们说什么,他 的回答总是那几句相同的一成不变的话,最后一句是:“用药在我,病愈 在
天。”至此他不再作任何进一步的说明,开口说道,顾客要么拿货付钱, 要么放回原处——“看看算了” O
“我要买,怎能不买;就是砒霜,我也买了。”病人哭丧着脸说,他想 诉诉病痛,樹 it 几句的愿望,不亚
于求药的迫切心情。
可是莫尔多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拿出一张蓝色的包药纸,把药一 包,放在病人面前,立即转过脸去继续
做那些刚才病人来了后放下来的 小事。
逢集那一天,莫尔多店门前总有一大群农夫农妇。有个人坐在门槛 上,同莫尔多悄悄耳语,其他人站在街
上等着。他们有的来买药,有的拿 草药来卖,低声交谈,讨价还价,说明情况,离开此处然后重又回来。只 有
莫尔多一个人纹丝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冷冰冰地一言不发。
有些上了年纪的农家妇女,来买眼镜,吵得特凶,挑剔个没完。开始 时她们啰里啰唆地说,不久前还能把
线穿进最小的针眼,可是入了冬,闹 了一次感冒,眼前总是雾蒙蒙的,做点针线活儿可难啦。莫尔多抬眼打量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她这个年纪视力开始衰退,是完全合乎自然的。莫 尔多估摸了她脸部的宽度和鼻子的高度,
从一只黑圆盒子里拿出一副白铁 边眼镜,戴在那个农妇的眼睛上。那个妇女先看看自己那双手,把手掌
往上一翻,又往下一翻,然后望望莫尔多递给她的一团绒线。莫尔多问: “看得见吗?看不见吗? ”这些话都
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对方勉强听得 出来。
“看得见了,看清楚了:是毛线,像在老远的地方,在市场的里面。” 那个农家妇女犹豫不决地说道。
莫尔多拿出另一副眼镜,只说了一句话:“清楚点儿了吗?”
“说不上来。眼前像有层薄雾,不知是烟呢,还是……”
莫尔多不慌不忙地取出第三副,也是最后一副眼镜。农家妇女要再试 试,试后,要么买下,要么“看看算
了”。无论出多大价,莫尔多也不再开 口说话。
接着又来了个病人,脸色苍白,瘦得皮包骨,是山里巴克拉列沃村 来的庄稼人。莫尔多带着西班牙口音,
用轻得勉强听得出的声音问他哪 里痛。
“我心窝里像有块火炭,真主保佑你健康,痛个没完没了……那个庄 稼人指着胸脯中间说道,他正想把自己
的病情说得更加详细一点,莫尔多 却干巴巴而又坚决地打断了他:
“那儿没啥,那儿不会痛的。”
庄稼人肯定地说,恰巧就痛在这个地方,不过指头却稍稍往右移动了 一点儿。
“可痛还是痛呀……这怎么说呢?瞧,这儿痛,先从这儿开始,后来 移到这儿,真主宽恕,它会转移……”
最后病人和莫尔多双方都作了一点让步,他们共同确定一个比较经常 作痛的地方。于是,莫尔多简单而又
认真地问明他家果园里有没有芸香 草,嘱咐他把这种草在钵头里研碎,加少量蜜糖,撒上他给的药粉,放在
手掌上搓成三个丸药,日出之前吞服下去。
“每天清晨服,一连服八天,从这个礼拜五到下个礼拜五,病痛自然 会消除。给两个子儿。祝你幸福
一直瞪大眼睛的农夫,本来竭力想记住这些嘱咐,结果倒一下子全忘 7,甚至忘了为之而来的疼痛,一把抓
住他藏粗麻布钱包的地方。他的动 作慢得出奇,唉声叹气地取出钱包,解了开来,把钱数了又数,最后十分 痛
心地付了钱。
矮个子莫尔多坐在那里又俯下身接待新的顾客,脸上毫无表情。而那 个农夫慢吞吞地离开商业大街,沿着
山涧往自己的巴克拉列沃山村走去。 他胸部的一边是尚未消除的疼痛,另一边的兜里是莫尔多用蓝纸包的那包
药粉。他全身感到另一种特殊的疼痛,一则是为钱而疼痛,看样子,钱是 白扔了,二则是对莫尔多不相信,怕自
己受骗。他就这样朝夕阳西下的地 方走去,一门心思,没有留意任何其他东西,因为世上没有比生病的农夫 更
加忧愁、更加没有主意的人了。
不过有一位来访的客人,莫尔多得同他多谈一会儿,态度要周到一 点,不怕多费一点时间和唇舌。此人就
是路加-达菲尼奇修士,人称郞 中,很有点名气。路加早年同莫尔多的父亲达维德一起供职并结下了友 谊,二十
几年来,一直是莫尔多的至交和同行(年轻时,他常到各教区去 行医,一有机会就到特拉夫尼克来,每次总是径
直到莫尔多的药铺来,然 后才去看望多拉茨的神甫)o 商界人士看见莫尔多同路加修士有时交头接 耳地谈话,有
时仔细地观看药草、药石,早已不大惊小怪了。
路加-达菲尼奇出生于泽尼察①。他还在孩提时代,亲人因家乡闹瘟疫
① 今波黑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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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死光了,他被送入古契山修道院。他在此地除了几次短暂的外出,一生 几乎都消磨在药品、医书和器皿堆中。
他的修道室放满了形状不同、大小 不一的钵钵罐罐和盒子,四面墙上和天花板上挂满了一袋袋,一束束晒干 的
药草、树枝和树根。窗台上放着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缸,养着水蛭,还有 一只盛着植物油的小缸,养着蝎子。一只
长凳上铺着一条千疮百孔、滴满 油污、全是补丁的旧地毯,旁边是一只黏土火盆,上面放着一只总在煎药 草的
小锅子。四面墙角和搁板上放满了一块块稀有木头、大小石块、动物 的毛皮和椅角°
修道室虽然摆满这么多东西,倒还窗明几净,空气新鲜,满室弥漫着 環珞柏果或薄荷茶的清香,沁人心脾。
墙上挂着三幅画像,一幅是希波克拉底①,另一幅是圣阿洛伊齐亚-冈 扎戈,还有一幅是穿着甲胄、戴着脸
甲、头插雉鸡翎的无名骑士。这幅画 路加修士从何处弄来,有何用,任何人永远也无从得知。一次土耳其人来
捜查修道院,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物,便在这幅像上找岔子。修道院里的 人告诉他们,这是一位苏丹的画像。一
场争论由此开始——是否可以给苏 丹画像,但是因为这幅画像已经完全退了色,而且土耳其人又是些不学无 术
之徒,因此事情就到此为止。由于这些画像挂在那里已经有人的大半生 T,从来就没有清晰过,随着时间的消逝又
完全退了色,因此圣阿洛伊齐 亚很像希波克拉底,希波克拉底又很像“苏丹”,而毛糙廉价纸上的“苏丹” 印
得彳艮蹩脚,已经谁也不像了。只有路加修士能够清楚地分清腰刀、头盔 和五十年前曾经熠熠闪光的威武眼神。
① 希波克拉底(约前 460-前 377),古希腊杰出的医生和自然科学家,古代医学奠 基人之一。
路加修士还是个风华正茂的神学士的时候,对医学已表现出爱好和才 能。当时的修道院院长发现了这个人
才,知道无论是民间还是教会中都亟 需医术高明的好医生,便派年轻的修士进帕多瓦①的医学学校去学习。可
是次年就发生了变化,对立派新上任的修道院院长认为,路加修士去学习 不合适,而对教团来说花费过多,便把
他召回波斯尼亚。一年之后原来的 院长又重新当选,第二次派年轻的修士去帕多瓦修完“医疗学科”。可是又
过了一年,反对派又夺取了修道院大权,废止了原来的一切创举,又幸灾 乐祸地把路加修士从帕多瓦召回古契山
修道院。
他带着已经获得的知识和医书搬进这间修道室,孜孜不倦地继续搜集 和研究各种药石,满腔热情地给人治
病。这种精神从未衰退,这股热情也 从未
修道室一片安谧,这位近视、瘦长的郎中,在里面走动没有一点儿响 声。干瘦的路加修士被编进了整个行
省的俗语之中(“无所不知的乌里玛不 知两件事:大地靠何物支撑,路加修士的长袍靠何物悬挂。”)。他那瘦
长 的身躯上有一张傲慢、生动、俊秀的面孔;有一双热情洋溢,但又有点茫 然若失的碧蓝眼睛;方方正正的头
顶上长着一圈薄薄的花环形状的银发; 皮肤又嫩又红,青筋毕现,他在垂暮之年依然敏捷好动。有位修道院长曾
这么说他:“行走飞快,犹如腰刀一闪。”是的,这个眼神笑眯眯、动作轻 捷的人,从来闲不住。他那十个洗得
干干净净的瘦长的指头整天拨弄着无 数不起眼的东西,包胞 U,敲敲,粘粘,捆捆,记记,摆满一只只箱子,一
块块搁板。因为对路加修士来说,不存在任何微不足道的、多余的、无用 的东西。在他的十个瘦长的手指下,在
他两只笑眯眯的近视眼睛下,一切
① 意大利城市。
东西都获得了生命,都说了话,要求自己在药石之中,或者至少在那些有 用的或不同寻常的东西之中占一席位置。
通过长年累月对药草、矿物和生物及其变化和活动的观察,路加修士 越来越清楚地懂得:世上万物,正如
我们已经看到的,只有两种现象:生 长和凋谢,而且两种现象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事事处处都在运动之中。
我们周围发生的一切,仅仅是这种无穷的、复杂的、永恒的起落过程的各 个阶段,仅仅是一些看得见的现象和转
眼即逝的瞬息,我们随心所欲地把 它们分门别类,标出记号,冠之以健康、疾病和死亡等习惯的名称。当 然,
这一切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不同状态和不同形式的生长和凋谢。 全部医术就在于:要“像水手利用风那样”,
认清,抓住和利用促进生长的 力量,避开并消除引起凋谢的一切因素。人如果能够掌握这股力量,就能 恢复健
康,继续往前航行,如果办不到,就会束手无策地立刻沉入海底; 而在这本浩瀚如海、登记着生长和凋谢的巨著
中,只有这种从第一页转入 第二页的力量。
这就是他对整个世界的理解;详细阐述这一理解当然要困难得多,复 杂得多。每一个生物,每一种疾病,
每一株植物,每一个季节,每一天, 每一分钟又有自己生长和凋谢的时期。这一切交织在一起,由无数模糊的 线
条联系在一起。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不论在地下深处和地面上,还是在 高空,直至星球,这一切都在活动,游荡,
颤抖和流动,都遵循生长和凋 谢这种双边规律,而这个规律很难理解,很难观察。
路加修士毕生醉心于观察世界,醉心于完美的和谐,这种和谐只能猜 测,预料,人只能片刻享用,而永远
也不能完全达到。他已看破了这一 切,他命中注定要在这个没有止境和没有希望的领域里工作:试验药物 的效
用,秉承天意治疗疾病,像他这样的人还能有何作为呢?在他面前 瞬间闪现的那幅图景,时而朗朗如白昼,容易
理解,近在咫尺,时而暗淡 无光,犹如在暴风雪肆虐的漆黑夜空之中,从这幅图景中首先应该抓住什 么,牢记
什么呢?在这种稍纵即逝的闪光中,在这片表面看来杂乱无章, 混乱不堪而又互相交织的作用、自发力和自然力
之中,如何理出个头绪来 呢?如何抓住几根较为主要的线索,顺理成章,使其因果相联呢?
除了修士职责和教会事务之外,路加修士唯一操心和主要思考的就是 这些了。因此,他才这样热情,又这
样心不在焉,他又细又瘦,活像一根 绷紧的弓弦。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这么贪婪地扑向每一株小草,热情地奔
向每一个病人,不管他们在什么地方,不管他们的外表如何,不管他们的 称谓如何。
路加修士深信,大自然有多少种草药,人和动物也会得多少种疾病, 彼此完全吻合,毫厘不爽。其数量之多,
数不胜数,举不胜举,不过也不 必怀疑,在无穷无尽的未来的某个时候,它们会完全对上号,无一例外。 古训
曰:药力存在 in herbis, in verbis et in lapidibus①。路加修士虽然口头并 不承认,内心却大胆地
相信,人体上的一切恶性变化,都是可以战胜的, 至少在理论上是如此,因为从理论上看疾病和药物乃成对而生,
成对而 存,但是两者相距甚远,往往远得失去联系。如果医生有幸能确定两者之 间的联系,那么疾病就退却,
如果不能,疾病就占上风,毁掉它赖以产生 的机体。任何失败和挫折都无法动摇路加修士内心深藏的这种信念,
他就 是抱着这种信念对待所有的药物,对待每一个病人。说实在的,他自己也 支持这种无法解释的信念,因为
他同许多医生一样,很快并永远地忘却了 每个无法治愈或死去的病人,而只记得成功的治疗例子,哪怕那是五十

① 拉丁语:于百草、文字和顽石之中。一原注
前的。
路加-达菲尼奇修士兼郎中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是人类患病的那一半 人的热情、不渝的朋友;而他的朋友是
整个大自然,他的敌人只有两个: 僧侣和老鼠。
他同僧侣们的陈年老账由来已久。僧侣一代更替一代,在不少方面各 不相同,但却有一点共同之处:他们
对路加修士的医道说长论短,横加责 难。他两次被派往帕多瓦学医,两次被召回,这以后,他完全、永远地 丧
失了从其他修士那里得到谅解和支持的希望。有一次,修道院院长马 丁 •杰姆比奇,vulgo① 杰姆波,谈到路加
修士同其他修士之间的关系时这 样说:
“看见咱们的郎中了吗?他即使在同修士们一起祈祷,唱诗时,思想 也要开小差。大家在重复祈祷文时,路
加修士头脑里却在想:’上帝啊, 开导开导这批狠心的师兄弟吧,让他们发发善心,不要处处妨碍我做有益 的好
事。倘若这一点你办不到,不过你肯定办不到,因为我知道,他们的 头脑都很顽固,即使上帝来指点,也不会开
窍的。那就请你赐我一点耐 心,让我不怀仇恨,不说坏话,他们爱怎样,就怎样,不同他们计较,并 以他们蔑
视和指责的医术为他们治病。’可修士们祈祷时却在想:’上帝啊, 教化教化我们的路加修士吧,治好他的沉荷,
让他放弃行医和制药吧。让 我们得点普通的病吧(总该有疾而终嘛!),但让我们摆脱那位骑在我们头 上,想
给我们治病的人吧!
杰姆波是心地善良的院长,恪守教规的修士,但为人机灵,嘲弄人、 挖苦人是刻薄无情的,多年来路加修
士一直是他没完没了的说笑和打趣的
① 拉丁语:大家叫他。 对象。不过杰姆波也像不少其他修士一样,到头来还是死在路加修士的怀 抱中。诚
然,他在弥留之际痛得直皱眉头,可依然面带笑容、气喘吁吁地 对围在他身旁的修士说:
“兄弟们,修道院的账目,包括借贷和现钱,都一清二楚。全部细账, 副司铎有数。现在宽恕我,为我祈祷
吧。你们记住,我这一条命是给两样 东西断送的:气喘和郎中。”
杰姆波一生就是如此说说笑笑,直到断气。
这不过都是很早之前、“杰姆波时代”的事,那时候,路加修士年轻得 多,伶俐得多,他的同岁人也还都
健在,可是到今年夏天的伊凡节①,他已 是年过八旬的老人,同岁人也几乎全都作古了。路加修士对那些不容许
他 在帕多瓦多呆时日,不管多么需要也从不给他钱买书和做实验的修士和院 长,都表示宽恕了,而他们也随着
时间的流逝,对他那不同常人的生活方 式,对他热衷于行医,对他同莫尔多•阿季亚斯的友谊,也不再挖苦,嘲
弄了。路加修士照样常去特拉夫尼克,同莫尔多一起坐在门槛上,交流情 况、经验,交换用硝酸银和硫黄熏过的
药草和树根,因为没有人能像路加 修士那样晒機树花,保存山羊柳、金丝桃和蓍草。但是修士们对这种“旧 约
和新约之间的友谊”早就习以为常了。
另一个导致他同其他修士们不和的原因,就是他为修道院外的病人出 诊治病,不过如今这个原因也几乎不
复存在了。可是有一段时期,这却是 修道院经常烦恼的根由,也是路加修士和修道院当权者发生重大冲突的唯
一原因。那时路加修士并没有在俗人中,特别是在土耳其人中去找病人, 而是土耳其人自己登门求医,有时苦苦
求他出诊,更为经常的是下了命
① 东正教纪念受洗者伊凡的节日,在六月二十四日。 令,派人强押着他去看病。这种出诊,不论给路加修
士,还是给修道院, 都带来不少麻烦、损失和不快。常有这样的事,俗人们来请他,苦苦求他 为某个土耳其男人
或土耳其妇女去治病,可是事后却告他和修道院的状, 说病人病情日渐恶化,最后一命呜呼了。可是有时候治疗
顺利,病人亲属 喜出望外,便给路加修士送来礼物,那些存心不良、贪得无厌的土耳其人 就控告他踏进土耳其
人的家门。证人们证明修士是请去的,是为了做好事 和受人尊重的事,可是在请人证明,纠正和制止控告的过程
中,修道院吃 尽苦头,担惊受怕,花了不少冤枉钱。因此修士们不许路加修士到土耳其 人家里去行医,除非那
家人家得到当局许可的批示,直接写明,他们是真 心诚意请他的,而当局对此也不反对。
纵今有当局的批示,有时也免不了麻烦和不快。不过妙手回春的也不 少,人们感恩戴德,对路加修士和修
道院道谢不已,送礼不迭。
有个农村的小贝格,很有胆识,颇有影响,路加修士给他治好了膝盖 下面一个耽误了的伤口,他每次碰到
路加修士时便说:
“清早一起床,就为你祈祷,真主之后就是你。”

这个贝格至死都为修道院和僧侣们说好话,遇事挺身而出,给他们作 保,当见证人。
在图尔别特,有个土耳其大财主,路加修士救了他妻子一条命,他从 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因为谈论妇女
是令人扫兴的),但每年圣母节①后都 给修道院送去两奥卡蜜糖和一张羊皮,嘱咐“转交治病的那位神甫”。
但是恩将仇报、心肠毒辣的人也不少。修道院久久忘不了米拉列 姆-穆斯泰贝格年轻媳妇的那件事。这位青
年妇女突然得了忧郁症,坐立
① 东正教节日,在十月一日。
不安,日夜啼哭,浑身抽搐,牙齿咬得咯咯响,或者整天一动不动躺在床 上,不出一声,不看旁人一眼,不进饮
食。家里人按照各色人等出的主 意,能做的都做了,但是无论是占卜的、霍加,还是画护符的都无济于 事。她
不是一天天,而是一小时一小时地消瘦下去。最后公公老米拉列姆 出面派人到修道院去请“郎中”修士。
路加修士到来时,那个妇女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已是第二天了,她浑 身抽作一团躺在那里,无人能使她摆
脱这种一声不吭的忧郁状态。起先她 连头也不想转过来。但是蓦地,她稍稍抬起眼皮,看见修士那双粗糙的麻
鞋,长袍的下摆和束腰的白带子;接着她那不满的目光开始沿着修士那瘦 长的身躯慢慢往上移动,过了不少时候,
才移到他那白发苍苍的头部,与 他那碧蓝眼睛中笑眯眯的目光相遇。此时这个妇女突然爆发出一阵止不住 的狂
笑。修士想使她安静下来,但说得唇焦舌敝,做尽各种手势,也白 费力气。他从米拉列姆房间走出时,听到身后
响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声,犹如远处的回声。
次日,来了几个兵士,给路加修士戴上了手铐,押入狱中。他们当时 对修道院院长解释说,老米拉列姆告
了郎中的状,告他施妖法,魇镇了他 的儿媳妇,使她两天来一直狂笑不止。院长辩解说,这不可能,医生以治
病为本,不搞什么旁门邪道。他塞给他们每人几个钱,但没用。他们只告 诉他,郎中的案子相当严重,因为那个
儿媳妇说修士悄悄塞给她一种“又 黑又浓,像车轮润滑油”那样的药水,并且用一个大十字架在她额头敲了 两
下,从此以后她就狂笑不止。
正当一切渺茫无望的时候,他们突然给路加修士去了手铐,放他出 监,就像根本没事一样。原来,到了第
四天,那位儿媳妇蓦地安下神来, 接着抽抽搭搭啼哭起来,泪如雨下。她叫来了公公和丈夫,对他们说,她 在精
神错乱时冤枉了修士,她承认,修士没有给她任何药水,他也没有什 么十字架,只是在她面前伸开双臂,按教规
祈祷上帝;正因为这样她现在 心头才轻松得多了。
这桩案子到此才算了结。不过修士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对路 加修士不满。米奥-科瓦切维奇当时正任
修道院院长,为此事他到处奔 波,受尽惊扰,所花的精力最多。事后,在修道院饭厅里他当着众人的 面说:
“这么办吧,路加修士:要么你同那些疯疯癲癫的穆斯林女人滚蛋, 要么我进树林,让你在此地又做郎中又
当院长。因为,长此以往是不 行的! ”
他一本正经、愤愤然地把_串钥匙递给路加修士。
但一切又风平浪静,逐渐被淡忘了。只是院长在修道院的罚款和开支 帐册上记下:
“一月十一日地方官署人员胸挂锁链来院声明:路加-达菲尼奇修士, 郎中(行医恰逢凶时),给米拉列姆儿
媳妇服用有害丸药……本院付给法官 和财务官铜元一百四十八枚。”
然而在以后的岁月里,也常因路加修士行医而遭到麻烦。修道院的人 对于这类事已经淡忘了,但是罚款和
行贿开支却记录在帐,路加修士一项 有不少这样的记述:“因路加修士给土耳其人治病罚款四十八枚铜元。因
郎中一案行贿二十铜元。”
这儿还录有修道院院长命令的编号和日期,这些命令明文严禁“在土 耳其男女面前诵念祷文或施药”,即
使他们持有土耳其当局的许可证,亦 不破例。可是在这道命令的下面就记录着新的罚款数:“因路加修士未出
诊治病,罚款七十铜元。”
就这样连篇累牍,年复一年。
在路加修士漫长的一生中,特拉夫尼克闹过两次瘟疫,市民有的病 倒,有的身亡,有的逃入山里。商界停
业,十室九空。至亲好友之间往来 日少,尊老之风荡然无存。在两次瘟疫期间,路加修士表现出崇高、无 畏的
精神,无愧于医生和修士的称号。他出入病区,治病救人,帮垂死 的人作忏悔,授圣餐,掩埋死者,帮助并指导
日渐痊愈的病人。这一点连 僧侣们也一致公认,这一点也使他在土耳其人心目中确立起医生的地位和 荣誉。
凡是活得长久的人,都会经受住一切,甚至对自己的功绩也无兴趣。 继瘟疫和灾难之后,来了太平安宁的
年月,一切都在变化和被淡忘,减弱 和失色。然而在这些成功和失败,道谢和咒骂,挫折和胜利之中,唯有 路
加修士依然故我,坚定不移;他的目光依然茫然若失,脸上依然微露笑 意,动作依然麻利迅速,他仍旧坚信药物
和疾病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除了药物和鼓捣药草外,他毕生没有其他乐趣,因此对他来说,世间的一 切:
疾病,花费,院长的盛怒,别人的误会、诽谤都理所当然,情有可 原。如果他两只脚上没有锁链,如果他不必日
夜担心修道院里他那些药草 会霉烂,水蛭会干死,修士们会把他制成的一束束、一捆捆药草弄乱或扔 掉,即使
最终把他逮捕下狱,他也会感激涕零。
然而,即令是路加修士的“大敌何',也就是心中经常抱怨的那些修士 们,生了病,他也给以治疗,而且诚
心诚意地照料他们。对那些无病的, 他也经常劝告督促,关心备至。只要他们之中有人咳嗽几声,路加修士马 上
把盛药草的瓦罐放在火盆上,亲自把喷香的热茶端到病人的修道室,硬 要他喝下去。修士中间有些“老人家”火
气大,脾气怪,心情忧郁,态度冷 淡,对药和郎中都不想了解,总是一边奚落郎中和他的医道,一边把他赶
出修道室,可是这窘不住路加修士,也不能使他从此罢手。他对嘲弄和委 屈置之不理,好像压根儿没有听见,相
反却苦苦恳求生病的修士看病,保 重身体,他央告他们,软硬兼施,非要他们服用他煞费苦心,常常自掏腰 包
制成的草药。
有一位“老人家”爱喝李子酒,饮量超过院长的规定,对健康和修行不 利。老人肝脏时常隐隐作痛,可他
不肯戒酒。路加修士自编的医案中有一 味“戒酒药”,他强迫“老人家”服用,但未见疗效,两人每天都要进行
一 次相同的对话:
“别缠我,路加兄弟,你去关心那些想看病而且有药可医的人吧。”老 人唠叨道。
“回心转意吧,亲爱的!人人都可治。地里为每个人储备着良药。” 路加修士坐到愁眉苦脸的老年病人身边,
“老人家”不生病时也不爱书 籍和科学,可他还是给他带来了几本小册子,滔滔不绝,一本正经地证明 土地如
何富饶,对人类何等仁慈。
“你可知道,普林尼①写到土地时说,土地 benigna, mitis, indulgens, ususque mortalium
semper ancilla®, 他写道:4Illa medicas fundit herbas, et semper homini parturit③.’听
到吗?这是普林尼的话!你老是说:我无药可 救了。有的,我们应该找到这种药。”
老人只是皱起双眉,懊丧地挥挥手,不吃药也不听普林尼的话,不过 路加修士并不是轻易放弃自己意见的
人,他不会甘休的。
但等药物无效、名言失灵之时,他给老人带来少许院长绝对禁止的李
普林尼(23-79),古罗马作家,以著作自然史著名。
拉丁语:乐善好施,温顺,有耐心并永远为人类效劳。一原注 拉丁语:它产药草,一直结出果实供人食用。一原

子酒权作药物,这样至少可以减轻老人的苦痛。
路加修士不仅为修道院内的修士们操心,也为分布于各教区的修士们 操心。他用小字把一张张黄纸写得密
密麻麻,然后装订成薄本。这些称之 为医生札记的小薄本,在各村、各教区辗转抄传。札记按字母排列,记载
着民间土方,其中杂有卫生知识、迷信仪式和家务指南。例如,如何除去 长袍上的蜡痕,如何使酸酒重新变醇。
其中除了治疗黄疸病和“并非黄疸 引起的热病”的药物之外,还记有从意大利文摘录的“匠人如何去印度等地
开矿”和“如何酿制滋补内脏的维尔木特酒”等资料。路加修士长年累月搜 集的知识和材料,上自古代的
Compositiones medicamentorum®,下至村妇 秘方和莫尔多的药品,都收录在这些小册子中。然而,就在这
个问题上, 路加修士也吃到了其他修士不按要求做的苦头,使他大失所望。有些人抄 写得潦潦草草,另一些人不
知出于无知还是粗心;抄错和抄漏了不少词和 句子,还有一些人在某几张药方旁边加上对药物和郎中本人横加挖
苦的批 注。路加修士看到这些批注,觉得很可笑。使他聊以自慰的是,他编纂的 这部医药指南,给百姓和僧侣
所带来的好处,多于修士们由于粗心和不理 解给他带来的委屈和痛苦。
还有一种不大伤害人的东西妨碍着路加修士的工作。前面我们已经说 过,这就是老鼠。在偌大的古老修道
院内确实有许多老鼠。修士们众口一 词地说,路加修士的修道室与特拉夫尼克莫尔多的药铺一样,放着各种各
样的药膏、香油和药草,是招来成群老鼠的主要原因。而路加修士则抱怨 说,鼠害猖獗是由于修道院的房子破旧,
修道室脏乱,以致老鼠咬坏了他 的药草,他却无力与之相斗。这种同老鼠的争斗,久而久之变成了一种无
① 拉丁语:药物大全。——原注
害的癖好。他牢骚满腹,长吁短叹,夸大它们实际上造成的害处。他把东 西都上了锁,把药草都挂在天花板上,
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千方百计与 自己看不见的对手斗法,准备战而胜之。他梦想弄一只可以上锁的金属大 盒
子,把最好的草药保藏好,不怕老鼠来啃,只是因为花费太大,他不敢 向修士们或院长启齿。可是老鼠真的吃完
了他精心炼就、费力洗净的兔子 油,他又于心不甘。
他的修道室里总是放着两只一大一小的捕鼠笼。每天晚上,他支好笼 子,用心地把一小块火腿或烛台上拔
下来的脂油蜡烛头穿在钩子上。第二 天早晨,在他出去做集体祈祷前,总察看一下两只鼠笼,发现里面没有老
鼠,火腿或脂油蜡烛也不翼而飞了。有时,老鼠果然钻进了笼子,他被笼 子里的撞击声吵醒,便穿衣起床,在吓
破了胆的老鼠周围走起来,伸出指 头吓唬它,不断地摇着头说:
“啊一啊!好,看你现在怎么办,可怜虫?想尝尝兔子油吗?瞧,尝 出报应了吧! ”
说毕,他赤着脚,裹上长袍,小心翼翼地拿起老鼠笼,来到长长的外 廊,走到楼梯口,打开笼门,低声说:
“出去吧,小毛贼!去吧,去吧! ”
老鼠慌张地顺着楼梯逃下去,径直跑过路面,消失在一年四季堆在此 地的柴垛中。
修士们对路加修士的捕鼠方法心中了然,因而经常撩逗他,硬说郎 中这些年来“捕住和放走的是同一只老
鼠”。路加修士对此矢口否认,他 不厌其烦地解释道:一年之中他捕的老鼠有好几只,有大的、中的,也有 小
的。
“可我听说,”一位老修士说,“你打开笼门,放老鼠时说:'快出来,快
到院长的房里去,快!
“耍贫嘴的家伙!亏你想得出! ”路加修士笑着辩解道。
“这不是我编出来的,医生阁下,是那些半夜三更像你那样在外廊里 闲逛的人亲耳听到的。”
“别缠住我啦,耍贫嘴的! ”
这时,其他修士也纷纷接口说。
“换了我,修士,如果抓住了它,便把它连同笼子一起浸到开水里, 看看它还能不能回来。”一个年轻的修
士揶揄说。
这种话总使路加修士激动不已。
“呸,坏种,收起你的邪念。干吗用开水?你这个丧尽天良的! ”郎中 冲着他吆喝道。
这样打趣,说笑半个小时之后,他又数落起那个年轻修士:
“嗯,开水?谁见过你这样的人!把上帝创造的东西放到开水里去! ”
路加修士就是这样同自己的大大小小的敌人作斗争的,就是这样为他 们治疗,这样喂养和保护它们的。也
就是这样度过自己那漫长而幸福的 一生。
达维尔儿子患病期间到领事馆来的第四个医生,是奥地利总领事馆的 乔万尼•马里奥•科洛尼亚。
我们本来断言在特拉夫尼克的四名医生中,莫尔多・阿季亚斯可以介 绍的材料最少,现在我们发现,我们
的说法并不妥当。原来,科洛尼亚可 以介绍的情况也是少得可怜。不同的只是,关于莫尔多的情况无可奉告, 是
因为他一向缄口不言,而关于科洛尼亚也无可奉告,是因为他说得太 多,而且他所说的总是变化无定。
此人年龄难以确定,出身、民族和种族难以确定,宗教信仰难以确 定,同样,文化程度和阅历深浅也难以
确定。总之,此人身上很难找到能 够确定的东西。
据他自述,他出生在克法利尼亚①岛,父亲是当地的名医。他父亲是 威尼斯人,但生于伊庇鲁斯②,母亲
是达尔马提亚人。他的童年是在希腊的 祖父家里度过的,青年时代在意大利学医。他的大半生都消磨在东方,在
土职人和奥地利人手下供职。
他个子很高,但瘦得出奇;走起路来佢腰缩背。他的关节一会儿可以 折起来,缩成一团,一会儿又伸长,
挺直,仿佛装了弹簧一般。他在说话 时就保持这么一个姿势。在这个顾长的身躯上面长着一个端正的头颅,头
部老是动个不停,头发几乎全秃光,只剩几缕退色的长发查拉下来。下巴 刮得精光,两道花白的浓眉之下,有一
对深棕色的大眼睛,放射着不自然 的光芒。那张大嘴里,稀稀拉拉地竖着几颗大黄牙,说话时显得有点儿摇 晃。
这个人不仅表情,而且整个脸部都会不停地发生巨大的变化,程度简 直令人难以置信。同你谈一次话,他会几次
完全改变自己的外貌。一个羸 弱老人的面具之下,会蓦地展现出一个坚强、镇静的中年人的面具,或者 一个惊
慌不安、又细又高的无赖青年的面具,这个青年长得高,衣服显得 短,手脚无处放,眼睛不知往哪儿看。他那富
于表情的外貌永远处于变 动之中,反映出十分急剧、敏捷的思想活动。在这张端正而表情无限的脸 上,沮丧、
沉思、伤心、由衷的兴奋、天真的狂喜、怡然自得等神情,迅 速而突然地交替出现。与此同时,从他那张长着稀
少和摇晃的牙齿的大嘴 巴里,意味深长的、粗鲁的、气愤的、大胆的、亲切的、甜蜜的和热情洋
位于希腊的爱奥尼亚群岛。
位于希腊。
溢的话语滚滚流出。这些话语是用意大利语、土耳其语、现代希腊语、法 语、拉丁语、“伊利里亚”语表达的。
他从一种语言迅速转到另一种语言 时,夹杂着使用这两种语言的词语,这同他改变表情和手势一般轻而易 举。
实际上他通晓的只有意大利语。
他的签名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不同的生活阶段,根据不同的形 势,不同的职务,不同的活动——科学
的、政治的或文学的活动,名 字也各不相同:Giovanni Mario Gologna, Gian Colonia, loanes
Golonis Epirota, Bartolo cavagliere d'Epiro, dottore illyrico0 他的活动和意见变得 更经
常,更深刻。从他的基本信仰来看,他是具有现代气质的人,是“哲 学家”,思想自由,有批判能力,而没有任
何偏见。但这并不妨碍他研究 宗教生活,不仅包括基督教各派教会的,而且包括伊斯兰教等东方教派 的宗教生
活和教义。对他来说,研究就是在一定时期内同研究的对象融 合在一起,受它鼓舞,并把它当作唯一的信仰,哪
怕暂时也好,同时要 抛弃过去信仰的一切和鼓舞他的一切。他那出类拔萃的才智能够作出非 凡的飞跃,但就其
本质而言,却不断倾向于它周围的一切,并同它融合 起来,合二为_。
这个怀疑主义者和哲学家,经常进发出醉心宗教和笃信上帝的激情。 逢到这种时候,他就去古契山修道院,
可修士们都讨厌他,因为他要求就 教义进行辩论,指责他们缺少热情,神学知识不足和诚心不够。古契山的 修
士们同其他波斯尼亚修士们一样,笃信上帝,但朴实,固执,天生讨厌 假仁假义和过分狂热,对一切依附上帝表
面,舔祭坛前面石板的人都感到 厌恶。“老人家们"一致抵制,低声埋怨,其中一位甚至留书,证明这个自 诩为
“每晨望弥撒、无限虔诚的天主教伟大教义的奴仆”实际上是头号医生 骗子,非常可疑,非常令人厌恶。但是由
于科洛尼亚同奥地利领事馆的关 系和他们对冯-米特勒的尊敬,修士们才没有把这个“伊^里亚医生”拒之 门外。
但是科洛尼亚也常去拜访修士司祭帕合米,也常上特拉夫尼克的东正 教徒家里做客,去熟悉宗教仪式,听
讲道,听唱诗,并把它们与希腊的讲 道作比较。他同特拉夫尼克教师阿卜杜谢拉姆先生经常探讨伊斯兰教史,
因为他不仅精通《古兰经》,而且熟知自艾布-哈尼法①至安萨里②的一切神 学和哲学理论。一有机会,他便在
特拉夫尼克乌里玛们面前一字不差,滔 滔不绝地引用伊斯兰教神学家的名言、警句,这些名言、警句乌里玛们大
多闻所未闻。
他的性格也一贯变化无定。乍一看来他顺从,随和,话多得令人讨 厌。他总是竭力附和对方的意见,不仅
赞成对方的观点,而且措辞之尖 锐,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往往也会发生这类情况:他突然地,完全出人 意外
地大胆提出一个与所有人相反的观点,不管对他本人来说可能产生的 恶果和危险,他都竭尽全力,勇敢而固执地
加以辩护。
科洛尼亚从青年时代起就为奥地利人办事。这也许是他唯一固定不 变,持之以恒之处。有一段时期,他当
过斯卡达和雅宁帕夏的私人医生, 但即使在那时,他也没有中断同奥地利领事的联系。如今他暂时调到特拉 夫尼
克领事馆来工作,他在此地起作用的,倒不是他的医学知识,而是他 有老关系和老本,精通语言和熟悉当地的情
况。实际上他并不是领事馆的 在编人员,而独居在外,只是在地方当局登记的身份一栏上注明受奥地利 领事馆
保护的医生。
艾布-哈尼法,伊斯兰教逊尼派哈乃斐教法学派创始人。
安萨里(1058-1111),伊斯兰教哲学家、法学家、教育家。
冯•米特勒不喜欢幻想,也不懂哲学,但研究当地的语言和生活情 况却比科洛尼亚深入得多,故而他不知如
何安排这位不受欢迎的工作人 员。冯•米特勒夫人对这位旅居东方的意大利人后裔感到厌恶,她激动 地说,她宁
可死也不愿意服他的药。说话时,她称他为 Chronos① 因为她 觉得他是时间的象征,不过这位时间之神没有胡须,
手里没有拿镰刀和 沙漏。
这位医生住在特拉夫尼克,但从来没人登门就医。他住在悬崖背阳处 的一间即将倒塌的房子里。他没有妻
子儿女。有个阿尔巴尼亚仆人为他操 持少得可怜而处处与众不同的家务,从家具、饮食直到时间的安排。他的
时间不是消磨在徒劳地寻觅见他不躲不逃,而且听而不倦的交谈对手中, 就是消磨在阅读或抄录自己那些囊括人
类一切知识,上自天文、化学,下 至军事、外交的著作和笔记中。
这个人并非出自名门望族。他性情乖僻,喜怒无常,但心地纯洁,求 知欲强,他只有一个近乎病态的、占
据整个身心而又无私的癖好:窥探人 类思维的前景及其表现形式和发展方向。他把毕生精力献给了这个癖好, 没
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和打算。人类历史上出现的一切宗教和哲学的运动和 狂飙,都占据着他的头脑,并在其中扎下
了根,犹如阵阵海浪,纠结,撞 击,汹涌澎湃。每一个运动,对他来说,都是同样接近,也同样遥远,在 他研
究一个运动时,都准备接受,并完全融合其中。这些内心的,精神的 丰碑是他的真正世界;他在其中感到由衷的
鼓舞和巨大的震惊。可正是这 一点使他与外人隔绝,与外界疏远,结果导致他与其他世界的逻辑和理性 发生冲
突。他心灵中美好的东西,未能为人发现,了解,而看得见、猜得
① 拉丁语:时间之神。 到的东西,却使人产生反感。这样的人,即使在另一种不太艰难和落后的 环境中,
也找不到合适的地位。而在此地,在这座城市里,在这些人民中 间,他必然感到非常不幸,活像个疯疯癫癫、可
笑的、可疑的毫无用处 的人。
修士们认为他是狂妄之徒,空谈家,而居民们则当他是间谍或者书呆 子。斯科普梁宁■苏莱曼帕夏在谈及
这位医生时说:
“最大的傻瓜并不是不识字的人,而是以为他所读过的一切全是真理 的人。”
杰佛西是整个特拉夫尼克唯一不躲避科洛尼亚的人,他有时表现出一 种愿望和耐心,能与他坦率长谈。但
是正因为这一点,有人竟在奥地利领 事馆门前指责完全无辜的科洛尼亚为法国人效劳。
科洛尼亚的医学知识和行医本领究竟如何,很难说。可是毫无疑 问,这个问题是他头脑里所考虑的最后一
个问题。从他思想中不断交替 出现的哲学真理和宗教感悟的角度来看,人们的贫困、苦难,加之生活 本身对他
来说都无关宏旨。人体的疾病和变化,只是他操练他那注定永 远不得安宁的智慧的多余借口。作为远离尘世的个
人,他甚至无法想 象,血缘关系、健康和寿命长短对正常人来说有何价值。确实,科洛尼 亚的医学问题自始至
终都是连篇的空话,滔滔不绝的清谈,激动的阔 论、争辩以及对一种疾病的起因和它的疗法往往迅速变化得截然
相反的 判断。显然,这样的医生不在万不得已之时是无人延请的。可以说,在 这位口若悬河的医生的医务活动
中,首要任务就是同达夫纳为仇作对, 势不两立。
科洛尼亚曾经在米兰求学,是意大利学派的信徒,而达夫纳蔑视意 大利学派医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
凿凿有据地说,蒙彼利埃大学早
在许多世纪之前就已压倒并超过了萨勒诺①陈旧、过时的学派。事实上, 科洛尼亚的智慧和无数箴言都是取之于
他苦心秘藏的 Regimen Sanitatis Salemitanum② 大全,他从中摘取体魄营养法的押韵疗法,慷慨分发赠
人。达夫纳则恰恰相反,他应用蒙彼利埃著名教授的几本笔记和摘录以及 Lilium medicinae®的古代详解教程。
可是他们两人势不两立之根源倒并不 全在于书籍和知识,因为他们两者皆无,而在于旅居东方意大利人后裔那
种好寻衅、争强的性格,医生之间的相互竞争,特拉夫尼克的那种百无聊 赖的寂寞状态以及个人的虚荣心和容不
得异见的偏执性。
科洛尼亚对人的疾病和健康的看法,如果可以说是此人一贯的看法的 话,那么这种看法是既粗浅,而又荒
诞悲观的。科洛尼亚恪守自己老师的 教导,认为生命乃是“不断趋向死亡,缓慢而逐渐接近死亡的活跃状态, 而
死亡乃是称之为生命的长期疾病的解脱”。但是人们所说的病人,只要 遵循屡试不爽的医嘱和规则,事事注意节
制,就可以延年益寿,而且很少 病痛。痛苦,机体损伤,乃至夭折不过是一切违背这些规则的理所当然 的后果。
科洛尼亚说,人只需要三个医生:mens hilaris, reguies moderata, diaeta ④。
科洛尼亚就是抱定这种想法给病人治病的,经他治疗,病人好不到哪 儿,也坏不到哪儿,他们如果离开生
命线太远,濒临死亡线,那就死去, 相反就恢复健康,即解除病痛,治愈机体的损伤,重新回到萨勒诺起死回 生
的规则的界限内;而科洛尼亚则从成千上万张有益的拉丁良方中选用一
意大利南部的城市,疗养地,以其独特的医学流派著称。
拉丁语:萨勒诺养身术。
拉丁语:百合花医道。
拉丁语:健旺的精神,适当的休息,规定的饮食。一原注 张帮他们减轻痛苦,这种良方记住容易,做到很难。
以上就是四大名医中最后一位“伊利里亚医生”的简介。他们四人在 这个特拉夫尼克峡谷中各显神通,同
疾病和死亡进行着艰苦而又无望的 斗争。
十三
全体基督教徒的节日——圣诞节,也降临到特拉夫尼克,随之而来的 是,张罗筹办,抚今思昔,几分得意,
几分忧愁。这年的节日为两位领事 和他们的家属恢复关系提供了契机。
奥地利领事馆内尤其热闹。这些天来,冯・米特勒夫人正处于和善、 虔诚和恪守妇道的阶段。她四出奔走,
为大家采购各种礼物。她关在房 里,装饰圣诞节的根树,并在竖琴伴奏下练习古老的圣诞歌曲。她一想 起维也
纳教堂做圣诞节前夜晚祷的情景,甚至打算骑马去多拉茨教堂做夜 祷。她通过一位官员向伊沃神甫转达了这个愿
望,可是伊沃神甫的回答竟 是如此不客气,不礼貌,使得这位官员不敢在领事夫人面前重复神甫的 话;他只得
劝她说,在这种地方本来就不必考虑这种事情。领事夫人大失 所望,但还是继续在家里做着她的准备工作。
圣诞节前夜过得十分隆重。为数不多的奥地利侨民,都集在极树周 围。房间里炉火通红,灯火辉煌。安娜-
玛丽亚激动得脸色苍白,她分 发着礼品,礼品一律用薄纸包好,夕卜面扎着金色的缎带,插着嘤珞柏小 枝条。
次日,达维尔偕同夫人和杰佛西应邀来参加午宴。除了他们,来宾还
有多拉茨地区神甫伊沃-扬柯维奇和古契山修道院代替患病院长的年轻副 司铎尤利安•帕沙利奇,此人就是杰佛西
来波斯尼亚路上在库普列斯客栈 里邂逅相遇的那个无礼貌的大汉,后来,杰佛西第一次去修道院参观,两 人又
见了面,才有机会继续那场在非同寻常环境下开始的争论。
宽敞的餐厅里热烘烘的,飘着烤食品的香味和极树的清香。白粉似的 小雪,映得户外白茫茫一片。这片光
芒的反光落在桌上那套豪华的餐具 上,银盘子和水晶玻璃杯又反射出熠熠的闪光。两位领事穿着考究的礼 服,
安娜-玛丽亚和她的女儿穿着绣花蝉翼纱的连衫裙,高腰,宽袖,款 式新颖。只有达维尔夫人的打扮与众不同,
她在服丧,显得分外清瘦。两 位修士身高体胖,穿着节日长袍,把坐着的椅子遮得严严实实,在周围绚 丽多彩
的服饰的衬托下,活像两捆褐色的干草。
午餐丰盛,味美。波兰伏特加、匈牙利葡萄酒和维也纳甜食源源不断 地端上来。菜肴辣,作料重。这一切
的一切,直到细微的地方,都能感觉 到冯-米特勒夫人的丰富想象力。
两位修士大吃大嚼,一言不发,他们面对一盘盘陌生菜肴和拿在他 们大手中小得像孩童玩具般的维也纳银
制小勺,有时也会面露窘态。安 娜-玛丽亚舞动着宽大的衣袖,摆动着长发,闪烁着大眼睛,不时转向 他们两人,
要他们别客气,多吃点,可他们俩总是一边擦着农夫式的浓密 小胡子,一边镇定而又腼腆地望着这位活跃的、皮
肤白嫩的妇女,就像望 着那陌生的菜肴。这两个普通人的天生的矜持,他们的专注目光,克制的 神情和他们拒
绝品尝他们吃不惯的,不爱吃的菜肴和饮料时的突然而干脆 的态度,都未逃过杰佛西的眼睛。他们那使用刀、叉
的笨拙样子,端详某 些菜肴时的忧虑,根本不可笑,也不失体统,相反却充满了自尊心,很是 感人。
两位神甫说话时嗓门很响,很风趣,用的是好几种语言。午餐临近结 束时,他们断然谢绝甜食和南方的水
果。安娜-玛丽亚大为诧异。不过, 等到咖啡和烟斗送上来时,一切很快就解决了。两位修士见了咖啡和烟 斗,
不禁喜形于色,认为这是对他们刚才不得不忍受的一切的补偿。
男宾们出去吸烟了。原来,达维尔和杰佛西不会抽烟,但冯-米特勒 和尤利安修士都去尽情地喷云吐雾,而
伊沃修士吸鼻烟,不时用一块蓝色 大手绢擦唇髭和红扌母卜的下巴。
这是冯-米特勒第一次邀请自己的对手及朋友们来赴宴,两位领事在 两位修士出席的场合下会了面。显然,
圣诞节带来了庄严和解的时日,而 达维尔孩子的夭折似乎减轻或者至少延缓了两位领事间的互相作对和相互 竞
争。冯-米特勒对自己的这种宽宏大度颇为满意。
同时,这是在座的每一位从最有利的角度,用自己的行动来说明自己 的“政策”和为人的最合适的时机。
冯-米特勒在达维尔面前巧妙而小心地 显示自己对教士们和教徒们的巨大影响,而他们也用自己的言行证实了这
一点。达维尔一方面由于职务,另一方面出于自己的固执,俨然以拿破仑 的代表自居,这种官场的姿态与他秉性
颇不相称,使他显得倔舉,改变了 他的整个面目,对他很为不利。只有杰佛西的举止谈吐自然而又洒脱,但 他
是在座之中最年轻的人,因此彳艮少开口。
两位修士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牢骚满腹,他们抱怨土耳其人,抱怨 罚款和迫害,抱怨历史的进程,抱怨
自己的命运,还对整个世界抱怨几 句,说话时流露出一种典型的、莫名其妙的喜悦,这是每个波斯尼亚人在 谈
及令人苦恼而又不可挽回的事情时爱用的腔调 O
社交界里,每个人竭力要道出的,仅仅是他想告知人们的内容,而竭 力想听的仅仅是他需要知道而他人却
想隐瞒的秘密,这样的谈话,当然不
会融洽,也不可能无拘无束,推心置腹,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冯-米特勒是个名畐 U 其实的有策略的一家之主,他不会在谈话中触及 可能引起分歧的问题。只有尤利安修
士和杰佛西作为老朋友,躲在一边, 谈得十分起劲。
显然,这位波斯尼亚修士和年轻的法国人早在库普列斯初次见面之 时,就已互有好感和相互尊敬了。尔后,
古契山修道院的多次会面,促使 他们更加接近。这两个年轻人,朝气蓬勃,身强力壮,说起话来,即便 是友好
的争论,也很愉快,没有叵测的用意,也没有个人争强斗胜的虚 荣心。
他们退到一旁,透过雾蒙蒙的窗户,眺望落上一层薄雪的光秃秃的树 林,谈论着波斯尼亚和波斯尼亚人。
杰佛西对天主教僧侣们生活和活动的 情况有兴趣。他诚恳地、心平气和地把他在这段时间里得到的印象和经验
作了介绍。
修士听了当即指出,“年轻领事”在特拉夫尼克没有虚度光阴,收集了 许多有关这个国家和人民以及天主
教僧侣们的生活和活动的材料。
两人一致认为,波斯尼亚的生活异常艰苦,而人民,不管信仰什么, 都十分贫困,各方面都很落后。修士竭
力想找出这种状况的原因,并作出 解释,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土耳其的统治,断言这个国家不摆脱土耳其人 的
桎梏,土耳其政权不由基督教政权来代替,就不可能有丝毫的改善。杰 佛西不满意这种解释,他也从基督教徒的
身上寻找原因。他肯定地说,± 耳其人的统治使自己的基督教臣民出现了某些特点,例如:装假,固执, 多疑,
懒于思考和惧怕各种新鲜事物、各种活动和运动。这些在几百年间 力量悬殊的斗争和不断的防御中形成的特点,
久而久之变成了当地人天生 的、固有的性格特征。贫困和暴力的果实,现在和将来都是进步的巨大障 碍,都是
苦难历史的有害遗产和必须根除的缺陷。
在波斯尼亚,不仅土耳其人,而且所有其他信仰的人,都固执地抵制 一切,甚至最好的影响,反对一切新
鲜事物,一切进步,其中也包括目前 条件下可行的,仅仅取决于他们自身的一切新鲜和进步的事物,这种固执
的态度便杰佛西感到惊讶,但他并不隐瞒这一点。他列举大量事实加以证 明,这种中国式的僵化态度和与世隔绝
的做法,将贻患无穷。
“难道这个人民四分五裂、欧洲绝无而此地仅有的国家,”杰佛西问道, “能够安定下来,得到大治,至少像
左右邻邦那样接受一点文明吗?在这 块狭长、多山而贫瘠的弹丸之地,有四种宗教并存,而每一种宗教都排斥
其他宗教,独树一帜。你们都生活在同一块天空下,都靠同一块土地养 育,可是每个宗教的精神生活的中心,都
远在异国——在罗马、莫斯科、 君士坦丁堡、麦加、耶路撒冷,或者天知道的什么地方,偏偏就不在人民 出生
和死亡的地方。每一种宗教都认为它的繁荣昌盛取决于其他三个宗教 的落后和衰落,而它们的进步只会给它带来
损害。每一个宗教都公然宣称 崇高豪迈的不容异端的偏执性,每一个宗教都在期待从外部和对立面那里 得到拯
救。”
修士聆听他的议论,脸上堆着笑容。他这样的人,深得其中三昧,一 向认为检查和扩大自己的知识是多余
的。显然,他无论如何决心与这些议 论针锋相对,便旁征博引地说,他的人民由于既成条件的影响,只能一如
既往,否则就要堕落和灭亡。
杰佛西答道,已经开始学习更健康、更明智的生活方式的人民,不必 为此放弃自己的信仰和神圣的东西。
根据他的意见,修士们可能而且应该 在这方面做工作。
“咳,阁下,”尤利安修士用捍卫保守思想那些人的做作腔调答道,
“咳,物质进步的必要性呀,健康的影响呀,中国式的僵化呀,阁下说说 容易啊,可我们只要稍微松懈,给各
种’健康影响’开了方便之门,那么今 天我们教区的教民彼罗和安托就要改名为穆约和霍索①啦。”
“恕我直言,何必这么极端,这么固执呢?”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波斯尼亚人就是固执。这是人所共知的,也是 以此著称的。”尤利安修士沾沾自喜地
答道。
“不过,请原谅,为什么人家对你们的态度、了解和看法会使你们如 此激动呢!好像这事关重大!事关重大
的是人从生活中能够得到什么,他 能把自己的、自己周围的和后代的生活建设得怎么样。”
“我们坚持自己的观点,谁也不能夸口说能使我们改变自己的观点。”
“可是,尤利安修士,你要知道事关重大的并不是观点,而是观点也 得服从的生活,而你们这里的生活何在
呢?”
尤利安修士刚一开口,打算像往常一样引经据典地发一通议论,可是 被主人打断了。伊沃修士已经站了起
来。他酒足饭饱,满脸红光,此时正 像主教似的,向所有的人依次伸出自己那只胖乎乎的小枕头一般的大手。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语气坚定地说,夕卜面很冷,而且刮着大风雪,到 多拉茨又很远,如果他们想在天黑之
前赶回去,此刻应该动身了。
杰佛西和尤利安修士遗憾地道了别。
还在午宴时,杰佛西就对冯-米特勒夫人那双忙个不停、白如凝脂的 手臂不时投去目光,他看见那双手臂一
动,老是在同一个地方闪现出珍母 般的闪光,他闭了闭眼睛,觉得他和这个女人之间有一条谁也看不到、发 现
不了的割不断的情丝。他的耳际老是萦绕着她那忽高忽低的刺耳嗓音。
(D 彼罗、安托为常见的天主教教名,穆约和霍索为常见的伊斯兰教教名。 在他看来,连她那生硬的法国口
音也不是缺点,而是人间罕见的、只有她 一个人特有的魅力。他当时觉得,用这样的嗓子说话,不管用哪种语言,
每个人听了,都像他的祖国语言那么亲切和容易理解。
在他们两人告别之前,话题转到了音乐,于是安娜-玛丽亚便领杰佛 西去看她的 Musikzimmer0,这是一间
光线充足的不大房间,四壁挂着几幅 画稿,中间摆着一架镀金的大竖琴,除此之外,几乎空无一物。安娜-玛 丽
亚抱怨说,她不得不把自己那架旧式大钢琴留在维也纳,随身只带来这 一架竖琴,这倒成了她在这块不毛之地的
巨大慰藉……说到这里,她伸出 裸露到肘部的一只手臂,漫不经心地拨动了几根琴弦。这些偶然发出的声 音,
在这位年轻人听来宛如天宫仙乐,这声音穿过特拉夫尼克那铅一般沉 重的寂静,预示这个穷乡僻壤将有美好和幸
福的日子降临。
他站在竖琴的另一边,悄声对她说,他极想听听她的演奏和歌声。她 默不作答,只用目光暗示他,达维尔
夫人在服丧,并答应以后满足他的 愿望。
“待天气一好,咱们就骑马出城,您该答应吧。您不怕严寒吧? ”
“怕什么呀? ”女人从竖琴的那一边慢声细语地回答,她透过琴弦发出 的声音,对年轻人来说,宛如充满
许诺的音乐。
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双灰色、深邃的眼睛,眼底闪出光芒,他恍然感 到,那里也蕴含着无法言传的许诺。
就在这段时间里,在另一个房间里,冯-米特勒十分自然地,仿佛是 顺便,但极其秘密地告诉达维尔,奥地
利和土耳其之间的关系日益恶化, 维也纳被迫不仅在边境,而且在国内釆取了重大的军事行动,因为土耳其
① 德语:音乐室。一原注
今年夏季发动攻击的可能性尚未排除。
达维尔本来已经得知奥地利人在备战,他同全世界的人一样深信,他 们的矛头根本不是针对土耳其,而是
针对法国,土耳其仅仅是借口而已。 他听了冯•米特勒的这番话,觉得再一次证实了他原来的看法。达维尔装 出
相信上校的样子,心里却在盘算何时派出信使,去汇报这个故意表现出 来的不知分寸的、再一次证明维也纳政府
的敌意的行为。
告别时,安娜-玛丽亚和杰佛西当众约定,天一晴,地一干,两人就 冒着冬寒出去散步。
圣诞节晚上,法国领事馆的人晚饭后并没有久坐。大家不约而同地想 早早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达维尔夫人心情压抑,还在晚饭时就勉强地忍住眼泪。这是儿子死 后她第一次外出,此刻她非常悲痛。第
一次同外人应酬,搅得她内心翻 腾,触痛了她在寂静中开始愈合的伤口。在最困难的时刻,她起誓要忍住 眼泪,
克制住悲痛,把自己的孩子和自己因失去孩子而产生的痛苦奉献给 上帝。可是现在泪水止不住地簌簌直流,她像
起誓前的头几天那样痛不欲 生。她一边哭,一边祈求上帝原谅她不能恪守因过高估计自己力量而在一 时冲动之
下所许下的诺言。她泪如雨下,五内俱裂,浑身蜷缩一团,痛苦 之大,超过了她赋与孩子生命的时刻。
达维尔躲在书房里写自己同奥地利领事谈话的报告,心里觉得满意, 他“从世界政治舞台的这个偏僻角落,
从这一条件艰苦的观察哨”所作的预 测,竟丝毫不爽。
杰佛西没有点燃蜡烛,在卧室里大步地踱来踱去,不时停在窗边,寻 觅河对岸奥地利领事馆的灯火。夜沉
沉,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一星儿亮 光,听不到一点儿声响。但他自己的内心却充满着声音和光华。在黑暗和
寂静中,他只要停住脚步,闭上眼睛,面前就浮现出安娜-玛丽亚的形 象,宛如声音和光华。光华来自她的话语,
而她眼睛深处的光芒则说着白 天说的那句安详而意味深长的话:“怕什么呀? ”
年轻人觉得硕大无朋的竖琴遮住了整个世界,他在萌生的感情的支配 和陶醉之下昏昏睡去。
十四
天晴气朗、阳光普照的日子,作为一种不可避免的自然现象,终于到 来了,尽管天寒地冻,还是可以骑马
出游的。按圣诞节之约,两个领事馆 的骑士同样也不可避免地登上了跨越库皮洛山口冻得邦硬的大道。
这条大道仿佛是为散步和走马建造的,平坦,笔直,坡度不大,长一 英里有余,穿过卡拉乌尔吉克和卡亚
巴沙两座山峰下的陡坡处开凿的通 道,沿拉什瓦河迤遮而行,高高地伸展在这条河流和下面峡谷里的城市的 上
方。大道尽头处越来越宽,变得崎岖不平,并分成两条坑坑洼洼的乡间 土道,盘旋上山,分别通往扬柯维奇和奥
拉什耶两个村庄。
特拉夫尼克市内的太阳升得晚。杰佛西带着警卫策马走的那条路上已 经晨光满地,但下面的城市依然隐没
在昏暗之中,一片烟雾。两位骑士 的嘴里和马的鼻孔里冒出一股股热气,就像马屁股后面腾起了雾淞。马 蹄敲
击在冰冻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声。太阳还躲在云层后面,但是 峡谷渐渐洒满了玫瑰红的晨光。杰佛西时而缓
辔一步一步慢行,仿佛随时 准备停下来翻身下马,时而又纵马疾驰,弄得警卫骑的那匹带棕色的白马 落后足足
有步枪射程那么远。年轻人就这样在期待中拼命打发时间,他期 待着大道上出现安娜-玛丽亚带着随从的身影。
对于满怀希望的年轻人 来说,久久的期待和莫名的苦恼,不过是爱情许给的无比欢悦的组成部分 而已。杰佛西
期待着,心头怦怦直跳,但却深信,所有的担心——她是否 病了?是否有人阻止她?路上是否出了什么事?一一
最终都是毫无根据的 庸人自扰,因为在这样的爱情中,除了它的结局,一切都是美好的,遂 心的。
确实,每天早晨,当太阳爬过陡峭的山岭,当疑窦丛生,疑问越来越 多,越来越荒诞的时候,安娜-玛丽亚
穿着黑色的女骑士装,仿佛同女式 鞍轿和乌龙驹融为一体,“像自然现象那样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大道上。这
时两人一勒马,自然而然地相对迎上去,就像旭日东升,峡谷黎明那样地 自然。杰佛西觉得,在百步之处,他就
能分辨出她那 a la Valois®帽子,以 及与帽子浑然成为一体的栗色髯发,看得清她那被清晨凉风吹得发白的
脸 庞和那双惺怯的睡眼(“您还睡眼惺怯哩。”每次相遇时,他总是这样对她 说,而且赋予“惺怆”这个字眼
一种特别大胆和神秘的含义,而她听了则垂 下眼睛,奇拉下白里透青的眼皮)。
他们先停下一会儿,互相寒暄几句,然后分道而行,过了一会儿重 又相遇,像是偶然的,两人并辔行走一
段路,急促而又贪婪地谈了一阵, 又分开,而后再相遇,继续谈话。处境和礼节迫使他们采取这样的方 式,但是
两人心里一秒钟也没有分离,每次相遇,还是那么津津有味地 接着谈刚才中断的话。随行人员和碰到他们的行人,
都以为他们两人的 注意力集中在马上和散步上,两人的相遇带有偶然性,而谈话完全无可 非议一一说的总是路
呀,天气呀,马的步法等等。没有人能够知道,他 们两人口中轮番喷出来的一块块像飘舞的小旗般的白色气团包
含着什么,
法语:瓦卢瓦式。
气团不时中断,飘散开来,然后再更加欢快,更加长久地出现在凛冽的 空气中。
阳光照射到峡谷的底部,那里的整个空气刹那间染上了玫瑰色,而一 半河面结冰的拉什瓦河上雾气氤氟,
仿佛整个市内燃起了看不见的大火。 到了这个时候,杰佛西和领事的妻子亲切地久久地握手道别(握手道别时
情人们最容易暴露自己!),然后,各自顺着来时的道路,向大雪和白霜覆 盖的城市策马奔去。
第一个发现年轻的杰佛西和比他大十岁的漂亮的冯-米特勒太太之间 关系有点暧昧的是冯•米特勒先生自己。
他十分了解自己的妻子,了解自 己这个“病孩子”,知道他称之为“折腾”的她的任性妄为,所以很容易预 见
到这场戏的发展和结局。因此上校不难理解他妻子眼下出了什么事,而 且不难猜到她那毛病今后发展的全部过程:
欣喜若狂和高尚的关系,因男 方表示出粗鲁的性欲而大失所望,逃避,危机,绝望,“所有的人都要我, 没有人
真爱我”,最后忘却往事,又开始寻觅新的钟情和绝望的对象。不 必具有特殊敏锐的观察力,便能理解这位体格
匀称的青年人的意图,因为 他是从巴黎来到特拉夫尼克的,而漂亮的冯•米特勒太太是他在方圆几百 里内遇到的
唯一有教养的妇女。这一次涉及上校的地位和同法国领事馆的 关系,所以上校感到特别沉重和难堪。
上校根据部的指示和总的形势,像给钟表上发条和拨快慢那样,经常 检查,修改和发展自己、自己的家属
和手下人员同敌方领事馆和它的成员 的关系。对他来说,这是严肃而又难办的事情,因为军人的一丝不苟精神
和官员的忠于职守态度,都是至高无上的。可是如今,安娜-玛丽亚的行 动可能会改变这种关系,这有害于上校
的工作和职位。这类情况在她过去 的那些“风流奇遇”中还没有出现过,因而这对上校来说是一种新的、尚未
领略过的痛苦,它的根源就在他的妻子。
虽然上校不过是奥地利帝国巨大机器中的一枚小小的螺丝钉,但他身 居特拉夫尼克总领事之职,知道他的
政府正在进行备战工作,打算重新结 盟反对拿破仑,也知道这种备战不可能隐瞒,所以制造假象说成是针对土
耳其的。为此,奥地利政府专门发出指示,命令他安抚土耳其当局,向他 们保证,实际上完全相反,这次备战的
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发动对土耳其的 战争。同时又三令五申,要他监视法国领事及其间谍的活动,事无巨细都 必
须上报。
由此种种,上校不难得出结论:有足够的根据可望在不久的将来与法 国重新断交,结成其他新的联盟和发
动新的战争。
在这样的形势下,他妻子陷入情网,在隆冬季节,在众目睽睽之下, 在仆人面前,公然进行谈情说爱式的散
步,这使他十分不快。可是他心里 明白,同安娜-玛丽亚谈这些是没用的,因为明智的理由对她只起相反的 作用。
他清楚,除了等待年轻人触犯她的贞操之外,别无他法;到那时, 她会像过去碰到这类情况那样,大失所望,绝
望之中退却,这段情史就会 自然而然地永远了结。上校迫切期望这个时亥 U 尽快到来。
从另一方面来看,达维尔虽然老是躲避自己这位“有才干但性格难以 捉摸的”助手,但助手同冯•米特勒太
太的散步和幽会,却没有逃过他的 眼睛。他对奥地禾 U 领事馆制定了一条明确的行动路线,因此这种幽会对他
来说也是十分不快的(正如在其他事务中一样,达维尔的愿望在这个问题 上与他的对手冯•米特勒也完全不谋而
合了)。但是,如何制止他们,他 还不十分清楚。
在同女人的关系方面,达维尔从青年时代起就力戒精神和肉体的欲 望。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受过严格和良好
的教育,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天 1•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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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缺少幻想。他像所有具有这类气质的人一样,对这方面的任何偶然的 和污七八糟的关系,都抱有某种迷信的
恐惧。他年轻时,在巴黎,在行伍 中,就显得老成,规矩,听到青年人脏言秽语地议论女人,总是负疚地不 置
一词。眼下,要他在别的事情上对年轻人表示愤慨,指责几句,那容易 得多,唯独这件事不行,这件事牵扯进女
人啊。
此外,达维尔还怕,是的,这个词十分贴切,他怕自己的年轻助手。 怕他那不安分守己和令人不快的机智,
怕他那形形色色、杂乱无章然而非 常广博的知识,怕他那无忧无虑和轻率的态度,怕他那种好学精神和充沛 的
体力,主要是怕他那种无所畏惧的精神。因此达维尔也在等待时机寻找 适当的机会,以便转弯抹角地提醒年轻人。

一月份就这样过去了,二月里,天天灰蒙蒙,雾茫茫,地上泥泞很 深,又有薄冰,这妨碍了达维尔和冯-米
特勒做他们想制止,但又不敢制 止的事情。骑马出去散步已经不可能了。碰到这样的天气,杰佛西照样穿 上高
筒皮靴,披上水獭皮领头的咖啡色披风,徒步出外散步,冻得浑身发 僵,累得疲惫不堪。但是安娜-玛丽亚,即
使按照自己的逻辑和性格,碰 到这样的天气也不能外出,她宛若身陷囹圄的天使,轻盈飘逸,心里郁 闷,但满
脸笑容,睁大那对浅色的“惺怯的眼睛”望着世界,她从家里人身 边走过时看也不看,仿佛他们是没有灵魂的影
子,或者是善良的幽灵。一 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消磨在竖琴旁边。她下狠劲重复弹奏着她熟知的丰 富歌曲中
的德国和意大利歌曲,或者沉浸在无止境的变奏和幻想中。她那 有力的、热情的、忽高忽低的、听起来像痛哭流
涕的危险声音,响彻整个 小房间,传到这幢房子的其他各个地方。上校在自己的书房里听到安娜- 玛丽亚自弹自
唱道:
Tutta raccolta ancor
Nel palpitante cor Tremante ho Falma®
听着这支欲火熊熊、春情奔放的歌曲,冯•米特勒对这个他百思不 得其解的世界恨得浑身发抖,这个世界给
他的家庭制造了无穷的不幸和 耻辱,可他又奈何它不得。他放下笔,用两个手掌捂住耳朵,可是不管 用,妻子
的歌声和潺潺流水般的竖琴声依然从下边的二层楼传来,宛如来 自冥冥之中。这一切所属的世界同上校认为伟大、
神圣和严肃的世界截然 不同。他觉得,这种音乐将一直追随他,永不止息,但是这如诉如泣的低 沉歌声将比他
的寿命长,比世上一切的寿命都长:军队和帝国,秩序和权 力,责任和尊敬,这一切都荡然无存之后,它依然会
这么凄切地、宛如涓 涓清水源源不断地流入废墟之中。
于是上校又拿起笔,继续写那份刚开头的报告,在下面传来的音乐的 伴奏下,他肌肉紧张地奋笔疾书,下
定决心忍受最无法忍受的一切。
他们的女儿阿加塔也在听这支歌。她正在冯•米特勒太太“冬季花 园”②的外廊里,坐在一张矮凳上。外廊
里生了炉子,光线充足,地板上铺 着红地毯。她膝头上放着一本没有打开的最新一期《Musenalmanach)®o 这
本文选里面全是新的、非常优美的、感情崇高的诗作和散文,她想集中注
意大利语:春情荡漾,
方寸已乱, 神魂难定。
—原注
住宅中冬季陈列花木的房间。
德语:《缪斯文选》。——原注
意力读下去,但无济于事:一种折磨人的、无法抑止的力量,迫使她去倾 听母亲的歌声。
这个女孩生着一对聪慧但不灵活的眼睛,她自幼沉默寡言,不轻信于 人,对于许多本身就不很清楚的,但
却是严重而不可避免的事情,她爱胡 猜乱想。多年来,她一直在观察家庭里面的各种关系,默默地注意着父 亲、
母亲、仆人和熟人,并猜测她不能理解的一些严重的、丑恶的和忧伤 的事情。她越来越害羞,越来越少同外人交
往,但也在自己身上找寻害羞 和孤僻的新原因。在泽蒙她还多少有几个军官的女儿作为朋友,后来上了 学,生
活中充满了对嬷嬷的热烈崇拜,以及许许多多忧虑和欢乐的琐事。 但是现在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夹在善良而无能
的父亲和轻率、古怪的母亲 中间自行其事,独自一人经受着她这个年龄特有的忧虑和不安。
听着母亲的歌声,女孩子用《Musenalmanach》遮住脸,由于一种尚不 理解的羞愧和恐惧感而屏息不动了。
她装出看书的样子,然而事实上却是 闭着眼睛在听这支她自幼就熟知和憎恶的歌曲,她怕这支歌,就像有些孩
子怕某种只有成年人知道和可以做的事情那样,但是这类事情是可怕的, 不能忍受的,它表明最美好的书籍和最
崇高的思想不过是谎言。
三月初,天气分外暖和,干燥,就像四月底一样。这对两个领事馆两 位骑士的幽会,真是突然降临的大好
时光。他们又在高处那条平整的大道 上相互等候,欢快地纵马驰骋在松软的土地和倒伏的黄草上,陶醉在早春
那种温和但还有点清冷的空气中。两位领事又都暗自着了急,开始考虑, 如何停止这种马上的田园生活,不让事
态发展到激烈冲突和严重争吵的 地步。

根据两位领事得知的消息,维也纳政府和拿破仑之间的冲突已经不可 避免了。达维尔对自己的妻子说了一
句丈夫们在家里可以不伤脑筋说的那
种家庭俏皮话:“两国关系正朝着众目睽睽之下在特拉夫尼克上面那条跑 马大道上建立起来的亲切关系的相反方
向发展着。”同时,这句话也似乎是 为同年轻的杰佛西进行如此敏感题目的谈话而作的演习。是啊,不能再这
么长久地拖下去了。
称之为“求骑士欲”的魔鬼,驱使安娜-玛丽亚去寻找有才能和强壮 的年轻人,但是那些血肉之躯的骑士流
露出男性的欲望和意图时,恰恰也 正是那个魔鬼迫使她躲避他们的时候。这一次,那个魔鬼也插手了,因而 减
轻了达维尔和冯-米特勒的负担,如果对后者来说这可以说是减轻的 话。应该发生的事发生了:安娜-玛丽亚大失
所望的一刻终于来临了,她 恐惧和厌恶地抛弃了一切,跑回来,独自一人关在房间里,心头萦绕着对 自己和世
上一切的厌恶感,脑子里充满了寻死和渴望折磨丈夫和一切人的 念头。
三月底,分外暖和的天气加速了事态的进程,并促使其结束。
在一个春光融融的早晨,在光秃秃的灌木丛中那条平坦的大道上,又 响起了马蹄声。安娜-玛丽亚和杰佛西
陶醉在早晨清新的空气和美丽的景 色中,双双纵马奔驰,然后在大道上相逢,心头狂跳,气喘吁吁,断断续 续
地交换着只有他俩才能心领神会其中含义的热情话儿。听了这些话语, 策马急驰和清新空气激起的沸腾热血更加
沸腾了。安娜-玛丽亚话说到一 半,猛地抽了一鞭,突然飞也似的向大道的尽头驰去,撇下了激情勃发的 年轻人。
过了一会儿,她又缓辔慢步回来,继续若无其事地扯下去。这种 游戏使他们两人感到疲倦。他们一而再,再而三
地像有经验的骑手那样走 在一起,然后又分开,像两只相撞在一起,又猛地弹开去的皮球。在他们 玩这种游戏
的时候,陪同人员就慢慢落在后面。杰佛西和安娜-玛丽亚的 仆人及警卫,骑着矮小的驾马,缓缓而行,不参加
老爷太太的游戏,但是
两队人马也不混在一起,而是各自等待主人玩够了、疲倦了、想打道回府 的时刻。
年轻人和安娜-玛丽亚策马疾驰,又在平坦的大道尽头相会了,这 里,大道来了个急转弯,道上都是乱石,
路面被大水冲毁了。在转弯的地 方,有一片不大的松林,阳光一照,树木显得黑压压一片,树下铺着一层 落下
的针叶,红扑扑的,十分干燥。杰佛西突然翻身下马,也请安娜-玛 丽亚下马,一起观赏这一片照他的话说酷似
意大利的丛林。“意大利”这个 词引她入了歧途。他们把缰绳搭在手臂上,移动骑得发麻的双腿,踏着一 层平
平的铁锈色的松针步入丛林,丛林渐渐浓密,在他们两人的身后合拢 了。安娜-玛丽亚穿的是高筒皮靴,一手还
要拎起黑色披风的长下摆,走 起来很吃力。她停住脚步,犹豫不决。杰佛西继续说着话,似乎想消除林 中的寂
静,让自己和自己的女伴安下心来。他把丛林比作圣殿和诸如此类 的地方。他的话不时停顿,出现一片沉默,这
时听得见炽热急促的呼吸和 加速的心跳声。年轻人把两人的缰绳挂在树杈上。两匹马顺从地站在那 儿,不断地
抖动着肌肉。杰佛西拉着犹豫不决的安娜-玛丽亚又往前走了 几步,一直走到凹地,两人就完全被松树的树枝和
树干遮住了。她开始挣 脱,又怕又慌,笨拙地沿着厚厚一层松叶地毯往下滑去。可是她还没有挣 脱开,没有说
出话,面前就出现了杰佛西涨得通红的面孔。关于意大利和 圣殿的谈话到此为止。杰佛西不发一言,他那红润的
厚嘴唇渐渐贴近她的 嘴唇。她脸色煞白,双目圆睁,好像突然清醒过来,想推开他逃走,可是 她的双腿发软。
他的手已经搂住了她的腰。她像一个无力自卫的弱者,在 突起歹心的人面前失声嚷了起来:“不!这不行!”她
翻起了白眼,蓦地浑 身无力,松开了一直痉挛地拎着的披风的长下摆。
周围的世界、话语、散步、领事和领事馆 切都消失了。连他们 也消失了,两人搂作一团,在厚厚的松针地
毯上翻来滚去地扭动着,压得 树枝哗剥作响。杰佛西仿佛用几百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抱住这个发呆的女 人。唾沫
同泪水混在一起,因为她在啜泣,唾沬同血水混在一起,因为两 个人中间有一个人的嘴唇出了血。它们紧紧地吻
在一起。欲火中烧,失去 理智的年轻人和这个不省人事的女人拥抱前后还不到一分钟。安娜-玛丽 亚蓦地浑身一
阵哆嗦,眼睛睁得更大了,似乎突然看到自己面前的深渊和 恐怖;她清醒过来了,使出意料不到的力气,愤怒地
一把将如醉如痴的年 轻人推开,然后像生气的孩子那样,挥动双拳,迅速而气愤地捶打他的胸 膛,而且每捶一
拳就喊一声:
“不,不,不行! ”
冈 U 才迷住他俩心窍的可怕魔力消失了。如果说刚才他们不记得如何躺 到地上的话,那么此刻也不知道是
如何站起来的。她气得抽抽搭搭,拢了 拢头发,抖了抖帽子,而他却激动而尴尬地揮去她黑披风上的干松针,然
后把短皮鞭递给她,扶她从凹地里走出来。两匹马摇晃着脑袋,乖乖地站 在那里。
两人走上大道,在陪同人员未发现他们下过马之前,翻身上了马。分 手时,两人又互相瞥了一眼。杰佛西
的脸色比平时红,熠熠的阳光使得他 眯起了眼睛。安娜一玛丽亚变得认不出来了。她的嘴唇煞白,几乎从她那
张苍白的脸上分不出来了,而她那对眼睛,由于黑瞳仁扩大而完全变了样 子。因为她突然清醒过来了,因此要看
透这双眼睛中那深邃的光芒就更困 难了。她那微微肿起的脸庞,苍老得多,容光尽失,显出对自己和周围一 切
的愤恨和无限的厌恶。
杰佛西生来冷静,自信,一向不轻易失去自制力,可是这一次却真正 手足无措,感到十分尴尬,他知道这
儿既不是撒娇卖俏,也不是上流社会 妇女通常那种害怕出乖露丑的地方。他开始觉得自己比这个满足于离奇感
情和失望情绪的内心世界的古怪女人更加渺小,更加懦弱。他觉得一切, 他周围和他内心的一切,甚至他的身长
体高都变了样,换了地方。
这两位冬日的骑手,过去曾情意绵绵、相亲相爱的情侣,从库皮洛山 口回来之后就永远分了手。
冯-米特勒一眼看出他的妻子同新的、并非天作之合的骑士之间的关 系,正如从前许多这类情况一样,已处
在危机关头,眼下就要掀起家庭 风波了。事实果然如此,安娜-玛丽亚独自一人在房里关了两天,不同 任何人说
话,茶不思,饭不进,之后,开始大吵大闹,无缘无故地责备 和祈求(“约瑟夫,看在上帝面上吧! ”)。上
校对此早有预见,因此果断 地作出痛苦的决定,就像过去忍受一切不愉快的场面一样,这一次也忍受 到底。
达维尔很快也发现,杰佛西停止了同冯-米特勒太太外出骑马散步的 活动。他大喜过望,这解除了他的一件
不愉快的任务,不必同年轻人大谈 停止同奥地利领事馆亲密关系的必要性了,因为各种情报已经清楚地表 明,
奥地利宫廷和拿破仑之间的关系又紧张起来。达维尔一边听着户外 令人倦怠的三月里南风的呼呼声,一边阅读各
种情报,心里感到惴惴 不安。
此时,“年轻领事”坐在炉子生得很旺的房间里,强压着对安娜-玛丽 亚,特别是对自己的怒火。他竭力想
对自己解释清楚这个女人的行为,但 是徒然,只是白白折磨自己而已。他头脑中不管想出什么样的解释,心中
依旧感到失望,羞愧,虚荣心受辱,以及由于激发出来的欲望没有得到满 足而产生的强烈痛楚。
只是到了此刻,在这夜静更深之时,他才想起巴黎的伯父和伯父有一
次在 Palais Royal① 给他的忠告。当时杰佛西正同一位以任性闻名的女演员 一起吃晚饭。老先生看了对他说:
“我看你已经成人了,你像所有其他人 一样,也准备在情场上角逐一番,这是事物的必然规律。我只给你一个忠
告:行为乖僻的女人,要躲着点儿。”
他曾经梦见过这位善良而又明智的伯父。
而今,在这段浪漫史以愚蠢而又可笑的方式结束之后,他才如梦初 醒,才体会到同奥地利领事这个徐娘半
老和脾气古怪的夫人纠缠这种“无 聊的瓜葛”在道德上是可鄙的°这是一时丧失自制力和特拉夫尼克的百无 聊赖
的生活推动他干的。
此刻他也回忆起去年在花园同多拉茨姑娘约尔加的“生动的一幕”,这 在他记忆中本来已经淡忘了。这一
夜,他有好几次从桌边霍地站起,或者 从床上一骨碌爬起,血液直冲头部,两眼发黑。他又惭愧,又恨自己,浑
身火辣辣的。这种感情,在青年时代能很强烈、很尖锐地体会到。他站在 房间中央,咒骂自己愚蠢,不成体统,
太不检点,同时又不断为自己的失 败寻找解释。
“这是什么国家?这里是什么样的空气? ”他问道,“这是些什么样的女 人?她们望着你,有的像百草丛
中的一枝鲜花,那样温顺,含情,有的感 情那样强烈奔放(透过竖琴的琴弦),令人心摇神移。可是只要对这种
哀 求的目光作出反应,一个是跪倒在地,使形势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目光 中饱含受害者的表情,用奄奄一息
的声音恳求你,使你恶心腻烦,丧失了 生和爱的愿望;而另一个却往你身上扑过来,像对待跟班一样,拳头砸下
来,功夫不亚于英国的拳击家。”
① 法语:皇家饭店。
在二楼,在达维尔和他熟睡的家人的房间的上面,“年轻领事”就这样 自问自答,竭力克制住内心的痛苦,
直至抑制住痛苦,直至痛苦像青年时 代其他的苦痛一样开始被淡忘。
十五
近来,巴黎来的消息和指示,耽搁很久才到达维尔手里。这些消息和 指示表明,帝国的庞大军事机器又开
动了,矛头直指奥地利。达维尔感到 这对他个人也是一种威胁。在他看来,浩浩荡荡的大军恰巧要往他身负重
任的这块弹丸之地开来,这是他的不幸。此刻即使在睡梦中,他也病态地 感到,需要采取一些措施,作出一些行
动,他深怕铸成错误或者坐失时 机。而杰佛西却冷静,沉着,这副神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惹他恼恨。 杰佛西
认为,帝国军队应该在某地作战,这是天经地义的,他看不出有什 么理由要改变生活方式或思想方法。达维尔强
忍着因气愤而发出的颤抖, 听着杰佛西在谈论新的战争时炫耀的巴黎青年中流行的笑话和俏皮话,杰 佛西没有一
丝一毫的崇敬和激动之情,但并不怀疑这场战争的胜利结局。 达维尔心头因此涌上一股下意识的妒忌和无比的惆
怅,因为他找不到人可 以按他和接近他这代人的概念和观点来议论(“交流担忧和希望”)这场战争 和其他一
切。他觉得世界上陷阱遍地,危机四伏,随着战争迫近而到处散 布的含糊、悲观的想法和恐惧,正对老、弱或疲
惫的人们产生极为特殊的 影响,眼下,达维尔的这种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
有时,达维尔觉得他快憋闷死了,累得快倒下来了,他长年累月地在 一个忧郁的、死气沉沉的队伍中行军,
已经跟不上大家的步伐了,只要他 稍停片刻,支撑不住,那么这个队伍就可能踩到他的身上,把他踏成肉 泥。
他独自一人时,长吁短叹,低而快地嘟哝着:
“啊,仁慈的上帝呵,仁慈的上帝呵! ”
他说这些话是无意识的,同此亥恠他周围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明显的 联系;这些话是随同他的呼吸和叹息
脱口而出的。
为了不让旷日持久的疲劳和头晕目眩的奔忙压倒,应该怎么办呢?抛 弃一切,不再继续努力和苦干吗?要
在这杂沓的奔波和忙乱中认清形势, 有所领悟,不顾疲劳、困难和前途未卜,向新的无边无际的茫茫远方行 进,
那要做些什么呢?
他激动地倾听奥斯特利茨①近郊的胜利消息和随之萌起对和平与得救 的希望,这似乎只是昨天的事情;他
挥笔赋诗,颂扬耶拿②战役,似乎只 是今天早晨的事情;他似乎刚才还看到西班牙大捷、攻占马德里和把英国
军队逐出比利牛斯半岛的战役。一个战役的祝捷欢呼声还没有平静下去, 就已经被淹没在新事件的喧叫声中了。
这种力量能够改变大自然的自然法 则,还是碰到确定不移和固定不变的法则就一败涂地呢?有时觉得是这 样,
有时又是那样,但无法作出正确的结论。他激动得仿佛停止了呼吸, 脑子也不听使唤了。处于这样的状态和情绪
时,他不对任何人诉说自己的 慌乱和痛苦恼人的疑窦,绝不流露自己的感情,而是同千百万人一起继续 阔步前
进,工作,交谈,尽力跟上步伐,为共同的事业增添自己的一份
奥地利对今捷克的斯特拉夫科城的旧称。一八。五年十二月二日,拿破仑一世 军与俄奥联军曾在该地区普拉岑高
地进行大会战。
德国图林根州的城市,滨萨利河。一八 O 八年十月十四日拿破仑一世军在该城 附近战败普鲁士军队,随即几乎占
领了普鲁士全部领土。
力量。
而今,一切,直至细枝末节,又将重演了。《箴言报》和《帝国公报》将 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证明并解
释这次新行动的必要性,预言它必将胜利 (看到这些文章,达维尔必定会相信,这一切确实如此,不可能是另外
的 情形)。接着是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地思考,期待和怀疑(发动新战争目的 何在?还要打多长时间?战争会
把人们、拿破仑、法国、达维尔本人和他 的家眷引向何方?这一次武运是否会背叛拿破仑,他是否会遭到预示他
彻 底毁灭的失败? )o 而后,刊载赫赫战果和开列攻占城市和征服国家名单 的战报如雪片般飞来。最后是彻底
的胜利,胜利后的和平,掠夺到的新领 ±,再次许诺的,举国盼望已久但永远不会实现的安定和平。
到了那个时候,达维尔将同大家一起,甚至比其他人更加响亮地欢呼 胜利,说到胜利,就像谈到一件完全
自然而然的事情,说其中也有他的一 份苦劳。至于他那痛苦的怀疑和动摇,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因为胜利使
它们烟消云散,而且到了那时他自己也竭力要把它们忘掉。有那么一段时 间,诚然是十分短暂的时间,他可以欺
骗自己,可是不久以后,帝国的军 事机器将重又开动,他又不可避免地会陷入原来的痛苦、迷惘之中。这一 切
使他疲惫不堪,而他的生活,表面看来是安闲和幸福的,实际上却异常 痛苦,处于同他的气质和秉性格格不入的
矛盾之中。
反对拿破仑的第五次同盟,这年冬季业已结成,到了翌年春天竟出乎 意料,人所共知了。拿破仑仍如四年
之前那样,更加迅猛大胆地进攻维也 纳,作为对这一阴谋的回击。现在连局外人士对波斯尼亚建立领事馆的目
的和作用也已一清二楚了。
特拉夫尼克的法国人和奥地利人断绝了一切来往。职员之间互相不打 招呼,两位领事尽量不在街上相遇。
每逢星期日,在多拉茨教堂做大弥撒 时,达维尔夫人总是离冯-米特勒夫人和她的女儿远远的。两位领事在总 督
和他的幕僚那儿,在修士中间,在东正教的神甫和显要的公民那儿加倍 努力地进行活动。冯•米特勒散发着奥地
利皇帝的宣言,而达维尔则分送 法国在埃克缪尔初战告捷的战报。信使们在斯普利特和特拉夫尼克之间的 大道
上有时迎面相遇,有时你追我赶。马蒙将军想不惜任何代价在决战开 始之前率部从达尔马提亚赶去支援拿破仑。
因此他要求达维尔提供大军必 经之地的情报,他的命令纷至沓来。这使达维尔的工作量增加了两倍,使 他的工
作更加困难,更加复杂,使他的花费日益增加。更何况冯•米特勒 注视着他的每一步行动,这位有经验的军官对
在边境上搞阴谋耍诡计素有 研究,千方百计想阻挠马蒙大军借道里耶卡①和霍尔瓦提。但是随着任务 和执行任
务的困难逐渐增加,达维尔的力量、计谋和对斗争的渴望也产生 To 他在达夫纳的帮助下找到了一批人,这些人
从思想倾向和自身利益出 发,对奥地利一向不满,为了反对奥地利,他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同 这些人士建
立了紧密的联系。达维尔又去找克拉伊纳地区的各城防司令, 特别找到诺维的城防司令,这个司令就是他未能拯
救的那位不幸的阿赫麦 特贝格的同胞手足,他给他们钱,唆使他们去骚扰奥地利的边境。
冯-米特勒在利夫诺僧侣们的帮助下,把报纸和呼吁书转送到法国人 占领的达尔马提亚,同达尔马提亚北部
的天主教僧侣们串通一气,协助建 立抵抗法国人的组织。
双方领事馆雇用的间谍和志愿人员被派往各地。四处人心惶惶,冲突 频频发生,这就足以判断他们的活动
情况了。
僧侣们避而不见法国领事馆的人员。各处修道院都在为奥地利皇帝战
① 今克罗地亚沿海城市。
胜雅各宾党的军队和他们的无神论皇帝拿破仑祈祷。
两位领事频频拜访和接待那些他们在其他时间不屑一顾的人物,慷慨 赠送礼品,不惜重金收买。他们夜以
继日地工作,不择手段,不惜力气。 在这种情况下,奥地利领事所处的地位有利得多。不错,此人业已身心交
瘁,家庭不幸,健康不佳,使得他苦恼不堪,但是这样的生活方式和斗争 速度,他已习以为常,完全适合他的经
验和所受的训练。他每次接到上峰 的命令,立即忘掉自己和家庭,沿着报效皇上的熟路前进,既无欢乐和激 情,
也无妄论和怨言。此外,他还通晓语言,熟悉国土、人情、习俗,能 够容易地找到真心实意的帮手。达维尔不具
备这一切,不得不在困难得多 的条件下工作。但是活跃的精神状态,职贵感和高卢人①那种天生的百折 不挠的
斗争精神支持着他,使他在竞争之中不甘落后;他以牙还牙,以眼 还眼,绝不忍气吞声。
尽管如此,单就两位领事而言,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算太坏。那些小 职员、间谍和仆人的所作所为要糟糕
得多。他们在斗争和相互攻讦时不知 分寸。勤于职守和个人的虚荣心完全占据了他们的心,就像嗜猎的爱好占
据猎人的心一样,他们失去了理智,一心想排挤和侮辱对方,结果反而贬 低了自己,使自己在贱民和幸灾乐祸的
土耳其人的眼中威信扫地。
达维尔和冯•米特勒都清楚,双方争斗时采用这种卑鄙无情的手段, 对双方都有害无利,有损所有基督徒和
欧洲人的威信,两位领事是文明世 界在这个穷乡僻壤之中的代表,他们在当地人民面前明争暗斗是不成体统 的,
而当地人民又憎恨他们,蔑视他们,不理解他们,可是他们却偏偏请 这里的人民做见证人和裁判。达维尔的地位
更不牢固,对此有特殊强烈的
① 法国人的别称。 感觉。他决定釆取间接的方式,通过科洛尼亚医生这样一位非官方人士, 提请冯•米特勒
注意这些情况,并建议奥地利领事,双方都刹一刹手下人 的那股子好斗的锐气。他要杰佛西找科洛尼亚去谈,因
为达夫纳同科洛尼 亚一向心存芥蒂。同时他打算通过自己虔诚的妻子对僧侣们施加影响,并 企图釆用其他一切
可能的办法向他们证明,作为教会的代表只偏袒交战的 一方是有欠公允的。
为了向僧侣们证明他们指责法国政权不信神毫无根据,为了同他们建 立更加紧密的联系,达维尔拿定主意,
请他们派一名固定的神甫来法国领 事馆听忏悔。他请多拉茨神甫把信转交给福伊尼扎的主教。由于不见回 信,
达维尔夫人准备就此事同伊沃修士进行谈判,尽量说服他,如果教会 能委派一名修士做领事馆的神甫,从根本上
改变对法国领事馆的态度,那 真是一件符合现实的大好事。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达维尔夫人在伊利里亚语通译和警卫的陪同下, 出发去多拉茨。她专程去做晚祷,认
为在这个时间同神甫谈判,比教徒盈 门的星期日更加方便。
神甫像往常一样彬彬有礼地接待了领事夫人。他通知夫人,说“上午” 收到了主教的回信,正打算把它转
交给总领事阁下。回答是否定的。很遗 憾,因为在这艰难的时世,他们自己漂泊四方,时乖运舛,人数不多,甚
至没有足够的修士来满足本区教徒最迫切的需要。此外,这样一来土耳其 人立即会认为这个神甫是代理人,是间
谍,并为此会对整个教团进行报 复。总而言之,主教表示遗憾,他无法满足法国领事的要求,敬请正确理 解他
的苦衷,以及诸如此类。
主教是这样写的,可是伊沃修士直言相告,即使他有此胆量和有此可 能,也决不容许他们的神甫去拿破仑
的领事馆当神甫。达维尔夫人尽量婉
转地拉他站到她的一边,但是有厚厚一层脂肪装甲作护身的修士却宜然不 动。他景仰并敬重达维尔夫人那种真挚
的、毫无疑问笃信上帝的虔诚态度 (一般说来,僧侣们尊敬达维尔夫人,远远胜于冯•米特勒夫人),可是却 固
执地、不可动摇地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一边说,一边急促、逼人地挥动 着白胖的大手,这使达维尔夫人心里不禁
打了个冷战。显而易见,他已接 到准确的指示,立场十分鲜明,他也不希望同任何人谈论这个问题,更不 必说
同一个妇女了。
伊沃修士再次要达维尔夫人相信,他时刻准备为她效劳,满足她的一 切精神需要,但是在其他方面则保留
自己的意见,说毕,步入教堂,那里 已经开始做礼拜了。这一天,多拉茨不知有什么庆典,僧侣和宾客济济一
堂,显得庄严肃穆。
达维尔夫人遭到拒绝,心绪不佳,本想立即回去,但是应有的谨慎迫 使她留下来,她怕被人看出她此行是
专诚来同神甫谈话的。这名向来处事 谨慎的妇女,并不多愁善感,此刻看到神甫的行为却激动起来,感到惊 愕。
同他这场不愉快的谈话尤其使她痛苦,因为就她的教养和性格来看, 她无意牵进这些世俗和社会的事务中。
现在她站在教堂里的木头圆柱旁,倾听着僧侣们低沉而不入调的唱诗 声,他们跪在主祭坛的两侧在祈祷上
帝。伊沃-扬柯维奇也在做祷告。他 虽然高大,肥胖,但做祷告时,还居然能够轻巧地跪下一条腿,又一下子 站
起来。而达维尔夫人眼前一刻不停地闪现出他那只做着否定手势的大手 和刚才谈话时一直凝视通译的傲慢而固执
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她在法国 的俗人和神职人员的眼中从未见过。
僧侣们用自己那种庄稼汉的粗嗓门在低声合唱《圣母颂》。一个深沉的 声音领唱道:

Sancta Maria.*
合唱队低声地应和:
Ora pro nobis.②
那声音继续唱道:
Sancta virgovirginum...③
Ora pro nobis.
众人又齐声接唱。
那个祈祷的嗓子继续拉长声调依次唱出称颂马利亚的名称:
Jmperatrix Reginarum...
Laus sanctorum animarum...
Vera salutrix earum..
在每一声赞颂后,合唱队都单调地应和:

Ora pro nobis.


达维尔夫人想在这首熟悉的颂歌伴奏下祈祷一番,这支颂歌她曾经在 自己故乡阿弗朗什大教堂凉快的敞廊
里听到过。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忘 却刚才的谈话,无法驱赶掉妨碍她祈祷的那些想法。
“我们大家一样祈祷,我们基督徒信奉着一样的宗教,可是人们之间 却隔着深渊鸿沟。”达维尔夫人思考着,
而眼前始终不断地浮现出那位此刻 正唱赞美诗的神甫固执而严厉的目光和断然的手势。
那个嗓子继续列举:
Sancta Mater Domini...
Sancta Dei genitrix...①
是啊,一个人知道,人与人之间存在着这么多的鸿沟和矛盾,但是只 有接触到生活,亲身体验到它们的影
响,他才懂得它们是何等巨大,何等 难以填平,何等难以逾越。需要念什么样的祈祷文才能填平这些鸿沟?处
于这样抑郁的情绪之下,她简直认为这样的祈祷文是不存在的。可是就在 这时候,她的这种惊恐和束手无策的想
法中止了。她喃喃地翕动着嘴唇, 让自己听不见的声音汇入僧侣们低沉、单调的喃喃声中。这种喃喃声像浪 头一
般撞回来,重复着:
① 拉丁语:天主圣母,天主圣母。
Ora pro nobis!
木屏结束之后,她痛心地接受了伊沃-扬柯维奇那用同一只手所作的 祝福。
教堂旁边,除了自己的陪同人员外,达维尔夫人还看到杰佛西和一个 仆人。他骑马路过多拉茨,听说达维
尔夫人在教堂里,决定等候她,陪她 一起回特拉夫尼克。她看见这个快活年轻人的熟悉面孔,听到家乡的语 言,
很高兴。
他们沿着宽阔而干燥的大道向城里走去。太阳已经下山,可是周围还 涂着一层亮灿灿的金光。泛红的土道
上,散发出阵阵热气,灌木丛中的嫩 叶和花蕾,在粗黑的树皮衬托之下,仿佛也在闪光。
骑马骑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同达维尔夫人并肩走着,一边起劲地说 着话。他们的身后响着陪同人员的脚
步声和杰佛西那匹被人牵着的马的蹄 声。颂歌的余音依然在耳畔萦绕。大道开始向下倾斜。特拉夫尼克城内冒
着袅袅青烟的房顶已经在望,这一片鳞次栉比的房顶就是现实生活,有它 的要求和使命,远非遐想、怀疑和祈祷
所能解决。
杰佛西几乎紧接着就同科洛尼亚进行了一次谈话。
晚上八时许,他在警卫和手提马灯的仆人陪同下前去拜访医生。
房子坐落在市郊一个很陡的山坡上,笼罩在漆黑的夜色和潮湿的雾气 之中,舒梅契泉水虽然看不见,但哗
哗的水声却清晰可闻。黑暗压低,改 变了泉水的声音,而静谧又使水声增强了。道路又湿又滑,在土耳其马灯
的莹莹灯光下,变得陌生难辨,就像人们初次走在林中空地上。那扇大门 也显得神秘莫测。灯光只照亮门限木和
边门上的门环,其余部分都沉浸在 黑暗中,分不出物体的大小和形状,猜不出这些东西究竟有何用处。敲了 几
下大门,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杰佛西觉得这样敲门很粗鲁,很不合适, 仿佛敲在身上,疼痛,难忍。而警卫那种
过分的热心,在他看来,更加不 成体统,不礼貌。
“谁在敲门呀? “
声音自上而下,听来不像问话,倒像警卫敲门的回声。
“少领事。开门! ”阿利亚用那种讨人厌的、故作严厉的腔调大嚷了一 声。这种腔调是下属当着上级的面
相互谈话时常用的。
男人的喊声和远处泉水的响声,好像在树林中一呼一应,这呼应显得 有点偶然,有点出人意料,没有明确
的因由,没有明显的结果。最后响起 了链条的哗啦声,门锁的嘔啷声和门闩的吱呀声。边门慢慢打开了,门里
站着一个提着马灯的人,脸色苍白,睡眼惺怯,身上裹着一件牧人的披 风。两道摇曳不停的灯火照亮了坡度陡峭
的院子和房子低层那一排又矮又 黑的窗户。两盏马灯争相放光,比比哪一盏能更好地为“少领事”照亮道 路。
这种嗓音和明暗的比赛,弄得杰佛西心绪不宁,茫然地来到了低层一 间大房间前,房门大敞大开,室内空气浑浊,
烟雾腾腾,烟草味儿刺鼻。
房间中央,有一只高烛台,旁边站着一个身体顾长、有点驼背的人, 他就是科洛尼亚;他身上穿着不少衣服,
土耳其式和欧洲式兼而有之;头 上戴一顶小黑帽,下面露出几给稀稀拉拉的花白长发。老头深深一躬,嘴 里大
声说着表示欢迎的客气话,虽然说的是本国语言,可是因为夹杂着意 大利语和蹩脚的法语而显得不三不四。在杰
佛西听来,这些话纯属杂凑, 纯属偶然,是空洞的应酬话,缺少诚意和真正的敬意,似乎说这些话的人 并不在场。
因此他把在这间烟雾腾腾的低矮的房间里所碰到的一切一一房 间的烟味和外观,人的面貌和话语——只归纳为一
个词,这种归纳是如此 的迅速,生动和鲜明,他作了很大努力才不让这个词脱口而出:这个词儿
就是垂暮之年。这种凄凉的、无牙齿的、被人遗忘的、孤独的、难熬的垂 暮之年,给一切都掺上一点苦涩味儿,
它改变一切,引起不快:思想、观 点、手势、声 切,直至光和味。

老医生彬彬有礼地请年轻人坐下,可自己依然站着,并抱歉地说,此 乃萨勒诺派的有益古训要求这样做:
Post prandium Sta①。
年轻人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硬板凳上,觉得自己在体力和精神上都处 于优势地位,因此在他看来,他的使
命轻松,简单,简直是一种美差。他 带着一种盲目的自信开了腔,年轻人同老年人交谈往往怀着这样的心情, 在
他们眼里老年人过时了,老朽无用了,他 ri 却忘了,老年人虽然智力迟 钝,体力不足,可是却有待人接物的丰
富经验和艺术。杰佛西要他把达维 尔的委托转达给冯-米特勒,他说的话尽量使人听起来符合实际情况,就 是说,
是为了共同的利益提出来的善意建议,而不是怯弱或者恐惧的表 现。说毕,他颇为自得。
年轻人话音未落,科洛尼亚迫不及待地声称,选择他来传递消息使他 受宠若惊,他定当竭诚尽意转达一切,
他完全理解达维尔先生的意图,同 意他的想法,并说从出身、身份、信仰来看,他担当这一角色再合适不 过了。
显然,现在轮到科洛尼亚颇为自得。
杰佛西像倾听泉水声响那样倾听着他的话语,同时心不在焉地望着他 那张端正的长圆脸,那对灵活的圆眼,
那双没有血色的嘴唇和两排一说话 就摇晃的牙齿。“垂暮之年! ”年轻人头脑里思考着,“有疾而终倒并不是
坏 事,坏就坏在年事渐高,而垂暮之年就是一种疾病,这种病无药可治,无
① 拉丁语:饭后站立片刻。一原注 力摆脱,这是慢性死亡。”不过年轻人关于老年的想法,并非是考虑一切
人的命运,其中包括他自己的命运,而是单单看作科洛尼亚医生个人的 不幸。
而科洛尼亚说道:
“对我不必细说:我理解两位领事先生的处境,一切有教养的西方人, 被命运驱赶到此地,都会落到这般处
境。对有教养的人来说,生活在土耳 其,无异于走在刀刃上,或者烤在文火上。这我深有体会。因为我们是在
这片刀刃上问世,是在这片刀刃上生老病死,在这种文火之上长成,而后 烤干的。”
年轻人一边继续思考着老年和衰老的问题,一边更加注意地谛听科洛 尼亚的话,并对它更有所领悟。
“任何人也不可能知道,出生和生活在两个世界交接地区的滋味,对 于两个世界都熟悉和了解,可是要想有
点作为,让两者订约修好,却力不 从心;对于两者都热爱,同时又都憎恨;一生犹豫不决,没有归宿;有两 个
祖国,实际上一个也没有;觉得自己到处为家,但是所到之处永远被看 作是外国人;一言以蔽之,是被钉在十字
架上度日,既是受难者,又是刽 子手。”
杰佛西惊讶地听着。好像谈话中加入了第三者。到了这时,已经没有 一句话像是空洞的言辞和恭维的套话。
他面前站着的这个双目炯炯有神的 人,正张开瘦长的双臂比画着,在两个不共戴天的世界之间,他们如何被 钉
在十字架上苦度时光。
杰佛西也有年轻人常有的想法,他觉得这席话不完全是偶然的,同他 自己的思想和他准备进行的活动有着
紧密、特殊的联系。在特拉夫尼克难 得有机缘进行这样的谈话,这使他又激动又高兴,在激动中,他开始频频
提问,然后直抒己见,交流感想。
杰佛西开口插话,既出于内在的动机,也出于想继续谈下去的愿望。 但是老头儿毋需激将。他没有打断自
己的思路。他激动地侃侃而谈,就像 照本宣科一般,时而夹上几句法文,法文之中又说上几句意大利文。
“是的,这是近东地区基督徒的痛苦,是你们西方基督教界代表所永 远不可能彻底理解的痛苦,更不必说土
耳其人了。这是旅居近东的法意侨 民后裔的命运,他们犹如 pouss 诡 re humain 人类的尘埃,飘浮在东西 方
之间,不属于其中的国可一方,但却遭到来自双方的打击。这些人通晓 多种语言,可是没有一种他们认为是自己
的祖国语言,他们熟悉两种信 仰,可是两种都不笃信。他们是人类注定划分为基督徒和非基督徒的牺牲 品;他
们一辈子充当翻译官和调解人,可是他心里有那么多含糊的、意 犹未尽的事;他们通晓东方和西方,以及它们的
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可 是遭到双方同样的蔑视和怀疑。他们的处境,可以用六个世纪之前的伟大 的贾拉鲁丁,
贾拉鲁丁 •鲁米①的话来说明:'我自己对自己也不了解。我 既不是基督徒,也不是犹太人,既不是袄教②徒,
也不是穆斯林。我既不 属于东方,也不属于西方,既不属于陆地,也不属于海洋。’这些人就是如 此。这是为
数不多的、孤独的一群人,他们陷入东西方的双重罪孽之中, 他们应该再次得到拯救而赎身,只是无人知道,由
谁来完成此项大业以及 如何完成。这些人处于精神和肉体交接的边界,处于黑色的、流血的分界 线,这条分界
线由于严重和毫无意义的误解而存在于人们、上帝创造的人 们之间,而实际上他们之间不应该有这条线。这是位
于海洋和陆地之间的
贾拉鲁丁,鲁米,即巴尔希(1207-1272),苏菲派诗人。他所著的《玛斯那维》 包含着许多文艺性的短篇小说和
警示故事。
即拜火教。
交接地界,这块地界注定永远处于动荡不安之中,仿佛是由于地球划分为 两大世界之后,一切该诅咒的人们聚居
的第三个世界。这是……”
杰佛西听得津津有味,眼睛放射出火辣辣的光芒。面貌判若两人的老 头儿站在那里,依然保持着那种姿势
一一被钉在十字架上,张开双臂的姿 势,他在选择适当的字眼,一时语塞了,蓦地,他用颤抖的嗓音,很快道
出了最后几句话。
“这是没有荣誉的英雄行为,是没有奖励的受苦殉难。你们是西方人, 是我们的教友和亲人,是同我们生活
在同一块富庶之邦的基督徒,你们要 能理解我们,接纳我们,哪怕稍许改善一下我们的命运也好啊! ”
科洛尼亚垂下双手,一脸绝望,神情像是几乎要发怒。“伊利里亚医 生”那种令人讨厌的姿态已经荡然无
存。杰佛西倾听着此人的讲话,觉得 他想法独特,思路清晰。年轻人不仅完全忘却了自己刚才的优越感,而且
也忘却了自己所在的地点和自己的来意,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愿望,想 听他说下去,想了解更多的东西。他感
到自己坐在此处的时间太长了,超 过了通常该坐和预计要坐的时间,但他却无法站起来。
现在老人用满含沉默柔情的目光望着他,就像人们望着一位即将离开 我们,而我们舍不得让他离开的人。
“是的,杰佛西先生,您能够理解我们的生活,可是对您来说,这仅 仅是一场噩梦而已,因为您虽然生活在
此地,但您知道,这是暂时的,您 迟早会重返祖国,回到优越的环境中,去过体面的生活。您会从这场梦魇 中
苏醒过来,得到解脱,而我们却永无盼头,因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谈话快结束时,科洛尼亚越来越镇静,可是举止却越来越奇怪。他坐 到杰佛西身旁,俯下身,对着他,仿
佛想对他推心置腹地说点什么,同时 双手对他做着手势,要他保持安静,要他别说话,别做手势,免得惊扰了
他俩面前地上那个珍贵的像小鸟那样胆怯的小东西。科洛尼亚凝视着地毯 上这块地方,用隐约可闻,然而反映内
心激情的火热声音说了起来。
“归根结底,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能得到圆满的解决。当然喽,有 时会显得不合情理,会显得乱糟糟的,
正如你们的哲学家所说的,’Un jour tout sera bien, voila notre esperanceQ, o 否则,就无法
想象了。我的思想正 确可靠,符合实际,其价值难道低于罗马或巴黎产生的思想?之所以低, 仅仅是因为它产生
于名之为特拉夫尼克的这块偏僻之地?这样的思想,没 有在任何地方记载下来,没有在任何书籍中得到录述,这
难道合理吗?当 然,不合理。尽管表面看来支离破碎,杂乱无章,实际上却是有条有理, 合乎逻辑的。人类的思
想,人类的精神努力,没有一个会付诸东流。我们 大家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我们相遇之时会惊讶不已。现在我
们不论走向 何方,不论如何迷失方向,一定会相遇,会互相了解的。那是欢乐的相 会,是绝妙的、得到解脱的惊
讶。”
杰佛西吃力地跟循着老头的思路,但乐此不倦。科洛尼亚继续说着, 他的话虽然没有明显的联系,但是语气
依然是那样信赖,那样高兴而又激 动。杰佛西赞成他的看法,鼓励他说下去,有时在不可克制的愿望驱使 下,
自己也插上几句。例如,他谈起了自己在图尔别特大道地层中观察到 的证明各个历史时代的遗迹,谈起了他给达
维尔讲过的那些未起任何作用 的话。
“我知道您有观察力。您对过去和现在都感兴趣。您善于观察。”科洛 尼亚赞同地指出。
老头子像是要把埋藏宝贝的秘密告诉他一般,依旧低声耳语,与其说
① 法语:有朝一日,万事必然就绪,此乃希望所在。——原注 他是用话语表达意思,倒不如说他是用含笑
的目光。
“您过了商业大街,在耶纳清真寺门前停下来。清真寺四周全是高墙。 寺内有一棵大树,下面有几座无人知
晓的坟墓。民间传说,当年在土耳其 人来到之前,这个清真寺是圣叶卡捷琳娜教堂。民间相信,现在院内的一
角还有一间法衣圣器室,可是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打开它。只要更细心地瞧 瞧古墙上的石块,就可以看出这是罗马
时代废墟和古墓的残物。在围墙石 头上还可以清晰地认出保留至今的拉丁文:Marco Flavio...optimo..①
在这 下面很深的地方,埋着大块红花岗石砌成的台基,这是远古时代举行祭祀 仪式的场所,密特拉②神庙的遗
迹。在其中一块石头上镌刻着一幅受泥土 剥蚀的浮雕,但仍然看得出是一位年轻的日神追逐一头肥壮的公野猪,
想 杀死它。至于台基下面最深之处还埋藏着什么东西,又有谁知道呢?那里 掩埋着何人的劳动成果?那里永远
受泥土剥蚀的又是何人的遗迹呢?要知 道,这只是在地球上的一块弹丸之地,在被人遗忘的小城里呵!’分布于世
界各地的其他数不胜数的城镇又将如何呢? “

杰佛西看着老头子,等他进一步说明,可是科洛尼亚突然改变了原来 的语气,嗓门大得多了,仿佛他的话
可以公诸于众:
“您知道,这一切彼此紧密相连,只是我们觉得它们被遗弃,被遗忘, 被无计划地抛散在各处。这一切都在
运动,虽说是无意识的,但都向着一 个目标,就像无数道光线向一个遥远的、无人知晓的焦点集中似的。不要
忘记,《古兰经》早已指明:’可能,有朝一日真主要你们同你们的敌人和 解,使你们之间恢复友谊。真主是万
能的,善良的和仁慈的。'这就是说,
拉丁语:至圣的……马尔科-弗拉维奥……
古波斯、古印度和米丹尼宗教中的光明、纯洁和正义之神。
希望是有的,就在有希望的地方……您知道吗?”
他的眼里现出意味深长的胜利微笑,似乎希望鼓励和安慰这位年轻 人,而双手在他的面前画出了一个意在
代表宇宙的圆圈。
“您是知道的。”老人意味深长、迫不及待地重复了一遍,似乎认为, 人所共知、毋庸置疑,而又熟悉、清
楚的东西,再用语言表达是多余的, 不合时宜的。
但是最后,说话的口吻变了。科洛尼亚又站了起来,瘦瘦的,笔直 的,又是鞠躬,又是奉承,大声说着无
意义的套话,一再向年轻人说,承 蒙驾临,委以重任,使他感到不胜荣幸之至。
两人就此告别。
在回领事馆的路上,杰佛西信步走在警卫手中提灯在他前面照出的一 束光线中,不看周围任何事物,一心
在想这位“凄然动容”的年迈医生,考 虑他那活跃的,然而模糊不清的思想。他尽量集中精力,理清自己头脑里
突然产生和相互交织的一些想法。
十六
从君士坦丁堡传到特拉夫尼克的消息越来越糟糕,愈来愈混杂。甚至 在巴里亚克塔尔毫无成效的发难和塞
利姆三世的惨死之后,秩序还是没有 上轨道。月阵岁末又发生了新的政变,穆斯塔法■巴里亚克塔尔也遭杀害。
遥远首都发生的动乱和政变,也反映到这个偏远的行省,不过时间晚 得多,而且像在哈哈镜里一样,面目
全非,变得滑稽,可笑。恐惧、不 满、贫困和怨恨,一直未能找到机会发泄,苦苦地折磨着各个城镇的土耳 其
人。人们清楚地预感到,动荡的局势和危害颇大的政变即将来临,因此 在等待着出自内部的叛变和来自外部的威
胁。自保和自卫的本能,迫使他 们行动起来寻找出路,而形势却夺去了一切手段,堵塞了所有道路。因而 他们
的努力付诸东流,化为乌有。在这些坐落于崇山峻岭、人烟稠密的小 地方,毗邻的街区里住着不同信仰和利害对
立的人们,因此动辄造成纷纷 扰扰、动荡不安的气氛,自发势力不断冲突,残酷的骚乱时常发生。
这时,欧洲正在发生规模空前,骇人听闻的大战,其历史影响尚不得 而知。君士坦丁堡政变频仍,苏丹不
断更迭,大丞相相继丧生。
特拉夫尼克出现一派繁忙景象。仍如每年春季一样,君士坦丁堡又来 了命令,今年,军队还要准备去讨伐
塞尔维亚;准备工作做得热火朝天,
S •新濒文座
可是成效微乎其微。苏莱曼帕夏已经率领自己那支人数不多,但训练有素 的部队开拔了。几天之后,总督也将出
发。事实上,易卜拉欣帕夏既不太 清楚这次行动的计划,也不知道他要率领的部队的人数。他接到苏丹的手 诏
之后,不得不动身,他希望自己的亲征会使其他人也恪尽职守。可是要 招集一支精兵出征却没有一点儿可能,因
为他们千方百计逃避兵役。在给 一部分人编造名册时,其他人或者逃之夭夭,或者打架,闹事,趁此机会 逃回
家中,然而名册上却写明,他们已出发去塞尔维亚了。
两位领事使出浑身解数,想更详细地刺探总督的计划,了解他的部队 的人数和素质以及塞尔维亚前线的实
际情况。不论是他们自己,还是他们 的手下人员,都把整天整天的时间花在这些时而显得异常重要和困难,时
而显得无用和无足轻重的事情上面。
苏莱曼帕夏和总督刚登上前往德里纳河的征途,全部权力和维护治安 的重任刚移交给懦弱、胆怯的代理总
督,特拉夫尼克的商界又罢市了,这 是第二次。
实际上,这是去年骚动的继续,那次骚动并未完全平息,而是偃旗息 鼓后等待时机重新爆发。这一次,人
们的狂怒都发泄到在波斯尼亚各地被 逮捕的、押送到特拉夫尼克的塞尔维亚人身上,人们怀疑他们私通塞尔维
亚叛军,准备在波斯尼亚举事。此外,狂怒同样也发泄到奥斯曼帝国政权 身上,因为他们软弱无能,出卖,叛变,
弓 I 起了人们的不满。
波斯尼亚的土耳其人清楚地懂得,塞尔维亚的叛乱危及他们最珍贵和 最亲近的东西,意识到总督就像一切
奥斯曼帝国的官吏一样,不会真正地 保护他们,而他们自己却既无力量,又无方法进行自卫,因此陷入被迫害
阶级那种病态的狂怒中,并用毫无意义的残酷手段,一意孤行地进行报 复。城市贫民,说得更确切些,是贫民中
一无所失的最底层人民,常常依 照他们的榜样行事。
每天有塞尔维亚人从德里纳河畔或从克拉伊纳山里被押送到这里,有 时一两个,有时十来个一群,他们被
五花大绑,受尽了折磨。他们被指控 犯有严重的,然而却是莫须有的罪名。他们之中有城市居民,也有神甫, 但
主要是农民。
没有人对他们进行审讯和判决。在这些日子里,他们落到狂怒的特拉 夫尼克商业大街,不啻坠入烈焰熊熊
的火山口。那里没有侦讯和审判,他 们受到的只有无尽的摧残。
杰佛西不顾达维尔的劝告和警告,走出了领事馆,看见茨冈人正在骡 马市场中央拷打和处死两个不知姓名
的人。他站在人群后面一个不大的土 岗上,全神贯注地观看眼前发生的事情。他没被人发现,所以不论是受难
的人,还是刽子手和看热闹的人,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广场上人头攒动,混乱不堪。几个兵士押来了两名犯人,他们赤着 脚,没戴帽子,下身穿着粗呢裤子,上
身穿着衬衫,当胸被撕成碎片。
这两人又高又黑,面貌相像,酷似同胞手足。从残存的衣服碎片来判 断,他俩是小市民,一路上吃尽了苦
头,受尽了折磨。据说,两人把萨 拉热窝主教的书信放在空心棍子里,正准备送往塞尔维亚时,当场被抓 获了。
士兵们使出浑身力气,想清出一块地方来执行绞刑。两个身为刽子手 的茨冈人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绳子。急
躁的人群乱吼乱骂,既针对两名犯 人,也对着士兵们和茨冈人,他们一会儿拥到这边,一会儿冲到那边,扬 言
要把死囚同刽子手一起踩死,一起消灭。
两个被绑着的人裸露着长长的头须,笔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露 出惊诧和难堪的表情。两人脸上既无
恐惧,也无勇气,既无激情,也无屈 从。看来,他们内心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只希望人们别来妨碍他们,打扰
他们,好让他们苦苦思索下去。周围这片起哄声和吆喝声,似乎同他们毫 不相干。他们只是眨巴着眼睛,一直低
着头,仿佛想以此挡住妨碍他们完 全浸沉于沉痛忧虑中的拥挤和喧哗。他们的额头和两边太阳穴青筋勃起, 汗
如雨下,他们的双手被捆,无法擦去汗水,所以汗水成串成串地沿着青 筋嶙嶙、汗毛浓密的头颈滚滚而下。
两个茨冈人总算解开了绳索,他们来到第一个囚犯面前。囚犯稍稍后 退了一下,但立即停了下来,听任他
们摆布。第二个囚犯与第一个就在同 一刹那间也后退了一下,仿佛他俩被无形的绳子绑在一起似的。
就在此时,一直镇静地观望着这一切的杰佛西迅速地转过身,消失在 旁边那条街里。最惨不忍睹、最撕心
裂肺的场面他没有看到。
两个茨冈人把绞索分别套在两个死囚的头颈上,但并没有立即把他们 吊起来,而是分别走到一边,各自用
力拉绳索的一端。蒙难人的喉部发出 呼噜呼噜的声响,眼睛从眼眶里往外暴,他们活像走在绷直绳索上的两个
小丑,双腿哆嗦着,浑身扭动着。
人群中掀起了骚动,一阵拥挤,大家一窝蜂地向刑场拥去。蒙难者的 第一阵抽搐引起了兴高采烈的叫好声,
人们手舞足蹈,哈哈大笑。但是 当这两个不幸的人出现了死前的痉挛,动作变得难以想象的恐怖时,站 在前几
排的人开始转过脸去,纷纷往后退。是的,为了发泄一种深藏在 心头的、难以说清的完全控制着他们的不满情绪,
他们本来就盼望出现一 种非同异常的、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场面。他们早就向往一饱折磨和惩 治敌人的眼福。
然而眼前突然出现的景象,对他们自己来说,也变成了痛 苦和折磨。又惊又怕的人们纷纷转过脸去,想回到人群
中躲起来。可是站 在后面、没有看到这一情景的人们,拼命往前挤,把他们一点点推向前
去。近看这副惨状,他们惊呆了,赶紧转过身去,背对着刑场,挥动着拳 头,拼着命往外挤,像逃避大火似的。
人群不知道他们逃跑的原因,不 理解他们为何这样张皇失措,便以拳还拳,迫使他们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去。两
个正在慢慢死去的受难者在跳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舞蹈,围观舞蹈的 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只见拳头挥舞,冲
突、争吵和真正的打架此起 彼伏。挤在人群之中,无法拉开架势拳打脚踢,只能拧一把,抓一下,吐 唾沫,破
口骂几句,他们莫名其妙地以本来对死囚的仇恨互相瞪着对方那 张歪扭了的面孑"那些直接面对绞架的人吓得要
死,他们推推劇桑,拼命 往外逃,而大多数人从四面八方往刑场这边挤来,咋呼,瞎闹,可他们却 一声不响。
那些离得很远的人既没有看到行刑,也没有看到前排打架,正 随着人群左摇右晃,嘻嘻哈哈,他们不知道前面出
现的恐怖场面,相互打 澤说笑,你呼我应,这在情绪激动和拥挤不堪的人群中是常见的现象。各 种各样的声音
和惊 一惊讶的、愤怒的、恐惧的、厌恶的、狂怒的、嘲 弄的、讥讽的——相互混合,相互冲撞,相互呼应,这
一切又被挤在一 堆、挤痛肚子、挤得透不过气来的人们所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呼喊和吵嚷所 压倒。
“嗨嗨,嗨! ”一群发了狂的青年想分开人群挤上前去,他们扯开嗓 门,齐声吆喝。
“用力挤一挤呀! ”另一群人回应着,他们往相反的方向挤。
“干吗打人?你疯啦? “
“呆子,呆子!你才疯了! ”一个人自己也用失去理智的声音嚷道。
“揍他!干吗舍不得?他又不是你的亲兄弟! ”一个人从远处快活地补 充了一句,以为这是开玩笑。
杂沓的脚步声,沉闷的拳击声。接着响起了一片人声:
“你嫌少!还想来两下?给你!想好好地松松筋骨?”
“喂,你那个戴小帽子的! ”
“你推个啥?走近点儿,老子问你点事。”
“同他客气个啥?!照脑袋给他一下! “
'别,另 U—打! ”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只有站在前排的或事先爬到高处的人,才能够看 到刑场上发生的事情。两个受难的人
先后失去了知觉,跌了下来。此刻他 们两人躺在地上。茨冈人跑去把他们拉起,用水浇,用拳头打,用指甲 掐。
两个不幸的人刚一苏醒,站起身子,残酷的刑罚又开始了。又套上绳 子从两端拉,受难的人又开始跳起舞,又发
出阵阵呻吟,只是动作和呻吟 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站在前面的人又开始往后挤,可是密匝匝的人群 不放他
们过去,又骂又打,又把他们挤到他们想逃离的刑场跟前。
有个个子不高、长着猴脸的伊斯兰教会学校的学生,突然犯了癫痫 病。他虽然已经失去知觉,脑袋往后仰
着,脸色苍白,口吐白沫,但没有 倒下来,被一堆拥来挤去的激动人体紧紧地夹住,直挺挺地竖在那儿。
这种惨不忍睹的绞刑重复了三次,每次两个受难者都毫无怨言地站起 来,伸出脖子去就绞索,他们就像那
种人,竭尽全力,想把他们应办的事 情办得合乎人们的要求。两个人精神集中,神情镇静,比茨冈人和任何一
个观众都镇静,只是若有所失,忧心忡忡,其状之深,甚至连临死前的痉 挛也不能完全消除他们脸上这种深沉和
痛苦的忧虑表情。
到了第四次,无法再使这两个人恢复知觉;于是茨冈人走到仰面朝 天躺着的两人跟前,对准每个人的下身
狠踢了几下,以此结果了他们的 性命。
茨冈人卷着绳索,等人群慢慢散去,好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他俩惴惴 不安地转动着眼珠,每做两个动作之
后,便急躁而又贪婪地抽着人家递过 来的纸烟,使人感到他们既怨恨这批在周围闲逛的不通情理的穷哥儿们,
也怨恨这两个被遗弃于无数看热闹的人群急速迈动的脚下,一动不动、已 经毙命的犯人。
过了不久,这两具姓名不详的受难者的尸体,被吊在公墓墙上专设的 绞架之上,好让四面八方过往行人看
个清楚。他们的身体拉长了,又恢复 了原来的样子,笔挺,匀称,酷似同胞兄弟。身体轻似纸片,而头显得彳艮
小,因为绳索深深地嵌入了颈部。面色安详,无一丝血色,但并不像活活 被吊死的人通常那种歪扭的青紫面孑
L。两条腿并在一起,而一只脚掌稍稍 有点露出,像是在跑动之中。
中午时分,杰佛西在回家路上看到他们两人,就是这副模样。一个人 那件肮脏衬衣的一只袖子在肩头被撕
破了,那块布片随着微风在飘舞。
年轻人咬紧牙关,暗自横下心来,要把这一惨相亲眼看个仔细。他自 下而上地看死者的脸,感到无比震惊,
但神情依然庄严肃穆。
他满怀沉痛和庄严的心情回到领事馆,久久不能平静下来。现在,在 他的心目之中,达维尔显得渺小,区
区小事就弄得他手忙脚乱,六神无 主,而达夫纳是个粗鲁无知之徒。达维尔前怕狼后怕虎,显得幼稚,空 虚,
而他的所有意见,不是严重脱离实际,纸上谈兵,就是琐碎浅薄,迂 腐至极。杰佛西知道自己亲眼目睹的情景和
不可言喻的深刻感受都无法同 他谈。晚饭之后,他依然处于这样的情绪,便提笔写了 “波斯尼亚如何对 '贱
民’和叛军执行死刑” 一文,作为他那本波斯尼亚记事的一章,内容翔 实,毫无夸张。
人们对这种令人恶心和流血的场面开始司空见惯了;见过的场面,他 们很快置于脑后,他们要求越来越新
奇,越来越多样化。
在客栈和奥地利总领事馆之间那个被人们踏实的土岗上新辟了个刑 场。总督的刽子手叶克列姆在此地砍掉
犯人的脑袋,然后插在木桩上。
冯・米特勒家里响起了一片呻吟声和哭泣声。安娜-玛丽亚跑到丈夫 面前,冲着他拿腔拿调地嚷道:“约瑟
夫,看在上帝的面上吧! ”并说他是 罗伯斯庇尔①。她开始收拾行装,准备逃离此地。稍后,怒气发泄完毕,
她 疲惫不堪地扑到丈夫怀里,双手搂着他的头颈,号啕大哭,犹如一位被判 处上断头台,而刽子手已等在门外
的不幸女皇。
不幸的小阿加塔着实受了惊吓,坐在外廊里的矮凳上,痛苦地低声啜 泣,这对冯■米特勒来说,比观看妻
子的吵闹场面要难受得多。
脸色苍白、有点驼背的翻译罗塔,奔走于总督府和官员之间,恐吓, 收买,使出软硬两手,要求停止在领事
馆门前行刑。
那天晚上,广场上押来了十来个边境上的塞尔维亚农民,他们在马灯 和火炬照耀之下,在狂怒的土耳其人
的号叫、狂舞和怒吼下,被砍下脑 袋。首级被插在木桩上。市内的饿狗从四面八方聚拢到刑场,它们的呜呜 发
威声传到领事馆内,彻夜不绝。借着月光,能看见饿狗纷纷冲上木桩, 从人头上撕下一块块肉。
只是到了第二天,领事拜见了代理总督之后,木桩才被拆去,此地的 行刑才算停止。
达维尔没出门,只听到远处传来的人群的沉闷喊声。不过他从达夫纳 那里不断得到叛乱过程和市里处死人
数的情报。在得知奥地利领事馆门前 发生的事情之后,达维尔顿时忘却了恐惧和谨慎,不同任何人商量,根本
① 罗伯斯庇尔(1758—1794),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家,雅各宾派专政 (1793 年 6 月一 1794 年 7 月)的
革命政府首脑。
不考虑是否符合国际惯例和职务的规矩,便坐下来,给冯•米特勒写了一 封友好的信。
达维尔一生中难得这样一次处理问题:一反举棋不定的常态,明白无 误地知道应该釆取什么行动,并有足
够的勇气完成。
不消说,信中谈到了战神贝娄娜①,谈到了无休无止的“剑拔弩张”的 局势,也谈到了报效自己皇上的耿
耿忠心。
“但是在下以为,”达维尔写道,“倘若权作例外,值此非常之际,给阁 下写上几笔,既不会有伤阁下感情,
也不会有损阁下的公务。
“惊悉尊府门前之事,在下与内人忧愤交加,我等也深受每日暴行之 苦,恳请阁下相信,在此之际,我们思
念阁下和阁下全家。
“尽管我们暂时还有隔阂,但我们同是基督徒,同是欧洲人,故拟在 此时日,聊致同情和慰问之意。”
只是在这封信通过间接的渠道送到拉什瓦河彼岸的领事馆之后,达维 尔才开始怀疑此举是否妥当。 ’
冯•米特勒收到达维尔信的那天,是一八。九年七月五日,瓦格拉 姆②大战就在此日拉开了序幕。
特拉夫尼克在最美好的七月里,出现了一派混乱现象。一种聚众闹事 的疯狂行为感染了人们,把人们从家
里赶出来,驱使他们去干他们过去根 本不敢想象的、不可思议的骇人听闻的勾当。事态按照流血和变态的本能
的规律,自然而然地发展着。事件的发生,纯系偶然,只是某人的一声吆 喝或是青年人的一句笑话,但其发展难
以预料,其结局出乎意外或戛然而
罗马神话中的女战神,战神玛尔斯的妻子或姐妹,为玛尔斯准备战车。
村名,在维也纳东北十八公里。一八。九年七月五日至六日,法军与奥军曾在 这里进行会战。
止。几伙青年人,抱着明确的目的,往一个方向走去,但是途中看到另外 一种更为激动人心的场面,就忘掉了一
切,不假思索地蜂拥上前,好像他 们准备搞这种事已有几个星期之久了。他们的劲头真叫人惊奇。每个人都 燃
起捍卫信仰和秩序的愿望,每个人都怀着虔诚的信念和神圣的愤慨,不 能满足于旁观,恨不得亲自动手杀死或侮
辱那些叛徒和对国家遭难,对他 们个人受苦负有罪责的奸贼。人们去刑场,犹如去圣地朝拜,希望在那里 得到
奇迹般的治愈,减轻一切苦难。每个人都想亲手押来至少一名叛军或 间谍,并参加行刑处决,或者至少参加讨论
处死他的地点和方法。因此争 吵和打架不断发生,有的人趁着火气和愤恨,也公报私仇。常常可以看到 这样的
情景,十来个土耳其穷光蛋围着一个犯人,激动地挥动着双手,骂 骂咧咧,好像他们在互相争购一头小绵羊。有
些半大小子你呼我喊,晃荡 着特长的裤子后裆,气喘吁吁地奔来跑去;他们在自己的小刀上抹上一点 死者的血,
想事后在街巷中跑着玩时,挥舞刀子吓唬小孩。
这些日子里,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正是草木繁茂、雨水充沛、水果 早熟、鲜花遍地的时节。夜里,寒月
清辉,亮晶晶如同白昼。可是流血的 狂欢昼夜不停,这里,众人追求的目标是相同的,可是互不理解,而且自
己也认不出自己来了。
骚动席卷全城,并像疫病似的传染开来。早已熄灭的仇恨苏醒了,昔 日的敌对情绪又复活了。无辜的人们
由于注定要犯的错误或误会而遭到 斷。
领事馆内的外国人不上街了。警卫给他们提供一切事件的情况。只有 科洛尼亚例外,他不能闷坐在自己那
幢与世隔绝的潮湿小房里。老人睡 觉、工作都不得安生。他下了山,挤过狂怒的人群,经过到处所设的刑 场,
向领事馆走来。大家发现,他成天处于激动状态,眼睛射出不正常的 光芒,浑身哆嗦,出言嗫嚅。这块盆地里飞
舞的疯狂旋风,仿佛旋涡卷干 草一般,把老人卷了进去。
有一天中午,科洛尼亚从领事馆回家的路上,看见市场中央一群土耳 其贫民押着一个人,这人被倒绑着双
手,打得遍体鳞伤。医生完全可以躲 进旁边的一条小胡同,但是一种不可遏止的力量吸引着他向人群走去。就
在他快赶上人群时,响起了一个嘶哑的声音:
“医生,医生,救救我这个无罪的人吧! ”
科洛尼亚中了邪似的走近前,睁大那双近视眼,仔细一看,认出那是 弗伊尼扎村的居民,天主教徒库利耶
尔。这个人号叫着,急得说话结结巴 巴,央求他们放了他,因为他是无辜的。
科洛尼亚向人群中张望,想找个可以谈话的人,但碰到了许多阴郁的 目光,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或做什么
动作,人群中出来一个双颊深陷、面 色苍白的高个子,拦住他的去路: '
“得了吧,你走你的路! ”
由于压抑不住的狂怒,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如果人群中不钻出这个人,如果他不用这样的口吻说话,那么老人可 能会从旁边走过去,让这个软弱的弗
伊尼扎人听天由命。但是这种声音像 无底深渊那样把他吸了进去。他想说,他知道库利耶尔是个正派的公民, 他
想问库利耶尔犯了什么罪,他们要把他押往何方,但是高个子不让他开 口说话。
“告诉你,你走你自己的路。”土耳其人提高嗓门嚷道。
“不,这不行!你们想把这个人押到什么地方?”
“哼,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这是押送这条狗去上绞架,像绞死其他 狗_样绞死他。”

“怎么?为什么?不能绞死无辜的人。我去叫代理总督。”
说到这里,科洛尼亚也提高了嗓门,没有发觉此事要愈闹愈僵。

人群中掀起一阵喧哗声。附近有两座清真寺,一座在旁边,一座稍远 些,清真寺高塔上两个报祈祷时间的
人正在用力呼唤教徒去做祈祷,两个 报时人的声音此起彼伏,互相交织。周围的人群越聚越多。
“好吧,既然撞上了你这样一个保护人,”高个子土耳其人大声嚷道, 哪我把他就地绞死,看,就吊在这棵
桑树上。”

“不行,你敢!我去喊执行官,我去面见代理总督。你算什么人? ”老 人声色俱厉,不连贯地高声吆喝。
“老子是不吃你这一套的人;滚开,趁老子还没剥你的皮! ”

人群中响起叱骂声和喝彩声。人们纷纷从商业大街聚拢来。在这场对

骂中,高个子每骂一声,就往四周环视一圈,等待鼓励。聚拢来的人们一 动不动地望着他,脸上赞同之情一望而
知。

高个子土耳其人朝路边的那棵桑树走去,人群跟在他后面,科洛尼亚 就夹在人群中间。现在人们大喊起来,
挥舞着双手。科洛尼亚不甘示弱, 也高声回敬,可是人们不听他的,不时打断他的话。
“栽赃,无耻,绑架!你们丢苏丹的脸。强盗!半拉子土耳其佬! ”老 医生声嘶力竭地骂道。

“闭上你的嘴,要不把你同他一起吊死厂

“吊谁?吊我?看你敢动我一根毫毛,你这可恶的半拉子土耳其佬! ”
科洛尼亚的全身关节仿佛都松开了,两腿哆嗦着,双手挥动着。眼下 他和高个子土耳其人出现在拥挤的人
群的正中央。弗伊尼扎村那个人却站 在一边,暂时被大家忘记了。
高个子斜睨了自己人一眼,挑衅似的嚷道:
“你们都听见了吗?他骂咱们的教和咱们的圣徒! ”
那些人都点头证实。
“立亥!1 把两个人都吊死。”
科洛尼亚周围一片纷乱。
“这是什么话?骂教?骂圣徒?我可比你这个波斯尼亚杂种更加了解 伊斯兰教……我……我……”科洛尼亚
大声说着,口吐白沫,奋力抵抗, 他完全不能自已了。
'把这个异教徒狗杂种绞死。”
在这阵已经开始的纷乱中,时而传岀科洛尼亚好像被掐住脖子的嘶哑 的断断续续的话:
“……土耳其人……我是土耳其人……比你还纯一点……”
这时有三个商人出面干涉,把科洛尼亚从人群中搭救出来。他们证 明,老人两次大声而明确地宣布自己皈
依伊斯兰教,因此现在不能动他。 他们像送新娘似的小心而又隆重地把他送回家去。除此之外,也别无他 法,
因为老人已经失去常态,哆嗦着全身,口中还喃喃地嘟嚷着不相连贯 和毫无意义的话。
那些押送库利耶尔的人,也就是充当他的原告、法官和刽子手的人, 此刻又是惊诧又是失望,把他也放了,
让他回弗伊尼扎村去。
奥地利领事馆的医生改信伊斯兰教的消息不胫而走。在这座失去理智 的城市里,疯狂之举日甚一日,无法
全信的怪事层出不穷,但甚至在这 里,科洛尼亚做了土耳其人的消息也出乎大家的意外。
因为基督徒中没人敢上街,所以流言既不能相信,又无法去调查。领 事派仆人去多拉茨见伊沃•扬柯维奇,
可是神甫对这一消息表示怀疑,答 应_俟骚动稍见平息,就去见领事,可能就在明天。
傍晚,罗塔遵照领事的指示,去坐落在乱石堆中陡坡上的科洛尼亚的 家。半个小时之后他回来了,脸色苍
白,反常地沉默寡言。他被一伙野蛮 的陌生人吓坏了,他们全副武装,冲着他的脸嚷道:“信伊斯兰教吧,臭
基督徒,现在还来得及! ”他们的举动无异于醉汉或疯子。但是他在科洛 尼亚家里看到的事更使他震惊。
他一跨进门槛,立刻有几个心平气和、没带武器的土耳其人从房子里 迎面朝他走来。他看见科洛尼亚的阿
尔巴尼亚仆人一脸惊慌神色。前室里 乱七八糟。地上洒满了水,房间深处传来科洛尼亚的声音。
老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非常激动,他那张一向没有血色的灰白面 孔,此刻涨得通红,下颌哆嗦着。他像
人们眺望远方那样,眯缝起眼睛久 久地望着翻译,目光锐利,充满敌意。罗塔说,他奉总领事之命前来了解 此
处出了什么事,话没说完,科洛尼亚激动地打断了他:
• “没什么,什么事也没出过,什么事也不会出。请不必为我担心。我 在守卫自己的阵地,守得很牢。我是
一名忠于职守的士兵,就站在此地 守卫。”
老人停住脚步,猛地抬起头,挺起胸,断断续续地低声重复说道:
“对,就站在此地,此地,此地。”
“您站着吧……站着吧……医生先生,”迷信和胆小的罗塔顿时失去了 自己蛮横的、惯有的自信心,嗫嚅地
说道。他往后倒退着,目不转睛地盯 着医生,用颤抖的手摸到背后的门把手,口中不停地重复着:“您站着吧,
站着吧……”
但是老人出乎意料地改变了紧张的姿势,突然信任和温和地俯下身 来,看着惊恐万状的罗塔。老人的脸上,
更确切地说是在他的眼里,出现 了意味深长和得意洋洋的笑容。他仿佛要告诉一件极大的秘闻,伸出一个
指头警告一下,然后悄悄地说道:
“穆罕默德说:’魔鬼随同血液在人体内循环。’可是穆罕默德也说: '诚如望日望月,你一定看得见主!
正说着,他猛地往后一跳,神色变得严肃而又委屈。看到比这更逼仄 的场面翻译官也会怕得要死,他便趁
此机会悄没声地开了房门,影子般地 溜进前室,不辞而别。
房外月明如水。罗塔穿街越巷,快步急行,看到影子就胆战心惊,老 觉得背上有无数蚂蚁在爬。就是回到
家里,站在领事面前,他依然无法镇 静下来,说清科洛尼亚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只是一个劲地重复说医生发疯
了,领事问他作出这样的结论根据佰 I 在,他却答道:
“疯子,疯子! 一个人只要一谈上帝和魔鬼,他就是疯子。看到他那 副模样真怕人,看到他那副模样真怕
人。”罗塔一个劲儿地反复说。
傍晚时分,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说奥地利领事馆的医生公开表示愿意 改信伊斯兰教,明天将举行隆重仪式。
但这件事注定实现不了,因此无人 知道医生叛教的真相。
翌日,又有消息传出,而且比第一条消息传得更快,说早晨有人在溪 边果园的小径上发现科洛尼亚的尸体,
他是掉在他房子所在的峭壁下那个 深谷中摔死的。老人的头摔得粉碎。阿尔巴尼亚仆人说不清科洛尼亚夜间 何
时出的家门,怎么会跌进深谷的。
听到医生死亡的消息,多拉茨神甫下山来到特拉夫尼克,了解有关葬 礼的事宜。伊沃修士冒着遭到骚动人
群攻击的危险,来到医生的家门,但 并未在那里滞留多久。杀气腾腾的土耳其人擎着木棍和长柄斧头,不准他
进屋,他虽然身体臃肿,但却灵巧地穿过土耳其人群,沿着陡峭的小径溜 了下来。死者已由霍加穿上了衣服,因
为上面提到的三个公民证实,医生 三次自愿和明确地声明,他准备信仰伊斯兰教,因此现在同特拉夫尼克商 业
大街的许多半拉子土耳其人相比,他才是真正的穆斯林。罗塔听到医生 死亡的消息后,带了警卫阿赫麦特来到这
里,他只看见几个土耳其人在医 生家门口忙忙碌碌;他看了看,就返回领事馆。警卫留下来参加葬礼。
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另一个时期,时局哪怕稍微安定一点,总督府里如 果还有那么一两位高级官吏,那么宗
教和世俗当局都会出面干涉,奥地利 领事馆的行动也会更加果断,神甫也能够找到几个有影响的土耳其人,不
幸的科洛尼亚的死因也能弄个水落石出。但目下全城上下一片疯狂、混 乱,谁也不听谁,谁也不理解谁。骚动本
来已开始平息,此刻又有了新的 养料,人群抓住老人的尸体,仿佛抓住一件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虏获物。他 彳门
不处死他,不在他身上放点血是不会罢休的。
中午时分,医生被葬在陡坡上土耳其公墓的一座草木茂盛的坟岗子 上。虽然商界还在罢市,还是有不少土
耳其人离家前来参加医生的葬礼, 因为他以如此不同寻常和出人意料的方式皈依了伊斯兰教。但是最多的还 是昨
天准备吊死他的那批手拿武器的穷人。这批神情专注、情绪忧郁的土 耳其人抬着死者,轮流换着班,换得非常灵
巧,以至于装着白布裹尸的棺 材好像是在他们不断挪近的肩膀上滑行的。
大规模的骚乱突然以这一激动人心的事件而告终。人们不再处死塞尔 维亚人。全城的人仿佛酒醉初醒,感
到难为情,都想尽快忘却过去发生的 事情;那些最热衷于起哄的莽汉和专事教唆的罪犯都一下退到遥远的地 区,
像河水退回河槽一样。原先的秩序恢复了,现在对每个人来说,哪怕 有一段时期的安定也好,多少可以忍受了。
特拉夫尼克笼罩在一片沉闷、 平稳的寂静中。这种寂静仿佛从未遭到过破坏。
斯柯普梁宁-苏莱曼帕夏的归来,加速了安定的进程。处处可以感到
那坚定的语言和有力的手腕在起作用。
苏莱曼帕夏回来后,立即召见本城几个最有名望的富商大贾,要他们 报告他们对这个和平城市及其和平居
民做了些什么。他穿着便服站在他们 面前。出征回来后,他显得清瘦,高高的个子,肋骨像良种猎犬那样细而
突出,一双大眼睛呈蔚蓝色,他像对待孩子那样盘问和训斥他们。他在真 正的征讨中度过了六个星期,后来在自
己库普列斯的领地待了两星期,此 刻他严厉地瞪着这些脸色苍白、神态颓唐、业已清醍过来的人们,疾言厉 声
地责问他们,商界从何时开始有权私设公堂,是谁给的权力,最近十天 来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你们说,贱民不服约束,不听话,懒惰。我同意。不过贱民不会自 行其是,他们总是仰仗主人的鼻息。这
一点你们最清楚。总是老爷先变 坏,而贱民仅仅是学他们的样子。如果贱民突然跑出来为非作歹,那你就 不要
他,另外找一个嘛,因为这一个已经没有用了。”

苏莱曼说话的样子,仿佛他昨天亲眼目睹了这些严重而棘手的事件似 的,关于这些事件,天分不高的特拉
夫尼克商贾不能理解,因此不得不多 费些唇舌讲讲清楚。
“主,光荣和众口称颂的主,赋予我们两种特权:占有土地和伸张正 义。好吧,现在试试看,你们盘起脚,
坐在坐垫上,听任那些半拉子土耳 其人和穷光蛋去私设公堂,草菅人命,到那时连佃农也要起来造反了。佃 农
应该干活儿,而主人要监督他们,就说草吧,它既要露水,也需要大镰 刀。两者缺其一就不可思议。你看我吧,”
他不无骄傲地对站在最近的一个 人说,“我已经五十五岁了,可我还能在午饭之前骑马跑遍布戈伊诺周围我 的
全部庄园。我手下就没有不听话的坏佃农。”
确实,他那长脖颈和青筋嶙嶙的双手被太阳晒得黝黑,像短工的一样
xbrj 心止
粗槌。
在场的人都无法对答,但是每个人都想尽快地、太太平平地离开此 地,忘却过去的一•切,并尽量不被他注
意。
I 一俟骚动趋于平息,冯-米特勒立即着手调查科洛尼亚莫名其妙改信 伊斯兰教和神秘死亡的原因。他这么
做不是为了科洛尼亚本人,他早就认 为此人不能自持,不宜工作。他深知其人,认为医生完全可能在争论激烈
之时突然宣布自己是穆斯林;也认为他可能自杀或失去知觉,坠入深谷。 而今,骚动平息下来,一切变了样,人
们改变了思想方式和行为,要调查 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下,在人人发疯、流血和造反情况下发生的事情,又谈 何
容易。
但是冯-米特勒必须采取这些行动,以保持帝国的威信,制止再次发 生侵犯奥地利臣民或领事馆人员的可能
性。再说伊沃神甫为了天主教界的 利益,也鼓励他要求就科洛尼亚退出教会和葬礼等事宜作出说明。
苏莱曼帕夏是总督府里唯一同情冯-米特勒的人,他赏识冯-米特勒 而不喜欢达维尔,因为他不喜欢达维尔
的外貌,因为他同达维尔谈话一定 要通过翻译,所以苏莱曼帕夏尽量满足奥地利领事的要求。但是与此同 时,
他诚恳建议不必把事态激化,不要做得太过火。
-“我知道您应该捍卫贵国臣民的利益,”他对领事说话时用的是一种冷 静、审慎和从容不迫的语气,这种
语气,每个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是 无可指责的,“我明白,此举乃是您的本分所在。不过,把皇帝陛下的威
信 同每一个臣民都联系在一起,是否值得呢?人有各种各样,而陛下的威信 却是绝无仅有啊。”
苏莱曼帕夏干巴巴、冷静地给他说明了让双方满意的可能的事态 结局。
至于科洛尼亚是否改变信仰的问题,还是不提为好,因为当时局面如 此混乱,不要说土耳其化的人和正统
的土耳其人或这一种和那一种宗教难 以区分,就是白昼和黑夜也难以区分,凭良心说,此人不过如此,基督教
并不会因为他退教而蒙受多大损失,而伊斯兰教也并不会因此而有所得。
至于此人在如此令人费解地改信伊斯兰教后猝然死亡的不明原因,更 不必细问。死者已经不会开口说话了,
一个神志不清、走路不看脚下的 人,随时可能滑倒的。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谁也不会因此受屈。何必去 寻找
其他的可能性呢,那是永远也无法完全解释清楚的,领事馆也永远得 不到满意的答复。
“现在要捜捕那些在特拉夫尼克私设公堂,草菅人命和逼人改信伊斯 兰教的流氓和傻瓜,非我力之所能,”
苏莱曼帕夏最后说,“要让安息在土 耳其墓地的死者复生,并盘问清楚,也非您力之所及。谁能纠偏补弊呢?
最好放下这个问题,做点更为有益的事。您的忧虑,就是我的忧虑,我完 全能理解。因此我要下令调查和说清医
生的死因,让所有的人都明白,在 这个问题上没有人有罪。这些问题容易说清,也容易找到证明,您就写信 告
诉您的上司,这样,无论是你们还是我们双方都不再有任何怀疑,不再 会引起任何指责。”
冯•米特勒自己也懂得,这虽不是上上之策,但至少是唯一可行的办 法。但他还是要求总督的助手再下达一
些命令和指示,使外人看来,领事 馆得到了满意答复,并证明领事馆克尽了职守。
所有这些情况连同罗塔关于他最后一次同科洛尼亚见面的报吿,都着 重说明科洛尼亚事件是一个发了疯的
人的不幸事件,这多多少少可以让维 也纳感到满意,从而也挽回了领事馆的威信。但是冯-米特勒内心不满意 事
态的过程,也不满意他自己。
他脸色苍白,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思考着这一切,觉得自 己在这整整一连串极其错综复杂的情
况下无力自卫,束手无策;他诚实 地、忠心耿耿地恪守自己的职责,做着力所不及的工作,尽管他明知这一 切
是徒劳的,毫无希望的。
户外正是七月的煥热,而上校却在颤抖着,有时觉得他自己也失去知 觉,坠入无底的深谷之中。
十七
第二次更加可怕的骚乱竟没有触及法国领事馆,相反,到末了,奥地 利领事馆和科洛尼亚医生却变成了骚
乱的中心。尽管如此,法国领事馆的 全体成员仍然度过了不少难堪的白天和不眠的黑夜。除了杰佛西有两次短
暂外出外,在那些日子里,甚至没有一个人敢于走到窗边。这次骚乱对达 维尔来说比第一次更加痛苦,因为像他
这种人对这类事件不可能习惯,相 反只会一次比一次更加难以忍受。
像在第一次骚乱时那样,达维尔也曾想逃出特拉夫尼克,以保全生命 和家庭。他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痛苦
地思考着,估计着各种最最不幸的可 能性。但是在仆人和职员面前,以及在妻子面前,他丝毫没有流露出自己
的打算和情绪。
但是即使在共患难的过程中,领事同他的第一副手也未能有所接近。 他一天几次主动找杰佛西谈话(躲在
房子里,他们两人见面的次数比往常 要多)。但是没有一次谈话有圆满的结局并带来宽慰。除了一些其他的担
忧、怀疑和失望,达维尔还时刻反复告诫自己:他身边的这个人是与他格 格不入的,观念和习俗使他俩水火不容。
甚至年轻人的许多毋庸置疑的优 秀品质:勇敢、忘我精神,特别是在这种形势下表现出来的镇静自若,也
未能打动达维尔的心。因为一个人的优点只有用符合我们的观念和喜好的 形式表现出来,我们才会肯定和充分赞
赏。
达维尔依然像往常一样,怀着痛苦和蔑视的感情注视着发生的事件, 他把这一切归结于这个国家人民的凶残
本性和野蛮的生活方式,他唯一关 心的是,如何在这样的形势下挽救和捍卫法兰西的利益。杰佛西恰恰相 反,
他以使达维尔大为惊诧的客观态度分析周围的现象,竭力对各种现象 产生的原因和条件加以解释,而不考虑它们
对他个人和领事馆的利害与好 恶。这种冷静的、淡漠的客观态度一直使达维尔窘困和不快;因而他不能 不从中
看到这是年轻人比他高明的佐证。在目前形势下,这种客观态度使 他更为不快,所以他很难忍受。
任何一次谈话,有关公务的,半公务的,甚至非公务的,总引起杰佛 西许多联想、总结和清醒的客观推理,
而激起领事的却是恼怒和受了侮辱 的沉默,可是年轻人却没有察觉到。
这位富家子弟多才多艺,议论起问题俨然是个百万富翁,他举止豪 迈,性格固执,挥金如土。达维尔没有
放手让他为领事馆作出更大的贡 献。从职务范围来看,杰佛西有誉清领事报告的职责,但达维尔避免给他 这份
工作。他总担心年轻人在誉写领事报吿时会持抵制态度,在他看来, 年轻人的智慧使其长了上百只眼睛,正是这
种担心,阻止了他这样做。达 维尔生自己的气,因为他每写三句话,心中就不由自主地觉得其中有一句 要被年
轻助手评论。因此,到头来,有些重要报告还是宁可亲自起草,亲 自誉写。
简言之,在一切事务中,更为重要的是,在拿破仑新近举兵进攻维也 纳而引起的一切忧虑之中,杰佛西不
是他的帮手,而往往是使他伤脑筋的 负担。他们两人如此格格不入,以至于无法共享欢乐。七月中旬,几乎在
骚乱结束的同时,拿破仑在瓦格拉姆大获全胜的捷报也传到此地,接踵而 至的是与奥地利议和的消息,对达维尔
来说,出现了往昔那种周期性的开 朗心情。他觉得,一切有了幸运的转机,来到了圆满的结局。唯一使他扫 兴
的是杰佛西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年轻人并不因为胜利而欢欣鼓舞,同 样也没有在胜利之前感到疑虑和恐慌。
达维尔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年轻人脸上永远挂着同样的聪慧和恬淡的 微笑。“他好像稳操胜券似的。”达
维尔对自己妻子说,因为他再也没有什 么人可以发发怨言了,而话闷在肚子里又不行。
特拉夫尼克夏末那种烈日炎炎、非常美妙的日子又来到了,这对四季 皆宜的人来说是最美好的时光,而对
夏、冬违和的人来说也是最好对付的 季节。
一八 O 九年十月,拿破仑与维也纳宫廷在维也纳缔结了和约。成立 了伊利里亚行省,达尔马提亚和里耶卡,
即达维尔的活动范围也包括在 内。总督和行政长官携带着警察、海关和税务官员等全套人马来到新成立 的伊利
里亚省首府卢布尔雅那①,整饬管理,特别是安排同近东的贸易和 联系。还在这以前,马蒙将军因及时赶到瓦格
拉姆参加战斗而荣获元帅称 号。达维尔看到这一切,心头忧喜交加,这是一个协助他人获得胜利和荣 誉,而自
己置身于荣誉和奖赏之外的人的感情。这种感情正合他的心意, 它减轻了在特拉夫尼克生活的困难,这种困难是
任何胜利都无法真正改 变的。
有一个问题过去不断折磨着达维尔,而今依然折磨着他,这个问题 是,胜利是否彻底?和平能持续多久?
他不敢对任何人谈及,也不敢承认
① 今斯洛文尼亚首都。
自己在考虑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不仅关系他的安宁,而且关系他孩子们的命运,但是他无处 去寻找答案,不论是在他自己的内心,
还是从周围人那儿他都找不到。
在一次十分隆重的招待会上,达维尔向总督介绍了拿破仑陛下获得历 次胜利的详情和维也纳和约的条款,
特别详细介绍了涉及与波斯尼亚接壤 的邻国的那些条款。总督祝贺胜利,并对他们同周围邻国的睦邻关系将得
到巩固,此后周围邻国在法国管辖之下必将出现和平和井然的秩序表示 满意。
但是“战争”、“和平”和“胜利”这些词儿出自总督之口,有点死气沉 沉,仿佛是远处传来的声音,他
讲到这些词儿时,声音冷淡而生硬,表情 死板,仿佛在谈论遥远的往事。
同一天,达维尔也同总督的财政总监塔希尔贝格举行了会谈,塔希尔 贝格健谈得多,也容易接近得多。他
详细询问了西班牙的局势,他对管辖 新成立的伊利里亚诸行省的组织工作颇感兴趣 C 显然,他想获得一些消 息,
与他掌握的消息加以比较,但是从这位侃侃而谈和聪明、好奇的人物 口中套出来的东西不会比从沉默寡言和异常
冷淡的总督口中来得多。从他 的话中只体会到一点,他认为战争和拿破仑础艮异国的军事行动并未到此 结束。
而当达维尔想让他表达得再明白一点时,他就避不作答了 2
“贵国皇帝陛下是胜利者,在世人眼中,胜利者头上有一圈光环,或 如一位波斯诗人所说,’胜者面容如玫
瑰。'”财政总监脸上漾着狡黠的笑容 说道。
财政总监的脸上一直挂着一种奇怪的笑容,这种笑容使他的两眼眯成 了两道缝,而且稍稍有点斜视,达维
尔看到这种笑容总会感到一种无法解 释的尴尬。每次同他会谈之后,达维尔总觉得烦躁不安,仿佛财物被窃一
般。每次这样的谈话非但没有得到期望的解决和回答,反而产生了使他害 怕的新的问题和新的疑问。可这是总督
府内唯一愿意并善于进行事务性会 谈的人。
和约刚一缔结,两个领事馆又恢复了交往。两位领事开始互访,巧言 令色地对和约表示没把握的高兴,同
时又故作兴奋来掩盖两人最近几个月 中明争暗斗的窘态。达维尔尽量不以胜利者自居,免得触动冯•米特勒的 痛
处,同时又不愿意失掉以胜利作保障的优越地位。上校极其慎重地评论 一切,俨然是个希望尽量少纠缠于今日之
不快,而寄希望于未来的人。双 方的言谈中,都流露出忧郁凄凉之感,借此来遮盖自己的真实思想和真正 的恐
惧,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还想从生活中期待什么,但却意识到自己心 余力细,他们就常常进行这样的谈话。
冯-米特勒夫人还没有同达维尔夫人会过面,并侥幸地避开了与杰佛 西的相逢,对她来说,杰佛西当然早在
春天就已“离开人间”,长眠于她的 各种失望筑成的宽敞的大墓地之中。在法国进军维也纳的日子里,她固执
地、喋喋不休地表示“全心全意地站在伟大而无与伦比的科西嘉人①一边”, 弄得冯-米特勒日夜愁眉不展。领
事甚至在自己卧室里也无法忍受这种轻 率的话,每一句不合适的话都会引起他肉体的痛楚。
这一年夏天,安娜-玛丽亚又恢复了旧有的癖好——爱动物。她对 役畜、狗、猫和其他家畜那种过分病态的
怜悩之情,随时随地都会迸发出 来。脱了毛的、备受折磨的矮小的阉牛疲惫地挪动着两条细腿,它们那副 模样,
它们那落满苍蝇的温顺的眼睛,引起安娜-玛丽亚真正的神经质的 发作。她听任自己狂热的天性,不论在什么情
况下,不论在什么地方,都
① 拿破仑是科西嘉人。 没有分寸地、不加考虑地对这些动物表示关怀,这给她带来了新的失望。 她收集一
些癮腿的狗,长满疥癣的猫,给它们以治疗,并照料它们。她给 本来就快快活活和吃得饱饱的鸟儿喂食。她责备
那些把鸡倒背在肩上的农 妇。在城里,她常常叫住装得过满的大车和负载过重的马匹,要求农夫卸 掉部分货物,
给牲畜的伤口涂点药,挪动一下嵌进肉里的颈辘,或者松松 绷紧的马肚带。
这些事对这个国家来说是不可能的,不可思议的,它们导致令人可笑 的场面和不愉快的冲突。
一次,冯•米特勒夫人在一条坡度陡峭的大道上,看到一辆很长的大 板车,上面装满了粮袋,两头阉牛钥足
了劲往上拉,但车子却一动也不 动。于是,赶车的又牵来了一匹鸯马,套在两头阉牛前面,开始一面吆 喝,一
面鞭打。走在阉牛旁边的农夫,一会儿抽打它们的棱棱肋骨,一会 儿抽打柔软的牛脸,而那匹驾马却由一个身高
体壮的土耳其人用长鞭驱赶 着,此人叫伊勃罗-日瓦洛,浑身晒得黝黑,打着赤膊。他是城里的大坏 蛋、酒鬼,
以赶马为生,有时也兼做刽子手,因而抢了茨冈人的饭碗。
两头阉牛和一匹驾马怎么也配合不好,劲儿使不到一起,大车动不 了。农夫不断在后轮下面垫上石块。三
头牲口喘着粗气,打着哆嗦。车夫 用嘶哑的声音骂骂咧咧,说左面的那头阉牛故意不想拉。三头牲口又被套 上
车,但是那头阉牛前腿一软,跪了下来。另一头阉牛同马继续拉着。安 娜-玛丽亚尖叫一声,跑上前,冲着车夫
和农夫大吵大嚷;她的眼睛饱含 着泪水。那个农夫又垫上一块石头,尴尬地望着这个外国女人。而日瓦洛 满头
大汗,正在对那头阉牛发脾气,他认为它只是装出样子在拉,他弯起 食指擦掉额头的汗,一把甩在地上,嘴里骂
着叫花子和他们的父母,把满 腔怒气都对着领事的妻子。他左手提着长鞭,径直向她冲来。
“你这个婆娘,识相点,快滚开,别惹老子发火。要不,你瞧着…… 我把你……”
赶大车的刷地一下扬起了长鞭。安娜-玛丽亚面前出现了日瓦洛那 张扭歪的、汗水涔涔的脏脸,脸上全是皱
纹和伤疤,愤恨交织,但是主要 是倦容,因此现出一副哭丧相;这样的脸只有在赛跑获胜者的脸上才能看 到。
在这刹那间,警卫吓得半死,他飞也似的跑上来,一把推开失去理智 的车夫,把又气又恼,却又无可奈何而大声
啼哭的领事夫人送回家去。
整整两天两夜,安娜-玛丽亚一想起这个场面就浑身哆嗦,她噫着眼 泪请求领事,严惩那些残酷虐待牲畜和
侮辱领事夫人的人。每天夜里,她 浑身颤抖着从床上跳起来,惊叫着,挥动双手,驱赶开日瓦洛那张闪动在 她
眼前的面孔。
冯-米特勒温柔地安慰妻子,不过他知道,这无济于事。那天大车装 的燕麦是送到总督府仓库去的。日瓦洛
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同这种人多 费唇舌不值得。而主要的是,这一事件的肇事者是他自己的妻子,她像前 几
次在其他场合中那样,毫无道理地去干涉与她不相干的事情,而现在又 像往昔那样不想听任何理由和解释。因此
领事就像哄孩子似的尽量哄她, 答应她的全部要求,耐心地听她对自己的责备和数落,希望妻子忘掉自己 的癖好。
法国领事馆也有件新闻。
达维尔太太的身孕三月有余了。她几乎没有变化,身子依然虚弱,轻 盈,她轻快而无声地在偌大一栋房子
中和花园里来来去去,操持家务,购 买物品,里里外外安排得井然有序。这第四个孩子她怀得很吃力。去年秋
天,她的孩子夭亡,她一直浸沉在痛苦之中,日夜思念,但从未对人讲 过,现在这些忙碌和身体不适,倒能帮她
解除不少悲伤。
年轻的杰佛西正在特拉夫尼克度过最后的几天。他只等君士坦丁堡或 斯普利特去巴黎的第一个急使一来,
便与他一同起程。他得知,这一年他 将在君士坦丁堡的大使馆内任职。他那本论述波斯尼亚著作的材料已准备
就绪。杰佛西为熟悉了这个国家而感到满意,为能够离开此地而觉得欣 慰。他同它的寂静,同它的无数缺点进行
过斗争,如今他即将安然无恙、 精神抖擞地离开了。
临行之前,在圣母圣诞节①那天,他同达维尔太太去了一趟古契山修 道院。由于领事馆同僧侣们之间的关
系很僵,达维尔不想与他们一起前 往。关系确实冷到了极点。法兰西帝国政府和梵蒂冈之间的纠纷此时达到 顶
峰。教皇遭到监禁,拿破仑被革出教门,僧侣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来领事 馆了。尽管如此,由于达维尔太太亲自来
了,古契山的僧侣们还是很好地 接待了他们。杰佛西心里不能不感到惊讶,僧侣们非常巧妙地把自己个人 对客
人的态度同地位和正确理解职责而应尽的义务区别开来。在他们的举 止中,既有谦虚和忍辱负重的克制态度,又
有尊严要求他们具有的矜持, 既要有一片热诚,又要遵循古老的好客和仁爱的常规,这种好客和仁爱应 该超越一
切短暂的冲突和一时的局势。双方都有礼有节,恰如其分,总的 来说,交往中的一言一行,都表现出无拘无束和
自由、自然的风度。这些 蓄着下垂小胡子、头顶剃得滴溜圆、周围留一圈可笑头发的僧侣,秉性鲁 莽,身肥体
胖,脾气古怪,他们能表现得如此的客气和天生的有分寸,是 根本无法逆料的。
杰佛西有可能再次观察笃信天主教的农夫们,更接近地了解“波斯尼
① 九月八日,纪念圣母玛利亚诞生。 亚派”圣方济各会修士①们的生活,再次同自己的“论敌先生”尤里
安修士 叙谈一番,争论一番。
节日里天气暖和,阳光灿烂,正值一年之中最好时光,水果熟了,而 树木依然苍翠欲滴。修道院的教堂占
地不少,而墙壁刷得雪白;穿着节日 服装,大多是白色服装的农夫,很快把教堂挤得水泄不通。达维尔太太也
在大弥撒即将开始之前进了教堂。杰佛西同那天无事的尤里安修士留在李 树园里。两人一边散步,一•边谈话。
如每次会面一样,他们这次仍然谈论教会和拿破仑的关系,谈论波斯 尼亚,谈论僧侣们的使命和作用,谈
论信奉各种不同宗教的人民的命运。
教堂的窗户大敞大开,从那里时而传来铃声,时而传来主持弥撒的修 道院院长那苍老、低沉的声音。
两个年轻人享受着辩论的乐趣,犹如健康的孩童做游戏一般。他们用 蹩脚的意大利语所进行的争论,充满
着幼稚的设想,大胆的论断和无结 果的固执看法。他们总是在一个圈子里兜来转去,结果又回到原来的出 发点。
“您不能理解我们。”修士对杰佛西的所有看法,都这样反复说道。
“我以为,在这段时间里我颇为深入地了解了贵国的生活条件,我与 许多其他外国人不同,我能够看到其中
蕴含的一切珍贵的东西,我能正确 地对待一个外国人一眼就可看到并轻率地加以指责的缺点和落后。但是请 恕
我直言相告,我往往不能理解你们一曾侣们所持的立场。”
“我不是说过,您不可能理解这一点。”
“不,我能理解,尤里安修士,可是我不能赞同我所看到和理解的东
① 十三世纪初期西欧创立的天主教苦修会的修士。
西。贵国需要学校、公路、医生,需要同外界交往,活动,前进。我知 道,在土耳其人当政的时期里,在波斯尼
亚和欧洲尚未恢复联系之前,你 们是不可能有所作为,有所建树的。你们是这个国家里唯一受过教育的 人,本
来应该教育民众,引导他们朝这个方向前进。可是你们没有这样 做,却维护欧洲反动列强的封建、保守政策,想
把自己同欧洲那部分注定 要灭亡的人拴在一起。而这一点是不可理解的,因为贵国的民众不受传统 和阶层偏见
之累,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应该站在欧洲自由、文明的国 家和势力一边……”
“不信上帝的文明于我辈何用?”修士打断了他的话,“这样的文明即使 在欧洲也不可能持续很久,何况它
如今带来的只是动荡不安和深重的 灾难。”
“您错了,亲爱的尤里安修士,您大错特错了。这样的动荡不安本来 对你们这里不会有害的。您看,波斯尼
亚的百姓信奉三种甚至四种宗教, 他们隔阂甚深,结下了血的仇恨,而就整体而言,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高 墙,把
你们同欧洲,也就是同整个外界和生活隔离开来。您看,如果你们 不理解这一点,而把民众引上歧途,不及时给
他们指明他们必然要走的道 路,那么你们修士岂非要落个历史的罪名。在土耳其帝国的基督徒中间, 要求自由和
解放的呼声正日益增多。毫无疑问,有朝一日,自由也会降临 到这个地区。可是早已众所周知,获得自由还不够,
更为重要的是做一个 无愧于自由的人。对你们来说,如果缺乏现代的教育和热爱自由的愿望, 即使从土耳其政权
下解放出来,也毫无用处。几百年来,贵国民众在许多 方面已经变得同自己的压迫者何其相似乃尔,即使有朝一
日土耳其人走 了,他们也得不到多大好处,作为传染得到的,除了贱民的缺点外,还有 自身的毛病:懒惰,偏
执,崇尚暴力和穷兵賤武。实际上不能把这认为是
解放,因为你们并没有成为无愧于自由的人,不会享受自由,你们自己要 么沦为奴隶,要么像土耳其人那样去奴
役他人。毫无疑问,贵国总有一天 要成为欧洲的一部分,但是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在成为欧洲一员时, 国
家四分五裂,背着世代传下来的观念、习惯和本能的包袱,而这些传下 来的痼疾在别处已经根绝,而在此地却像
幽灵一般妨碍这个国家的正常发 展,使之成为一个奇怪的庞然大物和人人可以染指的对象,就像现在它是 土耳
其染指的对象一样。而民众不该遭此厄运。因为欧洲没有一个民族和 国家把宗教信仰看作自己的进步之本……”
“不幸就在于此啊。”
“不幸在于你们现在这样生活……“
“不幸在于不信奉上帝地生活和背叛祖辈的信仰。我们尽管有许多错 误和毛病,但是没有背叛信仰,我们可
以说是 Multum peccavit, sed fidem nounegavit①。”尤里安修士打断对方的话,以满足自己引经据典
的癖好。
他们的争论又回到了出发点。双方都相信自己论据充分,可是没有人 表达得清清楚楚,没有人肯听对方的
话。
杰佛西在一棵枝干虬曲、盖着一层厚厚青苔的老李树旁停止了脚步。
“难道您从来没有想过,土耳其统治下的不同种族和不同信仰的民众, 总有一天,在奥斯曼帝国崩溃并离开
此地以后,应该找到共同的、更为广 泛的,完全理智和合乎人心的赖以生存的基础……”
“这个基础,我们天主教徒早就有了。那就是罗马天主教会的 Credo②。 比这更好的基础,我们不需要
拉丁语:罪孽颇多,但信仰不变。一原注
意大利语:信条。
S•新尊跖文库
“可是您也知道,您波斯尼亚和巴尔干半岛上的同胞并不都属于这派 教会,而且永远也不会只属于这个教会。
欧洲已经没有人会在这个基础上 团结起来。因此必须寻求另一个公分母。”
教堂里传来的歌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男男女女按乡村里的唱法,拖 长声调,一齐慢唱,起先歌声不大,
不谐调,可是后来越唱越和谐,越唱 越有信心:
圣体永生
歌声越来越响亮。这座低矮、厚实的大教堂没有钟楼,屋顶铺着漆成 黑色的木板,正面有点往下沉。整个
教堂被歌声震得微微颤动,发出嗡嗡 的共鸣声,宛如一艘满载歌手的航船,扬帆乘风,破浪向前。两个谈话的
人暂时沉默了。杰佛西想知道村民们这么激动吟唱的祈祷文中的词语,修 士给他翻译出每一个词。从意思来看,
祈祷文与古代教会的赞美诗相仿:
Ave verum corpus natum
De Maria virgine...①
修士为第二节精心斟酌词语,而杰佛西却心不在焉,听不进去,他只 听见那拖长的、单调的忧郁和朴素的
曲调,他觉得这支曲调时而犹如一大 群绵羊的和谐嘩峰之声,时而宛若密林中劲风的啸啸声。他不断躬身自
① 拉丁语:赞美真身 童贞玛利亚…… 问,这所低矮教堂里传出来的神甫悲悲切切的歌声,同法国大教堂那些白
白胖胖、素有教养的神甫或教会学校那些脸色苍白的学生的唱诗声所表 达的可能是同一思想,同一信仰吗?
Urjammer①,杰佛西回忆起达维尔和 冯・米特勒对穆萨的歌的评价,脑子里不禁浮现出这个词,他怏怏不乐地
往花园深处走去,想摆脱这支曲子,就像一个看到无比忧郁景色的人转过 脸去那样。
杰佛西与修士就这样继续交谈着,唇枪舌剑,针锋相对,谈完之后, 依然各执己见。
“自从我来到波斯尼亚以后,有个问题一直使我很感兴趣,你们僧侣 是开明的,在学校里受过教育,秉性善
良,是真正的利他主义者,为什么 你们看事物不能视野开阔点,思想豁达点,你们为什么不理解时代的要 求,
不感到当务之急乃是人人平等相待,同心协力找到更为体面和健康的 生活方式……”
“有雅各宾俱乐部的生活方式! ”
“尤里安修士,法国早就没有雅各宾俱乐部了。” .
“没有,那是因为都迁到各个部和各个学校里去了。”
“而你们这里呀,不但没有学校,而且连诸如此类的设施也没有,有 朝一日,文明传到这里,你们就无法利
用它,你们依然是涣散的、软弱无 力的乌合之众,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同人类,同自己的同胞,甚至同自 己
近在咫尺的同胞都缺少有机的联系 o ”
“可是同对上帝的信仰有着有机的联系,阁下。”
“同信仰,同信仰!并不是只有你们信仰上帝。信仰的人有千百万。
① 德语:永恒的悲哀。
他们各人有自己的方式。但这并不给任何人以与世隔绝、闭门称霸的权 利,不给任何人以脱离他人,往往也脱离
最接近的人的权利! ”
人们从教堂里出来,但是农夫的歌声还在回荡,犹如逐渐止息的钟 声。达维尔太太的出现打断了这场无休
无止的辩论。
他们在修道院里用了午饭,然后踏上归途。尤里安修士和杰佛西在进 午餐时又舌战了一番。然后像好朋友
似的握手告别,从此永远告别了。
达维尔带杰佛西去向总督辞行。因此,他再次见到了易卜拉欣帕夏。 总督的心情比以往国可时候都沉重,
忧郁,说起话来声音低沉,喑哑,吐 字缓慢,久久地移动下颌,仿佛在磨这些话。他用一双疲倦、发红的眼 睛,
紧张地,几乎是生气地瞪着杰佛西。令人清楚地感到,他的思想已飞 到遥远的地方,他很难理解,而且不想理解
这个前来告别、急于远行的青 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摆脱客人。
对奥地利领事的正式拜会也很短暂,并且进行得很顺利。上校接待他 时带有一点忧郁的矜持,但是很客气
地表示遗憾,由于长期严重的偏头 痛,冯・米特勒夫人不能出来同他告别。
达维尔委托的事情要难办得多,枯燥得多。杰佛西除转送书面报告 外,还接受许多错综复杂、要用不同口
吻转达的口头说明。随着行期的来 临,这些任务也发生了变化,伴随着一个又一个新的修正意见和指令。到 最
后,杰佛西已经弄不清,关于特拉夫尼克的生活和领事馆的工作,他究 竟应该说些什么,因为领事想通过他转达
的诉苦、请求、意见和备考,太 多了,数不胜数。其中一部分面禀部长本人,一部分转告部长和部,一部 分只
讲给杰佛西听,而一部分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些无数措辞小心、拘泥 细节的微妙任务,弄得年轻人晕头转向,直
打呵欠,思想开小差。
杰佛西于十月底离开此地,那天的天气就像他来到此地时一样,只有
刺骨的寒风和早来的暴风雪。
特拉夫尼克在渐渐远去的人的眼里,不是逐渐消失的,而是突然整个 坠入了深渊。它也就这样沉没在年轻
人的记忆之中,年轻人最后看到的东 西,是低矮的、犹如头盔般的要塞,和它旁边那座清真寺及其秀丽、匀 称、
宛若军帽上帽缨的高塔。要塞右面,那陡峭的悬崖上,有一所很大的 旧房子,他有一次曾在那里拜访过科洛尼亚。
杰佛西沿着通往图尔别特那条平坦、宽阔的大道向前走,走着,走 着,他想起了医生,医生的命运和他们
两人那一场不同寻常的夜间谈话。
“……你们生活在此地,知道迟早要回祖国的,回到优越的环境中, 去过更加体面的生活。你们会苏醒过来,
摆脱这场噩梦,而我们却永远无 望,因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就像在那天夜里,他们两个并肩坐在那间烟雾腾腾的房间里,杰佛西 又觉得一阵强烈的激情涌上心头,这
种激情似乎也充满医生周围的空气, 他又听到医生那信赖和热情的低语:“但是归根结底一切都会好的,一切 都
会得到圆满解决的。”
杰佛西就这样离开了特拉夫尼克,他忆起的只有不幸的“伊利里亚医 生”,而且在头脑里只为他抽出了瞬
息的时间。
但是仅仅是瞬息的时间而已,因为青春不喜欢滞留在回忆之中,不喜 欢久久地沉湎于相同的思想之中。
S •新雜路文座
十八
法国领事馆自建馆之初就形成了一种家庭生活的气氛,一种在许多方 面都取决于主妇的真正家庭生活的气
氛,在这种气氛中,一切事变和命运 的打击都不能战胜现实的家庭感:生儿育女、生老病死、痛苦和欢乐以及
外界所不知的种种情趣。这种生活把自己的影响扩展到领事馆之外,并取 得了要求、收买和劝说都无力取得的成
绩: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使领事馆人 员与市民接近了。我们上面已经看到,虽然对领事馆本身的全部仇恨依然 继
续存在,但这种影响还是起着作用。
还在前年,达维尔家的孩子突然夭折的时候,家家户户无一例外地全 知道这一不幸的消息,以及它的全部
详情,他们对此抱着极为同情的态 度。过了很久之后,在达维尔太太难得进城时,人们还同情地转过身望着 她
的背影。此外,家里的仆人,后来是多拉茨和特拉夫尼克的妇女们(特 别是犹太女人)在城里到处讲说达维尔家
和睦的家庭生活,达维尔太太的 一双“金不换的手”,她高超的本领,勤俭的美德,高尚的人品和整洁的习 惯。
在土耳其人的家里,说到外国领事馆总要迷信地吐唾沫,甚至连他们 也清楚地知道法国领事的妻子给孩子洗澡,
哄孩子们睡觉的细节,知道他 们的穿着、发式和扎卷发缎带的颜色。
因此这也是完全自然的:每家每户的妇女留意和关心达维尔太太的怀 孕过程,仿佛事关一个很熟悉的女邻
居一样。她们纷纷猜测“她有喜有几 个月”,辗转传说她怀孩子时的模样,有多少变化,为新生婴孩作了哪些
准备等等。仅仅从这一点就可看出,生男育女和为母之道在他们那如此单 调和没有欢乐的生活中占有多么重要的
地位。
分娩期一到,马季希奇老太婆,一位著名的,但破了产的商人的寡妇 来到了领事馆,她是多拉茨全区闻名
的最好的接生婆,富贵人家生孩子都 少不了这个人物。老太婆讲了不少关于达维尔太太这位贤妻良母的故事, 这
些故事不胫而走,越传越广。她详详细细地描绘这幢房子布置得怎样井 井有条,方便舒适,美观大方,那里清香
扑鼻,干净得如同天堂一般,连 最阴暗的角落里也灯火通明,炉火很旺;她说领事妻子在最后已经躺在床 上,
腹痛阵阵的时候,还能“只用眼色”指挥和吩咐下人,还说她虔诚极 T,有非凡的耐心。最后,谈到领事的举止,
她说他充满着尊严和爱情, 这是咱们的男人根本没有的。多年之后,马季希奇老婆婆在安慰和数落过 于激动或过
分惊恐和怕痛的年轻产妇时,还举出达维尔太太作榜样。*
婴儿是在二月底出世的,是个女孩。
于是乎,从特拉夫尼克和多拉茨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现在可以看岀, 百姓虽然不能容忍领事馆的存在,
但至少同达维尔的家庭保持亲密的关 系! )o 多拉茨来的女宾,一个个面颊绯红,神态安详,身穿丝绒短袄,步
态平稳,端庄,如同鸭子走在冰上。每位女宾后面,跟着一个冻僵了的、 走路十分小心的男孩,他们两耳通红,
鼻子底下挂着两根“冰溜子”,他 们伸直双手,捧着包好的礼品,所以无法擦掉这两根东西。不少贝格的妻 子,
除了来送礼物以外,还让茨冈女用人来问候领事太太的身体。礼品都 摆在产妇的房里:一只只圆烤盘,摆着糖浆
核木兆千层糕、枣子糕,堆得像
劈柴垛似的,一块块绣花织品和一个个绸布包,一罐罐、一瓶瓶用室内花 卉叶子作塞子的李子酒和马利瓦西亚葡
萄酒。
冯■米特勒太太当年对达维尔孩子夭亡就深表同情,现在更加起劲地 来庆贺这桩大喜事。她送给孩子一只
漂亮而珍贵的意大利式金项饰,上面 刻着小花,镶着黑色的駐琅和钻石,顺便还讲了一通这个项饰的复杂而又
动人的故事。安娜-玛丽亚来了几次,看到一切如此简单,轻松和顺利, 没有不测的情况,没有一点足以令人激动
的理由,不免有几分失望。她坐 在达维尔太太身旁,泛泛地、不连贯地谈着生活对这个小生命的期望,妇 女在
社会中的地位和一般的命运。达维尔太太躺在雪白的床上,身体柔 弱,脸色苍白,一边望着她,一边听着她的话,
但根本不知道她在讲些 什么。
总督送来的礼品最大,最漂亮。这是一只盛着糖浆核桃千层糕的烤盘 式大托盘,蒙着一块绸布,绸布上面
又罩上一块很大的布尔萨①出品的红 锦缎。两个仆人抬着大托盘,一位官员走在前面。他们横穿整个商业大 街,
恰巧时间来到正午。
一向消息灵通的达夫纳打听到,这只烤盘式大托盘抬出总督府有多 难。从中作梗的是金库总管。总管巴基
素以压缩开支为己任,千方百计地 要把总督的每一件礼品都削减一点。
当他们在挑选托盘,商量送什么料子时,总督吩咐用只有总督府才有 的那个最大的托盘盛千层糕。巴基开
始凿凿有据地说,根本不必送礼,因 为法国人不兴这一套,而当这一招不管用时,她又把最大的托盘藏起来, 塞
出一只稍小的,可是塔希尔贝格的仆人四处去找,才找到了那一个。总
① 土耳其西北部城市。
管气得嗓子嘶哑,尖声尖气地叫道:
“再拿个更大的嘛!整幢房子都送给他们,这样最好!把所有的东西 都送光,发光,免得多得放不下。”
他看见用最好的料子作罩布,又尖叫了一声,干脆倒在锦缎上,用它 裹住自己的身体。
“不行,我不答应!强盗!贪婪鬼!为什么你们不把自己的拿出 来? ”
他们好不容易才把他从锦缎上拖开,把托盘罩上锦缎。而巴基仍留在 那里,受伤一般地呻吟着,他诅咒世
上一切领事和一切领事馆,诅咒一切 分娩和一切产妇,诅咒送礼探望这种愚蠢的习俗,诅咒不幸的总督本人, 骂
他不会守护和保存他所剩下的那么一点点东西,而听信那个发了疯的败 家子财政总监的话,钱财东塞一点,西赠
一点,全送给了土耳其人和异 教徒。
在法国领事馆出世的这个孩子,一个月之后才受了洗礼,那一天,这 年冬末才姗姗来迟的严寒稍见减退。
他们给女孩取了个名字叫叶甫盖尼 娅•斯捷芬尼娅•安农齐阿塔,并登记在多拉茨教区的洗礼簿上,时值 一八一 O
年三月二十五日,正是报喜节①。
这一年太太平平,预兆会有许多喜事,会给每一个人带来一点他所向 往和期待的东西。
冯-米特勒最后接到他应如何对待法国领事的明确指示(“私人关系保 持友好,直至亲热,但不论在土耳其
人,还是在基督徒面前都不得暴露, 这种关系应表现岀某种冷漠、矜持和克制”等等)。冯•米特勒按指示行
① 传说天使于此日向圣母玛利亚传报上帝的旨意,告诉她将由圣灵感孕而生耶稣。
事,举止比较自由,达到比较自然的程度。唯有向来不承认任何指示和不 想知 I 道限度和分寸的安娜-玛丽亚一
人遭受不幸。
奥地利公主玛丽-露易莎同拿破仑订婚和结婚的消息,对安娜-玛丽 亚来说,是最最激动人心的大事。她通
过维也纳的各家报纸,注视着仪式 的全部细节,得知出席仪式的诸公姓名,背得出报上报道仪式进行时所说 的
每句话。她在一家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拿破仑等不及自己的至尊至 上的新娘来到约定地点,就微服乘上普通
的轻便马车,打马如飞地前去迎 接,到了中途某个地方,看见她的轿式马车迎面驶来,便纵身一跃,跳到 她的
身边。安娜-玛丽亚读了这则报道,兴奋得流出了眼泪,她旋风似的 冲进丈夫的书房,声称这个科西嘉人是非凡
的人物,是无与伦比的伟大和 富有感情的楷模,她说她的看法错不了。

尽管时值复活节前的一礼拜,安娜-玛丽亚还是去拜访达维尔太太, 急于把她了解到的和从报上读到的一切
消息告诉她,同她分享赞叹和欣喜 之情。
达维尔太太趁四月阳光分外好的日子,整个身心都投入到整顿花园的 活儿中。
从她来到此地的第一年起,花园里的一切杂活和养花活儿都由又聋又 哑的穆尼别,绰号蒙贾拉的花匠包办。
达维尔太太对他已经习惯了,借助 手势、表情和指头就能轻而易举地谈妥有关花园的全部事情。而且还不止 于
此。他们还交谈其他事情:城里发生的事件、总督府的花园和奥地利领 事馆,特别常谈的话题是孩子。
蒙贾拉同自己年轻的妻子住在奥索亚山脚下一所穷人的房子里。他的 家里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妻子身体
强健,漂亮,耐劳,可就是没有孩 子。这对他们两人来说是极大的不幸。因此每当达维尔太太的孩子来看他 干
活的时候,他就亲热地观察他们。他做事认真,手脚利索,动作敏捷, 干起活来像田鼠一般一刻不停,他微笑时,
整个晒黑的、满是皱纹的脸便 舒展开了,只有失去说话能力的人才这样笑。
达维尔太太戴着一顶花园里干活常戴的大草帽,站在花匠身旁,看 他施厩肥,并亲自用手指把小泥块揉碎,
今年春天,她弄到了特种风信 子,正准备砌个花坛。当仆人向她报告,冯•米特勒太太准备前来拜访她 时,她把
这一消息看作出现了障碍或天气转坏的通知一般,便径自去换衣 服了。
在光线充足而又暖和的房间里,窗上挂着窗帘,四壁蒙着白色的麻 布。两位夫人落坐,娓娓谈起,交换无
数美好的感受。安娜-玛丽亚一个 人说着两个人那么多的话;达维尔太太简直被这位健谈和多情善感的对手 所压
倒。两人谈的全是拿破仑的婚礼。冯-米特勒太太真是无所不知,无 所不晓。她知道出席教堂婚礼仪式的人数和
官级,知道玛丽-露易莎的曳 地长后襟是用厚丝绒做的,有九英尺长,上面绣着金色的蜜蜂,由五个真 正的皇后
拉着,宛若巴尔别利尼家族族徽上的图案,大家知道,这个家族 出过众多的主教和国家要人,大家知道他们也…

冯-米特勒太太的长篇独白沉浸在遥远过去的某个时期,并时时发出 充满激情的、令人费解的惊叹。
“啊,生活在这样意义深远的时代,我们应该感到幸福,尽管我们自 己也许还意识不到这一点,还不会估价
它的真正意义。”安娜-玛丽亚搂 住达维尔太太说;达维尔太太既无处躲避,又无法自卫,只得忍受着。不 过说
到幸福,她需要的既不是皇家婚礼,也不是历史知识,她只求孩子健 康,加上家里诸事顺遂。
接着讲起这位伟大的皇帝。他等不及礼仪规定的会面时刻,便扮成普
通的旅客,身穿普通的礼服上了路,出人意外地跳进至尊至上的新娘的 马车。
“难道这不令人惊叹吗?难道不令人惊叹吗? “安娜-玛丽亚惊叫道。
“当然啰,当然啰。”达维尔太太答道。说实话,她并没有从中看到什 么特别伟大之处,并且就她的性格而
言,她宁可希望新郎在指定的地点等 候新娘,不违约就是了。
“伟大啊,简直太伟大啦。”安娜-玛丽亚脱去开司米薄披肩,柔声细 语地说着。
虽然她身上穿的是薄薄的、淡粉红色的连衣裙,belle assemblee®,在这 个季节穿已经太单薄了,可她
还是因为强烈的冲动而感到燥热。
达维尔太太出于对这位女宾的尊重,并为了不辜负客人的好意,也想 讲点美好和愉快的事情。可是国王和
伟大人物的举止和爱好,对她来说格 格不入,不可理解,而且她也确实一无所知,即使要弄虚作假,胡谄几 句,
也无从说起。为了找话说,她对安娜-玛丽亚谈起了娇艳异常的新品 种风信子,有声有色地解释道,这四座花坛
砌在大花园的中央,栽上各种 颜色的风信子,鲜花一放,好看极了。她给她看了几只箱子,里面按颜色 放着这
种花褐色的难看而毛糙的鳞茎。
一只箱子里,放着一种最名贵的白风信子的块茎,这是信使从巴黎送 来的,达维尔太太特别引以为骄傲。
这样的风信子围绕四座花坛种上一 圈,似乎像一条白带子把花坛连接在一起。此地还没有一个人有如此名贵 的
这种色、香和大小的品种。她说,为了弄到这些品种,不知费了多少周 折,然后又补充说,结果,并没有付出多
高的代价。
① 法语:服饰华丽。
“啊,啊! ”依然沉浸在婚礼气氛中的安娜-玛丽亚惊呼道,“啊,这太 好啦!皇家风信子栽在这样野蛮的
国家里!啊,亲爱的,我们给这个品种 起名叫’新婚乐',或者叫’至尊至上的新婚伉俪',或者叫……”
安娜-玛丽亚受自己这番话的鼓舞,提出一个又一个新的名称,而达 维尔太太为了不让这次谈话拖得过久,
所以不论她说什么,都不假思索地 表示同意,似乎在同一个小孩子打交道,而同小孩子争辩没有什么意思。
谈话自然到此为止,因为在两个人的谈话中,一方说了,对方要有兴 致回答才是,而她们是各谈各的。不
过只好这样。安娜-玛丽亚对某种遥 远的、别人的、同自己无关的东西表示赞赏,而达维尔太太却只诉说她感 兴
趣的以及同她和她的家庭休戚相关的事。
拜会即将结束时,按照达维尔太太家里往常的规矩,进来两个男孩, 向女宾问好。两个月的小女孩,喂完了
奶,用襁褓裹着,躺在白色网眼纱 的摇篮里。 一
羸弱、苍白的皮埃尔,刚刚过了七周岁。他穿着白领、花边、深藏青 色的丝绒上装,漂亮而又温顺,活像
主持仪式的神甫。他牵着弟弟让-保 罗的手,弟弟长着一头淡黄髯发,脸色红润,又高又结实。
安娜-玛丽亚不喜欢孩子,而达维尔太太看到有人竟会对孩子无动于 衷,认为是无法想象的事。安娜-玛丽
亚认为同孩子待在一起是浪费时 间。有孩子在场,她觉得有一种无限空虚和无聊之感袭上心头。孩子那柔 嫩的
正在发育的身体,如同一种生涩不熟的东西,使她感到厌恶,引起她 肉体上的不舒月艮和令人不解的胆怯。她
(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为这种 感觉难为情,并总是对孩子说些甜蜜的话,狂热地赞叹几句,来掩盖这种
感觉。然而在心里,在内心深处,她讨厌他们,还有点怕这些小家伙,因 为他们用陌生的大眼睛好奇而敏锐地打
量大人们,严厉而冷漠地谴责大人
们(或许这仅仅是她个人如此感觉吧? )o 在孩子那种专注的目光之下,她 总要垂下眼睛,而在成年人的目光下,
这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大概因为成 年人通常扮演的角色是:要么是被收买的审判官,要么是我们的弱点和毛 病
的心甘情愿的共犯。
此刻孩子们的出场并没有给安娜-玛丽亚带来欢乐,而使她产生无聊 和不舒服的感觉,可是她反倒以她从巴
黎皇帝婚礼产生的用之不竭的欢乐 中借来应景所必需的激情,更加狂热地把两个孩子吻了又吻。
最后,安娜-玛丽亚告辞出门,迈着婚礼进行中那种庄严的步伐,走 在刚掘松的花坛之间,而达维尔太太和
两个惊呆了的孩子站在门口望着她 的背影。走到花园栅栏门口,她回过身,挥了挥手,大声喊道,今后应该 多
多见面,多多谈些正在发生的令人惊叹的、令人惊叹而伟大的事业。
冯-米特勒上校认为,妻子那种无度的激情不符合接到的指示的精 神,可是尽管如此,他和家里人都觉得幸
福,因为安娜-玛丽亚找到了一 个遥远的、无害的,但又是始终不变的对象来抒发自己的激情。因为特拉 夫尼克
和领事馆里那种平淡无味和使人头痛的生活对她来说,整整一年不 复存在了。她不再寻根问底地打听从此地调往
别处的消息,成天沉浸在皇 家婚礼的幸福、全面和解和世上一切敌对势力神秘联合的气氛之中。这一 切在她的
谈话、举止和她演奏的音乐中都有所反映。她知道法国新皇后的 全体宫廷女官的姓名,所有结婚礼品的价格、式
样和质量,玛丽•露易莎 的生活方式和起居时间。她以巨大的同情注视着已被废黜的原皇后约瑟芬 的命运。这样,
她流泪的癖好也找到了一个遥远而又相配的对象。这使上 校摆脱了许多不愉快的时刻。
这一年,法国领事馆的生活也没有发生变化和激动人心的事件。夏 末,达维尔送长子去法国上中学。达夫
纳的儿子,由达维尔推荐,被录取 为公费生,也起程去巴黎。
达夫纳觉得无尚的幸福和骄傲。这个像烧焦的木炭一般黑的汉子,老 是阴沉着脸,不会像人家那样公开而
大声地表达自己的喜悦。因此在向达 维尔表示谢意时,只是浑身哆嗦地向他保证,随时随地准备为领事馆献出
生命。他那爱子之情有多么深厚,想让儿子过上胜过他自己的更加美好、 更加体面的生活的愿望有多么强烈。
总而言之,这一年可以称为幸福之年,因为这一年过得清静,安宁, 没有发生意外事件。
达尔马提亚一片太平景象,边境上没有冲突。总督府里也没有发生什 么特殊的情况。两位领事每逢节日都
要会面一次,但仍如过去一样,缺乏 由衷的诚意,而平日里互相警惕地监视着,但不带敌意,也不过分卖力。
各种信仰的人们,看到领事馆尽管困难重重,麻烦丛生,但在特拉夫尼克 还是住了下来,因此,也就不再同他们
作对,不仅不怕同他们交往,而且 在各种事务和习俗方面都顾及到他们,久而久之对他们也就习惯了。
夏逝秋至,冬去春来,特拉夫尼克和领事馆的生活就这样过去了,除 了同日常生活和一年四季有关的例行
事务之外,别无其他事件和变化。
太平盛世的纪事是无话则短的。
十九
一八一一年四月,信使给特拉夫尼克送来一份报纸,上面刊登着拿破 仑得了儿子,并封为罗马国王的消息,
也是那个信使给冯-米特勒送来了 把他从特拉夫尼克调往维也纳归陆军部任用的命令。上校和他家庭翘首企 盼多
年的、救他们脱离苦难的调令终于到来了。而今,这个调令来到之 后,却显得普通而正常,就像一切救苦救难的
文书一样,来得太晚而又太 早,说太晚,是因为它已无法改变和减轻在盼望这一调令的过程中所受的 一切痛苦;
说太早,是因为像碰到任何变化一样,产生了一连串早先没有 想到的新问题(迁居、费用、今后的前程)。
安娜-玛丽亚近几个月来安安静静,心思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可此刻 竟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这使大家惊讶不
已。她像同她类似的妇女一样,生 病要哭,病好了也要哭,欲望得不到满足要哭,满足了也要哭。她同丈夫 大
闹了一通,责怪丈夫,其实丈夫完全有权责怪她。这以后她才有足够的 精力来准备行装。
几天之后,新总领事冯•鲍利奇中校到任,他准备亲自同冯•米特勒 办理移交手续。在此以前,他在科斯泰
尼查的一个边防团里任团长。
奥地利新领事的入城式是在四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举行的,仪式 隆重而又体面,尽管总督派去迎接他
的队伍并不特别大。冯-鲍利奇年轻 英俊,体格匀称,骑着一匹好马,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甚至激起那些永 远
不会承认这一点的某些人的好奇和暗中叫绝。不仅领事身上,而且随员 身上都穿着整齐合身,熨得笔挺和金光耀
眼的服装,如同去受检阅一般。 看见他的人,事后对那些不在商业大街或没有在窗口观看入城式的人说, 奥地利
新领事气度不凡,相貌堂堂(“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是他不信咱们的 教! ”)。
两天后,当新领事在冯•米特勒的陪同下,率领一支威武的人马,首 次拜会总督时,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
奇迹。百姓们用目光在行列中找到 新领事,然后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土耳其女人透过钉着木格子的窗户瞧 着
他,孩子们爬上了栅栏和墙壁,可是没有发出一声惊叫,没有口出污言 秽语。是的,土耳其人依旧留在铺子里,
照例一动不动,紧锁着眉头。
队人马就这样前往总督府,再这样回到原处。
冯-米特勒事先已经同冯-鲍利奇讲过几年前他自己和他的法国同行 第一次穿过特拉夫尼克大街时百姓迎接
他们的情况,看到这种变化不禁大 失所望,心头涌上一阵酷似妒忌的忧郁,于是他把那天遭到的侮辱,又详 详
细细地向新领事诉说了一遍。他说话时声音里透出痛楚和轻微的抱怨, 仿佛是他冯-米特勒自己忍辱负重为接班人
开拓了这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然而新任总领事却认为条条道路都是平坦的阳关大道。
鲍利奇出身于萨格勒布一个德意志化了的富有家庭。他的母亲是生在 施蒂利亚①省的德国人,是冯•尼德梅
耶尔望族的闺秀。鲍利奇三十五岁 左右,相貌俊秀,一表人才。他体格匀称,皮肤柔嫩,两撇深栗色的小胡
① 奥地利的一个省。
子映衬得他那张嘴轮廓分明,眼睛又大又黑,瞳仁呈深蓝色,那头天生的 浓密髯发,剪得很短,梳成军人的式样。
他全身散发出一种僧侣般纯洁而 又与世无争的冷漠精神,但没有内心斗争和疑惑的痕迹,这种内心斗争和 疑惑
常常在僧侣的脸上和举止中留下殉教的痛苦印记。这个非常英俊的男 子汉,在人生的道路上好像穿了一件铠甲,
遮盖住人的个性、弱点与欲望 的一切表现。他那和蔼而又完全缺乏个性的事务性言语,他那深沉的嗓 音,还有
他那微笑,也都是如此。他的微笑有时仿佛寒月的清辉,照亮他 的毫无表情的脸和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这位不露声色的人,小时候是个天资聪颖、记忆力惊人、相当成熟的 孩子,后来成了一个十年少遇的优等
生,学习对他来说不成任何问题,他 一下通过两个年级的考试。这个杰出的孩子曾受业于耶稣会的神甫,神甫
们以为他们耶稣会得到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才,将来就不愁中流砥柱 了。但是孩子在十四岁那年,突然不再与
神甫们来往,辜负了他们的期 望,并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戎马生涯。这是他的双亲,特别是出身将门的母 亲从中
帮了忙。这样,这个接受能力强、古典语言知识面广、使教师惊讶 不已的孩子,成了一个体格匀称、动作敏捷、
公认为前程无量的武备学校 的学生。之后,他又成为一个年轻的军官,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拈花惹 草,不顶
撞上司,不与人决斗,不欠人债款。他所在的连队,一向军纪严 明,军容整肃,他在检阅和军训中总是名列前茅,
而且这一切得来并不需 要孜孜以求,而孜孜以求的劲儿总像令人生厌的影子伴随着那些利禄熏心 的人。
冯・鲍利奇学完了规定的学业,考试名列第一,可他又不顾上司的愿 望,一定要去边陲任职,而边陲通常
是派学科成绩较差的军官去的地方。 他学习土耳其语,熟悉工作方法和实践,了解那里的人和环境。后来,上
司终于注意到冯-米特勒的频繁申请,于是成功地选择了冯-鲍利奇,因 为他“无家室之累”,而这正是特拉夫尼
克那位上校一直强调的一点。
如今,被复杂生活搞得疲惫不堪,已如惊弓之鸟的冯•米特勒,可以 观察一下这位年轻人和他那不同寻常的
工作方法了,无论什么事,经他一 眼,到他手中,都变得清清楚楚,有条不紊,在时间和空间方面,他安排 起
来都相当容易和简单,不会横生枝节,不会纠缠不清,不会匆忙或误 期。一切进行得正常和顺利,就像清清爽爽
的一本账。他自己高居于这一 切之上,置身于这一切之外,使人有望尘莫及和高不可攀的感觉。凡事开 头他都
亲自参加,俨然是分配,指导和解决这一切事务的理智和力量。一 切优柔寡断和不可克服的弱点,一切好与恶,
一切人的行为所特有的阴暗 感情,也就是使我们激动,窘迫,妨碍我们,并往往引导我们的行动走向 己所勿欲
的方向的阴暗感情,对他来说,都是根本格格不入的。冯-鲍利 奇没有这种阴暗感情的负担。不管怎么说,在备
受折磨的冯-米特勒看 来,这个人工作起来如神仙,或如同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造物主。
迁居会暴露出人的生活,直到最隐秘的细节。冯-米特勒有机会观看 这位非凡人物的迁居,并与自己的加以
比较(这个问题如果冯-米特勒太 太允许的话,他也许连想也不会去想的)。在迁居问题上,也像办其他事 情一
样,冯•鲍利奇办得干脆,利索。行李没有一点差错,仆人中间没有 一丝忙乱。各种东西似乎找到了自己该待的
地方,件件东西都是必需的, 简单朴素的,数量不多不少,用途一清二楚。仆人们只需一个眼色,就能 相互理解,
不需说话,不需高声呼唤或大声命令。没有一件事引起一丝一 毫的怀疑、不满、不快、模棱两可或破坏规矩。
事事处处清楚明白,无差错,无尾巴。
冯-鲍利奇不论是在接受财产还是在谈论总领事馆的事务和职员时,
_言_行都是这样准确无误。
冯・米特勒在介绍罗塔这个主要工作人员时,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 睛,声音有点犹豫。他吞吞吐吐地说,
这位主要译员有点儿……那个…… 有点儿固执,不是那种……不是那种不可多得的人,但很有用,而且忠心 耿
耿。而冯-鲍利奇在进行这场谈话时不知怎地目光有点斜睨到一旁。他 那对大眼睛眯缝细了,眼角处闪出了阴冷
的凶光。对于冯-米特勒的所有 解释,他都矜持地听着,一声不响,没有一点赞同或反对的表示,显然, 他像对
待其他事务性问题一样,保留了按照自己那种不出差错、不拖尾巴 的想法和考虑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权利。
冯-鲍利奇如此突然地出现在特拉夫尼克,出现在惊慌不安的安娜- 玛丽亚的面前,不可避免地要引起她的
注意,撩拨起她那永远得不到满足 的热恋的要求和追求心灵和谐的不安渴望。她一见面就立刻称他为“穿制 服
的安基诺①”。冯•鲍利奇对此未置一词,面部无一丝表情,似乎这话与 他无关,与他和他周围的世界毫无共同
之处。安娜-玛丽亚在他面前显 示了自己的音乐才能。新领事却没有一个音乐细胞,他并不隐瞒这一点, 而且即
使想隐瞒也隐瞒不了。有些缺少音乐才能的人,往往假装温文尔 雅,参加议论音乐的谈话,仿佛想赎自己一种罪
过似的,而他却没有这种 习惯。谈到神话和罗马诗人,他们谈得投机得多,但这方面安娜-玛丽亚 略逊一筹:她
每说出两行诗,这位古怪的中校就滔滔不绝地回答一连串诗 句。在大多数情况下,他能够背诵整首长诗,而她只
知其中的一行,而且 连这一行也保不住出错误,还得他纠正。但是冯-鲍利奇在做这一切时, 态度冷淡,打着官
腔,似乎这与他,与周围的人,总而言之与活人是毫无
① 希腊青年,生卒年月不详,罗马皇帝阿得里安的宠儿。
干系的。任何抒发感情的暗示,对他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声音。
安娜-玛丽亚心神已乱。迄今为止,所有的会面 尽管这样的会面 有许多次——都是以失望和逃避而告终,
但是在她自己“猛扑”中,总能达 到使男方进攻,或退却,有时两者兼而有之的目的,可是从来没人像这个 没
有感情的安基诺这样宜然不动,此刻,在他的面前,她用尽手段也是枉 费心机。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新型的特别
残酷的自我折磨之法。这立即反 映在家庭生活中(罗塔第一天就在办公室里用小公务员议论自己上司的那 种脏
话说道:“太太死皮赖脸地在邀角儿。”)。在冯•米特勒领新领事去办 公之后,安娜-玛丽亚在家里大发脾气,
取消了丈夫的命令,坐到装得满 满的大箱子上号啕大哭;她一会儿要推迟行期,一会儿又催促快走;一到 半夜,
便叫醒刚刚入睡的丈夫,把在他睡觉时她想出来的责备和辱骂的词 儿,一股脑儿倾泻在丈夫的头上。
还没有完全收拾停当,就显出东西放得不是地方,谁也不知道什么东 西放在什么地方。在确定的行期,有
个地方官曾答应给领事派马车来,可 就是不见踪影。安娜-玛丽亚时而狂怒,时而皱着眉头发愁。罗塔四出 奔忙,
又是叫嚷,又是威吓。最后,到了第三天,所需要的大车才如数到 齐,可又发现不少箱子过大,过重,东西必须
重新包装。假若安娜-玛 丽亚不想亲自指挥,亲自掌管的话,这件事本来是可以办妥当的。这么一 折腾,东西还
没启运,就破的破,碎的碎了。领事馆周围到处是马车、车 夫,简直像个营地。
最后,东西全部装上了车,出发了。第二天,冯•米特勒一家也起程 To 在人去楼空的领事馆门前,在院子里,
干草、断木块和马粪狼藉一 地,安娜-玛丽亚同中校告了别,态度冷淡到令人难堪的地步,她紧咬着 嘴唇,眼里
露着干涩、凶狠的光。她同女儿坐车走在前面,冯-米特勒和
冯-鲍利奇骑马尾随于后。
达维尔带着达夫纳和一个警卫来为冯・米特勒送行,从法国领事馆直 送到第一个十字街口才挥手告别。告
别时与其说态度拘谨和不自然,倒不 如说冷淡和虚伪,如同他们三年多前在一个秋日初次见面时一样,如同他
们在这段时间里共度岁月,相互交往一样。
在这个十字街口,达维尔看见不少天主教徒、妇女和孩童从两旁向深 受感动的冯-米特勒走来,他们吻他的
手或小心地摸摸马镣,还有一大群 人站在路旁,排班等候。
在回家的路上,达维尔的眼前一直浮现出冯-米特勒这最后一次胜利 的场面。他自己也有几分感动,其原因
并不是上校的离任,而是对自己命 运的考虑和上校离任在他内心唤起的一些回忆。他觉得,此人离任这一事 实
本身似乎使他松了一口气。这倒并不是因为他摆脱了一个危险的对手, 根据多次谈话来判断,新领事比冯•米特勒
聪明得多,有魄力得多,而是 因为这个面色蜡黄、目光倦怠而忧郁的上校,随着岁月的消逝,似乎变成 了他俩
在这个野蛮国家里共同的,但谁也不承认的厄运的化身。今后不论 风云如何变幻,此刻在同冯-米特勒这样难以
共事的人分手辞别之际,达 维尔内心比在当年迎接他时感到更多的高兴。
到拉什瓦河畔第一站休息地,天已近正午,冯•鲍利奇同自己的前任 道别。安娜-玛丽亚径直走下去,不给
他再次告别的机会,以示惩罚。她 下了马车,让马车空车上山,自己沿着绿草丛生的路边徒步而行,甚至不 想
回首看一眼两位站在谷地河畔道别的领事。连一些更加健康的妇女在离 开好坏度过几个春秋的地方时,也会禁不
住惆怅满怀,潸然泪下,此时此 亥!J,安娜-玛丽亚就更不用说了,她呼吸困难,憋得透不过气。她强忍着 泪水,
喉咙哽噎,嘴巴抽搐,微撇。但是一想到那个英俊而冷酷的中校, 她就痛心疾首,她已经不称他安基诺,而叫他
冰川,因为她认为,他比古 代美少年那座大理石雕像更冷漠(她昨天夜里就这么称呼他了,以满足她 即使在最
最短暂的关系中也要给每个男人取个绰号的癖好)。她严峻而庄 严地沿山路往上爬,如同攀登一座神圣而艰险的
高峰。
她的女儿阿加塔一声不响,胆怯地走在她的旁边,靠近山路中央。她 根本没有那种庄严地往上攀登的感觉,
同狂热的母亲恰恰相反,她觉得她 在悲哀地往下沉。强忍的泪水,也使她感到憋得透不过气,但是原因却不 同。
唯有她一人对离开特拉夫尼克感到由衷的遗憾,因为她要同宁静、宽 敞的花园和外廊告别,到不讨人喜欢的维也
纳去,那里没有安宁,没有苍 穹,没有广袤的空间,那里站在房门口,就能闻到令人恶心的讨厌味儿, 到了维也
纳,她那在睡梦中都为之赧颜的母亲将要时刻都在她的眼前。
但是安娜-玛丽亚没有觉察到女儿的眼中卩禽满了泪水。她甚至忘记 了她的存在,只是才艮狠地、喃喃地说
着毫不连贯的话,在生丈夫的气,骂 他不该在那儿停留这么久,“巴结这个冰川和恶棍”,而这种人就应该像她
那样冷淡地以背相对。正在喃喃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觉得阵风在吹拂系在 她旅行帽后那条轻而长的绿纱,时而吹
得它卷成一团,时而吹得它随风飘 扬。她觉得这很美,很动人,心情骤然开朗,精神立时振作起来;她眼下 生
活中的各种琐事无影无踪了,她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精神崇高的殉难者,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沿着断绝尘缘之路
缓缓而上。
这就是她留给那个冷酷、薄情的人的一切!只有地平线上模糊不清的 面容和她那条断然消逝在远方的薄纱
的高傲致意 Q
她怀着这些想法阔步走在山冈边上,像在幽深的大舞台上迈着台步。
而从下面,从谷地里,只有她的丈夫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她,望着山冈 上的绿纱,而“冰川”却没有发现世
上任何东西,只是以最最亲密、最最有
礼的方式同她丈夫告别。
被新领事迷住,又对他感到失望的人,不仅只有狂热的、多愁善感的 安娜-玛丽亚。
早在冯-鲍利奇陪同冯-米特勒初次去拜访时,达维尔就感到他面前 的这个人具有与冯-米特勒完全不同的气
质。冯-鲍利奇在谈及领事馆事 务时,明白得多,自然得多。同他可以纵谈一切题目,特别是古典文学。
在以后的几次互访中,达维尔发现他对作品的原文和注释有博大精深 的知识。达维尔给他送去杰利尔译的
维吉尔诗作的法文译本,他读了之 后,明确而严肃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举例证明说,正确的译文应该保 留
原诗的独特韵律,并批评杰利尔乱用韵脚。达维尔尽力维护自己最最崇 拜的人,并为能够同人谈论这位作家而感
到愉快。
-但是这位有文学素养的人的来到而引起的最初愉快很快消失了。事隔 不久,达维尔便明白了,他同这位有学识
的中校交谈,不会带来他与品德 高尚之士就喜爱的话题交流思想通常所产生的那种愉快。他同中校的交 谈,不
管以什么理由而进行的交谈,实质上都是正确的、有趣的无数知识 的交梳,但并不是思想和体会的交流。他们谈
到的一切,都带有无个性 的、冷漠的和抽象的性质。谈话结束,中校就带着他那渊博的珍贵知识扬 鞭而去,总
是那么英俊,整洁,冷漠和笔挺,而达维尔仍旧是那么忧郁, 孤独,依然渴望推心置腹的促膝谈心。同此人交谈,
一无所获,既增长 不了聪明才智,也得不到心灵的慰藉:甚至连他说话的音色也无法记住。 冯-鲍利奇的谈话很
有策略,使对方既无法了解他的什么情況,又无法介 绍自己的看法。总而言之,一切涉及到关系密切的人、亲人
和个人的事, 到了中校那里,就像撞到墙上似的被弹回来。这样一来,达维尔只得放弃 同这位缺乏热情的文学爱
好者讨论自己诗歌活动的一切希望了。
趁法国宫廷欢庆喜事的机会,达维尔专门赋了一首长诗,以祝贺罗马 国王受洗。他把这首长诗送到部,并
敬请转呈至高无上的两陛下。长诗开 头的一句话是 Salut, fils du printemps et du dieu de la
Guerre®,诗中表达了对 欧洲各国人民过和平和幸福生活的希望;顺便也提及被抛到“野蛮、荒凉 之地”埋首耕
耘的寒士。
有一次,达维尔去拜会冯•鲍利奇,结束之时,给他朗读了自己的诗 作,但却一无所获。中校不仅不想理解
双方应在波斯尼亚携手合作的暗 示,而且对诗作和内容不置一词。尽管如此令人不快,但他却依然彬彬有 礼,
客气周到。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在什么场合,他都始终保持这种姿 态。达维尔心中大失所望,恼恨不已,但却
没有理由发泄自己的一肚子 委屈。
① 法语:欢迎你,眷之子和战之神。
二十
维也纳和约缔结后的两年(一丿'一 O 和一八一一年),我们称之为达维 尔一生中的和平时期,实际上是他
顽强工作的两年。
战事业已停止,没有发生尖锐的危机和公开的冲突,然而领事馆却集 中全部精力,忙于商业事务,收集情
报,起草报告,签发货物出入国境许 可证和致斯普利特法国当局或科斯泰尼查海关的介绍信。民间有一种说 法,
“做生意要经过波斯尼亚”,拿破仑本人在某处也曾说过:“外交时代结 束了,如今领事时代已经到来。”
早在三年前,达维尔已提岀在土耳其和法国以及它的附属国之间发展 贸易的计划。他极力主张在土耳其境
内建立常设的法国邮务办事处,以摆 脱奥地利邮政和土耳其的混乱和恣肆。可是他的所有建议一直搁在巴黎堆
积如山的档案之中。如今,在维也纳和约缔结之后,一切都明朗了,连拿 破仑自己也对在最短期间实现这些建议
发生了兴趣,而且其规模和范围, 远远超过特拉夫尼克领事当年下决心提出的计划。
拿破仑的大陆体系要求极大地改变商业网。按照拿破仑的想法,设立 以卢布尔雅那为中心的伊利里亚行省,
就是专为这一目的。过去法国一直 经地中海从近东取得原料,特别是棉花,如今这条旧路由于英国的封锁变
得困难而危险。今后的贸易应该从陆路进行,而新设立的伊利里亚行省将 要成为连接土耳其和法国的枢纽。从君
士坦丁堡沿多瑙河到维也纳,由塞 萨洛尼基走陆路,经波斯尼亚到的里雅斯特,这两条通路早已存在了。奥 地
利本土同近东的贸易联系一向就是依靠这几条通路。现在应该拓阔这些 通路,使其适应拿破仑法国的要求。
法国各级政权和机关看到第一批通告和报纸文章,明白了拿破仑的意 图,立即争相竞赛,比谁能更加尽力,
更好地贯彻陛下的意旨。于是在巴 黎、卢布尔雅那的督军省长和总军需官,君士坦丁堡的大使馆,达尔马提 亚
的马蒙将军和近东的各法国领事馆之间开始了广泛的信函往来,建立了 紧密的合作关系,达维尔热忱地工作着,
并不无骄傲地引用自己三年前的 报告,从这些报告中可似看出,当年他的思想和对事物的看法与陛下的想 法是
不谋而合的。
如今,一八一一年夏天,这些事务已安排得有条不紊。最近一年来, 达维尔作出了很大的努力,为了使法国
商品所经之处都能找到代理人,都 能确保车马的供应以及对车夫和货物至少有所监督。要做到这一切,困 难不
少,进展缓慢,做得马马虎虎,就像在这个国家里办任何一件事情一 样。但是一切都有改善的希望,工作进行得
轻松愉快,犹如“乘着拿破仑 天才驾驭的航船” O
达维尔终于盼到马赛最大的商号之一 “弗列西涅兄弟”贸易公司在萨拉 热窝开设了自己的代理处,这家商
号本来是通过海路从近东贩运货物的。 代理处受法国政府保护,并接到与领事合作的指示。弗列西涅兄弟中的一
个,年纪还很轻,一个月之前来到萨拉热窝料理事务。眼下他来到特拉夫 尼克,耽搁一两天,拜访总领事,商议
今后的打算。
短暂的特拉夫尼克之盛夏,正值最佳时光,绚丽多彩,美妙动人。
特拉夫尼克谷地之上,空气澄澈,骄阳炫目,碧空如洗。
在领事馆门前的大花圃中央,有一张罩着桌布的桌子,周围摆着一圈 雪白的柳条椅。此地浓荫蔽日,空气
清新,尽管下面商业大街鳞次栉比的 房子里传来一阵阵闷热的暑气。狭长谷地两侧的陡峭绿坡上,带来阵阵燥
热,坡地仿佛在喘气,活像一只微微抬起身子晒太阳的绿蜥蜴的两肋。
达维尔太太的风信子花早已凋谢,本论是白色的和五颜六色的,不论 是双瓣的和普通的,只剩下枯枝残叶,
可是每个花坛的边上还盛开着红天 竺葵和阿尔卑斯小紫罗兰。
达维尔和年轻的弗列西涅坐在浓荫下的桌边。两人面前翻开放着他们 报吿的副本,几期刊有指示和命令的
《箴言报》和文具。
杰克•弗列西涅很年轻,白白胖胖,结结实实,言谈和举止具有商家 子弟一般特有的镇静和自信。他经商的
本领真可谓是生而有之。他的家族 成员中从来没有人从事,也不想从事其他行当。他们永远不属于其他阶 层。
他同自己家族中的人毫无二致。他像他家族中所有成员一样,穿着整 洁,彬彬有礼,在捍卫自己的权利时审慎,
周密和果断,凡事都从捍卫自 己的禾 I]益出发,但不盲目,不卑不亢。
弗列西涅从萨拉热窝到科斯泰尼査来过两次,在萨拉热窝包了一家客 栈,并已经开始同商人、车夫和当局
打交道。眼下他到此地来的目的是为 了同达维尔交换情况,提出自己的意见和建议。领事感到高兴,因为在自
己往往以为无法胜任的工作中得到了一个如此灵活而又有礼貌的南方人作 为助手。
“好,我再一次,”弗列西涅说道,口气中带着商人们在列举对自己有 利的事实时的那种信心,“我再重复
一次。从萨拉热窝到科斯泰尼査的路 程,商队要走七天,在下列地点过夜:基谢利亚克、布索瓦恰、卡拉乌
拉、亚伊策、兹米亚涅、诺维-汉、普里耶多尔,最后到达科斯泰尼查。 冬季休息的地点要多一倍,就是说十四
个。如果想把货物保存好,不受风 吹雨淋,免遭盗匪抢劫,那么在这段路上至少还要建造两所供商队用的板 棚。
运费猛涨,而且继续在往上涨。这次涨价是奥地利人的竞争引起的, 并且,我觉得,还取决于某些按英国人指示
行事的萨拉热窝商人、塞尔维 亚人和犹太人。在目前情况下,可以按如下价格计算:从塞萨洛尼基到萨 拉热窝,
运费一百五十五个皮亚斯特①一驮子;从萨拉热窝到科斯泰尼査 是五十五个皮亚斯特。两年之前运费只有现在的
一半。我们应该尽我们的 一切可能,来制止今后的涨价,否则整个运输会大成问题。此外还得加上 土耳其官吏
的专横和贪婪,居民的盗窃和抢劫,塞尔维亚叛乱蔓延和阿尔 巴尼亚地区反土耳其人游击队扩大的危险,最后是
瘟疫的危险。”-
达维尔正在查访英国情报机关的帮手,因此颇感兴趣地询问,弗列西 涅作出萨拉热窝商人们为英国人效劳
的结论根据何在,但是这个年轻人既 难不倒,也未糊涂。他看着自己面前的字条,继续说道:
“好吧,我最后归纳一下。运输受到以下的威胁:塞尔维亚的叛乱、 阿尔巴尼亚反土耳其人的游击队、波斯
尼亚的盗窃、运费的猛涨、不可逆 料的税收、竞争,最后是鼠疫和其他传染病。必须釆取如下措施:第一, 在萨
拉热窝和科斯泰尼査之间建造两所供商队用的板棚;第二,制止土耳 其货币汇价的无节制的浮动,颁发特别诏书,
确定汇价为五个半皮亚斯特 兑换六法郎银币,就像十一个半皮亚斯特兑换一枚玛丽娅-特蕾莎②银币, 兑换一枚
威尼斯金币;第三,扩建科斯泰尼查的医院;建造桥梁来代替渡
土耳其货币单位。
玛丽娅•特蕾莎( 1717—1780), 一七四 O 年起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女皇。
船,改建仓库,使其至少能装八千包棉花;建造来客的夜间住宿处等等; 第四,我彳门还希望给总督苏莱曼帕夏
以及其他几位土耳其头面人物另备礼 品;费用总计达一万到一万三千法郎。我认为,只有采用这一方法才能确
保交通畅通和有滁主要障碍。“
达维尔逐一记下所有这些建议,以便把它们写进自己的例行汇报中。 同时兴致勃勃地准备给年轻人读读自
己一八。七年写的报告,当时他在这 份报告里如此成功地预见到拿破仑的计划和当前他所致力的一切。
“噢,先生,在这个地区做任何事情,采取任何有益的措施,都会碰 到很多困难,我可以给您说出许许多多。
我可以对您说出许多,可您自己 也看得到,这个国家是什么样的,百姓是什么样的,国家又是怎么样治理 的,
每走一步,都困难重重啊。”
但是年轻人已无意说什么了,因为他准确地提出了困难和解决困难的 方法。显然,他与一般性的牢骚和
“心理现象”是格格不入的。但是他客 气地答应恭听达维尔一八 O 七年呈递的报告,于是领事朗朗有声地读了
起来。
他们坐在树荫下,荫影愈来愈浓。他们面前高脚水晶杯中的柠檬水失 去了凉意:双方进行事务性谈话,把
它给忘了。
在同一个宁静的夏日,穆萨-克尔贾利亚和他的几个朋友坐在自己的 果园里,他的果园坐落的位置,比达维
尔和弗列西涅会谈的领事馆高两个 街区稍稍靠左,有一股清澈的瀑布飘然而下,注入邻近的一条河中。
在这个陡坡上的荒芜的果园里,光线更暗。在一棵很高大的甜梨树 下,铺着一块向真主祈祷用的拜毯,上
面杯盘狼藉,酒菜所剩不多,还放 着几只咖啡杯和一个盛冷李子酒的酒罐。太阳已经从这边下了山,只有拉 什
瓦彼岸还洒着落日余晖。歌手穆萨和公告人哈姆扎躺在草丛里。人称踉 跄霍加的穆拉特-霍吉奇背靠陡坡,双脚
蹬住梨树,一副坐不像坐、躺不 像躺的样子。梨树上靠着一把不大的冬不拉,琴颈上盖着一只小杯子。
穆拉特-霍吉奇五短身材,皮肤黝黑,公鸡一般好斗。在他那张发黄 的小脸盘上长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放
射出狂热的光芒。他出身于特拉夫 尼克上层社会的人家,曾经在学校读过书,但是李子酒妨碍他从学校里毕 业,
而像他家中许多人那样当上了特拉夫尼克清真寺中公众祈祷的主持 人。据说,在最后一次考试时,他醉眼惺怯,
一脚高一脚低,踉踉跄跄 地走到教师和考试委员会人员的跟前。教师不准他参加考试,叫他踉跄霍 加。这个绰
号从此一直扣在他的头上。于是这个脾气暴躁、自尊心很强的 青年,一气之下就狂喝滥饮起来。他愈是喝得多,
受辱的虚荣心和痛苦的 感情就愈强烈。在踏上生活门槛之际,他被同年的伙伴抛弃了,便开始胡 思乱想,梦想
有朝一日能建树一次非凡功绩,压倒所有的人,一举洗耻雪 辱。他像不少头脑灵活,虚荣心重,但命途乖舛的矮
子那样,一想到自己 碌碌无为,貌不惊人,将籍籍无名地终此一生,一想到自己虽有一鸣惊人 的雄心,但用什
么方法,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才能遂此心愿却茫然不 知,心中总是痛苦不堪。随着岁月的流逝,在狂饮无度
的作用之下,这种 想法一直萦绕于他的脑际,并且完全占据了他的身心。他愈是往下沉沦, 就愈是陶醉于自欺欺
人,以豪言壮语、大胆臆造和想入非非来激发自己胸 中的热情。他的两位朋友同他一样也是醉鬼,他们常借此拿
他开心,嘲 笑他。
在这美好的夏日里,这三个人总是聚集在穆萨的果园里,先是饮李子 酒,然后趁着暮色下山来到城里,继
续狂饮滥喝。等特拉夫尼克上空那狭 长的蓝色天幕暗处亮起几颗大星星的时候,他们醉意更浓了,嘴里哼着小
曲或者懒洋洋地前言不搭后语地交谈着,谁也不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这
是酒精中毒的人们的谈话和歌唱。他们以此来弥补早已抛弃的有益活动。 他们在天南地北的瞎扯中漫游四方,建
立功绩,实现着不可实现的理想, 看到见所未见的东西,听到闻所未闻的事情,身材也变得魁伟起来,并为 自己
的伟岸而骄傲,他们仿佛长了翅膀,冉冉上升,翱翔苍穹,变成过去 未有,今后永远也不会有的模样,掌握了甚
至在人间没有的一切,掌握了 只有李子酒在刹那间才能赋予那些完全处于它支配下的人们的一切。
穆萨说得最少。他躺在浓密的草丛中,连身体也看不见了。双手枕在 脑后,左腿弯曲,右腿像通常坐着时
那样搁在左腿上。他的目光消失在蓝 天中。他用指头穿过浓密草丛,摸着热烘烘的大地,他觉得大地在安详而
均匀地呼吸着。同时他感到热烘烘的空气钻进他的袖管和袴筒。这是隐隐 约约可以感觉到的拂动,是特拉夫尼克
特有的微风,夏季傍晚,它贴近地 面,穿过草丛和灌木丛渐渐蔓延开来。穆萨处于初醉之后,再醉之前的状 态,
整个身心浸沉于灼热大地的这股热流和不断吹来的阵阵微风之中;他 觉得这股热流和微风把他稍稍抬了起来,他
眼看就要起飞,而且已经在飞 T,这不是因为热流和微风强大有力,而是因为他自己只是一股气息和不 安的热流,
如此之轻,如此之弱,所以才能被它们托起来。
他躺在地上,继续乘风飞舞,在睡意蒙眺中听到自己朋友的谈话。哈 姆扎声音嘶哑,彳艮难听懂他的话,
但踉跄霍加的嗓子浑厚而刺耳,说起话 来总是慢条斯理,_本正经的,眼光盯着一个地方,如同在照本宣科。
还在三天之前,他们三人一致认为他们没钱了,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弄 点来。早已轮到踉跄霍加请客了。可
是他宁可白喝人家的,也不愿意花力 气去弄钱。
这会儿谈的是踉跄霍加应该向叔叔借钱的事,他叔叔住在波德卢戈 夫,不久之前发了财。
“他的钱是从哪儿弄来的? ”哈姆扎问道,带有挖苦和不相信的口吻, 仿佛他深知这位叔叔的为人,也深
知他的钱是不肯轻易拿出来的。
“这个夏天,从棉花里捞了_大把。”
“给法国人当脚夫? ”
“不,他收买并倒卖各家各户'拾到'的棉花。”
“货一直有吗? ”哈姆扎懒洋洋地问道。
“有,据说源源不断。你要明白,英国人封锁了海,所以波拿巴的棉 花就断了。可这么多的军队要穿衣服啊。
所以嘛,眼下不得不通过波斯尼 亚运棉花。从新帕扎尔直到科斯泰尼査,马连着马,包接着包,全是棉 花。各
条大路全堵得水泄不通,沿途客栈全住满了人。脚夫找不到,吃香 得很:法国人什么都收购,而且肯付大把大把
的金币。今儿个谁有马,谁 就可以捞进大把大把的金子,谁同棉花打交道,一个月之后就变成财主。”
“行呀,那怎么弄棉花呢?”
“怎么弄?很简单。不管你出什么价钱,法国人也不会把棉花卖给你。 你用一幢房换一奥卡棉花,他们也不
干。可是老百姓想出了办法,去偷。 他们上脚夫们过夜和卸货的客栈去偷。卸货时数量还对,可第二天早晨上
驮时一看,少了一包。顿时慌作一团:谁偷的?在什么地方偷的?但是整 个商队不可能因为一包棉花而等在那里
呀。他们只好不去管它继续前进。 每逢村镇,陆陆续续扒掉的就更多了。农村的半大小子,成群结队走上大 路,
躲在路两旁的灌木丛里,用小刀子把棉花包上的某个麻袋划破。大路 狭窄,又长满了灌木,棉花都挂在大路两旁
灌木的枝子上,留在那儿。等 商队一走远,他们纷纷跳出来,摘下棉花,放在篮子里,然后再埋伏起 来,等待
下一支商队。法国人埋怨脚夫,从他们的工资里扣去损失,有 些地方出现了守卫队,来捉这些孩子。但是谁能对
付得了老百姓呢?他们
扒波拿巴的棉花,像在埃及从棉枝上摘棉花一样,而城里会有人出来收购 的。这样一来,许多人穿上了体面的衣
服,发了横财。”
“这些事情都是在波斯尼亚干的吗? “哈姆扎懵懵懂懂地打听道。
“不仅在波斯尼亚,在整个帝国到处都是这样。波拿巴从君士坦丁堡 弄来了诏书,把领事们和有钱的商人们
分派到全国各地。你知道吗,该死 的,我的叔叔就是从波拿巴的棉花……”
“你管你去弄钱,”穆萨蔑视地低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不管钱是从哪 个叔叔那里弄来的,不管哪儿长棉花,
哪儿出钢铁。我们要的是钱。”
穆萨不喜欢听踉跄霍加长得没完没了的夸夸其谈,在这些言谈中,他 千方百计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有学问
的、大胆的消息灵通人士。哈姆扎的 耐心好一点,他心平气和地听着踉跄霍加瞎吹,带着即使身无分文也永不
离他的幽默感。
“真的,是需要钱,”哈姆扎应了一声,像远处的回声似的,“太需要了。”
“嘿,我一定把钱弄来,保准弄来,掉脑袋也要弄来。”踉跄霍加郑重 其事地声明。
无人回答他的誓言和保证。
一片寂静。他们平常不是被酒精刺激得浑身燥热,就是想喝酒,馋涎 欲滴。此刻因无所事事,他们的身子
变得疲软不堪,他们伸开四肢躺在草 地上,躺在热烘烘的树荫下,呼呼喘气,像是在休息。
“有能耐——波拿巴这家伙,”又响起了踉跄霍加的声音;他说得又慢 又不清楚,仿佛在自言自语,“真厉
害,一下子打败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 捞到手。人家说,他其貌不扬,五短身材,没有气派。”
“他是矮子,同你一般高,但他的心胸可大啦。”哈姆扎打着哈欠说道。
“他好像不带刀,也不拿枪,”踉跄霍加继续说道,“只是领子一竖,帽 子往额头上一压,一马当先,率领
士卒往前冲,真是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呀;他的两只眼睛像两道闪电,东扫西瞄,刀枪都奈何他不得。”
踉跄霍加取下冬不拉上的杯子,斟满一杯,一饮而尽,他只用一只左 手就完成了这一连串的动作;他把右
手插在敞开的上衣左襟里,头垂在胸 前,眼睛依然漫不经心地盯着梨树那粗糙的树皮。
李子酒一下肚,立刻勾起他的歌瘾。
他微微嚅动嘴唇,不改变姿势,依然望着梨树,用浑厚的男中音唱了 起来:
美丽的娜扎害了病,
妈妈的独生女儿……
他又取下杯子,斟满,喝干,又把它套在冬不拉上。
“咳,我能同他见一面就好喽……”
“同谁? ”哈姆扎问道,虽然这类幻想已听他说过一百次了。
“同他,同波拿巴。我要同他,同那个臭异教徒较量较量,看看谁的 运气好。”
这几句狂妄之言淹没在死一般的沉寂中。踉跄霍加又从冬不拉上拿下 酒杯,哆哆嗦嗦地喝完了酒,满意地
发出一阵咯咯声,继续低声说道:
“如果他赢,就让他砍我的脑袋。我一点儿不心疼。如果我胜了他, 我一个指头也不碰他,只是把他绑起来,
就像押着卡拉乌拉近郊最坏的基 督教牧童那样,押着他穿过所有部队,强迫他向苏丹纳贡称臣。”
“波拿巴这小子远着呐,穆拉特,离这儿远着呐,”哈姆扎好意地说, “他势力大,有军队。你这倒霉蛋得穿
过多少个异教徒国家呢? ”
“要说穿过其他国家,那不难。”踉跄霍如傲慢地、毫不在意地挥了挥 手。“波拿巴这小子待在家里,才离
这儿远。可你知道,他绝对不肯安安 静静坐在家里,他要到处东闯西荡。去年他到了维也纳城下,在那儿结了
婚,娶了德国皇帝的女儿。”
“噢,在那儿,在维也纳城下,若是你当时想到的话,”哈姆扎讪笑地 说,“当然喽,你也许能够搞出点名
堂。”
“我早就反复对你说,不能够再待在特拉夫尼克这个发了霉的地方苦 熬岁月,断送一生,应该到大千世界去
闯闯,要么名扬天下,要么一下子 粉身碎骨。这一点我已经说了多少遍啦,可是你们两个一直固执己见:不 必
急,等一等,过两天再说。你们瞧 ”
说罢,踉跄霍加猛地从冬不拉上取下杯子,斟满李子酒,一饮而尽。
不论是哈姆扎还是穆萨,对他的这些梦吃已经不再作答。他们悄悄地 拿起放在草地上的杯子,小口小口地
呷着李子酒。矮小的踉跄霍加不再答 理他人,睥睨一切地缄默不语,这是他在进行艰难决斗,干了伟大事业之
后,得不到真正承认和应得奖励时经常陷入的精神状态。他黯然神伤,一 只手插在敞开的上衣衣襟里,下巴垂在
胸前,茫然地凝视着远方。
她病了三个春秋……
突然又响起了他那忧郁的男中音,令人感到歌唱的不是他,而是另外 一个人。
哈姆扎猛地抖动了一下,咳了一声。
“穆拉特,孤胆老英雄,为你的健康干杯!你去闯吧,愿真主帮助你, 愿你遵奉安拉的旨意,半个世界都会
知道和听到穆拉特的威名和他的名门
望族。”
“为你的健康干杯! ”踉跄霍加深受感动,忧郁地高声说了一句,同时 疲倦地举起杯子,他那姿势犹如获
得了显赫荣誉而不胜重压似的。
穆萨一声不响地躺着,一动不动,仿佛驾着轻风,踏着大地的热气, 翱翔,盘旋于太空,仿佛片刻之际摆脱
了引力的法则和时间的桎梏,时光 就在这样的飘飘然中逝去。
特拉夫尼克峡谷之上,空气澄澈,骄阳炫目,碧空如洗。
二十一
一八一二年初,战争迹象频频呈现,战端可能重开之说甚嚣尘上,达 维尔一听到这样的消息,头就微微发
晕,如同看到又要临头的多次落在他 身上的熟悉灾难。
“仁慈的上帝啊,仁慈的上帝! ”
他喟然长叹一声,倒在椅子背上,右手捂着眼睛,喃喃自语。
一切又重新开始了,就像前年这个时候一样,就像从前,一八。五和 一八。六年一样。一切又要重演。不
安和操劳,怀疑一切,羞愧和厌恶, 然而又不无卑鄙地希望一切以及这一次——又是一次!——最终得到顺利 的
解决,希望生活(坎坎坷坷的、痛苦的、甜蜜的、唯一的!)、帝国、上 层社会、他本人和他家庭的生活将会长
期稳定,希望这次考验是最后一次 考验,希望这种折磨人的生活终将结束,在这种生活中一个人仿佛坐在狂 荡
的秋千上,缓慢地升上去,又急剧地掉下来,弄得人只剩一口气,只够 说上一句:我活着。大概,这一次一切也
一定会以频传的捷报,有利的和 约而告终,可是谁能经受这种愈来愈沉重、精神代价越来越昂贵的生活, 谁能付
出这种生活所要求的代价呢?已经完全献身的人还得再付出什么 呢?已经精疲力竭的人到何处去寻找力量呢?然
而,人人都应该付出,都 应该尽力而为,以摆脱这些无休止的战争,达到持久和平,休养生息。
“和平,只要和平。和平,和平! ”领事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喃喃自 语,唯有此词才能使他昏昏入睡。
但是他用冰冷的手掌捂住的紧闭的双眼前,蓦地浮现出被他忘却的 冯-米特勒的那张已忘掉的面孔:脸色蜡
黄,神色忧郁,皱纹很深,皱褶 之中微微泛青,两撇笔直的小胡子卷得细溜溜的,乌黑的眼睛泛着不健康 的光。
去年这个时候,他坐在这个房间里曾经客气而又一语双关地暗示, 春天“又要一团糟”(他使用的是营房用语)
时,他的脸就是这副模样。眼 下,他出现了,准确而又不可抗拒地出现了,像一个迂腐而呆板的幽灵, 他来证
明他的预见得到了证实:和平不会有,也不可能有。冯•米特勒的 头颅就像去年告别时那样,幸灾乐祸而苦恼地
说着话:
"Il y aura beaucoup de tapage...①”
不祥的话,蹩脚的发音,而主要的是挖苦的语调……"beaucoup de tapage...de tapage...de
tapage...n
说这些话时,冯-米特勒的面孔开始晃动,渐渐变得像死人一般苍 白……这已经不是冯-米特勒,这是他二
十多年前在巴黎自家窗口看到的 插在长枪上的一颗无裤党党员的人头,脸色惨白,鲜血淋淋。
达维尔一跃而起,挥了挥手,驱赶这蒙胧睡意,同时也驱赶蓦地出 现,以吓唬他这个束手无策和疲惫不堪
之人的面孔。在这个炉火正旺的房 间里,一架木壳大钟发出有节奏的走时声。
这一年春天向达维尔预示,今年是多事之秋。
从频繁的命令,信使的来去匆匆和报纸的消息可以推测出,许多巨大
① 法语:会一团糟的。
事件正在酝酿,新的征战正在作准备,帝国的军事机器又开动起来了。他 想找人谈谈这个问题,听听别人的意见,
问问前景,检查自己的疑虑和恐 惧,并在明智的谈话中悟出这些担忧有哪些确有根据,哪些只是幻想、恐 惧和
过度疲劳的结果,但是无人可谈。达维尔像一些懦弱而又备受折磨的 人,陷于孤独境地,暂时丧失了自信心,一
心想在他人的言语和目光中找 到他人对自己想法和行为的肯定和赞许,而不必在自己身上去寻找。但是 糟糕的
是,人们平时总是乐意同我们攀谈,并给我们出主意,但到我们确 实需要有人出主意,确实感到痛苦的时候,谁
也不肯对我们开诚布公,以 诚相见。
冯•鲍利奇照例彬彬有礼,态度冷漠,仪表堂堂,心如铁石,一举一 行像是奥地利帝国的一架自动机器,从
不失误,从不犹疑。会晤时,两位 领事谈论维吉尔,或谈谈欧洲各宫廷的意图,但是此时达维尔无法检査自 己
任何一种预感或恐惧,因为冯-鲍利奇谈到“奥地利和法国皇室间的结 盟和姻亲关系”,谈到“目前共掌欧洲各
国命运的君主的英明和远见”时, 总是泛泛而论,千方百计地避免在任何方面就前景发表明确的看法。达维 尔本
想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问题,但犹豫不决,怕露出破绽,因此只是急 躁地盯着他那对非凡的、深蓝色的眼睛,但
从中看到的还是那种无情而拒 人于门外的矜持。
同达夫纳不屑一谈。他只承认看得见、摸得到的事物和具体的问题。 其他一切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
剩下的还有同易卜拉欣帕夏和总督府里的官员会谈。
可是从总督口中他能够听到的也几乎是年复一年、翻来覆去说的老一 套,都是僵化的东西,如同总督本人
一样。
时值四月初。总督在这时候总是急躁不安,容易生气,因为装备军 队,讨伐塞尔维亚的季节已经迫近,而
君士坦丁堡对他所提的要求又大大 超过了他的能力。
“我不知道他们在那里考虑什么,”总督对达维尔抱怨说,可达维尔自 己也想在这次谈话中找到慰藉,“我
不知道他们在考虑什么,这就是我能说 的一切,他们命令我与尼什的帕夏同时出兵,从两路夹击叛军。他们不知
道,也不想知道我拥有多大实力。我的阉牛怎么赶得上他的战马?我从哪 儿去弄一万人?给养、装备何在?而且
还不能让三个波斯尼亚人在一起, 他们到一块,必定会争论谁应该当老大(最小一个嘛,当然谁也不想当)。 再
说即使这一切我都办到了,如果这些波斯尼亚的英雄好汉们不想过德里 纳河和萨瓦河打仗,那又于事何补呢?
一过波斯尼亚边境,他们的勇敢和 神话般的善战就无影无踪了。”
可以清楚地感到,此时此刻总督没有心思谈论和考虑其他事情。他甚 至不知怎地活跃起来了一如果总的说
来可以对他使用这个词儿一一并且 挥了几下手,仿佛在徒然地驱赶一只纠缠不休的苍蝇。
“话得说回来,塞尔维亚不值得多费这些唇舌。咳,塞利姆苏丹还在 世的话,一切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
既然话锋转到不幸的塞利姆三世,那这一天就不必等待会谈到其他话 题了。事实果然如此。
在那些日子里,达维尔特地给财政总监塔希尔贝格送了礼品,为了能 够聆听他的高见。
在整个难熬的冬天,塔希尔贝格在床上的时间比在床下的还多,冬去 春来,他蓦地苏醒过来,变得健谈和
活跃,甚至有几分不自然的兴奋。他 的脸被四月的阳光晒得微微发黑,而那双眼睛像有三分醉意那样闪着 亮光。
财政总监急速而狂热地谈论着特拉夫尼克,谈到在此地度过的几个冬 天(他度过四个冬天,而达维尔已度
过五个冬天),谈到在这个城里的长期 生活中,总督和他们大家对达维尔和他的家庭所产生的友谊和同情,谈到
春天,谈到似乎没有任何联系而实际上同塔希尔贝格的一般情绪紧密相关 的形形色色的事情。他轻声细语地,笑
眯眯地,然而却激动地侃侃而谈, 仿佛此时此刻才豁然开朗,他谈的这一番道理,不仅想说服达维尔,而且 也
想施艮自己,他照本宣科似的说道:
“春天给万物以均等的生机,为万物增颜添色。只要大地繁花似锦, 争奇斗艳,只要有人能欣赏此景并以此
为享受,那么一切都是美好的。”
他的双手颦黑,指甲发青,而且凹凸不平,奇形怪状,他举起一只 手,一比画,做了个万物生机均等的手
势。
“人类将世世代代生存下去,因为那些不会和不能欣赏太阳和百花的 人会消亡,而他们的位置会有新人来接
替。有个诗人说得好:’人类长河 得孩童而常新,常清。”’
达维尔表示同意,望着他那张笑盈盈的脸,自己也露出了笑意,但却 暗自思忖:“他也只谈他此时此刻天
晓得为什么必须要谈的话题。”他试着 把话题从春天和童年一下子转到帝国和战争。不论转到什么话题,塔希尔
贝格都能应付,而且从容不迫,含讥带讽,津津有味,犹如在读一本爱不 释手的新作品。
“是的,新的战争迫在眉睫,我们有所耳闻。谁跟谁结盟,矛头指向 谁,那还得拭目以待,不过按照目前种
种迹象来看,今年夏天一定会重开 战端。”
“您深信不疑? ”达维尔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内心非常痛苦。
“深信不疑,因为贵国报纸都持这个观点,”财政总监笑着答道,“我没
有理由不相信它们。”
塔希尔微微一低头,用一种明亮、略带斜视的目光打量着达维尔,这 是貂或鼬那样行动敏捷的小动物的目
光,它们咬死别的小动物,只吮血, 不吃肉。
“我深信不疑,”财政总监继续说道,“就我所知,基督教国家之间的战 争已经持续数百年了
“可是不信奉基督教的东方国家之间不也是征战不休嘛。”达维尔打断 他说。,
“是征战不休。但是不同之处在于,穆斯林国家之间打仗就是打仗, 没有虚伪,不自相矛盾。就我所知,基
督教国家是谴责战争的,一向把战 争的责任推给对方,但是它们谴责战争,却又不肯化干戈为玉帛。”
“毫无疑问,您的话很有见地,”达维尔捧场地说,心里却打算把谈话 引到法俄冲突上面,以此了解财政总监
对这个问题的看法,“难道您认为俄 国沙皇想惹怒最伟大的基督教皇帝陛下和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来引火烧
身吗? ”
财政总监的目光变得更亮,更斜。
“皇帝陛下的意图,在下不得而知,尊敬的达维尔阁下。可是请允许 我提请您注意一个我早已发现的事实,
那就是战事始终是在欧洲境内进行 的,只是从它的一端转移到另一端,就像一个人,手掌上放着一块炽热的 火
炭,为了尽量不烫着,他把火炭在手掌上倒来倒去。目前,战事正在俄 国的欧洲边境某地进行。”
达维尔恍然大悟,他在此地无法打听到他感兴趣的,并为之备受折磨 的情况,因为此人也与总督一样,只
谈他内心一时冲动驱使他开口的话。 达维尔还想再试一试,不过这次是单刀直入。
“众所周知,目前俄国政策的主旨,是把自己的教友,就是说把这个 地区从土耳其统治下解放出来。因此不
少人认为,实际上,俄国的军事计 划更为可能的是针对土耳其而不是针对西欧各国的。“
财政总监声色不动。
“此话怎讲?表面看来最最可能发生的事情,并不完全会发生。如果 事情按照'不少人认为’的那样发生,
那么事态的进程就不难预见了,大家 知道,这些土地是通过战争夺取的,是用战争捍卫的,也可能在战争中丧
失,如果真主有此意的话。可是这丝毫不能改变我刚才所说的话。”
塔希尔贝格又顽固地回到了自己的话题。
“您注意一下就能看到,基督教欧洲有自己的习俗和政体,其统治延 伸到哪里,那里信奉基督教的各民族之
间就会爆发战争,这是不可否认 的。不论是在非洲、美洲,还是在奥斯曼帝国作为基督教国家组成部分的 欧洲
部分,都无一例外。假如有朝一日,由于主的安排,我们要丧失这片 土地,而这片土地正如您刚才提到的,要由
一个基督教国家来占领的话, 那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的。由此可见,一两百年之后,就在此亥 I」你我议论 土耳
其和基督教国家之间爆发战争的可能性的地方,摆脱了奥斯曼帝国统 治的基督徒们,必然煮豆燃豆,互相残
杀。”
塔希尔贝格描绘了这样一幅图景之后,纵声大笑。达维尔出于礼貌也 笑了起来,他想给这次谈话蒙上一层
愉快而不含恶意的色彩,虽然他因为 话锋转到这个问题上去而感到失望和不满。
最后,塔希尔贝格关于春天,关子青春,关于青春常在(虽然青年人 不能永远年轻),关于友谊和睦邻
(正是由于友谊和睦邻,这片令人厌恶的 地区才变得可以容忍和不再令人厌恶)的想法又成了谈话的主题。
达维尔脸带笑容听完这一切,竭力用笑容来掩盖自己的不满。
在从总督府回来的路上,达维尔像往常那样,同这夫纳交谈了几句。
“您看,塔希尔贝格的气色怎样?”达维尔无话找话,便这样开口 问道。
“一个病人嘛。”达夫纳干巴巴地回答了一句,便不再做声。
他们的两匹马又并辔而行了。
“看样子,这一次他大大好转了。”
“糟就糟在他常常好转。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频繁好转下去,总有一天
“您是这样想的吗? ”达维尔惊诧得打了个冷战。
“嗯。您看见他的双手和那双眼睛了吗?只有死神才能使他摆脱痛苦 啊。他目前完全靠麻醉药支撑着。”达
夫纳最后严肃而又肯定地轻声说道。
达维尔一言未答。此刻,一经达夫纳提醒,他头脑里又回忆起同塔希 尔贝格的谈话,只是缺少这位财政总
监那种独特的微笑和举止,因此他觉 得这次谈话确实是前言不搭后语,而且过于紧张。
刚才达夫纳告诉他这一情况时所用的粗鲁的和纯事务性的口吻,不知 怎的使达维尔感到受了委屈,触动了
他的痛处,弓 I 起他的不快。他用马刺 一刺马肋,跑到达夫纳的前边去了。这是谈话已经结束的信号。“真怪,”
达维尔望着在他前面开道的总督手下那位军士的宽大背影,心里思考着, “真怪,我们一见到别人遭受苦难,会立
即动起恻隐之心,但是此地的人 却无动于衷,毫无怜悯之情。在这个地方,只有沦为乞丐,遭到火灾或成 了残
疾,才能博得人们的同情;而在平等的人之间却无同情可言。一个人 可能在此地度过一百个春秋,但还是不习惯
这种冷酷无情的谈话,不习惯 这种赤裸裸地袒露的思想和直率粗鲁的言行,并永远也不会变得粗俗不堪 得不以
此为辱,为耻。”
在他的头上,突然响起了皮奥斯特雷清真寺报时人的声音,这声音时 断时续,犹如爆炸似的。在这刺耳的、
颤抖的、抑扬顿挫的嗓音里,一种 威风凛凛、怒不可遏的强烈的虔诚之情清晰可闻,显然它充满了报时人的 整
个胸膛。时值正午。从另一座此地看不见的清真寺里传来了第二个报时 人的嗓音。那激动而深沉的嗓子,虔诚地
重复着商业区报时人的声音。这 两种声音一呼一应,渐渐消失在空中,伴随着达维尔和他的同伴直至领事 馆的
门前。
到了报喜节,达维尔的小女儿受洗满周年。趁此机会,达维尔邀请 冯•鲍利奇和多拉茨本堂神甫伊沃-扬柯
维奇及其助手前来赴宴。两位修 士接受了邀请,但一眼可以看出,他们对领事馆的态度丝毫未变。他们俩 的举
止过分地恭敬,但并不正眼看达维尔,而是皱眉蹙额,目光斜睨,望 着他肩膀旁边的某个方向。达维尔熟悉波斯
尼亚人的这种目光(他长年同 他们交往才对它习以为常),他深知,不论软的还是硬的,都无法对付掩 藏在这
种目光之后的东西。他还深知波斯尼亚人性格中这种深藏在内心的 病态特征:事关自身时,他们过于敏感,而事
关他人时,又过于严厉,粗 暴。他准备这次午宴,无异于准备一场艰难的赌博,明明事先知道不可能 获胜,可
还得试一试。
在午宴之前和席间,大家泛泛而谈,其中充满了虚情假意,但无伤人 的恶语。伊沃神甫又吃又喝,以至于
他那张本来就红彤彤的面孔变得发 紫,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但这顿丰盛的午餐对那个年轻的神甫助手却起了 相
反的作用,他脸色苍白,话更少了。
, 伊沃神甫抽着烟,右手握拳,搁在桌上,拳头很大,手腕处长着长长 的棕黄色汗毛,他开门见山地谈起了教
皇和拿破仑的关系。
这位修士了解教皇和法国皇帝之间各个阶段的斗争,使达维尔为之吃
惊。他知道拿破仑去年在巴黎召开的国民会议和法国主教们反抗的全部细 节,还知道教皇遭监禁的几个地点和受
到强制感化的种种波折。
领事开始为法国人的行为辩解(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声音缺乏自信心和 说服力)。与此同时,他竭力把话题
拉到目前的国际形势上去,希望以此 至少可了解这位修士,同时也是他的同行及全体民众的想法和对最近将来
的期望。可是修士无意作泛泛之论。他只知道根据自己狂热的 14 格和充满 幻想的信念所得出的结论。听到一切
其他问题,他总是把目光移到坐在稍 远之处与达维尔太太谈话的冯-鲍利奇的身上。显然,修士不论是同俄国 人
还是同法国人都毫无干系。他的嗓子又尖又细,同他那又高又大的身躯 相比,显得格外响,分外尖,他用这样的
嗓音,继续为那些粗暴对付教会 和教皇的人预言着最阴暗的前途。
“领事阁下,我不知道贵国军队将开往何方——去俄国,还是去其他 什么国家,”修士回答达维尔的问题时
说,达维尔想了解修士的同情在这 种情况下在哪一方,“但是我确切地知道并坦率相告,军队不论开往什么地
方,都不会受到欢迎,因为有人这样对付教会……”
又是一阵喋喋不休的牢骚,并大段大段地引用罗马教皇最近在训谕中 指责拿破仑的话:“给圣徒政权,教
会权利,神圣信仰和我们个人造成了 日益增多的深亥 IJ 创伤。”
望着这位臃肿、阴郁和固执的修士,达维尔脑海中不禁闪出一个他酝 酿几年之久的想法:这个人满腔的愤
恨和固执,在他的每一句话和他那尖 细的声音中全透露岀来了。他所想的和说的一切,其中也包括罗马教皇, 仅
仅是表现这种愤恨和固执所期望的借口而已。
在肥胖的伊沃修士身旁坐着的是纹丝不动的神甫助手——缩小的伊沃 修士的沉默画像,行为举止与他一模
一样,右手也握成拳头,也搁在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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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拳头不大,肤色白晳,长着颜色不浓的棕黄色绒毛。
在桌子的另一端,达维尔太太和冯-鲍利奇之间正在进行着一场热烈 的谈话。中校一到特拉夫尼克,她就为
中校对家政所表现出来的真正兴趣 以及对家庭事务的精通感到惊讶并为之倾倒(正如达维尔对他的维吉尔和 奥
维德①知识感到惊讶并为之倾倒一样;也正如当时冯•米特勒对他熟谙 的军事知识感到惊讶和惧怕一样)。他们
不论何时相遇,都能很容易地找 到谈不完的愉快话题。此刻他们谈论的是家具,谈论在当地特殊的条件下 如何
保存东西 Q
中校的知识似乎确实是取之不尽,没有止境的。不论谈论什么话题, 他说话的神态仿佛此刻只有这一个话题
占据着他的思想,但是依然带着那 种冷漠和疏远的客观态度,不加入丝毫自己的、个人的东西。现在他以 富有
经验的行家身份在说明潮湿对各种木材、圈椅中的海草和马尾的影响 时,也保持着科学的客观态度,仿佛这是指
总的家具而言,而不是在谈论 自己和他自己的东西。
冯•鲍利奇说话慢条斯理,用的是优美文雅的法语,比冯•米特勒那 种歪曲了的、令人不能容忍的语汇和旅
居近东法意侨民后裔的极快语速, 听起来惬意得多。达维尔太太不时帮助中校,给他提示有时他所缺乏的 词汇。
她感到幸福,因为她能够同这样一位彬彬有礼的读书人谈论她生活中 的真正内容和最关心的事情。在谈话
中,她像在做家务和做祈祷一样,总 是持同样的坦率和诚恳态度,没有额外的想法和犹豫,对天地、对一切可
能会发生的事情和人们能够做到的事情充满坚定的信心。
① 奥维德(前 43—约 17),古罗马诗人。
达维尔听着周围人的谈话,望着一张张面孑 L,心中不禁思忖:他们安 然,幸福,至少在眼下知道自己希望
什么,只有我为明天感到不寒而栗和 激动不已,极度疲劳和不幸,而且还不得不掩盖这一切,藏在心里,不露
伊沃•扬柯维奇打断了他的思路;按自己的老规矩猛地站起身,粗声 粗气地吆喝了一声年轻的神甫助手,仿
佛他们两人坐得太久全怪助手,他 大声说道,时间不早了,离家又很远,而且还有不少事要办。
这给这次会晤蒙上一层更为不愉快的冷淡气氛。
同年春天,总主教卡利尼克和助理教务的大主教约翰尼基,因东正教 事务来到特拉夫尼克。达维尔请他们
共进午餐,目的也是想了解他们对迫 在眉睫的事态的看法。
总主教肥胖,虚弱,病恨恨的,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两块镜片 的厚度并不一样),因此他那双眼睛
显得十分难看,而且没有固定的形态, 仿佛随时都会溢出眼眶,流到脸上。他像希腊富商一般好阿谀奉承,谈到
列强大国时,他总是一视同仁地称颂一番,并持和为贵的态度。对于一切 事物和概念他一贯使用的仅仅是几句一
成不变的称颂和讨好的话,此刻他 在谈话中就使用这几句话,不管甚至不听谈话的内容,胡乱地应酬着。这 种
鄙薄的、伪装彬彬有礼的谈吐,隐隐地流露出他对人家所说的和可能会 说的一切持完全漠不关心的态度,这是各
种宗教中年事已高的神甫所具有 的特点。
大主教约翰尼基完全是另外一种人,个子魁梧,体格强壮,长了一脸 黑胡子,脸上表情气呼呼的。他举止
果断,有点儿军人的气魄,好像在黑 长袍里面穿着盔甲,带着重兵器。土耳其人非常怀疑大主教私通塞尔维亚
叛军,但是没有证据。
对于达维尔的问题他回答得十分简短,但语气生硬而坦率:
“您大概想知道我是否支持俄国人,可我对您说,我们支持的是能够 帮助我们支撑下去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
帮助我们得到解放的人,您嘛, 住在这里,知道我们的处境和我们不得不忍受的一切。因此谁也不必惊 讶……”
总主教回头看着大主教,用自己那双在厚镜片后面显得模糊不清而茫 无表情的眼睛使了个眼色,给了他一
个警告,但是大主教坚决地继续说 下去:
“基督教国家之间在互相厮杀,而不是团结起来,共同努力来结束这 一切灾难。要知道这已经持续几个世纪
之久了,而您却想知道我们支持 谁……”
总主教又转过脸来,但是看到使眼色无济于事,便虔诚而又絮叨地说 了起来:
-“愿上帝保全和支持所有上帝缔造和保护的信奉基督教的列强。我们 永远祈求上帝……”
但是这时大主教急迫而又生硬地打断了总主教的话:
“我们支持俄国,领事阁下,支持从异教徒压迫下解放东正教徒的 事业。您瞧,我们支持的是什么人,而有
的人却不是这样说,您别相信 他们。”
总主教又插了进来,说了一大堆客气话,加上不少好听的形容词。这 些话达夫纳译得很快,.有取有舍,很
不确切。
达维尔望着脸色阴郁的大主教。他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他那尖声尖 气的嗓音很不平稳,哽哽咽咽像是一
点一点被推出来的,仿佛这是抑止不 住、郁积已久的怒气的阵阵暴发,这股怒气充满着他的整个身体,并随着
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冒到了外面。
达维尔尽一切可能给总主教和大主教解释自己政府的意图,并把这种 意图说成是十分良好的,但是他自己
也不大相信有成功的可能性,因为没 有什么话能够从大主教脸上驱赶掉那种既委屈又愤怒时表情,而总主教,
不管是什么人,说的是什么话,他都抱无所谓的态度,因此他听人家说 话,仿佛在听泉水没有意义的潺潺声,总
是带着彬彬有礼的简慢和冷漠, 带着言不由衷的谄媚的赞许。
陪同这两位高级僧侣到领事馆来的还有在特拉夫尼克教堂供职的修士 司祭帕合米,他身体瘦弱,脸色苍白。
这个病态而驼背的人,像常年患胃 病似的,脸色萎顿,口歪眼斜,很少来领事馆,平时他不是推说惧怕土耳 其
人,就是称病谢绝各种宴请。达维尔与他见了面,亲切地寒暄后,便想 和他攀谈,这时,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
脸扭得更歪了,他那扫来扫去的 目光(达维尔很熟悉波斯尼亚人的这种目光)不是瞧着人家的眼睛,而是皱 眉
蹙额地斜睨着,一会儿看对方的左肩,一会儿看右肩。他只有同达夫纳 交谈时才显得不太拘束。
今天,他因职责有关,才陪同两位上司来到这里,他像个不受欢迎的 客人蜷缩成一团,默不作声,坐在椅
子边上,仿佛随时准备逃之夭夭,他 始终盯着自己的正前方,不置一词。但在总主教离开此地两三天之后,达
夫纳在路上碰到了他,便“按自己的方式”同他交谈起来。这位面色蜡黄而 虚弱的修士司祭蓦地来了精神,打开
了话匣子,他的目光也变得敏锐,直 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投机。达夫纳扌兆衅般地要他相信,不论信
奉哪种宗教的人民,只要还抱有某种希望,都应该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 万能的法皇陛下身上,而不要集中到俄
国身上,因为法国人在今年夏季将 要倒艮俄国这个欧洲最后一个不服从它的大国。
修士司祭那张不时抽搐,但咬得很紧的大嘴,突然咧开,在他那张病 态的小脸上,出现了两排整齐的、像
狼牙一般结实的白牙;嘴的两侧浮起 了迄今从未见过的线条,显出狡黠和嘲弄的喜悦;修士司祭昂起头,突然
纵声大笑起来,笑声中流露出挖苦和高兴,笑得达夫纳大吃一惊。笑声只 持续了一刹那的工夫。帕合米的脸上立
刻又恢复了平时那种表情,眼睛重 新变得很小,而且皱起了眉头。他迅速地向四周一瞥,想看看是否有人偷 听,
然后把脸凑近达夫纳的右耳朵,用低而富有生气的嗓子说起话来,声 音与他此刻的表情相去甚远,而与刚才那种
嘲弄的表情倒非常合拍。
“你别这么想,邻居呀,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
修士司祭信任地俯下身,友好而又谨慎地说了这句话,仿佛赠送他一 件十分珍贵的礼物。他匆忙道别后,
像往常那样绕过商业区和主要街道, 选择小街小巷继续走自己的路。
二十二
被抛在这块狭窄而潮湿谷地的外国人,如果没有确切的归期,不得不 居住在这种特殊的条件下,那么他们
的命运很快就决定了。特殊的条件加 速着还在他们来此之前便开始的内心变化过程,并且坚持地、无情地迫使
这一过程服从于天生的本能。而这些本能在此发展和表现出的程度和形 式,在其他条件下,也许是永远达不到的。
在冯•鲍利奇来此以后的最初几个月里,情况已十分清楚,新来的总 领事和翻译官尼古拉•罗塔之间的关系
并不融洽,必然会导致冲突,迟早 要决裂。因为世上很难再找得到两个如此势不两立的人,他们发生冲突, 似乎
是前世注定了的。
冷漠、矜持、衣着整齐的中校,在自己周围创造出一种寒冰般的冷漠 和一清如水的环境,使虚荣心很强、
动辄发脾气的通译官手足无措,只要 中校在场就会使他心慌意乱,思路不清,这种状态在此之前没有出现过, 或
者被压抑着。但是要说这两个人互相排挤,也不正确,因为事实上只是 罗塔像撞在一块庐然不动的巨大冰块上那
样从中校那里弹回来,而且更为 主要的是,由于某种无情的、在劫难逃的法则的作用,他一而再,再而三 地撞
在这块坚冰上。
永远也难以想象的是,那些如此聪明、公正和处处冷静的人竟可能对 其他人产生如此决定性和毁灭性的影
响。然而在这件事情上就是如此。罗 塔正处于内心崩溃和毁灭的阶段,因为这样的上级对他来说必然意味着毁
灭。中校那种泰然自若和简直是超人的客观态度对已经中毒的翻译官来说 是一帖毒药。如果他的新的上级是冯•
米特勒那样温和、谦让的人,或者 是急躁、乖戾、欲壑难填,甚至是最坏的人,他都可以勉强忍受下去。在 第
一种情况下他可以利用上司的姑息纵容,而在第二种情况下,他那错综 复杂的卑鄙本能在与相似的本能冲突时,
可以给自己找到一个支撑点和一 根支柱,在不断的冲突和磨擦中能够保持一定的平衡。但是,同冯-鲍利 奇这样
的上级打交道,罗塔的举止,恰似一个扑在冰墙或神奇光束上的鬼 迷心窍的人。
冯•鲍利奇的眼神和举止,对罗塔来说,足以表明事态在严重恶化。 首先,冯•米特勒随着时间的流逝觉得
罗塔是必不可少的,而冯•鲍利奇 对他的需要程度却比冯-米特勒小得多。在冯•米特勒看来,罗塔在最困 难和最
粗暴的事务性冲突中起着一种类似挡风墙的作用,或者在完成最令 人难堪的行动时起着一种手套的作用。此外,
近年来在许多场合下,通译 官经常俨然以 grise eminencia®身份出现。在家庭的危机或事务的烦恼中, 冯-
米特勒往往意志麻木,而疲劳过度或肝火旺盛又使这种麻木有增无 减,每逢这种时候,罗塔挺身而出,鼎力相助,
仅仅这一点足以使束手无 策的人松一口气,产生感激之情。这种“事”他处理起来十分简单,因为其 中并无难
处,只是冯-米特勒在那时,在那种心理状态下觉得难以下手, 无法解决罢了。
① 法语:灰衣主教,意即智囊。
与新的上级相处,自然无类似情况可言。对冯-鲍利奇来说,他的全 部活动都四平八稳,而且很有节奏,宛
如在下一盘棋,他保持着棋手那种 安详和冷静,久久地思考着,不需要任何人出主意,做后台或支持,在下 每
一步棋之前,他不畏首畏尾,而下了之后,又决不反悔。
此外,冯・鲍利奇的工作作风使通译官丧失了他那碌碌无为和平淡无 奇的生活中的最后一点乐趣。他傲慢
而无礼地对待来访者和下属,对待一 切不能为他效劳或依赖他的人,这种待人态度对罗塔来说虽然微不足道,
但却是他内心混乱和堕落的最后和唯一的乐趣,是力量的可怜幻影,是看 得见的权力的特征,他为这种权力白白
地贡献出了自己的心血、力量和 青春。
假若有人不能,不敢或不会回答他的话,他总是盛气凌人,脸色变 紫,叉开两腿,把那个人骂得狗血喷头,
在做出这样的狂妄行为之后,虽 说在刹那间,但就在这奇妙的刹那间,他感到巨大的满足和无限的幸福, 因为他
意识到,他在训斥一个人,在摧毁,消灭对手并踏在这个被打败而 准备钻地缝的对手身上。他自己由于取得了胜
利,高居于凡夫俗子之上, 虽说高,但实际上依然很低,使他们看得见,量得着,感受得到他的伟 大。可是如今
中校把他这刹那间的虚幻幸福也给剥夺了。
只要中校在场,他那待人的态度就只好收起。在中校那深蓝色的冷峻 目光下,任何幻想都站不住脚,任何
自欺欺人的伎俩都要破产,从而化成 它们赖以产生的子虚。
在最初几个星期中,碰到第一个合适的机会,冯•鲍利奇对罗塔说, 同人家交谈应该平心静气,好好地从他
们那里了解需要的情况。在任何情 况下,他都不希望他的属下有人在领事馆里或在街上抱这样无礼的态度对 任
何人说话。当时通译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妄图对新领事施加影响,把 自己的思想方式强加于他。但结果证明这
是办不到的。见风使舵和蛮横无 礼是罗塔的第二天性,他在中校面前感到自己仿佛被捆住了手脚,他的嘴 角抽
搐,眼皮垂得更低,按军人的样子啪地一碰鞋后跟,头往后一仰,刻 薄地说:“遵命,中校大人。”说罢,便扬
长而去。
不知是出于健忘,还是出于试探试探新上级的力量和坚定性的想法, 罗塔又两次大发脾气,违背冯-鲍利奇
的命令,厉声叱责下级。在第二次 狂妄的行为之后,中校叫来通译官并对他说,只要他再这样对待下属,即 使
不是这样粗暴,也要按守则中再次粗暴违反纪律的条款,对他立即论 处。这时罗塔看见中校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缩
小了,眼角处闪烁着杀气腾腾 的锐利凶光,目光和表情完全变了样子。从那时开始,这位吓坏了的通译 官不声
不响,悄悄积聚着对上级的仇恨,虽然是秘密的,不露形迹的,但 却像过去他呵斥自己的受害者一般,带着无比
的凶狠和凌人的气势。
冯-鲍利奇看待罗塔事件同看待世界上的其他一切事件一样,持冷静 和简单的态度,尽量少差遣他;他经常
把他作为信使派到布罗德和科斯泰 尼查去,指望冯•米特勒在接受新的任命后再使用罗塔,把他调到自己的 身边
去。而他自己却不想采取把罗塔从特拉夫尼克打发走的措施。说来也 怪,罗塔也不想离开,虽然他自己也看到待
在此地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 却鬼迷心窍般地继续围着自己这位清醒而冷漠的上级打转转,并与他不断 地发生
日趋尖锐的冲突,虽然这种冲突主要是在心里而不是在行动上。
达夫纳对特拉夫尼克所发生的一切都能了如指掌,或不管怎样也能猜 到个大概,所以他彳艮快便弄清了罗
塔在领事馆内的处境,顿时想到今后可 以从这个人身上捞到于法国有利的好处。这两位通译官平时在商业区或去
总督府的路上相遇时,照例要攀谈几句。有一次,达夫纳开玩笑说,罗塔 在必要时永远可以在法国领事馆得到保
护。罗塔以玩笑回答了这句玩笑。
在冯•鲍利奇和罗塔最初几次冲突之后,出现了沉闷的平静,这种状 态持续了整整一年之久。如果中校多给
自己的通译官一些工作,提出过分 的要求,使他伤伤脑筋,如果对他显出憎恨或恶意,那罗塔也许会约束自 己,
在自己身上找到足够的忍耐力来忍受这位新上司。但是冯•鲍利奇态 度冷淡,根本没把罗塔放在心上,所以迟早
要导致决裂。
一八一二年春,奥地利领事馆里的危机不可避免了。矮小、驼背的通 译官一直无声无息,卡在本职的框框
里,不得不约束不可克制的本能和根 深蒂固的积习。他觉得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他失去了自制力,又高
声训斥领事馆的仆人和下级官员,而且在同他们吵架时,指桑骂槐地针对 自己的上司说了些威胁的话,想以此来
轻松一下自已的生活。事情终于发 展到他与冯•鲍利奇直接发生了冲突。中校冷冷地声称,他要执行守则, 把不
服从命令和妄自尊大的通译官调到布罗德去。这时,罗塔第一次在自 己身上找到了力量,公开而无礼地驳斥中校,
当众宣称领事没有这样的权 利,而他罗塔倒可以把领事打发走,让他离特拉夫尼克远远的。冯-鲍利 奇下令把罗
塔的东西扔出去,并且禁止他再进领事馆大门。同时他通知代 理总督,说尼古拉-罗塔不再在奥地利总领事馆内
任职,不享受领事馆的 保护,他在特拉夫尼克已是不受欢迎的人。
罗塔被逐之后,马上去找达夫纳,通过他请求法国领事馆给予保护。
自从两位领事来此,两国领事馆开馆以来,特拉夫尼克从未发生过比 这更大的丑事。甚至马里奥-科洛尼亚
那次莫名其妙的叛教和神秘的死 亡,也没有引起这样的激动、纷乱和议论。那次事件发生在大骚动的时 代,似
乎是它的一个组成部分,可如今是和平时期。主要的是,“伊利里 亚”医生已一命呜呼,永远不会开口了,而罗
塔却继续存在着,他大叫大 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响。
罗塔离开自己的领事,退出自己的国籍,大家都认为是达夫纳的巨大 胜利。可是达夫纳却否认这一点,并
保持着有分寸和有理智的胜利者的姿 态。事实上他在尽可能地利用罗塔的处境,捞取更多的好处,但行动小 心,
不慌不忙。
在达维尔的心中,这件事像以往其他许多事件一样,引起了不愉快的 矛盾。他当然不能,而且也不敢拒绝
因罗塔的出走而给法国带来的一切好 处。因为驼背的通译官在情势和自己本性的驱使下,会越来越趋向完全和
公开的背叛,会逐渐把他所了解的有关自己上司的工作和意图的情况抖落 出来。可是另一方面达维尔又感屈辱和
不快,他知道,是这两个卑鄙的、 没有原则的法意侨民后裔出身的通译官在反对冯-鲍利奇这样高尚和聪明 的人,
而他却不得不用自己的权威来掩盖这一阴谋。他心里希望,一俟达 夫纳从罗塔嘴里捞到全部必需的材料之后,整
个事件最好尽快平息,结 束。但这根本不在两个通译官,特别是罗塔的打算之中。在反对冯•鲍利 奇的斗争中,
他找到了合适的目标,来发挥自己隐藏的热情和壮志。他不 仅给领事,而且给布罗德的城防司令,维也纳的部里
发去一封封长信,报 告此地发生的事情,当然避而不谈他同法国领事馆取得了联系。他在法国 领事馆的警卫保
护下,几次三番来到奥地利领事馆门前,挑衅滋事,大声 骂街,要求归还他的某些东西,提出臆造的要求,气喘
吁吁地满城乱跑, 一会去总督府,一会儿去代理总督府。总括一句话,罗塔像个任性的女 人,恬不知耻,出尽了
洋相,而自己却洋洋得意。
冯-鲍利奇虽然没有失去冷静,但还是犯了错误:他正式要求代理总 督逮捕罗塔,说他是个盗窃档案文件的
小偷。这迫使达维尔写信给代理总 督,声明罗塔现在受到法国的庇护,因此,不能逮捕,也不能驱逐出境。 他
把这封信的副本寄给了冯-鲍利奇,声称对发生的事件表示遗憾,但不 可能采取其他做法,因为罗塔虽是个喜怒
无常和令人不快的人,但他没有 牵涉任何案件,因此不能拒绝他请求法国领事馆予以保护的要求。
冯-鲍利奇的复信,措辞强硬,抗议法国领事馆庇护雇用间谍,盗用 公款者和叛国贼的行径。他要求达维尔
在今后寄给他的每一封信的信封上 写明,信中并无提及罗塔的内容。否则他将不拆,不看,原信奉还,直至 这
件由于罗塔引起的不成体统的冲突结束为止。
这也使达维尔感到委屈和痛心:罗塔事件越来越严重,越来越令人 不快。
脸色阴郁的年老代理总督,突然出现于两个领事馆冲突的中心,两个 领事中一个坚决要求逮捕罗塔,而另
一个抗议这样做,其坚决的程度并不 亚于前者。代理总督被弄得无所适从,因此对双方都表示不满,对罗塔尤
为不满。他一天几次地喘着粗气,嘟嘟嚷嚷地说:
“这些狗咬起来了,还在我的院子里。”
他派官员通知双方,在他们两国皇帝陛下和睦相处时期,他宁可辞 职,也决不允许双方在特拉夫尼克,在
他本来已经压得透不过气来的背后 互相争吵。他根本不希望干涉领事馆的事务,更何况冲突是因为一个疯 子,
一个普通的仆役和听差而引起的,这样的小人是不应该成为皇帝陛下 的官吏和可尊敬的市民之间争执的对象的。
他严厉命令罗塔本人安分些, 小心自己的脑袋,因为他的缘故,城市中的善良百姓已经几个星期不得安 宁了,而
在此之前,城里一直像在祈祷时刻那样太平,他即使有总督的聪 明才智,也不值得这样闹。假如他同意在特拉夫
尼克太太平平、规规矩矩 地待下去,那就算了,假如他要在两个领事馆之间跑来跑去,惹是生非, 还要把土耳其
人和基督徒都拉扯进去,闹得满城不得安宁,那么请他在特 拉夫尼克通向外边的两条道路中间任选一条,而且越
快越好。
罗塔这样闹,确实把全城都搅乱了,把所有可以牵连到这件事里去的 人都牵扯进去了。他在一个名声很坏
的名叫佩拉-卡莱吉奇的老光棍家里 租了楼上一层楼。他请来了茨冈人铁匠,吩咐在窗上安装铁栅栏,在所有 的
门上装好特制的锁。枕头边一直放着两把应手的英国造手枪,此外,还 弄来一支步枪、火药和铅弹。他怕人家下
毒,就亲自做饭,怕有人偷窃和 设圈套,就自己收拾房间。罗塔的房间像单身汉或离群独居的怪人的家一 样,
冷清清,空荡荡,各种破烂和垃圾越积越多,东西上都蒙着一层烟黑 和灰尘。这幢一向不起眼的房子,从夕卜面
看来更加破败不堪。
罗塔本人在迅速地变化。他支撑不住,正在堕落下去。他的衣着也开 始不整了。他身上的衬衫软塌塌,皱
巴巴,很少替换,黑色的领带上沾着 油迹,鞋子不擦了,鞋跟穿歪了。他的花白头发中隐隐现出了黄绿色,指
甲缝里有了污垢,常常不刮脸,身上散发出一股厨房油垢味和酒味。从举 止风度来看,已非昔日的罗塔了。他不
再昂首阔步,趾高气扬,而是迈着 碎步,有急事似的在城里跑来跑去,同那些还肯听他说话的人推心置腹地 窃
窃私议,或者在小酒店里高声地、挡瓣地咒骂奥地利领事,他用一什卡 利克①李子酒作为听众捧场的报酬,他对
李子酒已经成瘾了。往昔的尊严, 虚幻的力量和作用所构成的一层薄薄的镀金,日甚一日地从他身上剥落 下来。
尼古拉•罗塔就这样居住在特拉夫尼克,满怀信心地同强大的、形形 色色的敌人进行着一场伟大的斗争。病
态的仇恨完全迷住了他的眼睛,他 没有发现自己内心正在发生的变化,没有发现自身的堕落以及在这自身的 堕
落中迅速地从漫长而痛苦地往上爬的路上往回走。他没有感觉到,无数
① 酒类的量名,约合零点零六升。 细枝末节汇合在一起,像一股看不见但很强大的洪流,正把他带回到他童
年时代离开的里雅斯特的圣吉马斯托贫民区的那种生活中去,把他径直带 到可怕的灾难和恶习的怀抱中去,他三
十年前拼命逃避的正是这种灾难和 恶习,而且长期以来深信他确实已经摆脱了这种灾难和恶习。
一十二
达维尔一向愤恨无聊的迷信,但却经常发现自己在受它的支配。例 如,他认为特拉夫尼克夏季的几个月会
带来不幸和令人烦恼的意外事件。 他对自己说,这完全合情合理,所有的战争和所有的骚乱都是在夏季开始 的。
一般来说,夏季昼长,人们有更多的时间,因而也就有可能做种种蠢 事和肮脏事,因为这类事情是人们的经常和
极大的需要。可是还没结束这 样的解释,他又发现自已头脑里出现了迷信的想法:夏季会带来令人烦恼 的事情,
夏季的那几个月(月份名称中没有 P 这个字母的那几个月①)在各 方面都比其他月份来得危险。
今年夏天之前出现了不祥之兆。
五月的一天,达维尔文思泉涌,写了两个小时的长诗《亚历山大颂》, 而后与年轻的弗列西涅进行了会谈。
弗列西涅来向他报告萨拉热窝“法国 客栈“的严重情况和法国通过波斯尼亚进行过境贸易的种种难处。
年轻人坐在鲜花环绕的凉台上,像所有南方人一样,话说得又快又 生动。
① 指六月(JyH)、七月(Jyji )、八月(ABrycr)o
他在萨拉热窝已经一年有余。在这段时期里,他到特拉夫尼克虽然只 来过一次,但同总领事经常有书信往
来。他在信中越来越强烈地抱怨萨拉 热窝的人和生活条件。年轻人看上去一副大失所望、精神沮丧的祥子。他
瘦了,头顶微秃,气色不好。达维尔发现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声音里饱 含着痛苦。前年夏天他初次来拜访的时
候,也是坐在这个花圃里,当时, 他作出的规定和安排,有条木紊,清清楚楚,而今这一切已经消失得无影 无
踪了(“东方”,达维尔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心里充满着在他人身上发 现自己病症时那种下意识的幸灾乐祸的
快感,“东方渗透进这全年轻人的血 液之中,破坏了他的机体,使他丧失了宁静,变得凶狠起来”)。
弗列西涅确实又伤心,又沮丧。西方人因公来此,他们的心灵逐渐被 一种对一切都感到恼怒和不满的感情
所占据,这种感情显然已经充满了他 的胸膛,他无力控制和掩饰这种感情。
他的意见是极端的。应该撤销一切,而且愈快愈好,要通过其他地区 寻找其他途径,那些地区里的人应该
能够相处和共同工作。
达维尔深知弗列西涅中了 “东方毒”,正处于这种疾病的一个阶段,在 这个阶段里,人像在发热病一样,
对任何事物都认识不清,对任何事物都 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而自己的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想法,都在对周围的
东西提抗议,作斗争。他对这种精神状态非常熟悉和理解,所以他在弗列 西涅面前能够扮演一个思维健全的长者
的角色,来安慰他,劝他安下心 来。而年轻人却把一切安慰全都看作对他个人的侮辱和欺凌。
“不,”他刻薄地说,“这儿怎么生活,怎么工作,在巴黎根本没有概 念,谁也想象不出。只有同这儿的人
打交道,生活在他们中间,才能体会 到这些波斯尼亚人是何等的不可靠,何等的傲慢和不文明,又是何等的狡
猾。这只有我们才知道。”
达维尔觉得他在倾听自己通过口头和书面多次表达过的话。他仔细地 听着,眼睛盯着弗列西涅,只见他由
于克制着恼怒和极度的厌恶,浑身颤 抖着/在杰佛西和所有那些听我反复说过这样一些话的人的眼里,我也就 是
这畐 U 模样,也就是这个腔调。”达维尔心中暗想,可口中还继续说着宽慰 这位激动的年轻人的话。
“是啊,条件是艰苦,我们大家都有亲身感受,可要有耐心啊。法国 人的智慧和尊严终将战胜他们的乖戾和
傲慢。只是应该……”
“应该快离开这里,总领事阁下,越快越好。否则将一事无成,在这 里,什么尊严、智慧和心血,都将付之
东流。就我为之而来的事业来说, 这句话无论如何是正确的。”
“同样的毛病,同样的症状,”达维尔心想,可嘴上却要弗列西涅安下 心,并劝他说,必须耐心等待,因为
不能干脆把事情捜下不管,在皇帝陛 下建立大陆系统和组织欧洲经济统一体的宏伟计划中,萨拉热窝起着重大
的然而却收效甚微的作用,任何一个点上稍有削弱,都会使人对皇帝陛下 的整个意图产生怀疑,妨碍它的实现。
“这是我们在共同艰巨的努力中应该承担的责任,我们无论碰到什么 样的困难,都应该顶得住。即使我们对
于计划的总意义和方针不甚明确, 也应尽力促其实现,成效一定会有的。不过应该有个条件,那就是每个人 在自
己的岗位上都要有足够的耐力,不能放弃阵地。永远要记住,上帝赐 给我们的皇帝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他能
指挥一切,也就是说包括我们 的命运,因此我们能够盲目地信赖他。世界的命运掌握在他手中并不是偶 然。他
的天才和福星会使万事都得到圆满的结局。我们对此寄于希望,所 以不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应该镇静地、坚定
地进行自己的事业。”
达维尔不紧不慢、心平气和地说着,同时还仔细地倾听着自己的话。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找到的那些话和理
由,是自己每天发生动摇和疑虑时永 远也不可能找到的。他的口才越来越好,理由越说越充分。达维尔此刻做
的事情如同老保姆经常做的一样一一老保姆哄孩子睡觉时,给孩子讲着永 远不会结束的故事,孩子毫无倦意,而
她自己却在孩子身边渐渐睡着了。 谈话结束时,达维尔感到满意,充满了信心,然而被萨拉热窝的商人和车 夫
毒化了生活的弗列西涅,只是轻轻地摇着头,略带苦笑,脸部的肌肉微 微地抽搐,露出消化不良和黄疸病的迹象。
这时达夫纳走了进来,先请求原谅他打断了谈话,然后低声告知领 事,昨天晚上君士坦丁堡有急使来,通
知易卜拉欣帕夏府内发生瘟疫。君 士坦丁堡最近几个星期瘟疫猖獗,甚至传到了博斯普鲁斯海峡旁的总督 府。
在短时期内就有十五个人丧生,大部分是彳卜人,但其中也包括总督的 长女和十二岁的儿子。剩下的家人都钻进
深山或逃到内地去了。
听着达夫纳带来的悲惨消息,达维尔的眼前清楚地浮现出衣着滑稽的 总督的那张宽脸膛,他老是稍稍向后
仰,偏右或偏左,仿佛在竭力躲避命 运的新打击。
按照达夫纳的建议,根据东方的好习俗,达维尔决定不马上请求接 见,而是静候几天,等这最初的、最沉
痛的不幸印象稍微淡薄一点之后再 去拜访总督。
达维尔又继续同弗列西涅交谈,因为刚才接触到他入的痛苦,所以觉 得自己更加有理智,有耐心。他大胆
地、毫不犹豫地答应年轻人,他下个 月去萨拉热窝,实地了解一下,要改善法国过境贸易的条件,应该从当局
那里得到什么样的保证。
三天后,总督在二楼会议厅接见了达维尔。
在煥热的夏日,达维尔走进总督府大楼的寂静和阴冷的底层,仿佛走
进了地下陵墓,不禁打了个冷战。到了二楼,光线稍许亮了一点,但是即 使在这里,与街上的光亮和暑气相比,
还是显得一片幽暗和满室凉意。一 扇窗户打开了,浓密的葡萄叶探进了房间。
总督正襟危坐在平时的位子上,没有明显的变化,穿戴齐整,头侧向 一旁,俨然是一座古代的雕像。达维
尔望着他,自己也竭力保持平时的神 态,痛苦地选择着对不幸事件适用的字眼,不提到死者,尤其不提到妇 女,
而是衷心地、有分寸地表达自己诚挚的同情。
总督内心的克制与他外表的无动于衷完全吻合,这帮了达维尔的忙。
总督听完由达夫纳翻译的达维尔的话,没有做任何手势,脸上也没有 流露出任何变化,对死者不置一词,
立刻把话题转到活人的命运和事业 上来。
“君士坦丁堡闹了瘟疫,而且是在人们记忆中从未发生过瘟疫的街 区「'总督用彳氐沉、冷漠的声音说,这
个声音仿佛是从石头做的嘴巴中发出 来的,“连瘟疫也不甘落后。由于我们造了孽,它理应降到我们的头上。如
果不放过我的家,也就是说,我也造了孽。”
总督沉默不语了,达维尔马上请达夫纳以医生的身份解释,说明这种 疾病的性质就是如此。十分虔诚而又
无辜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全家,往往也 会因为偶然性感染上这种危险的传染病菌而丧失生命。
总督慢吞吞地转过头去,仿佛此刻才发现达夫纳,他用乌黑眼睛射 出的一种僵化的、视而不见的目光打量
了他一眼,立即又回过头来对领 事说:
“不。因为造了孽,因为造了孽,我们才受这种惩罚。京都的人丧失 了理智和人格,都发狂地追求骄奢淫逸。
而上层却没有任何措施。这都是 因为塞利姆苏丹离开了我们。他在世当政的期间,京都清除罪恶,大家同
酗酒、放荡和无所事事作斗争。可是如今……”
总督又住了口,显得非常突然,就像发条用完的机器,而达维尔再次 试图说几句宽慰的话,说罪孽和惩罚
之间终将会出现平衡,从而结束罪孽 和赎罪。
“真主在上,他知道分寸。”总督说,他不接受任何宽慰的话。
从敞开的窗户里不时传来看不见的鸟儿的卩周啾,鸟儿的跳动使探到房 间里面的葡萄叶子簌簌颤抖。在挡
住地平线的陡峭山坡上,有一片金黄色 的麦田,被绿色田间小路或绿篱隔成一块块。帕夏说完话后出现了一片沉
寂,突然从山坡上的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刺耳的马嘶声。
接见快结束时,两人回忆起作为圣者和蒙难者而牺牲的塞利姆苏丹。 总督心里异常激动,不过从他的声音和
面部表情都不可能发现这一点。
“愿真主保佑您从您的孩子那里得到欢乐。”告别时总督对达维尔说。 达维尔赶忙回答说,总督在经受痛苦
之后,必将沉浸在欢乐中。
“至于我嘛,一生失掉的东西太多了,我别无他求,如果可能的话, 只想换上粗布衣衫,躬耕于自己的果园
之中,远离世人和世事。真主 在上!”
总督说完了这几句仿佛早已深思熟虑的现成话,描绘了一幅十分切合 他心情的图景,这幅图景对他来说具
有特殊的、深刻的、其他人所不能理 解的含义。
一八一二年夏季,开头很糟,而且以后也将这样糟下去。
在最后一次反对第五次联盟的战争时期,即一八一 O 年秋天,达维尔 在许多方面要轻松得多。首先,他与
冯•米特勒作斗争,同马蒙和奥地利 边境各位边防司令进行合作,正如我们前面看到的,虽然非常困难和令人 疲
惫不堪,但它们毕竟填满了时间,把他的心思引到真正要办的事情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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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的目标上去。其次,战争很顺利,胜利一个接一个,主要是进展神速。 初秋时分已经签订了维也纳和约,至少
出现了暂时的平静。而如今,一切 都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完全不可理解,而且情况不明,规模宏大,着实令 人
害怕。
思想和生命完全取决于军队在俄罗斯平原的某个地方的运动。军队运 动的方向、方法和前景却一无所知。
他在等待这一切,推测这一切,即使 是最坏的一切——这就是达维尔在这些夏、秋月份里,在领事馆花园陡峭
的小径上来回踱步时唯一所关注,所思考的问题。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减轻 他等待的焦急心情,周围没有什么人可
以给他以帮助!
目前信使来得日益频繁,可是几乎没有带来有关战争进程的消息。公 报中提到的尽是一些无人知晓的城市
的陌生名字——科夫诺、维尔诺、维 帖布斯克、斯摩棱斯克①——这类公报既无法消除扑朔迷离的感觉,也无
法消除恐惧。连平时带来大量不可靠传闻和小道消息的信使们,现在也显 得疲惫,不满和沉默寡言了。甚至连谣
传也绝迹了,推测也没有了,而这 些谣传和推测本来至少能够在某种程度上鼓舞人心,驱散疑虑,消除茫然 无
知的感觉。
至少可以这样说,与远在北方某地进行复杂而麻烦的大事所引起的担 心和恐惧相比,法国经波斯尼亚运送
棉花的工作安排得很好。不过,车夫 们提高了运费,村民们在路上继续偷盗棉花,由于土耳其税制的混乱,需
要没完没了的行贿。弗列西涅不断寄来绝望的书信,他染上了所有外国人 到这个地区后由于伙食、居民和恶劣条
件所得的那种疾病,达维尔注视着 这些他所熟悉的症状,给这位年轻人多次寄去明智的、有分寸的、多礼而
① 均为俄国地名。 又冷淡的复信,规劝他在为皇帝陛下效劳的岗位上表现出耐心来。
同时他自己也绝望地环顾四周,寻求一种人性的流露,来稍稍安慰和 鼓励他这个被疑虑和隐藏的,然而却
是经常的恐惧折磨得苦不堪言的人。 但是他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抓得住而使自己站稳的东西。像通常在这类情况
下一样,像在诺维年轻的城防司令的事件中一样,达维尔觉得自己周围是 一堵人脸和眼睛筑成的活的墙壁,这些
人脸和眼睛是冷漠的,仿佛不约而 同似的,都不动声色,或者说是神秘的,空洞和虚伪的。向谁去请教,向 谁
去询问,有谁知道真情而又想道破真情呢?
总督总是用同一个简短的问题迎接他:
“目前贵国皇帝陛下在何处呀? ”
达维尔说出最近公报中提到的地名作为回答,而总督却微微地挥挥 手,低声说道:
“真主保佑他尽快拿下彼得堡。”
说话时他扫了领事一眼,他的目光使领事心里冰凉,心绪更为不佳。
奥地利领事的所作所为只能使达维尔更加惶惶不安。
当法国军队向俄国进发的时候,奥地利作为拿破仑的盟国,也派出三 方人马参加远征,这个军团由什瓦尔
岑别尔格公爵率领。达维尔得知这个 消息后,立即去拜会冯•鲍利奇,想引他谈谈这次大战的前景,因为有幸 的
是奥法两国宫廷在此次釆取了联合行动。然前他碰到的却是沉默寡言和 冷若冰霜的客气接待。中校对他比以往任
何时候都敬而远之、格格不入, 一言一行似乎表明他对战争,对联盟一无所知,而让达维尔自己丢思考这 个问题,
让他独自一人为胜利而高兴,为挫折而担忧。而当达维尔试图从 他嘴里挤出一句哪怕是赞同或愤懑的话时,他便
垂下那双碧蓝的秀目,这 双秀目蓦地变得凶狠,充满了危险。
每次拜会冯•鲍利奇之后,达维尔总是更加惶惶不安,神情沮丧。的 确,奥地利领事显然正在竭力向总督和
百姓表明,他个人无论言论和行 动都未参加这次战争,这都是法国人的主意。达夫纳的观察也证实了这
回来的路上,达维尔脑海中充满着这样的印象和消息,回到家里,看 到妻子正在为准备过冬的物品而忙得
不可开交。她吸取了前几年的经验教 训,现在她熟知哪几种蔬菜能够保存得好,保存得长久,哪几种本地水果
最适宜储存,潮湿、寒冷和天气变彳匕有什么样的影响。因此她腌的菜,醋 渍的食品,一年比一年好,一年比一
年味美,饭菜的花色愈来愈丰富,损 失和花费日益减少。几个妇女在她的指挥和监督下工作,她自己也时常亲
自动手。
达维尔深知(也是根据多年的经验),他无法强迫她放下工作,强迫 也无用,因为她从来没有,也不可能
有谈谈担心和恐惧这类抽象东西的愿 望,然而这些抽象的东西,却时刻萦绕在他的脑际。对她说来,孩子、家 庭
或关于他本人的最微不足道的家庭琐事,重要得多,是最值得谈论的话 题,而使他极端烦恼,因此很想找人倾诉
的最复杂的“内心感受”和心绪却 不屑她一顾。他深知他妻子(他的忠实的和唯一的朋友)总是像现在一样, 把
全部身心倾注于眼前的和已经开始的事情,仿佛世界上不存在任何其他 东西,仿佛所有的人,上自拿破仑,下至
特拉夫尼克领事的妻子,都在起 劲地,按自己的方式准备一切必需的东西过冬。对她来说,上帝的意志时 时处
处,并在一切方面表现出来是毋庸置疑的。那么多说又有什么用呢?
达维尔坐到自己的大圈椅里,用一只手捂住眼睛,隐约可闻地长叹一 声(噢,仁慈的上帝,仁慈的上帝
啊!),拿起杰利尔的作品,信手翻开一 卷,正翻到其中一篇的中间。实际上他是在寻觅自己在生活和书本里都
未 能找到的东西:一位富有同情心的真挚朋友,这位朋友准备倾听他诉说的 一切,并能理解这一切,他能与这
位朋友推心置腹地畅谈,并能得到他对 所有问题的明确而直率的回答,在这样的谈话里,他像照镜子一样,第一
次看到自己的真面貌,准确地判断自己活动的效益和自己在世界上的真正 地位。这样,他才能最终弄清楚,在他
的所有疑虑、预见和恐惧之中,什 么是有根据的,确实存在的,而什么是没有根据的,臆想的。这才是他的 孤
独生活的真正解脱,这种生活,他在这个荒凉的谷地里已经过了五年有 余了!
然而朋友没有来,这样的朋友永远也不会来的。代替这样的朋友而来 的是一些古怪而不受欢迎的客人。
最初几年里,常有为数不多的旅行家、法国人或持法国护照的外国 人,路经此地,滞留在特拉夫尼克,请
求或要求帮助,近来这样登口的过 境旅客日益增多了。
来客中有旅行家、可疑的商人、冒险家和骗子,他们在这个难以通行 的贫瘠国家里迷失了方向,大失所望。
他们有的骑马乘车,有的徒步疾 行,有的去君士坦丁堡,有的去马耳他,有的去巴勒莫①,但他们一致认为 在
特拉夫尼克度过的时光是受罪和不幸。每一个这样不期而至的、不受欢 迎的客人,对达维尔来说,意味着一连串
的麻烦和不安。他已经不习惯与 同胞,甚至推而广之与西方世界的人打交道了。就像一切容易激动的人一 样,
他对自己不大有信心,彳艮难辨明真伪,经常在毫无根据的怀疑和过分 的信任之间摇来摆去。部里接二连三地下
达指令,不断提醒他们必须密切 注视异常狡猾和善于伪装的英国间谍,达维尔看了指令,整日提心吊胆,
① 意大利城市。
把每一个旅行者都看作英国间谍,并采取一系列不必要和无用处的措施, 来揭下他们的假面具或提防他们。事实
上,这些旅客绝大多数是被生活抛 弃的、惊慌失措的、命运乖蹇的不幸人,是在动荡不安的欧洲陷入山穷水 尽
境地的难民,因为拿破仑东征西掠,推行霸政,把欧洲搞得乱糟糟,来 了个底朝天。达维尔从这些人身上,有时
可以判断出“将军”在最近的四五 年里干了些什么名堂。
达维尔之所以憎恨所有这些过境的人,是因为他们张皇失措,想尽快 离开此地,是因为他们对本地居民的
杂乱无章、笨手笨脚和马虎草率感到 愤懑,是因为他们在同当地人和环境进行斗争时束手无策,陷于绝望。根
据以上种种,他特别清楚地看到,命运把他抛在什么地方,他一生中美好 的岁月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
每一个这样的不速之客都是累赘和包袱;在他看来,这样的客人找到 他的头上,是让他在全体特拉夫尼克
人面前出乖露丑,而领事用他力所能 及的一切办法一一金钱、让步、劝告——尽量把他们从波斯尼亚打发走, 目
的只有一个,不想看到自己命运的仕:身,并无论如何要摆脱自己受挫的 见证人。
从前,也有偶尔途经特拉夫尼克的旅客,可是人数从来没有像在远征 俄国的年代那么多,也从来没有那么
多行为乖张、行迹可疑和不务正业的 人。幸亏,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达夫纳也从未丧失过现实感、冷静、果
断的自制力以及对待所有人无一例外的不客气态度,正是这些特点帮助他 多次摆脱最困难的窘境。
在五月的一个雨天,有几个不知其名的旅客停留在旅馆门前。他们周 围很快就聚集起一大群儿童和市场上
来的游民。从毯子和披巾下面露出三 个人,欧洲人打扮,男的个子矮小,行动灵活,女的又高又大,浓妆艳
抹,头发染了色,像个女戏子,一个女孩,十二岁左右。他们走过了艰苦 而漫长的旅途,个个筋疲力尽,饥肠辘
辘。三个人正在相互埋怨,怨天尤 人。他们没有预料到要同车夫和旅馆主人没完没了地进行解释。黄脸黑发 的
小个子男人,以南方人特有的灵活劲儿忙得团团转。他大喊大叫,发号 施令,吆喝妻子和女儿。最后,他们的大
箱子终于一一卸了下来,堆在旅 馆门口。那个不安生的男人一把举起白白胖胖的女孩,把她放在最上面的 一只
箱子上,叫她像招牌那样坐在那里,而自己去寻找法国领事馆。
他同达夫纳一起回来了,达夫纳傲慢得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这个五 短身材的人解释道,他叫洛连佐-加姆
比尼,巴勒莫人,一直在罗马尼亚 经商,现在要回意大利,因为再也忍受不了近东的生活了。此地的人欺骗 了
他,掠夺了他,并毁坏了他的健康。他需要回米兰的签证。他听说在此 地,在特拉夫尼克能够得到签证。他持有
一种南阿尔卑斯共和国的过期护 照。此刻他想立即继续赶路,因为在这样的人民中多待一天就会多丧失一 份理
智,如果不得不耽搁在此地的话,他无法为自己和自己的行为负责。
达夫纳没听他滔滔不绝的唠叨,同旅馆老板谈妥,给过境旅客准备房 间和膳食。谈话间,妻子也用她那演
员的、疲劳的嗓子哭哭啼啼地插话 说,她意识到自己在变老,一分钟也不可能忘记这一点或容忍这一点。高 高
坐在大箱子上的女孩子大声嚷着肚子饿。三个人一齐说话。他们想租到 房间,填饱肚子和略事休息,想弄到签证,
尽快离开特拉夫尼克,离开波 斯尼亚。然而令人感觉到,他们最想说,最想争吵。谁也不听谁的,谁也 不理解
谁。
矮个子意大利人忘记了旅馆老板,转过身去,背对着达夫纳,对比他 高一倍的妻子高声嚷道:
“你别插嘴嘛,不许你再跟我唠叨。你第一次开口,我第一次听你说
话的那个时辰真是该死。全是因为你才惹出来的。”
“因为我?因为我?啊! ”女人尖叫一声,呼叫苍天和所有在场的人作 证,“啊,我的青春,我的天才,
我奉献给他的一切,一切? !啊!如今落 得个:因为我! ”
“因为你,我的美人儿,是的,因为你,我的心肝儿……因为你,我 才受苦受难,才毁了自己的一生,因为
你,我要在这个地方结束自己的 生命。”
矮子用习惯的动作从大得出奇的旅行披风下面拔出一支很大的手枪, 对准自己的额头。女人尖叫一声,飞步
跑到并不准备开枪的丈夫跟前,抱 住他,对他说着温存的话儿。
坐在行李上的白白胖胖的小姑娘笃笃定定地吃着人家给她的阿尔巴尼 亚黄饼干。达夫纳不住地搔着耳朵后
面。矮子已经忘却了老婆和自己扬言 要自杀的威胁。他十分激动地对达夫纳解释道,明天早晨要领到签证,一
只手摇晃着那本粘起来的破烂护照,同时又骂小姑娘爬到大箱子上面去, 不帮母亲的忙。
达夫纳同老板谈妥,并答应明天一早给回音之后,不再理睬这个古怪 的家庭,不再回答意大利人的激动的
哀求和保证,径自回领事馆去了。
旅馆门前留下了一大群看新鲜的人,他们带着惊讶的神情,困惑不解 地围观这几个外国人,打量他们的衣
着和奇怪的举止,仿佛这是在剧院或 是杂技团。坐在门口的土耳其人和因事来来去去的人们,脸色阴沉、皱眉
蹙额地瞥了一眼,立刻转过身去。
达夫纳刚回到领事馆,向领事禀报来到他们这里的几位客人是何等罕 见的人物,并给他看这位出身离奇的
加姆比尼的护照,上面有许多签证和 推荐的话,是钉入和粘入的插页,话音刚落就传来了敲门声和叫喊声。洛
连佐•加姆比尼亲自来到,要求让他进去同领事单独会谈。门卫把他撵出 了领事馆大门。商业大街上的孩子们远
远跟在他后面,看到这个外国人走 到哪儿,那儿就出现慌乱、叫声和激动人心的场面,都乐坏了。达夫纳出 来,
疾言厉色地朝这个过分激动的外国人大喝一声,这个外国人口口声声 说他对法国人有功,说他要到米兰和巴黎去
陈述己见。最后他听了劝告回 旅馆去,一路上反复说,如果明天拿不到护照,就在领事馆门口自杀。
碰到这样的事,达维尔感到惊恐、烦恼和气忿,便吩咐达夫纳尽快了 结此事,免得在商业大街当众岀丑,
免得生出什么坏事来,达夫纳根本没 有这样谨慎,他一向认为,吵吵闹闹是东方世界办一切事务的不可分割的
组成部分。他干巴巴地打着官腔安慰了领事几句。
“这家伙绝不会自杀的。看到从我们这里得不到什么,他怎么来,就 会怎么走。"
事情果然如此。第二天,这一家人在达夫纳和洛连佐相互对骂一阵之 后离开了特拉夫尼克,在对骂时,洛
连佐一会儿威胁说要当场自杀"一会 儿扬言要亲自到拿破仑那儿去告状,告特拉夫尼克的领事馆,而他那身材 高
大的妻子,此时却向达夫纳不断投去往昔美人儿那种勾魂的目光。
一向关心祖国和领事馆声誉的达维尔这才松了口气。可是事隔三个星 期,特拉夫尼克又突然来了一个不速
之客。
有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土耳其人来旅馆投宿,他从君士坦丁堡一到 此地就径直去找达夫纳。他叫伊兹麦
尔-莱夫,实际上他是皈依伊斯兰教 的阿尔萨斯犹太人,名叫缅杰尔斯海姆。他也要求同领事面谈,拍着胸脯 说,
他掌握着对法国当局至关重要的情报。他大吹大擂,说他在土耳其、 法国和德国有广泛的联系,是法国共济会第
一分会的会员,知道拿破仑的 敌人的许多计划。他身体魁伟,红黄色的头发,通红的脸膛,举止蛮横,
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他的眼睛像喝醉酒一样闪着光。达夫纳用惯用的手法 摆脱了他。达夫纳一本正经地劝他抓紧
时间继续赶路,去斯普利特找城防 司令,报告自己的情报,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有权处理这类事务。犹太人坚 持
自己的要求,对法国领事们不关心情报感到气愤,说换了英国或奥地利 的领事们,一定会用双手抓住不放,不惜
重金收买。但是几天之后他还是 起程上路了。
翌日,达夫纳打听到,犹太人走前曾去找冯•鲍利奇,表示愿意为对 抗拿破仑出力 o 达夫纳立即把这一情况
报告了斯普利特的城防司令。
没过十天,达维尔就接到布戈伊诺①寄来的一封详细信件。那个伊兹 麦尔-莱夫告诉领事,他住在布戈伊诺,
投在苏莱曼帕夏的儿子穆斯塔法 帕夏门下供职。他奉穆斯塔法之命写的这封信,以帕夏的名义请领事寄给 他至
少两瓶白兰地、卡尔瓦多斯②酒,或者不论什么样的其他法国酒,“要 凶一点的” O
穆斯塔法是斯柯普梁宁•苏莱曼帕夏的长子,他跟父亲迥然不同,父 亲狡诈,虚伪,但勇敢,不讲情面,热
爱劳动,而儿子却是个娇生惯养、 放荡不羁的大少爷,染有许多恶习,其中最为严重的是酗酒。帕夏这个年 轻
的儿子过着游手好闲、挥霍无度的生活。他对农夫胡搅蛮缠,令农夫讨 厌,同无业游民终日鬼混,酗酒,在库普
列斯田地里跑马取乐。老苏莱曼 帕夏对他人严格,苛求,而对这个儿子迁就姑息,总为他的懒惰和恶行找 到辩
解的理由。
达夫纳一下子悟出了能够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的东西。他得到领事
波黑地名。
法国西北部省名。 的许可,直接通知帕夏的年轻儿子,说一俟有便,即把酒寄上,但是劝他 不要相信这个
伊兹麦尔,因为他是个坏蛋,十有八九是奥地利的间谍。
伊兹麦尔•莱夫回了一封长信,百般为自己辩解,并肯定说他不是任 何国家的间谍,而是诚实的法国人,诚
实的法国公民,是不幸的流浪汉。 信里散发出一股库普列斯李子酒的味道,结尾写了一首杂乱无章的诗,哀 叹
自己的命运:
O ma vie! O vain songe! O rapide existence!
Qu 'amusent les desirs, gu 'abusel'esperance.
Tel est done des homains Vinevitable sort!
Des projets, des erreurs la douleur et la mortP
伊兹麦尔还几次三番来信表明自己的身份,用夹着诗歌的、醉话连篇 的散文为自己辩护,解释,署名用的
是自己原来的名字,加上虚构的共济 会 Cerf Mendelshein chev...d,or...② 级的称号。最后他由于酗酒、
游荡和事态 的发展也被逐出了波斯尼亚。
但是这个外来人刚刚销声匿迹,仿佛有约在先似的,另有一个法国 旅行者来此接替了他。此人名叫佩潘,
个子不高,穿着整齐,身上洒着 香水,脸上敷着薄粉,嗓子尖细,举止懒散。他对达夫纳说,他从华沙
法语:噢,浮生若梦!噢,流逝年华!
愿可笑,希望落空。
运难违,宏图未展。
挫折、痛苦、死亡接踵而至!
共济会为秘密团体,各级人物的称号都用切口,这儿几个词连在一起,并无意 义,不过是吓唬对方而己。
来,他在那里办了个舞蹈学校,而耽搁在此是因为路上遇窃,现在要回 君士坦丁堡去,他在那里住过一个时期,
有几个债主(特拉夫尼克并不 是华沙到君士坦丁堡的必经之地,他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对此他未作解 释)。
这个小个子有妓女那种厚颜无耻的本领。他等达维尔骑马路经商业大 街的时候,拦住马,彬彬有礼地请求
接见,听他申述。达维尔怕公众起 哄,便答应了。但是一回到家,他马上叫来达夫纳,又急又气,浑身颤抖 地
央求达夫纳帮他摆脱这个纠缠不已的人。
领事连做梦都看见英国间谍,一口咬定这个人有英国口音。达夫纳不 会想入非非,没有本领看到不存在的
东西或给事实添油加酱,他像平时一 样,镇定自若,已把有关这个旅行者的全部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
“请您注意他,”心绪不佳的领事对自己的翻译官说,“请您帮我摆脱 他,这是个间谍,显而易见,是派来
破坏领事馆名誉或进行诸如此类活动 的。他是个奸细。”
“不是。”达夫纳干巴巴地答道。
“怎么会? ”
“他是男妓。”
“什么?"
“男妓,总领事阁下。”
达维尔一把抱住了脑袋。
“噢,还有什么没有找到我们领事馆的头上来呀。啊?……噢! 噢! ”
达夫纳安慰了自己的上司几句,第二天特拉夫尼克城里就见不到这位 佩潘先生的影子了。达夫纳对任何人
也没透露,就把这个怪人逼到房间的 角落,狠狠地整了他一顿,抓住他那雪白衬衫的花边皱摺,请他马上滚 开,
并说,不滚,明天就把他弄到市场中心狠狠地揍一顿,让土耳其当局 把他关入要塞。舞蹈教师只好遵命照办。
达维尔因为又摆脱了一个流浪汉而感到高兴。但他仍然忧心忡忡,心 中暗想,还有哪些社会渣滓和走投无
路的人,受机缘的捉弄,将盲目地、 糊里糊涂地被送到这块本来没有他们就已经度日艰难的谷地来呢?
达维尔在特拉夫尼克要度的第六个秋天,犹如演戏一般,很快拉开了 帷幕,并临近了高潮。 ■
E 一九月底,传来了莫斯科陷落和莫斯科发生大火的消息。没有人前来向 领事祝贺。冯•鲍利奇依然镇静自若,
他武断地说,没有得到有关军事行 动的任何消息,因此避而不谈这类事。达夫纳经过调查才明白,连冯•鲍 利奇
的职员彳门在同市民谈话时也持同样的态度,总而言之,他们装作不知 道奥地利参加远征俄国的战争这件事。
达维尔有意更为频繁地拜访总督府,同城里的各界人士会晤,可是大 家像一个人似的,避而不谈远征俄国
的事,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来 掩遮真相。达维尔有时觉得,大家都带着惊慌和恐惧的神情看着他,如同
看一个在危险的高处行走的梦游病患者,他们小心说话,尽可能不把他 惊醒。
尽管如此,真相还是一点一点地暴露出来了。一次,在一个雨天,总 督接见达维尔,照例询问俄国有何消
息传来。他听到攻占莫斯科的消息后 非常高兴,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个情况,还是向领事表示祝贺,并希望拿破
仑像过去正义的征服者居鲁士①那样乘胜前进。
① 古代波斯国王(前 600 或 576—前 530),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开国皇帝。
“贵国皇帝陛下为何要在现在,在冬天即将到来的时候北上呢?这很 危险呵。很危险。我希望能在南边一点
的地方见到他。”易卜拉欣帕夏说 道,一面关切地注视着窗外,似乎他在那里的什么地方看到了这个危险的 俄
国。
总督说这几句话的语气与刚才表达自己的良好祝愿的语气及和居鲁士 作比较时的语气一样,达夫纳翻译这
几句话时,也像翻译他们对他所说的 其他话一样,干巴巴的,十分简短,可是达维尔听了却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就是我所预感到的,也就是他们大家想的和知道的,但不肯讲出来的 看法。”达维尔暗自思忖,紧张地等待
总督往下说。但是易卜拉欣帕夏却 缄口不言了(“连这一位也不想说出来呵。”达维尔痛苦地想着)。在长久的
缄默之后,总督又开了腔,但话题已经转了。他讲基萨里•切列比汗当年 远征俄国,几次搏斗,击溃了敌军,敌
军继续往北撤退。这时常胜的汗碰 上了冬季。他那一直所向披靡的军队陷于混乱,将士畏而却步,而那些习 惯
于严寒的浑身毛茸茸、不信神的野人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发起进攻。那 时基萨里-切列比汗说了一句著名的话:
“故土太阳离弃你,谁来为你照 归程? ”
(土耳其人讲话常常引用诗句,暗示某种至关重要、意义深长的事。 他们这种做法,一向使达维尔恼火。
他一直不能理解所引用的诗句的真正 含义,以及诗句和话题之间的联系,但是总觉得土耳其人赋与诗句以重要
性和意义,但他既体会不出,也猜测不透。)
年轻的汗对自己特地带在身边的星象占卜师们大发雷霆,因为他们预 言冬天来临的日期要晚得多。他下令
把这几个原本不学无术的智者绑起 来,让他们赤着脚,穿着衬衣,逼着他们在军队前面打头阵,要他们亲自 尝
尝自己谎报天象的恶果。但结果是,这几个病恨恢、委靡不振、面无血
色的文人,却像臭虫那样比士兵更耐寒。他们没有冻死,而那些年轻的、 血气旺盛的士兵反倒心脏破裂,像山毛
棒那样坚硬的木头在严寒中裂开一 样。据说,严寒中不能摸钢,它像烧红了一样,会扯掉手掌上的皮。基萨 里•
切列比汗损失惨重,浩浩荡荡的大军遭到覆没,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自 己的性命。
谈话结束时,总督对拿破仑表示最良好的祝愿,祝他远征得胜,愿众 所周知的不爱和平和不守信用的恶邻
俄国佬遭到失败。 -
不消说,关于居鲁士和基萨里•切列比汗的故事,总督是从塔希尔贝 格那里听来的。这是他们在总督府谈起
攻占莫斯科和拿破仑远征俄国的前 景时,塔希尔提起了这两个人物。达夫纳包打听一切,他了解到总督府内 对
法国军队在俄国处境的真正评价。
塔希尔贝格对总督和其他人解释说,法国人过于深入腹地,撤退时不 可能不受到巨大的损失。
“如果拿破仑的军队在那里再拖个把星期,”财政总监说,“我看他们会 变成俄国大雪覆盖着的一个个土岗
子。”
受达夫纳委托的人把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转告给达夫纳,而达夫纳又冷 静地把这些话对达维尔复述了一遍。
'担心的事终于在变成现实,”冬天的一个早晨,达维尔醒来后,心平 气和地大声说了这句话。
十二月的早晨冷得出奇。领事觉得有人在用冰冷的手抚摸他的头发, 便蓦地从梦中惊醒。他睁开双眼,仿佛
警告似的说了这句话。
那天,达夫纳走进房间,说总督府内纷纷议论拿破仑在俄国的失败和 法国军队的全面崩溃,说过之后,达
维尔一连几天都在心里反复说着这句 话。俄国记述法国战败全部详情的最新战报,在城里到处传阅。显而易
见,战报是奥地利领事馆收到后散发的,当然,是暗中并通过第三者转手 的。不管怎么说,塔希尔贝格那里有这
样一份战报,他给总督看了。
“一切正在变成现实……”达维尔一边听着达夫纳讲述,一边在心里反 复说着这句话。最后,他控制住自己
的感情,吩咐达夫纳随便找个什么借 口去见塔希尔贝格,顺便向贝格借俄国战报看看。他叫来另一个翻译官拉
法-阿季亚斯,命令他跟达夫纳进城去辟谣,并且要使百姓们相信,拿破 仑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目前由于严冬
和路途遥远,碰到了暂时困难,但 绝不是俄国人打了什么胜仗。
达夫纳见到了塔希尔贝格。他请求财政总监把战报给他看看,可是财 政总监不同意。
“我把它给你,你按照自己的职责,必然把它送给达维尔先生去看, 我可不希望这样。战报上的消息,对他
和他的国家来说实在太坏了。我非 常尊敬领事,因此我不希望他通过我得到这样的消息。你对他说,我的良 好
祝愿永远伴随着他。”
达夫纳以他特有的冷静和无情的准确性对达维尔复述了这些话,之 后,立即转身走了出去。达维尔一人待
在那里,反复琢磨塔希尔贝格这几 句充满东方客套的话,他听了这几句话,脊背直起鸡皮疙瘩。
一个奥斯曼土耳其人如此客气对待的人,可以认为要么是死人,要 么就是凡人中最为不幸的人。达维尔靠
着窗框,望着茫茫夜色,心里这 样想。
在维列尼査山谷上的那一条狭长的深蓝色的天空上,不知不觉地出现 了一钩新月,两头尖尖,像一个金属
字母,洒下清冷的光辉。
不,这一次并不像往常那样,战争不会以凯旋的战报和胜利的和约而 告终。
达维尔早已预感到的一切,此刻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如同在异国的 寒夜,在不祥的新月下清楚意识到的
情况,使他不由地考虑到法国军队的 全面崩溃和彻底失败对他和他的家庭所造成的后果。他试图集中注意力, 但
感到为此需要比那天晚上拥有更多的力量和勇气。
是啊,这一次可不会像往常那样,以胜利的战报及和约而结束,过去 根据和约,法国获得新的领土,皇帝
的军队赢得新的荣誉。不,这一次恰 恰相反,是溃退和毁灭。整个世界出现一片寂静,默默地等待着不可避免
的可怕崩溃。至少达维尔有这样的感觉。
这几个月,领事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绝,得不到任何一点消息。他的思 想与恐惧,他个人的命运,却都与外
界有关联。
特拉夫尼克和整个地区处于凛冽、漫长和罕见的严冬的肆虐下,这是 达维尔在此地度过的几个冬天中最难
熬的_个冬天。
据说,这么冷的冬天,二十一年前也有过一次,但正如常有的那样, 今年的冬天显得更冷,更难熬。一到十
一月,生命已开始麻木,大地和人 们就改变了面貌。然后它降临于特拉夫尼克谷地,像带来死亡的入侵,把 一
切夷平,并牢牢地扎下根来,没有任何改变的希望。冬季,粮仓空了, 道路无法通行。鸟儿飞着飞着,会失去知
觉,摔在树林里,像从看不见的 树枝上掉下来的神秘果子一样。野兽纷纷从陡坡上下来,隐匿在城中,对 严寒
的恐惧战胜了对人类的恐惧。在穷人和无家可归的人的眼里,显出了 无法逃避的死亡前的恐怖。人们出去寻找粮
食或暖和的过夜地方,常常冻 死在街头。病人们奄奄一息,因为没有治疗寒冷的药物。在天寒地冻的夜 里可以
听见,领事馆屋顶的木板冻得发出咔咔的裂开声和维列尼查谷地的 狼嚎。
瓦盆里的火彻夜不熄,因为达维尔太太怕孩子们冻坏。她还一直想念
着四年前失去的那个孩子。
在这样的夜晚,达维尔和他的妻子晚饭后坐在一起,她克制着忙碌一 天之后的倦怠和睡意,而他却挣扎于
失眠和无穷尽的操心之中。她想睡 觉,而他想说话。她很脆弱,全身裹着披巾,但仍然轻盈,灵活,她整天 在
同严寒和人们的痛苦作斗争,因此任何有关这一问题的谈话和思考,她 都反感。而他却相反,他在谈话和思考中
至少能找到片刻的轻松。虽然她 早已睡意难挡,但还在听他说话,以此对他恪尽自己的职责,而白天她还 要整
日对别的人恪尽职责。
达维尔谈着严寒的灾难、众人的不幸和自己内心潜藏的恐惧所引起的 种种想法。
「他述说他看到过和经历过的许多不幸,述说一个人在同自然力——既 同他周围的自然力,也同存在于他自身或
他同其他人冲突中所产生的自然 力进行斗争中所遭到的不幸。二十年前,在巴黎的恐怖时期,他挨过饿, 受过各
种各样的苦。当时他觉得,暴力和骚动是等待着人类未来的唯一出 路。油污的、破烂的纸币,成千上万的法郎一
文不值,而为了弄到一小块 熏脂油或一把面粉,不得不每天夜里走到遥远的郊区,在那里的昏暗的地 下室里同
一些行迹可疑的人做交易,讨价还价。人们白天黑夜东奔西跑, 惶惶不可终日,千方百计地保全自己的性命,一
般来说,这不被人看重的 性命,现在由于某人的告密,警察局的错误或者纯粹因为命运的捉弄,随 时都会部。
然后他开始回忆自己在西班牙作战的情况。他身上那件受汗水和污泥 的浸渍而发霉的衬衫,连续穿了几个
星期,甚至几个月之久,却不敢脱下 来洗:它完全烂了,只要稍微一碰就可能变成一堆碎布片。除了火枪、刺
刀和为数不多的火药和子弹,他只有唯一的一件财产——生皮做的背包,
这是他从一个被打死的阿拉贡①农民身上取下来的,这个农民是为了上帝 来打法国侵略军和雅各宾派的。这只背
包里除一块又干又硬的大麦面包 外,别无他物,而这块面包也只是一时走运在一间遗弃的空房子里拿来或 偷来
的。当时也刮着刺骨的寒风,飘着漫天的大雪,暖和的衣服和厚实的 鞋子都毫无用处,这种暴风雪使人们忘掉世
上的一切,只求一个避难安身 之所。
这一切他一生中都经受过,可是从来还没看到过和领略过如此可怕的 严寒和它那无声的摧毁力。他甚至不
能想象,东方会有这样的天灾和贫 困,并由于漫长的严冬,一切都处于完全瘫痪的状态。严冬犹如上帝的惩 罚,
降临到这片山峦起伏的贫瘠而不幸的土地上。这一点,他只是到了此 地,身在特拉夫尼克,只是在今年冬季才有
了体会。
达维尔太太一般不喜欢回忆,她像所有积极和信仰甚笃的教徒那样避 而不谈头脑里考虑的想法,认为于事
无补,只会引起对自己的怜悯,减弱 对周围事物的接受能力,往往把思想引入歧途。她一直紧张而关切地听到
此刻,但终于被疲劳所制服,就站起身来说,该睡觉了。
达维尔独自留在越来越冷的大房间里。虽然没有谈话的对象,他一个 人还是又坐了很久,“倾听着”寒流
如何渗透进一切,撕扯着每一样东西的 内部。他的思想所及之处——不论是思考关于东方和土耳其人,关于他们
那杂乱无章和不稳定的,因而是没有意义和益处的生活,还是竭力要弄清 法国正在发生的事情以及从俄国败退下
来的拿破仑和他的军队出了什么事 情一一看到的全是痛苦、灾难和茫然无知的冷酷现实。
这年冬季的日日夜夜就是这样度过的,看来无止无休,没有一点好转
① 西班牙自治区。
的迹象。
有时,严寒在一两天内有所减弱,天空就飘起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把表面已经结成一层坚冰的雪堆又覆
盖起来,似乎使大地的面貌焕然一 新。紧接着严寒又立即降临,来得更猛;哈气凝结,滴水成冰,太阳黯然 失
色。人的思想麻木,只考虑御寒。要聚精会神,才能想象出深处的某个 地方还有土地,这个生机勃勃的温暖的哺
育者会开花结果。在这些果实和 人们之间有一股寒冷的、雪白的、不可逾越的大自然的势力。
早在初冬的一两个月内,物价,特别是粮价猛涨;如今粮食根本看不 到了。农村在闹饥荒,城市里东西奇
缺。骨痩如柴的农民在街上徘徊,目 光惶惶不安,手里拎着空口袋,寻找着粮食。街角里不时有饿得脸色发 青、
全身裹着破衣烂衫的乞丐涌出来。邻居们为每一块面包斤斤计较。
两个领事馆尽力帮助百姓减轻饥寒交迫的痛苦。达维尔太太和冯-鲍 利奇相互竞争着施舍食品和金钱。挨饿
的人群,主要是孩童,聚集在两个 领事馆的大门前。开头,这里只有茨冈人的孩子,偶尔也有基督徒的孩 子,
可是随着严寒的加剧,和跟着而来的困苦生活,土耳其人的孤儿们也 开始从城郊来到此地。在最初几天里,城里
土耳其人的孩子们在商业大街 等候他们,嘲笑他们向异教徒讨面包吃,向他们掷雪球,还大声嚷道:
“饿死鬼!异教徒!吃饱了猪肉吧?饿死鬼! ”
但是后来突然暴冷,连城里的孩子们也冻得不再出门了。在两个领事 馆门前聚集着一群快冻僵的孩子和乞
丐,他们牙齿直打战,不停地蹦跳, 他们冻得受不了,一切可以上身的破烂都紧紧裹在身上,因此无法辨别他 们
来自何地,信仰什么宗教。
两位领事分发的食品太多了,以致他们自己也开始感到不足。可是只 要严寒稍一减弱,车夫能够从布罗德
赶车到此地,冯-鲍利奇就巧妙而又
果断地给自己的领事馆和达维尔安排好定期运送面粉和食品的事务。
还在初冬时,法国经过波斯尼亚运送棉花的事就暂时停止了。弗列西 涅继续寄出大批绝望信件,准备把一
切都抛弃掉。同时民间也形成了一致 的看法,认为,法国人付给车夫高价不仅引起物价高涨,而且引起食品匮
乏,因此,老百姓放弃了田间的农活。总而言之,这一切的祸根是“波拿 巴这家伙发动的战争”。历史上屡见不
鲜,人们把折磨自己的人变成赎罪 的供品,把自己的罪愆与过错全部推到他的头上。这样的人有增无已,自 己
也不明白为什么,却都在等待从波拿巴的失败和垮台中得到轻松和拯 救,虽然他们只知道他到处在扩大战争,弄
得骚乱迭起,物价高涨,疾病 流行,人民日益贫困,所以他是“国家的沉重的负担”。
在萨瓦河的彼岸,奥地利境内,百姓们在苛捐杂税和财政危机、兵役 和战争伤亡的重压下呻吟不已,他们
已经给波拿巴编了歌谣和故事,把他 说成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和个人幸福的拦路虎。斯拉沃尼亚那些到了出嫁
年龄的姑娘们唱道:
,
噢,法国万能的皇帝哟!
请快放回男儿郎,
此地只剩大姑娘;
木瓜、苹果、绣金线的衬衫快烂光。
这支歌谣飞过萨瓦河传到波斯尼亚,也传到了特拉夫尼克。
达维尔很清楚,这类民众意见在这个地区是如何产生,传播和扎根 的,消除这类意见又是如何艰难,如何
徒劳无益。尽管如此,他仍然继续 斗争,可已经心力交瘁了。他照旧写报告,给职员和助手下达指示,尽力 弄
到更多的情报,尽可能对总督和总督府内的每一个人施加更有力的影 响。一切如前,唯有达维尔本人已今非昔比。
领事身体挺得笔直,行动稳健,信心十足。乍一看来,一切依然如 故,并无变化。然而他毕竟从外表到内
心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假如我们的意志力、思路,我们的内心激情和它们表现的坚定性能够 测量的话,那么很清楚,达维尔现在
的活动节律大大接近于这个波斯尼亚 小城的呼吸、生活和工作的节律,而不同于六年多之前他来到此地时特有
的节律。
这些变化是逐渐的,不知不觉的,然而却是经常的,无条件的。达维 尔担心写成的文字和迅速、明确的决
议,惧怕新闻和来访者,害怕变化, 甚至害怕有关变化的思想。他宁可要安全的片刻宁静和休息,而不要前途 未
卜的未来。
再有,外部的变化也无法掩盖。生活在一起,天天见面的人很难发现 对方的衰老和变化。但还是看得出领
事见老了,特别是在最近几个月里。
他额头上那缙浓密的髯发稀疏了,减少了,发白了,淡黄色头发迅速 变白之初,总是这样的。脸色虽然还
红润,但皮肤已开始干枯,失去焕发 的容光,下巴周围的肉垂了下来。这年冬天,钻心的牙痛一直折磨着他, 痛
过之后,便开始掉牙。
这一年来,特拉夫尼克的严寒、淫雨和潮湿的冷风,大大小小的家务 事,以及不可胜数的领事的职责,特
别是由于在法国和世界上发生的最近 事件所引起的思想斗争,在达维尔身上留下了这样一些看得见的痕迹。
在寸步未离特拉夫尼克的第六年岁末,在拿破仑从俄国败退回国一系 列事件的发生前夕,达维尔就是如此。
二十四
三月初,严寒终于开始变弱,本来觉得要永远存在下去的厚冰开始融 化,城市仿佛经历了一场瘟疫,变得
残破荒芜,令人触目惊心——冲毁的 街道,破旧的房子,光秃秃的树木和疲惫,虚弱的人们,人们比在严寒时
期更加忧心忡忡,因为缺乏食物和种子,因为永远摆脱不了债务。
就是在三月的一天里,又是在早晨,达夫纳又是用那种低沉而令人讨 厌的声音(多年来不管消息好坏,不
管事件大小,他说话的声音总是这样 坚定而毫无变化)向达维尔报告,易卜拉欣帕夏被免职了,甚至没有接到
新的任命。诏书上只说他应该离开特拉夫尼克,到加利波利①去待命。
五年前,达维尔也是这样听到穆罕默德帕夏调离的消息的,当时他激 动不已,觉得需要行动,需要说话,
多少要反对这样的决定。如今,在目 前的形势下,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和不可挽回的损失。但是
他在自己身上再也找不到愤慨和反抗的力量了。还是从去年冬天以来,在 莫斯科惨败之后,他的心里终于产生这
样一个感觉:一切在垮台,在土崩 瓦解,不论何种原因引起的损失,都可以在这种感觉中找到自己的意义和
① 位于土耳其的欧洲部分。
辩护的理由。
皇帝、军队、确立起来的秩序、地位和无法抑止的狂喜 切都在 毁灭,因此这位不幸的、麻木不仁的、多
年来坐在椅子上不断左右摇晃的 总督也到了下台的日子。众所周知,“到加利波利去待命”意味着什么。这 是
放逐,是令人难受的、近于乞讨的生活,不得抱怨,也不可能作任何解 释和甄别。
只是事后,达维尔才想到,他要失去一位多年的朋友和一种可靠的支 持,失去在特别需要的时刻能得到的
支持。但是他已经不像当年穆罕默德 帕夏离任时那样,能在自己身上找到那种写信、警告、威胁、求助的热情
和强烈的要求。一切,甚至朋友和支持力都在毁灭。而那些满腔激情、竭 力拯救自己和他人的人却一无所获。这
就是说,即将离开特拉夫尼克、一 直左摇右晃的总督,也如同其他一切,注定要灭亡了,剩下的只有遗憾 而已。
在领事左思右想,作不出任何决定的时候,总督府派人来通知,说总 督请他去谈话。
总督府内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可是总督却依然如故。他谈到自己被 罢官一事,仿佛谈到多年来一直伴随
他的许多不幸中的一件很自然的事。 总督似乎希望这一系列不幸尽早结束,决定不推迟行期,十来天之后,也
就是四月初起程。有消息说他的继承人已经上路,易卜拉欣帕夏决不希望 在特拉夫尼克碰到他。
总督也像从前的穆罕默德帕夏那样,要达维尔相信,他是同情法国的 牺牲品(达维尔熟知,这是真挚的关
系和帮助中常见的那种东方人似真似 假的一种说法,犹如真钞票中间的假钞票)o
“是啊,是啊,在法国繁荣昌盛、节节胜利之时,他们让我待在位置
上,不敢动我,而如今幸运之神转过身去,背对着法国,我被撤换了,停 止了我同法国人的交往和合作。”
(假钞票突然变成了真钞票,达维尔忘掉了总督的不正确前提,真实 地感到了法国的失败。他到总督府来,
总有一种冰冷和痛苦的痉挛,时强 时弱,使他的内脏抽搐,此刻,他在镇静地恭听总督那充满虚情假义和痛 苦
真情的谈话之时,这种痉挛也在折磨他。)
达维尔心想,谎话与真话混在了一起,他让达夫纳翻译他自己也能清 楚听懂的话。一切都混在一起了,谁
也无法把这一切分辨清楚,清楚的只 有一点:一切在崩溃。
总督已经把话题从法国转到了自己对波斯尼亚和达维尔个人的态 度上。
“请您相信,这些百姓需要一个更加严厉和残暴的总督。是的,有人 告诉我,整个地区的穷人都感谢我。有
此,余愿足矣。富人们和有权有势 的人都憎恨我。起初,关于您的情况,他们的报告是不正确的,可是我很 快
就认识到,您是我的真正朋友。感谢真主!请您相信,我自己也不止一 次地请求苏丹把我召回去。我别无他求,
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做个普通的园 T,躬耕园中,安度残年。”
达维尔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并祝愿他有个美好的未来,可是总督听不 进任何安慰的话。
“不,不!我看到自己的前途了。我知道,为了剥夺我的财产,他们 千方百计地诽谤我,陷害我,而且已多
次尝试过了。我直接感到,有人在 上层的什么地方拆我的台,这有什么办法呢。真主在上!我丧失了最心爱 的
孩子和如此多的亲人之后,还准备迎接任{可新的苦难。如果塞利姆苏丹 在世的话,一切就不会是这样……”
下面的文章,达维尔一清二楚。达夫纳像背书似的翻译着,如同背记 熟的仪式套话。
离开总督府时,达维尔发现,这里的不安和忙乱在与时俱增。五年 来,总督创建和经营起来的这摊五花八
门、复杂异常的家业,已经扎了 根,成了府邸和他周围的组成部分,如今蓦地动摇起来,眼看要毁于 一旦。
从各个仓库、院落不断传来人声、脚步声、锤子的叮当声、扔下的箱 子和篮子的麟啪声和轰隆声。每个人
都想为自己作点准备,留条后路。这 个庞大的,远非和睦,然而却紧密相连的家庭,在到土耳其的茫无所知的
目的地去之前,秩序紊乱了,勉强支撑着,正在分崩离析。在慌乱和奔忙 之中,唯有总督一人依然保持冷静,眉
然不动。他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身子稍微往一边偏着,在一大群慌乱和惊恐的奴仆之中,他活像一尊服饰 华美、
纹丝不动的石头雕像。
第二天,仆人们把一群家养的或驯服的动物赶到法国领事馆里来,其 中有安卡拉猫、走马、狐狸和白兔。
达维尔在院子里隆重地欢迎,并接受 下来。送动物来的一个内侍官站在院子中央大声宣布,这些天赐的动物本
是总督家的朋友,现在总督把它们赠送给自己朋友的家。
“他爱它们,因此只能把它们留给他所爱的人。”
内侍官和仆人们接受了礼物,把动物安置在后院。这使达维尔太太很 不愉快,但孩子们却欢欣雀跃。
几天之后,总督再次邀请达维尔,与他单独话别一一非正式的、朋友 之间的话别。
这一次,总督真的动了感情。没有假钞票——没有似是而非的话,也 没有模棱两可的套话。
“人总是要分别的,现在我们分别的时间到了。我们相见时,犹如两 个被放逐的人,被抛到此地,监禁于这
些可怕的百姓中间。我们结成了朋 友,如果有机会再次在什么更美好的地方相会的话,我们仍旧是朋友。”
接着发生了五年来总督府举行仪式时从未有过的事情。几个内侍官快 步跑到总督身边,扶他站起。他以他
特有的迅猛动作一下子站了起来,只 是至。现在达维尔才看清他又高又壮实,他没做一个手势就移动沉重的长袍
里面那双看不见的腿,像踩着小轮子一般,缓慢而笨重地穿过了整个房 间。大家也跟在他后面来到了院子里。这
里停着一辆擦得锂亮和收拾得整 整齐齐的黑色轿式马车一一这是冯-米特勒送的礼物,离马车稍许远一点 儿的地
方,有一匹漂亮的纯种马,毛色棕黄,马鼻白里透出玫瑰红的颜 色,配备着全套马具。
总督在马车前面停住了脚步,口中念念有词,像背祈祷文一般,然后 转过身来对达维尔说:
“在离开这个令人忧伤的国家之际,我把这个工具留给您,但愿您也 尽快离开这个国家……”
然后仆人把那匹马牵了过来,总督又回过身子对达维尔说:
“……还有这高贵的动物,但愿它驮着您去迎接各种各样的幸福
达维尔深受感动,想说点什么,可是总督严肃而认真地继续进行预先 安排好的仪式。
“马车是和平的标志,而骏马是幸福的象征。这就是我对您和您的家 庭的祝愿。”
只是到了此刻,达维尔才说出感谢的话,并祝愿总督一路顺风和今后 诸事顺遂。
在这以前,达夫纳从总督府的人那儿打听到,总督没有赠送给冯-鲍 禾崎任何礼物,同他只是简短而冷淡地
告了别。
好几个驮运队在总督府门前安了营,马夫们往马背上装驮子,掉来换 去,你呼我应,互相等待。从空荡荡
的房子里不时传来脚步声、命令声和 争吵声。巴基那尖声尖气的嗓子压倒了所有的人。
他非常不幸,一想到在这么冷的天气(山里还有积雪)要走可怕的路, 就觉得疾病缠上了身,加上离开此地
要花费,受损失和扔掉许多东西,使 他陷入了绝望的境地。他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仔细检查有没有东
西遗留下来。他吆喝着,要大家别把东西扔掉,弄坏,又是威胁,又是哀 求。他生别赫杰特的气,因为别赫杰特
望着这一片忙乱的景象,脸上老是 挂着笑。(“我的脑袋要是这样简单的话,当然也只会笑喽。”)他对塔希尔
贝格有意见,觉得他漠不关心,草率从事。(“这位仁兄是自己断送自己, 那他为什么不去断送其他的一切呢!
”)总督指定赠给达维尔礼物,使他心 疼不已,以致把篮子和车夫也都给忘了。他到处找人,一直找到总督,
坚 决地央求别送那么多,哪怕不送那匹马也好。他一无所获,便坐到一张光 秃秃的沙发榻上,一边抽泣,一边
高声叨咕,说当时罗塔秘密地告诉他一 件完全可靠的事,冯-米特勒在离开特拉夫尼克时,带走了五万塔列尔,
这是他在任四年不到的积蓄。
“五万塔列尔!五——万啊!这头德国骗猪,只有四个年头啊! ”巴基 扯直嗓门嚷道,“那么那个法国人
省下了多少呢? ”他在无可奈何的狂怒之 中,大声责问所有的人,同时一只手掌拍打着大腿处的绸长袍。
这个星期的周末,下着冰冷的雨,这样的雨在山里变成了湿雪,易卜 拉欣帕夏带着自己的随从冒雨出发了。
两位领事带着警卫来为他送行。不少特拉夫尼克的贝格,有的骑马, 有的步行,也跟在他们的后面送了一程;
易卜拉欣帕夏并不像穆罕默德帕
夏当年那样秘密地在众人的诅咒声中离开此地。在头两年里,阿扬们经常 发难,阴谋反对他,像反对他的大部分
前任那样。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 这类事情愈来愈少。由于总督处事十分谨慎,在财务方面一丝不苟,并且 有
赖于塔希尔贝格在治国方面宽厚待人的同情心、灵活性和适当的尺度, 因此在总督府和贝格们之间逐渐建立起平
静却冷淡的关系。贝格们虽然指 责总督在国内和讨伐塞尔维亚的军事行动中无所作为,但是他们这么做的 目的,
主要是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和强调自己的热心,并非确实想破坏易 卜拉欣帕夏长期执政建立起来的那种没有结果
但令人惬意的太平景象(而 且总督也完全有自己的理由,他说他无法举兵荡平塞尔维亚,只是因为波 斯尼亚人
行动缓慢,军纪不严,意见分歧)。随着岁月的推移,总督愈来 愈像行尸走肉,大家对他本人的评价愈来愈温和,
对他执政的反映越来 越好。
为总督送行的队伍人数逐渐稀少了。步行的人先落在了后面,接着是 几个骑马的人。最后剩下的只有几位
乌里玛,几位阿扬和带着警卫的两位 领事。两位领事与总督就在当年达维尔与穆罕默德帕夏话别的那家小咖啡
馆旁握手告别。
咖啡馆前面那个歪斜的亭子依然如故,还泡在水洼里,经风吹雨淋, 变得黑糊糊的了。到了此地,总督请送
行的队伍停下来,同两位领事告 别,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话,谁也没有把它们翻译出来。达夫纳大声反复 说着
自己上级的祝愿和祝贺的话,而鲍利奇亲自用土耳其语回答。
下着冰冷的毛毛雨。总督骑在自己那匹健壮、驯服、臀部宽大、绰号 “奶牛”的马上,他披着暗红色呢面
子的沉重皮斗篷,斗篷的鲜艳颜色与 凄凉的雨景显得格格不入。总督身后露出了塔希尔贝格那张目光炯炯有神
的黄脸,叶什列夫学士那张猎人般的长脸以及一大堆厚厚的、圆鼓鼓的衣 裳,衣裳里面露出巴基那对又似生气又
似哭泣的蓝眼睛。
所有的人都希望尽快离开这块潮气袭人的谷地,就像人们想离开正式 的葬礼一样。
达维尔和冯-鲍利奇一起往回走已是过午时分。雨停了,不知从什么 地方照来一缕斜阳,白惨惨的,没有一
丝暖意。在漫无目的的谈话里,不 断闯入各种想法和回忆。离城越近,峡谷越窄。两侧陡坡上,嫩草破土而 出,
雨水一淋,泛出淡淡的青色。有个地方,达维尔发现几根含苞待放的 黄色九轮草,他突然强烈地感到自己在波斯
尼亚第七个春天的无限忧愁, 好不容易才强制自己,用彬彬有礼,然而却是单调乏味的话来回答冯•鲍 利奇那些
镇静自若的高见。
总督走后约十天,达维尔收到了总督的第一封来信,这使他感到惊 讶。易卜拉欣帕夏在新帕扎尔①碰到接
任波斯尼亚总督的西利克塔尔-阿 利帕夏,两人在那里稽留数日。这时正逢法国信使自君士坦丁堡到达那 里,易
卜拉欣帕夏就让他给自己的朋友从路上捎去第一封问候信。信里从 头至尾谈的全是友情和良好的祝愿。易卜拉欣
就像顺便似的说了几句有 关新任总督的话:“最尊敬的朋友,我本想给您详细描述一下我的继任人, 但这是根本
不可能的。我只能说:’愿真主怜悯穷人和一切得不到保护的 人。如今波斯尼亚人将要看到……
达维尔从信使那里,以及后来从弗列西涅来信里了解到的情况,与易 卜拉欣帕夏的印象完全吻合。
新总督没带官员、内侍和内眷,“独自一人,像林中好汉一样”,不过 有一千两百名“威风凛凛”、全副
武装的阿尔巴尼亚人和两门野战火炮护送
① 今塞尔维亚城市。 着,他杀人不眨眼,是帝国中最残暴的一个总督,他的赫赫威名,早已在 他未到之前
就不胫而走了 Q
从普列夫利亚①到普里博伊②之间,道路泥泞,难行,特别是在一年之 中的这一季节,总督的一门大炮陷
入了泥泞之中。当大队人马到了普里博 伊之后,总督为此不分青红皂白地砍掉了几个朝廷命官(幸好,他们一共
只有三名)和两位最有名望的商人的脑袋,以示惩戒。他先派出急使,严 令修整道路。其实,这道命令是多余的。
普里博伊树立的残酷样板起了作 用。从普里博伊到萨拉热窝,人头攒动,雇农和工匠在填水潭和坑洼,整 修木
桥。恐惧为总督铺平了道路。
阿利帕夏行进缓慢,每到一个城市,都滞留很久,当即整饬秩序,课 征赋税,处死不顺从的土耳其人,把
著名人士和所有犹太人都投入监狱。
从弗列西涅详尽的绘声绘色的报告中得知,萨拉热窝的恐怖达到了惊 人的程度,甚至连最有名望的贝格和
商贾也纷纷出城到山羊桥去迎接总 督,向他献上初次见面礼。但是阿利帕夏早已知道萨拉热窝贝格们的遐迩 闻
名的架子,他们对从君士坦丁堡到特拉夫尼克路经此地的所有总督一向 接待冷淡,所以断然拒绝接见这些代表,
他从自己的帐篷里大声叱骂,叫 他们立即滚蛋,他需要见的那些人,他会登门拜访。 '
翌日,萨拉热窝所有有钱的犹太人和几位有影响的贝格都被逮捕。其 中一个只是想问问被捕的原因,便当
着总督的面被捆绑起来一顿毒打。
这一切特拉夫尼克的百姓全知道了,在他们的谈话中,新总督变成了 恶魔。但是他进特拉夫尼克的入城式
和在迎接他时以及他首次接见时对阿
今黑山城市。
今塞尔维亚地名。 扬们的态度,超出了一切有关他的谣传。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首先进入特拉夫尼克的,是总督那支由三百 个阿尔巴尼亚佬组成的队伍。他们排
成很宽的横队,队伍齐整,高矮一 样,一个个像姑娘一般漂亮。他们挎着短筒枪,马迈碎步,目光正视前 方。
接着入城的是总督,由人数不多的侍从和一队骑兵簇拥着。他们也迈 着送葬般的步子,没有一点喧哗声和欢呼声。
队伍前面,在总督的马前, 有一个身材魁伟的武将,双手举着一柄出鞘的宝剑。无论是最肆无忌惮的 土耳其杂牌
军,还是伴随着号叫声和枪炮声的疯狂的契尔克斯匪帮,都没 有能像这支无声的、缓辔前进的队伍那样给百姓留
下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 印象。
阿利帕夏办事的原则是,“坐过一夜监狱的人,话就好说了”。他按照 自己的惯例,当天晚上就把犹太人
和著名人士关入狱中。他们的亲友哭哭 啼啼,喊冤叫屈,想传送东西或说情搭救,都遭到了毒打。根据总督手中
的名单,有房产的犹太人全都被关进监狱。阿利帕夏认为,谁也不会像犹 太人那样肯为自己出狱付高价,除了他
们,谁也不会事后在全城广泛传播 恐怖的遭遇。事事都能铭记在心的特拉夫尼克市民,有一次在许许多多骇 人
听闻的可耻事件中,看到阿季亚斯一家七口被锁在一根链条上带走了。
当天夜里,多拉茨神甫伊沃-扬柯维奇、古契山修道院院长和修士司 祭帕合米都被绑起来关进了要塞。
翌日清晨,以前因行凶杀人或重大盗窃案收监在押的犯人,全都被押 了出来,他们本来期望易卜拉欣帕夏
作出判决,因为他行事谨慎,不急不 躁。这一次,他们在日出时分全被吊死在市内的十字街口,而阿扬们则准
备中午时分去总督府参加首次会见仪式。
在这个大厅里看见过多次群情激奋和令人生畏的会议,听到过许多冷 酷的话语,重要的决议和死刑的判决,
但从未有过连呼吸和心跳之声都听 不到的那种寂静。阿利帕夏的本领就在于他能创造,保持和扩大恐怖气 氛,
这种恐怖甚至能战胜和制服连死都不怕的人。
宣读苏丹诏书已毕,总督通知在座阿扬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判处特拉 夫尼克代理总督列西姆贝格死刑。阿
利帕夏的打击之所以特别可怕,就在 于这种打击是突如其来的,震撼人心的。
三个星期前,当易卜拉欣帕夏离开特拉夫尼克时,斯柯普梁宁-苏莱 曼帕夏正率领部队活动于德里纳河一带,
他以冠冕堂皇的借口拒绝在新总 督到任之前回来代替总督的职务。因此年事已高的代理总督列西姆贝格充 任特
拉夫尼克的最高长官。
总督说,代理总督已被关押起来,星期五将要处死,罪状是,总督不 在期间他办事无方,玩忽职守,真是
死有余辜。这仅仅是开始;一切身负 公务、身为国家命官、未能恪尽职守或明地暗地敷衍塞责的人,都要遭到
同样的下场。
总督谈话时,仆人们开始分别送上咖啡、长烟袋和清凉果汁饮料。
送上咖啡之后,杰斯凯列德日契•哈姆吉一一贝格中年事最高的一 位,开口为不幸的代理总督说了几句话。
他说话时,有一个仆人给总督端 上东西后。正往右面的门口倒退着出去,不意轻轻碰着了另一个仆人,把 他手
里的烟斗撞掉在地。总督似乎就在等待这一时刻,他两眼一闪凶光, 一俯身,而后上身一挺,抬手一掷,一把很
长的匕首插进吓呆了的仆人的 身体,这把匕首是他放在手边的某个地方。一片慌乱的仆人把这个不幸 的、全身
是血的仆人抬了出去,而贝格和阿扬们则惊得目瞪口呆,每个人 都把眼睛死死地盯着杯子,忘却了身边冒着烟的
长烟袋。
只有哈姆吉贝格还保持镇定,没有魂飞魄散。他把为年老的代理总督
辩解的话说完,恳求总督考虑到他年事已高,曾经有功,不要把现在的错 误和失误归咎于他。
总督以响亮而清楚的嗓音不顾情面地、一字一板地宣布,在他执政期 间,每个人都会得到他应得的东西:
勤奋的、听话的——得到嘉奖、表 彰,而不中用的、不听话的——要被处死或杖责。
“我到此地来并不是为了吞云吐雾,弄虚作假,当个老好人或者在这 个坐垫上睡大觉,”总督最后说道,
“而是为了整饬这个国家的秩序,因为 这个国家以混乱出名,名声一直传到了君士坦丁堡。我为最坚硬的脑壳准
备了宝刀。脑袋长在你们的肩膀上,宝刀执在我的手中,而苏丹的诏书就 在我的坐垫下面。因此但愿每个想吃饭、
想晒太阳的人,举止、办事都规 规矩矩。你们要牢牢记住,并给百姓们讲清楚,让我们一起共襄大事,完 成苏
丹对我们的要求。”
贝格和阿扬们站了起来,默默地分了手,暗自庆幸保全了性命,同时 又心惊肉跳,仿佛看了一场魔鬼的演
出。
翌日,总督隆重地接见了达维尔。
总督派手下的阿尔巴尼亚人来接达维尔,他们个个身穿仪仗队的服 装,骑着高头大马。马队穿过了圍无一
人的大街小巷和仿佛人迹杳然的商 业大街。一路上,沿街没有开过一扇门,没有开过一扇窗,没有探出过一 个
脑袋。
接见按礼仪进行。总督赠给领事和达夫纳几件珍贵的毛皮。总督府内 四壁空空,非常引人注目;房间和走
廊里既没有家具,也没有装饰。官吏 很少,仆人不多。易卜拉欣帕夏执政期间乱哄哄的,而眼下光秃秃,空荡
荡的。
达维尔怀着激动而又好奇的心情来见新总督,见后大吃一惊。他身材 很高,很结实,但显得清痩,行动迅
猛,缺少那些地位显赫的土耳其人所 特有的慢条斯理的矜持。他脸膛黎黑,大眼睛呈绿色,胡子雪白,式样有
点古怪。
总督说话轻松,自然,不时纵声大笑,这种笑声对土耳其的大官来 说,显得太响了。
达维尔不禁自问:这一位难道就是他听说做过那么多恐怖事情的人 吗?这一位难道就是昨天在这个大厅里
判处年老的代理总督死刑和用匕首 戳死仆人的人吗?
总督满面春风,纵谈自己整饬国内秩序的计划和雷厉风行讨伐塞尔维 亚的战事。他鼓励领事,建议他按原
来的方式行事,并表示愿意给他各种 关照和支持。
达维尔这一方也不吝惜客套话和许诺,可是不多时就发现,总督的漂 亮言辞和友善表情的储备十分贫乏,
他只要稍一停止笑声和谈话,脸部顿 时变得阴沉和冷酷,两眼燃起急躁的火花,似乎他正在寻找打击的部位。
那眼睛射出的寒光叫人受不了,而且同他那洪亮的笑声很不协调。
“我的情况和我的治国之道,您当然已经从波斯尼亚贝格那里听说了。 但愿这不会使您感到不安。我相信,
他们很不喜欢。可是我来这里,决不 是为了讨他们喜欢的。这些蠢货嘴里说着豪言壮语,实际上想过游手好 闲、
穷奢极侈的生活。这样不行。他们也应该清醒了。但是开导这些人, 不能从头脑着手,而应该从相反的方向,从
脚底着手。凡是脚底被狠狠抽 打过的人,是不会忘记这一点的,这是千古真理,相反,我无数次地发 现,最好
的建议和教导往往会从人们的头脑中飞走。”
总督纵声哈哈大笑,在他的嘴巴和修短的胡子周围,漾开一丝年轻人 调皮的笑意。
“让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总督继续说,“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对您 说,我能够往这些人的头脑里灌输服
从和守秩序的思想。您对任何情况都 不必介意,您如果需要什么,可以直接来找我,我希望您能够安安定定, 心
满意足了
达维尔破天荒第一次同一个不识字的、粗野的、杀人不眨眼的奥斯曼 帝国执政者面对面地待在一起,这样
的人物在这以前他只是在书本和故事 中才听说过。
出现了这样一个时期——每个人都千方百计地想变小,变得不易被人 察觉,都在寻找避难所、隐匿处。市
场上人们说:“眼下连鼠洞都值一千 个杜卡特。”恐怖犹如迷雾一般笼罩着特拉夫尼克,压得一切在呼吸、在思
考的人们喘不过气来。
这是一种大恐怖,无法看见,也无法计量,然而却时时处处存在着, 它有时会临于人类社会,使人们低下头
来或丢掉脑袋。那时许多人被迷 惑而发狂,忘却了存在着理智和勇敢,忘却了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暂时的, 忘却了
生命虽然同任何东西一样具有自身的价值,但是这个价值却是无限 的。在暂时恐怖的魔法般的作用下,人们为生
命付出的代价,大大超过了 生命本来的价值,他们干着卑鄙、肮脏的丑事,卑躬屈节,自轻自贱,可 是等暂时
恐怖过去之后,他们才知道,为了赎自己的性命所付出的代价太 大了,有的甚至看到,他们当时根本没有受到任
何威胁,他们不过在不可 抑制的恐惧作用之下陷入了迷途。
虽然春色正浓,卢特维纳咖啡馆上面那棵槻树已抽出了嫩芽,但咖啡 馆的沙发上却空无一人。特拉夫尼克
贝格们唯一敢做的事,就是卑躬屈膝 地哀求总督饶恕代理总督的错误(虽然谁也不知道有哪些错误),看在他年
事已高和过去功劳的分上,饶他一命。
要塞里关的其他犯人——赌棍、盗马贼和纵火犯——经过很快的审讯 都被处死了,他们的头颅全被插在木
桩上。
奥地利领事立刻开始为被逮捕的教士们四处活动。达维尔不甘落后。 只是除了教士外,他还提到了犹太人。
首先获释的是教士。接着犹太人也 相继放了出来,他们马上倒空自己的钱柜,拿出本来预备行贿的全部钱 财,
缴纳税款,向总督府交赎身金。在要塞里关得最久的是修士司祭帕合 米,因为无人为他活动。最后,他也被教团
里为数不多、家境贫苦的教友 赎了出来,他们总共付了三千文铜板的赎金,其中两千多是佩塔尔和约 万-富菲奇
兄弟拿出来的。至于特拉夫尼克和其他地方的贝格们,有的出 狱,有的入狱,要塞里始终关着十至十五个人。
阿利帕夏在匆匆武装讨伐塞尔维亚军队的同时,开始了自己在特拉夫 尼克的执政时期。
二十五
随着新总督到来而降临在特拉夫尼克的灾难,沉重地压在全城人的头 上,而每个直接受害的人,更觉得灾
难重如天宇,然而它们也同样湮没在 城市周围崇峦叠嶂的群山峡谷之中,湮没在两位领事的报告之中。在那些
日子里,维也纳和巴黎无人有暇仔细阅读特拉夫尼克两位领事的报告。那 时候,整个世界传播着拿破仑被击溃的
悲剧性消息。
圣诞节和新年,达维尔都是在六神无主的期待中度过的,他失魂落 魄,觉得一切都完了。但是,当他得知
拿破仑回到巴黎后,形势便又有了 良好的转机。从巴黎源源传来令人宽慰的解释、命令和指示以及关于建立 新
军和政府在各方面所采取的坚决措施的消息。
达维尔再次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但是正是这种胆怯,使他又萌起 毫无根据的希望。一个懦弱的人,有
多么强烈的欺骗自己的必要性,又有 多么巨大的受欺骗的可能性呵!
达维尔多年来荡着一架无形的秋千,它使人痛苦,使人失去理智。眼 下,他又开始从大胆的希望到完全的
绝望之间荡来荡去。只是随着一次次 腾起,希望就一点点减弱,缩小。
三月底,传来了拿破仑在吕茨恩①和鲍岑②获胜的捷报,原先的游戏在 继续。
可是特拉夫尼克此时正闹饥荒,并充满沮丧和对新总督以及他手下阿 尔巴尼亚佬的惧怕,因此无人可以分
享捷报带来的欢乐。
阿利帕夏迫使一切人“恐惧和服从”之后,就起兵去征讨塞尔维亚了。 他在此地的所作所为,与他的几位
前任迥然有异。从前“巡视塞尔维亚”的 排场是很大的。各县的军事长官从波斯尼亚内地几个地区连续几天、几
个 星期地陆续赶到特拉夫尼克的营地。集合的速度很慢,他们都擅自行动, 想带什么部队,就带什么部队,想
带多少,就带多少。到了特拉夫尼克, 他们便滞留在那儿,与总督和各级官吏谈判,表达自己的愿望,讲条件,
要给养、武器和军饷。而这一切都被盛大的游行和军事检阅掩盖起来。
那时,常有一些全副戎装的无所事事的可疑人物,整天在特拉夫尼克 城里闲逛。在特拉夫尼克城外的营地
上,连续几个星期举办五彩缤纷的热 闹集市,燃着篝火,架起帐篷。营地中央竖着一支长矛,上面飘着三条洒
了羊血的马尾巴。为了祈求旗开得胜,宰了几只绵羊作为祭旗祭品。鼓声 大作,号角齐鸣。祈祷之声不绝于耳。
总而言之,他们这样做都是为了拖 延出兵的日期。而这一整套活动的核心,就在于集合会师和因此而举行的 庆
典,至于大部分士兵,根本就没见到战场。
这一次,在阿利帕夏的指挥下,一切活动都在肃静无哗和极大的恐怖 中进行,没有举行特别隆重的仪式,
但也没有拖拉,摇摆。没有粮草,官 兵们吃着总督粮仓内少得可怜的储备粮。谁都不敢奢想管弦歌舞。当总督
德国地名。
德国地名。 亲自骑马视察营地时,他的刽子手在瓦拉什卢克斩了查津军事长官,因为 他带来的人马比答应
的少了十名。并当场在那支吓得魂飞魄散的队伍中任 命了新的长官。
这一次他们就是这样出兵去塞尔维亚的,苏莱曼帕夏早已率部在那里 恭候了。
特拉夫尼克的一应事务又落到了年老的代理总督列西姆贝格的肩上, 他虽然被初来乍到的阿利帕夏判处了
死刑,这条老命还是好不容易被贝格 们保下了。代理总督心中恐惧,这对总督来说,是可靠的保证,这一次老
头子会严格遵照他的想法和意图来治理国家。
此刻达维尔心想,把拿破仑大捷的消息告诉这么一个不幸的老人,有 何意义呢?但这个消息又值得告诉谁
呢?
总督率领军队和阿尔巴尼亚雇佣兵出发了,但他所留下的恐怖却使人 感到阴风凄凄,毛骨悚然,犹如一堵
最牢固的不可动摇的墙壁。人们想到 他总要班师回来,这个想法比任何威胁和任何惩罚都可怕。
城里荒凉寂静,行人稀少,贫困日甚,饥僅猖獗,这是近二十年来罕 见的景象。白昼已经长了,而且春光
融融,人们开始睡得少了,因此比夜 长昼短的冬天更容易饿。骨瘦如柴,长满疥癣的孩童们徘徊街头,寻找着
找不到的东西:吃得饱的食物。人们纷纷去波萨维那购买谷物或种子。
集市日与平时没有两样。许多商店根本不开门。在开门的商店里商人 们阴郁而沮丧地坐在门口,从秋天起
咖啡和其他洋货就不见了。粮食也没 了影子。街上只有想购买而买不到东西的顾客。新任总督对商界课以如此
重税,不少人不得不借债付税。恐怖如此巨大,甚至在自己家里,面对四 壁也无人敢发牢骚。
住户和商号都在传说,六个基督教国家的皇帝,征召所有男子,对波 拿巴发起了进攻,从今往后,如果不
打败,不消灭波拿巴,就不会有人来 耕、耙、播、收了。
目前连犹太人也开始避免在法国领事馆门前见面了。弗列西涅已开始 逐步撤销萨拉热窝法国代办处,他通
知说,当地的犹太人突然同时提出要 兑现期票,并因其他各种事务而起诉,他已无法应付。巴黎方面再也不答
复任何一个问題。薪俸和领事馆的开支费用已有两个多月没有汇来了。
就在特拉夫尼克更迭总督,欧洲发生意义重大的事件之时,在这个小 小的领事馆天地里,一切照常继续进
行:新的生命在产生,老的在衰老和 毁灭。
达维尔太太怀孕几个月了,她怀这一胎像两年前怀前一胎一样,轻 松,没有反应。她整天和女工在花园里
操劳。这一年在冯-鲍利奇的帮助 下,从奥地利弄到了需要的种子。她对自己播下的种子抱很大希望,只是 临盆
期偏偏就在花园中特别需要她的日子。
五月底,达维尔得到了第五个孩子,是个男孩。这个男孩身体羸弱, 因此立刻受了洗礼,取教名奥居斯特-
弗朗索瓦•热拉尔,登记于多拉茨 教区的教名册里。
人们对这件事的态度像上次一样,特拉夫尼克全体妇女议论纷纷,衷 心表示同情,四面八方来人看望、询
问和表示良好的祝愿,尽管目前穷困 交加,还是有人送了礼。只有总督府没送来礼品,因为总督已经率部去德
里纳河了。
这两年,世界的一切相互关系和国内的生活条件都发生了变化,然而 家庭生活的概念却依然如故,而与此
有关的一切,犹如具有普遍和永恒意 义的圣物,不以突然变化和突然事件为转移,始终不渝地把人们紧紧地连
结在一起,因为在类似的环境中,每个人的活动主要集中在家庭这个与外 界隔绝的圈子的最完美的形式之中。这
些圈子虽然严格地划分开,但是在 某处有个无形的共同中心,部分地承受着它们的负担。因此,对于每个家 庭
中发生的事情,谁也不能漠然置之,在诸如婚丧添丁等家庭事件中,大 家都积极、活跃、真诚地参与。
几乎就在这一时期,奥地利领事馆的原通译尼古拉-罗塔同自己的命 运开始了最后一场疯狂和绝望的斗争。
在冯•米特勒家里有个帮佣多年的马扎尔老厨娘,她体态臃肿,双腿 患风湿性关节炎,因此步履艰难。她做
得一手好菜,对主人家忠心耿耿, 但同时却又压制主人家里的人,令人不能容忍。在整整十五年中。安娜- 玛丽
亚一会儿同她争吵,一会儿又同她和解。因近年来她已臃肿不堪,主 人从多拉茨雇来一个年轻妇女做她的帮手。
这个年轻妇女叫卢齐娅,她身 强力壮,勤快,活跃。卢齐娅会对付老厨娘的怪脾气,所以从她那里学到 了全套
手艺。当冯-米特勒全家离开特拉夫尼克时,毫无疑问也带走被安 娜-玛丽亚称之为家中恶龙的老厨娘,而卢齐娅
却留下来给冯-鲍利奇当 厨娘。
卢齐娅有个妹妹,叫安贾,她是家庭的不幸和多拉茨教团的耻辱。还 在做姑娘的时候,她就走上了邪路,
被革出教门,赶出多拉茨。现在她在 卡利布纳尔靠路边开了个小酒馆。卢齐娅像她家里其他成员一样,为妹妹
吃了许多苦头。她很爱妹妹,所以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从来没有与妹妹断 绝往来.她经常偷偷同妹妹见面,虽然
从这几次会面中所得到的痛苦,超 过思念妹妹的痛苦,因为安贾本性难改。卢齐娅每次劝说无效之后,都号 啕
大哭一番,仿佛妹妹死了_般。尽管如此,她们依然继续见面。
-罗塔成天在特拉夫尼克市内和郊区闲逛,外表看来很神气,很忙,实 际上却游手好闲,放荡不羁,时常光
顾安贾在卡利布纳尔开的小酒馆。不 久之后,他同这个浪荡女人勾搭上了,这个女人同他本人一样,也是被自
己那个圈子逐出来的,她未老先衰,酗酒无度。
临近复活节前的一天,安贾设法同卢齐娅见了面。说话中她开门见山 并蛮横无礼地要姐姐毒死奥地利领事。
她随身带来了毒药。
这样的计划,只有两个病态的和不幸的人深夜在声名狼藉的小酒馆里 才酝酿得出来,李子酒、无知、仇恨
和精神错乱也起了推波助澜作用。安 贾完全受了罗塔的影响,她向姐姐担保,领事服了这种毒药,将会慢慢 地,
不知不觉地消瘦下去,最后死去,不露一点痕迹。她答应给姐姐一笔 数目可观的酬金,让她在罗塔身边过阔绰生
活,而她自己要与罗塔结婚, 罗塔在领事死后会重新担任要职。她还提到要付现款,付杜卡特作酬金。 一句话,
他们大家可以舒舒腳艮,无忧无虑地过上一辈子。
听了妹妹的建议,卢齐娅又怕又羞,一时惊呆了。她一把夺过妹妹手 里那几只白色的小瓶子,很快地塞进
自己长裤的口袋里,然后抱住这个不 幸女人的肩膀,摇晃她,仿佛想把她从这场噩梦中摇醒,同时恳求她为了
,
去世的母亲和圣洁的名声而冷静下来,从头脑中抛开这类计划。为了要说 服她,使她感到羞愧,姐姐说起了领事
的善良品质,并说,想起要以怨报 德,就觉得有罪,觉得害怕。她劝妹妹同罗塔断绝关系,不仅这件事,而 且
断绝一切关系。
姐姐的强烈反对和愤恨,使安贾大为震惊,她装作放弃这种想法的 样子,要姐姐把小瓶子还给她。可是卢
齐娅不想听。她们俩就这样分了 手。卢齐娅痛心疾首,泪痕满面,而安贾一言不发,满脸涨红,带着暗藏 阴谋
的表情。卢齐娅痛苦不堪,不知如何是好,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天 色微明,她悄然一人动身去多拉茨,把事情原
原本本告诉伊沃•扬柯维奇 神甫,还把装有毒药的小瓶子也交给了他,并恳求他采取他认为必要的措
施,防止发生不幸和罪孽。
神甫一刻也没耽误,就在同一天上午拜访了冯-鲍利奇,把这一切告 诉了他,并把毒药也给了他。中校立即
写信给达维尔,说他所庇护的罗塔 准备谋害他的生命,证据和证人俱在。这个坏蛋的阴谋未能得逞,将来也 绝
不可能得逞,可是他冯•鲍利奇让达维尔自己判断,他能不能继续把这 样一个人置于法国领事馆的保护之下。他
给代理总督也寄去一封内容相同 的信。做完这一切,冯-鲍利奇平安地继续过着原来的生活,既没换用 人,也没
换厨娘。然而其他人——代理总督,僧侣们,特别是达维尔,都 惊恐万状。达夫纳根据达维尔的指示,让罗塔作
出抉择:要么立即逃离特 拉夫尼克,要么失去法国领事馆的庇护,让土耳其当局根据确凿的妄图毒 死人的证据
把他逮捕。
当天夜里,罗塔和卡利布纳尔小酒馆里的安贾在特拉夫尼克失踪了。 达夫纳帮他逃到斯普禾 U 特。但是达
维尔同时把罗塔最近的“伟绩”通知斯普 利特的法国当局,建议不要任用这个危险和失去自制力的人物,赶他继
续 去东方,听任他自己命运的安排。
二十六
这年的夏季总算带来某种程度的缓和与平静。水果成熟了,早小麦发 黄了,人们吃饱了,多少安下心来了。
但是有关战事的谣传,有关拿破仑 必遭失败、秋季到来之前同他算账的谣传,连续不断。僧侣们悄悄在百姓 中
传话,显得特别卖力。他们十分卖力,也十分隐蔽,因此达维尔费尽心 思也未能彻底揭穿他们,未能完全平息这
些谣言。
九月初,冯•鲍利奇带了比平时人数更多的侍从去拜会自己的法国 同行。
整个夏季,令人不安的谣言和对法国人不利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闹 得满城风雨,而冯•鲍利奇待人接物依
然泰然自若,镇定如常。每个星期 他都要派人给达维尔夫人送去鲜花和菜蔬,这些东西是用他们一起函购的 种
子培育出来的。在同达维尔的很少几次会晤中,他总是说,他不相信会 爆发世界大战,他认为没有任何迹象说明
奥地利会背叛中立。他还引证奥 维德和维吉尔的诗句。在解释特拉夫尼克饥僅和贫困的原因时,他提出消 除这
些现象的措施。他以他那特有的风度侃侃而谈,似乎战争发生在另一 个星球上,而饥僅出现在世界的另一端。
在九月宁静的一天,正午,冯•鲍利奇与达维尔面对面地坐在一楼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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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尔的办公室里,他的态度比平时庄严,但依然镇定,冷漠。

他声称,他来此的原因,是因为当地百姓中谣传奥法两国即将开战, 而且愈传愈频繁。据他所知,这些谣
传毫无根据,因此他希望达维尔也相 信这一点。可是说到这里,他想趁此机会谈谈,如果局势确实严重到要重
开兵端的地步,他是怎样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的。
望着自己那双叠在一®的白晳的手,中校心评气和地陈述起自己的观点。
“在我看来,在一切不涉及政治和战争的方面,我们的关系应该一如 既往。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诚实人,
都是欧洲人,因职责之需来到这个 国家,不得不生活在如此特殊的环境中,我以为,我们不应该像过去可能 发
生的那样,在这帮蛮夷面前相互竞争,互相攻讦。由于特拉夫尼克谣言 盛传,虽然我相信这些谣传毫无根据,我
认为有责任提醒您这一点,并了 解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达维尔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O
从近日达尔马提亚法国当局的惴惴不安情绪中,他意识到需要有所准 备了,但是没有其他情报,所以不想
对冯,鲍利奇解释这一点。
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用由于激动而变得嘶哑的声音向冯-鲍利奇表 示谢意,并说,他完全同意中校的意见,
这个意见与自己的看法不谋而 合。如果说过去同冯•鲍利奇前任相处的情况有所不同,那过错并不在 他。达维尔
想再跨出一步。
“我希望,亲爱的领事阁下,战争不要发生,如果已不可避免,那么 让战争别带仇恨,并早早结束。我相信,
我们两国宫廷间有着亲密而又崇 高的亲属关系,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能缓和矛盾,加速和解。”
话音刚落,冯-鲍利奇在这以前一直正视前方的眼睛,蓦地垂了下 去,面部表情变得严肃而孤傲。说到这里,
两个人就分了手。
一星期后,专差信使来到,先是奥地利信使从布罗德而来,接着法 国信使自斯普利特而至,因此两位领事
几乎同时得到消息:两国已经宣 战。次日,达维尔接到冯•鲍利奇的信,信中说,他们两国目前处于战争 状态,
因此用书面形式再次肯定他事前拟订的关于战争时期双方关系的意 见。信的最后,他请求以他的个人名义向达维
尔夫人保证,他将始终如一 地尊敬她,并表示随时准备为她提供一切可能的私人,座质的帮助。
达维尔马上作复,并再次声明他个人和他的下属将按照两位领事事先商 定的意见行事,因为“西方国家的
一切公民,不管他们国家在欧洲存在什么 样的分歧,在这里,在东方,都是一个家庭的成员”。他还写道,达维
尔夫 人感谢他记彳寻她,并表示遗憾,因为她要暂时失去中校这样一个朋友。
这样,一八一三年,领事时代的最后一个秋季,两个领事馆开始处于 战争状态。
法国领事馆大花园中的陡峭小径上铺了一层黄叶,干枯的黄叶又沙沙 地汇聚到花坛跟前。在这几条陡峭的
小径上,果树上的果实虽然被摘尽 了,但树枝依然垂下来,站在下面既暖和又幽静,这种时光只有在大自然 的
短暂宁静之日 ——夏秋之交的奇妙间隙一才出现。
在这个地方,达维尔常常独自一人眺望遮住地平线的近处山冈,充分 享受自己的欢乐,全面考虑自己的计
划和信念。
在这个地方,在十月的最后几天,他从达夫纳那里听到了莱比锡大 战①的结局。在这个地方,他从过往信
使那里了解到法国在西班牙的失败。 他经常整天整天地待在这个花园里,直至寒意很浓,冰冷的雨水把沙沙作
① 一八一三年十月,拿破仑一世军队与俄、奥、普、瑞典联军在柏林西南的莱比 锡进行的一次大规模的战斗,双
方投入的兵力约六十万人,结果拿破仑大败。
声的黄叶变成了很滑的泥泞。
一八一三年十一月一日,星期日的早晨,从特拉夫尼克要塞传来轰隆 轰隆的炮声,破坏了陡峭山坡和光秃
山坡之间那潮湿的死一般的寂静。特 拉夫尼克的居民抬起头,数着炮声,相互用不露声色的、询问的目光打量
着对方。炮声响了二十一下。要塞上空的白色硝烟散净,出现了一片沉 寂,但沉寂很快又被打破了。
嗓门粗大、声音嘶哑的公告人哈姆扎,站在商业大街中央大喊大叫, 他的嗓门和嘲弄人的俏皮劲儿愈来愈
不行了。他拼命喊叫,不住打着手 势,帮助已经不中用了的嗓子。
他克制着使他窒息的哮喘,大声宣布,说真主保佑伊斯兰军队打败了 造反的异教徒,并获得了全胜,土耳
其人攻占了贝尔格莱德,塞尔维亚叛 乱的最后痕迹被永远抹掉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
这一天下午,达夫纳进城去打听市民对这_消息的反应。
如果贝格和商人们会为什么喜事,即便是自己军队的胜利,而由衷地 大声欢呼,表示自己的喜悦,那他们
就不成其为贝格和商人了,也就不成 其为特拉夫尼克的老爷了。他们谨慎,严肃,只是悄声细语,说个两三 句,
甚至认为不必高声交谈。而实际上他们内心并不轻松。他们与其说为 塞尔维亚叛变被平息而感到高兴,倒不如说
为胜利者凯旋而归而感到恐 惧,阿利帕夏肯定要比过去更加严厉、更加粗暴地对待他们。再说,在漫 长的一生
中,他们听到过许多公告人宣告过许多胜利的消息,但是他们之 中没有一个人记得有哪一年比上一年好一点。
虽然没有人回答达夫纳的不合时宜的好奇问题,即使用目光来回答的 也没有,但达夫纳还是能够“领会”
这些情况。
他也上多拉茨去过,想听听僧侣们的意见。但是伊沃神甫推说教堂事 务繁忙,故意把弥撒的时间拖下去,
直至达夫纳倦了,起身回特拉夫尼克 之后,他才走下讲坛。
达夫纳还登门拜访了修士司祭帕合米,只见他直挺挺地和衣躺在阴 冷、空荡的房间里,脸色铁青。达夫纳
并没有询问他对今天消息的反应, 而是以医生身份提出要给他看病,可是修士司祭不肯服药,一口咬定自己 没
有病,不需要什么治疗。
第二天,达维尔和冯-鲍利奇都正式去拜会副总督,向他祝贺胜利, 但不论是在总督府里,还是在路上,两
个人都尽量避免见面。
初次下大雪那天,阿利帕夏班师回城。他入城时,要塞上礼炮轰鸣, 号角吹响,孩子们纷纷跑出来迎接他。
特拉夫尼克的贝格们也放胆畅谈起 来。他们大多数人用很有分寸,非常得体的话颂扬这次大捷和凯旋而归的 人,
而且这些话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大声说出来的。
就在那一天,达维尔派达夫纳到总督府去转达良好的祝愿,并向凯旋 而归的总督赠送了礼物。

十年前,达维尔以马耳他骑士团代办身份居住在那不勒斯时,曾购得 一枚很重的金戒指,上有漂亮的模压
花纹,在镶嵌宝石的地方刻着一个精 致的桂冠。这枚戒指是达维尔在马耳他一位已故骑士的财产大拍卖时买下
的,这位骑士死后留下了许多债务,并没有继承人。据说,这枚戒指是当 年马耳他骑士团奖给骑士比武优胜者的
奖品。
(近来,自从战争无疑趋于失败之后,达维尔自己失去了内心的平衡, 一直处于对祖国、家庭和自己命运茫
然无知的痛苦境地,因此他更轻易、 更经常地馈赠礼品。他在把自己以前精心保存的心爱物赠给别人时,找到
了不同寻常的、从前没有体会到的乐趣。在分赠那些珍贵的,他认为是他
个人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心爱物品时,他下意识地觉得,他是在尽 力收买现在完全不理睬他和他家庭的命
运之神,同时深深地感到一种由衷 的喜悦,与当时他在为自己购买这些物品时体会到的喜悦毫无二致。) 达夫
纳未能获准去见总督。他只好把礼品交给财政总监,并解释说, 这件稀世之珍几百年来一直是赠给决斗中的优胜
者的,因此领事现在把它 送给凯旋归来的总督,并表示祝贺和良好的祝愿。
阿利帕夏的财政总监是阿西姆学士,人称贝尔焦克。他脸色苍白,形 容憔悴,三分像人,七分像影子,他
说话口吃,两只眼睛两个样子。他老 是战战兢兢,因而使得所有来访的人更加对总督望而生畏。
两天后,总督接见两位领事,而且奥地利领事在先,法国领事在后。 法国领先的时代过去了。
阿利帕夏面露倦意,但志得意满。借着冬曰积雪的光亮,达维尔第一 次发现总督的瞳仁有点变态,在上下
转动。他的眼睛只要停止转动,安静 下来,瞳仁就开始这种令人吃惊的表演。显然,总督也知道这个毛病,而
且感到讨厌,因此他不停地眨眼,这样使他的脸上出现一种令人讨厌、令 人不安的表情。
阿利帕夏趁接见之机,右手中指戴上了那只金戒指。他对礼物和祝贺 表示谢意。关于荡平塞尔维亚的战事
和自己的战绩,他很少谈及,有着虚 荣心重、敏感多疑的人的那种谦虚。这类人认为所有的话语都不够完美, 都
缺乏足够的表现力,因此才缄口不言,并以缄默来突出自己比对方优 越,把自己的胜利奉为亘古奇业,凡夫俗子
无法描述,无法理解。这样的 凯旋者,即使在多年之后,有人同他谈到他的胜利,也要赞叹不已。
谈话言不由衷,显得很勉强。冷场经常出现,冷场时达维尔苦苦寻找 新的、更为美好的言辞来颂扬阿利帕
夏;总督不妨碍他冥思苦想,自己则
用不安和无聊的目光打量着房间,虽然一言不发,但深信领事永远也挑不 出准确、得体的形容词来。
在这类场合下常常会事与愿违,达维尔本来想表示最积极的支持和真 诚的喜悦,结果却无意中触痛了这位
凯旋而归的总督那根敏感的心弦。
“您可知道,目下叛军头目黑乔治①在何处? ”达维尔问,他听说卡 拉-乔治逃到奥地利去了。
“他在何处游荡,谁会知道,谁又会感兴趣呢? ”总督轻蔑地答道.

“那么是否有这种危险,也就是哪个国家待他为上宾并支持他,而后 他再重返塞尔维亚呢? ”
总督两个嘴角的肌肉愤怒地抽搐了一下,只是过了一会,两片嘴唇才 挤出一丝笑意。
“他回不来了。而且无家可回了。因为塞尔维亚已经夷为平地,即 使许多年之后,不论是他,还是其他什么
人,都不会想到要在那个地方 造反。”
当达维尔想把话题转到法国的现状和当时准备横渡莱茵河的盟国联军 的作战计划时,他的时运就更不佳了。
在班师返回特拉夫尼克的路上,总督接见过冯-鲍利奇专门派去的信 使,信使到布索瓦恰迎接总督,并向他
转交奥地利领事的贺信和欧洲战况 的详细书面报告。冯-鲍利奇在给总督的报告中写道:“上帝终于惩罚了 法国
人那种令人不能容忍的蛮横无礼,欧洲各国人民联合一致的共同努 力,带来了成果。”他详详细细地描述了莱比
锡之战、拿破仑的失败、他向 莱茵河彼岸的撤退、联军的节节胜利、他们准备强渡莱茵河并胜利结束战
① 即卡拉•乔治,由于他一头黑发,人称黑乔治。 争的计划。他列举了法军伤亡人数和武器损失的确切数字,
以及被拿破仑 側艮的国家中军队倒戈者的确切数字。
到了特拉夫尼克,阿利帕夏从其他来源得到了消息,证实了冯-鲍利 奇给他的信里所写的一切。因此他此刻
与达维尔就是这样谈着话:一次也 没有提到拿破仑和法国,似乎他是在同一个无名称国家的代表谈话,这个 国
家悬在空中,既没有具体形状,又没有空间的地位,似乎他谨慎地,以 一种迷信的恐惧,甚至在思想中也避免提
到那些遭到厄运和早已属于败军 阵营中的人物。
达维尔又往总督手上自己那枚金戒指投去一瞥,便强装笑脸告辞而 去。随着他的处境日益艰难,日益不妙,
这种笑容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他 的脸上。
当他们从总督府出来时,搭着顶篷的院子已经昏暗不明,但是出了大 门,屋顶和路面上覆盖的又软又潮的
积雪还泛着亮光。已是下午四点钟。 雪地上映着蓝幽幽的暗影。像往常一样,在这昼短夜长的日子,凄凉的暮
色早已降临到山间的峡谷,厚厚的积雪下面响着潺潺流水。潮气从四面八 方袭来。马蹄敲在木桥上,发出沉闷的
响声。
离开总督府,达维尔和往常一样感到片刻轻松,暂时忘却了谁是胜 者,谁是败者,脑子里只在考虑,这次
穿过城里,也要保持泰然、矜持的 神态。
由于激动,由于离开总督府炉火很旺的闷热大厅,被外面傍晚的湿风 一吹,他感到阵阵恶心。他勉强抑制
住颤抖。这使他回忆起二月里的一 天,那一天他初次骑马穿过商业大街,第一次去拜会胡斯列夫-穆罕默德 帕夏,
一路之上,狂热的市民不是叱骂,吐唾沫,就是蔑视地一声不吭。 蓦地他觉得,自从他那次受辱之后,他一直骑
马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带 着相同的侍从,怀着同样的想法。
在此地逗留的七年里,出于需要他才逐渐习惯了不少令人难堪和不快 的事,但是每次去总督府,他总是怀
着同样恐惧和不安的心情。即使是在 最走运的时代和最有利的条件下,只要稍有可能,他尽量通过达夫纳去办
理一切事务,避免亲自造访总督府。只有在万不得已和刻不容缓的情况 下,需要他亲自去拜会总督,他才像准备
艰苦的长途跋涉那样准备此行, 而且在前一天就吃不好,睡不着,心里反复琢磨要说些什么话,以什么方 式说,
事先猜测着对方的回答和诡计,因此弄得疲惫不堪。为了略事休 息,定下心来和自我安慰,他躺在床上独自思忖:
“唉,明天这个时间我 又躺在这个地方了,令人难堪和不快的两个小时就算过去了。”
令人痛苦的仪式一早就开始了。院子里和领事馆的门口马蹄声不绝于 耳,仆人们忙忙碌碌地跑来奔去。接
着,达夫纳在约定的时间出现了,他 那张黝黑的脸上总是挂着阴郁的表情,连天使看了也会精神沮丧,更不必
说心事重重的凡夫俗子了。达夫纳的到来,意味着痛苦的开始。
看到孩童和爱看热闹的人凑在了一起,城里人猜到两位领事中有一位 要上总督府去。这时,在商界那条主
要街道的拐弯处,出现了达维尔的队 伍,队形的排列永远一成不变。总督手下的一个骑士,来回护送领事,在
前面开道。后面是骑着乌龙马的达维尔,他神态安详,气度威严,在两步 之后,稍稍靠左的地方是达夫纳,他骑
着一匹胆小的阿拉伯种花斑牡马, 特拉夫尼克的土耳其人恨这匹牡马就像恨达夫纳本人一样。两名领事的警 卫殿
后,他们佩带着手枪和匕首,胯下是波斯尼亚的良种好马。
骑在马上必须挺直身子,目不左顾右盼,头不能抬得太高,但也不 能垂到马的两只耳朵中间,既不能心不
在焉,也不能忧心忡忡,不能微 笑,也不能紧皱眉头,而应该严肃,专注和泰然自若。目光接近于画上统
帅常有的那种不很自然的目光,像正在凝视远方,穿越战场,眺望着大路 和地平线之间的某个地方,等待着从那
里开到的可靠的,计算得很正确的 援军。
达维尔自己也记不清,一年之中到底有几百次要这样走过这条路,但 有一点很清楚,不论什么时候,不论
什么天气,不论是哪一位总督执政, 他去时总是心情压抑,仿佛走向刑场。他常常梦见这条路,梦中苦不堪 言,
他带着幽灵般的侍从,穿过刀山剑林和层出不穷的路边伏兵,向着远 不可达的总督府奔去。
他一面回忆这种种景况,一面策马穿越大雪覆盖的阴暗的商业大街。
大多数商店已关了门。稀少的行人跋涉在深雪中,他们佝偻着腰,双 手插在腰带后面,耳朵用头巾裹着,
缓缓而行,仿佛拖着脚镣一般。
他们回到领事馆后,达夫纳请达维尔再稍等片刻,把从总督府侍从中 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他。
一位旅行家从君士坦丁堡带来了有关易卜拉欣-哈利姆帕夏的消息。
前总督在加利波利逗留了两个月,后来被放逐到安纳托利亚的一个小 城里,在这以前,他在君士坦丁堡市
内和郊区的财产全部被没收充公。他 的侍从们慢慢散去,各自去寻找自己的命运,去谋自己的生路。易卜拉欣
帕夏去放逐地,几乎是孑然一人了。那遥远的穷乡僻壤,是一块干旱的、 乱石嶙峋的不毛之地,悬崖耸立,寸草
不生,滴水不见,一路上,他的脑 海里不断出现自己的一贯想法,脱离尘世,穿上园丁的粗布衣衫,独自一 人
在静谧之中躬耕果园。
在易卜拉欣帕夏去放逐地的前几天,塔希尔贝格,总督的原财政总 监,猝然中风长逝。对易卜拉欣帕夏来
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他只有 用老年人的健忘来医治这个创伤,在这个乱石嶙峋的缺水地区了此残生。
达维尔吩咐达夫纳退下,独自一人待在大雪纷飞的暮色中。峡谷里不 断升起一团团迷雾。一堆堆松软的白
雪挡住一切声响。远处可看到积雪覆 盖的阿卜杜拉帕夏的陵墓。透过窗户,棺木上点着的那支蜡烛闪出幽光。
领事打了个寒战。他感到虚弱无力,浑身发冷。今天的消息和印象, 使他五内激荡。
正如过于忧虑和过分疲乏的人常有的那样,达维尔顷刻间忘却了这一 天他所听到的消息和感受到的痛苦,
忘却了明天和未来等待他的一切困难 和烦恼。他只想眼前直接看到的东西。
他在想这些年来他时常经过的那座八角形陵墓,想雾蒙蒙的晚上忽隐 忽现的,他和杰佛西当年称之为“长
明火焰”的烛光,想陵墓的来历和长眠 于其中的阿卜杜拉帕夏的身世。 '
低矮的石棺上盖着一块绿呢,上面写着“愿至高无上的真主光照他的 陵墓”几个大字,一根很粗的蜡烛插
在高高的木头烛台上,昼夜不息地燃 烧,照耀昏暗的坟墓,有气无力地执行着陵墓题词祈求真主做的事,而真
主显然无意满足这个祈求。帕夏青年时代平步青云,回到故里,偶然染疾 身亡。是啊,达维尔回忆起了一切,似
乎帕夏的命运就是每一个人的命 运,其中也包括他本人的命运。他想起杰佛西在临行前终于找到并读了阿 卜杜
拉的遗嘱,而后绘声绘形地、详详细细地讲给他听了。
帕夏知道这块谷地里阳光不足,立下遗嘱把房子、雇农和一笔款子赠 给穆斯林教团,条件只有一个,那就
是在他坟墓上要永远点燃这么一根大 蜡烛。蜡烛的质地、分量以及付给掉换和点燃蜡烛的人的薪俸,这一切在
他生前都当着法官和证人的面立下文书,肯定下来,免得今后子孙后代或 外国人中有人中断执行或破坏。是的,
帕夏知道,他命中注定要在这块峡 谷中躺到审判之日,他知道,这里晚上常常是漆黑无光,白昼大雾迷漫,
他也知道,人们彳艮快就会忘掉生者和死者,违背誓言,不尽义奋。因此当 他卧病于长廊,自知无康复之转机,
自知他那双见过世面的眼睛除了这块 峡谷以外没有希望再看见其他东西的时候,当他沉浸于因生命即将夭折而
引起的极度忧郁之中的时候,他唯一的小小慰藉,就是想到将有一根纯净 的蜂蜡在他的坟墓上燃起安然无声的火
焰,而且无烟,干净。帕夏把自己 短暂一生中用艰巨的劳动、勇敢和智慧所赢得的一切,换了这小小烛光, 照耀
在他没有知觉的遗体上。他在戎马 f 空偲的一生中看到过许多国家和各 色人等,因此他懂得火是已经创造出来的
世界的基础:它有形或无形地, 通过各种形式,在不同程度上滋生着生命,也毁灭着生命。因此他最后想 到的就
是火。毫无疑问,幽幽的火苗并不很亮,也不那么可靠,而且很可 能不会永燃不息,然而它却能始终照亮这片阴
暗和寒冷大地上的一角。这 意味着,哪怕是最最微弱的光线也能反映在每一个过往行人的眼里。
是啊,奇怪的遗嘱和奇怪的人!但是有机会在这个地方生活几年,这 样站在窗旁度过黑夜的人,对这一切
将是很容易体会的.
达维尔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沉浸在夜色和迷雾中的若隐若现的烛光上 移开,眼前立刻浮现出昨天跟总督的
痛苦的会谈情景,也因忆起易卜拉 欣-哈利姆帕夏和今晚才听说业已逝世的财政总监塔希尔贝格。
财政总监此刻在他眼前显得比在特拉夫尼克时更加活跃。他佝着背, 两眼微斜,目光炯炯。他当年也是在这
样一个寒冷的晚上说:
“是的,领事阁下,胜利者的脸在每个人的眼里都显得容光焕发。一 位波斯诗人说:'胜者之脸如玫瑰。'”
“不错,胜者之脸如玫瑰,而败者之脸如坟土,人人见了都要转身 逃走。”
达维尔不禁说出了这句当时他没有回答财政总监的话。
此刻,他回忆起他跟已故的塔希尔贝格的全部谈话。又觉得全身直打 寒战,便按铃叫仆人拿蜡烛来。
但是在这以后,达维尔还是几次三番走到窗前,望着阿卜杜拉帕夏陵 墓中的烛光,望着特拉夫尼克家家户
户的昏暗灯光,继续思考着宇宙之中 的火,思考着胜者和败者的命运,回忆着生者和死者,一直到最后所有人
家,甚至奥地利领事馆的灯光相继熄灭(胜者睡得早,睡得沉啊!),只剩 下陵墓中的惨淡烛光,此外便是城市
的另一头还点着一盏灯,灯光强得 多,亮得多。这是有户人家在板棚里酿李子酒,每年在这时候家家总要酿 李
子酒的。
不错,在覆盖着湿雪的特拉夫尼克峡谷的那一头,在佩塔尔-福菲奇 的板棚里,第一锅李子已经放在炉上开
酿了。板棚坐落在城郊,位于拉什 瓦河畔,在通往卡利布纳尔的大路下边。
在铺着湿雪的峡谷里,刮着战人肌骨的冷风。而在河边的板棚里,屋 顶下的“巫婆'往外喷着浓烟,彻夜呼
呼地嗥叫。
潮湿的木柴在酒锅下面发出咆咆的响声,有几个人在炉火周围忙碌, 他们裹紧衣服,冻得发抖,浑身沾满烟
黑,头上扎着红围巾。他们一面与 浓烟、火星、冷风和穿堂风作斗争,一面不停地抽着很凶的烟草,烫伤了 嘴
唇,熏坏了眼睛。
这里有一位名叫塔纳西的,是酿李子酒的名师。夏季他的活儿不多。 但是只要第一只李子落地,他就开始
走家串户,走遍特拉夫尼克地区大小 村镇,甚至更远 c 在使李子发酵和确定发酵程度这方面,谁也比不上他, 谁
也不会像他这样酿造和分装李子酒。这个阴郁的人,一生都是在冷风刺 骨、烟雾腾腾的板棚里度过的,他终年脸
色苍白,胡子蓬乱,睡眼惺怆, 牢骚满腹。就像所有能工巧匠一样,他总是不满意自己的工作和手下的
人。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怒气冲冲,他的所有指示都是通过否定的 形式表达出来。
“别这样……留神,别煮过头……别加啦……不要再动啦……让它去, 够了……靠边……走开。”
他那气呼呼的嘟嚷虽然含糊不清,但他的助手都能心领神会,嘟嚷之 后,从塔纳西那双皮肤干裂、熏得乌
黑的手中,从烂泥、烟雾和表面看来 乱糟糟的东西中,终于流出了美妙绝伦的优质产品——各类清香扑鼻、味
道醇厚的李子酒:头挑货、浓酒、淡酒和锅底酒;这种熠熠发光的红酒, 晶莹透亮,养血健身,没有杂质和烟黑,
不混杂一点面粉和烂泥,既无焦 烟味,也无霉烂味,只保持一股李子和果园的清香。分装在各种瓶瓶罐罐 里的
酒,犹如心灵一般珍贵和纯洁。在这整个酿造时间里,塔纳西关心的 是它,是这个娇嫩的新生儿,末了,他忘记
了自己的怨言和挑剔,只是嚅 动着嘴唇,仿佛在喃喃地念着咒语,用正确无误的目光,注视着一股股淌 出的李
子酒,他根据酒色,甚至不尝味道,就能判断出它的浓度、质地和 等级。
大锅下面,在熊熊的炉火周围,总是聚集着不少城里来的客人,其中 总有那么几个外路客、二流子、古斯
里琴①手或好嚼舌的人,因为尽管浓 烟熏眼,寒风刺骨,但围坐于锅子周围吃点,喝点,海阔天空地闲扯,毕
竟也是快乐的。对塔纳西来说,这些人根本不存在。他手里干着活,嘴里 嘟嘟嚷嚷,老是指着那些不需要干的活
儿,同时在围坐于炉火周围的人们 中间走来走去,仿佛他们是些无形之物。看来,在他的头脑里,这些无所 事
事的人是锅子的组成部分。不管怎么讲,他没有请他们,也没有撵他
① 俄国古代的一种弦乐器,类似中国的古筝。 们,只不过是没有理会他们罢了。
塔纳西在各个城市、各个村镇和各个修道院里酿酒已有整整四十年历 史了。过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只有一点很显眼,那就是他瘦了, 老了。他的唠叨轻得听不清了,逐渐变为咳嗽和老年人的喃喃自语,两道 又
浓又密的眉毛变白了,并总像他的整个脸膛一样,永远沾着烟矣和涂锅 子的烂泥。在这两道凌乱的眉毛下面,隐
约露出两只玻璃弹子般的眼睛, 闪着变化不定的光芒,一会儿炯炯发亮,一会儿黯然失色。
这天晚上,炉火周围聚集了不少人。犹太教教长佩罗•福菲奇本人, 两位在特拉夫尼克经商的塞尔维亚人,
一位古斯里琴手和一位吉姆里来 的名叫马尔科的古怪信徒,巫医。他一直在波斯尼亚各地流浪,但很少 到特拉
夫尼克来,即使来了,也只到这座板棚为止,不进城,也不上商业 大街。
马尔科穿着整洁,头发花白,是波斯尼亚东部的农夫。他个子矮小, 动作灵活,为人 a 面玲珑,事事都^财
口意。
马尔科是闻名遐迩的巫医和预言者。他在家乡有几个成年的儿子和已 出嫁的女儿,有田产和房子。自从妻
子病故后,他开始祈祷上帝,劝导世 人并预言未来。他并不贪钱财,不轻易也不随便给什么人算命。对一些造
孽多端的人,更是严厉,无情。连土耳其人也知道他的大名,容许他给人 算命。
马尔科每到一个村子,总是绕过富家宅院,径直走进板棚或普通茅 舍,坐在炉火旁边,同聚在那儿的男男
女女交谈。但在夜里一个固定的时 间,他要出去一会儿,在院子里待上一到两个小时。回来后,身上沾满露 水
或被雨水淋得透湿。他在火旁,坐在听众们耐心等待他的地方,眼睛盯 着那一小块薄薄的紫杉木板,开始说话。
在讲正题之前,往往先冲着在座
的某个人,毫不客气地揭发他的罪孽,请他离开此地。特别是女人碰上 了,那可真够受的。
他仔细地端详着某一个妇女,心平气和但语气坚决地说:
“喂,大嫂,你的双手,直到胳膊肘都起火啦。出去把火灭掉,卸下 自己身上的罪。你自己知道你有什么
罪。”
女人羞得满脸通红,愤愤地走了,只是在这以后,马尔科才开始预言 未来。
这天晚上,尽管外面刮着大风,下着雨夹雪,马尔科还是从板棚中走 出去了。回来后,他久久地望着自己
那块板,左手的食指不断敲着它,然 后慢吞吞地开了腔:
“城里起了火,不少地方在火烧。火焰看不到,因为人们把火藏在心 里,但是有朝一日会爆发出来,烧到无
罪和有罪的人的身上。到了那一 天,你在城里碰不到一个有德行的人,只有城外才有,在城外很远的地 方。愿
每个人都祈求上帝,祈求上帝恩准你进入他们之中。”

说到这里,他蓦地小心而缓慢地转过脸,对着佩罗,福菲奇说:
“犹太教教长佩罗,你家里也有哭声。哭声很响,而且还会更响,不 过到头来会有好结果的。一切都在向好
的方面转化。你要关心教会,别忘 记穷人。留心,别让圣德米特里神像前的那盏灯熄掉。”
佩罗是个忧郁而又骄傲的人,他听着老人的话,不禁垂下了头,眼睛 盯着自己那根绸腰带。出现了一片沉
寂和慌乱,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马尔 科开始重新看着自己那块木板,并若有所思地用指头敲着它,他那柔和而
坚定的嗓音从这枯燥的声音中不知不觉地分离出来,开头,只是含混不清 的片言只语,而后开始清晰地、滔滔不
绝地涌了出来。
“唉,可怜的基督徒,可怜的基督徒啊!"
马尔科的预言就是这样开始的,他时不时地说出一个预言,而后由塞 尔维亚人广泛传播。
“你们陷入了血泊中。血深没踝,而且愈涨愈高,从今以后的一百年 内,甚至一百五十年内,血流不止。我
看到的就是这样。六辈人一捧一捧 地相互传递着鲜血。基督徒的鲜血。但总有一天,所有的孩子都念书识 字,
人们将要从天涯到海角进行交谈,能够听到每一句话,只是相互听不 懂。一些人变得有权有势,积攒了人间罕见
的财富,但是他们的财富一定 会在血泊中毁掉,即使他机关算尽,也无济于事。而另一些人日益贫 困,忍饥挨
饿,他们饿得简直要吃自己的舌头了,饿得恳求死神早早降 临,然而死神却充耳不闻,姗姗来迟。不管大地出产
多少,可是,食物浸 了血,令人恶心。十字架将自然而然黯然失色。至 I]那时,有一个人会降临 人世,他赤身
跣足,不拿拐棍和讨饭袋,用自己的智慧、力量和美,使所 有人发聋振磯,他把人们从血海和压迫中拯救出来,
使每个人的灵魂得到 安慰。神圣的三位一体①中的第三位将降临。”
老人的话愈说愈轻,愈说愈费解,最后变成了一连串含糊不清的耳 语,他用指甲均匀地轻敲紫杉木板伴奏
着。
大家全都垂首望着炉火,他们被这些话惊呆了,这些话的含义他们不 十分清楚,因此感到压抑,心里充满
了凡人倾听任何预言而产生的莫名其 妙的激动。
塔纳西站起身,检查一下锅子。这时一个商人问马尔科:俄国领事是 否要到特拉夫尼克来。
① 基督教基本信条之一,宜称上帝只有一个,但包括圣父、圣子、圣灵(圣神)三 个位格。
一片缄默。大家都觉得此时此刻提这个问题是不合时宜的。老人严厉 而气愤地答道:
“不论是他还是其他什么人都不会来,不过,待在这里的那些人不久 就要走了,一条大路从这个城里通到远
处去的时代已经临近;你们想看看 旅行者和商人,但是他们将要绕道而过,而你们将要互买互卖,一个铜子 儿
将要传来传去,但不会滞留在什么地方,不会在什么地方生出利润。”
商人们面面相觑,出现了尴尬的沉默,但是沉默很快就被塔纳西与他 的年轻助手之间的对骂打破了。商人
们也打开了话匣子。老人的脸上重又 浮现出常见的谦逊笑意。他打开自己的那只破皮囊,拿由一块玉米面包和
几个葱头。几个小伙子在炭火上烤着牛肉,发出咆口丝的响声和浓烈的香 味。他们没有请老人吃什么东西,因为
大家都知道他只吃自己那只小皮囊 里的干粮。他啃起了面包,不急不忙,津津有味,吃完之后,走到房间的 另
一边,走到浓烟和烤肉香味传不到的地方,安静地蜷缩成一团,像孩子 一样用手掌托着右脸颊,进入了梦乡。
李子酒使商人们谈兴更浓,但是他们不时望望老人睡的那个角落,不 由得压低了嗓子。有他在场,他们感
到拘束,但同时却又充满着他们觉得 得意的庄严自豪感。
塔纳西不停地把一截截山毛棒木扔进炉子,炉火愈烧愈旺,这个平常 睡眼惺怯、愁眉苦脸的人有着大自然
本身那样的耐性和韧性。他没有想到 在特拉夫尼克的另一头,有一位法国领事正在眺望他的炉火的红色反光, 他
毫不怀疑自己的朴实看法:世上不存在睡不着觉的领事和人们。
二十七
一八一四年的开头几个月是达维尔在特拉夫尼克的最后时光,在这段 时间里,他没有接到巴黎和君士坦丁
堡来的指示和消息,与世隔绝,“准备 应付一切”。警卫和仆人的薪金,全由他自己掏腰包。达尔马提亚的法国
当局惶惶不安。法国的旅行家和信使再也没有露面。奥地利方面的消息传 到特拉夫尼克要拖很长时间,而且遭到
歪曲,显得越来越坏。达维尔不再 去总督府了,因为总督接见他时越来越缺少热情,他那种漫不经心和令人 委
屈的宽宏大度,比粗鲁或侮辱的话更加刺痛他的心。再者,对整个地区 来说,总督也日益变得愈来愈令人难以接
受和难以忍受。他手下的阿尔巴 尼亚佬在波斯尼亚胡作非为,如同在一个被征服的国家里一样,对土耳其 人和
基督徒都课以重税。穆斯林居民中的不满情绪日甚一日,不过这种情 绪没有公开暴露,没有通过叫骂和骚动闹事
表现出来,而是藏在心中,沉 默不响,这神情绪久久郁积,一旦爆发出来,必然会引起流血和屠杀。总 督陶醉
在自己在塞尔维亚取得的胜利中。事后,一些行家和目击者说,这 次胜利是值得怀疑的,阿利帕夏亲征也不足挂
齿。然而对于阿利帕夏本人 来说,这次胜利正在获得愈来愈重大的意义。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他这个 胜利者的
形象正日益高大。他对贝格和土耳其显要人物的抨击日益猛烈, 但是正是由于这一点。总督自己削弱了自己的地
位。因为搞政变或突然 袭击可以使用暴力,但是不能经常利用它来进行统治,以恐怖作为统治的 手段很快就会
丧失自己的力量。这是人所共知的,只有那些由于形势所迫 或自己的嗜好而不得不采用恐怖手段的人例外。而总
督不知道还有其他手 段。他甚至没有觉察到贝格和阿扬们的“恐惧已经死亡”,他上任初期那种 令人胆颤心惊
的呵斥和指责,现在已经吓不倒任何人,同样也不能鼓舞他 自己。从前他们吓得直哆嗦,而现在只是“木然呆
立”,相反,他自己倒因 为看到他们有稍不顺从和反抗的迹象,甚至因为他们的默不出声而气得浑 身哆嗦。城
防司令相互函告,贝格们交头接耳,而各城的商界人士都保持 了危险的沉默。气候转暖,可以看到人们公开反抗
阿利帕夏的统治了。达 夫纳很有把握地作出了这样的预言。
教士们总是躲着法国领事馆,不过达维尔太太每星期天和假日多拉茨 教堂做弥撒时,照样受到热情的接待。
警卫们想方设法向达夫纳打听,他们给法国人当差还能当多久。拉 福-阿季亚斯不想回到伯伯的仓库去,想
找个翻译或代理人的差事。奥地 利领事馆一直在老百姓中间悄悄散布消息,说联军正在节节胜利,拿破仑 的垮
台指日可待。有人说,法国人有影响的时代结束了,特拉夫尼克领事 馆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这种说法越来越深
入人心。
冯-鲍利奇不在任何地方露面,不跟任{可人谈这类问题。达维尔与他 已有半年没见面了,最后一次见面是
在奥地利宣战之前,但是他每时每刻 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想到他时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既不能 称
之为惧怕,也不能称之为嫉妒,而是两者兼而有之,达维尔仿佛看见 冯-鲍利奇在拉什瓦河彼岸那幢大房子里从
容不迫地处理着事务。他很冷 静,意识到真理在握,从不感到怀疑和动摇。他勤勤恳恳,但极其狡猾,
他无可非议,但残酷无情。他与总督府里那位丧失理智和失去自制力的胜 利者迥然不同,他才是特拉夫尼克这块
谷地里进行数年赌博的唯一赢家。 他只是镇定和耐心地等待,等被逼到墙角的牺牲品投降,以此宣告他的 胜利。
这一时刻到来了。此刻冯-鲍利奇正踌躇满志,因为他参加了这一古 老而庄严的赌博。这种赌博的规则始终
不变,难以遵循,然而却是合情 合理的,它们不论是对于失败者还是胜利者,都是同样公正的,一视同 仁的。
四月的一天,奥地利警卫在最近七个月来第一次来到法国领事馆,给 领事送来一封信。
达维尔认识这种笔迹,端端正正,仿佛是用铜箭构成,箭头都一样锋 利,朝同样方向。他熟悉这种合乎书
法规则的笔迹,猜到信中的内容,但 还是感到震惊。
冯•鲍利奇通知说,他得悉盟国与法国战争已喜告结束。拿破仑已退 位,合法的国王登上法国王位。议会通
过了新宪法,组成了以贝涅凡特公 爵塔列朗为首的新政府。他把有关达维尔祖国的消息告诉达维尔,认为这 些
消息一定会使达维尔感兴趣;他感到无尚幸福,因为战事结朿了,他们 又可恢复相互关系,并请转告达维尔夫人
接受他始终不渝的敬意,等等, 等等。
达维尔大为震惊,他无法立时领会这封信的真正含义和真正用意。在 最初一刻,他把信一扔,从桌边站了
起来,仿佛从冯•鲍利奇那儿得到的 是早已等待的业已证实的消息。
还在这以前,特别是从去年十二月在俄国战败以来,达维尔经常在 考虑这种结局的可能性,思考着,并绞
尽脑汁,确定自己对这一结局的
态度。
他就这样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克尽全力适应帝国的崩溃,适应这一事 实的客观可能性。随着时间的流逝,
随着每一个事件的发生,这遥远的、 早已存在的威胁在向他逼近,并逐渐变为现实。而在皇帝和帝国之后,一
种永恒的、无所不包的生活,一种充满数不胜数可能性的生活正在隐隐约 约地展现出自己的轮廓。
他连自己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不以拿破仑作为主要前提 的和平时期的大大小小事务。起初,
这是困难和痛苦的,好像一种头痛 病,像一个脚脚踏空的人,不断地栽跟头。而后他感到内心十分空虚,没 有
任何激情和信心,有一种可怜巴巴的生活在等待他,这种生活没有前 途,没有召唤他向前的理想,这些理想虽然
不可能实现,但在生活道路上 却能赋予我们力量和真正的尊严。最后,他经常地考虑这个问题,多次陷 入这样
的感受,愈来愈频繁地从这个虚构的观点出发,来评价世界,评价 法国,评价自己和自己家庭的命运。
在这段时间里,达维尔一如既往,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阅读通告 和《箴言报》上的文章,倾听信使和
旅行家介绍拿破仑在更狭隘的国界内保 卫法兰西的计划和他要和同盟国缔结和约的打算。听完,他立刻又回到自
己的思路上,思索皇帝和帝国消失后,一切会以什么形式表现出来,而且 越来越长久地停留在这些想法上。
总而言之,他的身上正在发生像成千上万个为帝国服务的法国人一样 的变化。实际上,这个帝国早已基石
动摇了,不得不要求人们付出比实际 能够付出的更多的东西。
当一个人在思想上迁就和习惯于某种事物时,他迟早会开始在周围现 实中为这一事物寻找证明。如果事件
与思想朝着相同的方向发展,甚至超 过思想,那就更容易找了。
近来,达维尔才知道他在这个方向走了一大段路了,这连他自己也很 惊讶。他忘记了最近一年来他在内心
长期进行的斗争,认为他轻而易举 地、不知不觉地到达了他现在所处的地点。不管怎么说,他早已感到自己 是
个“准备对付一切”的人,这实际上意味着,他在内心已与法国苟延残喘 的制度彻底决裂,并准备顺从即将取而
代之的制度,不管它是什么样的。
然而在此时此刻,当这一切作为既成事实呈现在达维尔面前的时候, 他举止失措,仿佛遭到了突如其来、十
分沉重的打击。他在房间里踱来踱 去,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冯•鲍利奇信中的意义,这引起了他内心一浪高 过一
浪的交织在一起的感情波涛:惊讶,恐惧,遗憾和因为自己和亲人在 这些毁灭和变更中,在新的恐惧和前途茫茫
之中安然无恙而感到的某种痛 苦的满足。不知怎的,《圣经•旧约》中的一句话“主啊,你的事业壮丽伟 大”在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像一支萦绕不绝的旋律在不断地回响,但是 他不能解释这是什么样的事业以及它的壮丽所
在,总而言之,不能解释此 时此亥啲感受与上帝和福音书有什么共同之处。
他在这阴冷的房间里这样踱了好久,无法考虑某一个想法,更无法深 思熟虑和集中精力思考他所了解的情
况。他觉得,要做到这一点,得花费 许多时间。
他懂得,在遭受打击的时刻,任何考虑、打算和安抚都无济于事,都 没有多大价值。因为在自己的头脑中
想象恐惧,预料最坏的结果,考虑自 己的处境和自卫的手段,同时,因为意识到一切正常,一切如故而满足, 这
是一回事,而面对真正的崩溃,要求从速作出抉择和采取积极的行动则 完全是另一回事。海军部一位胆小的朋友,
带着几分醉意,瞪着布满血丝 的红眼睛,说:“皇帝发疯了!我们大家要跟着他堕入深渊了,这个深渊 在一切
胜利之后等待着我们呐。”听听这种话是一回事,而认识到帝国打了 败仗,垮了台,拿破仑现在只是被废黜的僭
位君主,他如果在一次胜仗中 战死,现在的评价也许高得多,而把这种认识作为现实接受下来,则完全 是另一
回事。怀疑胜利的好处,军事胜利能持续多久(这在近年来越来越 经常地折磨着达维尔),因此考虑“万一…
…”他和他的亲人又将如何,这 种怀疑是一回事,而突然得知,一夜之间不仅革命和革命带来的成果,而 且
“将军”,对他战无不胜的魔力般天才的坚定信念以及以将军为基础的整 个制度都不复存在了,而且仿佛从来就
没有存在过,突然得知现在应该马 上回到达维尔在孩提时代在故乡广场上,在“皇恩”沐浴下高声欢呼路易 十
六登基时的状态,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即使在梦中也不可能梦见这种情景呀。
由于无法克制自己,无法领会正在进行的事态的意义并预测未来,达 维尔只好抓住一个事实,政府的首脑
塔列朗是他过去的庇护人。他觉得这 是在全面瓦解和崩溃之中唯一可以得救的希望,是命运之神对他个人格外
垂青的标志。
达维尔同“将军”平生只谈过一次话,他同塔列朗也是如此,而且是在 十八年之前,当时塔列朗还没有这
么有名,还没有获得贝涅凡特公爵的封 号。塔列朗注意到达维尔在《箴言报》上的文章,因此想见他一面。接见
不 过几分钟,是在外交部临时布置的沙龙内,当时那里不仅在工作中,而且 在官员间,在陈设上,在作息时间
方面都混乱不堪。他们两人的简短谈话 也带有这样的性质。
这个身强体壮的人站着接见了他,而且在谈话过程中始终没有改变姿 势,他以咄咄逼人的镇定和无所不见
的目光,浮光掠影地扫了达维尔一 眼,仿佛他感兴趣的对象在这个年轻人的身后。他说话时也显得心不在焉
和浮光掠影,好像为他注意到达维尔的文章,为表示接见他的愿望而感到 遗憾,他说“应该继续干下去”,他将
永远在工作中支持他,栽培他。这实 际上是达维尔在自己的庇护人那里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尽管如此,这十八
年来,不论是达维尔本人还是部里的官员,全都以为达维尔是塔列朗的亲 信,他的前程与部长大人的官运息息相
关。事实上也是如此,塔列朗有权 有势的时候,始终不渝地支持他。那些有权势的人往往牢牢地拖着一大群 受
他们庇护的人,虽然他们对这些人并不了解,也不珍惜,他们这样做是 为了自己,因为他们给这些人以庇护和保
护,是他们自己有实力,有影响 的证明。
“去找公爵。”达维尔对自己说,他还不知道为什么去找他,如何去找 他。“去找公爵。”他想不出其他方
法,整个夜里反复讲这句话,并沉浸在 苦闷之中,因为无人可以商量。第二天早晨醒来,他觉得疲倦,不安,像
昨天晚上一样犹豫不决。
他看到妻子什么也没发现,在房子里走动,指点花园里的工作,似乎这 一辈子都准备待在特拉夫尼克了。
看到这种情况,他自己觉得自己有点可恨, 因为他比周围的芸芸众生知道得多,因此也比他们重要得多,不幸得
多。
君士坦丁堡来了信使,这使达维尔摆脱了犹豫不决的状态。信使带着 大使和全体使馆人员对新政府的贺信,
以及对合法国王路易十八和波旁王 朝的效忠书。信使带来命令,让他通知总督和地方当局,法国发生了政 变,
并通知他们,从今以后,他在特拉夫尼克的身份是法国和纳瓦拉①国 王路易十八的代表。
① 十六世纪前为纳瓦拉王国,一五一七年被斐迪南二世所亡,归属西班牙, 一八。八年被法国夺得,划入法国版
图。
仿佛是根据早已周密考虑过的计划或是按照无声的口述,达维尔当天 就毫不迟缓、非常果断地写好了巴黎
要求的一切。
“从此地奥地利领事处获悉政变成功,伟大亨利①的子孙重登法国王 位,给法国带来了和平和对美好未来的
希望。在我有生之年,将为自己在 那一时刻没有身在巴黎,未能同万众一齐欢呼而感到遗憾。”
达维尔的信就是这样开头的,他在信里表示要把自己交给新政府安 排,请求准许他“表达耿耿忠心,献于
丹墀之下”,接着谦虚地指出,他 “这个普通的布尔乔亚,是在呼吁保护殉难君主路易十六和王室的著名请 愿
书上签名的两万名巴黎人之一
信的结尾表示希望“在铁的时代过去之后必将出现黄金时代” O
同时他给塔列朗寄去一封诗体贺信,这在过去,在塔列朗掌权时,他 也是经常这样做的。贺信的开头是:
Des peoples et des Rois, heureux moderater, Talleyrand, tu deviens notre
liberateur!
由于信使不能等待,达维尔也没有时间写完自己的大作,他只写上了 十几段前后不连贯的、可怜巴巴的诗
句。
达维尔还建议撤销领事馆,因为情况已经完全改变,领事馆已无必要 继续存在,他请求允许他携眷在本月
离开特拉夫尼克,委托达夫纳主持馆 务,料理未了事务,此人忠实可靠,已经考验,并多次得到证实。达维尔
指亨利四世( 1553—1610),法国国王(1589—1610),波旁王朝始祖。
法语:噢,塔列朗,昔日你纵横揮阖于各国国王和庶民中,今天你是我们的 救星!
借口情況特殊,又补上一句,如在月底接不到其他指示,便携眷返回 巴黎。
达维尔通宵达旦地起草贺信、呈文和其他信函。一共只睡了两个小 时,但起身后依然头脑清醒,精神抖擞,
便打发信使上路了。
花坛里含苞待放的郁金香被沉甸甸的露珠压弯了嫩枝。达维尔站在花 坛边,望着信使和他的护送人沿着陡
坡下到谷地里的大道上。他们的坐骑 齐膝陷在低压的浓雾之中,浓雾在看不见的太阳照射下泛出一片红光,他
们在浓雾中越陷越深,直至完全消失。
领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每样东西都留下了昨天夜里在工作和书写中 度过的痕迹:点过的、歪歪扭扭的蜡
烛,凌乱的纸片,折断的火漆。达维 尔没有动任何东西,便在这堆草稿和撕碎的纸片中间坐了下来,他感到极
端疲劳,同时又觉得非常轻松,因为他意识到一切都完成了,所有该寄的 信函都寄出了,而且是这样的坚决和果
断,再也没有什么要怀疑,要推断 的(他坐到桌边,把发沉的脑袋伏在交叉的手臂上)。
但是,不看,不想,不回忆,毕竟是不容易做到的。他花了二十五年 时间寻求“中间道路”,一条会给他
带来安全,赋予他个人赖以生存的尊严 的道路。二十五年来,从一个“追求”转到另一个“追求”,他寻找并找
到 T,失去又复得了,可如今,他疲惫已极,心力交瘁,精神空虚,又回到 了他十八岁时踏上生活之路的起点。
这就是说,他只是觉得这条路在引导 他向前,事实上是让他在东方童话中使人产生错觉的迷宫里绕圈子,最后
把他这个疲惫不堪和大失所望的人带到撕碎的纸片和凌乱的草稿堆里,又 带到一个圆圈开始的一点上,这一点同
圆圈上其他点没有两样。这就是 说,不存在中间道路,不存在能够引导人到达稳定、安逸和尊严的真正中 间道
路;就是说,我们大家都沿着一个圆打转转,永远沿着一条道路,错 觉的道路;在运动中不断更换的只是永远被
错觉所蒙蔽的人,一代代的 A-就是说,这个疲惫不堪的人疲倦的、错误的思想最后作出了结论,根 本没有路,
即使是现在他那位一痛一拐的跛脚庇护人,无所不能的贝涅凡 特公爵指引他向前的那条路,也只是圆周上的一段,
实际上也不是路。永 远走在这条路上。而这条路之所以被认识,所以显得高尚,是因为我们在 自身找到了这些
品质。既没有路,也没有目标。永远走在这条路上。路, 损失,疲劳。
是啊,他就是一直这样走着,没有停顿,没有间歇。他的头垂下了, 他的眼皮不由自主地粘在一起了,他的
面前展现出一片红雾,有几匹马迈 着碎步,一溜歪斜地往下走去,在这片雾里越陷越深,连同骑在马上的人 一
起消失在雾里。又有一批又一批的、数不胜数的马匹和骑者,在这片无 边无际的浓雾里忽隐忽现,由于疲劳和瞌
睡相继倒了下去。
极度疲劳和思想混乱的达维尔,把脑袋伏在交叉的双臂上之后,在书 桌旁,在乱纸堆和昨夜留下的蜡烛头
中间睡着了。
哪怕让他不抬起头,不睁开眼睛,在这片潮湿的红雾里,在越来越 多、人头攒动的骑士中睡一觉也好啊。
然而,不行。一个骑士在他身后老 是无情地把一只冰冷的手伸到他的脖子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他的头越 垂
越低,但是有人在一个劲儿地弄醒他。
他抬起头,睁开眼睛,看见妻子笑盈盈地、责备地望着他。达维尔太 太看他这样累,开始数落他,劝他脱
去衣服躺到床上休息。但是现在,当 他被弄醒后,他觉得,一个人躺在床上独自思考这些问题是受不了的。他
一边同妻子谈话,一边开始整理桌上的乱纸。在这以前,达维尔不想明确 和清楚地告诉妻子,世界和法国发生了
变化以及这些变化对他个人的影 响。然而此时此刻。他觉得这些问题容易而又简单了。
当达维尔太太充分认识到,一切,包括他们自己的地位都发生了根本 的变化,他们在特拉夫尼克逗留的时
间确实即将结束了,起初她感到震 惊,变得手足无措。但是这仅仅持续了短暂的片刻,当她弄明白这对她的 家
庭意味着什么,有哪些现实的任务摆在她面前之后,她安下心来了。他 们两人马上开始谈起了旅途、行李的运输
和到法国后的生活。
二十八
达维尔太太开始收拾行装。
现在,她以当年装修和布置这幢房子的劲头来准备行装,她沉着,仔 细,不知疲劳,不抱怨,不要任何人
出主意。她七年来苦心经营起来的这 副家业,开始被仔细地、一件一件地拆了开来。一切东西都登记,打包, 并
准备发运。达维尔太太最舍不得的地方是那个花坛和那块种着一畦畦菜 蔬的大菜园。
当年冯・米特勒太太取名为噺婚乐”和“至尊至上的新婚伉俪”的白 色风信子还十分鲜艳,而花坛正中的
各色荷兰种郁金香,是达维尔太太近 年来大量培植的。去年这些花儿还枝瘦叶稀,参差不齐,而今却美丽极 T:
花儿刚刚绽苞怒放,朵朵娇艳,大小划一,犹如教会仪式中的一排排 小学生。
菜园里的德国种绿豌豆已经开了花,这豌豆种是达维尔太太去年在 宣战前几个星期从冯-鲍利奇那里要来的。
现在哑巴蒙贾拉正在给它们 培土。
蒙贾拉像往年春天一样,此时正在干活儿。关于世界大事,他一无所 知,关于这些人的命运变化他也一无
所知。对他来说,今年同往年完全一 样。他总是弯着腰,用双手把一小堆一小堆的泥土揉匀,然后施肥,移植
和浇水,看见让•保罗或小叶甫盖尼娅(如果她被抱到凉台上来的话)便露 出笑容。他像所有的聋哑人一样,用
十个沾满泥土的指头,灵巧地打着手 势,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脸上变化着表情,给达维尔太太解释,这
种豌豆在冯•鲍利奇的花园里长得高,花开得多,但是这不碍事,因为根 据开花多少,还不能断定它的产量。只
有长出豆荚后,才能看得分明。
达维尔太太看了他一眼,用手势表明她全听明白了,便转身回到屋 里,继续打包。只到此时此刻她才想起,
再过几天她就要同这一切,同房 子和花园告别了,无论是她,还是她的亲人,都看不到成熟的豌豆了。这 时,
她的眼眶里不禁涌出了泪水。
法国领事馆里,大家都在从容地准备行装。然后有一个问题仍使达维 尔忐忑不安。这个问题就是钱。他积
攒的那笔数目不大的款子,早就汇到 法国去了。而薪俸已有好几个月没有汇来了。萨拉热窝的一些犹太人同弗
列西涅有商务来往,过去时常接济领事馆,现在开始流露出不信任的态 度。达夫纳有积蓄,但是他要留在特拉夫
尼克,职务不明,前途未卜;剥 夺他的积蓄,让他借给国家,而且没有可靠的保证,这样做是不公正的。
两个翻译,达夫纳和拉福-阿季亚斯,对达维尔拮据的景况一清二 楚。当达维尔正在发愁,不知向谁求助好
的时候,拉福的伯伯、年迈的所 罗门•阿季亚斯登门拜访他来了。所罗门是所有弟兄中最著名的一个,是 侨居特
拉夫尼克人数众多的阿季亚斯大家族的族长。
他矮小,肥胖,罗圈腿,外套沾满油渍,窄窄的肩膀扛着一个头,看 不到头颈,眼睛像心月庄病患者那样
大而突出。在五月的炎热日子里,他不 习惯爬山,所以此刻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阿季亚斯提心吊胆地随手关上
房门,喘着粗气倒在椅子上。身上散发出大蒜味和没糅过的皮子味。他攥
紧的一对毛茸茸。黑黝黝的拳头放在膝盖上,每根汗毛上闪着一粒汗珠。
两个人相互问候之后;便说起那种毫无意义的客套话。一方面,达维 尔不想承认他将要带家眷永远离开特
拉夫尼克,另一方面,这个臃肿的、 呼呼喘着粗气的犹太教徒所罗门,无论如何也不肯开诚布公地说明来意。
最后,阿季亚斯终于开了腔,他那嘶哑的喉音老是使达维尔想起西班牙。 他对领事说,他知道,由于突然发生事
变,这个国家和它的官员有一些巨 大的需要,他知道,所有的人,甚至只管埋头做生意的商人都碰上了困难 时
期,领事先生也没有按时领到公款,而旅行毕竟是旅行,公务又不可耽 误,所以他,所罗门-阿季亚斯,尽管手
头不富裕,但愿意倾其所有,随 时准备为法国皇帝……国王陛下的领事馆和领事本人效劳。
达维尔起初以为阿季亚斯来此有某种需要或有什么要求,现在听了又 是惊讶又是感动。他激动得嗓音颤抖,
嘴角和下巴上的肌肉明显地抽搐起 来,本来呈绯红色的皮肤,开始变得苍白,出现了皱褶并垂了下来。
于是,一方开始劝说,一方表示感谢,弄得双方都很窘。最后商定, 阿季亚斯借给领事馆二十五个帝国杜卡
特,以期票兑现。
所罗门那对突出的大眼睛湿润了,尽管眼白泛黄,网满了血丝,还是 闪出晶莹的泪花。达维尔眼里也滚动
着激动的泪水,这些天来他感情一直 者■激动。现在他们的谈话变得轻松而又无拘无束了。
达维尔字斟句酌地表达自己的谢意。他说他理解犹太人并同情他们, 他谈到人类必须相互谅解,互相帮助。
他发表着一般的、模棱两可的意 见,因为他再也不能谈对犹太人有巨大吸引力和特殊意义的拿破仑,毫无 疑问,
也不能公开提及新政府和说出新国王的名字。所罗门用那对大眼睛 望着他。不停地淌着汗,喘着粗气,仿佛这一
切他本人都清楚,也很痛 苦,他可能比达维尔更痛苦,似乎他清楚地懂得,所有的皇帝、总督和 部长都是可怕
的灾难,他们的上台和下台根本不取决于我们,但是却影响 着我们的浮沉和生死,在我们的身上,在我们的家庭,
我们的地位和我们 所拥有的一切方面反映出来。从他的眼睛中还可以看出,他非常痛苦,这 是因为他不得不离
开自己的阴暗仓库和一堆堆的皮子,爬到这个高高在 上、洒满阳光的地方,跟领事一起待在豪华的宅院里,坐在
坐不惯的椅 子上。
旅费问题竟解决得如此容易,达维尔感到很满意,因此想使谈话变得 更愉快一点,他便半真半假地说:
“我非常感谢您,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在百忙之中,竟拨冗考虑 法国代表的命运。坦率地说,我感到惊
奇,您受到这么多折磨,付了这么 多苛捐杂税,怎么还能拿出钱来借给别人呢。总督不是曾经夸口,说他已 经
把你们的钱柜全掏空了呀。”
一提起犹太人在阿利帕夏手下所遭受的迫害和支付的苛捐杂税,所罗 门的眼睛里立即呈现出一种呆滞的、
忧心忡忡的表情:这是动物的忧郁 目光。
“是啊,我们付出的代价是昂贵的,我们的钱被夺去了许多,我们的 钱柜被掏空见底了,可是我可以对您说,
您应该知道这……”
说到这里,所罗门很窘地瞥了一眼自己那双搁在双膝上的汗涔涔的 手,沉默了一会儿,用与刚才有点不同
的、更高一点的嗓门继续说,仿佛 此刻他在房间的另一头说话:
“是的,他使我们胆颤心惊,还刮尽了我们的脂膏。是啊……不错, 总督是个冷酷的统治者,冷酷而又严厉。
但是他只同犹太人打了一次交 道,而我们看到过几十个总督。总督来了又走。是的,每个总督都带走了 一些东
西。走了,便忘记自己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新的来了,又从头开
S •新丝路文庫
始。而我们却留在这里,注意并记住,我们所遭受过什么样的苦难,是如 何自卫和自救的,并把我们付出如此高
昂代价所换来的经验世世代代传下 去。因此我们的钱柜有两层底。总督的手只伸到第一层底,他掏空的是那 一
层的钱,但是在第一层下面总有那么几个钱留给我们和我们的子孙,用 来拯救灵魂,帮助落难的亲朋至友。”
所罗门看了达维尔一眼,但用的并不是他那滑稽、胆怯和忧郁的目 光,而是一种陌生的目光:坦率而大胆。
达维尔由衷地纵声大笑起来。
“噢,这太妙啦!我喜欢这一招!可总督还吹嘘自己足智多谋呐。”
所罗门低声地打断他的话,似乎希望领事也压低一点嗓门:
“不,我不能说他的话不对。噢,是啊,这些老爷个个都是足智多谋 呀。只是您要知道,我们这些老爷像蛟
龙那样聪明,有力,但是他们不停 地打仗,不停地争高低,消耗着力量。您知道,我们有句话说得好:权势 像
阵风,它能刮走一切,但猛刮一阵,势头就弱了。而我们和睦地生活, 干活儿,挣钱。所以我们的手头总是有钱
的。”
“啊,这话太好了,太好了。”达维尔一个劲地说,他满面笑容,频频 点头,对所罗门表示赞许。
但是正因为这阵笑声,这个犹太人蓦地煞住了话头,用原来那种怯生 生、忧心忡忡的目光专注地打量着领
事。他生怕自己超过了界限,说出了 自己不该说的话。他知道,自己不想说这些话,但是应该说什么却不得而
知。有一样什么东西迫使他开口,发牢骚,夸耀,解释,似乎他获得了唯 一的一种机会,利用一共只有几分钟的
珍贵时间来完成这件重大而又紧迫 的事。当他走出仓库,爬上这座还从未来过的陡峭山坡,坐在这个明亮的 房
间里,坐在这个他所不习惯的窗明几净、陈设豪华的房间里,他感到有 异乎寻常的重大意义,因为他能够与一个
几天以后将要离开他们这座城市 的外国人进行交谈,他今后也许永远不会,也不敢以这种方式同什么人进 行交
谈。
他忘记了刚到此地时的腼腆和痛苦的尴尬,感到有一种强烈的需要, 需要对外国领事再谈谈自己和自己人,
匆忙地、推心置腹地谈谈特拉夫尼 克这个偏僻的地方,谈谈潮湿的仓库,谈谈这里的艰难生活,这里没有荣 誉
和公正的概念,没有美和秩序,没有法庭审判和证人;他想把这一切像 家训一样倾诉出来,但向谁倾诉,他自己
也不知道,只是想转达到领事将 要回去的那个秩序井然的文明世界。他想有机会谈一谈,一次也好,开诚 布公
地谈,不尔虞我诈,不戒备提防,不仅不谈收入和积蓄,不谈每天的 账目和唯利是图的行为,而是相反的,谈礼
物和慷慨行为,谈规规矩矩和 豁达大度的骄傲和真诚。
但是正是这种强烈的,突然涌上心头的愿望,想继续概括地、郑重地 诉说自己生活和所有特拉夫尼克阿季
亚斯家族世代所受痛苦的愿望,妨碍 他找到正确的方法和必要的话语来扼要地、恰当地表达积郁于他匚、头的一
切,这使他的血液涌向头部。因此他嘴里说的并不是他积满胸中而欲一吐 为快的那些话一也们进行斗争的方法,
他们隐而不露的力量和尊严—— 而是结结巴巴地讲着前后不连贯的,脱口而出的话。
“瞧……我们就这样支撑着,这样生活着。我们并不吝惜……方了 朋友,为了正义,为了别人为我们所做的
好事。因为我们……因为我们 也……”
说到这里,他的话戛然而止,两眼蓦地充满了泪水。他很窘地站起 身。达维尔也站了起来,他被如此委婉
地表露出来的友情感动了,不禁朝 他伸出了手。所罗门很快抓住这只手,动作显得不习惯和不自然,口中还 喃
喃地说着一些话,请领事到了那里不要忘记他们,如有可能,为他们说 句好话,向有关的人讲讲他们在这里的生
活,他们所受的折磨和用痛苦赎 身的情况。老人这些含糊不清、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与达维尔的致谢词混在 一起。
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在这刹那间是什么感情充满所罗门-阿季亚斯 的心头,是什么感情勾起他的满眶泪水
和全身的颤抖。如果他会阐述自己 的思想,他大概会说出以下这段话:
“领事先生,您在我们中间生活七年多了,在这段时间里,您给予我 们犹太人无微不至的关怀,这是我们从
土耳其人那里和别的外国人那里从 未见到过的。您邀请我们,对我们一视同仁,不加歧视。也许您自己还不 知
道,您的深情厚谊对我们意味着什么。现在您要离开我们了。您的皇帝 不得不在更加强大的敌人面前退却了。贵
国正在发生重大的事件和巨大的 变化。但是贵国是高尚的,强大的,一定能扭转乾坤。您在自己的国家里 会找
到用武之地。您要可怜我们这些留在这里的人,可怜可怜特拉夫尼克 的犹太人,也就是从西班牙来的犹太人,他
们之中有三分之二是阿季亚斯 家族的成员,我们之所以需要可怜,是因为我们将要失去您,您对我们来 说是一
线光明。您看到了我们是怎么生活的,您对我们太好了,这是一个 人对他人能够做出的最好的态度。每个人对做
好事的人,总是期待他做更 大的好事。因此我们决定请您做我们在西方的辩护人,我们来自西方,西 方理应知
道我们的情况,如果我们深信那里的人知道并理解我们并不是人 们表面看到的那种人,不会再根据我们的生活来
判断我们的为人,我想, 我们将能更加容易地忍受一切。
“三百多年前,一场可怕的、疯狂的和自相残杀的旋风,把我们从故 ±,从美丽的安达卢西亚卷起来,抛到人
间各地,四海飘零,沦为连金子
也帮不了忙的乞丐。这场旋风的意义,我们直至今天还不明扫。我们就这 样来到了东方,东方的生活对我们来说
并不容易,并不幸福,我们愈是往 前走,愈是接近日出的地方,我们的处境就愈是糟糕,因为那里的土地还 是
未开垦的荒原,长不出庄稼,而人又和土地休戚相关。我们的痛苦就在 于我们不能全心全意地爱这个国家,我们
欠这个国家的债,因为它接纳了 我们,给了我们栖身之所;但我们也不能仇恨那个国家,尽管它如此不公 正地
把我们当作不肖子孙赶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们留在这里和我们不在 那里,究竟哪一种情况更加令人痛苦。当然,
离开西班牙国土,不论生活 在何处,我们都一样痛苦。我们有两个祖国,但是在此地我们受到的压制 和侮辱实
在太大了。我知道,我们早已变了,已经不记得我们过去是什么 模样,只记得过去不是现在这个模样。我们早就
离开那里了,长途跋涉, 历尽千辛万苦,不幸的是来到了此地,并在此地落了户,因此我们甚至还 不是过去的影
子。果实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会碰掉花粉,人也是如此, 首先会丧失自身最宝贵的品质。这就是我们变成这个
样子的原因。但是 您了解我们和我们的生活,如果这能称为生活的话。我们生活在土耳其人 和贱民们中间,在
不幸的贱民和凶恶的土耳其人中间。在与自己的同胞和 亲族完全隔绝的情况下,我们竭力保持西班牙的一切一:
欠典、食物和习 俗——但是觉得这一切也在变化,失真和被遗忘。我们记得祖国的语言, 这是三百年前随身带来
的语言,这里已经不再使用它了,而可笑地,佶屈 聲牙地讲着和我们一起受苦的贱民的语言,讲着统治我们的土
耳其人的语 言。长此以往,有朝一日,我们只能在祈祷时才会正确用人的语言说说自 己的心思,也许这一天不
远了,可是说句良心话,祈祷时也不必说话的。 我们与世隔绝,人数不多,只能在家族里相互通婚,我们发现,
我们的血 变稀了,没有血色了。我们在每一个人面前低声下气。卑躬屈节,我们苦
度时光,但总是还能凑合过去,正如常说的,我们是在冰上点篝火。我们 干活,挣钱,积钱,这不仅是为自己和
自己的子女,而且还为所有比我们 有权有势,横行霸道,打我们耳光,勒索我们钱财的人,我们虔诚地保护 我
们的信仰,为了这种信仰,我们不得不离开我们美丽的国家,从而几乎 丧失了其他一切。我们感到幸运,然而又
感到苦恼的是,我们没有忘记并 永远忘记不了我们亲爱的祖国的形象,它像后母般地撵我们出走时的形 象。我
们想进入一个秩序井然,人人博爱,可以挺身走路、安详看人、开 诚说话的美好世界,这愿望永远也不会泯灭。
我们无法摆脱这种愿望,同 样也无法摆脱这种感情:我们是属于那个世界的,不过我们像不幸的流亡 者,生活
在与那个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所以我们希望那里能理解我们的拳拳之心。希望我们的名字在那个 光明和美好的世界中不要被人遗忘,尽
管那个世界也经常笼罩着黑云,经 常发生动乱,更换国号,但是它永远不可能消亡,永远在某个地方为某个 人
存在着,希望这个世界知道,它活在我们的心中,我们即使在此地,也 按自己的方式去为它效劳,我们觉得自己
跟它融为一体了,哪怕永远并绝 望地 E 艮它分处地角天涯。
“这并不是虚荣心,并不是不切实际的妄想,这是实际的需要和真挚 的请求。”
这就是所罗门-阿季亚斯在法国领事准备永远离开特拉夫尼克之际, 把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杜卡特借给
他作路费时大致应该说的一席话或 诸如此类的话。然而,阿季亚斯没有充分和明确地意识到这一切,更没有 把
它说出来的思想准备,只是作为一种活跃而严肃的感情隐藏在心底。没 有说出来,没有表示出来。是啊,自己美
好的感情和内心的愿望一生之中 又能对谁诉说呢?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几乎没有一个人。这个特拉夫尼
克的皮货商,这个西班牙的犹太人,这个不会用任何一种语言清楚地表达 思想的人,当然就更无法把它们说出来
了,即使他精通所有这些语言,也 无济于事,因为他还在摇篮的时候,就不准他大声哭,后来的生活中一直 有
人不允许他自由和公开地讲话。这就是他琢磨不出想说的话的意思的原 因,这就是他在同法国领事告别时结结巴
巴、浑身哆嗦的原因。
如果说创业并使之纳入正轨像登山那样困难和费时间的话,那么撤销 机构或搬家则像下山那样迅速,容易。
达维尔接到巴黎的复信比他预期的快得多。巴黎给他三个月的假期, 并准许他把馆务交给达夫纳后立即携
眷离去。关于撤销特拉夫尼克总领事 馆的问题,等他到了巴黎后再作决定。
达维尔请求总督接见,以便通知总督自己要离任的消息。阿利帕夏满 面病容。他对达维尔显得分外热情,
显然他已经得知撤销领事馆的消息 To 达维尔送给总督一把猎枪,而他回赠给他一件皮大擊,这意味着总督 认为
达维尔此去是不复返了。他们俩都像忙得不可开交似的,没什么可说 的,就匆匆告别了。
同一天,达维尔给冯-鲍利奇送去礼物 支德国造的名贵的双筒 猎枪和几瓶马提尼克甜酒。他写了一封长
信,说他日内将携眷离开特拉夫 尼克,去度“一次长假,但愿上帝保佑,长假变为永久的假期”。达维尔 请求
发给他签证和几封致奥地利边防当局及科斯泰尼查检疫站站长的介 绍信。
“我希望,”达维尔继续写道,“目前在巴黎所签订的条约①像《威斯特伐
① 一八一四年五月三十日,反法同盟和法国签订条约,恢复法国一七九二年的国界。 利亚和约》①一样能为各国
人民确保持久和明智的和平,保证这一代人能够 长期地休养生息。我希望,我们的欧洲大家庭能弃嫌和好,团结
一致,不 再给世界作出纷争和不和的不良榜样。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想法。您 知道我一向恪守这些原则,
在最近一次战争之前和战争期间都是恪守不 渝,现在当然更胜以往任何时候。”
“不论我在哪里,”达维尔写道,“不论命运把我安排到何处,我永远不 会忘记在我生活过的那个野蛮国家
里,我遇到了欧洲最有教养,最殷勤好 客的人。”
写完信后,他决定与冯•鲍利奇不辞而别。他觉得他面临的所有最难 办的事情,就是看中校那张悠然自若的
脸上的得意神情。
冯•鲍利奇向宫廷办事厅报告了法国准备撤销特拉夫尼克总领事馆的 打算,同时建议立即关闭奥地利总领事
馆。总领事馆的需要所以日渐减 少,不仅是因为法国人不再在这一带活动,而且因为,从种种迹象来看, 波斯尼
亚将要出现骚乱,总餐和贝格们之间将爆发公开斗争。一切力量和 一切注意力将要集中到这场斗争上去,因此在
最近期间内,不会出现任何 骚扰,威胁奥地利边境的行动。至于波斯尼亚的骚乱,维也纳可以通过教 士和专门
派遣的间谍得至恍分的情报。
在自己的建议下面,冯•鲍利奇附上达维尔来信的副本。在达维尔特 别恭维他的地方,领事加了批语:“我
过去不止一次地指出过达维尔先生 的狂热想象力和好夸大其词的毛病。”
这个夏日的下午,达维尔同达夫纳一起整理文件,不断给他指示。
① 一六四八年三十年战争(一六一八年至一六四八年德国各新教诸侯与天主教诸侯 和皇帝的战争,后演变为全欧
洲的战争)结束时所缔结的和约。
达夫纳脸色像平时一样阴郁,歡骨上的两块肉疙瘩不停地抽搐。已经 决定派他的儿子到君士坦丁堡的大使
馆供职。达维尔答应到部里去办这 件事,因为法国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化,这件事一直拖延至今,达夫纳 的儿
子英俊,聪明,才二十二岁,达夫纳的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达夫 纳向领事保证,即使人家威胁他,要把他碎尸
万段,他也要十全十美地做 好领事馆的善后工作,把一切东西,直至最后一支羽毛笔和一张纸都送回 巴黎。
白天没有完成,吃过晚饭后,两人继续工作。到十时左右达夫纳才 离开。
只剩一人后,达维尔举目四顾,这个一半已经搬空的大房间只点着一 支蜡烛,显得昏昏暗暗的。窗帘已经
摘下。白色的四壁上有几块亮光光的 痕迹,这是以前挂画的地方。从敞开着的窗户,不时传来河水流淌的哗哗
声。两座土耳其钟楼上的大钟敲响了一 是近处钟楼上的大钟,而后回 声般地响起了远处的,在商业大街下首的
那口大钟的钟声……
领事很疲倦,但是很兴奋,仿佛有一股力量支持他打起了精神。他继 续整理自己私人的东西。
束着绿缎带的厚纸文具夹内,放着歌颂亚历山大大帝的史诗和手稿, 他本来构思二十四首,现在只写了十七
首,而且这十七首也没有完稿。从 前他在描写亚历山大远征时,眼前总出现“将军”的形象,如今,这位活着
的征服者垮了台,他把他的垮台,看作是自己命途多舛,因此深感悲痛, 已经有一年多很难动笔描写自己这部史
诗中早已逝世的主人公的兴衰了。 他面前放着已经开了头的作品,现在看来,这部作品不论是在逻辑上,还 是
在历史意义上都是荒谬的:拿破仑走过了自己兴衰的一个大弧圈,重新 回到地面上,而亚历山大大帝正在側艮伊
索斯附近的“叙利亚谷地”,还在
某个地方作非分之想。
达维尔心中经常涌起继续写下去的痛苦愿望,但是每一次都清楚地感 到,他的灵感由于最近出现的现实事
件而逐渐枯竭。
去年,易卜拉欣帕夏离任后,他根据他与总督长时间谈塞利姆三世而 留下的印象,动笔写了关于这位开明
而又不幸的苏丹的悲剧,如今这里还 保存着这部悲剧的片段。这里还藏有达维尔为各种人物和政治制度的庆典
和纪念会而写的诗体贺信。这些献给流产事件或献给那些今天看来比故人 更无意义人物的诗句,实在没有价值。
最后收拾的是一包包账单和私人信件,都用细绳捆着,纸张发黄,纸 边已经破烂,只要解开纸包,纸张就
会成碎片。有些信是二十多年前写 的,有几封达维尔一看就认得出来。现在,他面前的这一封,就是他的一 位
好朋友让•维尔涅夫端正、遒劲的笔迹。维尔涅夫是去年乘轮船去那不 勒斯,快到目的地时,不幸猝然逝世的,
这封信是一八。八年写的,答复 达维尔一封充满忧虑的信。
"……我亲爱的,请您相信,您的忧虑和悲观的想法是毫无根据的。 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少根据。一个非
凡的伟人,如今主宰着世界的命 运,并正在奠定美好未来和永久秩序的基础。所以我们可以完全信赖他。 他不
仅是我们每个人幸福未来的保障,而且是我们子子孙孙幸福未来的最 好的保障。因此,请您放心,亲爱的期友,
像我一样放心,而我之所以放 心,是基于明确地认识到上述……”
达维尔抬起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扑灯蛾从敞开的窗口纷纷向灯光飞 来。邻近的街区传来阵阵歌声,起初
很轻,而后愈来愈响。这是歌手穆萨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嗓子完全哑了,他那微弱的嗓音经常唱到一半就中
断,但是酗酒还没有置他于死地,他还活着,他的身上还有当年冯•米特 勒称之为 Uijammer 的东西。现在穆萨
拐弯走了自己的街区,他的声音愈 来愈轻,间隔的时间愈来愈长,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一会儿浮到水面叫一 声,
一会儿又更深地沉入水里的声音。
歌手终于迈着蹒跚的步子走进了自己的院子。他的声音再也听不到 To 又出现了一片静寂。夜间,连河水的
流淌声也打不破这片静寂,而只 会使它变得勳口静寂,更加单调。
一切都陷进去了。“将军”以及他之前的那么多伟人和大事也是这样陷 进去了。
达维尔沉浸在夜间这片深幽的静寂之中,交叉着双手,垂着头,静坐 了片刻。他激动而担忧,但并不觉得
害怕,并不由于孤单而痛苦。前途茫 茫,困难重重,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自从他到特拉夫尼克以来,形势 第
一次明朗,面前闪现出一段依稀可辨的道路。
七年多之前,二月那一天,他第一次拜会胡斯列夫•穆罕默德帕夏 后,心情激动,满腹委屈地回到巴鲁赫那
幢房子的一楼房间,颓然坐在硬 板凳上。自从那一天以来,一切与波斯尼亚和土耳其人有联系的事务和努 力,
压得他弯腰曲背,销蚀着他的意志,损耗着他的体力。他年复一年, 愈来愈多地吸进使他目光模糊、意志消沉的
“东方毒”,这个国家从他下 车伊始,就开始请他饱吸这种毒。无论是近处的驻在达尔马提亚的法国军 队,还
是历次的辉煌胜利,都无法改变这种状况。而现在,经历了崩溃和 失败之后,当他准备告别一切,踏上渺茫的征
途的时候,他的身上却涌现 出他近七年来不曾有过的热情和意志力。虽然操心的事和需求比以往任何 时候都多,
但是,使他惊诧的是,这么多事和需求并没有使他精神沮丧, 而是相反,使他的思想敏锐了,视野开阔了,因为
这些操心事和需求同仿 佛从伏击地点冒出来的痛苦和可诅咒的事情不一样,它们是同生活本身融
为一体的。
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阵簌簌声,仿佛老鼠在墙上打洞一般。这是他的 妻子在收拾和包装最后一些东西,她
仍然像平时一样,不知疲劳,仪表整 洁,神态端庄。孩子们在旁边睡着了。他们不久就会长大成人(他千方百
计使他们在安静和幸福的环境中成长),去探索他未能找到的道路,即使 他们找不到这条道路,但无论如何他们
的态度会比他坚决,自尊心比他强 烈。此时他们睡着,但即使在睡梦中他们也在成长,是啊,在这幢房子 里,
一切都在生长,一切都在运动,像周围的世界一样,新的天地不断展 现,新的条件不断成熟。达维尔仿佛早已离
开了特拉夫尼克,他不再想波 斯尼亚,也不再想他在此地的得失。他只感到他的胸中升起一股拯救自 己和家庭
的力量、耐心和决心。他继续清理着这些发黄的纸张,把那些老 而无用的撕掉,而把那些今后在法国,在新的条
件下可能还会有用的留下 来,整齐地叠在一起。
一个并不明确,然而却很坚定的想法,像一支萦绕不绝的旋律伴随着 这一机械的工作。这个想法是:他尽
毕生精力探索的这条“真正的道路”, 应该存在于某个地方;有人总有一天能够找到,并会指给一切人的。他自
己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能找到这条路,但是他坚 信,他的儿子可能找到,孙子可能找到,
子子孙孙找下去,总有一天能够 找到。
这支听不到的内心的旋律减轻了他的工作压力。
雪霁云开已有两个多星期了。贝格们按照习惯开始聚集在卢特维纳咖 啡馆,坐在沙发上闲谈。但是他们的
谈话是拘谨和忧郁的。人民在全国范 围内正默默地准备反抗和发难,以推翻阿利帕夏那令人难以容忍的疯狂统
治。这件事早已决定,并自然而然地日趋成熟了。阿利帕夏的所作所为, 只是加速了成熟的过程。
一八一四年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全体贝格聚集在一起,进行一场 生动、严肃的谈话。拿破仑的失败和
他的退位,大家都知道了,此刻正通 过比较和补充来交换信息。有一位贝格今天早晨见到过总督府的人,他 说,
法国领事和他的家眷离开此地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还有,据可靠消 息说,奥地利领事很快也将离开此地,因为
他只是为了法国人才待在特拉 夫尼克的,就是说,可以毫无顾虑地估计,到秋天,特拉夫尼克就不会再 有领事、
领事馆,以及他们带来和引进的一切。
在座的各位听到这个消息如同听到胜利的消息一样。虽然这些年,贝 格们在某种程度上对领事已经习惯了,
但他们听了还是感到满意,因为他 们将要摆脱这些外国人,摆脱他们那种特别的、不同一般的生活方式,摆 脱
他们对波斯尼亚事务的粗暴干涉。贝格们议论,今后谁将是现在法国领 事馆馆址'杜布罗夫尼克旅馆”的主人;
奥地利领事离开特拉夫尼克后,哈 菲扎季奇家族那幢大房子又将如何。大家都高声地说着话,好让坐在自己 位
子上的哈姆吉-杰斯凯列德日契贝格听到他们在谈什么。他像旧房子一 样,老朽了,衰颓了,缩下去了。他的听
力减退了。如果他想看清某个人 得吃力地抬起日益沉重的眼皮,仰起脑袋。他的嘴唇发青,说话时常常粘 在一
起。老人抬起头,问最后一个说话的人:
“这些个……这些个领事是什么时候来的呀? ”
大家面面相觑,开始回忆。有些人回答说有六年了,而另一些人却说 六年多了。经过一番解释和推算,大
家一致认为第一位领事到这里已经七 年多了,是斋月拜兰节前的三天。
“七年,”哈姆吉贝格若有所思地拖长声调说,“七年了,你们可记得,因 为这些个领事和这个……这个波
拿巴闹了多少事,起了多少哄啊?这儿是波 拿巴,那儿也是波拿巴。他要这个,他不要那个。他觉得世界太小,
他的力 量无穷,盖世无双。而咱们这些异教徒就像瘪麦穗一样都抬起了头。一些人 拉着法国领事的下摆,另一
些人拉着奥地利领事的下摆,还有一些在盼望着 莫斯科。贱民们完全昏了头,发了疯似的。那又怎么样呢,往事
一去不复返 呗。各国的皇帝起来战胜了波拿巴。领事们走了,特拉夫尼克将变得纯洁了。 会有一段时间人们还
会想到他们。孩子们会骑上木棍当走马,跑来跑去,玩 着’领事'和’警卫'的游戏,但是连孩子们也会忘掉他们,
仿佛他们压根儿 就没存在过。一切又会按照真主的意旨去办,按照几辈子的老规矩去办。”
哈姆吉贝格气喘不上来了,就打住了话头。大家鸦雀无声,默默等待 老人是否再说点什么,他们抽着烟,
享受着这美妙的胜利的寂静。
1942 年 4 月于贝尔格莱德
附录
授奖词
瑞典学院常务秘书
安德斯.奥斯特林
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金决定授予南斯拉夫作家伊沃-安德里奇。他 在本国被公认为是一位有卓越地位的小
说家。而近年来,随着他的作品 被愈来愈多地翻译出版,在国外,他也拥有了更为广泛的读者群。他在 一八九
二年出生于一个移居波斯尼亚的手工匠人家庭。在他的童年时代, 波斯尼亚还是奥地利统治下的一个省份。
当他还是一名年轻的塞尔维亚大学生时,他就已投身于民族革命运 动,并受到迫害,一九一四年大战爆发
时还曾被投入监狱。然而,他仍辗 转就读于好几所大学,最终在格拉茨大学获得了学位。他在南斯拉夫外 交部
门工作了几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正担任南斯拉夫驻柏林大 使。就在他回到贝尔格莱德几个小时以后,这
座城市便遭到了德国飞机的 轰炸。在德国占领南斯拉夫期间,安德里奇被迫隐居不出。他不仅活了下 来,还写
了三部出色的长篇小说。它们通常被称为“波斯尼亚三部曲”,其 实它们除了以伊斯兰教的新月和基督教的十字
架为象征的共同历史背景以 外,并无其他的共同之处。在震耳欲聋的炮火轰鸣声和当时似乎是难以估 量的巨大
民族灾难的阴影笼罩下,能够创作出这些作品,确实是一件格外 令人震惊的文学成就。这三部曲小说直到 1945
年才得以出版。
这三部以小说形式出现的编年史,尤其是其中那部杰作《德里纳河上 的桥>(1945),均已达到了史诗式的
完美程度,但在达到这种成熟境界以 前,安德里奇还曾经历过一个以第一人称写作的抒情诗人阶段。在这个阶
段中,他力求表达年轻心灵中不可调和的悲观思想。值得注意的是,他在 狱中度过的那些与世隔绝的日子里,曾
经在克尔凯郭尔的著作中找到过最 大的安慰。后来,通过禁欲主义的严格的自我磨炼,他发现了回到他所谓 的
“永恒存在于潜意识中的神圣遗产”的道路,从此开始采用客观的史诗形 式进行创作,从而使自己成了那些祖传
经验的阐释者,正是这些经验,使 一个民族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德里纳河上的桥》讲述的是十六世纪中叶土耳其大丞相穆罕默德帕夏 在波斯尼亚的维舍格勒市郊建造起
来的那座著名的大桥的英雄故事。这座 桥牢固地耸立在十一根白色石块砌成的拱形桥墩上,桥身雕饰华美,桥中
央竖立着一方高高的石墙。它是那个时代的显赫声威的骄傲见证,经历了 几个世纪的风风雨雨,直到在第一次世
界大战时被炸毁为止。那位大丞相 当初建造这座桥,是想使它成为一座以奥斯曼帝国为中心,沟通东方和西 方
的通道。他曾经想让一支支军队和商队从这座桥跨过德里纳河。尽管历 史风云变幻无常,这座桥对于几代人来说
却象征着恒久不变和连绵不绝。 这座桥变成了在世界上这个奇怪的角落里所发生的每一个重大历史事件的 现场。
安德里奇的地方编年史在奔腾澎湃的德里纳河水的陪衬下,声势变 得更加宏大了。而到了最后,世界历史上英勇
而又残忍的一幕戏,正是在 这里演出的。
他的第二部作品《特拉夫尼克纪事》的故事发生于拿破仑战争时期。我 们目睹了在一个土耳其大臣曾经驻
节过的衰败的旧式城市里,奥地利领事 和法国领事之间的勾心斗角活动。我们被卷入了一系列造成悲剧命运的事
件中心。在特拉夫尼克的陋巷里摊贩们中间酝酿着的不满情绪;塞尔维 亚一克罗地亚农民们的反抗活动;在穆斯
林、基督教徒和犹太人之间进行 的宗教战争。这一切便创造了一种气氛,它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紧张状态以 后,
将要为萨拉热窝的一声霹雳震得粉碎。安德里奇的才能再一次地表现 在他的广阔视野以及他对复杂主题的熟练驾
驭之中。
第三部小说《萨拉热窝女人》(1945 )和前两部有所不同。它从病理学 和走火入魔的角度对贪婪进行了完
全是心理学方面的研究。它讲述了一个 萨拉热窝商人的独生女儿的故事。她破了产的父亲临死前告诉她要毫不留
情地保卫自己的利益,因为,只有财富才是逃脱残酷现实的唯一手段。虽 说这部小说在人物刻画上极为成功,但
是安德里奇却因为受到小说主题的 限制,而未能充分发挥他出类拔萃的叙事才能。不过,他的叙事才能却在 一
部至少值得一提的中篇小说《罪恶的牢狱》(1945)中得到了充分的显示。 它的故事发生在一座君士坦丁堡监狱
中。这部小说既有东方故事那样多姿 多彩的风格,又具有使人信服的写实主义手法。
总的说来,安德里奇使现代心理的洞察力与《一千零一夜》的宿命观点 结合在一起。他对人类怀有强烈的
关怀同情,但却从不回避恐怖和暴力, 对于他来说,它们恰好最为明显地证明了邪恶确实存在于世界上。作为一
位作家,他掌握着一整套独创的主题,它们只属于他一个人。可以说,是 他翻开了世界编年史上人们所不知道的
一页,他从巴尔干的奴隶们深受苦 难的灵魂深处,向我们的良心发出了呼吁。
在他的一部中篇小说里,一位年轻的医生叙述二十年代他在波斯尼亚 的体会时说:“假如你有一天晚上在
萨拉热窝彻夜失眠,你就能学会分辨 萨拉热窝夜晚的各种声音。天主教大教堂的钟声坚定而洪亮地敲响了两 点。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然后你听见了东正教教堂的钟,稍稍低弱,但 却尖声尖气地,也敲响了两点。然后是贝格
清真寺的钟,略为刺耳一点, 远远地敲响了,它敲响了十一下,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土耳其时间的十一点 钟,那是
在那些遥远地区按他们奇特的时间计算法算出来的。犹太人没有 报时的钟声,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们那里究竟是几
点钟。只有上帝才知道 西班牙塞法迪犹太人和北欧阿什肯纳兹犹太人日历上写的是什么数目。所 以,哪怕是在
深夜,当人们全都进入梦乡的时候,这个世界也是相互隔绝 的。就在人们计算着即将终结的夜晚的时刻时,它就
被隔绝开来了。”
这种富于暗示性的夜晚的气氛,或许也为我们理解在安德里奇作品里 占统治地位的主要问题提供了一把钥
匙。由于他对历史和哲学所进行的钻 研,就必然导致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在敌对力量和冲突的打击和苦难之 中,
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是由什么样的力量铸造出来的?在解决这个问 题时,他个人的精神状态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他是用一种直抒胸臆的、深 思熟虑而又反复审察过的宁静心态,来探讨这种敌对和冲突的。他对所有 这一切,
始终是用一种理性的而又充满深刻的人性的态度来加以考察的。 归根结底,这就是他全部作品的中心主题。它从
巴尔干人民那里,把一项 斯多葛学派的信息带给了全世界。这也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亲身体验。
亲爱的先生,在颁发给你的奖状上写着,诺贝尔文学奖金之所以颁发 给你,是因为“你以史诗般的气魄从
你的祖国的历史中找到了主题并且描 绘了人类的命运” o 瑞典学院十分满意地推崇你为至今尚未出现过获奖人
的一个语言地区的当之无愧的代表。我们谨向你致以最诚挚的祝贺,并请 你从国王陛下手中领取奖金。
(文美惠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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