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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第 10 期 总第 154 期
电影诗意身体的生成
○蒋雯
摘 要 : 本文将“诗意身体”定义为电影中与心理分离的、无法纳入叙事的演员身体。这种身体对应着无限开放、
无限多义。诗意身体的存在曾在柏格森(Henri Bergson)、吉尔·德勒兹(Gilles Louis René Deleuze)、
阿尔托(Antonin Artaud)、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等哲学家以及多位影像身体学的电影评论家、
研究者的先行研究中多次提及,本论主要从导演和表演的角度,明确了“诗意身体”的定义,探索了
其生成要素。并通过分析大岛渚、王家卫和布列松(Robert Bresson)的电影,具体考察了诗意身体在
反叙事的导演方式和与心理、叙事分离的表演方式之间生成的过程。
一、 何为诗意身体 在 ”[1]。也就是说,话剧提供的身体是演员作为生物
的有机身体,而电影虽然忠实再现了演员的身体,也
电影银幕上的身体到底是什么 ?围绕这个命题, 不过是一个投射在银幕上的像。并且,这个像又经过
电影学和社会学领域都早有研究,近 20 年来在日本 了各种分割、编辑、时空的重新配置后,作为身体的
又出现了影像身体学这一以心理认知论为基础,着眼 现在(Present)的表象在银幕上被再现(Represent)出
于影像和身体关系的新研究角度。在关于电影身体的 来。[2] 第二种身体为制作者身体的延长。电影除了具
研究中,身体有时指演员在银幕上的二维投影,有时 有机械本性之外,同时也是一个运动着的身体,这个
指电影制作者通过各种编辑创作后呈现给观众的世界 身体在无数个电影制作者和观众的身体中抽出秩序和
的像,有时指在感知影像的过程中逐渐变化的观众的 平衡,观察、倾听世界。此外,在电影中,影像的机
身体。具体而言,它有三种状态。 械本性不断侵入我们的生物知觉,将我们导向肉眼以
第一种身体为电影身体投射在银幕上的演员身 前没有注意到的世界的“ 潜在 ”领域。它构成了第三
体。电影身体首先应该是投射在银幕上的演员身体。 种身体,即感知电影的身体。银幕上的演员的身体、
德勒兹在《 电影 2: 时间影像 》(Cinéma 2 :L'Image- 电影制作者的身体、感知影像的身体,这三种身体不
Temps )中指出,电影从不提供话剧提供的身体的“ 现 断互相影响渗透,共同组成了电影身体。
蒋雯,东京艺术大学大学院影像研究科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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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诗意身体生成的要素
( 一 )反叙事的导演法中出现的诗意身体
图 1 《 感官王国 》中的窥视镜头
1. 视线同一化装置的破坏
按照电影学者克里斯蒂安·麦茨(Christian Metz)
和史蒂芬·希斯(Stephen Heath)关于电影三种视线构造
的学说,以叙事为中心的传统电影具备连贯的“ 视线
同一化装置 ”
,对观众起着强有力的作用。这三种视
线即(1)电影中人物看虚构世界中人物和事物的视线。
(2)摄影机看人物、事物的视线。
(3)观众看电影的视
线。这三种视线具有连贯性。即摄影机在看,观众在
看摄影机看的,由此观众在看电影中登场人物看的。
视线是观众进入并理解电影虚构世界不可或缺的装置。 图 2 吉和定的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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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dèle)”,在表演中彻底排除了演技和感情代入。
“模
特 ”的脸上基本看不到表情,说台词时没有抑扬顿挫,
动作也很机械。在他的著作《 电影书写札记 》(Notes
sur le cinématographe )中,布列松把“ 模特 ”定位在职
业演员的反面,即“ 不表演 ”的演员。[23]
其 具 体 做 法 可 参 照 出 演《 驴 子 巴 特 萨 》(Au
hasard Balthazar ,1966)的安妮·维亚泽姆斯基(Anne
Wiazemsky)的回忆录小说《 少女 》(Jeune fille ),其
图 5 《 堕落天使 》中金城武的表演
中有一段记述了布列松对饰演杰克的瓦尔特·格林
定含义,于是阿武的故事得以生成并发展下去。可以 (Walter Green)进行的演技指导:
“ 我需要你把所有的
说,这一场戏记录了演员身体中不含所指的能指,再 意图都除去。不要想你在演杰克,不要演他的内心。
加以编辑以后,才获得了谁都无法预料的所指。 最重要的是什么也不要演。”[24] 当然《 少女 》是一本小
王家卫的“ 拼接 ”导演手法,从外部打破了职业 说,不能肯定那里面写的全都是事实,但如果去读
[22]
“制造动机 ”的表演方式。 于是,
演员基于“方法派 ” 一下其他“ 模特 ”的证言,就能了解到布列松的导演
脱离了叙事功能和明星这一结构表象的演员身体开始 方式大致就是这样的。“ 模特 ”的动作、站位和台词,
浮游于意义的海洋中。 全都由导演严密规定,然后以此为目标,一直拍摄到
有趣的是,
“ 拼接 ”手法在大岛渚电影中也同样 表演意图完全消失时,导演才会喊“ 过 ”。所以,布
存在。比如《 战场上的快乐圣诞 》(Merry Christmas 列松的导演手法是让演员“ 什么也不演 ”
。
Mr. Lawrence ,1983)中的演员包括音乐家坂本龙一、 以电影《驴子巴特萨 》为例,有一场玛丽(安妮·维
综艺笑星北野武、摇滚明星大卫·鲍伊,这些非专业 亚泽姆斯基 )越过窗户看见巴特萨被无良少年殴打的
演员的表演与坂本龙一的音乐、户田重昌的美术拼接 戏。玛丽站在窗后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脸上没有任
在一起,使得这部影片从故事、主题,到音乐、美术、 何表情。( 图 6)演员用演技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来
表演,都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氛围。使用非专业演 让观众理解人物和情节,这是以叙事为中心的电影的
员的大岛渚和使用明星的王家卫的电影美学之间可以 情感代入结构。然而玛丽只是站在那里,看不出她在
说有一点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都欢迎演员个别的身 想什么,观众也就无从了解银幕上在发生什么。另有
体,期待这种个别的身体与技术部门碰撞后产生的无 一点值得注意的是,驴子巴特萨也和玛丽一样,无论
可预料的叙事发展,并产生充满混沌诗意气质的电影 是换了主人还是被欺负时,都是面不改色。这也是理
身体。
( 三 )不携带意义的身体
如果说王家卫电影中的演员身体“ 可能是任何含
义 ”的话,布列松电影中的演员身体则通过“ 无为 ”
和“ 不可知 ”到达了“ 不是任何含义 ”的境地。
罗伯特·布列松使用演员的方式与众不同。1950
年以后,布列松不再使用任何专业演员,而以非职
业演员代之。这些非职业演员被布列松称为“ 模特 图 6 《 驴子巴特萨 》中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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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当然的,因为它是一头驴子。然而以驴子作为电影 员 - 媒体 ’。比起能够行动来,他们更善于看和使人
主人公这一设想本身就别有深意。那是布列松想告诉 看。比起能够回答或对话来,更善于沉默,或是持续
我们,作为电影中的“ 模特 ”,人和驴子具有等价的 无穷无尽的毫无意义的对话。
( 例如法国演员布鲁·欧
身体。 吉尔(Bulle Ogier)或让 - 皮埃尔·里奥(Jean-Pierre
布列松拒绝来自演员的自我表现和叙事性,是为 Léaud))”。[25] 阿尔托在展望残酷戏剧的表演时也曾
了将自己的作品从人为的诠释中解放出来,通过电影 说过,“ 所有真实的感情实际上是不可翻译的。真正
的机械性来打开世界本身。布列松电影中的“ 模特 ” 的表达是隐藏明确的含义 ”。[26] 德勒兹所说的“ 新型
通过“ 无为 ”和“ 不可知 ”,逃逸出人为的故事,是被 的演员 ”和阿尔托所说的“ 不可翻译 ”的表演,都可
赋予意义之前无垢世界的诗意身体。 以理解为能够提供“ 诗意身体 ”的演员,他们实践的
是去除心理后的“ 诗意 ”表演方式。
结语 本文也将促成笔者对诗意身体进行后续研究,
即从演员的角度,对诗意身体生成的理论依据和实
本论至此,笔者试图定义“ 诗意身体 ”这一概念, 践可能性进行探索。在这个电影被工业、宣传、娱
即从叙事中逃逸出来的,对制作者和观众的诠释无限 乐和信息操作所侵蚀的时代,科学的大众化、普及
开放的多义的身体。并且从观看者和制作者的角度考 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规模进行着,易操作、更
察了有关“ 诗意身体 ”的相关概念,及其在理论界与 精确的人工智能将更多地取代真人演员出现在影像
电影作品中的模型。 中。而我们日常的身体日益被影像侵入,正在失去
既然从观看者和制作者的角度已经意识到了诗 它本来的样子,银幕上演员的身体也受此影响,正
意身体的存在,那么也应从提供者即演员的角度对此 变得越来越“ 非人类 ”化。正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能
进行考察。德勒兹在《 时间影像 》中说过,“ 我们需 在电影中看到世界的本然和人类具有杂音的身体才
要新型的演员。不只是初期新现实主义电影中的非职 显得如此弥足珍贵。
业演员,还需要职业的非职业演员,或者称之为‘ 演 ( 责任编辑:刘洋 )
注释:
[1] ( 法 )吉尔·德勒兹著 . 宇野邦一,石原陽一郎,江澤健一郎, (representational)的特征。
大原理志,岡村民夫译 . シネマ2 時間イメージ [ M ] . 东 [4] Photogénie 是一个电影用语,由 photo( 意为“ 光 ”) 和 génie
京:法政大学出版局,2006 :280. ( 意 为“ 精 灵 ”)两 个 词 组 成。 原 意 指 照 相 的 效 果。 法 国 电
[2] ( 美 )汤姆·冈宁著 . 中村秀之译 . アトラクションの映画 影理论家乔托·卡努杜(Ricciotto Canudo)曾使用这个词来
初期映画とその観客、そしてアヴァンギャルド [M]. 东京: 主张电影应该力图表现镜头前的(P h o t o g é n i e)真实,而非
東京大学出版社,2003 :3-4. 戏剧的真实。此后,法国导演路易·德吕克 ( L o u i s D e l l u c )
[3] 汤 姆·冈 宁 在《 吸 引 力 电 影:早 期 电 影 及 其 观 众 与 先 锋 派 》 提出电影是光与精灵的神秘结合(P h o t o g é n i e),光与影的
中 指 出, 早 期 电 影 中 的 电 影 身 体 与 其 说 是 间 接 的 叙 事 代 交 响 乐。 法 国 导 演 让·爱 泼 斯 坦(J e a n E p s t e i n)指 出 影 像
行 者(a g e n t), 不 如 说 是 直 接 的 拍 摄 对 象。 他 认 为 早 期 电 是事物赋予镜头新的生命(P h o t o g é n i e),尝试以泛神论的
影 中 的 身 体 是 展 示 性 的 ( p r e s e n t a t i o n a l ), 而 不 是 表 现 性 观点来把握电影。莱昂·摩西纳克(L é o n M o u s s i n a c)则把
的 ( r e p r e s e n t a t i o n a l )。 相 比 之 下, 经 典 电 影 时 期 的 身 体 Photogénie 看成是一种视觉节奏。对于 Photogénie 这个词
则 是 推 动 叙 事 的 代 行 者(a g e n t)和 角 色, 显 示 出 表 现 性 的讨论曾在 1920 年代的法国电影界风靡一时。本论从适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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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机镜头拍摄,具有上镜性这个层面来把握这个词。 常选择了画框大小和位置,也就限制了拍摄这个镜头的机
[5] 德勒兹在『シネマ2 時間イメージ』把显露等待和疲劳状态 位和角度。也就是说,会不可避免地形成对被摄物的特定
的身体态度的电影称为身体的或肉体的电影。参照此说法, 视点。经典叙事电影中大部分镜头是通过蒙太奇来连接、
或许可以把感情和头脑领域的电影称为“ 脑的电影 ”。 形成各种视点,通过对事物进行再建构来达到叙事的目的。
[6] ( 德 )瓦尔特·本雅明著 . 佐々木基一等译 . 複製技術時代の 观众也是通过与各个镜头的视线同一化来理解叙事的。但
芸術作品 [M]. 东京:晶文社,1997 :40. 是《 感官王国 》由于在视线同一装置上的问题,使得观众在
[7] ( 法 )翁托南·阿尔托著 . 宇野邦一,鈴木創士译 . 神の裁き 看的同时也在被看,因而失去了画框外全知者的地位。
に決別するため [M]. 东京:河出書房新社,2007 :67. [18] 大 岛 渚 的 反 叙 事 的 导 演 手 法 中 的 有 关 论 述 参 考 了 由 史 蒂
[8] ( 法 )吉尔·德勒兹,皮埃尔 - 菲利克斯·伽塔利著 . 宇野邦 芬·希斯著,加藤幹郎译的《 电影中的性·政治 》(1985)。
一译 . アンチ·オイディプス [M]. 大阪:河出文庫,2006 : [19]( 法 )罗兰·巴特著 . 沢崎浩平译 . 第三意义 影像、戏剧与音
26. 乐 [M]. 东京:みすず書房,1984:75.
[9] ( 法 )吉尔·德勒兹,皮埃尔 - 菲利克斯·伽塔利著 . 宇野邦 [20] 林青霞 . 窗里窗外 [M].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97.
一译 . アンチ·オイディプス [M]. 大阪:河出文庫,2006 : [21] シネマジャーナル [J].1995,33(6): 32-39.
113-118. [22] 方法派是指以李·斯特拉斯伯格为代表的美国戏剧团体于
[10]( 法 )吉尔·德勒兹,皮埃尔 - 菲利克斯·伽塔利著 . 宇野邦 1940 年代在纽约戏剧界创立并系统化的表演方法和戏剧理
一译 . アンチ·オイディプス [M]. 大阪:河出文庫,2006 : 论,方法派受到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系统影响,以
56-57. 重视角色内心,通过感情记忆等方法追求更自然写实的表
[11]( 法 )吉尔·德勒兹著 . 宇野邦一,石原陽一郎,江澤健一郎, 演为特点。在方法派的训练中,演员把寻找行为动机作为
大原理志,岡村民夫译 . シネマ2 時間イメージ [M]. 东京: 表演的根本。
法政大学出版局,2006:264-270. [23] 原文为「 君のモデルたちに――他人を演じてはいけない、
[12] ( 法 ) 罗兰·巴特著 . 沢崎浩平译 . 第三の意味 映像と演劇と 自 分 自 身 を 演 じ て も い け な い。 誰 を 演 じ る の も い け な
音楽と [M]. 东京:みすず書房,1984:73-77. い。」。( 法 )罗伯特·布列松著 . 松浦寿輝译 . シネマトグラ
[13] ( 法 ) 罗兰·巴特著 . 沢崎浩平译 . 第三の意味 映像と演劇と フ覚書 [M]. 盐尻:筑摩書房,1987:87.
音楽と [M]. 东京:みすず書房,1984:80. [24](法 )罗安妮·维亚泽姆斯基著 . 國分俊宏译 . 少女 [M]. 东京:
[14] ( 法 ) 罗兰·巴特著 . 沢崎浩平译 . 第三の意味 映像と演劇と 白水社,2010:152.
音楽と [M]. 东京:みすず書房,1984:88. [25](法 )罗吉尔·德勒兹著 . 宇野邦一,石原陽一郎,江澤健一郎,
[15] ( 日 ) 前田英樹·江川隆男 . 何を<映像身体学>と呼ぶのか 大原理志,岡村民夫译 . シネマ2 時間イメージ [M]. 东京:
[J]. 立教映像身体学研究,2016, (4):1-7. 法政大学出版局,2006:26.
[16]( 日 )宇 野 邦 一 . 映 像 身 体 論 [ M ] . 东 京:み す ず 書 房, [26]( 法 )翁托南·阿尔托著 . 安堂信也译 . 演劇とその分身 [M].
2008:265-266. 东京:白水社,2015:116.
[17] 在电影中,“ 画框 ”是各个镜头画面内信息的基本单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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