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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LT1100 大學中文(一) 2015-2016

〈大學四季〉
王良和

南風一拂,青葱的校園就睡意撩人了。只有蟬聲仍知知不絕,為我講一個愉
段一
快動人的故事。

去年夏天,我考上中文大學,結束了三年來參加公開考試的慘烈戰爭,身心
安頓下來。在宿舍打點了一切,預備好要用的書籍,新的學校生活就開始了。我
段二 擁有一張靠窗的單人牀、桌子、書架和綠玉色的枱燈,這些都是我從前沒有的;
就有,也並非真正屬於自己。房子朝北,窗外正對吐露港和八仙嶺。沙田的山山
水水,一直是我愉快生活的泉源。山中一日,人間千年。我自覺有這麼一點仙緣,
可以朝飲馬鞍的流水,暮餐鹿山的飛霞。八仙,是這一切的見證。

時常,在午後綣雲飄飛的藍天下,優閒地伏案寫詩。創作的過程是痛苦的,
許多過來人都說過了;但我寫得那樣愉快,是因為有山水相伴嗎?倦了,抬頭一
看,八仙嶺依舊靜穆地坐鎮北方,聯袂守護溫文的吐露港。一切都好像這樣從容
段三
簡單了。我下筆往往是毫不急切的,何況山水又自來親人,予人靈思?風起的時
候,八仙翠袖一揮,忽忽縮小,還來不及接應,早已飛進懷中了。時常,我的心
隱隱浮著這麼一座大山,連綿千里,空靈靜絕。

夏末的好幾個黃昏,我坐在窗前讀李白詩。有一次,剛讀到「眾鳥高飛盡,
孤雲獨去閒」,忽然聽見一陣啁啁噪噪的聲音,原來是一群小鳥在我窗前飛過,
大概知道黑夜將臨,趕著歸巢吧。起初,我還以為那幾點黑影是蝙蝠,後來想想,
蝙蝠是很少成輩在山間朝同一個方向飛的,更不會叫得這麼好聽。一連幾天,不
遲不早,吱吱喳喳的鳥聲準確報時:黃昏 ─ 黃昏我總是放下手中書,站起來,
段四 踮著腳跟,目不轉睛追捕群鳥的蹤迹,直到超出視線之外為止。鳥聲遠去了,漁
歌櫓節又隱隱送過來,只見三三兩兩的舴艋舟,在近岸的水域逡巡撒網。船上的
少年,拿兩根木棒敲響船欄,劈劈啪啪,把膽怯的游魚,驚嚇得失神亂撞,跌入
羅網;半山之上,守在窗前的人呢,卻聽得渾然忘我,臨窗微笑。我自知,在山
水的面前,往往是情不自禁,有一點失儀的;要不然,日落時跟我對望的吐露港,
就不會羞得一臉徘紅,且把黑夜的簾子,輕輕拉下來。

說吐露港之夜神祕,卻又不盡神祕,就好像一首略為晦澀的新詩展示於你的
眼前:詠燈、暮樹、狀山、記水,當然少不了描繪山頭的月色。去年中秋,我跟
十來個在迎新營認識的同學,迎風追月。剛剛步出宿舍,猛抬頭,當頂那一球汪
汪的水晶,接也接不住的流光滿溢下來,金燦燦嘩啦啦的潑得我一頭一臉皆盡
段五 濕,涼涼冷冷的,沿途也就打了幾個噴嚏;一步揮落一袖月色,金金的浸了滿地,
任路旁的松影輕拂好多年了,我沒有提過花燈,甚至連想也不曾想過。那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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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了一顆童稚之心,望著手中閃爍不減的火光,忽然喚起了我重重的夢,不由
得想哭了;並非因為傷心,而是實在太高興。我無法想像,一個在大千世界泡了
二十年的人,在四周虛偽的面孔中,有時不免懷疑,自己那顆赤子之心,是失去
了;卻原來並未失去!拋下平日拘謹的情懷,月下,我竟像孩子那樣,提著花燈
邁著輕鬆愉快的步伐,甚至琅琅哼起歌來。這是我不能不感謝的。夜色中,我們
像螢火蟲飛到大學體育館的看台,坐下來,在地上和欄杆點了蠟燭,切了月餅,
分到各人的手上。拿著蛋黃蓮蓉月餅,一口咬去,彷彿咬下一角明月似的,甜甜
香香。我瞇著眼睛瞟了天上的皓月一眼,她好像覺得痛,眼巴巴的望著我,我暗
自笑了。吃過月餅,彈吉他的彈吉他,唱歌的唱歌,我則躺在看台上,閉了眼睛,
任山風輕吹,月光拂撫。我在把握動盪的人世間,難得的一刻安詳和美感。

就是為了要尋見山水以外的美,在一個秋天的黃昏”獨自走到火車站附近的
碼頭,見了船就跳上去。不久,船開了,朝著烏溪沙的方向破浪前航。在向晚清
柔的海風中,我探首船篷外淼淼的滄波,感動於海天之色調配得如此和諧與絢
麗。當坐西的鹿山仍然落霞蓋頂,朝東的馬鞍山已經明月初升了。日月遙遙相對,
牽引著吐露港的潮漲與潮退。海鷗低迥,蒼鷹高飛,各有姿態,使觀看的人頓生
段六 淡遠的情趣。小船靠岸的時候,驀然回首,暮色中指認中大的樓房,山上面海屹
立的,就是我的宿舍知行樓了,想不到遠看竟有一點飛閣流丹之感。自西而東,
日光節節遞減,天,漸漸暗下來了。到了烏溪沙,穿過一叢叢的紅木樹,走在多
碎石多苔蘚的灘上。鹹滷的海風吹過來,夾雜螺蚌的氣息。四周靜得連潮漲的聲
音都歷歷可聞。浪花沖擦著水濱的小艇,夜了,還會有人來划艇嗎?最富漁村風
味的,要算兩條伸向海中的木橋了,簡陋和蒼老得使站於其上的人感到不安。

那夜,我就坐在其中一條木橋上,聽一個看船的老人講他年輕的故事。天已
經黑了,在微茫的月色下,我只能看見他花白的頭髮和手中的煙光;他那雙老花
段七 眼睛,又能看清我的面孔麼?明天,要是彼此在路上相遇,恐怕都難以相認;然
而,我們竟就這樣絮絮地傾談了。年輕的歲月,真是一個多麼美麗的故事。倘若
因為他的故事太長而誤了我回程的末斑船;那麼,就留在烏溪沙聽一夜的潮聲
吧,或者從另一個角度看晚後的漁火。

秋天夜裏,漁火特別多。凌晨一兩點的時候,只要天青,沒有海霧,就會看
見二十多艘大小漁船,繁星一般密集在吐露港這溶溶的天河。要是沒有漁燈的點
綴,純黑的吐露港,難免顯得有點孤清了。船有大小之分,燈自然有多寡之別。
小船一燈,不大明亮,彷彿零星的金甲蟲,在黑夜中飛翔。大船二燈,煜煜明燦,
燈光映於水中,宛如四瓣金蓮,兩兩對開;遠看真以為觀音菩薩領著眾仙,坐在
段八 無上真靈的蓮托,光華四射,纖塵不染,自南海浮水而來。那種感覺,真是驚喜
得不能自已。其實,那只是一群漁民,深夜作業罷了;間或圍個大圈,合力拖網,
有時零星分散,各碰運氣。冬天夜裏,偶然仍可看見兩三隻漁船,依舊出海捕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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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著猛勁的寒風、起伏的浪濤,為孤清的夜海,慰以堅亮的漁燈。這種對生活的
堅忍精神,多少次鼓舞我,他們又怎會知道呢?在拖網的時候,船上的人,會否
抬頭看見,並且知道:山上的一憧樓,樓上的一間房,房裏的一盞燈,燈前的一
雙眼,在見證他們辛勤的工作?夜深如許,潮來波去,溫暖的斗室鼾聲四起。冷
風,就留在窗外吧。八仙,大概都睡了。

冬天的吐露港是一張冷峻的臉,蒼蒼白白叫人看得好心寒,穿了幾件羊毛
衣,還是由心頭冷到牙關,顫抖不絕。這張臉是無法迴避的。待在房裏的時候,
他一臉嚴峻的在窗外監視;走到空地上,他就陰冷的向你逼來,真是拿他沒法。
我是計劃著要哆嗦的樣子。從宿舍走到聯合飯堂吃飯,一路上冷得縮起了肩背。
在哈爾濱零下三十度的氣溫下,我都沒有感到這麼冷的。是因為風的緣故嗎?房
段九
子朝北,要是在冬天開了窗,西北風真是兜口兜面摑得人臉疼嘴痛;就是關了窗,
寒風竄入,窗簾還是顫顫響。我從家裏把雪褸帶來,有一夜穿上了,故意走到北
風最凜冽的空地上,戴上帽子。死笨的寒風來勢洶洶的衝過來,卻從我的雪褸袖
子滑了過去,我感到渾身暖暖的沒有一絲寒意,倚著欄杆怒怒地瞪著吐露港。想
到計劃成功,不禁沾沾自喜。偶然回首,只見路人縮頸搓手勿勿過去了。我忽然
想到街上的乞丐和躲在樓梯角落的露宿者。八仙嶺下,一列黃澄澄的街燈,冷得
光暈慘淡,我想像他們瘦瘦的站在清冷的路邊,夜長風緊,是多麼孤單和淒涼。

冬天寒冷,空曠的山頂自然更寒更冷了,最好喝一點酒暖暖身體。每次到超
級市場買葡萄酒,我總會附帶買牛肉乾、沙嗲魚柳來下酒的。看到劍明,就會拉
他來作個酒伴。宿舍內不許收藏任何酒類這一條規例,我是犯得徹徹底底的。有
時真覺得好笑,不會喝酒的同房回來,開了門,一股子濃濃的酒香就醺得他昏昏
暈暈的。酒,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憂傷的人喜歡喝,快樂的人更不會討厭。好
幾次和劍明邊喝邊說,要是有機會,倒該效法古時的文人,月夜泛舟,吟詩作對,
段十 如果有女孩子斟酒那自然更好了。真夠詩情畫意呢,一舉杯傾傾叮叮盡是風流之
姿!劍明笑著說:「約中文系的女同學一齊去就行了。」接著大家哈哈笑,不覺
醉意輕輕。窗外的明月彷彿聽得生氣,瞪了我們一眼,好像要跟我們過不去似的,
一側臉,就走到雲後了。喝酒是我一人的嗜好,吃臘腸飯、喝紅豆湯,卻是眾人
的同好。天氣愈寒冷,臘腸飯和紅豆湯愈是熱氣蒸騰,香絲絲引得人胃酸暴增,
垂涎三尺。冬天夜裏,七八個人一星期輪流做一趟廚師,負責煮的人通常是慢手
慢腳的,其餘的人等得不耐煩,敲碗敲碟嚷著快些,紅豆湯燒好了,甚麼都不管,
只管吃,唏啦唏啦,一吃就幾碗,彷彿吃下了幾個春天,肚子裏暖洋洋的。

一到春天,沙田的山精海靈,都在畫夜不息地吞雲吐霧,氤氳不絕。有一天
早上醒來,惺忪間瞥見八仙嶺上薄霧游移,濛濛白白的像一條瑞雪輕覆的長橋,
築在仙姑峰與純陽峰之間。鬱鬱翠翠的山谷上,幾縷似斷還連的霧絮,疏疏落落
段十一
的朝山頂攀爬。再往下望,赫然驚覺,霧,原來自吐露港鱗鱗細浪中嬝嬝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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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還以為到了神祕而不可解的三神山,一夜間羽化登仙,榮列神籍。有時薄霧
四合,聚成濃霧,瀰漫於近山遠海,十尺之內,景物尚能窺見,十尺之外呢,就
虛幻難識了。偶然經過聯合書院的小路,右邊的花眉竹,春風要婆娑搖曳,恰似
仙人的青塵,悠悠拂拭,撥開眼前的雲翳,讓我眺望廣闊的遠景。

元宵那天,趁煙霧四散,獨自乘火車往大埔,再轉公車到大尾篤,攀上八仙
嶺。多少次站在窗前,與八仙對望,相看不厭;卻從未看見八仙嶺背後的世界,
更無法像蒼鷹那樣,從高空鳥瞰吐露港的全貌。但坐在伸手可以捫天的仙姑峰
上,眼界就豁然開朗了。八仙嶺的右側,竟是湛藍的瀚海,滄波萬頃,千里一色,
段十二
無盡的水藍驟然湧進盈寸的眼睛,一眨眼彷彿都要滔滔溢出。海風爽颯,吹動遠
遠的檣帆,彷彿雪白的風箏飄過蔚藍的天空。吐露港,果然像一隻淺藍的蝴蝶張
著翅膀,碩大無朋,東迎大鵬,三面環山,風來的時候,好像真要翩翩飛起。怎
可就此飛走呢?山水,顧名思義,該是結合不分的。吐露港,你這隻多情的蝴蝶,
既遇鍾情山水的知己,你就留下來吧。

三月盛開的杜鵑,卻怎麼也不肯留下,一到四月,就紛紛飄落,化作春泥了。
東風起時,校園群覃芳照眼,但我獨愛此花,開落皆燦然,一片素瓣是一種風情,
開一朵,落兩朵,使過路的人流連輕歎,惻側不忍。幾次經過崇基教堂,只見橙
紅的杜鵑,誇張放肆地盛開著,密密圍攏,相挨互倚,連葉都遮蓋殆盡了。多愛
段十三 搶風頭的春花,招蜂引,烈火一般熊熊熾熾燒上聯合,難怪春雨無時不下,搶救
這場大火了。我想我還是喜歡淺粉紅那種,淡淡的顏色,最合觀賞之道。春雨綿
綿的早上,我總愛走入霏霏,手不撐傘,漫步於離離綠草之上,默誦唐詩,低吟
宋詞;語字離唇,彷彿微雨淅瀝落下,多麼鏗鏘和古典的雨季!雨中往往有賞花
的小情人,共撐一把雨傘,徘徊於花徑之上。花自有情,倏忽開盡,滿在山頭,
滿在雨中,滿在傘下溫馨的靜默裏。

杜鵑還未落盡,蟬聲已經聒耳了,算不算初夏呢?天氣是熱一陣暖一陣的。
不知那天開始,校園頓成鋸木廠,一隻噪蟬是一把鋸子,合力向滿山的樟樹、捂
桐、青松不休地開鋒。樹有年輪,一個橫切就是一生了,記錄了多少陰晴雨意和
愉快的成長。蟬聲那奮力的鋸子,要鋸開年輪,聽樹木成長的故事嗎?時常,在
段十四
初夏的午後,獨坐水塔下聽蟬,看成群的蜻蜓在草地上低飛,慵懶的蜥蜴靜靜曬
太陽。期終試結束那天,騎自行車經過人文館。路邊的台灣相思,盛開著毛球一
樣的小黃花,南風一拂,就繽紛燦斕的亂撲人面,落在我飛揚的髮上。真的,一
年就這麼過去了,飛花一般滑過兩鬢,歲月的車輪,卻前行不息。

試後的日子更閒適了,可以在草地上練劍,到新亞體育館健身,跑到大學圖
書館看燕子穿梭,然後捧回一大疊圖書。更可洗乾淨積存的髒衣,晾曬在天台當
段十五 風的繩上。望著飄飄揚揚的衣服,我的心境總是澄澈虛靜,連思想都是從從容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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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我想我已經從焦慮前途的心境回到了應有的安詳和平靜,像經歷過慘烈戰爭
的軍人,重新肯定生命的價值和幸福的人生。有時候,連自己也不敢相信,這一
年竟活得如此愉快、充實而富有詩意,可以在山水之中放任想像,思索季節嬗遞
的奧祕。對於我,年輕的歲月,彷彿明月倒映於水中,感覺是虛幻的;然而,當
一顆石子投於其上,「撲通」一聲,卻又真實可聞。也許,這就是蟬聲要把這個
愉快動人的故事,知知不絕地講下去的原因吧。

出處:
王良和:〈大學四季〉,載於王良和著:《秋水》,香港:突破出版社,1991 年,
初版,頁 50-61。

作者簡介:
王良和(1963 - ),原籍浙江紹興,生於香港。在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
文系取得學士學位,其後分別在香港大學和香港浸會大學取得哲學碩士和哲學博
士學位。曾任《公教報‧青原篇》編輯、香港青年作者協會出版幹事、《星島日
報》專欄作者、中學教師。二零一二年任職於香港教育學院中文學系。

王良和在初中時已開始創作,並多次獲獎,其中包括第七、八、九屆青年文
學獎;第三、四、六、八、十一屆市政局中文文學獎;一九八三年度大拇指詩獎;
一九八四至八七年四屆中大高雄先生紀念文學獎;第二屆中文文學雙年獎詩獎及
散文推薦優秀獎;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他的作品文字精煉,在
描寫景物時,往往寄寓了他對事物、人情、生活的體味,啟發讀者思考。著有詩
集《驚髮》、
《柚燈》、
《火中之磨》、《樹根頌》
、《尚未誕生》
;散文集《秋水》
、《山
水之間》。他曾與江弱水合編《坐看雲起時──中大校園散文選》。

作品收錄於作者第一本散文集《秋水》。寫於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五日,是作
者在中文大學讀書並住在大學宿舍的日子,紀錄了校園和宿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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