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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以為 無可奉告

他真以為他甚⾄還有殘餘意義。 我並非無可奉告,但我選幽擇微。
他真以為他還剩下甚⾄無意義。 表述的盡頭是⼭⽔。⼀側是我家。
他真以為他還在河流結束之前 還好我在無窮處,⽽不在永恆裡。
洗他的臉,⽽不是在消失之處。 還好我可以放棄,⽽不只是拒絕。
他真以為滿天星⽃在密謀開會 今天的機緣,源⾃於往⽇的斷念。
⽽不是他偶爾抬頭,夜空璀璨。 今天的意義,取決於來⽇的認識。
他真以為他甩嘴巴是在動嘴巴 陽台上的⽩衫,入夜時變灰了。
⽽不是⼼虛作虛⼼,⾃我翻譯。 天空裡的灰雲,入夜時變暗了。
他真以為他⾁體的噪⾳是噪⾳ 還好我在瞬息中,⽽不在明滅處。
⽽不是他精神的撕裂和再撕裂。 還好我感到奴役,⽽不只是阻礙。
2019 2019

巫寧坤(1920-2019) 憤⽽
⼀怒⽽成為⾃⼰的⼈
因為他天真,他受害,他受苦。 不得不怒⽽正視⾃⼰。
因為他天真,他活下來,並且
達到長命百歲。 當他什麼事也想做
他發現什麼事也做不了。
那些害他的⼈,他們早就死了。
他們的兒孫,正在讀他的著作。 當他以為這也許可以說
為他憤憤不平。 他發現這只能跟⾃⼰說。
那些非要把別⼈弄得不像⼈ 當他不想僅僅活著,
結果把⾃⼰弄得更不像⼈的⼈ 他發現他只能僅僅活著。
已經不是⼈。
當他要改變⾃⼰
他們甚⾄不是塵⼟。他們的兒孫 他發現他們要改變他。
正通過記憶他和完全遺忘他們
來否認他們。 當他決定奉獻⾃⼰
他發現他們在決定他。
2019
他是憤⽽認識⾃⼰。
他是憤⽽認識世界。
2019
我不知道該怎樣說他們 無咎
可是我真不知道該怎樣說他們。 不作惡,不敢作惡,在無惡不作者當中
盲⽬⽽盲從。衝動並沖昏了頭腦。 掙得⼀塊⼩空間,做⾃⼰的⼩事情。
從他們⼆⼗多歲開始,他們什麼時候
認真或誠實過,更別說正直, 無咎⽽已。
彷彿⽣命是⼀種更⼤的認真和誠實
⽽他們只能活著,並害怕苟活, 善良,並且⾏使善良,走在⾏善者當中,
彷彿正直是歷史,是剛過去的事件, 盡量擴⼤或不得不縮⼩⾃⼰的範圍。
有待將來評說。現在他們都老了
或快老了,並且怪了,他們竟然成功了 無咎⽽已。
或⾄少在別⼈看來是成功了,因為
他們成名了,並且怪了,彷彿 理智地⽣活,理智地處世,理智地
⽣命是⼀種更⼤的認真和誠實, 教育兒女理智地⽣活處世。
⽽他們都努⼒爭取了,達到了,⽽現在
他們回過頭來,正直地予以評說。 無咎⽽已。
神秘的⽣命啊,偉⼤的未知啊,
你是否對他們太殘忍了,太草率了, 讀書,認識正義,明辨是非,在重⼤事情
甚⾄不讓他們感到⾃⼰有愧於你, 上
不讓他們哪怕有那麼⼀刻想起 清楚⾃⼰的底線,並且內⼼裡死守著。
你偉⼤的神秘,偉⼤的未知。
無咎⽽已。
像觀察世界那樣觀察國家。
2019 像關⼼⾃⼰那樣關⼼政治。
無咎⽽已。
幹⼤事並把它當成⼩事。
沉默並把沉默當成說話。
無咎⽽已。
2019
《奇蹟集》
真理
我躺在露台上, 痛苦之歌
凝望明亮的星星。
然後摘下眼鏡, 我是⽣命的⿊夜。
天空便⼀⽚⿊暗。 我降低快樂以便⼿⽥⼀⼘⼈⾼快樂。
我⼜戴上眼鏡,⼜是明亮的星星。 我打擊窮⼈富⼈,使他們彼此羡慕。
⼜摘下眼鏡,
天空⼜⼀⽚⿊暗。 我挖入你的深處把你引爆
它們都是真理。⽽且 以便你發現⾃⼰的潛⼒和震撼⼒,
是四種真理:兩次星星 讓你發現你這凡俗的⾝軀,
和兩次⿊暗。
這平庸的⾁體,也可以發光,
可以在瞬間變成碎⽚,
得失 像天空裡閃爍的星星。
我在樓下靠著⼤理⽯牆
打開書,這時海風吹來, 嘗試讚美這殘缺的世界(扎加耶夫斯基)
我甚麼也沒看進去,
⽽只是任由書⾴翻⾶, 嘗試讚美這殘缺的世界。
任由我的⽩襯衫翻⾶, 想想六⽉漫長的⽩天,
任由海風吹拂我灌注我, 還有野草莓、⼀滴滴紅葡萄酒。
⽽我不敢治頭看海⾯, 有條理地爬滿流亡者
看風的來源,看我⾃⼰ 廢棄的家園的蕁麻。
擺出迎風享受的姿勢, 你必須讚美這殘缺的世界。
因為我知道我⼀抬頭 你眺望時髦的遊艇和輪船;
就會像俄耳甫斯回頭 其中⼀艘前⾯有漫長的旅程,
那樣,失去得到的。 別的則有帶鹽味的遺忘等著它們。
你⾒過難⺠走投無路,
你聽過劊⼦⼿快樂地歌唱。
⾝影 你應當讚美這殘缺的世界。
想想我們相聚的時光,
當我獨⾃⽤餐的時候, 在⼀個⽩房間裡,窗簾飄動。
常常,當玻璃明晃動, 回憶那場⾳樂會,⾳樂閃爍。
有⾝影朝我這邊走來, 你在秋天的公園裡拾橡果,
我就會以為是你。 樹葉在⼤地的傷⼝上旋轉。
但當我抬頭 讚美這殘缺的世界
你那熟悉的⾝影 和⼀隻畫眉掉下的灰⾊⽻⽑,
便立刻 和那游離、消失⼜重返的
在⼀個陌⽣的⾝影上 柔光。
消失。
回憶瑪麗·安(布萊希特) 巨⼤的陰影——
那是藍⾊九⽉的⼀天, 它時刻提醒我(我甚⾄
我在⼀株李樹的細長陰影下 聽⾒它低語):「你的世界
靜靜摟著她,我的情⼈是這樣 已被光明和⿊暗分割,現在
蒼⽩和沈默,彷彿⼀個不逝的夢。 你就像⼀棵樹,雖然也仰望天空,
在我們頭上,在夏天明亮的空中, 但永遠屬於⼤地。」
有⼀朵雲,我的雙眼久久凝望它,
它很⽩,很⾼,離我們很遠,
當我抬起頭,發現它不⾒了。 世界的光彩
⾃那天以後,很多⽉亮 有些⼈到處浪費⽣命,
悄悄移過天空,落下去。 他們不喜歡⾃⼰,也不知道
那些李樹⼤概被砍去當柴燒了, ⾃⼰該做什麼,於是做些
⽽如果你問,那場戀愛怎麼了? ⾃⼰也不喜歡的事情。
我必須承認,我真的記不起來,
然⽽我知道你企圖說什麼。 他們妨礙別⼈,消耗別⼈,
她的臉是什麼樣⼦我已不清楚, 並因此妨礙和消耗⾃⼰,
我只知道:那天我吻了它。 他們不喜歡⽂學、藝術
和⾳樂,甚⾄⼤⾃然。
⾄於那個吻,我早已忘記,
但是那朵在空中漂浮的雲 可他們到處碰出火花,
我卻依然記得,永不會忘記, ⽣機勃勃:他們就是能源
它很⽩,在很⾼的空中移動。 所以不需要太陽;本⾝
那些李樹可能還在開花, 就是內容,不管形式。
那個女⼈可能⽣了第七個孩⼦,
然⽽那朵雲只出現了幾分鐘, 世界的光彩不為他們欣賞,
當我抬頭,它已不知去向。 卻由他們點燃。但他們
也沒意識到這價值,依然
不喜歡且到處浪費⽣命。
來⾃⿊暗
像盛夏的太陽那樣浪費,
我來⾃⿊暗、鬱悶和疾病, 那樣沒意識,那樣
不是我如今享受到黎明的⿊暗, ⽣機勃勃,那樣光彩
也不是到郊外散散⼼ ⽽不欣賞⾃⼰。
就能消除的鬱悶,或吃了藥
休息幾天就痊癒的疾病。
認識
對⽣活在光明中、歡愉中
和健康中的⼈們,我的嚮往 最初我知道我該知道的,
是無保留的,我走在他們中間, 後來我知道我早該知道的,
經過他們⾝邊,坐在他們對⾯, 再後來我知道我知道的,
欣賞他們,內⼼讚美他們。 再後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的,
現在我體驗⽽不再知道。
但我仍⽣活在陰影裡,
部分是我過去的陰影,更多
是周圍那些在⿊暗中、鬱悶中
和疾病中的⼈們投來的
頌歌
每個⼈都是⼀個宇宙,每個⼈的⼀⽣都是禪的⼀⽣:
我歌頌⼀個好⼈,⼈間如此多險惡⼈⽣如此多憂患世界如此多陰霾
⽽他仍能通過不斷修補創傷和損害⽽保持完整仍能
平穩地度過⼀個⼜⼀個晚上仍能戀愛結婚⽣兒育女⼯作休息
幫助別⼈散步爬⼭旅⾏買禮物送禮物交⽔費電費煤氣費仍能
在上班途中拐進茶餐廳喝⼀杯咖啡看窗外陽光從⼀棵樹掠過另⼀棵樹並且仍能
分辨出那其實不是陽光掠過⽽是風掠過⽽陽光只是靜靜地照著樹
也照著風也照著陽光中樹葉綠⾊的搖晃。
我歌頌⼀個壞⼈,⼈間如此多道德⼈⽣如此多判斷世界如此多審視
⽽他仍能通過不斷修補創傷和損害⽽保持完整仍能
平穩地度過⼀個⼜⼀個⽩天仍能戀愛結婚⽣兒育女⼯作休息
幫助別⼈散步爬⼭旅⾏買禮物送禮物交⽔費電費煤氣費仍能
無視眼裡的怒火眼前的⿊暗⼼中的鬱結腳下的陰晦肺裡的燥熱呼吸裡的廢氣仍能
在回家被妻⼦孩⼦鄙視的途中拐進茶餐廳喝⼀杯咖啡望出窗外看樹葉在陽光中搖晃仍能
既不抱怨⾃⼰也不敢抱怨別⼈在鋼絲般的⽣存線上活著並得到善的耐⼼⽽謹慎的扶持。
我歌頌⼀個平庸⼈,⼈間如此多卓越⼈⽣如此多成果世界如此多輝煌
⽽他仍能通過不斷修補創傷和損害⽽保持完整仍能
平穩地度過⼀個個⽩天⼀個個晚上構成的昏暗⽇⼦仍能
戀愛結婚⽣兒育女⼯作休息幫助別⼈散步爬⼭旅⾏買禮物送禮物交⽔費電費煤氣費仍能
毫無建樹毫無⾒識毫無精神毫無涵養毫不羨慕別⼈毫不想提⾼⾃⼰或抬⾼⾃⼰仍能
在回家途中拐進茶餐廳喝⼀杯咖啡不知其甜不知其苦仍能像領⼯資那樣認真付錢仍能
在無邊無涯無盡的乏味裡搖盪⾝體搖盪雙臂像搖盪⼀葉扁⾈浮沉在⼈海裡。
我歌頌芸芸眾⽣,他們不修煉不打坐不覺悟有過⼀點或幾年理想但很快破滅
有過利他主義念頭但很快打消有過愛情但很快掉進婚姻有過美好願望但從未曾美好過
雞⽑蒜⽪是他們全部的事業為雞⽑蒜⽪爭吵是他們全部的智慧他們都不是佛⽽仍能
不遜於佛仍能在無明中嗔癡中貪妒中教導並帶領⾃⼰活得像佛⼀樣老甚⾄比佛還老
在⼈⽣的⼗字架上⼀釘就是幾⼗年——幾⼗年啊——輪迴過多少次涅槃過多少次復活過多少次仍能
為死者流淚為⽣者勞作為⾃⼰添衣為將來作打算為過去愧疚為現在憂煩仍能
信佛信基督信誠實信責任信⾃⼰信別⼈信明天會更好太陽照樣升起!
看 杜甫
在我看之前世界已存在很久, 他多麼渺⼩,相對於他的詩歌;
在我看之前我已存在很久, 他的⽣平捉襟⾒肘,像他的⽣活,
在我看之前我的眼睛已看很久, 只給我們留下⼀個襤褸的形象,
⽽現在我才看,才不停地看。 叫無憂者發愁,痛苦者堅強。
上天要他⾼尚,所以讓他平凡,
我不抱怨⿊夜 他的⽇⼦像⽩⽶,每粒都是艱難。
漢語的靈魂要尋找恰當的載體,
我不抱怨⿊夜,出於⼯作 ⽽這個流亡者正是它安穩的家。
和性格的需要,我適應了⿊夜
並愛上⿊夜,就像我適應了⽣命 歷史跟他相比,只是⼀段插曲;
並愛上⽣命。我愛⿊夜 戰爭若知道他,定會停⽌⼲⼽;
愛到⿊夜邊緣,我愛⿊夜 痛苦,也要在他⾝上尋找深度。
愛到⽩天。就像總得有⼈做男⼈
有⼈做女⼈,我在⿊夜王國裡 上天賦予他不起眼的軀殼,
做在⿊夜王國⾥該做的事情。總得有⼈ 裝著⼭川、風物、喪亂和愛,
在⿊夜裡聽巴赫和⾺勒,總得有⼈ 讓他⼀個⼈活出⼀個時代。
迎接黎明迎接晨光,總得有⼈天
⼀亮就下樓走走,看看街上
剛醒來或仍在睡著的店鋪,總得有⼈
在早上⼋九點鐘上床,在夢中
聽⾒真實世界或夢中世界的噪⾳,總得有⼈
下午才起床,逢休假傍晚才起床
到茶餐廳喝⼀杯熱咖啡,然後
混在下班的⼈群中,假裝⾃⼰剛下班
正要回家,或正在回家的途中,
順便逛逛超級市場,買些菜,
買些⾯,買些雞蛋,然後回到街上
無意中抬頭,看⾒遠⽅峰頂上
⿊夜⼜已降臨。
同質
這天氣,使我寫詩前
有⼀種要先洗個澡的衝動。
當然我不允許⾃⼰這樣做,
因為這是與現實的混沌感、
可觸摸感和含糊感同質的。⽽我
將在寫詩的過程中
完成淨化。
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既然是這樣,那就是這樣
世界全是詩,物質全是詩, 現在,當我看⾒路邊圍牆上的爬藤
從我睜開眼睛的那⼀刻起, 那麼綠,那麼繁,那麼沉地下垂,
我的赤裸是詩,窗簾飄動是詩, 我就充滿喜悅,讚歎這麼美麗的⽣命,
我妻⼦上班前的⾝體是詩, ⽽不再去想它的孤獨,它可能的憂傷。
我上班前穿衣服穿襪⼦穿鞋時
⼩狗⼩⼩的不安是詩, 既然它是這樣,那它就是這樣。
我對她的愛和憐憫是詩,
我來到街上是詩,⽔果檔是詩, 當我看⾒⼀個店員倚在店⾨邊發呆,
菜市場是詩,茶餐廳是詩, ⼀個看⾨⼈在深夜裡靜悄悄看守著⾃⼰,
⼩巷新開的補習社是詩, ⼀個廚師在通往⼩巷的後⾨抽煙,
我邊走邊想起女兒是詩, ⼀個老伯柱著拐杖推開茶餐廳的玻璃⾨,
路上比我窮苦的⼈是詩, 我就充滿感覺,讚歎這麼動⼈的⽣命,
他們⼿中的⼯具是詩, ⽽不再去想他們的痛苦,他們可能的不幸。
他們眼裡的憂傷是詩,
⽩雲是詩,太古城是詩, 既然他們是這樣,那他們就是這樣。
太古城的⼩公園是詩,
⼩公園躺著菲傭是詩,
她們不在時是詩,她們在的地⽅是詩, 朝露
上班是詩,上班的⼈群是詩,
巴⼠站排隊的乘客是詩, ⼈⽣不是夢,正相反,
我加入他們的⾏列是詩, 它是我們宇宙般無邊的長夢中的
被男⼈和女⼈顧盼的年輕⺟親 ⼀次醒,然後我們⼜回到夢裡。
和她們⼿裡牽著的⼩男孩⼩女孩是詩,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合著眼睛
巴⼠是詩,巴⼠以弧形駛上⾼速公路是詩, 來到這世界上,為了適應光明;
⾼速公路是詩,從⾞窗望出去的九⿓半島是詩 ⼜漸漸失去視⼒,為了再適應⿊暗。
, 你現在醒著的形式,只是⼀種偶然,
鯉⿂⾨是詩,維多利亞港是詩, 下⼀次你醒來可能是⼩草,
銅鑼灣避風塘是詩,漁船遊艇是詩, 或草尖上的露珠。
我下⾞是詩,在紅綠燈前⽤⽣硬的廣東話
跟我打招呼的那位叫賈長老的⽩⼈傳教⼠是詩
, 天堂、⼈間、地獄
他信主得救是詩,我沒信主也得救是詩,
不信主不得或得救是詩, 你⾝上有天堂,但你看不⾒因為你以為它
太陽下⼀切是詩,陰天下⼀切是詩, 在別處,
全是詩。 你⾝上有⼈間,但你也看不⾒因為你只感
到⾃⼰在地獄,
⽽我的詩⼀⾴⾴⼀⾏⾏全是世界, 所以你⾝上全是地獄但你以為這就是⼈間
全是物質。 ⼈間就是這樣。
我也曾像你⼀樣是地獄⼈,但後來像移⺠
那樣,變成⼈間⼈,
再後來變成天堂⼈但為了⼀個使命⽽長駐
⼈間,
偶爾我也回地獄,像回故鄉。
恢復
不走⼈⾏道⽽走沿⼈⾏道停泊著⼀輛輛汽⾞的⼤街吧,
或走⼈⾏道鐵欄外那⼗⼨寬的邊沿;
並時不時⽤左⼿扶⼀扶或摸⼀摸鐵欄,或⽤右⼿摸⼀摸或碰⼀碰汽⾞窗玻璃或倒後鏡,或留意
排⽔管檢修孔蓋上經年累⽉的拙稚圖案。
不看前⽅,不看⾏⼈,不看景物從⾝邊掠過⽽只看陽光中⾏⼈⾊彩斑斕的長腿在節⽇似的紅⾊
鋪路⽯上英雄似的步伐吧,
或把頭偏向右邊看咖啡館⾨⼝那輛罩著防⽔油布的摩托⾞和那三張摺起來底⾯朝向你的桌⼦吧
,此刻你遠遠看那裡並想起你和朋友在那裡消磨⼀個個下午,⼼情似乎比實際在那裡消磨還愉
快!
向⾺路邊那輛廢棄的破⼿推⾞⾏注⽬禮吧,它就是你不久前遇⾒的古代智者表示⾃⼰老死時要
成為的樣⼦——啊,向他歪斜的軀殼鞠躬吧!
在你⼼靈的筆記本⾥,為那個坐在垃圾回收廠⾨⼝頭戴紅⾊安全帽⾝穿螢光漆條⼯作服的修路
⼯畫⼀幅粗線條的素描吧;
讓出汗的⼤腿與燠熱的短褲之間那層粘乎乎的感覺多逗留⼀陣⼦吧,它的預期壽命最長也只有
幾個⼩時!
向⼩巷⼝那個老⼈和那條狗發光吧,他們在享受整個街區唯⼀暢通無阻的⿈昏之風,他們都精
通城市與⼤⾃然的關係術,都是懂得和願意的實⾏者,雖然他們互相並不認識。
承認吧,承認天地並不知道你。承認並接受!
撤下對⼈對事的激與憤吧。對所知保持⼀種無知,對消逝的保持歌唱。
⽇常的奇蹟
當你在譬如這個巴⼠站遇⾒譬如這位少婦,
她並不特別漂亮卻有非凡的吸引⼒,
你想愛她你想認識她你希望待會兒能跟她
同乘⼀輛巴⼠坐在她⾝邊然後跟著她下⾞哪怕是
僅僅遠遠望著她的背影看她進入哪⼀幢⼤廈
打開哪⼀扇幸福的家⾨;或譬如這位老伯,
他臉⾊安詳好像已看⾒了天堂的樹冠,
他頭上的⽺⽑帽溫暖純樸,他眼裡
含著使你想做他的兒⼦的慈光,
他瘦弱的⾝體再次使你想做他的兒⼦
以便好好照看他⽤無限孝敬的語⾔
輕聲跟他說話,扶著他回家;
啊,他們,那少婦和那老伯登上同⼀輛巴⼠,
使你失落⼜惆悵,同時洋溢著幸福,
當你的巴⼠駛上⾼速公路,⼤海聳現,陽光寧靜,
你多想讚美多想感恩。你確實應該讚美
應該感恩,因為你⽬睹了⽇常的奇蹟,
那是瞬間的奇蹟,你隨時會遇⾒你⾃⼰
隨時也在創造的奇蹟:那少婦⼀直是痛苦的,
她跟丈夫跟家公家婆天天吵架,跟同事合不來,
對⾃⼰感到厭惡,無窮和無端的煩惱正糾纏著她,
陷她於絕望的深淵;那老伯兒⼦爛賭,女婿包⼆奶,
老朋友和舊同事走避他,因為他⼜窮⼜不幸,
他出來是為了散散⼼,為了躲開老伴的嘮叨;
但有那麼⼀些瞬間,例如在⼤街上,
⼀些別的事物吸引著他們,或⼀陣風吹來,
或剛才在路上照了五分鐘陽光,使他們⾝⼼放鬆,
不再想家⼈,不再想⾃⼰,不再想⼈⽣,
不再想賬單,不再想電視連續劇,⼦女的學業或前途,
鄉下的窮親戚,樓上沒完沒了的裝修,
隔壁另⼀對夫婦和他們的⼦女無⽇無夜的爭吵,
於是像⼀艘飽經風吹浪打的船駛進港灣,
他們歸於平靜,找回⾃⼰的靈魂和感覺,
恢復了⽣命⼒,恢復了⾝體的光亮,並在瞬間被你看⾒
使你想讚美想感恩使你置⾝於⽣命的光亮中,就像此刻
你的神采正被你⾝邊的乘客悄悄羨慕著。
裁縫店 幸褔
幸福的是永恆的宇宙,永恆的太陽,
我凌晨回家時,常常經過⼀家裁縫店 永恆的天空,永恆的星星,
——當它燈火通明時我才發覺我經過它, 永恆地寂靜,永恆地寂寞,
⽽它並不是夜夜都燈火通明。我經過時 沒有煩惱,沒有憂愁,沒有悲苦。
總會看⾒⼀個⾝材清瘦、兩鬢斑⽩的老⼈
獨⾃在熨衣服。他乾淨整潔,⼀邊熨衣服 幸福的是短暫的風,短暫的雲,
⼀邊開著收⾳機,在同樣整潔的店裡。 短暫的花草,短暫的露珠,
每次看⾒這⼀掠⽽過的畫⾯,我就會失落, 轉瞬就消逝,轉眼就凋零,
儘管我的步伐節奏並沒有放緩。那⼀瞬間 來不及煩惱、憂愁或悲苦。
我希望我是他,這樣安安靜靜地⼯作,
像天堂⼀樣沒有乾擾,讓⿊夜無限延長。 幸福的是你們,⼈呵,
我不斷閃過停下來跟他打招呼的念頭, 在永恆地寂靜永恆地寂寞的天地間,
但我的靈魂說:“「這是個奇蹟, 在虛空⽽無感情的⼤千世界裡
你闖不進去,因為你不是 煩惱、憂愁、悲苦和相愛。
也不可能是它的⼀部分。」
⾃由
⾼樓吟
我看⾒別⼈都是⽤⼀條繩⼦牽著狗
那些⾼樓⼤廈,我愛它們, 出來散步。⼤狗⼩狗都跟著主⼈的腳步
它們像⼈⼀樣忍辱負重, 快速地跑動。我的⼩狗不這樣,
⽽且把千萬個忍辱負重的⼈藏在⼼窩裡, 我們嘗試給她系上狗帶,她不是不喜歡,
它們比⼈更接近⼈,比⼈更接近天, ⽽是根本不知道怎麼走。我們冬天也學別⼈那樣
比⼈更接近⼤⾃然,但它們像⼈, 嘗試給她穿衣服,她也不是不喜歡,
它們的苦和愛是無邊的,像我, ⽽是根本不知道怎麼走。總之,
它們的淚⽔是看不⾒的,像我, 給她任何約束,她就呆立不動。
它們的靈魂是純潔的,像我, 我了解她,她跟我⼀樣,
它們像⼈⼀樣,像⼈⼀樣, 溫順、害羞、膽怯,
互相挨著互相擁抱互相凝視, 但頑固地堅持⾃由。
它們眼睛碩⼤,炯炯有神,
它們通神,它們是神,
但它們像⼈⼀樣,像⼈⼀樣,
它們年輕、健壯、衰老,
⽪膚剝落,⾝體崩潰,
像⼈⼀樣,像⼈⼀樣
來⾃塵⼟,歸於塵⼟。
我認識⼀個女⼈
我認識⼀個女⼈,我相信我是世界上唯⼀悄悄注意她和她⻘春怎樣消逝的⼈。
她還是少女的時候在⼀家麵包店⼯作,⼀⼤早就來開店⾨做準備,她有著
似乎苗條兩個字就是為了等待她出現的⾝材。她頭髮⼜⿊⼜長,紮成⼀扎擱在背後。
她純粹的⿊眼睛——正是那雙眼睛使我黯然神傷。
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因為我從來不是她的顧客——後來我多希望我是,哪怕就⼀次,
從她⼿裡接過⼀個麵包,聽她跟我道⼀聲謝,當那家麵包店有⼀天突然就關閉了。
我常常想起她,每次經過那個換成了藥店的店⾨⼝我就想起她彎下腰⼀⼤扎長發落在背後
的形象。有時候我突然來了希望,希望看⾒她成了藥店的店員。
半年後我才在路上重⾒她,拉著⼀輛⼩⾞,不知道是乾什麼⽤的。⼜半年後我⼜看⾒她,
還是拉著⼀輛⼩⾞,但這⼀回另⼀隻⼿還拉著⼀個⼩男孩。我希望⼜不希望那是她兒⼦。
然後我隔幾個⽉,有時候隔⼀年,就會再看⾒她,在⼈群中我⼀眼就能認出她。有⼀次
看⾒她穿著紫紅⾊⾼統鞋,很不像她平時的風格。有⼀次⼜看⾒她拉著⼀個⼩男孩——
可能還是那個⼩男孩。
幾年後,那是三年前,我突然看⾒她變成另⼀個女⼈,她的長發鬆了,也亂了。
亂發下那雙悲傷的,無神的,失落的,痛苦的眼睛呵。她發⽣了什麼事?失戀?
離婚?最重要的親⼈去世?失業——還是⼀直在失業⽽現在終於陷入最絕望的困境?
三年來我⼜好幾次看⾒她,她那雙也讓我悲傷,無神,失落,痛苦的眼睛呀!
當她走在匆忙喧鬧的⼈群中,只有我⼀眼就認出她,只有我知道她曾經多麼美麗過,
也只有我依然看⾒她的美:她依然的,儘管不會有⼈發現的美,和她曾經的,
再不會有⼈知道的美。因為我相信我是這世界上唯⼀悄悄注意她和她⻘春怎樣消逝的⼈,
我甚⾄比她更強烈地感到那消逝的⼒量。
有⼀兩次,當我看⾒她,當陽光剛好突然照在她臉上,使她的臉⾊好像有了光彩,
使她眼睛好像⼜純粹了明亮了,我是多麼地喜悅呀!
我的靈魂 女兒
多年前,我曾在詩中說 我的⼩冤家,⼩喜鵲,⼩鬧鐘,
我的靈魂太純淨,站在⾼處, 她的靈魂到處⾶揚,幻想的翅膀⾼於藍天,
使我失去棲⾝之所, 她說:「爸爸,」眼裡閃爍迷⼈的光輝,
幾乎走上絕路。 然後就不說話了,繼續在床上蹦跳,
彷彿蹦跳才是⽣命的責任,藐視我坐著的笨樣。
多年後,當我偶爾碰上 她⼜說:「爸爸,」這回嘴邊露出⼀絲兒微笑,
那舊作,我驚訝於那語氣, 然後⼜不說話了,繼續唱她⾃編的歌兒,
它使我感到有些羞慚, 靈魂⾶上了天,我敢肯定。
它竟如此地⾃以為是。 我的⼩搗蛋,⼩淘氣,⼩冒失⿁,
她的靈魂真不在⾝上,像⼀個風箏拼命⾶升,
如今回想,我仍驚訝於 我得每時每刻抓住那條想掙脫的線,
那語氣,但更驚訝的是, 讓她知道地球在這兒,爸爸在這兒。
我看⾒我那靈魂,依然站在⾼處, 她說:「爸爸,」聲⾳也是夢⼀般的,
依然純淨,即便做了丈夫 然後⼜不說話了,繼續在床上蹦蹦跳跳,
和⽗親已有⼗六年, 彷彿爸爸是她⾃⼰的腦袋,
這靈魂還跟原初⼀樣,絲毫無損。 隔⼀會兒就要摸摸還在不在,
或者像⼀杯⽔,渴了喝它⼀⼞⼜放回原處。
「爸爸,」這回她悄悄給我⼀個吻,
禮物 並且知道我會感到幸福——她⽬光比我還敏捷
——
我永遠記得這個場⾯:有⼀天 「爸爸,」她說,「咱們去公園玩好嗎?」
我爬上我們⽊屋家⾨⼝對⾯的⼩⼭頭。 迷⼈的光輝,甜蜜的微笑,夢⼀般的聲⾳,
那是個美麗的⼩⼭頭,⼭腰有⼀⽚柳樹林 靈魂終於降落在⾝上,但立即⼜要起⾶,
風⼀吹就樹葉翻⾶,⽽風永遠在吹, 「好啊,」我說,我怎麼好意思拒絕呢,
我們住在⽊屋區的⼗多年間,那個⼩⼭頭 我這個幸福的爸爸。
像我的⼼靈⼀樣豐富,它就像我的⼼靈,
⾼於我,遠於我,超越我,但永遠在我的視野裡。
那天下午我站在⼩⼭頭上,整⽚⽊屋區在⾺路邊
就像⼀堆廢鐵⽪,跟附近的廢⾞場沒有兩樣。
我看⾒⺟親蹲在我家⾨⼝的⽔⿓頭邊洗鍋,
她原來⾼⼤的形象此刻在我眼底下變得弱⼩,
我隱約聽⾒刮鍋聲,我看⾒在她背後,在遠⽅,
⾼樓如林,幾⽚⽩雲飄過上空。
當刮鍋聲再次把我的⽬光吸引到⺟親那裡,
加上我的想像,我能漸漸看清她輕快的動作,
那⼀刻我領到了⺟親和貧窮給予我的禮物,
它⼀直是我的護⾝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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