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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期 2019 年 6 月 頁 51-106
SOCIETAS: A Journal for Philosophical Study of Public Affairs
No. 69, June 2019, pp. 51-106
【一般論文】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
「象徵暴力」概念 *
陳逸淳
中山醫學大學醫學社會暨社會工作學系
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社工組
黃敏原
中山醫學大學醫學社會暨社會工作學系
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社工組
摘 要
在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思想體系之中,「象徵暴力」
(violence symbolique)這個概念在社會的再生產(reproduction)
的過程之中扮演了一個關鍵性的角色。象徵暴力這個概念從創生、
豐富化到成為一種政治鬥爭工具,反映了布赫迪厄自身的學術關懷
的轉變。象徵暴力作為一種隱含的暴力,其運作乃內在於語言之
中,並且透過語言來操作的;而該運作仰賴於兩個關鍵的機制:承
認(reconnaissance)與無知(méconnaissance)。透過以上這兩個機
制,象徵暴力便能夠將其力量強加於人們身上。本文的目的在於分析
「象徵暴力」這個概念在布赫迪厄的思想體系中的意義的變遷,及其
思想之繼受,特別是對馬克思、涂爾幹和韋伯的繼受。最後並探討象
徵暴力概念在布赫迪厄的思想體系中的創新之處,以及如何抵抗象徵
暴力。
關鍵詞:象徵暴力、宰制、承認、無知、象徵工具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53
一、導論與研究背景:「象徵暴力」的概念源起
與轉折
在法國社會學家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思想體系之中,
「象徵暴力」(violence symbolique)這個概念在社會的各種再生產的
過程之中,扮演了一個關鍵性的角色,堪稱其理論體系中最重要的概
念工具之一。爬梳布赫迪厄的眾多著作,我們可以發現,象徵暴力
這個概念的使用,大致上可以分成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象徵暴
力的創生期:象徵暴力這個概念開始被大量地使用並開始展現出其
在布赫迪厄的思想體系中的重要地位,首推他與巴瑟宏(Jean-Claude
(La reproduction, 1970)一書。
Passeron)合著的《再生產》
第二個階段為 1970 到 1980 年代,從其結構主義式人類學著作
《實作理論綱要》(Esquisse d’une théorie de la pratique. Précédé de
trois études d’ethnologie kabyle, 1972),一直到他最聞名且在世界上被
大量引用的著作《秀異:判斷的社會批判》(La Distinction. Critique
sociale du jugement, 1979)。在這個時期,布赫迪厄開始將「慣習」
(habitus)和「場域」(champ)等概念與象徵暴力的概念結合在一
起,使其豐富化,並開始將象徵權力(pouvoir symbolique)與象徵
資本(capital symbolique)的概念引入其實證分析當中,使得象徵暴
力的概念不再只停留在《再生產》一書中較為抽象的理論層次,而能
夠更適切地被應用來進行階級與社會群體的實證分析。此外,在到
了 1980 年代中期,布赫迪厄利用其場域理論,在《學院人》(Homo
academicus, 1984)以及《國家貴族》(La noblesse d’État, 1989)等作
品中,分析了學術場域、高等教育場域之境況,並開始嘗試進行批判
性的社會介入;也由於布赫迪厄在這個階段開始嘗試進行社會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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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vention)的行動,為其生涯晚期對於象徵暴力的概念的細緻化
提供了實際的養分。
最 後 一 個 階 段 則 是 1990 年 代 末 期, 在《 巴 斯 卡 式 的 沉 思 》
(La Méditations Pascaliennes, 1997)和《男性宰制》(La domination
masculine, 1998a)這兩本其學術生涯末期的著作中,布赫迪厄再次拾
起了象徵暴力的概念,並且將之賦予了關鍵的學術意義:在這兩本著
作裡頭,象徵暴力的概念意義不再僅停留在學術的、科學的分析層
次,且對應到真實世界的政治鬥爭的邏輯;而要對抗這樣的象徵暴
力,就必須透過科學的分析去揭露暴力之所在及其內涵。1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此第三階段開始,象徵暴力概念運用的轉
折,反映出了從 1990 年代起布赫迪厄開始展開的一連串社會介入的
經驗與思考的成果。1993 年他出版了多人合著的《世界的苦難》(La
Misère du monde),透過大量的質性訪談揭露了法國社會底層的悲慘
現實。1995 年 10 月 10 日,法國爆發了公務人員與地鐵駕駛員的大
對應的是《實作理論綱要》(1972)、《秀異》(1979)、《學院人》(1984)和
《國家貴族》(1989)等重要指標性著作的出版;而最後一個階段則是 1990
年代末期,指的則是《巴斯卡式的沉思》 (1997)和《男性宰制》
(1998a)這
兩本指標性著作的問世。因此,本文所試圖論述的這三個階段,理解重點在
於透過布赫迪厄的重要著作,去理解其學術關懷從分析轉為政治參與的變
化。而階段與階段之間的相連或者斷裂程度究竟有多高,則不在本文的探討
範圍內。此外,我們也確實可以發現,從 1990 年代開始布赫迪厄密集地投
入社會運動,其投入的程度遠較前兩階段更為密集,但這也並不代表他早年
沒有涉入政治與社會運動,只是可以確認其涉入程度遠少於其晚年。我們從
其發表的社論文章的數量來看,也可以發現同樣的現象。布赫迪厄從 1961
到 1990 這 29 年間,一共發表了 42 篇社論性質的文章,然而從 1990 到逝世
前的短短 11 年間,則發表了 57 篇社論性質的文章,且主題涉及政治介入也
遠超過其之前的學術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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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工,抗議席哈克(Jacques Chirac)政府提高其年金與健保負擔,
並提高了退休者和失業者的負擔。這場全國性的罷工持續了超過四
個月,多所大學與全國許多工會都參與其中。在這場罷工中,布赫迪
厄積極發起了知識分子共同連署支持罷工的聯合宣言,數百名知識工
作者參與連署,爾後又於同年的 12 月 12 日在巴黎的里昂車站發表公
開演說,抨擊右派政府的新自由主義政策走向。到了隔年,1996 年 1
月 20 號,布赫迪厄甚至上了電視政論節目,表明強烈支持地鐵駕駛
員的立場。
以此,我們可以將 1995 到 1996 年視為布赫迪厄的政治路線的重
要轉折:從一名分析社會的學術人,蛻變成為一名積極介入政治鬥爭
的、法蘭西意義上的「社會參與型知識分子」2(intellectuel engagé)
(黃敏原,2012,頁 145)。也正是在這個階段,「象徵暴力」的概念
意義在布赫迪厄的學術生涯也有了重要的意義轉折:從一種純粹的
「理論分析工具」,轉變為一種「政治工具」。上述三個階段的「象徵
暴力」這個概念使用的脈絡轉折,所反映的正是布赫迪厄自身知識關
懷的隨著其學術生涯的轉變所帶來的轉變。如上所述,本研究的目的
首先在於,去分析「象徵暴力」這個概念從創生到豐富化,再進一步
由「分析工具」轉變成為「政治工具」的三階段知識歷程,以及布赫
迪厄本身的知識建構與學術關懷的轉折過程。
本研究除了象徵暴力概念建構的基礎梳理之外,在分析方面,本
研究也將試圖指出下列幾個重點。本研究一共分為六個小節。第一節
用簡短的篇幅說明「象徵暴力」的概念源起與轉折,以及本研究的整
體書寫架構。從第二節到第四節,本研究將針對象徵暴力的概念發展
2 關 於 布 赫 迪 厄 在 生 命 的 晚 年 投 入 社 會 參 與 等 關 心, 另 可 參 見 黃 敏 原
(2012)之描述。
56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大致區分為三個階段,並指出在此三階段的象徵暴力概念的變化。此
外,本研究認為,上述的概念三階段的變化,乃緊扣於 Bourdieu 自
身學術關懷的變化。在第五節之中,本研究則試圖去指出「象徵暴
力」這個概念與其他理論的繼受與對話,以及其創新之處,並試圖去
回答「如何抵抗象徵暴力」這個問題。第六節作為代結語,將試圖從
今日的視角去指出對於象徵暴力理論的相關反省與批判,以及在布赫
迪厄過世之後所延續的影響力。
二、「象徵暴力」概念的創生期:基礎理論定義
如 前 所 述,「 象 徵 暴 力 」 這 個 概 念 在 布 赫 迪 厄 的 著 作 中 初 見
於《再生產》一書。在本書中,作者一開始就在序言中明確地說
明,象徵暴力這個概念,能夠使我們與過去所有的「自發主義的」
(spontanéiste)教育活動決裂(Bourdieu and Passeron, 1970: 11)。在
過去的,或者是一般的、目前普遍仍存在的自發主義的觀點中,教育
活動一直被視為是一種「非暴力的」活動,而且是學習者根據自身意
願的、自發性質的活動;在自發主義的觀點中,學生的成就往往直接
地歸因到自身的努力,是一種論功行賞的體系(méritocratie),有努
力就有回報。教育機構與教育行動也總是被視為某種中性的、工具性
的概念。然而,布赫迪厄透過象徵暴力這個概念去挑戰一般常見的、
理所當然的自發主義觀點,企圖透過《再生產》一書建構出的「正當
的暴力」(violence légitime)的理論,去挑戰自發主義的教育觀點,
並希望進一步去回答「為何某些暴力會被視為是『正當的』」這個基
本的社會學問題。此外,象徵暴力這一概念,開宗明義地被作為《再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57
生產》一書的內容之破題,明示了布赫迪厄將教育體系視為象徵暴力
之實施體系的看法。
《 再 生 產 》 一 書 共 分 為 兩 個 部 分。 在 第 一 卷(Livre 1)
〈象徵暴力的理論基礎〉( “Fondements d’une théorie de la violence
symbolique”)裡頭,布赫迪厄初次創造了「象徵暴力」這個概念,
並表明所要建立的是一種理論的基礎。在《再生產》一書中,作者明
白地表示,要透過明確的概念定義和循序漸進的邏輯推演,來建構一
套明晰、嚴謹、精確的象徵暴力理論,且這套理論將能夠直接地對應
於實際運作的教育體系之中。
在〈象徵暴力的理論基礎〉一卷中,作者首先明確地提出了六
個最基本的、關於象徵暴力的理論元素,包括:1. 教育行動(action
pédagogique, AP)、2. 教育權威(autorité pédagogique, AuP,即教育
當局)、3. 教育工作(travail pédagogique, TP)、4. 學校權威(autorité
scolaire, AuS,即學校單位)、5. 教育系統(système d’enseignement,
SE)、6. 學校工作(travail scolaire, TS)。藉由這六個基本的理論元素
的安排,在第一卷之中,透過這六個基本概念的串連與推演,布赫迪
厄於是推導出了其象徵暴力理論的四個最主要的命題(Bourdieu and
Passeron, 1970: 15-84):
3無獨有偶,韋伯在探討宗教社會學時亦曾使用「慣習」(habitus)一字,
他認為「總體慣習」(Gesamthabitus)的形塑通常來自宗教性的「修練」
(Einübung),並經由「總體生活導引」(Gesamtlebensführung)之理性的、
講求方法的方式達成(Weber, 1920;康樂、簡惠美譯,1993)。韋伯所論述
的「慣習」亦含括了人內心的生命價值觀,其能主導個人社會行動的方向。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59
這裡我們可以見到布赫迪厄與韋伯在相同概念的使用上出現的交集。
60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之內,盡可能連續地、廉價地、大批地生產出同質的、永續
性的慣習。由於必須確保學校工作的同質性與正統性的制度
條件,教育系統傾向於使負責反覆灌輸的人(即教師)受到同
質的養成,具備同質化的工具(例如標準化的教材、教具、
教師手冊、教學大綱等)。教育系統會傾向於使教育法制化、
同質化、系統化;也因此,學校的文化往往是例行化的文化
(culture routinisée)。教育系統也壟斷了負責此再生產程序的
人員的生產,例如透過同一套體系來篩選合格的教師;如此一
來,就能夠持續地再生產出這樣的教育系統,也因此得以在其
相對自主性(autonomie relative)的範圍內完美的自我再生產
(auto-reproduction parfaite)。如此一來,教育系統就能夠透過
其制度本身,來自我再生產,並同時滿足外部的功能需求,也
就是去再生產出正當的文化以及其力量關係。此外,由於教育
系統具有其相對自主性,並且壟斷了正當的象徵暴力之實施,
因而能夠透過人們對於此系統地的條件和再生產機制的無知,
及對其象徵暴力的無知,壟斷實施此象徵暴力的正當性,並披
上中性的外衣來再生產前述的雙重專斷性。
綜觀上述四個命題,我們可以簡單歸納出以下幾點:1. 象徵
暴力之所以是一種暴力,是因為它透過強加(imposition)的方式
來施行的。2. 象徵暴力之所以是象徵的,是因為其所強加的是意義
(significations)和意義之間的關係,而非物理性質的力(例如:體
罰)或實體(例如:監獄)。3. 象徵暴力本身是專斷的,無需任何辯
證即可施行。4. 象徵暴力的目的是要去再生產出宰制的文化,並使該
文化維持正當的地位。5. 象徵暴力的運作,有賴於人們對其之「無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61
知」與「承認」。6. 象徵暴力的施行,其目標是去建構出一種永續的
養成,也就是所謂的慣習,亦即秉性的體系。該體系傾向於持續地再
生產出同樣的體系、同樣的社會關係、同樣的制度,以及同樣的象徵
暴力。
上述關於象徵暴力的諸命題,被作者視為社會學知識的理論之原
則(un principe de la théorie de la connaissance sociologique)(Bourdieu
and Passeron, 1970: 18)。因此,在《再生產》第一卷裡頭關於象徵暴
力的討論,也就是在該概念的初始創生階段,布赫迪厄所建構出來
的是象徵暴力的理論性意義,其相關討論是純粹理論性的討論。因
此,在這個概念之初始創生階段,象徵暴力這個概念,更偏向於一種
「概念工具」,其建構之目的是為了靈活地對應到特定的分析脈絡中
(John B. Thompson 的英譯版序言,收錄於 Bourdieu, 1982: 40)。而
《再生產》一書中所建構的象徵暴力概念,目的無疑就是為了要對作
者早先關於法國大學生的階級再生產的研究《繼承人》(Les héritiers.
Les étudiants et la culture, 1964)裏頭所描述的教育體系進行有系統
的、理論性的分析與理解。
此 外, 特 別 值 得 一 提 的 是, 承 認(reconnaissance) 與 無 知
(méconnaissance) 這 組 概 念 是 象 徵 暴 力 理 論 的 最 基 本 概 念, 中
文 譯 作 過 去 大 都 將 之 譯 為「 承 認 」 與「 誤 認 」, 然 而, 若 以 法
文 原 文 的 字 義 來 看, 後 者 的 的 翻 譯 有 待 商 榷。 本 研 究 認 為, 將
“méconnaissance” 翻譯為中文的「誤認」,顯然是個錯誤的翻譯,甚
至可能導致對布赫迪厄理論的誤解。根據法文的最高制定機關法蘭
西學院(Académie française)之字典的解釋,“méconnaissance” 一
字 最 早 見 於 12 世 紀 的 文 學 作 品, 意 思 指 的 是 無 知(ignorance)、
缺乏理解(incompréhension)。因此,中文若將之譯為「無知」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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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認」更為貼近法文原意,況且法文的「誤認」其實另有其字:
“malentendu”。此外,筆者推測,此中文誤譯應該是來自於英譯本
將之譯為 “misrecognize”,而中譯者再轉譯自英譯本之故。此外,
過去中文世界將 “méconnaissance” 翻譯為「誤認」,也經常導致讀
者將此概念與馬克思主義的「偽意識」(false consciousness/falsches
Bewußtsein)聯想在一起。4「無知」在字義上指的是缺乏理解,而不
是將虛假的當成真的。布赫迪厄也清楚地澄清,他從未使用過馬克思
主義的「實踐」(praxis)的概念;馬克思主義的「實踐」的目標是揚
棄偽意識、進行階級鬥爭與追求共產主帶的解放,而布赫迪厄使用的
概念是「實作」
(pratique),裡頭包含了以「承認」為目的的鬥爭,鬥
爭的重點在於某種獨特的資本形式的積累,也就是在聲望、威信的意
義下的榮譽,換言之,也就是要積累象徵資本(陳逸淳譯,2012,頁
58)。
若我們將這承認與無知兩個概念放在布赫迪厄的象徵暴力理論框
架中來看,可以發現這組概念基本上貫串了布赫迪厄的象徵暴力理論
整體的發展過程。從 1977 年起,布赫迪厄就開始發展這個概念組,
並指出最完美的無知,就是承認;透過無知與承認,象徵權力是一種
不可見的權力,只有當人們不想知道他所承受的或所施行的事物有多
麼複雜時,這樣的權力才得以運作(Bourdieu, 1977: 405)。而社會中
的諸多象徵體系,例如神話、語言、藝術、宗教、科學等知識的建
構,都是象徵的形式,所仰賴的都是「承認」與「無知」(Bourdieu,
1977: 407),透過「無知—承認」(méconnaître-reconnaître)的機制,
4筆者在一次學術研討會中就曾遭遇到這樣的質疑。有學者以為,布赫迪厄
的「誤認」和馬克思主義的「偽意識」是一脈相承的概念,但事實上並非如
此,殊不知這乃是中文誤譯所造成的嚴重誤解。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63
暴力就可以使其客觀性得以完備,並變轉變為象徵權力(Bourdieu,
1977: 411)。 在 1980 年 代, 這 組 概 念 一 直 作 為 布 赫 迪 厄 的 分 析 工
具,並用來分析許多不同的場域。例如在分析宗教場域的時候,布
赫迪厄就指出,藉由無數的「承認」,各種信仰的信仰者於是參與了
信仰的建構,並以此持續地投身於「集體的無知」(méconnaissance
collitive), 而 這 就 是 宗 教 場 域 運 作 的 生 產 條 件(Bourdieu, 1980:
113-114)。一切正當性(légitimité)的源頭,皆源於無知(Bourdieu:
1984: 141, 255)。到了 1990 年代,布赫迪厄的象徵暴力理論已趨完
備,對此一概念的運用也更加清晰,也更為理論化,甚至將其象徵
暴力理論拿來與傅柯(Michel Foucault)作對比。例如在 1992 年的
《回應》(Réponses)一書中,布赫迪厄指出:我想要將象徵暴力理
論與傅柯式的宰制理論作出清楚的區別:『無知』的象徵暴力理論,
其基礎是將客觀結構無意識地調整成人們的主觀結構;而傅柯式的宰
制理論,則將宰制視為規訓或喬裝,或者在另一個層次上來說,是
將開放體系或毛細管的作為場域概念的隱喻(Bourdieu: 1992: 142)。
一切象徵宰制的基礎,就是無知,因此也就是以無知為名的承認
(Bourdieu, 1994: 187)。5
三、象徵暴力概念的豐富化:與慣習、結構、象
徵資本與場域的連結
從 1970 年代初期開始,布赫迪厄試圖將其早先對於象徵暴力的
理論分析,應用到實證的田野分析之中,並透過人類學式的田野調
查,開始將早先已建立的「慣習」與「場域」6 等概念,置入其關於
正當性的象徵交換之分析框架之中。
布赫迪厄最早開始拓展關於「什麼是『象徵的』」這個研究領域
的著作,無疑是 1972 年出版的《實作理論綱要》一書。該書在第一
部分之中,透過對於卡比亞(Kabyle)社會中關於空間與身體的人類
學考察,發現「空間」、「身體」與「象徵」是依照一套同源的對比組
織起來的:火—水、熟—生、高—低、明—暗、日—夜、男—女、男
6 布 赫 迪 厄 所 出 版 特 別 探 討 場 域(champ) 這個概念的專文,最早可見
於 1966 年發表的兩篇文章,第一篇是〈階級條件與階級位置〉(“Condition
de classe et position de classe”)(1966a: 201-223)。然而,這篇文章中關於場
域概念的使用尚未成熟,與晚期使用有所出入,也缺乏更深入論證討論。
第二篇是〈知識場域與創作計畫〉(“Champ intellectuel et projet créateur”)
(1966b: 865-906)。自此文初次深入討論知識場域開始,布赫迪厄所使用的
場域的概念的雛型已經成型。稍後到了 1971 年,布赫迪厄更透過以下兩篇
文章深入探討場域的概念,第一篇是〈權力場域,知識場域與階級慣習〉
(Champ du pouvoir, champ intellectuel et habitus de classe)(1971a: 7-26)。第
二篇是〈宗教場域的生成與結構〉(“Genèse et structure du champ religieux”)
(1971b: 295-334)。在 1971 年的這兩篇文章中,我們能夠看到,布赫迪厄
所建構的場域概念已趨於完備。根據上述考察,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布赫
迪厄所使用的場域概念大約創造於 1966 年左右,並且到了 1971 年之後便
趨於完整而穩定。值得一提的是,同在 1971 年,布赫迪厄亦另外為文整理
韋伯宗教社會學的論述並於其中提出其場域論,他以「象徵互動」(symbolic
interactionniste)理論描述韋伯在宗教領域中談及的重要人物(教士、先知、
俗眾等)之間的影響方向,在此我們見到韋伯對布赫迪厄之象徵暴力與場域
等觀點的影響。參見鄭祖邦(2003)、Bourdieu(1987b)。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65
性的榮譽—女性的禁忌、授精—受孕。但這些對比其實也出現在整棟
屋舍和屋外的宇宙上面,也就是男性的世界,集會處所,田地,市
場。屬於屋內宇域的部分是「女性」的(夜晚的、黑暗的)。只要是
用這種方式建構起來的空間裡面做的事,一概直接就帶有象徵的歸
類條件。裡面的每一樣事物都是別的事物的隱喻,每一樣實作都是透
過這個世界裡的巫術,套上了客觀的含意。建構世界顯然不像新康德
學派想的那樣是意識操作獨立自主的表現;建構起事物世界的「心
智結構」,是建構在世界事物的實作裡的,而這事物世界又是由同一
套心智結構所建構起來的。身體經驗就是象徵性的操作(Bourdieu,
2009: 186-188)。空間象徵與身體象徵是一套同源的體系於是構成了
人的儀態(hexis)的持存傾象,也就是所謂的慣習(habitus)。而產
生慣習的結構會透過慣習去指揮實作(Bourdieu, 2009: 194)。也就
是說,一切客觀的實作,都對應到某些象徵上持存的意義,然而也
正是由於這些象徵的意義,才反過來促成了實作和象徵的再生產。
上述的社會再生產歷程,一方面既構成布赫迪厄後續研究的認識論
基礎,另一方面也是他之所以在往後自稱為建構主義的結構主義
(constructivist structuralism)或是結構主義的建構主義(structuralist
constructivism)
(Bourdieu,陳逸淳譯,2012,頁 231)的原因。
在《實作理論綱要》的最後一部分,布赫迪厄除了試圖探討
上述的結構、慣習和權力之間的關係,希望能夠建立起象徵權力
(pouvoir symbolique)的理論基礎;在該部分中,布赫迪厄初次深
入探討了象徵資本(capital symbolique)的概念基礎,也就是禮物交
換的行動策略。正是通過分析時間在禮物交換中的作用,布赫迪厄建
立一套以禮物交換為原型的象徵交換理法的理論(賴曉黎,2014,
頁 15)。象徵交換一方面頌揚無私、慷慨的奉獻,排斥利益計算,另
66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一方面又接受象徵交換的客觀性,將純粹的無私奉獻視為不可能。因
此,禮物交換的邏輯要持續運作下去,就需要無知的可能性條件;這
樣的無知,其實是禮物交換的基礎;另有一些象徵性勞動把親緣、鄰
居或工作關係勢必會產生的利害關係,扭轉成互惠型的選擇性關係,
其基礎也是這樣的無知(Bourdieu,宋偉航譯,2009,頁 339)。7 這
樣的邏輯也構成了所謂的象徵資本的基礎。所謂的誠信經濟的操作,
需要召請一種經濟人(homo economicus)的奇怪化身來幫忙,這樣
的人稱為 “bu niya”,也就是「誠信之人」的意思。這樣的人就是被
認為「有誠信」的人;他們如果手邊有生鮮產品,絕對不會想要去
買給另一個農人,而一定會分送給朋友或鄰居。涉及金錢的交換,他
們絕對不做,他和人的關係,一定都已全然的信任為基礎。他們的交
換不需要有什麼保證。他們交換的通則,就是個人或團體在族譜裡的
關係越近,就越容易達成協議,次數也比較頻繁,給的誠信也越大。
反之,和某個人的關係越遠,交易就比較可能根本不會出現了,但這
時的交易就可能也漸漸真的變成純粹「經濟的」性質了。雙方的社會
距離越小,正式的保證就越不常見,且負責保證的相關單位的關係就
越遠,或者越尊貴(2009,頁 343-344)。也就是說,象徵交換有兩
種類型:有全然信任的、家族親屬間的交換,也有所謂的「榮譽交
換」,全靠「立約人」的誠信,或者是仰賴中間人和保證人的宗族關
係,也就是其聲譽。從家族或姓名而來的權勢、聲望這一類象徵資
本,也於是得以轉換為經濟資本(2009,頁 353)。在這樣的交換體
系裡頭,收受禮物之後,若無以回報,則變成一種債務,一種持久的
義務。於是就構成了兩種暴力,一是全屬經濟上償還的義務,是明顯
7《實作理論綱要》的中譯本(宋偉航譯,2009)將 méconnaissance 譯為
「誤認」,本文在引用時一律將之改譯為「無知」。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67
的暴力(身體或經濟),是承認的暴力;另一種則是透過交換來創造
和維持的「道德」、「情感」的義務,是一種象徵暴力,是被否認的暴
力,這樣的被否認的資本就是象徵資本(賴曉黎,2014,頁 20)。這
兩種暴力有的時候甚至並存於同一關係裡面(Bourdieu,宋偉航譯,
2009,頁 374-375)。透過 1972 年的《實作理論綱要》中的大量田野
分析,布赫迪厄除了確立了上述象徵資本的交換原則,也首次將慣
習、場域、結構等理論工具與象徵資本的概念相結合。
1976 年,布赫迪厄進一步發表了〈宰制的模式〉(“Les modes de
domination”)一文,裡頭延續了《實作理論綱要》中的對原始部落的
空間配置與象徵意義的討論,試圖用更抽象的方式來精準地建構「象
徵暴力」這個概念。在此文之中,布赫迪厄認為宰制的模式基本上有
兩種,分別是為「物質暴力」的宰制與「象徵暴力」的宰制。象徵
暴力透過「委婉」(euphémiser)與「審查」(censurer)等策略進行,
並非物理性或經濟性的。與之相對的則是「開放的暴力」(violence
ouverte),其策略則是物理的暴力與經濟的暴力(Bourdieu, 1976:
127)。與開放的暴力不同,象徵暴力是一種溫和的暴力(violence
douce),其運作乃透過前述的「無知」與「承認」二機制來運作
(1976: 131)。
到了 1977 年,布赫迪厄更深入地發表了〈論象徵權力〉(“Sur le
pouvoir symbolique”)一文,這篇重要的文章試圖透過更有系統,也
更抽象的方式,來梳理出他的「象徵暴力」理論的基本理論架構。在
〈論象徵權力〉中,布赫迪厄確立了幾個與象徵暴力有關的重要原則
(Bourdieu, 1977):
第一,象徵體系,例如宗教體系、語言體系,是「造就結構的結
68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structures structurantes),可以在其範疇內將結構透過某些準
構」
則建立起來,並且將之延續下去。它是認識與建構客觀世界的工
具。(邱德亮,2005,頁 59)
第 二, 象 徵 體 系 同 時 也 是「 被 結 構 化 的 結 構 」(structures
structurées),會受到既有的結構所限制。(邱德亮,2005,頁
59)
上述一、二這兩個原則,我們可以將之視為布赫迪厄對象徵權力
的動力學的基本陳述。同時也是本前述布赫迪厄之所以在往後自稱為
建構主義的結構主義(constructivist structuralism)或是結構主義的建
構主義(structuralist constructivism)(Bourdieu, 2012: 231)的理論原
則的確立基礎。布赫迪厄也認為,一二原則構成了所謂的「象徵形式
的社會學」(sociologie des formes symboliques),能夠促使象徵權力成
為靈知學式的秩序(ordre gnoséologique),使意義成為共識,促成了
所謂的俗見(doxa)(Bourdieu, 1977: 406-407),也就是那些不言自明
的道理或成見,不易挑戰與撼動,例如性別刻板印象、男性宰制的社
會結構等等。
第三,象徵的生產(productions symboliques)作為「宰制的工
具」(instruments de domination),傾向於維護宰制階級的利益,例如
生產出一套意識形態,或是宰制的文化、道德、價值觀,能夠促使
被宰制者接受偽意識。它能使得某些社會區隔(distinctions),例如
韋伯意義下的社會階層,或者馬克思意義下的社會階級,會被視為是
正當的。其正當性的效果是十分顯著的,而其所造就的所謂的「正
當的文化」就是意識形態的展現。文化被視作為溝通的媒介,可以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69
增進理解、凝聚人心,但文化同時也是區別的工具(instrument de
distinction),可以作出社會區隔,使區別正當化,並限制所有其他的
文化的發展,例如次文化、小眾文化,往往都是透過自身文化與主流
的宰制文化的社會距離來自我定義(Bourdieu, 1977: 408)。
綜 合 上 述 三 種 象 徵 工 具 的 三 個 主 要 原 則, 便 能 夠 提 出 關 於
象 徵 權 力 的 第 四 個 原 則: 象 徵 的 生 產 同 時 也 是 造 就 結 構 的 宰 制
的 工 具(instruments de domination structurantes), 由 於 其 被 結 構
的(structurés)特性,其所生產與維護的意識形態,目的是要壟
斷 既 存 的、 正 當 的 意 識 形 態 的 生 產, 並 透 過「 可 無 知 的 形 式 」
(forme méconnaissable)進行其再生產。這樣的再生產,所仰賴
的是意識形態生產中,「場域」和「社會階級場域」兩者的同構關
係(homologie)作為中介。這樣的同構關係所造就的,也就是所
謂的社會階級的場域結構(structure du champ des classes sociales)
(Bourdieu, 1977: 409)。社會中的各種分工關係的存在,也就同時確
保了社會階級的存在。也正因這樣的同構關係,社會中的任何場域,
例如文化場域或藝術場域,都可以發現上述的社會階級的宰制與被宰
制的關係。
〈論象徵權力〉一文,除了梳理出「象徵權力」理論的基本理論
架構之外,我們也可以在裡頭發現布赫迪厄的象徵權力理論的繼受。
上述三種象徵工具所展現出來的整體架構如圖 1(Bourdieu, 1977:
406)。圖 1 除了展示了上述一二三點的三種象徵工具之外,也指出
了上述三種象徵工具的理論繼受。第一,象徵工具作為「造就結構
的結構」,其理論上的繼受源於康德(Kant)與卡西勒(Cassirer),
透過對康德形式哲學的符號學轉化,符號(或象徵)形式的哲學
(Philosophie der symbolischen Formen)以「文化批判」取代「理
70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性批判」,來奠定主觀文化的客觀性質,其具體展現則源自於較晚
近的語言學家沙皮爾(Edward Sapir)及其學生沃爾夫(Benjamin
Whorf)所提出的語言的文化主義及文化相對論。第二,象徵體系作
為「被結構化的結構」,理論繼受則來自於黑格爾(Hegel)的唯心論
與索緒爾(Saussure)的符號學與結構主義基礎,其晚近的具體展現
則源自於李維史陀(Lévi-Strauss)的結構主義符號學。上述一二兩
種象徵工具也繼承了涂爾幹與莫斯(Mauss)對社會分類形式的社會
學分析。第三,象徵的生產作為「宰制的工具」,其理論繼受則來自
於馬克思對社會階級與意識形態的分析,以及韋伯對正當性的分析。
上述關於象徵權力的思想與理論繼受,在布赫迪厄之後對於「象徵暴
力」的概念建構有重要的關連,在本研究的第四部分將會有更深入的
探討。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71
象徵工具(Instruments Symboliques)
為 為 為
造就結構的結構 被結構化的結構 宰制的工具
(structures structurantes) (structures structurées) (instruments de domination)
認識與建構客觀世界的工具 溝通的手段 權力
(語言或文化 vs. 論述或行為)
分工(社會階級)
意識形態的分工
(勞力 智力)
宰制的功能
重要性: 重要性:
客觀性作為主體之 客觀意義作為溝通條
間的協議(共識) 件之下的溝通產物
象徵形式的社會學:
促使象徵權力成為靈知學式的秩序(ordre gnoséologique)
意義=共識(例如:俗見 doxa)
識形態的權力是促成政治暴力(宰制)的象徵暴力(正統)
宰制的分工
圖 1 象徵工具
資料來源:Bourdieu (1977: 406).
8沙皮爾─沃爾夫假說(Sapir-Whorf hypothesis),由語言學家兼人類學家沙
皮爾(Edward Sapir)及其學生沃爾夫(Benjamin Whorf)所提出,主張人類
的思考模式受其使用語言之影響,因此被認為是語言決定論者;且由於不同
的語言使用造就了不同的生活方式與文化,因此又被認為是文化相對論或文
化主義的語言學基礎。
72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此外,前述的幾個象徵工具及其理論原則,我們可以將之視為在
〈論象徵權力〉一文發表的兩年後,也就是 1979 年,布赫迪厄所出
版的著作中最著名、被引用最多,也是影響力最大的鉅著《秀異:判
斷的社會批判》(La distinction. Critique sociale du judgement)的重要
理論基礎。該書在實證研究上的大規模開展,目的也是要去印證上述
的這些理論原則。在《秀異:判斷的社會批判》一書的第三章〈慣習
與諸生活風格的空間〉(“L’habitus et l’espace des styles de vie”)中,
布赫迪厄採用了上述圖 1 之中的「象徵型式」與「象徵對象」這兩
個元素,來作為其慣習與社會風格分析的起點。布赫迪厄認為,造就
結構的結構(structures structurantes,即運作模式 modus operandi)本
身即是結構的產物(即運作事效 opus operatum),具體展現為場域中
的施為者不論在主觀認知上或客觀行為上,都遵循著場域中的邏輯。
這樣主客觀的和諧狀態,展現出的就是施為者的「慣習」。因此,
同一個階級中的所有的施為者,都具備「風格上的親近」(affinité de
style),他們是在場域中佔有的相同或相似位置的一群人,因此具有
近似的行動基模(schèmes d’action),他們的生活風格中的每一個
面向,都會和其他面向「一起象徵化」,例如語言的使用、生活預
算的支配、消費、身體的展示、儀態等等。這是「生活的風格化」
(stylisation de la vie)(Bourdieu, 1979: 192-197),也是象徵形式的客
觀化,即上述圖 1 中的的「象徵形式」與「象徵對象」的具體呈現。
關於什麼是「象徵的」,包括象徵暴力與象徵權力這兩個概念,
在布赫迪厄學術生涯的這個階段,我們可將之視為其象徵概念豐富化
的階段。從 1970 年代初,一直到 1980 年代初,布赫迪厄將與象徵有
關的理論概念盡可能地豐富化,並嘗試與慣習、結構、象徵資本,以
及他的場域理論進行緊密的結合。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布赫迪厄在這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73
四、重拾「象徵暴力」概念:象徵暴力與政治鬥
爭
布赫迪厄真正重拾「象徵暴力」這個概念,並發展出新的含意,
無疑是其學術生涯最晚期的事情,代表著作是 1997 年出版的《巴斯
卡式的沉思》(Les méditations pascaliennes)和 1998 年出版的《男性
(La domination masculine)。
宰制》
值得一提的是布赫迪厄的人生軌跡的轉折。從 1990 年代起,布
赫迪厄持續地展開一連串社會介入。首先,他於 1993 年出版了由多
位社會學家所合著的《世界的苦難》,藉由許多質性訪談,揭露了法
國社會底層的真實境況。這本書直指當代世界的新自由主義意識形
態,指出法國政府為了回應全球化,而採取削減社會開支、降低勞
動條件的政策,其真實的後果則是普遍社會底層越來越苦難的日常生
活;這本書在當時的法國社會造成了巨大的回響。到了 1995 年末,
法國爆發了公務人員與地鐵駕駛員的大罷工,抗議當時執政的中間偏
右派、隸屬人民運動聯盟的(UMP)總統席哈克(Jacques Chirac)
政府提高其年金與健保負擔,並提高了退休者和失業者的負擔,後續
引發了全國性的大罷工。這場罷工持續了四個多月,許多大學與全
國工會都參與運動。在這場罷工中,布赫迪厄積極發起了知識分子
共同連署支持罷工的聯合宣言,數百名知識工作者參與連署,又在
當年的 12 月 12 日於位於小巴黎東邊的里昂車站發表公開演說,抨
擊右派政府的新自由主義政策,導致了社會主義傳統的崩壞,並在
當天發表談話〈對抗對一個文明的毀壞〉(“Contre la destruction d’une
civilisation”),對所有的抗爭者表達支持的立場。在這段簡短但鏗鏘
有力的談話中,布赫迪厄指出:「『菁英』的長遠視野與人民對眼前事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75
物的關心,是在所有的國家裏頭一直都存在的長久對立,但是今天
卻以一種新的形式來展現。國家的貴族(la noblesse d’Etat)透過學
歷、科學權威,以及特別是其經濟上的權威,來獲取其正當性:對於
這些擁有神聖權利的新統治者而言,理性、現代性、運動,變革,都
是站在統治者,內閣,大老闆或「專家」這邊的。而在人民,工會,
批判知識分子的這邊的,則是非理性的、食古不化的、怠惰和保守主
義」(Bourdieu, 1995)。隔年,1996 年 1 月 20 號,布赫迪厄甚至上了
電視政論節目,表明強烈支持地鐵駕駛員的立場。
事實上,從 1995 年開始,一直到 2002 年過世之前,布赫迪厄持
續不斷地發表針對時事與批判政府政策的政論性質文章;9 大都發表
於報章媒體,主要關注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全球化的過程中所引發的
相關社會弊病,例如貧富差距的擴大、工作的不穩定化,以及社會
福利體制所受到的威脅,例如削減社福預算與服務。他的這些政治
性、介入性質的評論文章,後來經他本人編選後出版為《防火牆:抵
擋新自由主義的入侵》(Contre-feux. Propos pour servir à la résistance
contre l’invasion néo-libérale)(Bourdieu, 1998b;Bourdieu,孫智綺
譯,2002),以及《以火攻火:催生一個歐洲社會運動》(Contre-feux
2. Pour un mouvement social européen)(Bourdieu,孫智綺譯,2001;
Bourdieu, 2003a)這兩本暢銷的小書。10 此外,在 1996 年,布赫迪厄
9 2001 年 5 月,巴黎的 MK2 電影院上映了一部名為《社會學是種戰鬥的
運動》(La sociologie est un sport de combat)的影片,乃紀錄片導演 Pierre
Carles 跟拍布赫迪厄 3 年(1998-2001),將其晚年的社會參與與學術活動呈
現到大螢幕,讓觀眾得以見到這位「知識分子」積極投入社會事務的實際剪
影,見黃敏原(2012)。
10《防火牆:抵擋新自由主義的入侵》 (Contre-feux. Propos pour servir à la
résistance contre l’invasion néo-libérale)和《以火攻火:催生一個歐洲社會運
動》(Contre-feux 2. Pour un mouvement social européen)的法文大標題雖然都
76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在電視上播出了兩次法蘭西學院的演說,講題分別為「論電視」(Sur
la télévision)以及「新聞場域」(Le champ journalistique),目的則是
要分析新聞場域的運作邏輯,並企圖對抗媒體的霸權與其場域之遊戲
規則。此二次電視上的演說,後來出版為《論電視,以及新聞業的影
(Sur la télévision. Suivi de L’emprise du journalisme, 1996)。這兩
響力》
次的播放在法國新聞業掀起了極大的爭論,但布赫迪厄並不以為意,
表示「我希望這些分析能夠提供工具或武器給所有因懷抱著以下理想
而奮鬥的影像從業人員:讓媒體成為一種直接民主的超凡工具,而非
(Bourdieu, 1996: 8)。
象徵壓迫的工具」
正如上面我們所看到的,布赫迪厄本人明確地展現其政治實踐
上的關懷,並積極地參與實際的社會運動,可說是他在此生命階段
的寫照。以此,我們可以將 1995 年之後,視為布赫迪厄的學術軌
跡的重要轉折:他從一名分析社會的學院人(Homo academicus),
蛻變成為一名積極介入政治鬥爭的、法蘭西意義上的「知識分子」
(intellectuel)。也正是在這個階段,我們可以發現「象徵暴力」這個
概念的意義在布赫迪厄的學術生涯之中有了重要的意義轉折:象徵暴
力從一個純粹的、理論分析的工具,轉變為一種「政治工具」。最明
顯的轉折,就是布赫迪厄開始大量地參與各式各樣的社會運動之「政
是 “Contre-feux”,然而中譯卻並不一致,前者大標題譯為「防火牆」而後者
卻譯為「以火攻火」,甚至連原本書標中的 “2” 都刪除了,筆者以為並不妥
當。畢竟這兩本書在法文原標題中分別是同一書名的第一集和第二集,也就
是說,兩本書既有同屬的關係,也有先後次序的關係。“Contre-feux” 一詞在
法文中原屬消防術語,意思是「防火道」或「防火牆」,可用來避免火勢的
蔓延;同時也是一種技術,指的是在發生森林火災時放火反燒回去的技術,
以控制災害的範圍。這個辭彙也被引申為刻意引發爭論,目的是要激起懷疑
與分化。筆者以為,不論是翻作「防火牆」或「以火攻火」,這兩本書的譯
名都應保持一致,以免被讀者誤以為這是兩本毫無相互關係的書。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77
治投入」(engagement politique),其政治投入的目的則是要對抗各式
各樣的絕對主義(Addi, 2001: 958, 962)。儘管其政治投入的成果未
必完全符合知識分子「重塑世界」的想像,但不論如何,都表明了布
赫迪厄所選擇的政治道路(Mauger, 2002: 54)。此外,著名的當代馬
克思主義理論家本薩伊德(Daniel Bensaïd)在 2002 年布赫迪厄甫過
世時所寫的弔文〈布赫迪厄:知識分子與政治家〉(“Pierre Bourdieu,
l’intellectuel et le politique”, 2002),指出布赫迪厄的「社會學家的投
(engagements du sociologue),為知識分子創造了一種「被壓迫者
入」
(politique de l’opprimé)
的政治」 (Bensaïd, 2002: 4)。在這個階段,象
徵暴力於是從一種知識上的工具(Bourdieu, 1997: 245),轉變成一種
抵抗宰制的工具,其具體方法有兩條路徑:第一,知識分子必須持續
地對「將某些概念和社會事實視為自然而然」進行歷史化的批判。第
二,知識分子必須使被宰制者得以進行顛覆性的行動,去對抗既有的
象徵暴力,例如讓被壓迫的公眾能夠在公領域發言,並對集體行動進
行必要的批評(Landry, 2006: 90-91)。
此概念所展現的轉折,除了上述的政治實踐之外,在他這個
階段的學術著作之中,也清楚地展現了出來;包括前述兩本他最
晚 期 的 學 術 著 作, 也 就 是 是 1997 出 版 年 的《 巴 斯 卡 式 的 沉 思 》
(Les méditations pascaliennes),以及 1998 年出版的《男性宰制》
(La
domination masculine)。《巴斯卡式的沉思》無疑是布赫迪厄最抽象、
最接近哲學作品的著作之一。作者在前言中即表明,要那些最充分準
備的讀者先擱置對他的研究的理解,拋棄對一切社會科學的先入為主
的理解和成見,希望能夠重新探討「象徵暴力」的存在及其一切形式
的基礎。也就是說,《巴斯卡式的沉思》一方面是一本布赫迪厄從巴
斯卡(Blaise Pascal)的《沉思錄》(Pensées)出發,在知識上的深刻
78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自我反思之作,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將這本書視為一本重新探討與
發展象徵暴力概念的著作,並與具體的「國家」有所關連。在本書的
第五章〈象徵暴力與政治鬥爭〉中,作者對象徵暴力這個概念進行了
哲學式的反思,並且與真理、理性、正當性等傳統的哲學概念與具體
的「國家」概念一併納入討論。布赫迪厄認為,社會科學本身就是一
種象徵暴力的高等形式(La forme suprême de la violence symbolique)
(Bourdieu, 1997: 121),是一種理性化的宰制形式,例如民意調查經
常以科學為外衣為宰制權力辯護,而科學本身的目的,就是要壟斷與
普遍理性(raison universelle)有關的利益。在這本書中,布赫迪厄
為自己過去的研究軌跡作出了明確的三個階段,他說自己首先從事的
是「教育社會學」,然後是「文化生產的社會學」,後來則是「國家社
(sociologie de l’Etat)
會學」 (Bourdieu, 1997: 356)。因此,國家作為宰
制的中介機構,是象徵暴力的具體中介;而象徵暴力的中介機構之所
以能夠運行,必然是當被宰制者同意宰制者強制施行這樣的暴力,才
得以施行。而一切的宰制,即使是透過赤裸的暴力、武器或金錢,都
總是具有象徵的性質;而任何臣服或順從的行動,也都必然與知識和
承認有關(Bourdieu, 1997: 247-248)。而國家能夠透過學術場域來聲
稱各式各樣的普遍有效性(validité universelle),例如民主制度或者
是自由放任的經濟學等(Bourdieu, 1997: 182-184)。因此,社會學的
反思工作之所以重要,就是要去看清楚一切對於普遍真理的宣稱其背
後的遊戲規則是什麼。
在布赫迪厄的更晚期的著作《男性宰制》一書中,布赫迪厄則聚
焦於象徵暴力的運用;除了進一步擴展了象徵暴力的定義,將男性對
女性的宰制—被宰制關係視為具體的象徵暴力之分析對象,也對象徵
暴力這個概念常見的相關誤解做出了清楚的回應。布赫迪厄提到,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79
象徵暴力的建立需要的是被宰制者對於宰制者的同意,以及對於其
宰制的同意。這是一種宰制結構關係的內化形式,能使得這種宰制
關係看起來是中立的、自然而然的、與生俱來的東西。另一方面,諸
多宰制的分類圖式正是將社會分類的內化之下的產物,因此,這些分
類也會在其被人們內化的同時被中性化。象徵暴力是一種軟性的暴力
(violence douce),對其承受者,也就是蒙受暴力的人而言,這種暴
力是感覺不到的、看不到的暴力。其運作也是純粹象徵性的,例如透
過溝通、透過知識來運作;更精確地說,透過承認(reconnaissance)
與無知(méconnaissance)來運作(鄭祖邦,2003,頁 114)。透過各
式各樣的俗見(doxa),人們將歷史上的宰制關係轉變成為自然關係
(Bourdieu, 1998a: 7-8)。然而,為何男性宰制如此令人難以忍受的社
會事實,能夠自然而然地存在下去,而且還廣為人們所接納呢?因為
象徵暴力的承受者們,不只是認識、承認、承受、信仰了象徵暴力,
還在某種程度上製造了其自身所承受的暴力(Bourdieu, 1998a: 40)。
關於象徵暴力的誤解,布赫迪厄認為此概念經常被誤認為是象徵
的、非身體的,讓人將毆打、施暴、壓迫等暴力最小化,甚至拿來為
暴力脫罪,因為它只是「象徵的」而不是「真實的」。人們會把象徵
的與真實的對照起來理解,以為象徵暴力純粹是「精神上的」,而終
究沒有真實的效果(Bourdieu, 1998a: 40)。另一個常見的誤解則是,
透過再生產的機制,男性宰制是永恆不變的、結構永續持存的。這樣
的結構,其實由於每一個個別行動者、團體、家庭、教會、學校、國
家,都促成了象徵暴力。在具體方面,我們看到的是,大多數法國婦
女聲稱她們希望有一個比自己年長、比自己身高更高的配偶,甚至有
三分之二的婦女明確拒絕較矮的男性;她們若與低身價的男性在一
起,便會感到也降低了自己的身價。在這方面,女性與男性達成了共
80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識,藉由讓男性得到較高的尊嚴,來提高自己的尊嚴。婚姻是女性獲
得社會地位的一種特殊手段。男性統治和女性服從的矛盾邏輯,既是
自發的,也是被強加的(1998a: 43-48)。
對於男性統治的象徵暴力的具體抵抗,布赫迪厄認為,就是我們
今天所看到的同性戀運動(Bourdieu, 1998a: 129-134)。同性戀運動
除了產生了新的分析對象,更對當前的象徵秩序提出了深刻的質疑,
並且以基進的方式提出了秩序基礎的問題,以及顛覆此秩序所需要的
動員條件的問題。同性戀是象徵宰制的受害者,被打上羞恥的烙印,
是一個被汙名的社會群體。透過生產了汙名分類的命定效果,被宰制
者會傾向於採取宰制者的觀點,除非他們去進行顛覆分類的反抗。不
過,我們常看到的是,即使同性戀族群是男性中心神化的受害者,他
們在群體內仍經常再現,也就是,主動地將宰制的原則施加於自己身
上。布赫迪厄認為,要對社會結構與認識結構進行根本性的顛覆,應
該要動員所有的、以性別為基礎的歧視的受害者,也就是所有受此汙
名的人。但是,由於人們無法,或者不願意以此顛覆為目標,因此被
迫存活於某種矛盾的狀態之中:要不就是接受此社會分類,讓自己進
入某種正常的分類之中(男人或女人,及其權力關係),要不就是被
反同性戀者視為異某種不正常的社會分類。
那麼,如果想要去反抗這樣的象徵暴力,是否應該要把衝突進行
到底,甚至要求國家透過法律來給這群受汙名者恆久且普遍公開的承
認呢?就像各種同性戀的婚姻平權運動所要求的那樣?
面對這個與象徵暴力概念有關的終極問題,亦即「該如何與象徵
暴力對抗」的問題,布赫迪厄的答案是:如果象徵性的顛覆行動意欲
成為現實,就不能堅持於象徵上的斷裂。布赫迪厄認為,如果要持久
地改變,就必須在內化的範疇內(包括認知基模與思想)透過「教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81
育」來施以轉型。此外,也應該要向法律要求特殊的承認,來消除同
性戀的特殊性,消除社會對他們的排除,讓他們從不可見變得可見,
讓他們不再需要為了社會得排除與而奮鬥。透過法律重塑「家庭」的
概念,讓他們獲得民法上的相關權利(例如繼承權),並獲得一切與
「好的公民、好的配偶」有關的,能夠被人看到的可見性(visibilité
visible)
(Bourdieu, 1998a: 132)。
那麼一旦抗爭成功了,重新創造了一個新的秩序,是不是同時也
又創造了另一種新的象徵暴力呢?若是,又該如何避免?換句話說,
我們該如何對抗虛偽的普遍主義(universalisme),又不會將個殊的
本位主義普遍化呢?該如何避免在爭奪象徵權力的同時,避免下一
個「宰制—被宰制」的關係捲土重來呢?布赫迪厄認為,一切與象
徵有關的顛覆運動,目標都是要去施行某種象徵上的破壞,以及象徵
的建構,以推動新的認識與評價的範疇,去建立起一個被廣泛承認的
群體,或者是在基礎上摧毀某些既存的社會劃分原則。對此,布赫迪
厄認為,最終極的困難,其實是一個群體的「委任代表」或者「代言
人」的問題。委任代表可以代表一個群體,說明這個群體,從而造
就這個群體,就像某些宗教領袖一樣。從表面上看來,群體造就了
以他們的名義代替他們發言的那個人(這正是從委任觀點出發的想
法);然而,在實際上,我們幾乎可以說,是發言人造就了這個群體
(Bourdieu,陳逸淳譯,2012,頁 292)。追根究柢,布赫迪厄認為,
如果從理想的烏托邦主義來看,任何政治運動以及科學運動,都應該
處於前衛(avant-garde)的位置,也就是讓普遍的利益為那些被汙名
的團體的個殊利益服務(Bourdieu, 1998a: 134)。也就是說,不斷地
在「普遍主義—個殊主義」之間進行象徵上的對抗,永遠保持對宰制
者的警醒,就是他對「象徵暴力」這個永恆的社會存在的終極態度。
82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五、「象徵暴力」概念的繼受、創新與抵抗
(一)概念繼受與理論對話:社會學三大家與其他影響
從上述的三個階段來看,不論其概念內容或用途如何進展與演
化,我們都可以說,象徵暴力這個概念確實是布赫迪厄之獨獲創見。
然而,在其概念的問題意識上,自然仍是有所繼受的。正如本文前
面的圖 1 所展示的,在布赫迪厄自己的理論建構過程中,分別受到
了康德(Immanuel Kant)、卡西勒(Ernst Cassirer)、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馬克思
(Karl Marx)、韋伯(Max Weber)、沙皮爾(Edward Sapir)及其
學生沃爾夫(Benjamin Whorf)、涂爾幹(Émile Durkheim)、莫斯
(Marcel Mauss)、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等人的影響。特
別是社會學三大家,也就是馬克思、涂爾幹和韋伯,對布赫迪厄「象
徵暴力」的概念建構有很大的啟發;布赫迪厄認為,透過對於諸多想
法的遷徙(immigration des idées),有助於我們避免「某某主義的概
念」(concepts en -isme)所可能造成的危險(Bourdieu, 1977: 405)。
在本文的這一部分,我們擬就其中的社會學三大家,也就是馬克思、
涂爾幹與韋伯,對象徵暴力的概念建構之關連與繼受進行一個初步的
考察。
布赫迪厄關於象徵暴力的問題意識,其實直接牽涉到一個傳統的
社會學提問,也就是「社會秩序如何可能」的問題,亦即如何維持秩
序的問題(Mauger, 2006: 87)。更進一步地說,也就是「專斷的永恆
化如何可能,以及,秩序的自我持存(self-perpetuating)如何可能」
(賴曉黎,2014,頁 7)的問題。而這樣的問題意識,其實也緊扣著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83
社會學三大家的傳統問題意識,因此布赫迪厄在建構期象徵暴力理論
的過程之中,受到三大家相當多的啟發。在〈論象徵權力〉一文中,
布赫迪厄也特別提及馬克思、涂爾幹與韋伯對於其概念建構的啟發。
在 馬 克 思 方 面, 馬 克 思 的《 論 費 爾 巴 哈 提 綱 》(Thesen über
Feuerbach)中提到知識的「能動的面向」(法文:l’aspect actif,德
文:die tätige Seite),像是神化、語言,藝術、科學等,就是「象徵
形式」的知識建構工具(Bourdieu, 1977: 407)。另外,布赫迪厄認
為,傳統的馬克思主義特別著重於象徵體系中的政治功能;這和涂爾
幹或瑞克利夫—布朗(Radcliffe-Brown)的功能論傳統截然不同。馬
克思主義的傳統傾向於將象徵體系的再生產歸因於統治階級的利益
(1977: 408),這給了象徵暴力理論很大的啟發。然而,布赫迪厄雖
然同意馬克思主義所描述的「宰制—被宰制」的階級關係,但象徵暴
力理論更看重於文化上的宰制與其再生產,並指出:文化既是統合溝
通的媒介,也是秀異的區隔工具;區隔的正當性同時也會強制指派與
定義哪些是宰制的文化,以及哪些是次文化(1977: 408)。此外,關
於將「國家」作為象徵秩序的維護機構的想法,我們也可以在馬克思
主義的相關思想中看到,國家被視為是某種「機器」,它透過各種機
構(例如警察、法院、監獄、軍隊)來施加壓迫,以確保宰制階級的
宰制。
在對於韋伯的繼受上,我們同樣也看到一些相近的觀點,將國家
視為「正當暴力的壟斷者」。在經濟方面,例如恩格斯論經濟自由時
所提到的,在資本主義的生產邏輯之下,無產階級除了順從由宰制階
級所強加給他的規則之外,是沒有其他的生存之道的(Mauger, 2006:
87-89)在圖 1 裡頭,布赫迪厄所提到的宰制的工具(instruments de
domination),也就是權力,清楚地說明此概念乃繼受於韋伯的權
84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力概念。布赫迪厄明確地指出,象徵暴力的概念乃借用於韋伯論宗
教時所使用的概念,是一種「對被統治者(或被宰制者)的馴化」
(domestication des dominés)
(Bourdieu, 1977: 408)。另外,象徵暴力
是一種具有正當性的暴力,這樣的概念也是繼承於韋伯關於權力的討
論(1977: 409)
在布赫迪厄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被宰制者的「不反抗」與
「順從」,經常並不是出自於對宰制的恐懼,也不是出自於對實質、
物理性的力量壓迫(例如警察、軍隊)。被宰制者的順從來自於無
知,出自於對於宰制的無感,將既有的宰制視為「自當如此」(allant
de soi),並將宰制的結果視為某種內嵌於事物的秩序之中的必然結
果。簡言之,馬克思的「意識形態」這個概念,無疑給布赫迪厄所建
構的象徵暴力理論起了很大的啟發作用。包括圖 1 中提到的「宰制」
(統治,domination)、「意識形態」等概念,都構成了布赫迪厄的理
論架構中,象徵工具的要素之一。
在對涂爾幹的繼受方面,布赫迪厄認為涂爾幹明確地鑲嵌於康
德式的傳統裡頭。涂爾幹所遵循的實證與經驗原則,也使他能夠逃
脫先驗主義和經驗主義的二擇一的選項,並建立其象徵形式的社會
學(sociologie des formes symboliques)。此外,卡西勒(Cassier)認
為象徵形式等同於分類形式(forme de classification),也給布赫迪厄
有所啟發(Bourdieu, 1977: 407; Cassirer, 1946: 16)。對涂爾幹而言,
分類形式不再是超驗的普遍形式,而成了潘諾夫斯基(Panofsky)
筆下的社會形式。所謂社會的分類學,就是「對邏輯秩序的遵守」
(conformisme logique)以及「對道德秩序的遵守」(conformisme
moral)的基礎(Bourdieu, 1977: 407),而這樣的遵守乃是一種廣
泛的、社會性的共識(consensus social),這種共識是先於思考的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85
(préréflexif)、是立即性的,更是一種常識(sens commun)。社會世
界就是一個常識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常識就是規則,不遵守常識
來行事必然遭到某種程度的報應或懲罰。也因此,對於秩序的認同乃
是一種施為者發自內心的認同:他們知道該怎麼做,也願意這麼做,
才能夠趨利避害。施為者通常不會去質疑常識,也不會去質疑現有的
秩序,施為者對秩序和規則的遵從正好也印證並強化了秩序和規則的
正當性。承此經典的社會學觀點,布赫迪厄認為,在涂爾幹那邊,
只有當分類的形式不再作為超驗的普遍形式,才會成為社會中的各
種分類形式,也就是各種獨特的、相對任意的、被社會所決定的群
體。在此理想主義的意義中,所謂的意義的客觀性,是由主觀性的
協定所定義的,所謂的意義(sensus),就是共識(consensus)(1977:
407)。根據布赫迪厄在本文中的圖 1 之中所展示的,這樣的共識是
一種被結構化的結構(structures structurées),其概念建構不僅繼受於
涂爾幹與莫斯對於「社會分類」的考察,也受到李維史陀的符號學
的啟發(1977: 406)。而涂爾幹和瑞克利夫—布朗所探討的社會連帶
(solidarité sociale)這個重要概念,都需要象徵體系的社會功能作為
基礎。象徵(或者說符號),就是極致的社會整合工具(instruments
par excellence de l’intégration sociale),是認識與溝通的工具,並使得
共識與社會秩序的再生產得以可能:邏輯上的整合就是道德上整合的
要件(1977: 408)。
此外,在《再生產》一書中,布赫迪厄也曾經對象徵暴力這個概
念與馬克思、涂爾幹和韋伯等人的思想之間的關連做出了清楚的闡
述。他指出,綜觀上述三者的研究,我們可以發現到,儘管他們的思
想在某些地方看起來似乎是互相排斥的,但是要建構出某種融合各家
觀點的理論卻是有可能的。例如,馬克思所察覺到的階級宰制的後
86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果,在涂爾幹眼中卻只是人們所共享的社會限制。而韋伯透過理念型
這樣的方法論工具,則可以彌補馬克思和涂爾幹分析的不足,能夠讓
我們得以看到權力的不同形式(例如政治的、經濟的、宗教的)所帶
來的宰制。涂爾幹的研究重點,在於外在的、客觀的社會限制是如何
形塑著社會秩序,馬克思的研究重點則在於,在所謂的正當的意識形
態之下,暴力是如何被行使的,以及如何鞏固宰制階級的正當性。而
宰制的意識形態之所以有效,正是因為被宰制者承認宰制的正當性。
韋伯則是三者之中唯一提到,在正當性的不同類型當中,權力是如何
持存下去的(Bourdieu and Passeron, 1970: 18-19, 70-72)。從上述的軌
跡來看,布赫迪厄對於象徵暴力的研究確實繼承了上述諸多前人所提
出來的問題意識。然而他卻能夠進一步地深化這個論點,並且提出他
自己獨具創見的全新分析。
(二)
「象徵暴力」作為一個全新的理論概念
儘管「象徵暴力」這個概念的問題意識在某些層面上是繼承前述
先人的問題意識而來,但是「象徵暴力」這個概念的使用,不僅涵括
了前述三大家的討論範疇,更超越了這些範圍。象徵暴力的創新之處
在於,它將「暴力」賦予了一種「柔軟」的特性,它不僅是象徵性
的,也同時將實質的暴力涵括進來。相較於直接的暴力概念,象徵暴
力不僅更加強大,也更加廣泛。象徵暴力之所以是「暴力」,是因為
儘管它是柔軟的,但是卻將宰制的意識內化於被宰制者之中,令他們
以宰制者的標準來自我貶低、自我審查、自我排除。象徵暴力之所以
是「象徵的」,是因為這種暴力運作於意義的領域,包括施為者賦予
給社會世界的意義,以及給自己在社會之中的位置的意義。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87
象徵暴力之所以不同於過去人們所談論的暴力,是全新的理論
概念,是因為它具備了以下幾個特點(Mauger, 2006: 91-93; Terray,
2002: 12-23):
1. 象徵暴力是一種隱藏的暴力。它透過語言,並且在語言之中
運作,或者更廣泛的說,她是在溝通的關係之中運作,在再
現(représentation)之中運作(Bourdieu and Passeron, 1970:
21);溝通關係的極致表現,亦即語言交換,本身也是象徵權
力的一部分。
2. 象徵暴力預設了對暴力的無知(méconnaissance),而正是這
樣的暴力才造成了無知。象徵暴力也預設了對暴力的承認
(reconnaissance),正是承認才使得暴力得以正當地發揮作
用。象徵暴力預設了承認,亦即對施加於自身之上的暴力的
無知(Bourdieu, 1987a: 191)。象徵的宰制奠基於無知之上,
亦即對於施加於自身之上的宰制之承認(Bourdieu, 1984: 141;
1994: 187)。
3. 象徵暴力不只具有前述的雙重專斷性的特質(Bourdieu and
Passeron, 1970: 19),我們還可以看到第三重的專斷性;所謂
的三重專斷性(triple arbitraire)包括:一、所施加的象徵暴
力會被認為是正當的。二、象徵暴力所欲反覆灌輸的文化特質
會被認為是正當的。三、象徵暴力的施加方式會被認為是正當
的。藉由這樣的三重專斷性,被宰制者對宰制者的承認便包括
了對宰制者的象徵正當性的承認、對宰制的承認以及對於宰制
之再生產之承認。在無知方面,則包含了對於暴力之無知,以
及對暴力之施加的無知。布赫迪厄認為,任何教育行為在客觀
88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上都是某種象徵暴力,是將某種專斷的權力、某種專斷的文化
強加於人。透過反覆的灌輸,亦即教育,這種專斷的權力和文
化便能夠獲得其正當性,包括將其強加於人的正當性。透過三
重的專斷性,象徵暴力能夠掩蓋這種字深的專斷。權力如果缺
乏將其正當化的程序,權力就難以成為真正的權力,難以正當
化其自身的存在。因此,象徵暴力的功能就在於將權力正當
化,並且將權力的專斷性掩藏起來。
4. 象徵暴力是一種喬裝的暴力(violence déguisée)
(Terray, 2002:
15),它不只是在語言之中運作、不只是透過語言來運作,
它也在各種姿態(les gestes)(例如宗教或世俗的儀式)和客
觀物(例如建築物的空間規劃、構造)之中運作(Bourdieu,
1982a: 20, 222)。象徵暴力傾向透過上述姿態與客觀物來將力
量關係正當化、自然化。透過對於起源的遺忘(amnésie de la
genèse),象徵暴力便能夠永續下去(Bourdieu and Passeron,
1970: 23)。因此,象徵暴力的一個顯著的效果是,能夠將宰制
與服從的關係改變面貌,把權力變成某種魅力或某種卡理司馬
(Bourdieu, 1994: 129)。
而象徵暴力的實行及其喬裝,乃是透過某種「賦予形式」
(mettre en forme)的過程來進行的。將某個事物賦予某種形
式(例如把某些行為以法律來進行定義或規範,或者是將某些
成就發與學校的文憑證書),就是在賦予某個行動或論述某種
正當性,告訴人們這是適當的、是正面的、是好的,亦即某種
可以公開地在大眾面前生產的事物;而與這些正當的事物不同
的東西,就會被認定為負面的、不可接受的(Bourdieu, 1987a:
103)。而諸如此類的象徵生產,也直接地促成了其各種形式的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89
生產,而且也使得其社會效果得以運作起來。
5. 象徵暴力能夠輔助力量關係。它會將自身的力量加乘到既有的
力量關係之中。然而其自身的力量並非某種觀點,也不是字
詞,更不是個體,而是一些既有的、預先被展現出來的稟性
(dispositions)(Bourdieu, 1982a: 133),亦即那些由象徵暴力
所生產出來的慣習(habitus),這些慣習反過來也保證了該象
徵暴力的效力。慣習是某種慣性或慣有力(vis insita),正是
透過慣習,象徵暴力得以具備其行事之效力(Bourdieu, 1997:
202)。
(三)如何抵抗象徵暴力?
象徵暴力是某種教育反覆灌輸的結果,是某種內化的文化,而且
也是社會秩序、社會規範的表徵,是某種價值判斷的標準,它代表了
正確、代表了事物之應然;那麼,要抵抗這種暴力,究竟有沒有可能
呢?
正如我們先前所提到的,在他最晚年的著作《男性宰制》中,布
赫迪厄所提到的可能答案是:如果象徵性的顛覆行動意欲成為現實,
就不能堅持於象徵上的斷裂。換句話說,意圖「顛覆」象徵暴力絕非
一蹴可幾。如果要持久地改變,就必須透過「教育」來施以轉型,並
透過法律來要求承認,然而,這顯然是一項十分漫長且艱困的工作。
如果有可能的話,首先,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談,一是成功地
抵抗象徵暴力的社會條件為何,另一方面則是,在這裡頭社會學所扮
演的角色是什麼(Mauger, 2006: 93-95)。
在社會條件方面,宰制文化的反覆灌輸的成功與否,取決於其接
90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收者對該暴力所要宣稱的正當性和權威之承認,及其對於該文化的內
化、熟稔之程度。在整個社會之中,有些人對於主流文化的內化程
度較深、認同較高,有些人則較低、偏向於質疑主流文化。這也可
以從布赫迪厄對社會空間中的兩種資本的劃分之中看出來(Bourdieu,
1994: 21;Bonnewitz,孫智綺譯,2002,頁 75)。也因此,我們可
以在社會空間之中劃定出一個範圍,並且對於社會空間之中的不同
位置之上的人對於象徵暴力的正當性的承認程度進行分析。分析人
們對於正當文化的內化程度、分析人們認為自己是否具備相應的文
化資格。如此便能夠協助我們理解人們面對宰制文化時自我貶低
(autodepréciation)和自我排除(autoélimination)的程度,以及人們
意圖擁抱主流文化的程度。
事實上,社會中確實存在著對於象徵暴力的反覆灌輸的抵抗,也
存在著不少在教育體制中遭受挫折,也就是在象徵暴力的反覆灌輸的
過程之中的失敗者;其中某些人接受了反叛的次文化,甚至展現出對
主流文化有攻擊性、對宰制文化貶低、不屑的態度。例如某些屬於大
眾文化的、下流階層的人們,經常對於宰制文化進行嘲諷與不齒。這
些現象也展示了他們企圖重構大眾文化、下流文化的社會地位,希望
重新建立起某種與宰制文化相對立的「大眾文化」,提高其地位,將
其次文化神聖化,來和當前宰制的主流文化進行對抗。
但是,僅僅是大眾階級的自我認可與自我神聖化,要對抗宰制
其實是毫無效力的(Bourdieu, 1989: 550)。要對抗宰制,就必須從宰
制之中來著手。從社會空間的劃分來看,宰制內部也是有所分工的
(division du travail de domination),例如「物質 精神」、「經濟資
本 文化資本」的區分。也就是說,宰制的內部仍存在著更進一步的
劃分,在宰制階級當中也存在著相對而言受到宰制的人。在各式各樣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91
的教育以及文化的反覆灌輸之間,並非完全合作無間、和諧無比的;
文化資本並非某種整個社會共享不分的財產。也因此,對於象徵資本
的抵抗也許可以從某種聯盟關係來尋找其可能性,例如宰制階級之中
的被宰制者(某些非主流的知識分子、藝術家、作家,他們擁有文化
資本,但是卻對宰制文化感到某種程度的反感)和其他階級的被宰制
者之間的聯盟,也許能夠在文化再生產的諸多不同場域的象徵鬥爭之
中找到某些可能反抗的時刻。
再者,關於社會學這門學科在這過程中所扮演的可能的重要角
色,也就是所謂的批判社會學(sociologie critique)。社會學式的批
判,能使得宰制階級的某些成員,例如知識分子、大學教授等,意識
到宰制文化的武斷特性,便可能透過批判去試圖打破象徵暴力的無知
機制,進而在某種程度上削弱宰制階級的象徵權力(Bourdieu, 1980:
230)。「批判社會學」也許有能力帶來某種將宰制「擱置起來」(mise
en suspens)的效果。因此,藉由揭發被掩藏起來的諸多宰制的機
制,社會學也許能夠激發人們的意識,使人們意識到宰制的存在、意
識到權力關係、意識到權力的非自然性。如此一來,社會學也許能夠
使得社會中的諸多力量關係得以被揭發開來(Bourdieu and Passeron,
1970: 12)。
此外,社會學也參與在關於「真理」的鬥爭當中。「什麼是真
理」這個問題,布赫迪厄認為是一個信仰的問題,亦即真理的表象
所生產出來的信仰:這是一種關於再現(représentation)的鬥爭,亦
即什麼事物可以被成認為是「科學的」的鬥爭,也就是某種觀點是否
為真的鬥爭。「將自身的觀點普遍化(universalisation)」也是一種普
遍的鬥爭策略,以爭取自身觀點的正當性。社會學當然也無法自外於
這個鬥爭(Bourdieu, 1994: 214)。因此,在某些條件之下,透過科學
92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的、真理的鬥爭,社會學的批判能夠測試社會中存在的諸多政治實作
「是否具備普遍性」(1994: 239),同時也能夠使得存在於社會之中的
各種象徵暴力必須面對批判社會學的考驗。
綜觀上述社會條件,以及社會學的角色,要抵抗象徵暴力,有
三種可能的途徑(Landry, 2006: 91):一、由知識分子擔任批判的
角色。二、由被宰制的群體去反抗由知識分子或群體的代言人所建
立起來的象徵秩序(Bourdieu, 1997: 271)。三、透過所謂的「象徵
革命」(révolution symbolique)(Bourdieu, 1979: 259; 2013: 13-14;
Bourdieu,陳逸淳譯,2012,頁 215),去打破認知結構與客觀結構之
間的協調。
儘管抵抗象徵暴力是可能的,然而卻無疑是困難的,且除了所謂
的「象徵革命」之外,其餘的抵抗途徑必然是漫長的。我們與其期待
被宰制者主動地擺脫與宰制之間的幻想與共謀,還不如期待社會再
生產的條件的基進轉型。這樣的轉型需要的長期的政治行動,且必
須借力於那些與象徵暴力有關的諸多不同機制與機構之間的矛盾關
係(Bourdieu, 1998a: 48)。僅止於揭穿宰制的機制、讓人們認識到宰
制的存在,是不足以擺脫宰制的。因此,布赫迪厄提出了兩個具體
行動的方向:首先,我們可以從事關於事物的秩序的「認知鬥爭」,
例如同性戀的平權運動。且由於仍有與多事物的意義仍然處於懸而
未定的狀態,也因此,我們可以試著建立某些與當前宰制的象徵暴
力互相對立的定義,讓被宰制者擁有一些對抗宰制的武器(Bourdieu,
1998a: 19-20)。其次,布赫迪厄也建議,我們可以試圖進行某種「再
教育」,來改變人們的稟性和慣習(Bourdieu, 2003b: 77);這是一種
長期的、集體性的工作,而且仍須爭取到在許多宰制機構之中的正當
性(例如學校或法院)才有可能成功地進行。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93
六、代結語:反省與批判,以及布赫迪厄之後的
影響
本研究的自我定位,是要去深入探討由布赫迪厄所一手建立的
「象徵暴力」這個概念內涵及其建構的過程並試圖去考察其轉折;而
這整個過程,大約是從文中所提及的 1970 年代開始,一直到 1998 年
間而止。從 1998 起,一直到他逝世之前的 2002 年間,晚年的布赫
迪厄除了持續進行藝術社會學的研究之外,主要的心力則放在以下
三處:一、對電視媒體的改革呼籲(1996 年出版《論電視》)。二、
投入社會運動,努力對抗新自由主義對歐洲的入侵(成果包括 1998
年出版的《防火牆》,和 2001 年出版的《以火攻火》)。三、對自己
過去幾年從事社會運動的反思(具體成果包括 2001 年發行的紀錄片
《社會學是一門戰鬥的運動》(La sociologie est un sport de combat):
以及在過世前幾個月所進行的、較少為人知的重要訪談〈社會學是唯
一能夠賦予我們武器的學科〉(“La sociologie est la seule discipline qui
pourrait nous fournir des armes”, 2002)。換句話說,布赫迪厄對於「象
徵暴力」這個概念的純理論建構與探討,大致上在 1998 年就停止
了,直到逝世以前都沒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因此,本研究對此概念的
探討,在時間上也就探討到 1998 年為止。
在布赫迪厄過世後,他所建立的「象徵暴力」已儼然成為一個重
要的社會學概念,也有不少社會學家使用象徵暴力理論來進行實證
的相關研究,特別是在教育社會學的領域(Hambye and Siroux, 2014;
Ugo Palheta, 2015);此外,在理論層次上也多有對此概念的反省與批
判(Terray, 2002)。在實證研究所帶來的相關的反省方面,教育社會
學者認為,學校體系雖被布赫迪厄視為生產象徵暴力的機構,然而
94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所謂的「被宰制者」或「失敗者」,事實上卻填補了社會競爭與階層
化社會中的某些必要功能,例如進入技職體系、成為勞動階層,而
且這些社會位置是社會中不可缺少的群體;因此,布赫迪厄著重於
「宰制—被宰制」的社會關係之描述與批判,可能忽略了這樣的社會
關係對整體社會秩序的正面效果。另一方面,理論方面的批評者則認
為,布赫迪厄的象徵暴力在理論上似乎是持續再生產、牢不可破的,
這似乎也證成了被宰制者的宿命論、決定論的觀點。但事實上,布
赫迪厄應不會同意這樣的解釋,因為象徵暴力永遠存在著兩個缺口
(Bourdieu, 1979: 547; Terray, 2002: 21-23):首先,「宰制者」並非單
一的群體,其分裂甚至是不可避免的。社會中的宰制可區分為物質
(經濟資本)和知識(文化資本)這兩個方面,且經常彼此對立;也
因此,象徵暴力所創造的正當性並非為單一群體所獨佔,反而引發了
(antinomie de la légitimation),並造成宰制者之
某種「正當性的矛盾」
間的鬥爭。第二個缺口是:既然象徵暴力是來自於「承認」與「無
知」,那麼反過來說,只要在能夠讓人意識到一切宰制所宣稱的真理
都是武斷的,就能夠廢除人們對宰制的「無知」,進而取消對宰制的
「承認」。
至於在布赫迪厄之後,其象徵暴力理論之後續相關影響為何?
這個問題大致可分為兩個方面來探討。首先,布赫迪厄透過其所建
立的象徵暴力理論,建立了法國當代的「批判社會學」(sociologie
critique)的基礎。然而諷刺的是,他逝世後許多重要的社會學家,
包括他所指導的的學生博東斯基(Luc Boltanski)、艾妮克(Nathalie
Heinich),以及拉圖(Bruno Latour)等人,都把布赫迪厄和其批判
社會學定位為某種新的「學術霸權」。第二個方面則是,布赫迪厄
的批判社會學所引發的相關反省,則開始醞釀了後續的法國社會學
論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徵暴力」概念 95
界的「典範轉移」的企圖,包括博東斯基轉而與德國法蘭克福學派
的健將霍奈特(Axel Honneth)合作,去反省「批判」本身,試圖
去探討「批判的可能性條件」是什麼,並欲以此建構他自己的「批
判的社會學」(sociologie de la critique)來取代布赫迪厄的「批判社
會學」(Boltanski, 2009)。拉圖則在他的《再組社會》(Reassembling
the Social, 2005)一書中強烈地批判布赫迪厄的批判與反思社會學的
路徑,並試圖建構自己的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
ANT);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由於拉圖的著作大多以英文撰寫,他對
英語世界的影響力事實上也更甚於法語世界,他的批評也多少引發了
非法語世界對布赫迪厄的重新理解。此外,由於上述諸多後輩對布赫
迪厄的反省與批判,也使得某些社會學家試圖去重新捍衛布赫迪厄及
其批判社會學,包括前述的布赫迪厄的門生艾妮克,以及和布赫迪
厄的另一位重要門生,同時也是他最忠實的繼承者拉伊赫(Bernard
Lahire),都認為批判社會學在今天仍有可用武之地;在 2017 年 11
月號的《辯論》(Le débat)期刊中,多位學者就針對布赫迪厄所建立
的「批判社會學」的議題進行了激烈的交鋒,論戰激烈程度甚至連法
國的重量級媒體《世界報》(Le monde)都針對此主題刊載了一系列
的專文報導。
上述這些「後布赫迪厄」時代的理論發展不僅重要,也可以讓我
們看到後人對一代大師的其理論的反省,以及將來時代的社會學的可
能發展路徑。這部分的由於牽涉到更多的學者、更廣的領域,相關的
脈絡與文獻亦更為複雜,筆者以為並不容易在本文有限的篇幅中進
行清楚的梳理,因此期待透過後續的相關研究,去深入探討上述這些
「後布赫迪厄」時代之理論軌跡。
96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參考文獻
中文部分
朋尼維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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