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曲

我快死了。四个月前，我的肺癌已经进入了晚期，生命也开始
倒计时了。我整日躺在病房里修养治疗，身子也没有任何起色。我强撑起
身体，草草翻了放在床头的书籍，突然想起今日是花朝节。可惜我不能下
床走动，像从前那样陪亲人赏花剪彩纸。

今日我的精神和胃口却格外的好，我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躺在病床上休息时，我突然想起昨夜的梦。在梦里，我看见一位绑着麻花
辫的女人朝我走来，她唤了我的名字，让我莫怕。我用力地挤着眼睛，还
是看不清她的面孔，只看见她嘴里似乎在哼歌，梦里的歌声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首尘封于我记忆深处的歌谣。

听我父亲说，我的母亲是四川人，她总爱哼一首四川人才听得
懂的方言的歌曲。后来他们缔结连理，生下了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夜里总
爱哭啼，而母亲便会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唱着歌哄我入睡。

我有着温柔体贴的母亲，严厉却细心的父亲，我本该是世界
上幸福的孩子之一，这一切本该是美好的。可意外就在我五岁那年，母亲
出了车祸，我便再也听不到了那首歌曲。当时我年纪还小，不明白为什么
他们要把母亲关在一个长方形的箱子里，她为什么不反抗，只是静静地躺
在那边。我急得在灵堂上放声大哭。突然一双大手从身后把我抱起，轻轻
拍打着我的背。原来是我的父亲。那位向来令我胆怯的父亲却在我耳边磕
磕绊绊地唱起他妻子生前最爱哼的曲子，哄着她唯一的“遗物”。在母亲
走后，父亲变得越发宠爱我，他把我所缺失的另一份爱补上，为我打造一
个美好无忧的童年和青春期。

后来的我也争气，没辜负父亲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长大，考上
了一所不错的大学。也是在那时，我认识了一位女同学，时蝉。她长得很
漂亮，一双如杏子一般的双眼灵动可爱。况且我也长得不赖，彼此也都对
了眼，双双坠入爱河。毕业后我们各自寻得一份好工作，并在那年的花朝
节结为了夫妻，婚后的我们也是举案齐眉。我又一次天真地以为幸福会降
临在我身上。

可两年后，她将为我生下一个女儿，却难产了。我一向都不迷
信，而在那时却跪在产房外，不断诵经，祈求神明能听见我的祈祷，让我
的妻子得以平安。但事与愿违，我等来的是时蝉的死讯。从医院回去后，
在我怀里的，是一个叫柳舒的女婴，一张属于时蝉的死亡通知书和骨灰。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时蝉的离开是我无法承受的。这也
让我产生了自我了结的念头，可看见她拼了命带来的女儿，我无法想象我
因追随爱人而去，还未满月的女儿应当如何，会怎么样。我只能振作起工
作，只想给女儿一个好的生活，让亡妻放心。在我三十而立那年，因为工
作上的疏忽，我被老板开除了。失去了经济来源，我只能去寻找新的道路。

无奈之下只能选择了做点小本生意。然天无绝人之路，这个过
程我花费了三年才成功，这期间四处碰壁，吃了很多亏，也欠了些钱，终
于在我的努力下生意慢慢有了起色，身为老板的工作量也大大增加，长期
累月下我的身体也逐渐吃不消。最终在三十八岁那年病倒了。

柳舒劝我去医院挂号检查，为了不让她担心便去做了全身检
查。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摆在我面前的竟然是肺癌确诊通知书。这是最让
我无法接受的，那时我十分不甘心，我只想平平淡淡的活着，只想与爱人
共度余生，合家平安，为什么就那么难！

我没办法，只能接受治疗。可病情不断加重，我也一直在吃药和化
疗。过程真的很疼，简直生不如死，我一直期盼哪天就如此死去，可又好
想活下来。我的孩子她还没成年啊，我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看，还有……
还有好多事情没完成。看着镜子里日渐消瘦的我，眼底下的黑眼圈，口腔
里的牙齿也没剩几颗。这个模样当真难看死了，我私心是不想让女儿看见
我如此狼狈的模样，也日日在担心我死后这副鬼样子去见时蝉会不会被她
嫌弃。
 从回忆了抽出思绪，我缓缓睁开眼睛。突然好累，我这一生好像很
忙碌，在努力追求自己想要的，可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我连一只蜉蝣都
不如。

所以当生命走到尽头时，我想要什么呢？那会不会是我的一
生所求？我想了很久，脑海里浮现的只有那首再也听不到的摇篮曲。

身体到了极限，我全身都很疼，钻心刺骨的疼，连呼吸都非
常困难，像被推入万丈深渊一样令人窒息。病房里的心电监护仪传来了警
报，而我也在一阵杂乱中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我身上插满了管子。我隐隐约约听见什么准备后
事之类的话，可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我也放弃挣扎了，我知道这一
次真的不能挺过去了，只能等勾魂使者来把我带走。

我最后是想看一眼柳舒的，可终究要成为我的遗憾了。只是让
我没想到，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温热的触感包裹着我的手。我看不
见，但我知道，是女儿来了。她就这样静静的握着我的手，不说话。

我仅存的那点听觉和意识，让我听见身边传来清脆又空灵的歌
声。它像是有魔力一般，安抚我被病痛折磨的肉体和千疮百孔的灵魂。

“啊……回到思念的故乡，见那望舒…….”

那曲摇篮曲唱完了。

“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