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卷 第 1 期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Vol .

42, No .
1
2005 年 1 月 Journal of Peking University(Philosophy and Social Sciences) Jan.2005

文学 研究

屈赋比兴的性质及其作用的转化
———兼论“雅”与“骚”的关系

葛晓音
(香港浸会大学 中文系 , 香 港)

摘 要:
如果说《诗 经》 的比兴是以兴为主 , 那么屈赋的比兴则是以比为主 。 历来认为发生 这一转化 的原
因 , 主要是受到春秋战国“ 隐语”的影响 。 但通过比较隐 语的联想方 式及体用 特征 , 可 以发现它 与屈赋的比 兴
差别 很大 。屈 赋的比喻象征主要与春秋以 来人们 对诗歌 功用的 认识有关 , 同 时也是诗 人摆脱 散文形 式的 影
响 、集中提炼诗意的创作自觉的体现 。《 离骚》用四条比 兴主导思路 通贯全诗 , 表现了 诗人对崇 高精神境界 的
追求 , 但并未顾及抒情主人公外在形象的一致 , 因此流行的“女性 中心说” 和“ 巫师说” 都 不符合《 离骚》 使 用比
兴的创作意图 。《 离骚》的主旨和 比兴的 主导意 象都可 以在《 诗经》“ 大雅” 和“ 小雅” 的 不少篇 章中找 到渊源 。
由此也可以见出骚与诗的内在联系 。
关键词 :
诗骚 ;
屈赋 ;
隐语 ;
比兴 ;
主导思路
中图分类号 :
I206.
2 文献标识码 :
A 文章编号 :
1000-5919(2005)01-0029-12

《诗经》体和骚体产生的时段虽然有先后的不 一
同 , 但是二者的形成原理却基本相同 , 都是在当时
流行的散文句中探寻诗化的途径 , 找到最适宜于 首先需要探讨的问题是 :
《诗经》和骚诗比兴
当时语言发展的主导节奏以统率各种不同句式 , 的性质是否相同 ? 如果按照毛诗郑笺以后对《诗
从而构成了独特的诗行和体制 。①但是一种诗体 经》的传统解读 , 诗和骚的比兴性质完全相同 , 都
的产生 , 并不完全取决于节奏句式 , 还有与之相应 是以比喻为主的 。 王逸说 :
“《离骚》之文 , 依《诗》
的一些艺术表现方式和由此形成的独特的艺术规 取兴 , 引类 譬喻 , 故善鸟香草 , 以配忠贞 ;
恶禽臭
范 , 也是构成“体”的重要组成部分 。 笔者曾著文 物 , 以比谗佞 ;
灵修美人 , 以媲于君 ;
宓妃佚女 , 以
指出《诗经》的比兴是与四言体式相辅相成的基本 譬贤臣 ;
虬 龙鸾凤 , 以托君子 ;
飘风云霓 , 以为小
构思方式 。②或者说 , 比兴也是促使早期四言体式 人 。 … …”[ 1] (离骚序)认为骚是依照诗经“引类譬
诗化的 重要因素 。那 么在同样善用 比兴的屈赋 喻”的原理取 兴 , 兴亦即 比 。 刘勰《文心 雕龙·比
中 , 比兴所起的作用是否也和《诗经》 的比兴一样 兴》也说 :
“楚襄信谗 , 而三闾忠烈 , 依诗制骚 , 风兼
关系到体式的形成呢 ? 虽然古今楚辞学家关于比 比兴 。”[ 2] (P602)又说“比则蓄愤以斥言 , 兴则环譬
兴的 论述汗牛充栋 , 但似乎 很少涉及这一问题 。 以托讽” 。[ 2] (P601)所以比和兴几乎成为同义词 。
因此本文试图从分析骚诗如何摆脱散文化的途径 但是现代诗经学对于比兴的研究已经明确地区分
着手 , 考察屈赋中比兴的性质和作用 。 了兴和比的差异 。特别是兴 , 在《 诗经》中具有丰

收稿日期 :
2004 -11 -12
作者简介 :
葛晓音(1946— ), 女 , 上海人 。 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教授 ,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
① 参见拙文《论四言体的形成及其与辞 赋的关系》 ,《 中国社会科学》2002 年第 6 期 。
② 见拙文《论诗经比兴的联想方式及其 与四言体式的关系》 ,《 文学评论》2004 年第 3 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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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的表现 , 笔者以为根据现代学者对《诗经》的阐
释 , 《诗经》的兴有根据感觉 、经验和简单逻辑起兴
这三种最基本的联想方式 ; 而兴的触发大多是即
景即事 ;
兴在诗中最常见的表现方式一般是上句
虚 、下句实 , 兴句和应句之间不求确切的意义的关
联 , 因而能引起更丰富的联想 。 所以除了一部分
兴中含比的情况以外 , 兴在联想的性质和表现形
式上与比可以明显地区别开来 。同时笔者也考察
了目前《诗经》研究中认为兴象大都有象征意义的
一种流行观 点 , 并通过对全部兴体 的分析 , 认为
《诗经》的兴象绝大多数没 有固定的对应意义 。①
因此不能说《诗经》里的兴具有象征的性质 。 总的
说来 ,《诗经》中的比兴是以兴为主的 。
而骚诗比兴的最重要特征是比喻有明确固
定的对应意义 , 也就是王逸所说的种种相配的关
系 。毛庆先生《试论屈原诗歌的象征手法及其特
色》一文指出这种表现手法实为象征 :“ 比喻中的
比喻物一般不具有代表性 , 而且不固定 。象征则
不然 , 象征物对被象征的内容来说 , 必定具有相当
的代表性 , 并且在一定的时空条件下 , 还具有相对
的稳定性 。”又指出 :
“比喻是象征的基础 , 有象征
必有比喻 。
”“象征中的比喻是互相联系的 , 它们围
绕一个中心 形象的塑造 , 彼此补充 , 相得益 彰 。”
[ 3] (P102 — 103)该文对于《离骚》比喻和象征性质的
分析十分周全也很有见地 。由此可见象征实际上
是从比喻里发展出来的 。 其性质与《诗经》中的兴
相差较远 。 如果综合全部屈赋来看 , 兴的作用已
经退居次要地位 , 仅仅在《 九歌》的一些篇章中存
在着类似《诗经·国风》 中的兴 。 如 :
《湘君》 中“采
薜荔兮水中 , 搴芙蓉兮木末 。 心不同兮媒劳 , 恩不
甚兮轻绝” 。 朱熹 认为此章是比 中之比 。 但《诗
经》里也有这种反兴法 , 如《陈风·防有鹊巢》 :
“防
有鹊巢 , 邛有旨苕 。 谁 予美 , 心焉忉忉 。” 薜荔
应在木末 , 芙蓉当在水中 , 鹊巢不应在堤坝上 , 苕
不当在土丘上 ② , 都是以反常的现象兴起男女互
相猜疑的情绪 。《湘夫人》中的“鸟何萃兮苹中 ?
① 同上页注 ②。
② 用胡承珙《毛诗 后笺》 页 625“ 防有鹊巢” 之解 , 黄山书社 , 1999 年 。
③ 谢榛《四溟诗话》 卷一则说 : “ 洪兴祖曰 :̀三百篇比赋少而兴多 , 离骚兴少而比赋多 。' 予尝考 之三百篇 , 赋七百 二
十 , 兴三百七十 , 比一百一十 , 洪氏之说误矣 !” 谢氏仅是不同意诗经赋少的说法 , 没有否 定诗经兴多比少 。
④ 收入《游国恩学 术论文集》 , 中华书局 , 1989 年 。
2005 年
罾何为 兮木 上 ?”“ 麋何 为兮 庭中 ? 蛟 何为 兮水
裔 ?”道理与此相同 , 但说得更明显 。 此外《湘君》
中的“石濑兮浅浅 , 飞龙 兮翩翩” , 《 湘夫人》 中的
“ 兮秋风 , 洞庭波兮木叶下” , 都是即景起兴 。
《山鬼》中的后半首分三层以景物兴起思念和怨怅
之情 :
“采三秀兮于山间 , 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
子兮怅忘归 , 君思我兮不得间 。山中人兮芳杜若 ,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
冥冥 , 啾啾兮 夜鸣 。 风飒飒兮木萧萧 , 思公子
兮徒离忧 。”虽然写景技巧大大提高 , 但一层兴句
一层应句 、三次复沓的章法仍与《诗经》 典型的兴
体相似 。《少司命》开头“秋兰兮麋芜” 、“绿叶兮素
枝” 、“秋兰兮青青 , 绿叶兮紫茎” , 两次以相同的植
物起兴 , 引起青春茂盛之感 , 更是《诗经》中常见的
兴法 。这四首诗都或多或少地保留了《诗经》风诗
的遗意 , 主要和其内容有关 , 对青春的赞美和男女
相思之情 , 都是《诗经》 中比兴用得最 多的主题 。
但《九歌》的其余各首以及《离骚》和《九章》 , 则几
乎不存在这样的起兴 , 所用比兴实以比喻和象征
为主 , 这与内容的变化也是有关的(说详后)。 总
之从屈赋比兴的总量来看 , 骚诗的比兴实际上已
经转化为以比为主 。 这是《诗经》和骚诗比兴性质
的基本 差别 。 前人 说 :
“《 诗》 之兴 多而 比赋 少 ,
《骚》则兴少而比赋多 。” [ 4] (P6)③ 虽 是从印象出
发所作的比较 , 但基本上是符合事实的 。
那么骚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呢 ? 游国恩
先生早就深入探索过这个问题 , 他在《论屈原文学
的比兴作风》一文里提出 :
《离骚》比兴的来源有三
种途径 :
1.春秋时的用诗习惯 ;
2.而关系更密切
的是春秋战国时“隐语”的流行 ;
3.战国时一般的
赋乃至 其他 许多即 物寓意 , 因 事托 讽的 文章 。④
以后海内外不少学者采用并发展此说 , 尤其是对
于隐语的影响关注更多 。 从比喻和用诗方式 、隐
语 、寓言的基本思维方式来看 , 此说是有道理的 ,
因为其原理都是托物或托事讽喻 。 但如果再深入
 第1期 葛晓音 :
屈赋比兴的性质及其作用的转化 31
①

① 参见拙文《试论 春秋以后“ 诗亡” 说》 ,《 中华文史论丛》 第 78 辑 , 上海古籍出版社 , 2004 年 10 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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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期 葛晓音 :
屈赋比兴的性质及其作用的转化
器 , 投诸台者 , 言取郭外萌内之 于城中也 。 食猎
犬 , 组羊裘者 , 言趣飨战斗之士而缮甲兵也 。 琴之
合 , 甚思之者 , 言思妻也 。 臧我羊 , 羊有母者 , 告妻
善养母也 。食我以同鱼 , 同者 , 其文错 , 错者所以
治锯 , 锯者所以治木也 , 是有木治系于狱矣 ! 冠缨
不足带有余者 , 头乱不得梳 , 饥不得食也 。故知吾
子拘而有木治矣 !”[ 7] (P153— 154)敛集小器投之于
台地与取城外百姓纳入城中这两件事 , 很难看出
其类比关系 , 仅仅在“转移”的意思上似乎有点联
系;
喂养猎犬虽可比喻飨战士 , 但编缀羊裘和缮甲
兵之间只有“披挂”这一点意思的联系了 。琴瑟相
合喻夫妻和合尚有熟语可据 , 羊母和养母则是取
谐音 ;
“同”字与系狱的联系要经过四层转折 ;
冠缨
不足和头发蓬乱 、带子变长和饥饿都是因果关系 。
可见隐语的词面和所 隐事物之间的 关系非常复
杂 , 可以用各种方法来隐藏谜底 。 这一类谜面和
谜底之间并无比喻通常所有的形貌 、性质 、行为等
直接类比的关系 。
第二种情况是隐语和所隐事物可以在行为性
质上构成类比关系 。 如“伍举刺荆王以大鸟” , 见
《史记 ·楚 世家》 :
荆 庄 王立 , 三年 不 听政 , 专好
“隐” , 伍举进谏 , 说 :
“有鸟在于阜 , 三年不飞不鸣 ,
是何鸟也 ?”庄王曰 :
“三年不飞 , 飞将冲天 ;
三年不
①
鸣 , 鸣将惊人 。 举退矣 , 吾知之矣 。” [ 8] (P1700)
这个例子用大鸟的不作为和将有大作为与楚庄王
的行为直接类比 , 与比喻的性质相同 。 又如“齐客
讥薛公以海鱼” , 《 战国策·齐策》 :
靖 郭君要筑薛
城 , 且不容客谏 。齐人便用“海大鱼” 三字引起靖
郭君的兴趣 , 随后解释这三字的意思 :
“ 君不闻大
鱼乎 ? 网不能止 , 钩不能牵 , 荡而失水 , 则蝼蚁得
意焉 。今夫齐 , 亦君之水也 , 君长有齐 , 奚以薛为 ?
失齐 , 虽隆薛之城到于天 , 犹之无益也 。”[ 9] (P297)
“海大鱼”三字只是齐客所说故事的简缩 。而这个
故事作为隐语 , 原理和当时诸子散文中常见的寓
言相同 , 是以海鱼失水必死的道理和靖郭君失齐
必亡的道理相类比 。
第三种情况是隐语和所隐事物的关系类似易
②
卦以卦辞图解 和暗示吉凶 。 如“庄姬托辞于龙
① 《吕氏春秋·审应览·重言 篇》 作成公贾 ,《 韩非子·喻老》 、《 新序·杂事》 亦载此事 , 但有出入 。
② 同页 29 注 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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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 见《列女传·辨通·楚处庄侄》 :
庄侄见楚顷襄
王说 :
“大鱼失水 , 有龙无尾 , 墙欲内崩而王不视 。”
王问之 , 对曰 :
“大鱼失水者 , 王离国五百里也 ;
乐
之于前 , 不思祸之起于后也 。 有龙无尾者 , 年既四
十 , 无太子也 。 国无强辅 , 必且殆也 。墙欲内崩而
王不视者 , 祸乱且成而王不改也 。”[ 7] (P330)大鱼
失水 、有龙无尾和墙欲内崩都是介于比喻和图示
之间的三种现象 , 暗示王之离国 、没有太子 、看不
见灾祸的后果 。如果说鱼失水和墙内崩还可以算
比喻的话 , 龙无尾比无太子是不伦不类的 , 这句更
像卦辞的表述 。
除了刘勰所举的这六个例子外 , 游国恩先生
在他的论文中还举了另外三个例子 。 一是《韩非
子·难三篇》 :
“人有设桓公`隐' 者 , 曰 :̀一 难 , 二
难 , 三难 , 何也 ?' 桓公不能射 , 以告管仲 。管仲对
曰 :̀一难也 , 近优而远士 ;
二难也 , 去其国而数之
海;三难也 , 君老而晚 置太子' ” [ 10] (P849)隐语词
面只有三个难字 , 和管仲所说的三方面内容没有
任何意义或逻辑的联系 , 可以任意猜想 。第二个
例子是《史记·田完世家》 : 淳于髡对驺忌子讲了五
条“微言”(隐语), 驺忌子的回答都“若响之应声” 。
第一条 是“得全 全昌 , 失全 全亡” , 答“ 请谨 毋离
前” , 取“全”与“前”的谐音 ;
第二条是“ 膏棘轴 ,
所以为滑也 , 然而不能运方穿” , 答“请谨事左右” ,
取 膏滑润棘轴的作用 , 引申出二者的紧密关系 ,
再引申出奉侍左右的意思 ;
第三条是“弓胶昔干 ,
所以为合也 , 然而不能傅合疏罅” , 答“请谨自附于
万民” , 取胶合之意比喻和万民之紧密联系 ; 第四
条是“狐裘虽敝 , 不可补以黄狗之皮” , 答“请谨择
君子 , 毋杂小人其间” , 取贵贱夹杂的相同性质为
喻; 第五条是“ 大车不较 , 不能载其 常任 ;
琴瑟不
较 , 不能成其五音” , 答“请谨修法律而督奸吏” , 取
“检修”之意[ 8] (P1890)。 后三条的原 理与比喻相
同 。第三个例子是《新序·杂事篇》里所记齐国丑
女无盐见宣王用动作设“隐”的故事 。第一个动作
无盐忽然不见 , 宣王立发《隐书》读之而不明其意 。
次日问 之 , “不以隐对 。 但扬目衔 齿 , 举手 拊肘 ,
曰 :̀殆哉 ! 殆哉 !' 如此者四”[ 11] (P288), 这个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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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和“三难”应属于同类 , 差别只是以动作代替语
言而已 。
游先生“分析隐的性质” , 认为“不外(一)用事
物为比喻 ;
(二)设者与射者的辞原则上须为韵语 ;
(三)用以讽谏 。”按此三条 , 说“隐语的性质无论为
体为用 , 其实都与辞赋相表里” , 大体是可以称得
上“遁辞以隐意 , 谲譬以指事”的 , 但是否就可以说
是屈赋比兴的“来源”呢 ? 我以为就以上九个例子
来看 , 隐的性质和方式与屈赋的比兴其实差得很
远 , 对诗人的创作未必有直接的启发 。 从本文的
分析也可以总结出“隐”的两个特点 :1.隐语调动
了多种“隐”的方式 , 比喻 、寓言 、卦辞乃至谐音等
都可以为其所用 , 并非只有比喻一种方式 。隐语
词面和所隐事物之间的联系方式非常复杂 , 其中
有一部分性质与比喻类似 , 但这种情况至多只占
隐语的一小半 ;
更多的隐语与所射事物之间只靠
着某一点似有若无的联系一步步推进联想 , 这点
联系或是因为谐音 , 或是因为都与另一种事物有
点关系 , 其性质与谜语较为接近 。 而推出谜底的
过程又往往几经曲折 。更有些隐语和谜底之间甚
至没有任何意义或逻辑的联系 , 可以让猜想者随
意发挥或根本摸不着头脑 。这与比喻象征要求意
象与寓意的直接对应和切合大 不相同 。 2.隐语
虽然有不少 是韵语 , 但词面大都不 成语 , 即无论
字 、词都不能连接成顺理成章的语句 , 更谈不上构
成明确的形象 , “三难” 和无盐的哑谜只是隐语这
种特点的极端化 , 而诗歌的比兴语言应当是明朗
确切 , 善于描绘形象的 。
为上述两点性质所决定 , 隐语的发展趋向是
谜语 , 刘勰《文心雕龙·谐隐》说得很清楚 :
“自魏代
以来 , 颇非俳优 , 而君子嘲隐 , 化为谜语 。谜也者 ,
回互其辞 , 使昏迷也 。 ” [ 2] (P271)又说“荀卿蚕赋 ,
已兆其体” , 看来隐语对于荀子《箴赋》《蚕赋》之类
的赋是有影响的 。但荀子也仅止于借用“设辞”请
①
人“测意” 的形式而已 , 因为他的赋对于各种比
喻形象都有完整的描绘 , 而不是零乱而又各不相
① 荀子《赋篇·云赋》 , 王先谦《荀子集 解》 第十八卷 , 赋篇第二十六 , 页 758 , 台湾艺文印书馆 , 1977 年 。
② 刘勰《文心雕龙·谐隐》 , 页 271。
③ 见李鹏飞《论唐传奇中 谐隐 型精 怪小说 的渊 源及流 变》 ,《 唐研 究》 第六 卷 , 页 109 -133 , 北 京大 学出 版社 , 2000
年。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5 年
干的词语 拼凑 。 隐语本来属于“稗官所采” ②, 所
以在后代的小说里常常使用 ③ , 成为推动情节发
展的重要因素 , 而对于骚诗的比兴 , 则没有直接的
影响 。
荀子的咏物赋虽然在设辞测意的作法上受到
隐语形式的影响 , 但赋物能得物貌和物性 , 所喻之
理与所咏之物相切合 , 是简单而又直接的类比关
系 。赋之名称肇始于荀卿 , 但荀子的时代晚于屈
原 , 所以也难说赋是骚诗的比兴的来源 。至于战
国时代大量即物寓意 、因事托讽的文章 , 其中包含
着大量的寓言 , 其基本道理和比喻虽然相同 , 但寓
言都是用故事说理 , 这种道理 , 有的是故事本身所
包含的 , 读者可以自然从中抽绎出来 , 如韩非子的
“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孟子的“齐人有一妻一妾” 、
庄子的“庖丁解牛”等 ;
但也有一些是论者人为地
赋予的意 义 , 如庄子 从不龟 手之药 和大 瓢中抽
绎出大用不如无用的逻辑等 。无论哪一种 , 都服
务于说理 , 而不是抒 情 。 性质与 比兴不同 , 无须
多谈 。
综上所述 , 春秋战国时代流行赋诗 、隐语 、寓
言等 , 形成了一种寓意托讽的风气 , 如果把这种风
气视为影响屈赋比兴的大环境 , 无疑是正确的 ;
但
如果从联想方式 、体用特征等方面去细考 , 就会发
现隐语并不是与屈赋比兴关系最密切的形式 。真
正能够直接促使屈原将比兴的重点转向比喻象征
的原因 , 还是当时人对于诗的创作规范和功用的
认识 。 联系屈赋比兴的用法和思路来考察 , 可以
进一步看清其来源主要是《诗经》的启发 。
二
研究屈赋的比兴 , 《离骚》当然是最典型的考
察对象 。 游国恩先生将全诗比象和喻义的关系列
为十类 :
1.以栽培香草比延揽人材 ;
2.以众芳芜
秽比好人变坏 ;3.以善鸟恶禽比忠奸异类 ; 4.以
舟车驾驶 比用 贤为治 ;
5.以 车马迷 途比 惆怅失
 第1期 葛晓音 :
屈赋比兴的性质及其作用的转化
志;
6.以规矩绳墨比公私法度 ;
7.以饮食芳洁比
人格高尚 ;
8.以服饰精美比品德坚贞 ; 9.以撷采
芳物比 及时进 修 ;
10.以女 子身 份比 君臣关 系 。
这十个类别的概括非常精当 。 如果从全诗比兴组
合的思路来看 , 这十类还可以提炼为四类 :
(一)服
食栽培香草象征品格美好 , 与恶禽秽草构成善恶
对比 , 包含前十类中的 1 , 2 , 3 , 7 , 8 , 9 六类 ;
(二)以
是否合乎绳墨规矩 , 比喻是否合乎法度 , 构成曲直
对比 , 包含前十类的 6 ;
(三)以引导寻路比喻追寻
光明正道 , 与捷径狭路形成正邪对比 , 包括前十类
里的 4 , 5 ;
(四)以求女比喻君臣关系 , 包含前十类
的 10 。 这四类是全诗比兴的主导思路 , 概括了美
丑 、善恶 、曲直 、正邪 、是非等几组对立的理念 , 而
这也正是诗歌最重要的审美范畴 。 从这四类比兴
的思路上 , 我们就可以看出 , 《离骚》诗化的努力 ,
首先在于通过比兴把它所要表现的复杂内容纯粹
化了 。以前已经有一些美学家总结过楚辞比兴的
特点 , 指出首先是“将自然界和人类世界的种种表
现观念化 、同一化并类型化 , 以自然界来演绎人类
①
世界 , 表现人类善恶的本性” , 这是很有见地的
结论 , 但似乎也适合于寓言和童话的特点 , 还没有
突出《离骚》作为诗的特质 。《离骚》的内容极其丰
富复杂 , 本来是适合于散文表现的 , 所以有不少论
者把它 看成是楚地民 歌和战国散文 的结合 。 但
《离骚》是抒情诗 , 诗人没有陷在政治生活的种种
具体实际的烦恼之中 , 而是把现实的复杂感受提
炼和升华为善恶 、正邪等单纯的审美观照 , 再通过
这四种纯粹的比兴兴象表现出来 。 这就在情感的
提炼上首先达到了纯粹的诗的境界 。这是骚诗比
兴最基本的作用 。
《离骚》的比兴形象所以是纯粹的 , 除了它们
提纯了全诗的理念以外 , 还因为在这样的长篇巨
制之中 , 这四条思路始终相互交织 , 贯穿全诗 。同
时四种比兴的联想方式也是相当单纯的 , 全部集
中在行为性质的类比上 , 从而构成了主导性的比
喻 。 与《诗经》的比喻具有感觉 、性质 、行为方式 、
① 李健《比兴思维 研究》 , 页 118 简述李泽厚 、刘纲纪著《中国美学史》 语 , 安徽教 育出版社 , 2003 年 。
② 吴世尚《楚辞疏·叙目》 , 雍正五年尚友堂刊本 。 原话为 : “ 离用意精深 , 立体高浑 , 文理 血脉 , 最难寻觅” ,“ 离骚 前
半后半 , 文虽奇古 , 然好学深思者 , 犹能寻其 起止所在 , 其最令 人心绝 气尽 , 如万千 乱丝 , 毫无端 绪 , 如 百十里 黑
洞 , 杳无萤光 , 而其中实径路绝而风云通 , 则如中间`敷衽以陈辞' 至`索 茅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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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理逻辑等各种联想方式不同 , 四类比兴的主导
性使庞杂的内容简单化 、条理化 , 甚至可以通过它
们的反复使用 , 产生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 。关于
这一点 , 可能很多学者不一定认同 。前人多谓《离
骚》“东一句 , 西一句 , 天上一句 , 地上一句 , 极尽开
阖抑扬之变”[ 12] (P86), “文理血脉 , 最难寻觅” , 尤
其中间一段“如万千乱丝 , 毫无端绪” ②, 其实如果
细看这四条比兴思路的走向和交错的规律 , 就不
会有杂乱颠倒之感 , 反而可以体会屈原利用比兴
使诗歌结 构 错 综 有 序 的 匠 心 。 以下 试 作 具 体
分析 :
《离骚》全篇可分为三大部分 。 第一部分从开
头到“虽体解吾犹未变兮 , 岂余心之可惩” , 可以分
为五个层次 。 1.从开头到“忽奔走 以先后兮 , 及
前王之踵武” :
首先自述家世出身 , 强调因生日的
特殊而获嘉名 , 确定自己天赋的“内美” ———以佩
饰香草象征不断加强“修能” ———重视修能是因为
岁月流逝 , 恐美人迟暮 , ———希望美人改度 , 愿为
其“导 夫先 路” , ———以众 芳所 在喻 三后 之 纯粹
———以尧舜遵道得路和桀纣捷径窘步作对比 , 表
示愿前后奔走追随先王 。 在这一层次里 , 用香草
之喻自然引出求女之喻 , 再接改度之喻 , 为后面的
绳墨之喻伏笔 , 再接道路之喻 。 四种主导比喻中
最重要的三种依次出现 , 而在最后一节里 , 通过对
比先王与桀纣的两种政治道路将香草和导路两种
比喻自然结合在一起 。
2.从“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到“忽驰逐以追逐
兮 , 非余心之所急” :
以香草“荃”喻君之信谗 , 以哀
其“中道改路”喻君之不守前约 ———以所树之香草
芜秽喻同道变质 ———以众人“驰骛追逐”喻贪婪嫉
妒的众人 。 在这一层次里 , 虽然香草的喻指对象
改变 , 在路上奔逐的增加了众多小人 , 但是仍然形
成香草 -道路 -香草 -道路的主导比喻的交替 。
3.从“老 冉冉其将 至兮” 到“虽 九死 其犹未
悔” :
以饮露餐菊 、佩饰香草喻坚持“法夫前修”的
意志 ———虽为小人谗毁而不改好修之心 。这一层
' 之一大段文字也” 。
36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5 年
 第1期 葛晓音 :
屈赋比兴的性质及其作用的转化
发轫天津 , 渡过流沙赤水 , 指路不周山和西海 。这
一层次是再度将道路喻象在神话中幻化 。与第二
部分的第三层次呼应 。
5.最后四句和乱 :
升上高空 , 望乡 而止 。 哀
叹无人为与美政 , 决心从彭咸所居 。
从第三部分的五个层次可以看出 :
前三个层
次始终紧紧抓住香草和求女的两条比兴思路 , 反
复抒写是否离乡寻求美政的犹豫和彷徨 , 以及坚
持好修 、不变初志的决心 。第四层次尽情铺写道
路喻象 , 以神魂远逝的快乐反衬第五层次回到现
实的心情 , 归结到对故国的无限留恋 。 这一部分
无论是从内容还是比兴的使用来看 , 都是对第二
部分的复沓 。
总之 , 将三大部分比兴思路联系起来看 :
全诗
的比兴主要由香草 、道路 、求女 、绳墨这四组喻象
组成(偶尔加入鸟类的比喻), 并且贯穿三大部分 、
有多 个层次的重复 , 从而成 为全诗结构的经纬 。
这四种主导思路的象征意义是高度抽象的 , 但在
各个具体的章节中 , 每一种喻象又都包含着丰富
的喻指对象 , 如香草的喻象中佩饰和服食芳草可
喻品格之修洁 ; 众芳之所在可喻三后之纯粹 , 兰蕙
不芳可喻同道之变节 ; 道路的喻象可指诗人理想
的光明正道 , 也可指诗人上下寻求真理的漫漫长
途 , 还可以指不同的政治道路 ;
求女可以借男女婚
约喻君臣关系 , 也可以借众女善妒喻贤人遭忌 , 还
可以借媒人喻小人的离间 ; 绳墨规矩可以指治国
的法度 , 也可以喻做人的准则 。 以同一类比兴形
象喻指不同的对象 , 使全诗丰富的内容集中为四
条主要的比兴思路 , 便化繁复为单纯 。 而且由于
其单纯 , 才可能在这一大部分中重叠复沓 , 使诗人
的抒情产生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 。
《诗经》所处的时代 , 散文的文学表现技巧尚
未发展成熟 , 四言体的产生和比兴的构思方式都
是自发的 , 并没有在思想内容和语言艺术上把诗
歌和散文区别开来的自觉意识 。《离骚》所处的时
代 , 是中国文学史上散文兴起的第一个高峰时期 ,
散文的思想内容和语 言艺术都已得 到高度的发
展 , 在这样一个散文意识和语言占主导地位的时
① 金开诚《离骚的 整体结构和求女 、问卜 、降神解》 ,《 文学遗产》 , 1985 年第 4 期 。
② 潘啸龙《离骚的 男女君臣之喻》 , 见《 屈原与楚文化》 , 安徽文艺出版社 , 1991 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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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 , 楚辞的写作固然难免受到散文的影响 , 但诗人
的目的不是把诗散文化 , 而是要有意识地使诗脱
离散文 。 诗人在节奏提炼方面的成就已经显示出
他在形式方面的自觉 , 而比兴则是他摆脱散文表
现方式的又一种努力 。《离骚》这样的长篇大制要
把本来更适合散文表现方式的内容转化为诗的单
纯的观照方式 , 就要把诗人对于他身处的时代政
治环境的复杂思考加以重新熔铸 , 提炼成具有普
遍真理意义的美丑 、善恶 、正邪的对比 , 使这种对
比再变成明朗的艺术形象 。 在这一过程中 , 比兴
的单纯化及其复叠的功能起了主要的作用 。 因此
这种作用既不同于《诗经》中“兴”体的那种自然而
简单的联想 , 也不同于《诗经》中比喻的单一的寓
意 。 这就是比兴在骚诗中的性质必然转为以比喻
象征为主的根本原因 。《诗经》和《离骚》的比兴虽
然都在散文句式的诗化中起了重要作用 , 但已经
由自然生发的联想转变为提炼诗意和经纬结构的
自觉的表现方式 。
明确了《离骚》的四种主导比兴思路所起的作
用之后 , 我们还可以对有关《 离骚》象征寓意的若
干争议 提出一些新的 看法 。 目前楚 辞学界对于
《离骚》的阐释有两个争议的焦点 , 一是“求女”的
寓意 , 由于“女”的喻指在全诗中不断变化 , 给解诗
者带来很大困惑 。 游国恩先生首先提出“女性中
心”说 , 认为《离骚》全篇以女性自比 , 至于“求女”
的一段 , 只是求一个可通君侧的人而已 。还有学
者认为“女”指贤人 。① 而有学者则认为此说不能
解释离骚中“自我”形象的外在形貌的不统一 , 提
出男女君臣之喻前半篇是以女子自比 , 喻和怀王
的关系 , 后半篇角色互换 , 是以男子自比 , 以女子
比顷襄王 。② 这些说法都有道理 , 但也各有窒碍 。
与这一焦点相联系的是另一个分歧点 : 《离骚》所
塑造的抒情主人公形象究竟是女性还是巫师 ? 近
二十年来 , 巫师说颇占上风 , 海外学术界尤好此
说 。 我以为这些争议的根源在于 :
解诗者都把《离
骚》看成一部具有清晰的思考逻辑和完整的叙事
结构的巨制 , 因而要求主人公的外在形象也必须
是统一的 。然而对于《离骚》叙述逻辑的过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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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赋比兴的性质及其作用的转化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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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意蕴的 , 而且屈赋中除了《离骚》以外 , 其他各篇 [ 3] 湖北 省 社会 科 学 院文 学 研究 所 .

屈 原 研 究论 文 集

都不是由几种主导喻象组成完整的结构 , 而是以 [ M] .
武汉 :
长江文艺出版社 , 1984.

赋为主 , 比兴穿插其间 , 因而楚辞的体式是与赋的 [ 4] 〔南宋〕朱熹 .

楚辞集 注[ O] .
上海:
上 海古籍 出版社 ,
2001.
表现密切相关的 。而其比兴则不像《诗经》的比兴
[ 5] 杨伯峻 .
春秋左传注[ M] .
北京 :
中华书局 , 1981 .
那样与诗歌节奏有天然的联系 , 关系到诗体的形
[ 6] 徐元诰 .
国语集解[ M] .
北京 :
中华书局 , 2002 .
成 。① 由此也 可以说 , 比兴作为一种 自觉的艺术 [ 7] 黄清泉 .
新译列女传[ M] .
台北 :
三民书局 , 1996 .
表现 的 方式 , 从体 式 中 脱 离 出来 , 是 从 屈赋 开 [ 8] 〔西汉〕司马迁 .
史记[ O] .
北京 :
中华书局 , 1959 .
始的 。 [ 9] 何建章 .
战国策注释[ M] .
北京 :
中华书局 , 1990 .
[ 10] 陈奇猷 .
韩非子集释[ M] .
台北 :
世界书局 , 1981 .
参 考 文 献: [ 11] 石光英 .
新序校释[ M] .
北京 :
中华书局 , 2001 .
[ 1] 〔宋〕洪兴祖 .
楚辞补注[ O] .
北京 :
中华书局 , 1983 . [ 12] 〔清〕刘熙载 .
论艺六 种·艺概[ O] .
成都 :
巴 蜀书社 ,
[ 2] 范 文澜 .
文 心 雕龙 注[ M] .
北京 :
人 民 文学 出版 社 , 1990.
1958.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Character and Function of

“Bi Xing”in the Fu of Qu Yuan
GE Xiao-y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 Hong Kong Baptist University , Hong Kong)

Abstract :
A lot of scholars argues that the figure of speech of the fu of Qu Yuan was affected by the “Yin Yu”
(words having implications) of the Pre-Qin Dynasty . The author disagrees with it .The fact is that people think the
poets should use the figure of speech to express their political viewpoint since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Li
Sao”(Encountering Sorrow , by Qu Yuan)used four main trains of thought of the figure of speech to refine the poet-
ic flavors , the origin of these images can be found in the great elegance and lesser elegance of “Shi Jing” (The Book
of Songs).
Key words:The Book of Songs ;Fu(ode)
of Qu Yuan ;
figure of speech ;
Bi Xing(比兴);
Main trains of thought ;

(责任编辑 郑 园)

① 同页 29 注 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