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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法律逻辑
——— 乌尔里希 · 克卢格《法律逻辑 》介评
雷 磊
一、导言: “霍姆斯之谕”?
“法律的生命从来也不在于逻辑,而在于经验。”一个多世纪之前,已故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奥
利弗·温德尔·霍姆斯( Oliver Wendell Holmes) 灵光一现,在其代表作《普通法 》一书中写下了这句名
言。① 恐怕连霍姆斯本人也想象不到,一个多世纪之后,这句话会漂洋过海,对大洋彼岸的中国法学界产
生了何等广泛的影响。它在学者的著作、教师的课堂和学生的习作中被反复引用 ,几乎被捧上法律帝国
的王座,犹如向臣民们下达的一道不容辩驳的谕令 。
事实上,这句话首先出现之处并非《普通法 》,而是作者于一年前发表的对哈佛大学法学院院长克
里斯多夫·哥伦布·兰代尔 ( Christopher Columbus Langdell) 所撰《合同法案例选 ( 第 2 版 ) 》的书评。②
众所周知,兰代尔是影响近代美国大学法学教育至深的人物 。他将法律构想为“一门科学,由数量特定
的原则或原理组成”③。“那门科学所能利用的材料都包括在印刷的书本之中 。 如果法律不是一门科
学,大学就不会屈尊纡贵地去教授它 。”④ 当然,这并不代表兰代尔不重视案例在法学教育中的作用 。 恰
恰相反,作为案例教学法( 苏格拉底教学法 ) 的首创者,兰代尔认为法律的科学研究首先要研究的就是
其初始来源,即案例。只是科学研究不能停留于描述散乱的案例本身 ,而要从一系列案例中提炼出数量
相对较少的基本原则或原理,并加以归类和证立,剩下的工作就只是将这些原则或学说适用于新的案件
而已。正因为如此,兰代尔被认为是形式主义( “机械法学 ”) 的主要代表,而形式主义又主要与逻辑方
法被关联在了一起。在上述书评中,霍姆斯就批评兰代尔“将兴趣完全集中于事物间的形式关联性 ,即
逻辑”,而忽视了“这样一些力量,它们外在于法律但却使得法律成其所是 ,不掌握它们就无法对法律进
行哲学上的把握。”⑤ 在他看来,更为重要的毋宁是“被意识到的时代需求、占主导地位的道德或政治理
论、甚至法官和他的同行所持有的偏见 ”⑥ 。由此,霍姆斯也被戴上了“现实主义鼻祖”的桂冠,被认为高
举起了反逻辑方法( 主义) 的大旗。
当然,反形式主义与反逻辑( 主义 ) 并不意味着反对科学和法律科学本身。 当代学者凯利 ( Patrick
作者简介: 雷磊,法学博士、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① Oliver Wendell Holmes,The Common Law ( 1881) ,Reprinted in The Collected Works of Justice Holmes: Complete Public Writings and
Selected Judicial Opinions of Oliver Wendell Holmes,ed. by S. M. Novick,Chicago,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p. 115.
② Oliver Wendell Holmes,Book Notice of William Anson,Principles of the English Law of Contracts,and Christopher Columbus Langdell,
Selection of Cases on the Law of Contracts,2nd ed,American Law Review 14 ( 1880) ,p. 234.
③ Christopher C. Langdell,A Selection of Cases on the Law of Contracts,with a Summary of the Topics Covered by the Cases,Boston,
MA: Little Brown, 1871,viii.
④ Christopher C. Langdell,Harvard Celebration Speech,Law Quarterly Review 3 ( 1887) ,p. 124.
⑤ See note 2,p. 234.
⑥ See note 1,p. 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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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Patrick Kelley,Holmes,Langdell and Formalism,Ratio Juris 15 ( 2002) ,p. 26, 29, 35.
② Susan Haack ,On Logic in the Law: Something,but not All,Ratio Juris 20( 2007) ,p. 2, 9.
③ Ibid,at 1,26.
④ Eugenio Bulygin,What Can One Expect from Logic in the Law? ( Not Everything,but More than Something: A Reply to Susan Haack) ,Rati-
o Juris 21( 2008) ,pp. 150 – 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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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Vgl. Werner Krawietz, In memoriam Ulrich Klug ( 1913 — 1993) : Juristische Logik im Dienste von Recht und Rechtspolitik,Juristen Zei-
tung 48 ( 1993) ,S. 945.
② Ilmar Tammelo, Renzension: Ulrich Klug,Juristische Logik( 2. Aufl. ) ,Journal of Legal Education 12 ( 1959 - 1960) ,p. 307.
③ Nicholas A. Vonneuman, Book Review: Ulrich Klug,Juristische Logik ( 2nd revised ed. )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aw 9
( 1960) ,p. 733.
④ 例如参见 Jürgen v. Kempski, Besprechung: Ulrich Klug,Juristische Logik ( 1. Aufl. ) ,Zeitschrift für die gesamte Staatswissenschaft 113
( 1957) ,S. 165( 称其为“毫无成果的”) ; ders. ,Besprechung: Ulrich Klug,Juristische Logik( 2. Aufl. ) ,Zeitschrift für die gesamte Staatswissen-
schaft 116( 1960) ,S. 576. 一个比较系统的批评参见 Joseph Horovitz,Law and Logic: A Critical Account of Legal Argument,Kapital 1( A Pseudo-
formalistic Position: Klug) ,Wien / New York: Springer Verlag 1972,pp. 18 - 52.
⑤ See note17, at 308.
⑥ Julius Binder, Philosophie des Rechts,Berlin: Stilke 1925,S. 884.
⑦ 转引自 Josef Essr, Grundsatz und Norm in der Richterlichen Fortbildung des Privatrechts,Tübingen: Mohr 1956,S. 221,n. 368.
⑧ See note 22, at 221.
⑨ Vgl. Ulrich Klug, Juristische Logk, 4. Aufl. ,Berlin / Heildeberg: Springer Verlag 1982,S. 8 - 9.
Vgl. a. a. O. ,
瑠
瑏 S. 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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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a. a. O. ,S. 195.
② See note17,at 310.
③ Vgl. Jean - Louis Gardies,Juristen und Logiker: Die Schwierigkeiten einer Zusammenarbeit,in: Argumentation und Hermeneutik in der Ju-
risprudenz ( Rechtstheorie Beiheft 1) ,Berlin: Duncker & Homblot 1979,S. 225.
④ 当然, 形式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对立或许还被认为对于法律适用的过程理解不同。简言之,形式主义认为法律适用是个从前提推
出结论的顺向过程,而现实主义认为真实的裁判往往是先有结论再找法律依据的逆向过程。对此参见下文关于“法的发现”与“法的证
立”的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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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前提与实际的思想过程之间的巨大差异 ,或者说思想者发现定理的方式与他在公众面前阐述它的方
式之间的差异。① 实际如何发现某个定理是一回事,而如何对这个定理加以有效的证明和辩护是另一
[1]
回事。这一区分被引入法学领域后,即造成法的发现与法的证立的区分 。前者是法律人实际思考得
出某个法律结论的过程,后者则是他对这个结论提供论据进行论证说理的过程 。 无需否认,直觉、偏见
和价值偏好这些因素很可能影响到法律人就法律问题做出的判断 ,但它们属于法的发现的过程,在法的
证立的层面上,法律人还需对实际上作出的判断进行合理化以证明其是“正确的 ”。 更准确地说,法的
发现与法的证立并非两个先后发生的过程 ,而是同一个过程的不同层面。 证立可视为一种对发现脉络
中所呈现之解释性假定的强化,其任务在于创设这样一种方式,它能确保在思维过程的出发点与结论之
间引入一种无矛盾之体系或创设一系列正确的步骤 ,也即对其进行理性重构。②
运用逻辑方法,并不意味着想让实际的法律适用场景按照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模式或形式逻辑的
运算法则来运转,这个场景可以按照适合于交流之目的的任何方式来运转 。逻辑方法所期待的只是,只
要有人主张或意图进行正确的论证 ,他所实际运用的表达就应当具备可被转译为逻辑形式的意义 ,并可
对其逻辑上的可靠性进行检测。逻辑学家并不要求法律判断实际获得的过程应当去遵从逻辑推断的过
程( 尽管在某些场合中可能如此) 。法律判断有可能是“灵光一闪 ”( hunch) 的产物,甚至法律结论可能
是判断者条件反射的结果。但只要主张这些结论正确地来自于特定前提 ,它们就必须要满足逻辑论证
的标准。③ 所以,逻辑方法并不否认法的发现( 心理学层面) 的存在及其意义,但它主要不是法的发现的
工具,而是通过检验从( 被假定为真之 ) 前提到结论的论证有效性来确定结论是否正确的工具。 因为,
“逻辑研究就是对于用以区分正确与错误之论证的方法与原则的研究 。”④更准确的理解是,逻辑方法尽
管不是证立法律判断正确的充分条件 ,却是证明法律判断错误的必要条件 。在某种意义上说,逻辑之于
法律论证的消极 - 证伪功能或许更甚于它的积极 - 证立功能。
克卢格显然对此了然于胸,他在《法律逻辑》中专门用一节阐述了法律中违背思维法则的现象 。 一
方面,他在诉讼技术的意义上分析了违反逻辑在上诉理由中的定位 。尽管逻辑法则本身并非法律规范,
但违反逻辑将导致法律没有被正确适用 ,而至少在德国的法律体系中,法律没有被正确适用被视为违反
法律本身,这属于可上诉的法律问题。另一方面,他列举大量例子来例证了违反思维法则和逻辑的两大
类型,即句法学的误判与语义学的误判及其子类型 。⑤ 因此,正如艾伦 ( Allen) 所说的,法律逻辑是法律
思维的“一把锋利的剃刀”( a razor - edged tool) 。⑥ 它就像园丁手中的剪刀,尽管本身无法结出果实,但
却是使得法律思维富有成果的基本工具 。从这个意义上说,逻辑对于法律判断具有规制性功能 ,因为通
过“灵光一闪”和直觉所获得的假定中并非所有、而只有一部分能通过一系列有效的逻辑论证与被假定
为真的前提相关联。⑦ 这把锋利的剃刀会将无法得到逻辑证立的结论直接剃去,只要它们违背了思维
法则,就是不正确的。
一言以蔽之,只要承认法律是一种实践理性,
而法律判断需要被加以证立,
逻辑就是必不可少的工具。
四、法律逻辑是什么?
法律逻辑如此重要,那么法律逻辑究竟是什么呢? 法律逻辑本身并不是一个能够完全从逻辑的角
① Cf. Hans Reichenbach, Experience and Prediction,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38,pp. 6 - 7. 莱辛巴赫与其追溯者卡尔
·波普进行这一区分的主要目的在于将认识论限于逻辑学的领域。而后来的学者,如苏珊·哈克则认为认识论同时包括心理学与逻辑
学; 波兰尼则主张逻辑也可适用于心理的领域。前者并不影响这一区分,而后者对于本文来说是个过强的主张,但至少逻辑在证立的脉
络中起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② Justyna Holocher, ARSP 96( 2010) ,
Kontext der Erfindung und Kontext der Begründung in der Wissenschafts und Rechtsphilosophie, S. 472.
③ See note 34, at 338.
④ Irving M. Copi, Introduction to logic,2 nd ed. ,New York: Macmillan,p. 3.
⑤ Vgl. Fn. 24, S. 155 - 173.
⑥ Layman E. Allen, Symbolic Logic: A Razor - Bdged Tool for Drafting and Interpreting Legal Documents,Yale Law Journal 66 ( 1956 -
1957) ,p. 833.
⑦ Cf. Junichi Aomi, The Regulative Function of Logic in Legal Decision,ARSP 59 ( 1973) ,p. 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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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来加以界定的概念。正如存在不同的逻辑系统,它们本身并没有优劣之分,所以不同法律逻辑学者对
于法律逻辑也存在不同的理解,并没有什么“原本的 ”法律逻辑,对此的选择是个合目的性和适当性的
问题。① 下面将以四组区分为基础,结合克卢格的理解来加以阐述。
1. 形式逻辑抑或实质逻辑?
所谓“形式的”意味着“句法的、可完全借助于形式语言之语句型式或结构 ( 精致的公式) 来表达的、
无内容无关的”②。或者说,形式可以被理解为这样一个表达式 ,它至少包含一个这样的变量,即通过将
某要素代入这一变量或者说通过让这一变量具备合适的内容 ,这一表达式可以成为真的或假的命题 。③
相反,实质则与内容相关。因此,形式逻辑的任务仅在于表述出在完美的形式 ( 前提与结论 ) 之间起作
用的推论规则。相反,实质逻辑则具有更大的目标,即为结论提供实质正确性的标准。 就法律逻辑而
言,后者意味着要对抽象或具体之法律应然判断提出的正确性宣称提供正确和令人信服的证立 ,④ 而不
仅仅是形式有效性。
将法律逻辑理解为实质逻辑的代表当属恩吉施 。他认为,法律逻辑研究的并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
逻辑体系对于法律的可适用性问题 ,而必须首先由法学自身来提出逻辑问题与任务 。 法律逻辑可以突
破形式性的逻辑公理和基本概念的研究 ,承担起更多的任务。形式逻辑规则只能为法律思维步骤提供
“框架”,而难点却在于对前提———即通过解释形成的法律大前提以及通过涵摄于制定法构成要件特征
之下而形成的小前提———的获得存在诸多怀疑。⑤ 因此,法律逻辑是一种实质逻辑,它一方面以形式逻
辑为基础和框架,另一方面应当联系特定的法学方法论来回答这样的问题 ,即在法律事务中如何获致
“真的”、“正确的”或至少是“合理的”判断。⑥
但是问题在于,如此来理解的法律逻辑就与整个法律论证 ( 法学方法论 ) 本身等义了。⑦ 这就导致
了在探讨逻辑之作用时区分开来的二个方面再次被混淆 : 一方面,实质逻辑因将法律推理的前提问题也
纳入法律逻辑的范畴之内,使得它与推理的结构和规则被混淆在了一起 ; 另一方面,实质逻辑将法律逻
辑的概念与法学方法论的概念相重合 ,混淆了( 形式) 逻辑方法与其他方法各自的功能与界限 。 一个过
于宽泛的概念是无用的,也具有误导性。如此宽泛来理解的法律逻辑不仅不会增强 、反而会弱化逻辑固
有的力量。克卢格正是在形式逻辑的意义上来理解法律逻辑 ( 乃至逻辑本身 ) 的。 他将形式逻辑理解
为科学理论的一部分,科学理论是关于科学知识获取技术的理论 ,而形式逻辑表述出了建构任何科学所
必需的推理规则,它是关于推论正确性的学说。⑧ 做这样的限定是合乎目的的,因为只有清楚界分而非
混淆不同科学的界限才是发挥各自最大作用的途径 。
2. 普通逻辑抑或特殊逻辑?
形式逻辑与实质逻辑的对立还隐含着另一组对立 ,即普通逻辑与特殊逻辑。 形式逻辑被认为适用
于所有的科学,因为不同的科学尽管有其不一样的研究对象 ,但却拥有一样的思维法则。 在任何情况
下,不服从逻辑规范就不存在有意义的讨论 ,而在不再能够讨论之处,在只存在情绪、感情和感觉交流的
场合,人们就不再能说是科学,因为我们不再能够追问对于命题之真伪的证明。⑨ 相反,实质逻辑实际
上暗示,不同的领域存在不同的逻辑,每一种逻辑都是特殊的,法律逻辑也不例外。 因为在不同的科学
① 这也是本文之所以采取先处理“逻辑对于法律的作用”, 再处理“法律逻辑是什么”这种看上去违反逻辑顺序的做法的原因。因
为不管对于法律逻辑的具体理解为何,并不会对法律逻辑之作用造成根本差别。
② See note 8,p. 10.
③ Henrich Scholz, Geschichte der Logik,Berlin: Junker und Dünnhaupt 1931,S. 3f.
④ Vgl. Fn. 13,S. 68, 69.
⑤ Vgl. Fn. 13,S. 75, 78 - 79,85 - 86.
⑥ Vgl. Karl Engisch, 10. Aufl. ,Stuttgart: W. Kohlhammer GmbH 2005,S. VIII.
Einführung in das juristische Denken,
⑦ 恩吉施本人也承认, 实质逻辑与法学方法论之间没有清晰的界限( Vgl. Fn13,S. 80) 。
⑧ Vgl. Fn. 24,S. 1 - 2.
⑨ Vgl. Fn. 24,S.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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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实质材料是不同的,具体的任务也各不相同,就像哲学逻辑、美学逻辑、心灵逻辑这些称呼所提示的。
这种对立事实上还可以追溯得更远 : 在不同科学的思维之上是否还存在一种共同的“元思维 ”或“纯粹
思维”?
克卢格坚决否认存在拥有自身法则的特殊逻辑 。他将逻辑的对象,即从逻辑角度来理解的思维,界
定为命题。命题是某种语言构造物,作为语言构造物,命题所针对的并非事实上的行为,如实际说出的
语言、从心理角度来理解的思维或观念,而是无时间维度的内容。① 因此,逻辑并不调整实际存在的事
物和行为,它调整的是没有时间维度的思想 - 语言语句之间的关系。 逻辑关系是语言要素 ( 语言或其
表达) 之间的关系,它并不能像自然法则那样来确定行为 ( 心理行为、语言行为、行动行为 ) 的顺序,而是
在思想要素之间施加了受结构限制的理性拘束 。② 同时,逻辑法则的有效性与命题的具体内容完全无
关,因为它研究的是命题之间的句法 - 语义关联,而非命题具体说出的东西。所以,任何科学,只要涉及
对命题的运用,就必须服从普遍的形式法则。不同科学的不同之处不在于所运用的逻辑不同 ,而在于它
们赖以出发的前提不同。由此,不同科学从不同的前提出发,借助于对所有科学都同等有效的逻辑法则
推导出了不同的定理。③
所以,法律逻辑指的不是拥有特殊法则的逻辑,而尤指的是适用于法律科学的普通逻辑。④ 进而,
克卢格进一步将法律逻辑限定于法律适用 ———他称之为“法律发现 ”( Rechtsfindung) ⑤———的领域,即
从制定法规定( 包括被认可的习惯法 ) 所包含的一般性指令中推导出适用于个案的准则的过程。 这个
过程涉及推断,而对这种推断进行逻辑分析恰恰应属于法律逻辑的任务 。因此,法律逻辑是关于适用于
法律发现框架之形式逻辑规则的理论 。在此意义上来理解的法律逻辑是普通逻辑理论的特定部分 ,它
的独特之处只是在于它的适用领域即法律发现 。⑥
3. 古典逻辑抑或现代逻辑?
古典逻辑指的是从亚里士多德( Aristotle) 的理论为起源的,以概念、判断与推理为核心的逻辑理论。
而现代逻辑是以弗雷格等人为开端的演算逻辑 ,也可被称为符号逻辑或数理逻辑。 两者的主要区别在
于能否进行符号演算,它们本身并没有孰优孰劣的问题。在当代法律逻辑研究中,尽管大部分学者运用
的都是现代逻辑,但也并非没有以古典逻辑为脉络的著作和教科书 。⑦ 克卢格同样认为,在法律领域中
没有理由径直将“一种”逻辑作为前提,而排斥另一种逻辑的运用。⑧ 事实上,他在本书的主体部分尽管
主要运用的是现代逻辑,但也不时借助了古典逻辑的某些理论。 但毕竟现代逻辑是法律逻辑的主流。
这自然是因为对于法律领域而言古典逻辑存在某些明显的不足 ,而现代逻辑相对具有这方面的优势。
遗憾的是,尽管指出了这一点,但克卢格认为对这两类逻辑进行比较需要以拥有现代逻辑知识为前提 ,
因而超越了本书的研究框架,所以并没有向我们展示出现代逻辑的优势具体何在 。 他只是十分简要且
不加分析地举了两个例子,认为它们“直观地”说明了古典逻辑的不充分。⑨
现代逻辑以公理方法为基础。简言之,公理方法就在于预设了某些命题( 公理) 与概念 ( 基本概念 )
无需证明即可成立,所有其他命题都是从公理和基本概念出发通过运用特定的证明规则和定义规则来
获得的。将公理方法运用于逻辑自身时,所涉及的公理和基本概念自然是逻辑公理与逻辑上的基本概
念。而将它运用于另一门学科分支时 ,除了逻辑公理与基本概念外,还包括了体现该学科特点、不具有
纯粹逻辑性的公理与基本概念。法律科学也是如此。法律科学一开始将设立法学基本概念和最为原则
性的法条,从此出发运用默认为前提的逻辑公理与基本概念 ,借助于链条式定义和链条式证明,以尽可
能无漏洞的方式来获得被推导出的概念与被推导出来的法条 。① 公理化借助于自然语言来进行是有困
难的,因而需要借助于一套缩写符号系统来更为清晰地表达 ,所以现代逻辑也被称为符号逻辑。 当然,
法律体系无法做到完全符号化,只能在自然语言的框架内去运用公理原则 ,但它的专业术语与符号系统
相距不远,因此它能准公理化。如果借助于符号标记法使得逻辑学公理化 ,那么逻辑的主要工作就是如
何从公理和基本概念出发演算结论 ,这就相应获得一种演算逻辑。它之所以又被称为数理逻辑,并不意
味着使思维数学化,或者在其他领域不可适用,而只是因为它运用的是一种数理符号系统 。这不外乎是
对传统意义上之形式逻辑的一种精确和充分的表述 。②
4. 谓词逻辑抑或道义逻辑?
现代逻辑本身亦有不同的类型,如命题逻辑、谓词逻辑、类逻辑、关系逻辑、模态逻辑、道义逻辑 ( 规
范逻辑) ,乃至晚近发展起来的模糊逻辑、对话逻辑、可废止逻辑 ( 也有学者称它们为非形式逻辑,但这
与恩吉施所理解的实质逻辑并不相同 ) 等等。 命题逻辑无疑构成了现代逻辑的基础,克卢格也花费了
相当的篇幅来论述命题演算的基本学说 ,此外他还顾及了类逻辑和关系逻辑在某些场合的有用性。 但
他对于法律领域所属意的是( 一阶) 谓词逻辑,尽管后者也是以命题逻辑为基础发展起来的。《法律逻
辑》一书主要借助了希尔伯特和阿克曼在《理论逻辑基础》一书中提出的一阶谓词演算系统,③并在全书
的最后以附论的形式集中列举了希尔伯特 - 阿克曼一阶谓词演算的定理与运算规则 。
令人惊讶的是,对于今天在法律逻辑领域成为主流的道义逻辑 ,克卢格却没有将它与其他几类逻辑
相并列来详加论述。在写作本书的 1939 年或本书初版的 1951 年( 从序言看定稿于 1950 年 12 月) 这种
缺失尚情有可原,因为道义逻辑此时尚未面世,但在本书后来三次再版时不对此加以补充就有些难以理
解了,特别是这与德国学者一贯的严谨作风不符 。事实上,就在本书初版的同一年,芬兰哲学家冯 · 赖
特( von Wright) 在《心灵》上发表了著名的论文《道义逻辑 》,被认为是这种新的逻辑类型诞生的标志 。④
此后,有关道义逻辑适用于规范领域 ( 包括法律领域 ) 之可能性的探讨层出不穷,并得到了大部分逻辑
学者的支持。克卢格不可能不清楚这种逻辑的基本内涵 。所以,不对其做处理当然不是一种有意的忽
略。因为克卢格认为,谓词演算是最合乎目的的演算法,它能模写出基本的和根本的关系,即模写出从
规范性前提中推导出规范性后果之过程的逻辑结构 ,完成形式逻辑的基本任务。 因此从实用主义的角
度考虑,没有必要将规范逻辑当作特殊的系统 ,即当作道义逻辑。⑤ 在第 18 节中,克卢格进一步花费了
半节的篇幅,通过法律上的例子来证明,将规范翻译为命题演算的表述原则上不存在困难,而道义逻辑
的演算对于法律、法律适用和法律科学领域的逻辑审查而言并不必要 ,尽管提出道义逻辑系统在理论上
是可能的和有用的。⑥ 这种观点可以在同时代的德国法律逻辑学者于尔根 · 罗迪希 ( Jürgen Rdig) 那
里得到支持。⑦ 但以塔麦洛为代表的道义逻辑学家则表示了异议 。 他认为,道义演算虽非必要,但在十
分方便的意义上还是应当来使用的 。不同的实在领域要求来使用不同的逻辑工具与技术 ,道义逻辑对
于法律分析而言并不仅是一种可随意替换的权宜手段 ,这种演算是目前最适合来阐明法律之基本结构
的。是法律要完成的任务本身决定了运用道义演算的可能 。① 对这一争议做深入处理就超出本文的范
围了。②
总之,在克卢格看来,法律逻辑是适用于法律领域的普通逻辑 ,是关于适用于法律论证框架之形式
逻辑规则的理论,这种理论主要应以现代逻辑中的谓词演算为基础 。
五、法律逻辑的理论体系
广义上的逻辑理论包括二个部分 ,一部分是逻辑学,另一部分是逻辑哲学。逻辑学研究的是所谓的
逻辑法则,而逻辑哲学研究的是这些法则的性质。③ 相应地,法律逻辑理论也应该包括这两个部分,只
是它也包括自身的独特内容。法律逻辑除了包括纯粹逻辑性的公理和基本概念外 ,还包括法律领域自
身的公理和基本概念。法律领域自身的公理主要指的就是法律规范,基本概念指的就是法律概念 ( 来
自于法律和教义学) 。法律概念是服务于法律规范适用的工具,因此法律规范是法律适用以及逻辑分
析的基本出发点,狭义上的法律逻辑理论就是以法律规范为中心来构筑的法律逻辑学 。 而广义上的法
律逻辑理论还包括法律逻辑哲学 ,它的问题主要是将逻辑法则适用于法律规范领域的可能性 。 狭义上
的法律逻辑理论涉及相互联系的三个部分 ,即法律规范理论、法律规范的适用理论和法律 ( 规范 ) 体系
理论。其中,逻辑视角下的法律规范理论主要关注的是法律规范的类型与逻辑结构 ,它构成了后两个部
分的基础,因为这一理论不仅会对规范的适用方式造成差别 ,还会对法律体系的建构方式带来影响 。关
[2]
于“条件式规范”④、“允许规范”⑤、“规则与原则之逻辑区别” 等热点问题的讨论大体可归为此类 。 对
法律规范适用的探讨主要包括定义论 、各种法律推理的形式及其特殊问题。 法律体系理论问题则包括
了法律体系的结构及其完整性( 漏洞) ⑥、连贯性( 规范冲突) ⑦等问题。
作为一本法律逻辑学的专著和教科书,《法律逻辑 》并没有系统探讨法律逻辑哲学的问题。 并且,
如前所述,克卢格将法律逻辑定位为关于适用于法律论证框架之形式逻辑规则的理论 。因此,即使在狭
义逻辑理论的框架内,他也主要是围绕法律规范的适用理论来展开的 。 当然不是说他对于另两个部分
没有关注。一方面,从他对逻辑基础理论的阐述,尤其是在谓词演算部分对法律推理的基本形式 ( 芭芭
拉模式 I 和芭芭拉模式 II) 的阐述来看,他无疑是不加区分地认为所有法律规范在逻辑上都由构成要件
( 条件) 与法律后果( 结果) 两部分构成,而这也符合西方学界的通说。同时他也在命题演算的部分提到
了条件与后果之间存在的三种关系 ,即外延蕴含式 ( 充分条件 ) 、内包蕴含式 ( 必要条件 ) 与相互蕴含式
( 充要条件) 。⑧ 但也仅此而已,对法律规范更细致的研究则付阙如,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另一方面,
本书第 17 节“法律的公理化与准公理化 ”其实已部分涉及了法律体系理论。 克卢格明确意识到,逻辑
不仅对于本书所研究之固有法律逻辑的特殊问题 ( 即法律适用问题 ) 这一狭隘领域有意义,也对于整个
法律科学具有意义。因为法律适用只是对取自实在法体系之最小部分的演算化 。而现代逻辑在法律科
学中的一种广泛适用,即在于将现行实在法体系予以公理化 。当然,这种公理化和演算化并不意味着数
学化,因为逻辑比数学更为基础。同时他也诚恳地指出,由于法律体系范围广泛、形式多样,所以在这一
领域进行公理化是个有难度的冒险活动 ,只能够步步为营、逐步推进,而像论题学和修辞学方法在查明
法律公理以及对其似真性进行检验时可以具有使其正当化的功能 。① 因此,构筑一个容纳这些方法、保
持开放的准公理体系在原则上是可能的 。② 至于在这种准公理化的过程中会遇到哪些问题,该如何解
决,克卢格并没有交代,或许这也已经远超出该书的范围了 。
克卢格论述的重心放在法律规范的适用理论 。第 2 章( 总论) 和第 3 章( 分论) 是本书的主体,除了
第 8 节涉及定义论外,其余部分都是对法律中论证形式的探讨 。逻辑是关于推论有效性的学说,而推论
有效性最重要的条件之一是单义性 。逻辑适用于法学能促使通常并不清晰的日常语言表述予以必要的
清晰化,所以定义论是法律逻辑的重要组成部分 。③ 在这个方面,作者基于现代定义论进行了十分精致
的类型化处理,并附之以法律例证。有意思的是,克卢格认为真正的定义是一种规定,去追问这样一种
定义的真假并无意义,它只有是否合乎目的的问题。 法律定义 ( 立法者的定义 ) 就是这样一种定义,它
是一种语言的确证行为( 下综合性定义 ) ,并无真假问题。 相反,法律科学与司法所进行的则往往是一
种语言的确认行为( 下分析性定义) ,存在真假问题。④ 这一观点极富洞见。
总论的其他章节是对数理逻辑基础知识的介绍 ,包括了命题演算、谓词演算、类演算和关系演算。
这些并非克卢格本人的研究成果,其主要的理论来源是希尔伯特和阿克曼的谓词逻辑以及卡尔纳普
( Carnap) 的理论,偶尔也会引用其他人( 如罗素[Russel]和怀特海[Whitehead]) 的学说,并附之以法律
领域的例子。对此本文不作详细展开,读者自可去阅读相关部分。⑤ 只是要指明的是,这一部分的任务
不像某些评论者所认为的那样,只是在于为分论 ( 第 3 章 ) 提 供 逻 辑 工 具。⑥ 提 供 逻 辑 基 础 固 然 不
假———作为普通逻辑在法律领域的应用 ,法律逻辑自然要打下坚固的逻辑基础知识 ,但除此之外恐怕也
要承担起阐明法律逻辑之“一般论证”的形式这一任务。 否则的话,第 3 章的标题也不会叫做“法律逻
辑的特殊论证”了。那么这个“一般论证”形式是什么呢? 当然是演绎 ( 司法三段论 ) 。 尽管备受批评,
但演绎依然是法律适用领域的基本形式和法律判决的常态 。只要法律判断仍需基于一般性的法律规范
来获得其正当性,演绎就必不可少。更何况演绎还具有法哲学上的重要意义 。⑦ 如前所述,克卢格处理
演绎的基础是谓词演算( 及其基础命题演算 ) ,而类演算与关系演算对于谓词演算并不存在取代关系。
后两类的表达式全部可以用谓词演算来展示 ,只是当谓词逻辑涉及属性或关系时 ,后两类演算的展示方
式相比要简洁和直观得多。⑧ 所以它们同样可服务于演绎。
在分论部分,克卢格处理了类比推理、反向推理、当然论证、归谬论证及解释性论证。对类比推理的
讨论独占了本章一半的篇幅。作者在一开始介绍了一些已获得共识的基本原理 ,并讨论了一些古典逻
辑框架内的类比推理理论后,认为它们都不太有用。接着作者基于现代谓词演算与类演算 ,通过分析提
出了一个以法律类比程序作结的推理 。之所以称之为“以法律类比程序作结的推理 ”,是因为他认为类
比的关键并不在于推理的公式,而在于对类比的实质判定的问题,即相似性的确定。至于如何确定相似
性,克卢格引入了卡尔纳普的“相似性之圈”理论。它被界定为: 如果关系 R 是一种相似性,那么就可以
将类 α 命名为指涉 R 的相似性之圈,只要 α 中的每个对子都是 R 对子且任何外在于 α 的要素与 α 中
的所有要素之间都不存在关系 R。⑨ 两个对象之间是否具有法律上的相似性,取决于它们是否处于同
一个相似性之圈之中。而依据定义相关相似性之圈的宽窄,可以进行或多或少的类比推理。 缺乏精确
的定义,就无法进行推断。只要相关的相似性之圈尚未被定义 ,容许进行类比推理的标准就不是逻辑上
的,而是目的论上的。但一旦相似性之圈被定义,那么类比就将采取一种精确的型式。① 当然,这种所
谓相似性之圈的实际效果殊值怀疑 ,而其理论效果也不无疑问。② 至于反向推理,作者通过区分法律规
范之构成要件与法律后果之间的不同关系 ,通过谓词演算证明,如果相关法律前提内包蕴含着或相互蕴
含着各该法律后果,那么法律反向论证意义上的反向推理就总是允许的 ; 如果法律前提外延蕴含着法律
后果,它就是不容许的。③ 对于类比推理与反向推理之间的关系,克卢格一反通常的二选一式的误解:
即不进行类比推理就要进行反向推理或者反过来 。他通过例证指出,这两种推理形式是相互独立的,前
者取决于相似性之圈的确证,而后者取决于法律前提与法律后果之间是否具有内包或相互蕴含关系 。④
当然论证( 包括举轻以明重或举重以明轻) 与归谬论证 ( 指出自相矛盾之处 ) 只以相对较短的篇幅被处
理,它们都是受制于目的论的法律论证方式 ,虽然可以用形式来表达,但很多时候更应考虑的是目的论
上的正确性。⑤ 作者最后还简要处理了常见的解释性论证 ,即主观解释、客观解释、语法解释、体系解释
和逻辑解释,但并没有给出各个解释的论证形式 。⑥
不得不指出的是,对于这一重点章节,克卢格的论述尚有待完善和补充之处 : 其一,作者称这些论证
方式为法律逻辑的“特殊论证”。但是显然这些论证方式并不为法律领域所独有 ,类比推理是人类生活
中常用的认知新事物的方法,⑦反向推理、当然论证、归谬论证在一般论辩中也不罕见,谈何“特殊 ”呢?
如果要说特殊,只能如前文所说是在与演绎这种一般论证形式相比的意义上而言 。其二,一般的法学方
[3]( P. 109 - 118)
法论著作,在演绎和类比等外,都会处理归纳和设证 ,但克卢格并没有处理它们。 不处理设
证或许可以理解,因为至少有部分逻辑学家将它归为“发现的脉络 ”,从而认为它属于心理学或社会学、
而不属于逻辑学的范畴。⑧ 不处理归纳就令人费解了,不仅归纳属于逻辑乃逻辑学的通说,而且在法律
适用领域中,判例法论证和事实查明领域都有可能运用归纳 。 但本书却对此不置一词。⑨ 其三,将法律
解释不加区分地纳入法律逻辑是否合适值得商榷 。解释固然可以被理解为法律论证的形式,但这些形
式是否都属于逻辑形式( 例如目的论解释的论证形式) ? 与法律推理不同,解释解决的是推理的前提问
题,终究有所不同。逻辑关涉形式,但并非所有的形式都属于逻辑。
六、法律逻辑的界限
现在让我们回到本文第三部分一开始提到的第三个误解上来 。 那就是,通过对于逻辑工具本身的
局限与缺陷的批评,进而推出逻辑解决不了法律领域的问题 。这个误解与前两个的不同之处在于 ,它的
前提本身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从前提到结论的推导。与任何一种工具一样,逻辑的确具有自身的局
限与缺陷,但并不能就此推出逻辑无用论。在某种程度上,这些局限与缺陷与逻辑学家个人构筑逻辑系
统的能力无关,而是由逻辑的性质及其界限决定的 。认清这些界限,对于正确理解逻辑及其功能意义匪
浅。克卢格并没有对这一问题进行系统阐释 ,但出于完整性的原因我们将其简要归纳如下 :
1. 对象界限: 两种规范的观念
法律领域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是一个规范的领域 。规范有别于自然,前者是一种应然,而后者是一种
实然。① 逻辑具有真值,但只有描述事实的陈述句才有真假,而规范只有有效和无效的问题,并无真假
的问题。那么,逻辑能否适用于规范和法律的领域么 ? 解决这一问题需要我们区分两种规范的观念 ,即
阿尔科隆和布柳金所提出的规范的前谓述观念 ( hyletische Konzeption) 与表述性观念( expressive Konzep-
tion) 。在前谓述观念中,规范被视为命题型的实体,即特定表达 ( 被称为规范句 ) 的意义。 规范句是规
范的语言表达式,而规范是规范句的意义,就像命题是描述句的意义一样。但规范句不同于描述句之处
在于它拥有一种规定性意义: 某事应当如何。这种观念中的规范不具有语言依赖性 ,虽然它只能用语言
来表达,但它的存在与任何语言行为无关 。相反,表述性观念将规范视为某个主体对语言进行规定性运
用( 意志行为) 的结果。同一个命题可以被不同的主体在不同的场合用来干不同的事 ,如主张、命令、猜
测、质疑。它们的区别不在于命题的内容,而只在于语言使用的语用学层面。② 在法律领域当然主要是
在命令的层面上来使用的。更清晰地说,前一种观念是语义学的规范观念,它将规范视为抽象的思想实
体; 后一种观念是一种语用学的规范观念 ,它将规范视为有时间维度的偶在实体 。 前者是个“想法 ”,后
者是个“东西”。
无疑,东西之间是不存在逻辑关系的,就像两个苹果之间并无什么推论有效性的问题 。作为偶在实
体的规范,其存在方式( 有效 / 无效) 尽管不同于苹果的存在方式 ( 是 / 不是 ) ,但相互之间同样不存在推
论有效性的问题。相反,想法之间却是可能存在逻辑关系的 ,无论这种想法是以描述句的形式呈现的还
是以规范句的形式呈现的。因为逻辑所考察的是句子之间的客观关系 ,而这种关系与句子的具体意义
无关,也与句子的现实关联性( 真的还是假的) 无关。③ 克卢格显然也是支持这一区分的,这从他一开始
就将逻辑的对象限于命题就可窥一斑了 。所以,法律逻辑的对象界限在于,它只可能适用于作为思想实
体的语义学规范世界,而无法适用于作为偶在实体的语用学规范世界 。 而法律适用其实是这两个世界
的叠合: 适用者一方面在从事思维活动,因而要遵循逻辑法则; 另一方面又是在进行意志活动。 法律逻
辑无法决定某个意志活动发不发生 ,而只能为判断这个意志活动之结果正确与否提供必要标准 。
2. 功能界限: 自由主义化效应
在法律逻辑中,实在法是被作为公理来设定的。但是,实在法秩序从自身看来只具有相对的意义,
因为从纯逻辑的角度来看,立法者设立这样一个实在法体系还是那样一个实在法体系并无差别 。 只要
他确保被选择的公理不存在自相矛盾 ,且它们相对于法律命题的演绎来说是充分的即可 。 这是由于逻
辑仅仅作为思维的工具这一定位决定的 ,作为工具的逻辑不能选择作为推理出发点的材料,相反,它可
以被运用于任意的材料。所以从逻辑的视角来看,立法者只受公理学方法之规则的约束。 克卢格称之
为“逻辑分析的自由主义化效应”。④
但是立法者还要受到目的论上的约束 。每种立法行为如果要有意义,就要预设它是合乎目的的,而
在某个目的论框架内发展出这一目的论公理系统就属于法哲学的任务了 。 其实不仅在立法的层面,在
法律适用的层面同样存在一个逻辑与目的论 ( 或者说价值论) 的分工与配合问题。 作为一把“锋利的剃
刀”,逻辑固然具有精确化论证和提供必要标准的作用 ,但它更多起到的是消极功能 ( 排除不合逻辑的
论证) ,目的论或价值论填补扮演的却是积极的角色 ( 提供“对的”、“恰当的 ”标准 ) 。 对于法律适用而
言这两方面缺一不可。另一位德国法律逻辑学家特奥多尔 · 黑勒 ( Theodor Heller) 就曾以类比为例,一
方面对法律适用的逻辑与价值论作出必要的区分 ,另一方面又阐明了两者的结合点。 逻辑涉及待比较
对象间的部分一致性,而价值论则通过比较已知的、在所有具有决定性的规定方向上之共同点,借助于
三段论的手段,将前提中已经暗含的结论发掘出来 。价值论消除了逻辑层面的或然性质和消极性 ,其结
果构成了形式法则适用的出发点 。① 所以,逻辑虽不可少,但其自由主义化效应却需由目的论或价值论
来限定,两者缺一不可。
3. 方法界限: 现有工具的局限
法律逻辑在方法上的界限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逻辑工具适用于法律领域时带来的局限
性。例如,逻辑符号的意义常常不同于法学活动中所使用的术语 。这就导致了,要么形式逻辑语言不足
以容纳对法律相关的事实进行日常语言描述时导致的差异 ,要么将法律事实翻译为符号语言时会产生
“翻译错误”。逻辑符号有时对于法学来说过剩,这就使得原本简单的事复杂化了; 有时对于法学来说
则不足,这就会使得复杂的事物没法被把握 。所以,形式逻辑无法或只能不充分地来把握法律语言的微
妙性。②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部分可能来源于逻辑语言的精确性与法律语言 ( 大部分来自于日常语
言) 的含糊性之间的固有矛盾,部分可能来自于形式与内容并非是一一对应的。 这或许需要我们一方
面在借助于现代逻辑的同时,借助古典逻辑的某些资源来做最大限度的努力 ; 另一方面结合实用性考量
尽量避免将简单的事复杂化或将复杂的事简单化 。
第二个方面是逻辑法则在规范领域产生的悖论 ,如著名的罗斯悖论。在命题逻辑中,存在一个逻辑
法则: X→ XVY。 如果 X 为真,那么 XVY 就总是真的。 但这个原本不存在问题的法则运用于规范领域
时却产生了问题: 当规范规定应当做 X 时,也就意味着应当做 X 或做另一件事 Y 吗? 罗斯 ( Ross) 举的
例子是,“寄出这封信”意味着“寄出这封信或烧毁它 ”吗? ③ 这无疑是荒谬的。换做法律领域的例子也
是一样的: “公民有纳税的义务 ”难道意味着“公民有纳税的义务或有逃税的义务 ”吗? 可能的出路在
于,要么认为规范领域适用一套独特的逻辑 ,这套逻辑与以命题逻辑为基础的普通逻辑至少并不完全共
享一套逻辑法则( 罗斯本人就走的是这条路 ) ; 要么认为这不是逻辑所能解决的,而属于伦理学或法哲
学的问题。如果走前面这条路,那么克卢格所认为的法律逻辑不过是普通逻辑在法律领域的适用的观
点就将难以维系,也彰显出了普通逻辑的局限性; 如果走后面这条路,就意味着逻辑向这些所谓的悖论
情形完全投降,而让位于其他理论了。
所以,法律逻辑自有其界限。这些界限有的产生于逻辑固有的性质 ,有的或许来自于现有的逻辑工
具还不够完善,无法完全把握规范思维的固有特点 。前者是逻辑自身无法逾越的,后者则有待通过未来
的进一步发展而逐步加以克服。
七、结语
逻辑有其作用,也有其限度。在行将结束本文之时,尚需指明两点: 第一,我们是否需要法律逻辑,
这一问题隐含的一个“大前提”在于,我们是否承认法学是一门科学 ( 谓之“法律科学 ”) 。 如果不承认
[4]
法律是一门科学 ,或者认为科学与理性论证无关④,那么法律逻辑学者就会与其对话者缺乏基本的背
景性共识,此时再去说服对方认可法律逻辑的作用就显得毫无意义 。克卢格自然也是在法律科学的传
统中去阐释他对于法律逻辑的理解的 ,尽管他并没有对为什么信奉这一传统作出说明。 这里的争议就
推进到了法的认识论和学科属性层面了 。第二,同样值得考虑的是,法律逻辑本身是否隐含着领域或视
角的限制。这里主要是指法学领域( 视角) 与司法领域( 视角) 。法律逻辑是一种法学逻辑、司法逻辑还
是两者的统一? 有学者区分了法学与司法,认为法学领域的逻辑化能获得部分成功 ,但在司法领域这么
① Vgl. Theodor Heller,Logik und Axiologie der analogen Rechtsanwendung,Berlin: De Gruyter 1961,S. 1,
118 - 119.
② Vgl. Fn. 11,S. 325 - 327. 一并参见该文所举的例子。
③ See Alf Ross,Directives and Norms,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68,p. 176.
④ See note 19,p. 20ff.
第1 期 雷磊: 什么是法律逻辑———乌尔里希·克卢格《法律逻辑》介评 191
做却比打眼看上去要难得多,法学比司法更有可能实现逻辑形式化 。① 但也有论者认为,逻辑对于法学
( 在“法教义学”的意义上来理解) 和司法实践领域都发挥着根本作用 ,因为两个领域进行的是同类型的
思维运算。② 克卢格似乎是支持后一种立场的。 这一问题涉及到对法学与司法关系的理解,同样也涉
及对法学性质的理解。如果认为法学只是一门描述性学科 ,它的任务仅在于更好地说明法律现象 ,并不
为司法实践提供指导,那么法律逻辑就只是一种关于 规范的逻辑,与司法的逻辑 ( 如果有的话 ) 自不相
獉獉
同。相反,如果认为法学是一门规范性学科 ,法学者要像法官那样,站在法律体系的内部去回答应当做
什么和不应当做什么的问题,并为此提供论证,那么就不存在两套逻辑的差别,法律逻辑也就成为规范
本身的逻辑了。
尽管有太多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但经典之作之所以经典,并不在于它终结了某个问题,而更在于
它开放出了更多值得思考且具有普遍性的真问题 ,并为此或明或暗地提供了一些线索 。从这个角度说,
《法律逻辑》无愧于那个时代的经典,对于今天的法律人来说也深具启发意义。 因为,相比于霍姆斯之
谕,我们或许更应该牢记爱德华·柯克( Edward Coke) 爵士的话———“理性是法律的生命 ”③。 而促成这
一生命的,除了经验、价值等诸多因素外,无疑也包括逻辑。
参考文献:
[1] 焦宝乾: “法的发现与证立”,载《法学研究》2005 年第 性分析》,雷磊 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 2015 年版。
5 期。 [4][德]冯 · 基 尔 希 曼: “作 为 科 学 的 法 学 的 无 价 值
[2] 陈显武: “论法学上规则与原则之区分: 由非单调逻辑 性———在柏林法学会的演讲”,赵阳 译,《比较法研
的观点出发”,载《台大法学论丛》2005 年第 1 期。 究》2004 年第 1 期。
[3][德]阿图尔·考夫曼: 《法律获取的程序———一种理
( 责任编辑 鄢梦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