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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形世界·第二卷

反照之光

文:【英】特里·普拉切特

译:冯小貘

L 空间私译坊
译者前言

首先,这个不请自来的“重译版”还在继续,暂时没有停止的打算。上次好像说过,之所以费劲
重新发明轮子并不是对旧版有什么特别的不满。其一因为翻译《碟形世界》是我多年来的一点执
念,其二则是希望弄个风格前后统一的完整译版。《碟形世界》总共 41 卷,按目前某社的搞
法,中文版来自 N 个译者,包括简体化的台湾版,剧情和译名的前后照应可能会有很多问题。

与旧译版相比,有个很明显的译名更改,Twoflower 原为“双花”,在这个私译版里则改为“贰
花”。这么干纯粹是为了照应后面的第 17 卷《Interesting Times》。那卷的故事发生在贰花的
老家阿加提亚帝国,远东风格的封建帝国,大致相当于清朝的中国和德川幕府时代的日本揉在一
起,涉及许多,呃,“东方风情”的人名。

普老爷给人物取名一向信口胡诌,西方背景的故事里经常用食物当姓,东方的么……直接用数字
当姓氏。Twoflower 只是其中一例,后面还有姓 One、姓 Three、姓 Four 什么的。译作“双
花”跟其他帝国子民不搭调,一双三四五六七八就奇怪了是吧?要是用小写数字呢,在叙述之间
容易和其他句子成分混淆,被误当作数量词。所以统一用大写数字吧,到时候会有壹日镜(One
Sun Mirror,碟形世界版的秦始皇,还带兵马俑呢)、贰火草(Two Fire Herb,跟贰花不是亲
戚)、叁轭牛(Three Yoked Oxen)、肆白狐(Four White Fox)、五锣(Five Tongs)、陆
善风(Six Beneficent Winds)、柒幸木(Seven Lucky Logs)等一干人等出场。

《碟形世界》的创作过程是层层扩展的,作者经常从前面的作品里抓一点不起眼的小东西,凭空
加上一大堆戏,增补成核心设定。所以这东西必须先往后看很远很远,把前后照应的内容都理
清,给后面的发展留足空间,然后再决定前面的内容如何翻译。正因为这个,我才主张整个系列
最好交给同一个译者。

本“私译”系列纯属非营利行为,一毛钱收入也没有。当然,译者本人还得养家糊口嘛,只能干
活挣钱的间歇偶而写上几笔。目标是尽量每年出两卷吧。41 卷,总共需要……

20.5 年吧。

Nullus Anxietas!

相关下载:

第一卷,《魔法的颜色》,私译版:
PDF 版:https://pan.baidu.com/s/1q7xxaZGDx1xtVOxkwT4f5Q

Epub 版:https://pan.baidu.com/s/1O7fYOTGpn4MtE7Ua1sGSzg

Mobi 版:https://pan.baidu.com/s/1MI-3YOTNe4lI2WhbSJlwHw

第二十二卷,《The Last Continent》。跟出版社合作的官方中文版,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出。


官方版译名《零魔法巫师与未完成的大陆》。可在此下载译者原稿开头部分试阅,可能与零售版
本有很大出入:

https://pan.baidu.com/s/1q7xxaZGDx1xtVOxkwT4f5Q

第三十七卷,《Unseen Academicals》。跟出版社合作的官方中文版,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
出。官方版译名《巫师足球队》。可在此下载译者原稿开头部分试阅,可能与零售版本有很大出
入:

https://pan.baidu.com/s/1pNKdQ5UhdCXE-OHm6G1L0Q

计划 2019 年圣诞节完成第三卷重译版。

欢迎加入《碟形世界》爱好者 QQ 群:491379684
太阳缓缓升起,似是觉着费力升起并不值得。

碟形世界上新的一天非常缓慢地开始了。原因具体如下:

光线遇到强魔法场就丢了急脾气,速度立即放缓;而碟形世界上的魔法场强到让人尴尬,也就是
说柔和的金色曙光如同情人温柔的爱抚一般逐渐覆盖沉睡的大地,或用某些人的形容,就像黏糊
糊的金色糖浆。灌满山谷要花上些时间,漫过山峦也得耽误一阵。接着就是那座耸立在世界碟中
轴拔地十里的尖峰,由灰色山岩和翠绿寒冰凝结而成,那便是众神居住的天极峰了。曙光被其阻
挡、越积越高,最终汇成一场慵懒的海啸,如丝绒般寂静地奔流而下,驱散笼罩在山对面的黑
暗。

在其他世界可看不到如此胜景。

当然了,也没有其他哪个世界能像碟形世界一样骑在四头大象的背上遨游无尽星海,更不用说大
象脚下还有一只巨龟。巨龟嘛,他(某些学派认为龟是个她)名叫亚图因,在后面的故事中戏份
不大,却对理解碟形世界的结构至关重要:地表之下是矿脉、海底的淤泥,以及创世者吃饱了撑
的专为迷惑考古学家而埋置的假化石,再往下就是象和龟了。

星空之龟亚图因,甲壳上凝结着固态的甲烷,披着小行星尘埃,随处可见陨石留下的弹坑。啊,
亚图因,双眼宛如远古的海洋,大脑的规模堪比大陆,思维像闪耀的冰山缓慢游弋。巨龟悲伤地
挥动前肢,拖着星光打磨的甲壳,负起沉重的世界碟,向漆黑的宇宙缓缓前行。体量大如世界,
寿命堪比光阴,耐心如同砖头。

其实哲学家们全都想歪了。亚图因一点也不悲伤,他(她)高兴着呢。

哲学家们还花了好多年争论巨龟何去何从,且经常表示忧虑,就怕穷尽有生之年也找不到答
案……

其实他们距离答案只有两个月,到时候才真要忧虑呢……

另一个问题多年来也一直困扰着碟形世界上富于想象力的哲学家们,那就是亚图因的性别。为了
找到定论,他们已经花了数不清的时间和力气。

亚图因庞大的身影掠过,就像一把漫无际涯的玳瑁梳子。研究他(她)性别的最新成果则刚刚进
入我们的视野。

强力旅人号的青铜船体完全失控,翻滚着从我们眼前闪过。那是一艘新石器时代风格的太空船,
由克鲁尔的天文学家兼祭司们主持建造,从世界边缘推下去进入太空。克鲁尔王国的地理位置极
为便利,就在碟形世界最边缘。不管俗话怎么说,克鲁尔的存在确实证明了世上就是有天上掉下
来的好事儿。

飞船里的人名为贰花,是碟形世界上有史以来的第一位观光客。最近他刚花了几个月探索世界,
眼下正在快速离世。其中缘由嘛,说来太过复杂,总之是为了逃离克鲁尔。

本次逃脱行动可以说是百分之一千的成功。

尽管一切迹象都表明他大概是碟形世界上有史以来的最后一位观光客,也没影响他欣赏风光。

在贰花上方约二里远、做自由落体运动的是法师灵思风。他身穿碟形世界标准的宇航服,各位就
姑且想象为从没见过海的人设计的潜水服吧。六个月前他还是个平平无奇的废物法师,接着他遇
到了贰花,被后者重金聘为导游,从此以后他人生的主要内容就是被箭射、被恐吓、被追打、挂
在高处绝无生路,现在又在扮演高空坠物。

灵思风没有看风景,因为一生中的种种记忆正在他眼前飞速闪过,把外界的一切尽皆挡住。现在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穿宇航服时必须一定不能忘了戴头盔。

作者在此还可以讲述很多别的内容,例如他们俩是怎么从世界边缘掉下去的,或者贰花那个蹬着
几百条小腿追逐主人的箱子为何如此非凡,然而回答这些问题需要时间,得花力气,划不来的。
举个例子,传说曾有人在宴会上询问著名哲学家诓夫子:“你,为什么在这里?”后者足足思索
三年才给出答案。

在亚图因之上、大象之上、快速去世的法师之上,很远很远的地方正在发生一件更值得我们关注
的事。时间和空间本身很快就要乱套啦。

空气中充斥着魔法独特的油腻质感,还泛着黑蜡烛燃烧的焦臭。聪明人不会打听黑蜡烛是用什么
做的。

无见大学,碟形世界的顶级魔法学府。地窖里的这个房间有几处非常奇怪。房间里的维度似乎忒
多了些,其中好多都看不见,堪堪飘荡在视野之外;墙壁上布满秘法符文;大部分的地面都被八
重封魔印占据,魔法界普遍认为此封印截停能力极强,堪比瞄得神准的半块砖头。

房间里仅有的家具是个飞鸟形状的黑木读经台,好吧,严格说起来不是鸟,应该叫“有翅膀但最
好不要凑近细看的东西”。读经台上是被粗大锁链和许多挂锁缠绕着的一本书。
书的开本很大,外观不算漂亮。大学图书馆里的藏书有的用珍奇木材和罕见宝石镶嵌封面,有的
用龙皮装订。而这本书的封面就是破破烂烂的普通皮子而已,放在图书馆目录里的品相描述大约
是“微有变色”。其实说老实话,除了变色之外变味儿、变形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变异。

锁住书口的金属搭扣上没有任何装饰,粗如镣铐。那条锁链也没能把书固定在读经台上,只能算
是“拴住”。

光用看的就知道做这套东西的人目标非常明确,而且是给大象做了一辈子缰绳的老手艺人。

粘稠的空气打着旋儿,书页像活物般蠕动,样子可怖,纸张间透出蓝光。房间里的静穆正在收
紧,如同缓慢攥起的拳头。

六个穿睡衣的法师轮流透过房门上的小栅栏窗向内窥探。书上积聚的原始魔法潮水般地淹没了整
个校园,搞得法师们都睡不成觉。

“行吧。”一个声音说,“怎么回事?怎么没人叫我呢?”

说话的是加尔德·威德韦克斯,银星会至高大法师、神圣教员团皇家领主、八级究极法圣、无见大
学第 304 任校长。他仪表堂堂,即使身穿手工刺绣秘法符文的大红睡衣、头戴顶尖上有个毛毛球
的长睡帽、手持睡衣小童造型的蜡烛台也无损他的威仪——再加上带有毛茸茸小彩球的拖鞋也勉
强说得过去。

六张惊恐的脸望向校长。

“呃,大人,有人叫您啊。”一个低阶法师回答,“要么您怎么来了呢?”

“我是说事先怎么没人叫我?”加尔德推开其他法师,来到小窗前。

“呃,哪个事的先,大人?”

加尔德瞟了他一眼,抽空往小窗里看了看。

微尘在魔法乱流中燃烧,室内到处都是细微的光点。封魔印的边缘开始起泡、蜷曲。

此书名唤《八绝典》,显然不是凡品。

这世上有许多著名的魔法典籍。有人主张《死灵通讯术》,书页都是古代蜥蜴皮做的;有人推崇
《差不多十一点左右起床之书》,作者是个神秘且懒散的羊驼教教徒;也有人会提起《保险杠笑
话魔典》,传说里面记载着宇宙中仅存的最后一个原创笑话……然而《八绝典》是那位以心不在
焉著称的宇宙创造者完成工作后不慎遗落的魔典。在它面前,上述著作根本不值一提。
八个法术被禁锢在《八绝典》内,在书页间过着复杂的秘密生活。法师们普遍认为——

加尔德往动荡不安的密室里瞧了瞧,眉毛凝成一团。现在书里只剩七个法术了。曾经有个年少无
知的法师学徒偷偷看了一眼《八绝典》,被一个法术冲进脑袋再不肯出来。谁也说不准这是为什
么。说起来那学徒叫什么来着?临死翁?

八极光和紫光在书脊上闪烁,读经台上升起一缕青烟,封住书口的金属大锁扣明显正在被拉长。

“那几个法术闹腾什么呢?”一个年纪较轻的法师问。

加尔德耸了耸肩。他心里非常忧虑,却不便表露出来。作为技艺高超的八级法师,他能看到各种
半虚半实的形体在波动的空气中一闪而逝,诱惑、召唤旁观者靠近。正如暴风雨前总有小飞虫成
群出现,极强的魔法场也经常吸引来自地牢维度的可怖生物——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器官和涎
液,永远在寻找突破口潜入人类的世界。1

不能放任它这么闹下去。

“我需要一个志愿者。”校长坚定地说。

屋里突然静了下来,只能听到门背后传来的细微声响,那是金属在拉力之下断裂的声音。

“那好吧。既然没有志愿者,我需要几把银镊子、大概两品脱猫血、一条小鞭子、一把椅子—
—”

都说嘈杂的反义词是寂静,其实不然。寂静只不过是声音的缺席。一阵温柔无声的内爆淹没了所
有在场的法师,像一朵蒲公英绒球无端炸开。寂静在那突如其来的“消声”面前也显得像是轰然
巨响。

《八绝典》里射出一道粗大的光柱打在天花板,激起一片火焰,接着就不见了。

加尔德抬头望着大洞,一时忘了自己的胡须有几处正在冒烟。他动作夸张地指向头顶:“到上层
地窖去!”说完他就转身登上石阶,两只拖鞋噼噼啪啪,睡袍拖在身后随风鼓动。其他法师争后
恐先地跟在他的身后,互相绊着跌作一团。

虽然诸般拖延,法师们还是适逢其会,目睹一团充满魔法势能的火球再度穿破楼上房间的天花
板。

1
原注:在此不详述其外貌,因为其中模样最俊的也像是章鱼和自行车的杂交品种。众所周知,在环境恶劣
的宇宙中,生物总是想办法混进我们的宇宙,大概就相当于人总爱往交通、购物方便的地方搬吧。
“哎呀。”最年轻的法师指着地板惊叹。

楼上的房间原本属于图书馆。魔法火球所过之处,一切障碍物的概率粒子都被粗暴重组。所以根
据合理推断,地上那些紫色的小蜥蜴本是地板,菠萝奶冻的原形也许就是藏书。事后还有几个法
师坚称那个坐在一团混乱之中满脸悲伤的小红毛猩猩长得超像首席图书管理员。

加尔德抬头仰望,再度喝道:“到厨房去!”说罢就趟过菠萝奶冻,向又一级楼梯进发。

等慌乱的法师团队来到厨房时,铸铁炉灶已经穿墙跑了,谁也没瞧见它变成了什么东西。过了很
久大家才在大汤锅里找到管蔬菜的厨子。他躲在里面只会胡言乱语,说什么“拳头啊!好可怕的
拳头啊!”

剩余的魔法能量似乎减慢了些,正在穿透厨房的天花板。

“到大礼堂去!”

通往大礼堂的楼梯比之前的宽多了,光线也更充足。洋溢着菠萝香气的法师们气喘吁吁,等体格
最好的那几位刚爬到顶,火球已经进了无见大学巨大的主礼堂,它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表面不
时喷出日珥似的小规模弧形火光。

众所周知,学魔法的都抽烟,这大概就解释了当法师们重新集结后大礼堂中为何咳嗽和喘息声此
起彼伏。加尔德站在排头估摸着目前的状况,琢磨是否可以屈尊找个地方避上一避。然后他抓来
一名惊恐的学徒。

“把会预言、会占卜、会遥视、会内视的全给我找来,一起研究这玩意儿!”

火球中心显出一些形状。加尔德用手遮住强光,窥伺里面的动静。绝不会看错,火球里出现的是
整个宇宙。这一点他非常确定,因为他书房里就摆了个宇宙模型,而且大家都说模型比实物漂
亮,创世者再怎么手巧也无法与小珍珠和银丝网的精巧工艺媲美。

火球里的小宇宙真是太……真了,唯独颜色差了些,一切都是半透明的雾白。

模型里有亚图因、四头大象,以及世界碟。从加尔德的角度看不清世界碟表面,但他确信火球中
的景象绝对精准。他依稀可以辨认出超小型的天极峰,峰顶居住着小资产阶级情调、整天拌嘴的
众神。他们的神宫叫做“不显境”,用大理石和雪花石膏筑成,里面有整张的厚地毯和三件套沙
发。碟形世界的众神普遍品味不佳,装个音乐门铃就算是“上等艺术体验”,让假装有文化的凡
人子民们很不自在。
小小的宇宙正在缓慢移动、倾斜……

加尔德想要惊叫,却发不出声。宇宙模型轻若无物地穿过他的身体,加尔德的恐惧化作了惊奇。
苍白的岩层虚影不绝如缕,在他指尖寂然流过。

亚图因已经变得有房子大小,沉入地板之下。

校长身后的法师们站在齐腰深的海洋虚像中,一艘比顶针还小的船在加尔德眼前驶过,被不断扩
大的模型推到墙的后面,看不见了。

“到屋顶去!”他颤抖的手指向天空。

所有脑子还会思考、肺子还能喘气的法师都匆匆跟在校长身后,在穿透石墙并继续扩张的大陆中
奔跑。

黑夜依旧,只是染上一点曙光的序幕。新月刚刚开始下沉,环海沿岸的第一大都市安卡摩普还在
沉睡。

刚才的表述并不完全正确。

一方面,城里平时以卖蔬菜、钉马掌、琢玉器、换零钱、做家具为营生的居民都睡了,除非失
眠,或者起夜,比如上厕所。另一方面,许多相对而言不是那么守法的居民则精神得很,正忙活
自己的事儿呢,例如爬别人家窗户、割喉咙、互相抢劫、在烟雾缭绕的地下室大放音乐,总之不
亦乐乎。大多数动物倒是都睡了,除了老鼠,当然还有蝙蝠。至于昆虫们……

描述性的文字很少可以做到完全精确。然而欧拉夫·奎姆比二世担任安卡执政官期间通过了一项法
案,旨在消灭不精确的描述、让新闻报道多一点诚信。所以如果传说里提到某个著名英雄,说
“天下人都赞扬他的勇武”,惜命的吟游诗人都知道在后面加上一句“不过他老家还有几个乡亲
认为他在吹牛,也还有许多人没听说过他的事迹”。诗意的比喻也要受到严格限制,例如“他的
骏马疾驰如相当平和的日子里刮过的风,比方说三级吧”。如果说某美人的容貌沉鱼落雁,则必
须附上严谨的证据,阐明究竟沉了几条鱼、落下多少雁。

奎姆比最终死于一位不满的诗人之手,后者进宫找他验证一句争议谚语——“笔胜于剑”。为了
纪念奎姆比,谚语后面被补了一截:“只有在剑非常短、笔非常尖时方可成立。”
所以安卡摩普的居民中大约有 67%,或者往多里说 68%正处于睡眠状态。其他醒着从事非法行
径的居民们并未注意到席卷街道的苍白幻影,只有惯于观察无形之物的法师才能看到它正涌向远
方的田野。

碟形世界是个平面,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地平线。某些冒险精神过剩的水手盯着鸡蛋或者橙子看了
太久,可能生出奇怪的想法,想要出海寻找世界的背面。很快他们就会发现之所以有时候远去的
船只看似消失在世界的边缘,是因为它们真的消失在世界的边缘。

即便如此,雾气和尘埃还是阻隔了加尔德的视线。无见大学校园里高耸着一座古老的奥法塔,据
说是整个世界碟上历史最悠久的建筑,里面的环形阶梯共有八千八百八十八级。塔顶环绕着矮
墙、乌鸦和异常警醒的石像鬼,站在上面可以一眼望到世界碟的边缘。当然,上了塔顶先要拼命
咳喘上十分钟左右。

“去他妈的。”加尔德低声说,“当法师不就是为了干这个么?阿梵陀,泰沙洛!我欲乘风!来
吧,空气与黑暗的精灵!”

他伸出筋骨虬结的手,指向塔顶一块已经风化的墙垣。八极光从他被烟草染黄的指甲下射出,击
中上方的岩石。

墙垣坠落,根据毫厘不差的速度交换计算,加尔德腾空而起,睡袍下摆被风卷着在两条瘦腿周围
飞舞。他越飞越高,在白光中穿行,就像、像……嗯,就像一名苍老而强大的法师被宇宙级规模
的拇指精准地弹向天空。

加尔德在一堆鸟窝之间着陆,站稳身子,俯瞰令人头晕目眩的破晓。

眼下这时节,环海差不多处在天极峰的日落一侧,峰顶积聚的日光缓慢倾泻,照亮安卡摩普周围
的土地。天极峰的投影分开曙光,远看就像是巨大的日晷中柱。一圈白雾正在与阳光赛跑,向世
界边缘、向退却的黑夜进发。

身后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加尔德回头,来者是银星会的第二号人物尹普尔·特莱蒙。所有法师
中唯有他能跟上校长。

加尔德暂时不予理会,只是抓紧石墙,加固自己的护身法术。法师向来长寿,所以低阶法师晋升
不易,年轻人只能等上头的老家伙死了才有机会填补位置,迟迟不死的可以想办法让他死。除了
野心,年轻的特莱蒙还有些地方也让老校长感到不安。他不吸烟,只喝白水,而且加尔德怀疑他
脑袋太过聪明,这可不是好事儿。他平时不苟言笑,喜欢看组织结构图,就是好多方块上伸出来
好多箭头指向更多方块那种。总而言之,特莱蒙就是那种会在日常交流中使用“相关人员”之类
的词儿、而且不觉得哪里不妥的人。

放眼望去,整个世界碟都被忽隐忽现的白光覆盖,严丝合缝。

加尔德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被不知何时被覆上一层闪光的线网,完美跟随他的每个动作。他认
识这法术,自己也曾用过,只是他的法术规模要小得多。

“是变形术。”特莱蒙说,“整个世界都在变形。”

加尔德不满地想:正经人说这种话,末尾都要加个感叹号呢。

极轻微而纯粹的声响,尖锐的高音,像老鼠的心脏破裂。

“什么声音?”

特莱蒙歪头倾听:“升 C 音吧,我估计。”

加尔德不加评论。白色闪光已经消失,城市醒来的声音传到塔顶。一切似乎都与以往一般无二。
一整夜的大费周章,就为了把世界变成老样子?

校长漫不经心地拍拍睡袍口袋,最后在耳朵后面找到了抽剩的烟头。他叼着烟,在指间唤起魔法
火焰,又凑着火头猛吸几口,直到眼前因缺氧而出现蓝色光斑。他咳了两声,努力思考。

有没有哪尊神明欠他的人情。

实际上此时的众神跟法师们一样摸不着头脑,非但没法出手干预,还正忙着继续万古以来对冰巨
人的战争呢——他们借了割草机一直不还。

然而关于刚刚发生的奇观,灵思风身上却有些线索。本来他毕生的经历正在眼前回放,正放到十
五岁那年特有意思的一段,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居然不用死了,而是大头朝下挂在一棵松树上。

下树不难。他任由自己从一根树枝跌落到另一根树枝、最后一头扎进地上的松针堆,喘着粗气忏
悔自己当年的品行不端。

灵思风隐约觉得一定有个合理的解释。他从世界边缘掉了出去,前一秒还处于濒死状态,后一秒
突然就倒挂在树上。
每到这种时候,那个法术就在他脑海中蠢蠢欲动。无见大学的老师们普遍公认灵思风不是学魔法
的料,他的魔法潜力和鱼爬山的本事属于一个档次。他记不住法术,抽烟又会恶心,本来大概迟
早也会被大学开除。真正导致他被扫地出门的则是他某天好死不死跑到封印《八绝典》的房间,
打开书看了一眼。

更倒霉的是迄今为止谁也说不清为什么那天所有门锁都打开了。

那法术就像池塘底的老蛤蟆,不声不响藏在他脑子里。一旦灵思风特别疲倦或者恐惧,它就攒动
着想跑出来。没人知道八大绝顶咒之一自动释放的后果是啥,但普遍共识是最好躲到隔壁宇宙去
观赏。

忽而掉出世界,忽而落在松针上,灵思风突然有了个奇怪的想法,觉得也许是绝顶咒不想他死。

“那敢情好啊。”灵思风想。

他坐起身,看看四周的树。他是城里法师,知道世上有多种多样的树,树亲树友之间都能认出彼
此,然而他本人对树的了解仅限于不长叶子的那头应该扎在地上。这地方树太多了,横七竖八毫
无章法,地面也不知多少年没被扫过。

灵思风又想起来曾听人说过可以根据树干上哪面长苔藓分辨方向。可眼前的树四面全是苔藓,还
有木瘤和老枝。如果被比作人,这些树全应该坐在安乐椅里颐养天年。他在最近的树上踹了一
脚,一颗橡子随即打在他的头上,“哎呀。”

这时树也开口了,嗓音像古老的木门悠悠敞开:“活该。”

漫长的沉默。

终于,灵思风憋不住了:“刚才是你在说话?”

“是啊。”

“这句也是你说的?”

“是啊。”

“哦。”法师想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冒昧问一句,你不会刚巧知道怎么走出这片森林吧?”

“不知道。我不怎么走动。”

“那你生活挺枯燥的吧。”
“不清楚啊。我又不知道别的东西怎么过日子。”

灵思风仔细瞧了瞧,跟他见过的其他树没啥区别嘛。

“你是魔法树?”

“没人提过,我猜是吧。”

灵思风心想:我不可能跟树讲话。跟树讲话就表示我疯了,但我没疯啊,所以树不会讲话。

“再见了啊。”他坚定地道别。

“嘿,别走哇。”树开口挽留,接着意识到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它目送灵思风走进灌木丛,接
着便安心感受晒在叶子上的阳光、树根下汩汩涌动的水分,以及树干里的汁液在日月引力牵动下
的起伏。窟造,它想,多奇怪的词啊。树上当然可以造窟,虫子一天到晚都在打洞嘛,可我觉得
他好像不是那个意思。另外,除了窟造,我还可以有其他生活方式吗?

灵思风再也没跟这棵树讲过话,然而从他们短暂的对话中诞生了碟形世界上第一个树木宗教,并
在后来的日子里席卷了全世界的所有森林。核心教义是这样的:洁净、体面、正直的树必将在死
后获得永生,特别优秀的树还可以转生成五千卷厕纸呢。

几里地开外,贰花也在惊讶,搞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回到了世界碟上。强力旅人号落进了一个绿
树环绕的大湖,正在缓缓下沉,而他坐在船顶。

贰花不怎么担心。他是碟形世界上有史以来头一个观光客,其存在的根基就在于坚信因为自己是
外人,所以肯定不会有危险。另外他还相信只要语速够慢、嗓门儿够大,所有人就都能听懂他说
的话,以及只要人人都有理性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矛盾。

表面上看,他秉着这套处事理念,生存概率应该堪比泥牛入海。然而就连灵思风也要惊奇,贰花
的理论居然好像真的好使。他完全无视各种危险,以至于危险自觉无趣,灰溜溜地跑了。

“可能溺死”根本不算什么威胁。贰花坚信一个秩序良好的社会断然不可能允许任何人溺死。

话虽如此,他却有点担心行李的下落,紧接着又自我安慰说行李可是通灵梨木做的,肯定有足够
的智商照顾自己……
同一片森林的另一个角落,一名年轻的萨满正在经受职业训练中的关键考验。他已经吃了神蘑
菇、吸了圣块茎,还把具有通灵功效的蘑菇碾成粉塞进自己身上的各个孔窍。他正盘腿坐在松针
上集中心思,想要体悟居于万物存在核心的瑰奇奥秘,实际上大部分精力都用于阻止自己的脑袋
离体飞走。

蓝色的四角三角形在眼前旋转。他偶而对着虚空微笑,口中说着“哇哦”、“呃啊”之类的叹
词。

空气中出现一些异动,事后他描述说就像“那啥,差不多就是爆炸,反过来,从外往里爆,明白
吗?”空地上突然出现了一口破破的木箱。

箱子重重砸在发霉的落叶上,伸出几十条小腿,转身审慎地打量萨满。箱子并没有脸,然而即使
隔着蘑菇造成的幻觉迷雾,他也确信箱子正盯着自己,而且眼神不善。真想不到一个锁眼儿和两
个木节孔就能表达那么多恶意。

箱子木然地耸耸肩,一路小跑消失在森林之中。萨满长出了一口大气,运起超人的毅力回忆起站
直身体所需的动作序列,甚至还走了两步。接着他低头看看,发现自己的腿都没了,便不再继续
折腾。

与此同时,灵思风已经找到了一条林间小路。路途九曲十八弯,而且没铺石子,但毕竟顺着路走
要比瞎胡撞强。

好几棵树都想找他搭讪来着。可灵思风基本确定说话不是正常的树木行为,就都假装没听见。

时间分秒流逝,林子里只有咬人的小虫嗡嗡作响,偶而传来树枝掉落的声音,树木们小声讨论着
宗教以及如何对付松鼠。灵思风开始觉得非常孤独,幻想自己一辈子被困森林,睡在落叶上,
吃……吃……吃林子里能找到的随便什么食物。大概要吃树吧,还有坚果和莓子。他……

“灵思风!”

前方出现了贰花的身影,落汤鸡似的外表盖不住他那洋溢的喜悦。行李小步跑在他的身后(通灵
梨木做的器物永远跟随主人,所以经常被用于制作行李箱,给非常富有的帝王们盛放陪葬的冥
器,以便帝王在死后的世界里开始新生活时有干净的内衣穿)。

灵思风叹了口气。直到目前为止,他还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跌到谷底了呢。

下雨了,特别湿冷。灵思风和贰花坐在树下观雨。
“灵思风?”

“嗯?”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哦,有人说宇宙的创造者制作了世界碟和上面的所有生物。还有一套相当复杂的创世理论,涉
及到天空之神的睾丸和天堂之牛的奶。甚至有人认为万物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为概率粒子的随机
累积。如果你问的是为什么我们坐在这里、而不是在世界碟外面自由坠落,我就完全没想法啦。
可能有什么地方出了大错吧。”

“哦。你说森林里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吗?”

“有啊。”法师酸溜溜地回答,“我们。”

“我有橡子,你们要吗?”一棵树热心地建议。

他们在湿漉漉的寂静中坐了一会儿。

“灵思风,树说——”

“树不会说话。”灵思风打断贰花,“一定要记住。”

“但是你也听见——”

法师叹道:“你看啊,用很简单的生物学知识就能解释明白。要说话就得有必要的器官,比如肺
啊,嘴唇啊,还有、还有——”

“声带。”树补充道。

“对,声带。”灵思风说完就闭了嘴,阴沉地望着雨。

“我以为法师都精通树木啊、野外觅食啊什么的呢。”贰花埋怨了一句。平时贰花总把灵思风奉
为本事超卓的法师,从没半点怀疑,这句话激得他不得不用行动证明。

“我行,我行的。”

“那你说这是什么树?”

灵思风抬头看看,坚定地回答:“山毛榉。”

“其实呢——”树想更正,见灵思风脸色不对,识相地闭了嘴。
“树上结的好像是橡子啊。”贰花说。

“对,这是无柄类或者七腕类品种,结的果实超像橡子,一般人都会认错呢。”

“哎呀。那边的灌木又是什么呢?”

“槲寄生。”

“可上面有尖刺和红色浆果啊!”

“那又怎么样?”灵思风狠狠瞪着贰花,顽固回答。

贰花先服软了:“没怎么样,肯定是我之前学的不对。”

“就是这样。”

“灌木底下有些大蘑菇,可以吃吗?”

灵思风审慎地看看蘑菇。确实好大啊,红色的伞盖上布满白色斑点。其实本地萨满(此时正在几
里地外试图和石头交朋友)都要先在大石头上把腿绑牢了才敢吃这玩意儿。灵思风没办法,只好
走到雨里凑近端详。他跪在落叶上,看看伞盖底部,过了一会儿无力地说:“不,完全不能
吃。”

“为什么呢?”贰花问,“是菌褶的颜色不对吗?”

“不,没有不对……”

“那么是杆上的沟槽不对吗?”

“沟槽看起来也挺正常。”

“那一定是伞盖了。伞盖的颜色不对吧?”

“我也说不准。”

“那为什么不能吃呢?”

灵思风清清嗓子:“蘑菇上有小窗户小门呢,一看就不行。”

无见大学上空雷声滚滚,雨水浇在屋顶,从石像鬼的嘴里汩汩喷出。有几个聪明的石像鬼已经躲
到屋瓦下面避雨去了。
乌云下方很远处,碟形世界上最强大的八位法师齐聚一堂,各自占据八边法阵的一角。严格按照
法力排名的话这八位或许不是最顶尖的,然而魔法界竞争激烈,他们能活到现在就证明生存能力
超群,能活就是实力。每个八级法师身后都有十几个虎视眈眈的七级法师,不得不进化出在被褥
里找蝎子的质疑精神。老话说得好:法师吃饭前不先挑一遍碎玻璃,那就真是活腻啦。

不灭之环上古原创法师会的首领格雷哈德·斯波德年龄最长,他拄着木雕法杖,做出如下发言:

“别磨蹭啦,威德韦克斯,我脚都站酸啦。”

加尔德只不过在卖个关子制造悬念。他瞥了一眼前者:“很好,那么我长话短说——”

“太好啦。”

“咱们今天早上都有求神问卜。有谁敢声称得到启示了吗?”

法师们斜着眼互相打量。除了贸易协会联谊晚会,大概没有其他什么场合可以像高阶法师集会一
样充满共同的不信任和怀疑。然而事实是这一天诸事不顺:平时从地牢维度召唤来的恶魔都消息
灵通,这次却全都畏首畏尾地回避问题。魔镜破裂,塔罗牌莫名变成白纸,水晶球里一片模糊。
就连法师们平常都瞧不上、不屑于摆弄的茶叶也都聚在杯底不肯动弹。

总之在场的法师全部无计可施,纷纷低声赞同。

“所以我提议举行呼神问事秘仪。”加尔德语气夸张地说。

他本以为其他人的反应会更激烈些,例如“不!不能呼神问事!凡人岂可擅自扰动神明!”

然而他得到的却是一片赞同。

“好想法。”

“我看行。”

“那就别磨蹭啦。”

加尔德有点泄气,只得召来一队低阶法师,将种种法器捧入大礼堂。

之前已经暗示过,目前法师界对于如何使用魔法存在一些分歧。

少壮派法师主张如今的魔法应该抛开旧面貌,别再摆弄什么蜡烛和骨头了,要有条有理地组织起
来,搞搞研究项目、找个好酒店召开三天大会,朗读像样的论文,例如《地魔法将何去何从》、
《七里靴在关爱型社会中的应用》等等。
特莱蒙就是一例。现如今他都不怎么搞魔法,只是用沙漏般的精确效率就把银星会管得井井有
条,还写了好多备忘录。他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张大号组织图,上面满是五彩色块、小旗、连
线,谁也看不明白,就是觉得厉害。

另一派法师认为这些全都是放屁,不在蜡块儿里面插针就全无面貌可言。

八大法会的领袖全部属于后者,法师里的传统派。堆积在八边法阵周围的器具也都带有明显的神
秘学特质,山羊角、头骨、巴洛克风格的金属器具、大蜡烛俱是明证。而少壮派法师已经发现举
行呼神问事秘仪其实只要一小块木头加上 4 毫升老鼠血足矣。

平时准备法术大概需要七个小时,现在有大法师们的法力加持,时间大大缩短,仅仅用了四十分
钟,加尔德就完成了咒语。咒语文字在他面前悬浮片刻便消散了。

法阵中央的空气开始凝结、波动,一个高大黑暗的身影凭空出现,大部分身躯都被长袍和兜帽遮
盖。人影单手持大镰,旁观者很难不注意到他的手指全是白骨。

另一只骨手里捏着根木签,上面扎着小块的奶酪和菠萝。

“什么事?”死神的声音如冰山般冰冷苍白。他发现法师们的眼神不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
木签。

“我正参加宴会呢。”死神有点不高兴。

“噢,大地与黑暗之主,我等召唤汝现形——”加尔德坚定地发令。

死神点点头:“行了行了,这些废话我都熟。召唤我有什么事?”

“传说你能洞见过去与未来。”加尔德也有点不高兴,因为他很喜欢开篇那一大堆关于召唤与誓
缚的演讲,别人也都说他念出来气势非凡。

“完全正确。”

“那么你可以向我们解释今早发生的事吗?”加尔德鼓足底气又补充道,“我命令你,以阿兹姆
罗斯之名、以特齐凯尔之名,以——”

“省省吧,明白你的意思。你们具体想问哪件事?今早发生的事儿多着呢,有人出生,有人死
亡,所有树木都长高了一些,海上的波纹呈现出有趣的图案——”

“我是说《八绝典》。”
“那个啊?哦,就是重新调整现实而已。据我所知,《八绝典》不想丢掉第八个绝顶咒。那咒语
好像从世界碟边缘掉出去了。”

“停,停。”加尔德挠着下巴,“是在灵思风脑袋里的法术吗?细长条儿,有点皮包骨头?就是
那个——”

“——是他多年来带着到处跑的那个法术,没错。”

加尔德皱起眉头: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啊。众所周知,法师一死,脑袋里记忆的魔法会自动释
放,何必要救灵思风呢?反正等他死了,绝顶咒总会自己飘回来。

“你知道为什么吗?”加尔德脱口而出,然后才想起自己正在主持秘仪,又补充道:“以伊瑞夫
和卡查拉之名,我律令你以及——”

“别总来这套好吗?我只知道八个绝顶咒必须在今年猪守夜2一同释放,否则世界碟就毁了。”

“大点声,听不清!”格雷哈德律令道。

“闭嘴!”加尔德斥责。

“我闭嘴?”

“不,我说他,老呆子——”

“我可听见啦!”格雷哈德抢白道,“你们这帮年轻人——”说到一半停住了,因为死神正在认
真打量格雷哈德,似乎想要记住这张脸。

“刚才那句再说一次?世界碟要怎么着?”

“毁了。我可以走了吗?我那杯酒还没喝完呢。”

“等等,以切丽丽基、奥利珍以及若干圣名。你说毁了是什么意思?”

“那是个古老的预言啊,写在蹉跎国大金字塔3里面的墙上。‘毁了’我觉得不存在什么歧义。”

“你就知道这么多?”

“正是。”

2
译注:猪守夜(Hogswatchnight),碟形世界一年末尾的重大节日,相当于球形世界上的圣诞夜。
3
译注:蹉跎国(Tsort),碟形世界上的古国之一,大约相当于球形世界上的特洛伊。
“可距离猪守夜只剩两个月了啊!”

“正是。”

“至少告诉我们灵思风在哪啊!”

死神耸了耸肩,骨头架子耸肩效果特别好。

“斯坎德地区的森林里,从羊顶山脉再往缘向4走。”

“他在那儿干什么呢?”

“顾影自怜。”

“哦。”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加尔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本想来段驱逐仪式,从“消失吧,肮脏的影子”开始,后面还有好
些气象万千的雄文。他已经练得精熟,现在却不知为何打不起精神念。

“可以。走吧,谢谢。”即使对方是黑夜中的存在,也最好不要树敌。所以加尔德又礼貌地补充
道:“祝玩得愉快。”

死神没答话,继续盯着格雷哈德,眼神有点像狗盯着骨头,只不过此情此景之下主语宾语大概得
换个位置。

“我说祝玩得愉快。”加尔德提高了嗓门。

“现在还好。”死神波澜不惊地答道,“到了午夜,就不好玩喽。”

“为什么?”

“到时候他们会以为我要摘下面具。”

死神消失了,只留下一根菠萝奶酪串儿和一小截彩色纸带。

4
译注:碟形世界形状特殊,没有东西南北方向。从中心往边缘叫“缘向”,反过来是“轴向”。顺着世界碟自
转的方向是“顺旋向”,反之是“逆旋向”。
有人从始至终一直在暗地里观察。偷窥当然违反学校规定,但特莱蒙对规定太熟了,他始终认为
规定的意义在于制订,而不是遵守。趁那八个高阶法师还在为死神的话争执拌嘴,特莱蒙早已来
到了图书馆主楼。

无见大学的图书馆蔚为壮观,许多藏书都饱含魔法。魔典在注重秩序的图书管理员手里可以成为
致命凶器,因为他免不了总想把所有魔典塞到同一个书架上。可这么做并不明智,因为魔法书会
泄露魔法,一两本一组已是极限,再多就可能形成临界状态的暗物质;很多低阶法术对邻居也格
外挑剔,常把自己所在的书本射出去以示抗议;此外魔典周围也总有来自地牢维度的怪物,半虚
半实地聚集在魔法泄露源周围,在现实障壁上寻找漏洞。

魔法图书管理员每天就在这种高能环境中工作,属于高危职业。

首席图书管理员正坐在办公桌上剥橙子,他非常了解自己的职业风险。

特莱蒙进门,管理员抬头。

“我要找跟醋坨儿国金字塔有关的资料,什么都行。”特莱蒙显然是有备而来,说完就从口袋里
掏出一根香蕉。

图书管理员心有不甘地看看香蕉,重重跳到地上。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握住特莱蒙的手,感觉就像
是一只小皮手套。图书管理员摇摆着,引着访客穿过一排排书架。

滋滋作响的魔典在他们身边喷出火花,偶而还随机喷射出魔法电光,又被巧妙安插在书架上的接
地金属棒引走。空气中弥漫着金属质感的蓝色气味,如果仔细倾听,隐约可以听到地牢维度中怪
物们的可怖低语。

正如无见大学的许多建筑,图书馆的内部空间也比外部体积要大许多,因为魔法会以奇妙的方式
扭曲空间。这儿大约也是整个宇宙中唯一拥有莫比乌斯环形书柜的图书馆。不过管理员心中的分
类目录毫厘不差,他在一座高耸的书山旁停下脚步,悠荡着攀向黑暗笼罩的山顶。特莱蒙头上传
来翻动纸张的声音,飘下一片尘埃,接着管理员就捏着一本小薄书回来了。

“呜唔。”

特莱蒙谨慎地接过书。

封面处处划痕,边角磨损严重,金字早已剥落,只剩下依稀可辨的一点印迹,用蹉跎山谷的古老
魔法语言写着:
“呜唔?”图书管理员紧张地问。

特莱蒙小心地翻开内页。他并不擅长语言,而且认为语言都是效率低下的劳什子,迟早要被简单
易懂的数字系统取代,然而乍看起来这书似乎正是他需要的,里面好几页都写满含义丰富的象形
文字。

“关于蹉跎国金字塔的书,就这么一本儿?”

“呜唔。”

“你确定?”

“呜唔。”

特莱蒙侧耳倾听,纷乱的脚步和争吵声正在慢慢接近。这也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他又把手伸进口袋:“还要再来根香蕉吗?”

斯坎德森林的确有魔法,这在碟形世界称不上什么稀奇;不过全宇宙仅有这一片森林被命名为
“你的手指啊蠢蛋”——“斯坎德”在当地土语里就是这个意思。

之所以如此命名,原因可谓是既遗憾、又常见:来自环海温暖地带的探险家们初次来到这寒冷的
蛮荒境地,绘制地图的主要方法就是随手抓个土人、指着远处的地标,用缓慢而洪亮的声音询问
那是个啥,并记录下土人在迷惑之中回答的随便什么东西。所以世世代代的地图里留下了诸如此
类的不朽名号:“就是一座山”、“不知道”、“啊?”,当然也包括了“你的手指啊蠢蛋”。

乌云在乌尔斯坎拉霍(“哪来的傻子连山都不认识”)山巅聚集,行李舒坦地坐在一棵滴水的树
下,树正在设法和它搭讪。

贰花和灵思风正在争吵,争吵的核心正坐在他居住的蘑菇顶上饶有兴致地看戏。他的外观和气味
都像是在蘑菇里生活的人,这让贰花很不高兴。

“你说,他为什么不戴红帽呢?”
灵思风犹豫了,奋力猜测贰花要把话锋往哪儿引。

“啊?”他还是决定放弃了。

“他应该戴个红帽啊。而且肯定不能这么脏,神气也应该更高兴些。我怎么都不信这是个侏
儒。”

“你胡扯什么呢?”

“看他那胡子。”贰花丝毫不肯让步,“奶酪上长的毛都比这利索。”

“你看哈,他身高六寸,还住蘑菇里。”法师怒道,“所以当然是他妈的侏儒啊。”

“全是他的一面之词。”

灵思风低头瞧瞧侏儒。

“失陪。”他拉着贰花跑到空地另一端。

“你听好。”他气得直龇牙,“要是他身高十五尺,自称是个巨人,你信不信他的一面之词?”

贰花不服:“说不定他是地精呢。”

灵思风回头看看那小人儿,后者正在老练地挖鼻孔。

“所以呢?又能怎么样?侏儒、地精、小妖精,有什么区别?”

“绝对不是小妖精。”贰花断言,“小妖精穿绿衣服,戴尖帽,头上还有小天线似的东西,顶上
带个小球。我见过图片。”

“在哪见的?”

贰花犹豫了。他垂下头:“我记得书名叫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啥书?叫啥名?”

贰花突然开始认真地研究自己的手背。终于,他小声说:“《儿童花精读本》。”

灵思风脸上一片空白:“关于怎么躲避花精的吗?”

“不不不,”贰花连忙解释,“里面讲的是到哪儿找花精。我还记得里面的图片呢。”说着,他
脸上就浮起一片向往之情。灵思风的内心不禁呻吟起来,“那还有一种特殊的小妖精,能把你的
牙取走呢。”
“啊?从嘴里面硬拔——?”

“不,不对。我是说如果你掉了一颗牙,就把牙放在枕头底下,小妖精会把它取走,还留下一枚
里努5。”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小妖精为什么要收牙?”

“收就是收呗。”

灵思风想象着用牙齿堆砌而成的城堡以及住在里面的奇怪生物,画面十分令人胆寒,想忘也忘不
掉。

“呃。”

什么红帽!灵思风犹豫着要不要给贰花讲讲侏儒的真实生活:青蛙蛤蟆是美食、兔子洞里避风
雨、猫头鹰是无声无息翱翔夜空的死神。鼹鼠皮裤子听来古雅,换作你本人从负隅顽抗的原主人
身上抢皮,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至于红帽么,穿得鲜亮抢眼在林子里走,注定走不久。

他想说侏儒和地精的生活肮脏、野蛮、短小,跟本尊一样。

他想说很多很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贰花自称想要见识广阔无限的大世界,其实却从不肯走
出他自己的想象。跟他讲现实就好比踢小狗狗,实在狠不下心。

“Swee whee weedle whee。”脚下传来一个声音。灵思风低头、侏儒抬头。后者自报名号


“斯腕儿”,刚才他说的是“我还有点儿昨天剩的蜥蜴沙冰。”

“真好哇。”法师回答。

斯腕儿又戳戳他的脚踝,关切地问:“另外那个大块儿还好吗?”

“没事儿,他就是暂时没法接受现实。你不会刚巧有顶红帽子吧?”

“啥?”

“随口说说。”

5
译注:贰花老家、阿加提亚帝国的货币,超大号的纯金硬币。
“我知道个地儿,有大块儿吃的东西。还能避风雨呢。不远。”

灵思风看看阴沉的天空。阳光正在消失,看乌云那样子好像刚听说过有个玩意儿叫雪,打算亲自
玩玩看。生活在蘑菇里的人物当然不值得信赖,可眼下只要有热饭和干净床单,哪怕明知道是陷
阱,灵思风也要抢着进去。

于是他们出发了,几秒钟后行李也伸腿跟在后面。

“喂!”

行李的无数小腿踏着复杂的步法转过身,似乎在向上看。

“让木工收拾过啦?感觉怎么样?”一棵树紧张地问,“疼吗?”

行李似乎在思考,每个青铜把手和木节孔都散发着高浓度的专注。

然后它耸耸盖子,晃晃悠悠地走了。

树叹了口气,摇落枝头的几片枯叶。

那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房子,装饰极为浮夸。灵思风觉得这房子一定是被疯子加工的,疯子尽情
折腾了好一阵才被人拖走。每扇门、每扇百叶窗上都有一片片的木雕葡萄和半月形镂空,墙上到
处是浮雕松塔,就算再从二楼窗户里窜出来一只巨型布谷鸟,他也一点儿不会意外。

此外他注意到这里的空气有种独特油腻质感,绿色和紫色的小火花在他的指尖闪过。

“强魔法场。”灵思风嘀咕着,“至少一百千魔6。”

“这地方到处都是魔法。”斯腕儿说,“以前住过一个老女巫,很久以前就搬走啦,就剩下魔
法,维持房子。”

“呀,这门有点古怪。”贰花说。

“维持房子要魔法做什么?”灵思风问。

贰花试探着戳戳墙壁:“黏糊糊!”

6
原注:“魔”(Thaum)是衡量魔法场强度的基本单位,一般认为“1 魔”相当于创造一只小白鸽或者三个标准
尺寸台球所需的能量。
“那是牛轧糖呀。”斯腕儿说。

“哎呀!真正的姜饼屋!灵思风啊,真——”

灵思风不耐烦地点点头:“对,甜点派建筑风格,一直也没流行起来。”

他不信任地看着香草糖做的敲门环。

“房子会再生呢。”斯腕儿解释道,“可厉害了,真的。现如今可找不到这样的房子了,没这么
好的姜饼。”

“是吗?”灵思风沉着脸敷衍。

“进去吧。”斯腕儿提议,“注意点脚垫儿。”

“怎么着?”

“有棉花糖。”

宏伟的世界碟在夕阳之下缓缓旋转,日光退缩到山谷,然后完全消失。夜幕随之降临。

无见大学冰冷的房间里,特莱蒙正在专心读书。他用手指比着陌生的古老文字,嘴唇无声翕动。
书里说如今已不复存在的蹉跎国大金字塔原本由一百万三千零一十块石灰岩筑成,建造过程中累
死了一万个奴隶。塔内是个密道众多的迷宫,墙壁上镌刻着古蹉跎人的智慧结晶。金字塔的高度
加上长度再除以宽度的一半,正好等于 1.67563,也就是从世界碟到太阳的距离减去一颗小橙子
的重量所得之差的 1237.98712567 倍,毫厘不差。据说建造金字塔用了整整六十年。

特莱蒙想:为了保持剃刀锋利就费这么大事,太夸张了吧7。

斯坎德森林。贰花和灵思风已经安顿下来,正在享用姜饼做的壁炉,希望能再搞点儿洋葱泡菜。

很远的地方。碟形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雄正在卷烟叶,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事件。

老练的手指卷着一支有趣的香烟:大英雄向旅行法师们学来了卷烟的技巧以及节约的习惯,把抽
剩的烟屁全都存在皮口袋里,回头再拆散重卷。根据颠扑不破的平均定律,袋子里的一部分烟草

7
译注:本书出版于 1986 年,正值各种外星人和“史前未解之谜”大热门之际。一个很流行的伪科学说法是
金字塔形结构能凝聚宇宙能量,剃刀放在里面可永葆锋锐。
几乎是被连续不停地抽,一直抽了许多年。而他怎么也点不着的那根烟……可以当作沥青去铺路
了。

此人天下闻名,所以一群蛮族游牧民恭请他来马粪篝火边休憩。每当冬季到来,轴心地的蛮族游
牧民就往缘向迁徙,眼下这个部落便在高达零下三度的滚滚热浪中扎好了皮毛帐篷,热得鼻子上
不停暴皮,抱怨说再这么下去就要中暑啦。

蛮族酋长开了口:“那么人生中最美好的三件事都是什么呢?”在蛮族上等人的圈子里就得这样
端起架子说话。

右手边的汉子沉思着喝了一口马奶兑豹血:“辽阔草原望天边,清风吹过头发间,胯下骏马新佩
鞍。”

左手边的汉子也说:“空中白雕啼,林间积雪落,弯弓射大雕。”

酋长点点头:“要我说应该是:眼见敌人被斩首,部落族人全蒙羞,一群寡妇泣抽抽。”

众人纷纷低声赞同,表示这场面真是忒好了。

酋长转身,询问正在篝火边烤冻疮的小个子贵客:“尊敬的客人啊,你的名字就是传奇。请告诉
我们吧,人生中最美好的事都是什么呢?”

贵客迄今为止还没点着一个烟头,闻言停下手中的活计。

“说啥?”没牙、漏风的口音。

“我问的是:人生最美好的事都是什么呢?”

蛮族勇士们纷纷凑近,等着聆听金玉良言。

贵客沉思良久,从容答道:“热水、好牙、软厕纸。”

熔炉之中八极光闪耀。加尔德·威德韦克斯赤裸上身,头戴黑玻璃面罩,眯眼看着铁砧上的光芒,
精准落锤。被铁钳夹住的那团魔法尖叫、挣扎,法师却不肯停手,继续将它锻打成一条火焰。

一块地板吱嘎作响。加尔德曾花了许多时间给地板调音。有个野心勃勃且走路悄无声息的助手,
多一份戒心总是好的。

降 D 调,表示来者就在房门右手边。
“特莱蒙啊。”加尔德头也不回地招呼着。身后传来微弱的吸冷气声,让他有些得意。“你能过
来真是太好了。请随手关门。”

特莱蒙面无表情地关上沉重的大门。柜顶上摆放着许多玻璃罐,各种无可名状之物悬浮在液体之
中,正饶有兴致地俯视着他。

这是个典型的法师工作间,里面的陈设就像是剥制标本的师傅把藏品忘在了铁匠工坊、又跟脑子
不正常的吹玻璃师傅打了一架,还顺手干掉了一条路过的鳄鱼(鳄鱼被吊在了天花板上,散发着
强烈的樟脑味儿)。这里有许多魔灯和魔戒,特莱蒙总想拿来摩擦把玩;还有魔镜,似乎能回敬
观察者的视线;七里靴在笼子里躁动不安……还有大量魔典,虽比不上《八绝典》,其法力也非
同凡响,在特莱蒙贪婪的注视下开开合合,扯动书上的锁链。房间里的魔法力量让特莱蒙一见倾
心,然而他却瞧不上这股邋遢劲儿,以及加尔德故弄玄虚的排场。

举个例子,他曾买通仆人,打听到旁边长凳上那一堆错综复杂的玻璃管里冒泡的绿色液体其实就
是加了绿染料的肥皂水。

有朝一日我要把这些破烂儿全扔出去,就从那条鳄鱼开始。他这么想着,攥紧了拳头……

“嗯,是这样,”加尔德挂起围裙,坐上那把装有狮爪扶手和鸭子腿的椅子,声音愉快,“之前
你给我送来一份备什么录。”

特莱蒙耸耸肩:“备忘录。大人,我只是想提醒您,其他法会都已经派人去斯坎德森林抓捕绝顶
咒,唯独您按兵不动。想必您会在适当的时候做个解释吧。”

“你的怀疑让我蒙羞啊。”

“哪个法师抓到绝顶咒,就意味着为自己和所属的法会赢得极大荣誉。他们已经用上了魔靴和各
种神行咒法。老师,您打算用什么呢?”

“这是嘲讽吗?”

“绝无此意,老师。”

“一点点都没有?”

“半点都没有,老师。”

“很好,因为我主张不要出门。”加尔德拾起一本古书,低声发出号令。书本自动翻开,一条怎
么看都像舌头的书签缩进书脊。他从坐垫旁翻出一小袋烟草和一根堪比焚化炉的大烟斗,用尼古
丁成瘾晚期患者特有的娴熟动作搓出一团烟草,塞进烟斗。然后他打了个响指,火光升起,老法
师深吸一口,满足地吐出烟雾……

……然后抬头望天。

“特莱蒙,你还在吗?”

“是您召唤我来的,老师。”特莱蒙的口吻宠辱不惊,灰眸子深处闪过的微弱光芒却在表示他把
每一笔账都好好记着呢,每一次怠慢、每一次以恩人自居的傲慢、每一次委婉的谴责、每一个心
照不宣的眼神……每记上一笔,他就要把加尔德的脑子活剥出来在酸液里泡上一年。

“哦,没错,确实是我召唤的。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请多包涵。”加尔德举起正在读的那本书。

“我不赞成到处乱跑。飞毯啊什么的,场面好看,我却认为那不算真的魔法。比如七里靴吧,如
果人类可以一步踏出七里,造物主怎么也不会把我们的腿造得这么短吧……我说到哪来着?”

“我不记得。”特莱蒙冷冷地回答。

“啊,对。真怪啊,我们在图书馆里居然没找到任何与蹉跎国金字塔相关的文献。按理说总该有
点什么吧,你说呢?”

“我去管教图书管理员。”

加尔德斜眼看看学生:“不要大动干戈,停发他的香蕉就差不多了。”

两位法师对视片刻。

老法师忍不住先把视线偏开,他每次正眼打量特莱蒙都觉得有些不自在,感觉就像盯着一面镜
子,却发现里面没有人影。

“说来也巧,我在图书馆之外找到了一点资料,就在我自己的书架上。是斯科雷特·强奇巴斯克的
日记,他是我们法会的创始人。你啊,按耐不住的年轻人,你知道法师死后会发生什么吗?”

“自动释放记忆过的所有法术。这是法师学习的基础知识。”

“其实这原则对八大绝顶咒并不适用。斯科雷特深入研究后发现绝顶咒在宿主死亡后会转移到距
它最近并做好接收准备的人身上。麻烦把那面大镜子推过来,好吗?”

加尔德起身,踱到已经冷却的熔炉边。之前被他锻打的法术仍在扭动,处于虚实之间的状态,像
是有人在空间上划了一刀,露出另一个充溢着蓝光的宇宙。他拾起魔法丝线,又从架上取来一把
长弓,一声律令,法术就黏住长弓两端、自动绷紧,直到木头吱嘎作响。最后他抽出了一支箭。
特莱蒙把沉重的全身镜拉到书房中央,心想:如果我当上法会首领,绝不会穿着拖鞋到处乱踱。

之前已经说过,特莱蒙认为只要把老不死的统统除掉,年轻人上位后需要改革的事儿多着呢。只
是现在他真心好奇眼前这老东西要耍什么神通。

如果他知道加尔德和斯科雷特全都大错特错,说不定会得到些满足。

加尔德伸手在镜前晃了几晃,镜中画面顿时迷蒙起来,再清晰时显示的便成了斯坎德森林的俯瞰
视角。他仔细端详镜子,长弓上搭着的箭约略指向天花板。加尔德喃喃自语,诸如“计入风速,
大约三节”、“根据气温调整”之类,接着就用相当令人失望的动作射出了箭矢。

如果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定律可以做主,那支箭就该跌落在几尺外的地板上。然而此时此刻物理法
则毫无发言权。箭矢发出难以言喻的异响,如果强行描述,请想象为“嘶砰!”一声被扔到设备
完善的无线电实验室里跑上三天、然后消失了。

加尔德扔下长弓,面露笑容。

“箭击中目标大概要一个小时。然后绝顶咒就会沿着魔法电离的路径回到这里,我的身边。”

“了不起。”特雷蒙嘴上说着,其实凡是读心术合格的法师都能从他心里读出一行十码高的大
字:既然你能行,我何不取而代之?随即他就在杂乱的工作台上四处寻觅,发现有一把非常锋利
的长刀恰好适合他此时的灵光一现。

特莱蒙并不喜欢诉诸暴力,除非假他人之手。但蹉跎国金字塔里的预言已经把在适当时机聚齐八
大绝顶咒的奖励写得一清二楚。他辛苦经营多年,断然不肯因为老糊涂有了个好点子而前功尽
弃。

“等箭回来的工夫,要喝杯热可可吗?”加尔德走向房间的另一端,打算按铃召唤仆人。

“好啊。”特莱蒙拾起长刀掂了掂,心算着平衡和准头,“我要恭贺您啊,老师。显然我们要起
得非常早才能抢在您的前头。”

加尔德笑了。与此同时,学生手中的刀高速射出,以毫厘不差的准头扎向老师的脖颈。因为碟形
世界上的光速太慢,刀在空中竟然明显得粗短起来。

可飞刀并未命中目标,而是偏向一旁、随机围绕加尔德的脖子飞快旋转,甚至化作一圈残影,仿
佛给老法师戴了个钢铁项圈。加尔德回过身来,在特莱蒙眼中他似乎凭空长高了几尺、神威无
比。
长刀破空飞回并扎上门板,距离特莱蒙的耳朵仅有一息之遥。

“早起?”加尔德笑道,“我亲爱的孩子,你得彻夜不睡啊。”

“尝几口桌子吧。”灵思风劝道。

“不了,谢谢,我不爱吃杏仁糖。”贰花回绝,“而且我总觉得吃别人的家具有点不妥啊。”

“甭担心。”斯腕儿说,“好些年没见过女巫老太太啦,传说让两个小混混给做掉了。”

“唉,现在的孩子啊。”灵思风评论道。

“要我说还得怪父母。”贰花反驳。

一旦过了心理适应期,姜饼屋其实还颇为宜人。残留的魔法能量维持房子屹立不倒,本地的野生
动物大多也不敢接近——胆子大的早都烂光牙齿饿死了。香草糖做的柴火在壁炉里脏兮兮地燃
烧。灵思风本想出去拾些木头,后来不得不作罢——木头会说话呢,哪忍心当柴来烧。

他打了个饱嗝。

“这可不健康啊。为什么非要用甜点盖房子呢?怎么不试试脆面包和奶酪?腊肠也行啊,要是有
个腊肠沙发多好。”

“我哪知道啊。韦特罗老太太就爱甜点,你还没见识过她的蛋白霜——”

“姜饼比较传统啦。”贰花说。

“啊?传统床垫材料吗?”

“别傻了。”贰花试图讲道理,“谁听说过姜饼床垫?”

灵思风嗤之以鼻。他开始怀念食物,更准确地说是怀念安卡摩普的食物。离家越远就越思乡,他
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集市上万国风情的食品摊,每个细节都令人垂涎欲滴。无比新鲜的生鱼片和
鲨鱼翅啊,扔到水里,游泳的人都不敢靠近。还有——

“你说我能不能把这房子买了?”贰花忽然发问。

灵思风犹豫了一下,他发现对于贰花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还是三思而后答比较好。

“买它干嘛?”他试探着问。
“因为很有情调啊。”

“哦。”

“啥叫青调?”斯腕儿警惕地问,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甭管是什么东西,反正不是我干的。

“我觉着大概是青色的鲷鱼。”灵思风回答,“买不得呀。这房子没主,你跟谁买——”

“我大概能帮忙安排,让森林理事会做主。”斯腕儿回避着他的视线。

“——就算买了你也带不走啊,不可能塞到行李箱里吧?”灵思风又指指行李,后者正在烤火,
不知怎地竟然有点像只吃饱喝足却保持警醒的老虎。

他拉长了脸,再看看贰花:“不可能吧?”

灵思风一直不太能接受行李里面和外面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虽然行李违反常理的地方多了,这只
是其中之一。然而贰花只要把脏衣服旧袜子扔进箱子、合上盖子再马上打开,就能得到洗净熨好
的整洁衣物,还带着淡淡的薰衣草味儿,灵思风每每见了都心中不适。不过贰花已经买了许多古
雅的土著工艺品,或者用灵思风的话说,“破烂儿”。有根七尺长的仪式用挠猪棒被妥妥当当地
塞进箱子里,也没见支出来。

“我不确定啊。”贰花回答,“你是法师,你清楚。”

“啊对,当然了。可行李魔法是非常专业的领域。”灵思风连忙辩解,“反正我觉得侏儒们肯定
不想卖,这可是、是——”他搜肠刮肚寻找贰花用的古怪词汇,“——是旅游景点啊。”

“那是啥玩意儿?”斯腕儿有了兴趣。

“就是很多像他一样的人会跑来看的东西。”

“为啥看?”

“因为——”灵思风又刮了一遍肚,“——因为古雅,嗯,旧世界风貌,民俗特色,失传民间艺
术的优秀典范、富含历史悠久的传统风情。”

“是吗?”斯腕儿疑惑地打量着姜饼屋。

“对。”

“这么厉害啊?”

“差不多。”
“那我来帮你打包。”

长夜漫漫,毛毯似的云层遮挡了碟形世界上的大部分天空。这是幸事。等云散开,天文学家们看
见天象可就要抓狂了。

斯坎德森林各处,许多支法师搜捕队正在迷路、绕圈、互相回避,同时心中充满不安,因为每每
撞了树都是树先说抱歉。虽然诸多曲折,他们之中的相当一部分其实已经非常接近姜饼屋……

趁这个时候,让我们回到无见大学,看看格雷哈德·斯波德的卧房。他是目前世界碟上最年长的法
师,而且继续保持长寿记录的意愿非常坚决。

刚才的遭遇让他极端惊恐难过。

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忙得很。格雷哈德耳朵不灵,脑子也有点不清楚,然而年长的法师都有非常
发达的求生本能,知道如果有身穿黑袍、手持最新款农具的高大人影盯着你看,剩下的时间就不
多啦。他遣散了仆人,用蜉蝣粉调成的泥膏封了门户,又在窗户上画了守护符文。地板上泼着气
味浓烈的罕见精油,描成让人眼晕的复杂图纹,似乎作者喝醉了酒,或是来自其他宇宙,抑或两
者皆是。房间正中则是八重阻挡法阵,四周环绕着红绿蜡烛。法阵中央摆着一口以长寿著称的曲
蕨松木制成的大箱子,内衬红色丝绸和更多的守护魔符。格雷哈德早就知道自己会被死神盯上,
耗时多年设计了固若金汤的藏身之所。

他设好机关锁,关上箱盖,躺在里面心想如此完美的防御工事一定可以抵挡人生的终极敌人。然
而迄今为止他还没考虑过给这玩意儿要留一个通气孔。

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近在耳畔:“里面好黑呀,是吧?”

雪花飘落。夜色中,姜饼屋的麦芽糖窗户灯火通明。

林间空地的边缘,三个小红点接连亮起,片刻后又依次熄灭。一阵深沉的咳嗽被陡然止住。

“小声!”一个三级法师喝道,“当心被听见!”

“谁会听见?咱们在沼泽地就把蒙眼兄弟会的人甩了,庄严先知会的傻子自己走丢了。”

“对啊。”最年轻的法师说,“但是谁在一直跟咱们讲话呢?听说这儿是魔法森林,到处都是地
精和狼,还有——”

“还有树。”黑暗中从高处传来一个声音,音色只能被形容为“木然”。
“对呀。”小法师嘬了一口烟头,颤抖着。

领队的从岩石后面探出头来,窥探着姜饼屋。

“行吧。”他在七里靴的鞋跟上敲掉烟斗里的烟渣,靴子吱嘎抗议,“咱们冲进去,抓了人就
跑。如何?”

“你确定里面的是人吗?”小法师紧张地问。

“当然确定了。你以为是什么?三只熊吗?”

“说不定是怪物呢,这种森林里一定有怪物的。”

“还有树。”枝叶间友好的声音提性道。

“说得对。”领队谨慎地表示赞同。

灵思风仔细研究着那张床。小床很漂亮,是用硬质太妃糖做的,里面还镶嵌了焦糖。然而这东西
他宁可拿来吃也不要在里面睡,何况似乎还有人比他先动过口呢。

“我的床被人啃了。”

“我喜欢太妃糖啊。”贰花辩护道。

“你再这么吃,当心被仙子把牙都拔光了。”

“不对,那是精灵干的事儿。”梳妆台上的斯腕儿插了一嘴,“精灵拔牙,还有脚趾甲。他们火
气可大呢。”

贰花重重坐在自己的床上:“你说的不对。精灵是高贵、俊美、睿智、公正的种族,我在书上看
过。”

斯腕儿和灵思风的膝盖交换了个眼神。

“说的大概不是同一种精灵吧。我们这儿的不一样。也不能说他们是暴脾气,”斯腕儿又连忙补
充道,“让他们听见就会打得你满地找牙。”

外面传来牛轧糖门被打开的细微响动,与此同时,姜饼屋的另一侧也传来微弱的叮当声,像是有
人在尽可能温柔地用石头砸麦芽糖窗户。
“什么声音?”贰花问。

“你说哪个?”灵思风也问。

粗树枝敲得窗棂咚咚作响。斯腕儿喊了声“精灵来啦!”,就钻进墙上的鼠洞不见了。

“我们怎么办?”贰花又问。

“慌一慌?”灵思风提议道。他向来认为慌乱是最好的求生之道。根据他的理论,上古时代的人
面临饥肠辘辘的剑齿虎大致可分为两种反应,一种马上就慌了,另一种则留在原地不动,赞叹
“好威猛的野兽啊!”或是“猫猫来这里。”

“那儿有个壁橱。”贰花指向墙壁和烟囱之间的一扇小门。然后他俩就连忙躲进了散发着香甜和
霉味的黑暗空间。

壁橱外的巧克力地板吱嘎作响,一个声音说:“我听见有人说话。”

又有一个声音:“对,楼下呢。估计是蒙眼会的。”

“你俩来看,这房子能吃嘿!这儿呢,你瞧——”

“闭嘴!”

又是许多吱嘎声,楼下传来一声压抑的尖叫。一个庄严先知摸黑从破窗爬了进来,不慎踩到躲在
桌下的蒙眼会法师的手指。突然间法术四射。

“妈的!”外面有人喊,“他们得手了!咱们上!”

继续吱嘎,接下来是一片寂静。又过了一会儿,贰花说:“灵思风,我发现壁橱里有把扫帚。”

“扫帚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扫帚上有握把。”

楼下传来尖利的惨叫,是一个法师妄图打开行李箱盖;洗碗槽那边又是一声响亮,是不灭圆环之
光明法师会的部队从天而降。

“你说他们抢什么呢?”贰花问。

“不知道啊,但我觉得不要知道为好。”

“有道理。”
灵思风悄悄打开壁橱门,房间里没人。他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探头往外看,正好跟仰面朝天的三个
午夜兄弟会成员隔空对视。

“就是他!”

灵思风连忙收回脑袋就往楼梯跑。

楼下的场面委实无法描述,然而鉴于如此叙述在欧拉夫·奎姆比二世的治下乃是死罪,笔者必须勉
力为之:首先,打成一团的法师们各自用火焰、火球、魔法光芒等方式照明,下面的总体氛围就
像是闪光灯工厂被改成了迪厅;每个人都在忙着寻找既能纵观全局又能躲避攻击的好位置;所有
人都想避开行李,它已经把两个庄严先知逼到了墙角,谁敢靠近就会被箱盖撕咬。混乱之中,有
一个法师碰巧抬头。

“就是他!”

灵思风再次退缩却撞到了什么东西。他赶紧回头,只见贰花骑着扫帚飘在空中。

“肯定是女巫留下的!货真价实的魔法扫帚啊!”

灵思风犹豫了。扫帚毛上正喷射着八极光火花,且他最大的软肋差不多就是恐高,然而与高度相
比,他更怕十几个怒冲冲的法师顺着楼梯冲上来,也就是他眼前正在发生的场面。

“行吧。你退开,我驾驶。”

灵思风飞起一脚,打断面前法师正施到一半的束缚术,回身骑上扫帚。扫帚沿着楼梯滑落,忽然
转了个向、底儿朝天,灵思风顿时和一个午夜兄弟会的法师对上了眼。

他一声惊呼,条件反射地拧动了扫帚的握把。

接下来的一瞬间同时发生了好几件事。扫帚撞破墙壁冲了出去,留下一地姜饼渣;行李蹿起来咬
了午夜兄弟会法师的腿;伴随诡异的尖啸,一支飞箭凭空出现,在灵思风身旁擦过,咚的一声结
结实实地扎在行李箱盖上。

行李不见了。

森林深处的小村里,一位老萨满往篝火里抛了几根树枝,透过烟雾凝视面带愧色的学徒。

“你说长腿的箱子?”
“是啊,师父。从天而降的,还看我呢。”学徒回答。

“这箱子,有眼睛吗?”

“没——”学徒刚开口就说不下去了。

老萨满皱起眉头:“许多人见到红蘑菇之神托帕希,于是他们成了萨满;有的见到烟雾之灵斯凯
德,于是他们成了术士;少数幸运的人见到森林之魂安切雷尔,他们成了灵主。可从来没人见到
过长着几百条腿没有眼睛还会看人的箱子,这种人叫做傻 bi——”

突如其来的尖叫、风雪和火花打断老萨满的话,把火堆吹得四散,小屋里陷入黑暗。一团残影飞
过,撞开对面的墙,消失了。

漫长的沉默,继而是相对不那么漫长的沉默。终于,老萨满试探着问:“你刚刚不会看到两个人
大头朝下骑着扫帚一边飞一边互相吼吧?”

学徒正视师父:“当然没有。”

老萨满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我也没看见。”

姜饼屋里一片混乱。每个法师都要去追扫帚,同时又想给其他人下绊子,结果导致了若干令人痛
惜的事件。最壮观、也是最悲剧的事件之一是有个庄严先知没完成必要的法术筹备就蹬上了七里
靴。七里靴本就难以驾驭,再加上靴子当时心情不好,等先知意识到这玩意儿之所以迅捷,说到
底是因为每踏一步就会在两只脚之间拉开七里时已经太迟了。

冬季的第一场暴风雪正在肆虐,世界碟大部分地方上空的云层厚到让人起疑。然而在云层之上、
碟形世界的小月亮照耀下,自有一番多元宇宙中最为壮丽的景观。

流云从世界碟边缘的飞瀑腾起,迤逦数百里,直到中轴地的群山。巨大的白色云旋伴着水晶般的
冷寂,在星光下闪烁着寒光,并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旋转,像极了天神往搅过的咖啡里倒
了牛奶。

景观闪耀,无人惊扰——

远处的一个小玩意儿突破云层,身后还拖着几缕白丝。宁静的平流层里,拌嘴声清晰可闻。

“你说你会驾驶这东西的!”
“我没说我会,我是说你不会!”

“但我从来都没骑过飞扫帚啊!”

“巧了,我也是啊!”

“总之你说——往上看啊!”

“我没说过!”

“上面的星星怎么了?”

于是,灵思风和贰花成了世界碟上最先预见未来的二人。

他们身后的千里之外,中轴地的天极峰直插天空,在翻滚的云层上投下刀锋似的阴影。按说众神
应该也注意到了空中的异象,只是众神平时都不看天,更何况他们正忙着跟冰巨人打官司呢,一
点儿没空——冰巨人把广播声音开得太大,邻居再怎么抱怨也不肯调低。

缘向,就在亚图因游动的方向,天上的星辰一扫而空。

漆黑的天幕上只有一颗模样凶险的赤星,就像得了狂犬病的貂凶恶的眼睛。赤星很小,但让人感
觉来者不善。亚图因正驮着世界碟奔它而去。

灵思风非常清楚这种时候该怎么办。他大叫着压低扫帚杆,向正下方俯冲。

加尔德·威德韦克斯站在八边形法阵中央高举双手。

“厄沙洛,狄雷托,克胡拉,听我律令!”

头顶出现了一小团迷雾。他斜眼看看法阵边缘敢怒不敢言的特莱蒙。

“接下来这段儿才好看呢。看好了。科巴海!科山!孤立的小石头啊,以及至少三寸长的焦虑的
老鼠,你们的灵向我而来!”

“什么?”

“我为这段词儿做了很多研究呢。”加尔德答道,“特别是关于老鼠那句。说到哪来着?哦
对……”
看见加尔德再次举起了双臂,特莱蒙心不在焉地舔舔嘴唇。这老糊涂的心思全在施法上,完全没
注意他。

书房里律令轰鸣,在墙壁之间反射,又消弭于一排排书架和玻璃罐之间。特莱蒙犹豫了。

老法师闭上眼,满脸喜悦地念出最后一句咒语。

做学生的再次握住了长刀。可老师突然睁开一只眼,轻轻点头,斜刺里顿时冲出一道法术能量把
特莱蒙击飞并压在墙上。

加尔德挤挤眼,又抬起胳膊。

“来吧,精灵啊——”

室内响起一声惊雷,光线凝结,一瞬间物理规则全部失效,似乎墙壁都在向内翻卷。特莱蒙只听
见猛的一声吸气,然后是咚的一声闷响,结结实实。

突然静了下来。

过了几分钟,特莱蒙从椅子背后爬出来,拍掉身上的灰尘。他胡乱吹了几声口哨,假装认真地抬
头看天,谨小慎微地往房门那边转身,走路的样子像是要挑战闲庭信步速度的世界纪录。

行李端坐在法阵中央,打开了箱盖。

特莱蒙停住脚步,非常、非常谨慎地回过身,好像一点儿也不想看到身后的景象。

行李箱里装的似乎是干净衣服,还有淡淡的薰衣草香。不知怎的,特莱蒙觉得那是他生平所见最
可怖之物。

“呃,那个,你刚刚有没有看到这屋里还有另外一个法师?”

行李的样子似乎更凶了。

“哦,”特莱蒙赶紧圆场,“好吧,没看见就算啦。”

他提了提法师长袍的下摆,欣赏了一会儿线缝的细节。等他再抬起头,可怕的箱子还在。

“再见啦。”他说完就跑,在千钧一发的时机逃出房门。

“灵思风?”
灵思风睁开眼。其实睁不睁没啥区别,无非是从一片漆黑变成一片煞白,什么也看不见。黑着可
能反而更好些。

“你还好吗?”

“不好。”

“噢。”

他坐了起来。他所在的地方似乎是块沾了雪的大石头,然而石头不应该这样,比如它不该移动。

风吹着雪在他身边飘过。贰花就在几尺开外,一脸真切的关怀。

灵思风呻吟。他全身的骨头对刚刚受到的待遇非常不满,正在排队投诉。

“现在怎么着啦?”

“记得吗,刚才飞行的时候我说害怕在暴风雪里撞到东西,你说这个高度什么也没有,除非云彩
里面夹了石头?”

“所以?”

“你怎么预测到的?”

灵思风左顾右盼,周围的景色实在乏善可陈,说他人在乒乓球里面似乎也没错。

脚下的石头正在颤抖,他在岩石表面摸索,发现了凿子加工的痕迹。又把耳朵贴在湿漉漉的凉石
头上,里面似乎有深沉缓慢的律动,就像心跳。然后他一口气爬到石头边缘,谨慎地探头往外
看。

这时石头经过一条云缝,只见一片模糊而恐怖的景象——下方很远处是参差的山巅。

灵思风语无伦次地咕噜了几声,倒退着慢慢爬了回来。

“不合理呀。石头可不会飞,没听说过空中飞石。”

“要是会飞,说不定就飞了呢。可能这块刚学会。”

“那就希望它学扎实点,别突然忘了。”灵思风裹紧了湿漉漉的袍子,忧郁地看着身边的白云。
他猜测这世界上一定有什么人能在一定程度上为自己的人生做主:早上起床,晚上睡觉,不会从
世界边缘掉下去,不会被疯子追杀,更不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心比天高的石头上。他隐约记
得自己曾有过这样的生活。
灵思风嗅嗅空气,石头上一股油煎味儿。气味似乎从正前方来,直奔他的胃口而去。

“闻见什么没?”

“好像是煎培根。”贰花答道。

“希望是培根,我饿死了。”他站起身,踏着颤巍巍的石头小步走向云雾深处,四下寻找。

石头边缘有位小个子的德鲁伊正盘腿坐在篝火前面。头上裹着的油布在下巴处打了个结,此时正
用一把装饰镰刀翻动着平底锅里的培根。

“啊。”灵思风打着招呼。德鲁伊猛地抬头,凶恶地握紧镰刀,任由手中的锅子掉进篝火。湿漉
漉的白色长睡衣和滴水的头巾有点影响视觉效果,但也算是尽其所能地摆出了一副凶相。

“我警告你!我对劫机的坏人严惩不贷!”他说完就打了个大喷嚏。

“我们可以帮忙啊。”灵思风渴望地凝视着烧焦的培根。德鲁伊似乎也懵了。法师有些惊奇地发
现此人相当年轻,或许这世上真有年轻的德鲁伊吧,理论上应该有,只是他从没这么想过。

“你们不是来偷石头的?”德鲁伊的镰刀下沉了一点点。

“我都不知道还有人偷石头呢。”

“打扰了。”贰花礼貌地指出事实,“你的早餐着火啦。”

德鲁伊低头瞧瞧就连忙笨拙地扑打火焰。灵思风赶紧帮忙,好一阵烟雾、灰烬和折腾。从火中成
功抢出几片烧焦培根所带来的集体胜利感胜过一整本外交指南书。

“你们怎么上来的?”德鲁伊问,“石头现在离地有五百尺,难道我又把符文搞错了?”

灵思风决定从主观上忽略掉高度数字:“我们应该说是碰巧路过。”

“本来是往地面去的。”贰花补充道。

“多亏被你的石头接住。”灵思风的脊背又要投诉了,“谢谢啊。”

“我还以为刚才颠簸是碰到气流了呢。”德鲁伊名叫贝拉封,“想必就是被你们撞的吧。”说完
他打了个寒战,“现在应该天亮了。去他妈的规矩,我要把石头升上去,抓紧了啊。”

“你让我抓哪?”灵思风反问。

“哎,就是说让你别想着掉下去。”贝拉封从袍子里取出个大铁摆锤,在篝火上玄妙地晃着。
白云流动,突如其来的沉重感,紧接着石头冲破云层,沐浴着阳光。

石头在云层上方几尺处重新稳住,头顶是寒冷湛蓝的天空。昨天晚上遥不可及、今天早晨湿寒彻
骨的云彩现在就像是一块松软的羊毛地毯,往各个方向铺开,偶而露出几座孤岛似的山巅。石头
带起的风在云中留下一行漩涡。这石头嘛——

大约三十尺长、十尺宽,颜色发蓝。

“真是不可思议的美景啊!”贰花两眼放光。

“呃,是什么力量让石头飞行呢?”灵思风问。

“是劝服啊。”贝拉封忙着拧干袍子下摆。

“啊。”灵思风似乎心领神会地答道。

“飞起来容易,”贝拉封平伸胳膊,眯起眼睛用竖起的拇指当瞄准器,望向远方的山峰,“着陆
才难呢。”

“这谁能想到呢,对吧?”贰花捧场道。

“整个宇宙不散架,全靠劝服。”贝拉封解释,“说都是魔法的功劳可不妥。”

灵思风不巧往下瞥了一眼,只见薄薄的云彩下面很远处是白雪覆盖的大地。他知道自己身边这位
脑子不正常,但是无所谓,疯子他见得多了,如果听疯子讲话就可以不掉下去,他洗耳恭听。

贝拉封在石头边缘坐下,两脚垂在外面。“别担心。你要是总想着石头不会飞,说不定石头听见
就被你劝服了,心想才能事成。显然你还没掌握现代思维方式啊。”

“大概是吧。”灵思风虚弱地应道。他努力不去想那些地上的石头,转而想象它们像燕子一样翱
翔,享受飞行的喜悦,掠过大地,冲向天空——

这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委实不擅长此道。

碟形世界上的德鲁伊用前瞻式思维探索宇宙的奥秘,并以此为荣。当然,正如宇宙其他地方的德
鲁伊一样,他们也信奉所有生命俱为一体、草药能治病、季节是自然的韵律,以及不能用正确思
维方式接受上述种种信念的都该被烧死。与此同时,他们对造物的本源进行过漫长深入的思考,
并得出如下理论:
宇宙之所以运行,取决于四种力量的相互制衡:魅惑、劝服、疑虑、死心眼儿。

日月围绕世界碟旋转而不会掉下,是因为它们都已被劝服,没有飞散是因为还有疑虑;魅惑让树
木生长,死心眼儿则让树木撑着不倒,诸如此类。

某些德鲁伊认为上述理论仍有欠缺,然而资深德鲁伊们礼貌地指出确实尚有理性探讨和科学激辩
的余地,就在下次庆祝冬夏至的火祭堆上。

“啊,那么你是天文学家咯?”贰花问。

“不,”贝拉封控制石头平缓地绕过山峰,“我是计算机硬件顾问。”

“什么是计算机硬件?”

“这就是,”德鲁伊用木屐在石头上跺了跺,“硬件的一部分吧,替换用的。我这趟就是去送
货。他们要在涡流平原上弄个巨石阵,结果出了点故障。当然他们自己是这么说啦,不看说明书
就胡搞的用户最烦人。”

“那它具体是做什么用的呢?”灵思风没话找话,不让自己惦记脚下的高度。

“可以用它——判断季节。”

“噢,就是说如果石头上有雪,就表示冬天来了?”

“对,不,不对。我的意思是说假设你想知道某颗星星何时升起——”

“为什么呢?”贰花浑身都散发着礼貌的好奇心。

“比如靠星星判断几时播种嘛,”贝拉封急得有点出汗了,“或者——”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借你一本农历。”

“农历?”

“就是告诉你节气的书。”灵思风疲倦地答道,“正合你的用途。”

贝拉封僵住了:“书?纸做的?”

“是啊。”

“纸可靠不住。”德鲁伊不高兴了,“书怎么知道节气?纸连计数都不会。”
说完他跺着脚走开,石头危危险险地颤动着。灵思风狠咽了一口唾沫,示意贰花凑近些。

“你听说过文化冲击吗?”他低声问。

“那是什么?”

“就是说有人花了五百年调教巨石阵,没想到有人拿来一本小书,里面每页代表一天,写着乱七
八糟的闲话,比如‘今日宜播种蚕豆’、‘早起床、早卧倒,健康富裕死得早’什么的。关于文
化冲击,你知道最重要的——”灵思风一口气说了那么长,终于在这儿停下换口气,顺便想想怎
么收尾,“——是什么吗?”

“是什么呢?”

“他正驾驶着上千吨的石头飞呢,千万别把书给他看。”

“它走了没?”

古老的奥法塔君临无见大学校园,特莱蒙悄悄地从塔顶的矮墙上探出头。塔底聚集的学生和讲师
们纷纷点头。

“你们确定?”

账房用双手拢着嘴当扩音器,高喊:“它一个小时前就撞破轴向的大门逃啦,先生!”

“错啦。它那叫走了,我们才是逃。那我就下来啦。有人员死伤吗?”

账房咽了口唾沫。他不是法师,只是个善良的普通人,本不该目睹刚才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事件。
小恶魔、彩色光球、半实体的想象之物在无见大学校园里游荡不算新鲜事儿,然而行李无情的突
袭让账房心惊胆战。要截停那玩意儿,无异于试图撂倒一座冰山。

“它——它把自由研究院的院长吞了,先生!”

特莱蒙心头窃喜,小声道:“意外之福啊。”

他望向漫长的螺旋楼梯,抿嘴微笑。今天真的时来运转啦。

接下来会有许多组织工作。如果说世上真有什么东西让他心中欢喜,那就是组织规划了。
石头掠过高原,掀起的风吹动下方几尺处的积雪。贝拉封忙得不可开交,这儿擦一点槲寄生油
膏、那儿画个符文。灵思风被恐惧和疲惫压得站不直身子,贰花则忙着担心自己的行李。

“前面!”德鲁伊的喊声盖过了风声,“看啊,计算天空的大型计算机!”

灵思风从手指缝里偷偷瞧,远方的天际线上出现了许多灰色与黑色的石板,排列成同心圆与条条
通道的形状,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凉雄奇。人类不可能搬动一座座小山,那只可能是巨人
的军队被变成石头……

“好多石头啊。”贰花说。

贝拉封犹豫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啊?”

“非常漂亮。”贰花连忙解释,心里寻找合适的形容词,“民族风。”

德鲁伊僵住了:“漂亮?硅元素的胜利、现代石匠科技的奇观——在你眼里就是漂亮?”

“对啊。”在贰花眼里,“反讽”只不过是反开头、讽结尾的两个字。

“民族风是什么意思?”

“就是太厉害啦的意思。”灵思风赶紧圆场,“咱们好像要落地了,劳您费心——”

贝拉封略微平和了一点点,转身抬起手臂喊出一系列无法翻译的词句,结尾是一声略带愤懑的低
语:“漂亮!”

石头满了下来,在风雪中侧向漂移,悬浮在巨石环的上方。一个德鲁伊在下面挥舞两束槲寄生,
摆出种种复杂的姿势。贝拉封熟练地操纵巨石板降落在两根高耸的石柱上,降落极为平稳,仅有
两声隐约的轻响。

灵思风长出一口大气,气一出口就跑掉躲了起来。

一架梯子搭了过来,有个老德鲁伊在石板边缘探出脑袋。来者迷惑地看看两位乘客,接着对贝拉
封说:“你可算来啦。还有七个星期就是猪守夜,这破玩意儿又宕机了。”

“哈喽啊,扎克利亚,这次又怎么啦?”

“全乱套啦。今天它算出来的日出时间早了三分钟呢,真是稀里糊涂啊。”

贝拉封爬下梯子不见了。两名乘客面面相觑,趴在石头边缘窥探下面巨石阵内环中间的开阔空
地。
“我们该做点什么呢?”贰花问。

“睡觉去?”

贰花没理会,也下了梯子。

内环里的德鲁伊们正在用小锤子敲打石柱并仔细聆听回响。地上还有几块横放的巨石,每块周围
都有一圈德鲁伊,忙着检查和争吵。灵思风高高在上,听到下面传来深奥的只言片语:

“不可能是软件兼容问题。脚踏螺旋礼赞就是专门为同心圆结构设计的,弱智……”

“要我说,不如重启一遍,先跑个简单的拜月仪式看看效果……”

“……行吧行吧,石头没毛病,是宇宙出故障了,满意了吧?……”

灵思风累得头脑迟钝,他蓦地想起天上那颗骇人的赤星。昨晚宇宙确实出了故障没错。

他是怎么回到世界碟上的呢?

他预感答案一定就躲在自己脑袋里的某处。一种更加不详的感觉油然而生——有什么东西正在透
过他的眼睛观察下面的情形。

绝顶咒从脑海深处爬了出来,正坐在他的前脑里看戏。如果思想也有身体,那么此刻它在吃爆米
花。

灵思风想把法术推回去——突然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消失了……

温暖、泛着霉味的黑暗,像是墓穴,像木乃伊棺椁的黑丝绒内衬。

老皮子的膻味和旧纸张的酸味。纸张沙沙作响。

灵思风感到黑暗中充斥无法想象的恐怖之物,无法想象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太容易放飞想象
力……

“灵思风啊。”一个声音说。灵思风从没听过蜥蜴说话,可他觉得如果蜥蜴能作人言,应该就是
这种调调。

“呃,叫我?”

那声音笑了,笑声带着纸张般的奇异特质。

“你应该问‘我在哪’啊。”
“我知道答案会高兴吗?”灵思风已经适应了黑暗,用力凝视便可以看出隐约的形状。那形状很
模糊,无非是空气中的一点轮廓,却不知怎得让他觉得熟悉。

“好吧。我在哪呢?”

“在梦里。”

“那可以让我醒来吗?”

“不行。”另一个声音响起,和之前那个同样苍老干枯,只有一点些微的不同。

“我们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交代。”第三个声音比刚才那俩更像干尸。灵思风傻乎乎地点头,脑
海深处的法术藏在他比喻意义的背后,谨慎地从肩膀上探头张望。

“年轻的灵思风啊,你可给我们惹了不少麻烦。”第三个声音继续说道,“从世界边缘掉下去,
你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为了救你,我们不得不严重扭曲现实啊。”

“哎呀。”

“现在有个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噢,好呀。”

“很多年前我们就预见到你要在危急关头担当重任,所以安排了一个成员藏在你脑袋里。”

“为啥是我?”

“因为你总在逃跑啊。”其中一个声音说,“逃跑很好,你是会幸存的人。”

“幸存?我差点死了好几十回!”

“所以才说你会幸存啊。”

“噢。”

“但是以后可别再往世界外面跑啦,我们不能每次都这么救你。”

“说来说去,这个‘我们’到底是谁啊?”

黑暗中传来沙沙声。

“宇宙诞生于一个律令。”灵思风身后的一个干瘪声音说。

“先有蛋。”另一个声音纠正道,“我记得清楚呢。宇宙蛋,稍微有点橡胶质感。”
“你俩都错啦。我确定最先有的是太初混沌。”

又一个声音在他的膝盖附近响起:“不对,那是后来的事儿。先有天空,到处都是,黏糊糊跟棉
花糖似的。其实应该说像糖浆——”

“说起这个啊,”灵思风左边传来另一个沙哑的声音,“你们全错啦。最先是清嗓子——”

“——然后是律令——”

“不好意思,混沌——”

“就是橡胶手感,我记得清楚呢——”

短暂地停顿,然后有个声音谨慎地总结:“总之不管先有什么,我们都清楚记着呢。”

“没错。”

“就是。”

“我们的任务就是守护造物,不让它出岔子,灵思风。”

灵思风眯起眼睛注视黑暗:“你们扯什么呢,能给我讲讲吗?”

一声纸质的叹息。“不卖关子了。直白说,你一定要守护好脑袋里的绝顶咒,在正确的时间把它
带回来,等时机成熟就把我们一起施放掉。明白吗?”

灵思风想:施放?

这时他终于顿悟面前隐约的轮廓是什么——那是纸上的文字,从纸张里面向外看的效果。

“我人在《八绝典》里面?”

“在形而上学的意义上,是的。”一个声音若无其事地答道。声音很近,灵思风觉得它就在自己
鼻子前……

他掉头逃跑。

一个红点在漆黑的天幕上闪烁。特莱蒙刚刚升任银星会的首领,还没来得及脱下就职典礼的仪式
长袍。他总觉得赤星在自己的注视下似乎变大了些。

他打了个寒战,把视线从窗户上移开:“结论呢?”
“那是颗恒星。”占星学教授答道,“我认为。”

“认为?”

教授皱起眉头。此刻他们身处无见大学的观星台上,新领导的凝视比地平线上那个小红点更加凶
险。

“是啊。我们一直以为恒星都和我们的太阳一样——”

“一团火球,一里宽?”

“对。这颗新恒星嘛,它——很大。”

“比太阳大?”特莱蒙向来觉得直径一里的火球很是壮观,但不喜欢恒星,因为星星撒在天幕上
显得不整齐。

“大多啦。”教授缓缓答道。

“比亚图因的头还大吗?”

教授的表情很是扭曲:“比亚图因和世界碟加在一起还大。”说完他连忙补充,“我们核算过
啦,很确定。”

“那可够大的。说‘巨’可能更合适。”

“庞然。”教授赶紧附和。

“呣。”

特莱蒙踱着步子。观星台的地面上镶嵌着马赛克拼成的碟形世界星座图,一共六十四个,从双头
袋鼠卫真座开始,到郁金香花瓶加胡列座结束(加胡列座具有重要的宗教意义,但具体意义已不
可考)。

他停在蓝色和金色的地砖上——那是土狼玛波座——突然转身。

“我们要撞上新星了?”

“恐怕是这样的,先生。”

“呣。”特莱蒙捋着胡子又走了几步,停在推销员与天萝卜奥克乔座上。

“这种事情我不太懂。我推测这不是好事吧?”
“当然不是啊,先生。”

“恒星,很热呗?”

教授咽了口唾沫:“对的先生。”

“那我们就要被烧成灰了?”

“最终是要变成灰,然而在那之前还有碟震、巨浪、引力紊乱,最后大气层可能都要消散呢。”

“啊,总之就是缺乏组织条理。”

教授琢磨了一会儿,决定顺水推舟:“可以那么说,先生。”

“民众要慌乱?”

“恐怕慌不了多久。”

“呣。”特莱蒙经过也许是门座,正在向天牛座公转。他眯起眼再次打量天边的红光,似乎得到
了结论。

“现在找不到灵思风,没有灵思风就没有《八绝典》里的第八个绝顶咒,而我们认为必须施放
《八绝典》里的法术化解灾厄,否则创世者为什么把它留在世上呢?”

“也许是他忘了带走呢。”

特莱蒙瞪了教授一眼,继续掰着手指逐条列举自己的推理:“其他法会搜遍了从这里到中轴地的
每一寸土地,因为人不可能飞进云层里就再也不出来……”

“除非云里夹了石头。”教授想讲个笑话缓和气氛,似乎效果不佳。

“要出来,他就必须——落在什么地方。能落在哪儿呢?我们如此发问。”

“落在哪儿呢?”教授认真捧场。

“这时,一个行动方案出现了!”

“啊。”教授一路小跑地跟在特莱蒙身后,后者已经走过了双肥子座。

“方案就是……” 教授望着特莱蒙青灰冷峻如钢铁的双眼,试探道:“呃,就是不找了?”

“正是!现在让我们运用创世者留下的赠礼吧,向下看,能看到什么?”

教授腹诽着着低下了头:“地砖?”
“地砖,正确。拼起来就是……?”特莱蒙循循善诱。

“星座?”教授绝望地猜测。

“对!所以我们只要给灵思风摆个星图,就知道他的所在了!”

教授脸上的笑容就像在流沙上跳了半天踢踏舞的人终于踩到了稳固的石头:“那我需要他出生的
精确时间和地点。”

“好办。我来之前已经在大学档案馆里抄了一份。”

教授看看纸条,蹙眉到房间对面打开装满星图的大抽屉,再看看纸条,拿起结构复杂的圆规在图
上比了几遍,仔细转动青铜小星象仪的把手,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数字。

与此同时,特莱蒙又在研究空中的赤星,心想:蹉跎国金字塔的预言说,当碟形世界遭遇灭顶之
灾,谁能聚齐八大绝顶咒,他的一切欲望都会得到满足。快到时候了!

至于灵思风,我记着他呢,不就是个脏不拉叽的小子,半点魔法才能都没有,次次考试都垫底儿
吗?等我把他抓来,瞧瞧能不能凑齐八——

占星学教授小声说:“哎哟。”

特莱蒙闻声回头:“怎么?”

“星图很有趣。”教授紧皱眉头,“非常奇怪。”

“有多怪?”

“他出生于昏昏暗暗的一团无聊小星座之下,就是飞驼鹿座和线团座之间那个。据说连古人都认
为这星座乏善可陈,所以——”

“知道知道,长话短说。”特莱蒙不耐烦了。

“传统观点认为与这星座相关的有做棋盘的、卖洋葱的、做小众宗教石膏偶像的,还有对锡器过
敏的人,跟法师没半点关系。他出生时,天极峰的阴影——”

“理论细节我不在乎,”特莱蒙催促,“直接说占星结果。”

教授正讲得兴起,此刻只好叹了口气,又做了几道算式。
“好吧。结果是这样:今日宜交新朋友。善行可能导致无法预测的结果。别惹德鲁伊。你很快就
要踏上非常奇妙的旅程。你的幸运食物是小黄瓜。用刀顶着你的人可能不怀好意。此外,刚才说
别惹德鲁伊,我们是认真的。”

“德鲁伊?”特莱蒙自言自语,“我猜……”

“你还好吗?”

灵思风睁眼,连忙坐起来抓住贰花的衬衫:“我要离开这地方!马上就走!”

“但他们要举行历史悠久的传统仪式啊!”

“我不在乎什么历史悠久!我要规规矩矩的石子路!我要熟悉的粪坑味儿!我要去有很多人、很
多火、有房顶有墙有善意的地方!我要回家!”

灵思风惊觉自己无限怀念安卡摩普烟雾笼罩的街道。春天正是城里最美好的时候,安卡河里黏糊
糊的浑水泛着特别的虹彩,屋檐下处处可闻鸟儿的歌声,或者至少也是鸟儿有韵律的咳嗽声。

想到草芥神殿屋顶的微妙光辉,他热泪盈眶;忆起堆肥街和奇物师街的炸鱼摊,他喉头哽咽。他
怀念摊头售卖的黄瓜泡菜,绿油油的大黄瓜在罐底漂浮,像溺死的鲸鱼。那些千里之外的黄瓜正
在呼唤着他,要给他介绍隔壁罐里的腌蛋。

法师想到自己曾经过夜的地方:舒适的马棚二楼、温暖的下水道盖子……他曾经身在福中不知
福,竟然嘲讽城里的生活。原本被他称为无聊的生活现在竟显得无比诱人。

他受够了,要回家。黄瓜泡菜呀,我听见你的呼唤啦……

灵思风推开贰花,庄严地理好自己的破袍子,望向地平线上他认为是自己故乡的方向,无比坚定
而心不在焉地踏着大步,从三十尺高的巨石上跌了下去。

十几分钟后,懊悔的贰花关切地把他从巨石脚下的大积雪堆里挖了出来,发现后者的表情毫无变
化。

贰花瞄了一眼灵思风:“你还好吗?我这是几根手指头?”

“我要回家!”

“好呀。”
“别拦着我,我受够了。我想跟你说旅途真愉快,但是——啥?”

“我说好呀。我也想再看看安卡摩普呢,现在他们应该已经重建得差不多了吧。”

在此应该指出,上次他们告别安卡摩普的时候整个城市都在熊熊燃烧,火灾的主要原因是贰花向
贪小便宜而又无知的安卡摩普人介绍了何为火灾保险。不过火灾本来就是安卡摩普日常生活的一
部分,每次人们都会欢欣而精细地重建城市,用的都是来自本地的传统建筑材料,也就是干燥的
木材和被沥青浇过的稻草。

“哦。”灵思风的气势消了一点,“哦,这样。嗯,好啊。那我们走吧。”

他爬起来拍掉身上的雪。

“但是我觉得天亮再动身比较好吧。”贰花补充道。

“为啥?”

“因为太冷了啊,我们连方位都搞不清楚,行李也丢了,天又黑——”

灵思风无语。他似乎听到自己脑子里的深谷中正传来旧纸摩擦的沙沙声,并且预感到自己从今开
始大概经常会做同样的梦。他还有好多正事儿要做呢,才没工夫听几个连宇宙本源是什么都没有
共识的老法术给他讲课——

脑海深处的一个小声音问:“什么正事儿啊?”

“闭嘴。”灵思风命令。

“我就是说天冷——”贰花辩解道。

“不是说你,我让我闭嘴。”

“啊?”

“闭嘴吧。”灵思风无奈极了,“这地方有吃的吗?”

日薄西山,绿色的晚霞正在消逝,巨石阵显得尤为黑暗冷峻。内环里挤满了德鲁伊,在几堆篝火
的照耀下忙着调整巨石计算机的各种外设,诸如挑着山羊角和槲寄生的杆子、绣着盘蛇的旗帜。
火光之外还有许多平原人围观。德鲁伊节庆活动的人气总是很高,因为出岔子的时候格外好看。

灵思风盯着看客们:“这是干什么呢?”
“哦,这个啊,”贰花来了精神,“说是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仪式,庆祝月亮重生,要么就是太
阳。不对,我记得是月亮没错。好像是庄严、美丽、高贵的活动。”

灵思风打了个寒战。每每听见贰花这么讲话他就发愁,好在他还没提到“古朴 yǎ zhì”和“风景
rú huà”。迄今为止他还没想出如何精准地翻译这俩词儿,自认为含义最接近的说法是“惹事
儿”。

“行李要是在这里就好了。”贰花遗憾极了,“我真想要拍影机。这仪式真是古朴 yǎ zhì、风景
rú huà 啊。”

人群骚动,仪式貌似要开始了。

“听好了。”灵思风连忙警告贰花,“德鲁伊呢,就是一种祭司。你给我记住,别惹他们不高
兴。”

“但是——”

“不许买他们的石头。”

“但是我——”

“别提什么古朴 yǎ zhì 的土著民俗。”

“我认为——”

“千万别给他们卖保险,他们肯定不高兴。”

“但他们可是祭司啊!”贰花喊道。

灵思风想了想:“对呀,这不就是关键吗?”

外环的德鲁伊们正在列队。

“祭司可是善良友好的人啊,我老家的祭司过着清贫的生活,全部家当只有一个乞讨用的碗,每
天就托着碗沿街走。”

“啊。”灵思风不是很懂,“碗是盛血用的吧?”

“血?”

“对啊,献祭嘛。”灵思风想到自己老家的祭司们。他向来避免与神明为敌,也参加过不少神殿
活动。在他看来,环海地区“祭司”的定义就是“大半个身子泡在血里的人”。
贰花露出惊恐的表情:“不是呀。我们那儿的祭司都是圣人,以苦修、行善和研究天帝的本质为
己任!”

灵思风不太适应这个说法:“不献祭?”

“从不。”

“嗯。”灵思风决定放弃了,“听起来不是很神圣嘛。”

身后传来响亮的喇叭声,灵思风回头,只见一队德鲁伊缓缓走了过来,腰上都挂着长镰刀和槲寄
生。低阶德鲁伊和学徒们跟在后面,演奏着按照传统说法是用于驱逐恶灵的打击乐器,不过那声
音说不定真能把恶灵吓跑。

绿色的天穹之下,石柱傲然耸立,火炬之光在石头上投下夸张的影子。缘向的天空中极光闪烁,
与群星交相辉映。无数冰晶在世界碟的魔法场中飞舞。

“贝拉封给我讲过。”贰花小声说,“我们马上就要见证的是庆祝天人合一的古老仪式。”

灵思风酸溜溜地欣赏德鲁伊的队列围绕巨石阵中央的一块大石台行进,并发现其中还夹杂着一位
皮肤分外苍白的漂亮姑娘。姑娘身穿白色长袍,脖子戴着金环,表情略显惊恐。

“那是女德鲁伊吗?”贰花问。

“我觉得不是。”灵思风缓缓答道。

德鲁伊们开始吟唱。灵思风觉得那声音既沉闷又阴险,似乎随时可能升高调子。姑娘在石板上躺
倒后他就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

“我想留下看看。我认为这种仪式起源于史前的淳朴民俗——”

“对对。跟你明说吧,他们要用这姑娘献祭。”

贰花难以置信地看着灵思风:“啊?要杀了她?”

“对。”

“为什么?”

“问我也没用啊。大概是为了让月亮升起什么的吧,说不定他们就是爱杀人。宗教嘛,就那么回
事儿。”
他感到身边充斥着低沉的轰鸣,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用身体感到的震动。轰鸣似乎来自旁边的
巨石,石柱上光点闪烁,好像嵌在里面的云母颗粒。

“他们不能用鲜花和浆果什么的献祭吗?象征一下?”

“不行。”

“有人试过吗?”

灵思风叹道:“有身份的大祭司都不肯那么干。费这么大劲,又吹喇叭又列队又摇旗,末了用刀
子捅几朵水仙花或者几个李子?你就接受现实吧。什么金枝啊、自然循环啊,说到底都是为了性
和暴力,经常是两者都有。”

没想到,贰花竟气得嘴唇颤抖。灵思风知道这人不止是戴着玫瑰色的眼镜看世界,还有玫瑰色的
脑子和耳朵呢。

吟唱的调子果然开始抬升。德鲁伊头领正在测试镰刀的锋刃。所有人都望向巨石阵外雪丘之上的
石柱——特别嘉宾月亮即将登场。

“没用的——”

没等灵思风说完,贰花已经不见了。

巨石阵外的寒冷地带并非没有人烟。一队法师收到了特莱蒙的消息,正在设法接近。

一个孤独的小身影正藏在扑倒的石头后面,碟形世界最伟大的英雄之一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巨石阵
里的仪式。

他看到德鲁伊们绕圈吟唱,领头的举起镰刀……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

“我说!打扰了!请听我一言?”

灵思风绝望地四下张望,想找个法子逃跑。没法子。贰花正站在石祭坛旁,一手指天,态度是充
满礼貌的决绝。

灵思风想起有回他和贰花遇见正在打牛的家畜贩子,贰花觉得那人下手太狠,就去给人家讲了一
番该如何人道地对待动物,结果他俩被牛猛踩一顿,还被牛角戳了几下。
德鲁伊们看贰花的眼神儿就像见到了疯羊,或者天上忽然下起青蛙雨。贰花说的具体内容灵思风
听不太真切,只能隐约听见石环中传来些只言片语,什么“人道的民间风俗”、“坚果和鲜花”
云云。

几根柴草棍儿似的瘦手指抽冷子捂住了法师的嘴,极为锋利的刀刃也抵住了他的喉结,一个唾液
丰润的声音在耳边说:“不许出声,不然你就屎定啦。”

灵思风的眼球在眼眶里滴溜乱转,努力想找个办法逃出去。

“要是我真不说话,你怎么知道我听没听懂你的意思呢?”他支吾着。

“闭 zhuǐ,给我说说那傻只干啥呢!”

“不对,你瞧哈,我要是按你吩咐的闭上嘴,怎么可能——”刀刃抵住的地方一阵刺痛,灵思风
决定让逻辑暂且歇歇。

“那位叫贰花,他从外地来的。”

“不像。你朋友?”

“我们之间算是有种相互憎恶的关系吧。”

灵思风看不见背后,只感到那人瘦骨嶙峋,像是衣架做的身子。同时他还闻到一股非常强烈的薄
荷味。

“小只真有种。你乖乖按我说的 zhuò,说不定他还能捡一条命。”

“呃。”

“这帮人信的教和别人不大一样,明白吧?”

这时月亮已按照劝服定律升起,只是跟石头计算机预测的位置相去甚远。

参差不齐的云缝间露出一颗闪耀的赤星,从正上方远远地照着石环里最神圣的那块石头,就像死
神眼窝里的红光。赤星带着愠怒的意味,模样可怖,灵思风不禁注意到它比昨晚更大了些。

祭司堆里腾起一片惊恐的喊叫,围观的人群又往里凑了凑,大热闹好像就要来啦。

一把刀柄被塞进灵思风手里,身后那没牙的声音说道:“以前干过这档只事儿吗?”

“哪档子事儿?”
“冲进去,杀祭师,抢金只,救姑娘。”

“没,这么长一串没干过。”

“你学着哈。”

灵思风耳边两寸处响起一声呐喊,像是回音谷里脚被卡住的狒狒发出的惨叫。一个硬朗的小身影
冲了出去。

借着火炬的光芒,他发现那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瘦骨嶙峋的,一般形容这种人用的词儿应该
是“矍铄”。老头脑袋顶上一根头发没有,胡子几乎长到膝盖,两条瘦腿上静脉曲张的血管盘根
错节,形成一幅大城市的街道地图。虽是冬天,他只穿了一件皮甲,和两只足可以再装下一双脚
的大皮靴。

离他最近的两个德鲁伊交换了个眼色,扬起镰刀。刀光闪过,两人倒在地上蜷曲成团,只能发出
嘎嘎声。

趁着场面混乱,灵思风偷偷往石祭坛边蹭去,小心地握着刀柄,以免招来不友好的态度。其实根
本没人在乎他,还没逃走的德鲁伊大都年轻健壮,眼下正围着老头打算讨论亵渎圣地的事儿。但
根据阵阵硬骨断裂、软骨破碎的声音判断,后者已经占据了一面倒的优势。

贰花正在兴致勃勃地看人打架。灵思风抓住他的肩膀:“快走。”

“咱们不要帮把手吗?”

“咱们只能帮倒忙。他正忙着呢,咱们凑近了反而碍事,你懂的。”

“至少要救了那位姑娘啊。”贰花不肯让步。

“好,救完就跑!”

贰花拿过刀子匆匆走向祭坛,笨拙地划了几刀,切断束缚姑娘的绳子。姑娘起身就是一场大哭。

“没关系的——”贰花安慰道。

“妈的有关系啊!”姑娘红着两只眼睛说,“怎么就总有人来捣乱呢?”说罢她不满地用袍子角
擤擤鼻涕。

贰花尴尬地看看灵思风。

“呃,你可能还不大清楚。”贰花解释,“刚才你必死无疑,我们救了你一命啊。”
“在这地方容易嘛!守身如——”姑娘涨红了脸,拧着袍子下摆,“我是说贞……不乱……不丧失
资格……”

“资格?”贰花已经赢得了整个多元宇宙的灵思风杯不解风情大赛冠军。

姑娘眯起了眼:“要不是你们,我已经跟月亮女神一起用银碗喝蜜酒啦!八年呐,星期六晚上都
不能出门快活,只能在家憋着,全白费了!”

她怒冲冲地望向灵思风。

也许是听到了背后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要么是在姑娘的眼里瞥见了倒影,灵思风感到危险来临,
连忙弯腰。

有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经过刚才灵思风脖子所在的位置,刮到贰花的秃头。法师猛回身,只见大
德鲁伊收回镰刀正准备再来一次。眼看逃跑无望,他情急之间飞起一脚,正好踢中大德鲁伊的膝
盖。对方吃痛惨叫,镰刀随之脱手。接着就是肉乎乎的一声轻响,大德鲁伊向前扑倒。长胡子老
头从他背上拔出剑,用雪擦掉血迹:“我这腰是不成了,你来扛柴宝吧。”

“财宝?”灵思风战战兢兢地问。

“项链啊啥的,还有金脖圈,祭师嘛都那样,全是这些东西:脖圈、脖圈、脖圈。这姑娘谁
呀?”

“她不让我们救。”灵思风答道。姑娘的眼妆都哭花了,倔强地看着老头。

“去哒妈的。”老头一把扛起姑娘,脚下打了个趔趄,因为关节炎而疼得叫出声,倒在地上。

过了半晌,他趴在地上道:“别站着呀傻妞儿,扶我起来。”大大出乎灵思风的预料,姑娘居然
从命了,估计她本人八成也没想到。

与此同时,灵思风正在设法叫醒贰花。贰花的太阳穴上被划了道口子,看起来并不太深,他却不
省人事,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呼吸短促而古怪。

而且贰花的身子轻得出奇,不是一般意义的轻,可以说是轻若无物。法师觉得自己扶着的就是一
条影子。

灵思风曾听人提及德鲁伊会用剧毒。当然这说法不可尽信,说这话的人还说过心有邪念的人眼距
过近、同一地方绝不会被闪电劈中两次、如果众神打算让人飞翔肯定早就给他们发飞机票啦……
然而贰花这份儿异常的轻盈实在让他心里发寒,非常恐慌。
此时那姑娘已经把老头一把扛起,并向他投来若有若无的抱歉式微笑。“收拾齐啦?趁现在没人
快跑吧。”老头趴在姑娘的背上说。

于是灵思风也把贰花夹在腋下,跟着姑娘跑了起来。现在似乎别无他法。

老头有匹大白马,就在石环外面一条积雪的水沟里,拴在枯树上。马匹健硕,皮毛光洁,一看就
是上等战马,只可惜马鞍上捆了个痔疮患者专用的环形垫圈,些微有损神威。

“行了,放我下来吧。马鞍袋里有药膏,你要是不介意……”

灵思风尽量温柔地让贰花靠着树坐下。借着空中那颗新星赤红色的光芒,他这才第一次有机会仔
细看看这位天降救星。

老头只有一只眼,另一只上扣着个黑眼罩;瘦骨嶙峋的身上遍布疤痕,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肌
腱炎正肿得厉害;至于他那口牙,显然很久以前就决定辞职不干了。

“你叫什么名字?”灵思风问。

“贝珊。”正在往老头背上抹臭烘烘药膏的姑娘答道。看她的气质,如果问她将被献祭的处女被
白马英雄营救之后会发生什么,答案绝不会是擦药膏。可既然木已成舟,她也能擦得认真无比。

“我问他呢。”

一只明亮如星的眼睛望向灵思风:“我叫科汉啊,小只。”

贝珊的手停住了:“科汉?野蛮人科汉?”

“正是我啦。”

“等等,等等!”灵思风大声插嘴,“科汉是个大壮汉啊,脖子跟牛一样粗,胸肌像俩足球,那
可是世界碟上最伟大的英雄,一辈子的传奇。记得我爷爷就说他见过科汉……我爷爷说……我爷
爷……”

在尖锐的凝视下,他说不下去了。“噢,噢,当然了。对不起啊。”

“是啊。”科汉叹道,“没绰,小只。就是一辈只的传奇啊。”

“唉。您今年高寿啊?”

“八十七。”
“可你是最伟大的英雄啊!”贝珊说,“吟游诗人还在歌颂你的事迹呢。”

野蛮人耸耸肩,关节疼,他轻呼一声。

“又没给我交版税。”他忧伤地望着积雪,“那可是我的史诗啊。打拼八十年,啥收获?腰不
好、痔疮疼、消化不良……一百种 chaì 谱,全是当、当、当!我恨屎当啦!”

贝珊皱起眉头:“当是啥?”

灵思风解释道:“他说的是汤。”

“对,当。”科汉酸溜溜地接过话茬,“我这牙啊,你看。没牙了,谁都不拿你当回事儿,都跟
我说‘老爷只过来烤烤火呀,喝点当——’”他的目光刺向灵思风,“小只你咳嗽是啥意师?”

灵思风偏开视线,不敢直视贝珊。紧接着他心里一沉——贰花还靠着树不省人事,面色平和,在
此情景下神情竟似乎有些责难的意味。

科汉似乎也想起了贰花。他摇晃着站起来,蹒跚走到后者身边,扒开眼皮看看,又摸摸脉。

“走啦。”他诊断说。

“死了?”灵思风脑袋里的议事厅中,十几种感情纷纷站了起来叫嚷不断。释然突然发难,震惊
迎头阻击,疑惑、恐惧和失落争执不下。末了隔壁的羞愧跑来看看这屋里吵什么呢,争论告一段
落。

“不。”科汉想了想,“不算屎,就是走啦。”

“走哪去了?”

“不知道。我可能认识个人能给你指条路。”

远处的另一端雪地里,五六个小红点在阴影里闪烁。

“他没走远。”带头的法师看看水晶球。

后面的法师们窃窃私语,基本意思是不管灵思风再怎么逃,总不能离好饭软床热水澡太远。

最后排的法师突然停住脚步:“听!”
他们侧耳聆听:寒冬攫紧大地的细微声响,岩石开裂,小动物在积雪之下匆匆挖洞;一匹狼在远
方的森林里嚎叫,发现无狼应和便知趣地闭了嘴。他们几乎可以听见月光流转的声音,除此之外
还有一群气喘吁吁的法师尽量压低的呼吸声。

“什么也听不见——”

“嘘!”

“行了行了——”

接着他们全听见了,遥远而轻微的吱嘎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积雪里快速移动。

“狼吗?”法师们纷纷想象几百条瘦削的狼影从夜幕里蹿出的场面。

“不、不是。”领队说,“太规律了。说不定是信使?”

声音更大了些,清脆而有节奏,像是什么人在飞快地啃着芹菜。

“等我照个亮儿。”领队抄起一把雪团成球抛向空中,又从指尖射出一道八极光将之点燃。一阵
短暂而耀眼的蓝光闪过。

寂静。又一个法师说:“你个蠢货,晃得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是他们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随后黑暗里便蹿出一件快速移动的坚硬物事,撞翻他们所有人后又
消失在夜幕之中。

等他们终于把自己从雪堆里挖出来,发现雪地上留下了好几百个踩得结实的小脚印,彼此距离很
近,像探照灯光一样直直伸向远方。

“黑色魔法!”灵思风惊道。

火堆另一边的老太太从隐藏的衣袋里摸出一副油腻腻的纸牌。

虽然外面寒霜凛冽,帐篷里的氛围却像铁匠的胳肢窝,法师已经浑身大汗。马粪当作燃料是挺不
错,只可惜养马的游牧人对空调知之甚少,连基本定义都不了解。

贝珊探过身子小声问:“什么色魔?”

“黑色魔法,就是跟死人对话那种。”
“哦。”贝珊隐约有些失望。

他们晚饭吃的是马肉、马奶酪、马血布丁,各种马身上来的小吃,还有一种稀溜溜的啤酒,灵思
风不想深究来源。科汉(喝的马汤)解释说轴心地的游牧民族都是在马背上出生的(灵思风认为
这在妇产科原理上不可能发生),擅长自然魔法,因为开阔的平原让人意识到天幕竟然与地碟严
丝合缝,如此巧合不禁引人深思,例如“为什么?”、“从何时起?”,以及“何不偶尔吃牛肉
试试?”

酋长的奶奶对灵思风点点头,在面前摊开纸牌。

之前已经说过,灵思风是整个世界碟上最差劲的法师:因为他脑袋里有个绝顶咒,其他法术不敢
在那儿逗留,正如养梭子鱼的池塘里没有青蛙。虽然如此他也有法师基本的尊严,不愿看女人使
用即使最简单的魔法。无见大学从来不招女生,说什么排泄系统不合适之类。其实真正的原因大
家不敢明说——如果允许女人随便搞魔法,说不定就会发现她们竟然特别擅长,让男人下不来
台……

“反正我不信什么卡罗牌。”灵思风嘀咕着,“什么历代积累的宇宙智慧,全是胡扯。”

第一张牌被烟熏得泛黄,经年累月已经起了皱,那是……

应该是星牌。普通星牌上画着个圆碟、四周围绕着简陋的光线,这张牌面上则是个小红点。老太
太低声抱怨,用指甲刮刮牌面,用眼神责问灵思风。

“跟我没关系。”灵思风解释。

她继续翻牌:洗手很重要、八大魔符、天之穹、夜之池、四头大象、龟王……下一张牌灵思风已
经猜到了,死神。

死神牌也有些古怪。平时应该是写实风格的肖像画:死神骑白马。这张牌上死神仍在,背景的天
空却是红色,远方的山头上还有个小身影,在马油灯的照耀下勉强可见。灵思风甚至不需要辨
认,因为那身影后面跟了个几百条腿的箱子。

无论主人到哪,行李都会跟随。

灵思风看看帐篷另一端的贰花,苍白的躯体倒在一堆马匹上。

“这小只真屎了?”科汉翻译道。老太太摇头,在身边小木箱里的各种小袋子和瓶瓶罐罐中摸
索,最后掏出个小绿瓶,把里面的液体倒进灵思风的啤酒。法师怀疑地打量着酒杯。
“这是药。我要是你就赶快喝了,你不领情,人家要生气啦。”

“我喝了不会爆头而亡吧?”

“哒说你必须喝。”

“你要是觉得没事儿那我就喝啦。反正这啤酒已经难喝透顶了,加点料也差不到哪去。”

灵思风灌了一大口,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

“嗯。其实还不太糟——”

一股力量将灵思风抛向空中,与此同时他却看到自己的身体依旧坐在火边。火光中他的身影快速
远去,旁边几个小人正关切地检查他的躯壳,除了那老太太。老太太正微笑着凝望他的灵体。

环海地区的高阶法师们可笑不出来。他们发现自己正在面对前所未有的可怕威胁:一个正在崛起
的晚辈。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特莱蒙究竟多大年纪,只知道他稀稀落落的头发还是黑色,蜡色皮肤在光照不
佳时可能显出年轻人的光彩。

八大法会还剩六个头目,此时正围坐在加尔德书房崭新锃亮的长桌旁边,每一个都在思考特莱蒙
为何如此招恨。

野心和残酷并不是原因。残酷的人大多愚蠢,他们都懂得如何利用残酷的人,也深谙如何挫败别
人的野心。积年的八级大法师必须精通心理柔道。

嗜血、渴望权力、不择手段也不是问题,这些在法师世界都不是缺点。总体而言,法师并不会比
普通慈善会的董事更不择手段。他们出人头地靠的并不是魔法能力,而是时刻钻营着利用对手的
弱点。

也不是因为他特别睿智。每个法师在睿智方面都自视极高,那是所有从业者的必备素质。

甚至也不是人格魅力。法师们又不是瞎子,他们知道特莱蒙的人格魅力跟鸭蛋持平。

其实……
善良、邪恶、残酷、极端……特莱蒙无论哪方面都占不到头筹,他把模棱两可的灰色地带磨练到
了艺术境界,心思残酷无情、逻辑严密,堪比地狱。

特莱蒙终于到场,迟到了十分钟。说来也怪,在座的大法师们在法阵里见多了会吐火、长翅膀、
有利爪的魔物,却从未像此刻一样浑身不适。

“来晚了,抱歉,先生们。”特莱蒙言不由衷地搓着手,“工作太忙,需要组织规划,想必大家
应该理解。”

法师们纷纷侧目交换眼色。特莱蒙在上首落座,急匆匆地翻着文件。

“加尔德的椅子呢?狮子扶手、鸡爪子那把?”吉格拉德·沃尔特问。那椅子和大多数熟悉的旧家
具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把矮皮椅子,看起来舒服极了,坐进去五分钟才觉得不自在。

“那个?哦,烧了。”特莱蒙头也不抬地答道。

“烧了?那可是宝贵的法器啊,真正的——”

“就是件垃圾嘛。”特莱蒙报以短暂的微笑。“我认为真正的法师不需要那种东西。现在请大家
关注今天的主题——”

“这纸是干嘛的?”沃尔特挥着面前的文件。他挥得格外用力,因为他自己法塔里那把椅子跟加
尔德的同样浮夸。

“这叫议程表。”特莱蒙耐心解答。

“议城堡干什么用的?”

“就是今天要讨论的事项。很简单的,如果你觉得不妥——”

“我们从来都不用这个!”

“我认为各位其实一直都需要,只是没机会用。”特莱蒙的声音充满理性。

沃尔特犹豫了:“行,好吧。”他愤愤地向在座的其他法师寻求支援,“但是这儿写着——”他
凑近阅读议程表,“格雷哈德·斯波德的继承者。那不就是伦雷特·瓦尔德吗?他等了好些年啦。”

“没错。但是他适合吗?”

“啊?”

“我们都知道正确的领导者非常重要。那么瓦尔德——当然,他资历够格,但是——”
“这个不归你管。”另一个法师抗议。

“诚然,但是可以归我管。”特莱蒙反驳。

一阵寂静。

“你是要干扰其他法会的内政?”沃尔特诘问道。

“当然不是。我只不过是说我们可以提供一点……建议。这件事我们暂且不论……”

大法师们从没听过“权力基础”,否则断然不会让特莱蒙岔开话题。实际上他们也从没想过帮助
其他人得势,就算作为自己的政治盟友也不行。在他们的观念里,法师必须各自为政。什么外界
魔物全都不值一提,在自己的法会内部拼杀就已经够忙的了。

特莱蒙提议:“我们应该谈谈灵思风的事情。”

“还有赤星。”沃尔特补充道,“平民都发现不对劲了。”

“是啊,他们让我们想想办法。”午夜会的首领鲁梅尔·潘特说,“那么我要问,能想什么办法
呢?”

“哦,这个好办。”沃尔特答道,“他们让我们看看《八绝典》。总是老一套:收成不好?看看
《八绝典》。牛病了?看看《八绝典》。绝顶咒里什么都有。”

“其实这说法不无道理。”特莱蒙说,“我那,呃,已经过世的前任对《八绝典》进行过深入研
究。”

“我们都研究过。”潘特厉声道,“有什么用呢?八大绝顶咒必须同时施放才有效。如果完全没
有其他办法,我才赞同放手试试。但是绝顶咒要么一起用,要么一个也别用,现在有一个正在灵
思风的脑袋里呢。”

“而且我们找不到他。”特莱蒙说,“现状正是如此,对吧?相信各位私下已经试过了。”

大法师们尴尬地面面相觑,最终沃尔特答道:“是,没错。摊牌吧,我找不到他。”

“我试过占卜,”又一个说,“没结果。”

“我也派魔宠找过了。”第三个大法师答道。其他人纷纷站了起来。如果当天的议程是认输,那
他们都要抢着承认自己已经英雄般地失败过了。

“就这样?我可派了恶魔去找啊。”
“我都看过忽视镜了。”

“昨晚我还用魔豪符文找了。”

“我看了镜子,用了符文,还用肠子占卜了呢。”

“我问过地上的走兽和天上的飞鸟。”

“有结果吗?”

“没呀。”

“我呢,问过了地里所有的枯骨,还有深埋地下的石头和大山。”

突然冷场。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说话者身上,那是庄严限制会的首领,甘麦克·特里哈雷。他不安
地挪了挪身子。

“你用铃铛了吧?”有人问。

“我可没说它们有回答啊。”

特莱蒙看看在座的所有法师:“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沃尔特嗤之以鼻:“前两次派人可没什么结果啊?”

“那是因为我们完全依赖魔法。显然灵思风用某种方式逃过了魔法,可是他不可能掩盖自己的足
迹。”

“你派了追迹者?”

“某种意义上算是吧。”

“英雄?”沃尔特在一个词里凝聚了大量情感,在其他某个宇宙里,这相当于南方人说“妈的北
方佬”。

法师们惊得合不拢嘴,纷纷望向特莱蒙。

“正是。”

“谁准许的?”沃尔特逼问。

特莱蒙灰色的眸子扫过:“我。不需要准许。”

“这——这不合规矩!法师什么时候求过英雄?”
“自从法师发现魔法不好使的时候。”

“这只是暂时的困境,不值得小题大做!”

特莱蒙耸耸肩:“也许是吧。然而我们没有时间深究。请证明我的做法不妥啊,占卜啊、问鸟
啊,找出灵思风的所在啊。而我呢,知道自己是聪明人,聪明人就要相时而动。”

众所周知,战士和法师不对付。法师认为战士全是蠢货,走路和说话一次只能干一样;战士反过
来认为一个好端端的男人却总是自言自语,又要穿长裙,一定不是正经人。法师说既然如此那青
年异教协会里那帮戴铆钉脖圈、身上抹油的汉子该怎么算?战士说你们这帮孬种都不敢靠近姑
娘,生怕自己泄了魔力,还有资格指责我们?法师说行吧,我可忍不下去了,你们这帮皮袋子。
战士说好哇,有种你……

如此这般的争执持续了好几百年,导致好几场大战,残留的魔法致使大片土地不再宜居。

争论核心的这位英雄正在催马前往涡流平原,上述争执与之完全无关,因为这英雄是个女的,没
人会拿女英雄当回事儿,尤其是红发姑娘。

话说至此,作者往往会转头去找封面画师,接着长篇大论什么皮甲啊,长靴啊,裸露之类。“丰
满”、“浑圆”、“热辣”等词汇自然而然地混进叙述之中,直到作者再也坐不住了,得去冲个
凉水澡躺一会儿。

以上纯属无稽之谈,因为以刀光剑影为生的女人绝不可能穿着专为特殊需求买家定制的高级内衣
宣传册封面上的那种衣服到处跑。

好吧,实话实说。这位英雄名叫赫雷娜,人称“红褐头发的悍妇”。如果她好好洗个澡、猛做一
番美甲,再去英雄街的武魂陵东方风情武具店里挑一身皮衣,秀色应该相当可餐。不过此时她的
穿戴非常合乎常理:轻链甲配软底靴和短剑。

嗯,靴子确实是皮的,但不是黑色。

与她同行的是几条黑皮汉子,显然不久就要成为炮灰,因此无需赘述其形貌,总之没有一个能用
“热辣”形容。

您要是愿意,姑且想象他们穿着皮衣吧。
赫雷娜对她的手下不甚满意,无奈摩普城区的雇佣兵只剩下这么几位。赤星引起了极大恐慌,许
多居民都逃到山里去了。

赫雷娜也在往山里跑,原因却与别人不同。善使剑的女人难得可以与男人享受平等待遇,赫雷娜
从事此道许多年,深信自己的直觉。

按特莱蒙的描述,这位名叫灵思风的是个懦夫,懦夫都爱寻求庇护。斯托平原的顺旋缘向就是巨
魔骨山脉,兼且离她目前的雇主特莱蒙远得很,正好乐得清静。不知为何,特莱蒙的举止总让她
忍不住想挥拳相向。

灵思风知道自己应该慌一慌,偏偏慌不起来。虽然他还没意识到,慌张、恐惧、愤怒之类感情都
是从各种腺体产生的,而眼下灵思风的腺体跟肉身都不在此处。

他也不知自己的肉身何在,低头看时只见一条蓝色细线从……受理智所限,姑且依旧称之为他的
脚踝吧……一直伸向他周围的黑暗中。根据合理推断,他的肉身应该在蓝线的另一头。

那肉身不怎么样,他自己也不惮承认。然而也还有一两个零件颇具纪念意义,而且他突然意识到
如果蓝线断了,他的余 sheng——不,余死,就只能困在这里,顶多在碟仙板上假装别人死掉的
亲戚,或者找点其他什么死魂灵常做的事情打发时间。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恐惧,以至于忘了自己的双脚已经踏上实地。某种意义的实地吧,灵思风几乎
确信那绝不是普通的土地——就他所知,土地可不是纯黑色的,也不会打着旋让人找不着北。

他打量着四周的情况。

到处都是直插冰冷夜空的尖锐山峰,天上悬着冷酷的星辰,不符合多元宇宙中的任何一张星图。
群星之间还有个模样凶险的赤色大碟。灵思风打了个冷战,偏开视线。前方是个很陡的下坡,干
燥的风低语着拂过寒霜侵蚀的石头。

风真的在低语。灰色的涡流掀动他的衣裾和发梢,灵思风似乎可以听到遥远的微弱人声:“你真
的确定汤里的是蘑菇吗?我感觉有点——”、“你把身子探出去看看,风景真漂——”、“别大
惊小怪,就是皮外伤——”、“你那弓箭别乱指啊,差点就把我——”,如此等等。

他捂着耳朵,跌跌撞撞下了山坡,呈现在眼前的是极少有活人见过的光景:

地面继续下降,最终形成宽约一里的巨大漏斗。风和死魂灵带着巨大的回声涌向中间,仿佛世界
碟的呼吸。一道狭窄的石梁从漏斗中央的洞上跨过,末端有个大约百尺见方的石台。
石台上是个种满花果的园子,还有一间挺小的黑色农舍。

一条小路直通其间。

灵思风回头看看,蓝线还在。

行李也在。

行李正蹲在小路上看他呢。

灵思风一直跟行李处不太来,总觉得后者彻底瞧不上自己。可这次行李没有斜眼看他,相反模样
还挺可怜,就像狗在牛屎堆里快乐地滚了一番之后回到家、却发现全家人都搬到别的大陆去了。

“好吧。你过来吧。”

行李舒展小腿,跟随法师沿着小路向前走去。

不知怎的,灵思风总觉得石台上花园里的都是些枯花败草,可实际上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种花
人显然色感很好,不过仅限于深沉紫、午夜黑、丧服白。巨大的水仙芬芳四溢,草坪刚刚被镰刀
割过,中间还立着个没有指针的日晷。

灵思风悄悄地走在大理石碎片铺成的小路上,行李紧随其后。终于他摸到农舍后面,推开了一扇
门。

四匹嘴上套着马料袋的骏马一齐抬头看他。它们看起来都有体温,是活生生的,而且是灵思风生
平所见打理得最漂亮的骏马。一匹白骥自己独占一个栏位,银配黑的缰绳就挂在门上。另外三匹
则被拴在马厩另一边的干草垛旁,像是访客留在这儿的。它们都用一种牲畜式的好奇眼光打量着
这位不速之客。

行李撞到了灵思风的脚踝,他猛地回身低声呵斥:“你,退后!”

行李尴尬地退后。

灵思风蹑手蹑脚穿过马厩,推开对面的门。里面是一条铺着砖石的走廊,通往宽广的大厅。

他脊背紧贴墙壁,慢慢往前蹭。行李也踮起脚,紧张兮兮地跟着。

那间大厅……
大厅比整个农舍的外部体积还要大得多,但灵思风财不操心这个。这年头怪事频发,就算有人说
一品脱的锅里装不下一夸脱水他也会报以讽刺一笑。就连早期墓穴风格外加大量黑色帷幔的室内
装修也不是问题。

让他吃惊的是一座尺寸惊人的大钟。就摆在两道弧线型木楼梯之间,上面满是浮雕,雕刻的都是
些普通人磕过大量违法药物之后才能看见的玩意儿。

钟摆极长,缓慢地滴答摇摆,那声音却让灵思风浑身发毛,似乎故意让人不适,大剌剌地提醒每
次滴答都意味着你的生命又损失一秒、某处的沙漏里又有几粒沙从你身下流逝。

无需多言,钟摆的摆锤边缘当然被打磨得利如剃刀。

有什么东西碰到灵思风的脊梁,他气冲冲地回身。

“你个讨人厌的破箱子,我都说了——”

身后的不是箱子,而是个银发银瞳的年轻姑娘。姑娘被吓了一跳。

“哦。呃,哈喽?”

“你是活人吗?”姑娘的声音让人想到海滩的阳伞、防晒油,以及冷饮。

“啊,我希望是吧。”灵思风不禁好奇他那不知所踪的腺体如今过得好吗,“有时候我自己也说
不准啦。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死神的家啊。”

“啊。”法师舔舔干燥的嘴唇,“那,很高兴认识你,告辞喽——”

姑娘拍手叫道:“啊,别走!我们这儿很少有活人来。死人太无聊了,你不觉得吗?”

“啊,是呀。”灵思风用眼睛偷瞄房门,热烈地表示赞同,“应该不太健谈吧。”

“说来说去都是‘我活着那时候’、‘现在的人喘气都不利索’”,姑娘伸出一只小白手握住灵
思风的胳膊,微笑着,“翻来覆去总是老一套,一点都不好玩,太死板。”

“僵化?”

姑娘推着他走向一道拱门:“就是这样。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伊莎贝尔。”

“呃。叫灵思风。抱歉,如果这是死神的家,那你在这儿干嘛?看你样子不像死人啊。”
“哦,我就住这儿。我说,你不是来救死掉的爱人什么的吧?爸爸特别讨厌这种事儿,他说幸好
他不用睡觉,要不然总有英雄跑下来救蠢姑娘,闹得人根本睡不着。”

“这种事儿很多吗?”此时他们已经走在挂在黑帷幔的走廊上。

“总有啊。我觉得很浪漫啦。不过你离开的时候一定不要回头看。8”

“为什么?”

姑娘耸耸肩:“不知道,大概因为风景不好吧。你是英雄吗?”

“呃,不,不算。根本不是,甚至比普通人还差一点。我下来找个朋友。”灵思风沮丧地答道,
“你不会碰巧见过他吧?小胖子,话特多,戴眼镜,穿得古里古怪。”

说到这里,灵思风才意识到刚才自己错过了某些关键信息。他闭眼回忆之前几分钟的对话,突然
顿悟。

“爸爸?”

姑娘认真地垂下头:“其实是养父。他说把我捡回来时我还很小,很悲伤的故事。”说着她的语
气就欢快起来,“你去见见他吧。今晚他有朋友来做客,再加上你,他肯定很高兴。爸爸朋友很
少的,其实我也是。”

“抱歉啊。我没听错吧?咱们说的是死神?大高个儿,瘦,空眼窝,擅使一把大镰?”

姑娘叹道:“是的。爸爸模样凶,其实人很好。”

之前已经说过,灵思风的魔法能力大概和蜜蜂骑自行车的本事相当。即便如此,他也享有魔法从
业者的特权——死亡时死神会亲自收魂(而不是像平时一样派个低级差役代劳)。灵思风长期以
来一直未能在规定的时间死掉,而死神最恨的就是不守时。

“这样,估计我朋友可能去别处闲逛了。他这人就爱乱跑,一辈子都那样。很高兴认识你,那我
失陪啦——”

这时姑娘已经来到一扇衬着紫色天鹅绒的大门前面。门后有人说话,声音可怖,用寻常文字完全
无法描述,除非有人发明一种自带回音混响的字体,还要有蜗牛说话那种慢悠悠的质感。

那声音这么说的:

8
译注:希腊神话里俄耳甫斯下地狱救人的掌故。
请你再解释一遍好吗?

“是这样的,你必须先回一张将牌,否则南家就要两次将吃,只损失一张龟、一张象、一张大阿
尔卡纳,然后——”

“这是贰花啊!”灵思风低声道,“他那声音我走到哪儿都认得出来!”

等等,南家是瘟疫吗?

“莫特9,别扯了。他刚解释过。要是瘟疫来一手——叫什么来着——将牌回打?那怎么算?”

那声音气喘吁吁且多痰,似乎听一听就能染病。

“啊,那你就只能将吃一张龟,而不是两张。”贰花热情讲解。

“但如果战争一开始打了引将牌,定约就是两宕?”

“没错!”

我有点迷糊。再给我讲讲心理叫牌是怎么回事?我本来以为听明白了呢。

沉重空洞的嗓音,好像两块巨大的铅坨互相撞击。

“心理叫牌就是主要用于迷惑对手的叫牌,当然也可能对你的搭档造成困扰——”

贰花兴奋地讲个没完。“再叫套”、“双飞”、“大满贯”等不知所云的字眼儿穿透门板和天鹅
绒,灵思风疑惑地看着姑娘。

“你听得懂吗?”姑娘问。

“半点儿不懂。”

“好像超复杂啊。”

门后那个低沉的声音说:你们人类玩这个当娱乐?

“有些人确实很擅长啦,我只能算是业余水平。”

人生可只有八九十年啊!

9
译注:莫特(Mort),拉丁语词根,“死亡”。这是碟形世界上死神的小名。
“这个你最清楚,莫特。”一个灵思风之前没听过、以后(尤其是入夜后)也不想听第二次的的
声音说。

“这游戏……挺有意思。”

再发牌吧,看看这次我学没学会。

“你说我们进去合适吗?”伊莎贝尔又问。

门后的声音:我叫牌啦……龟牌 J。

“不,你这么叫肯定不对。来看看你的——”

伊莎贝尔推开房门。

里面是个其实挺温馨的书房,就是肃穆了些。设计装修的也许心情不好外加头疼,而且有种奇怪
的执念,非要用大沙漏占满屋里的每一寸平面、同时还有许多烛泪过多的巨蜡急需处理。

碟形世界的死神是个传统主义者,以自己的专业素质为荣,大部分时间都在因为服务对象的不领
情而愤懑。他认为没人惧怕死亡本身,怕的只是疼痛、分离和湮灭。仅仅因为某人眼眶里没有眼
球且又认真敬业就对他抱有成见未免太不合情理。他还在坚持使用大镰呢,其他世界的死神老早
就用上了联合收割机。

书房正中摆着一张黑色粗呢面的桌子,死神正在桌边跟饥荒、战争和瘟疫争论不休。只有贰花抬
头注意到了灵思风。

“呀,你怎么在这里?”

“嗯,有人说创世者用一把——哦,你问的是那个意思,很难解释啦,我——”

“你带行李了吗?”

行李箱推开法师,在主人面前趴下。贰花打开盖子在里面翻弄一阵,拿出一本皮面小书递给正在
捶桌的战争。

“这是诺星格写的《定约规则》,很好看的,里面有大量内容讲解双飞和如何——”

死神伸出骨手一把抢过小书就翻看起来,完全忘了贰花和灵思风的存在。

好。瘟疫,你再开一副牌,我就算死了也要把这玩意儿学透。所谓死当然是修辞啦。

灵思风抓住贰花就离开书房,行李也跟在他们身后。
他俩沿着走廊一路慢跑,灵思风问:“你们刚才干嘛呢?”

“他们闲着没事,我给他们找点乐子。”贰花气喘吁吁地回答。

“啊?打牌?”

“一种特殊的纸牌游戏。名叫——”语言不是贰花的强项,他卡壳了,“在你的语言里那是一种
横跨在河上的东西。我记得是的。”

“水渠牌?”灵思风信口瞎猜,“钓鱼线牌?堰牌?坝牌?”

“差不多吧。”

他们来到大厅,大座钟的摆锤仍在滴答着从世间万物的生命中切削分分秒秒。

“你觉得那什么牌能让他们忙活多久?”

贰花想了想:“不确定,大概直到最后一张将牌吧——好壮观的钟啊……”

“别说你要买人家的钟,”灵思风提醒,“他们听了大概会不高兴。”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啊?”贰花示意行李打开盖子。

灵思风四下看看。大厅里黑洞洞的不见人影,细长的窗户上覆满漩涡状冰花。他低下头,只见隐
约的蓝线仍旧连着脚踝,而贰花脚上也有一条。

“咱们算是非正式死亡了吧。”这是灵思风所能想到的最好答案。

“哦。”贰花继续在箱子里翻弄。

“你就一点也不知愁吗?”

“反正最后总能逢凶化吉,你说呢?而且我相信转世投胎的。你想转世成什么呢?”

“我根本都不想去世啊,”灵思风坚定地回答,“快走吧,逃出去……不会吧,你又要用那
个!”

贰花从箱子里摸出个又大又黑的木盒,盒子侧面有个手柄,前面有扇圆形小窗。然后他把盒子上
拴的皮带套在脖子上。

有段时间灵思风曾经非常喜欢拍影机。尽管人生中有过许多非理性的遭遇,他依然坚信世界在本
源上是可知的,只要找到正确的理论武器,就一定能解释整个宇宙的运行原理。当然事实证明他
大错特错。他一度以为拍影机的原理是让光线照射经过特殊处理的纸张形成影像,实际上则简单
得多——往盒子里塞一个善于辨认颜色又画画特快的小恶魔即可。灵思风知道真相后深受打击。

“没时间拍影了!”

“很快的。”贰花敲敲盒子侧面,小恶魔打开小门探出了头。

“妈呀。这是哪?”

“不重要。”贰花说,“先拍这个座钟。”

小恶魔眯起眼:“光照不行。要我说,F8 的光圈,曝光得要三年吧。”说完它就关上门,片刻后
盒子里传来它拖着小凳子坐在画架前的刮擦声。

灵思风气得咬牙:“何必拍影呢,你自己记住不就行了嘛!”

“不一样的。”

“自己记住比拍影更好啊!更真实!”

“并不是这样。以后我可以坐在炉火边——”

“再不快跑,你就永远坐在炉火边啦!”

“啊,你们不是要走了吧?”

灵思风和贰花齐齐回头。伊莎贝尔面带隐约的笑容站在拱门下,手持一把锋利到不可思议的大
镰。灵思风尽量不去看自己的蓝色生命线。姑娘拿着镰刀,加上那种狡猾凶险又有点错乱的笑
容,事情很是不妙。

“爸爸暂时无法抽身,但我猜他不会允许你们就这么离开。而且你们一走就没人陪我说话了
呀。”

“这位是?”

“她算是住这儿吧,”灵思风嘀咕,“大概是个姑娘。”

说着他抓住贰花的肩膀,尽量不露声色地小步蹭着往通向花园的那扇门逃。不过计划失败了,主
要因为贰花从来都不会察言观色,而且永不相信坏事可能落在自己头上。

“真好啊。”贰花评论道,“你的房子好漂亮,巴洛克风格加上骸骨装饰。”
伊莎贝尔笑了。灵思风暗想:假如有朝一日死神把家族生意传给女儿,只怕她是要青出于蓝啊,
这姑娘脑子绝对不正常。

“对,漂亮,但是现在咱们要回去啦。”

“那就太遗憾了。请务必留下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这里的生活太无聊了,时间太多无从排遣
啊。”

她猛然侧身,挥舞大镰斩向他们的生命线。刀刃破空,声音好像阉过的公猫——却戛然而止。

木头吱嘎作响。行李用箱盖夹住了刀刃。

贰花惊奇地望向灵思风,后者万分慎重且不乏满足地挥拳击中他的下巴。不过没等倒地灵思风就
一把抄起他的身子,扛在肩上逃了。

他沿着生命线在星光闪烁的花园里飞奔。枝条抽打在他的身上,模样大概可怖的小动物们被他惊
得四下奔逃。隐约的蓝线在草叶上的霜花映衬下泛着诡异的光辉。

身后的房子里传来失望而愤怒的尖啸。灵思风不禁撞在树上,稳住身子继续逃命。

他记得这地方有条路,只是银色的星光和影子错综复杂,外加冥界也清晰可见的赤星投下红色的
光芒,把一切都照得变了样。生命线延伸的方向似乎完全不对头。

灵思风跑得呼哧带喘,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听上去像是行李,只不过目前他可不想跟行李打
交道。刚才行李见他拳殴主人说不定就产生了误会,那玩意儿发起脾气可是会咬人的。灵思风一
直没胆量追问行李合上盖子后被它吞掉的东西去了哪,只知道盖子再打开时肯定不在里面。

其实他根本无需担心——行李的小腿跑成一片残影,反而抢到了灵思风前面,看样子一门心思只
想快跑,仿佛它也害怕后面的追兵。

别回头,灵思风想起姑娘的话,也许后面的风景不好看吧。

行李冲进一丛灌木,不见了。

片刻之后灵思风就明白了行李何以突然消失——它冲出石台,正在坠向漏斗中间的大洞。洞里亮
着昏暗的红光,灵思风和贰花的生命线一直通向洞里。

法师犹疑地停下脚步。这么说也不尽然正确,因为有几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比如他不想跳下
去,也不想面对身后的追兵,贰花的身体在灵界里相当沉重,而有些东西比死亡更恐怖。

“那就举两个例子吧。”说着他纵身跃下。
几秒钟后,骑士们抵达石台边缘。他们直接冲了出去,然后在虚空中勒马悬浮。

死神低头看看。

又是这样,真烦。要么我在这儿装个旋转门吧。

“他们这是图什么呢?”瘟疫问。

“我也不知道。”战争答,“那纸牌游戏挺不错。”

“是啊。”饥荒附和,“玩起来就放不下。”

还有时间,咱们还能再打一个碗局。

“盘。”战争纠正道。

什么盘?

“那叫一个盘局。”

对,盘局。死神抬头凝望赤星,不知它预示着什么。

时间应该还够吧。他的语气有一点动摇。

前文已经提过,安卡摩普曾采取政策要让世界碟上的文学创作多一点诚信。诗人们胆敢再胡扯什
么“黎明玫瑰色的手指攀上了地平线”就是自找……找不自在。如今要说“姑娘的容貌沉鱼落
雁”,就必须拿出经过公证的证明书,证明究竟落下了多少鱼雁。

为了尊重此传统,作者在此就绝不能说灵思风和贰花化作冰蓝色的正弦波在黑暗的维度中穿行,
也不能说四周传来巨大獠牙撞击似的声响,也不能说他们的毕生经历正在眼前飞快回放(灵思风
已经看过太多次人生回放,现在甚至可以趁着无聊的部分睡上一觉),也不能说宇宙像巨大的果
冻包裹了他们的身体。

只能这么写:经试验证明,他们听到像是木头尺子用力敲击升 C 调音叉似的响声,要么就是降 B
调,接着是突如其来的绝对静止。

这是因为他们的身体确实绝对静止,四周是绝对黑暗。

灵思风发现有些东西不对劲。
然后他看到面前有隐约的蓝色轮廓。

又跑到《八绝典》里了。灵思风不禁好奇如果此时有人翻开书会看见什么?他和贰花会以彩色版
画的形式出现在书页上吗?

也许不会吧。他们所在的《八绝典》可不止是无见大学地下深处被锁链束缚的老书。书本的形态
只是高维现实在三维空间中的投影,而且——

等等,灵思风想,这不是我思考的风格啊。谁在替我动脑呢?

“灵思风啊。”一个老旧纸张摩擦似的声音说。

“谁?我?”

“当然是你啊,蠢材。”

一点抵抗的火花在灵思风伤痕累累的心中一闪而过。

“你们想起来宇宙怎么开端了吗?”他挑衅着,“是清嗓子,还是吸口气,还是挠挠头、话在嘴
边就是想不起来该怎么说啊?”

另一个火绒般干巴巴的嗓音从牙缝里嘶声说道:“你别忘了自己的位置。”按说这句话里没几个
齿擦音,不可能从牙缝里挤出来,那声音居然干得相当不错。

“我的位置?我的位置?”灵思风吼道,“我当然知道自己的位置。我在一本破书里跟一帮没有
身体的声音聊天呢,不然我为什么要吼啊?”

“我猜你正在思考我们为何又把你召来。”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有。”

“没有。”

“他说啥?”另一个没有身体的声音飘来。

“他说没有。”

“当真说没有?”

“是啊。”

“噢。”
“为什么没有?”

“这种事情我见多了!刚从世界边缘掉出去,转眼就到了书里,然后就坐着石头飞,再然后就看
见死神在学堰牌还是坝牌还是什么牌,我还有什么好思考的?”

“这样吧,我们觉得你可能在好奇我们为何不愿被人放出。”第一个声音发现自己已经失去先
机。

灵思风犹豫了。这问题确实在他心里冒过头,紧张兮兮地探头看看,生怕被其他念头撞翻。

“那你们为啥不想被人放出去?”

“因为新星啊,”绝顶咒回答,“那颗赤星。法师们正在满世界找你呢,找到你就可以凑齐八大
绝顶咒,一起施放出去改变未来。他们认为世界碟要和新星相撞啦。”

灵思风琢磨了一下:“真的会撞?”

“不完全算是撞,只不过——那是啥?”

灵思风低头看看,行李从黑暗中踱了出来,箱盖下面还夹着一条镰刀锋刃。

“那是行李。”

“我们可没召唤它!”

“它不听召唤,随心乱跑。你不用操心。”

“噢,刚才说到哪来着?”

“赤星什么的。”

“对,你一定——”

“哈喽?哈喽?有人吗?”

贰花脖子上挂的拍影机里传来尖利的小声音。画影的小恶魔打开门,眯眼看着灵思风:“这是哪
儿啊,小子?”

“我也不知道。”

“咱们还死着呢吗?”

“大概吧。”
“好吧,以后最好别去太黑的地方,我的黑颜料都用完啦。”小门砰地关上了。

灵思风心中闪过贰花分发影片的样子:“这是我被一百万个恶魔折磨”,“这是我在冥界的山坡
上碰见两个有意思的人”。他不确定人真的死亡后会有什么遭遇,因为学术权威在这个话题上语
焉不详。有个从缘向来的水手信誓旦旦地说人死了要去天上的乐园,那里有冰冻果子露和天姬。
灵思风不知道 tian ji 为何物,最终推断大概是喝果子露用的器具。不过他对冰冻果子露也没兴
趣,喝完就打喷嚏。

“现在没人打岔了。”又一个绝顶咒说,“我们继续吧。你一定要守护好法术,别让法师们抢
走。如果施放八大绝顶咒的时机不对,将会引来灾难。”

“我就想一个人老老实实过日子。”

“好,很好。从你翻开《八绝典》那天我们就知道你靠得住。”

灵思风迟疑了:“等等,你们让我满世界逃亡,是怕其他法师凑齐八个法术?”

“正是。”

“就为这个,你们才安排一个法术藏在我脑袋里?”

“完全正确。”

“你们把我一辈子都毁了知道吗?”灵思风怒了,“要不是你们把我当成会走路的魔典,说不定
我早就学业有成啦。现在我一个法术也记不住,就因为小法术不敢跟你们共用一个脑袋!”

“真抱歉。”

“我要回家!我老家——”灵思风的眼角湿润了,“老家有踏踏实实的石子路,啤酒也不太糟,
晚间还有大块的炸鱼卖,再配上两大条酸黄瓜,甚至还有鳗鱼馅饼和海螺肉!总有暖暖和和的马
厩让人睡,早上起来人还在原地,根本没这么多乱糟糟的破事儿。学不会魔法我无所谓,反正我
大概也不是学魔法的料,我就是想回家啊!——”

“但是你必须——”

绝顶咒没能说完。乡愁啊,就像潜意识里的一条橡皮筋,牵引着三文鱼穿越三千里的陌生海域,
拉扯着无数旅鼠欣喜地奔向因为大陆漂移而不复存在的远古家园。灵思风心中的乡愁像半夜吃了
却没消化的咖喱虾炒饭一样翻涌上来,沿着生命线从他饱受折磨的灵体流向肉身,站稳脚步,猛
力拉扯……
《八绝典》里只剩下一群绝顶咒。

哦,还有行李。

绝顶咒们没有眼睛。他们用与世界碟同样古老的意志看着行李。

“你也滚吧。”

“——糟糕。”

灵思风认出了那声音,是他自己在说话。起先他的视野很是奇怪,就像躲在画像后面的间谍透过
挖出的洞窥伺。接着他才完全回归肉身。

“灵湿风,你还好吗?我以为你屎了呢。”

“你脸色苍白。”贝珊附和道,“好像魂不附体了。”

“呃,就是魂不附体没错啊。”灵思风抬起手数数指头,数量没错。

“那个,我刚才动了吗?”

“你一直看着火,跟见了鬼似的。”

身后传来呻吟声。贰花双手捧头坐了起来:“真是个奇怪的……梦。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
里?”

“嗯,”科汉答道,“传说创世者用一把——”

“不,我是问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灵思风,是你吗?”

“是我。”灵思风答道——显然不是别人,只能是我。

“有个……大座钟……还有好几个人……”贰花晃晃脑袋,“怎么到处都是马味儿?”

“你病了。那都是幻觉。”

“嗯……应该是这样吧。”贰花看看自己的胸口,“要是幻觉,为什么我——”

“屋里太闷,我出去透透气,失陪。”灵思风一跃而起,从贰花脖子上抢过拍影机,冲向帐篷门
口。

“他来的时候好像没拿那东西啊。”贝珊说。
科汉耸了耸肩。

灵思风离开帐篷走了几码,拍影机里开始咔咔作响。小恶魔画的最后一张影片被缓缓吐了出来。

灵思风抓起影片,上面描绘的景象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极为可怕。此刻在寒冷的星光下映着新
星发出的红色光芒,更是显得格外恐怖。

“不对。”灵思风柔声道,“不是这样的。明明有座房子,还有个姑娘,还有……”

“你看见什么我不管,我只按自己看到的画。”拍影机里的小恶魔说,“我是被专门培育的,只
能看见真实。幻象对我没用。”

一条黑影吱吱嘎嘎踩着雪靠近灵思风,是行李。灵思风突然觉得自己平时痛恨的木箱子此刻竟是
世上最亲切的事物。

“你也活着回来啦。”

箱子晃晃盖子。

“那你看见了什么?你回头了吗?”

箱子没回答。一人一箱静默无语,像两个逃离屠场的战士正在歇口气、慢慢恢复理智。

“来吧,去里面烤烤火。”灵思风拍拍箱盖,行李不悦地合拢盖子,差点夹了他的手。人生终于
恢复了常态。

次日天气晴好,气温寒冷。湛蓝的天穹笼罩冰封大地,清新亮丽宛如牙膏广告,只可惜地平线上
的一点粉红坏了风景。

“现在白天也能看见啦。”科汉说,“那是啥呀?”

灵思风在野蛮人的凝视下涨红了脸。“怎么都看我呢?我哪知道那是什么,可能是彗星啥的
吧。”

“会不会把我们烧死?”贝珊问。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被彗星撞过。”
他们排成一队,在明亮的雪野中骑行。牧马人似乎极为尊敬科汉,给他们提供了坐骑,并指明了
斯马尔河的方向。斯马尔河就在缘向一百里处,科汉说灵思风和贰花可以在那儿找条船走水路去
环海。他还说因为自己身上有冻疮,那就结伴同行吧。

贝珊立即宣布她也要去,万一科汉需要揉揉捏捏也有个照应。

灵思风隐约感到这俩人有点感情,证据之一就是科汉今早起来居然主动梳了胡子。

“我觉得她对你有意思。”

野蛮人很是叹惋:“我要是年轻二十税就好喽。”

“怎么讲?”

“那我今年就六十七。”

“六十七有啥特别的?”

“这——咋说呢?我年轻闯世界那年头啊,就喜欢泼辣的红发女人。”

“啊。”

“过些年呢,我喜欢眼睛明亮的金发姑娘。”

“哦?然后?”

“寨过些年呢,我开始喜欢放荡的黑皮姑娘。”

科汉停顿,灵思风等待。

“然后?”法师忍不住问,“然后怎么了?现在你最看重女人的什么品质?”

他侧过一只糊着眼屎的蓝色眸子:“耐心。”

“真不敢相信!”后面有人说,“我正跟野蛮人科汉一路同行!”

那是贰花。早上他才发现自己正在跟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雄呼吸同样的空气,然后就一直像猴子
拿到了香蕉种植园的钥匙,乐得上蹿下跳。

“他讽赤我呢吧?”科汉问灵思风。

“没,他一直就那样。”

科汉在马背上转过身。贰花对他报以灿烂的笑容,骄傲地挥着手。科汉哼了一声,背过身。
“他挺有眼光啊?”

“是啊,只不过眼光和常人不一样。我给你举个例子——你记得牧马人的帐篷吧,昨晚咱们睡的
那个。”

“啊。”

“让你形容,是不是黑漆漆油腻腻的,还有股重病垂死的马味儿?”

“相当到位。”

“他肯定不同意。用他的话说,那就是恢弘的蛮族帐篷,挂着英勇的战士们从文明边缘捕猎得到
的巨兽毛皮,里面飘着他们在不毛之地抢劫商队得来的珍奇树脂发出的异香——如此这般吧,就
那个意思。”

“……脑袋有毛病?”

“算是疯子吧,但是非常有钱。”

“那就不叫疯。我见的多啦,有钱人发疯应该叫特立独行。”

科汉再次回头,只见贰花正在给贝珊讲述科汉如何单枪匹马挫败巫王斯贝林德的蛇人军队、从鳄
神奥夫勒的巨像上偷走神圣宝钻。

野蛮人皱巴巴的脸上泛起古怪的笑容。

“你要是不爱听,我就让他闭嘴。”灵思风提议。

“你说话好使吗?”

“其实不好使。”

“让他说去。”科汉的手落在经年累月磨得锃亮的剑柄上,“我喜欢他的眼睛,能看穿五十
年。”

他们身后一百码处,行李正笨拙地在松软的雪地里跳着前进。从来没人在乎它的想法。

黄昏时分,他们来到高原的边缘,穿过阴暗的松林走向低地,林子里几乎没什么雪。此处满是开
裂的巨石和狭窄的深谷,谷底每天大约只能照到二十分钟日光。大风呼啸的蛮荒之地,很像是有
——
“巨魔。”科汉嗅嗅空气。

灵思风四下看看,普通的石头在暮色的晕染下似乎活了起来,之前他未曾留意的阴影里也好像藏
着怪物。

“我喜欢巨魔。”贰花说。

“不,你不喜欢。”灵思风纠正,“不可能喜欢。巨魔是疙里疙瘩的大怪物,吃人。”

“不吃人。”科汉勉强滑下马背,正在按摩膝盖,“很常见的误解。巨魔虫来不吃人。”

“不吃吗?”

“不,嚼完吐出来。不能消化,明白吧?巨魔不吃活物,就爱花岗岩,说不定寨来点石灰石当点
心。我听说因为它们是咕唧——硅基——”科汉捋捋胡子,“反正就是石头 zhuò 的。”

灵思风点点头。安卡摩普也有巨魔,大多是被雇来当保镖的。巨魔的维护成本有点高,因为进出
房子都是直接撞穿墙,学会用门之后才会好些。

他们继续拾柴火,科汉又说:“关键是巨魔的牙啊。”

“牙怎么了?”贝珊问。

“赚石牙。必须是赚石,不然哪能嚼动石头。而且每年都长一口新牙。”

“说到牙——”贰花开了口。

“啥?”

“我注意到——”

“啥?”

“没什么。”

“啥?趁天没黑,赶紧生火。”科汉沉下脸,“生完火熬点儿当。”

“这个是灵思风的强项。”贰花来了精神,“药草啊、块茎啊什么的他最在行。”

野蛮人瞥了灵思风一眼,意思是科汉先生表示不信。

“牧马的给咱们带了马肉干。你要能找点野洋冲啥的熬当,味道更好。”
“可是我——”灵思风决定放弃争辩。不就是洋葱嘛,我见过,鼓鼓囊囊的白球上面顶根绿草,
好认。

“那我就去找找看呗?”

“行。”

“到那边黑乎乎的密林里找找?”

“挺合适。”

“里面沟沟坎坎的那种林子?”

“寨好不过啦。”

“哼,我就知道。”灵思风气鼓鼓地出发了,心里琢磨如何诱捕洋葱。蔬菜摊上的洋葱都是一串
串捆好挂着的,在原产地大概不是那样。农民大概有找葱犬什么的吧,要么可能是唱支歌把洋葱
引出来。

他在落叶和杂草之间瞎找时,天上已经出现了几颗星星。丑陋的发光菌子就像侏儒穿戴的武具,
在他的脚下纷纷破碎。许多幸亏看不见样貌的小东西蹦跳、游弋着逃开,不满地对他咕咕叫。

“洋葱啊,”灵思风小声问,“洋葱在吗?”

“那边的老紫杉树下面有一丛。”有个声音在他身边回答。

“啊。很好。”

漫长的沉默,只有蚊子在灵思风耳边嗡嗡飞舞。

他保持着绝对静止,连眼球都一动不动。

终于,他再度开口:“失礼了。”

“什么事?”

“哪一棵是紫杉?”

“那棵疙里疙瘩的矮树,深绿色小针叶。”

“啊,对,看到了。再次感谢。”

灵思风还是没动。那个声音忍不住搭腔:“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你不会是棵树吧?”灵思风目视前方。

“别傻了,树哪会说话。”

“抱歉哈,我最近跟树有点不对付,你懂的。”

“我不懂。我是块石头。”

灵思风的语气几乎毫无波动:“很好,很好。那我就去摘葱啦。”

“祝好胃口。”

灵思风庄严谨慎地迈向前方,在树下找到一坨挤在一起的白东西,又小心地把它们挖了出来,这
才转身。

附近有块石头。不过这儿土层浅薄,石头到处都是。

他又瞪着紫杉树看了一会儿,以防它突然开口。这棵树离群索居,还没听说树木救主灵思风的大
名。更何况它正睡觉呢,一点儿没察觉。

“是你吧,贰花,我就知道是你搞鬼。”低垂的夜幕中,灵思风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孤寂。

关于巨魔,灵思风只知道一点,就是它们在阳光照射下会变石头,所以雇巨魔白天干活的要花一
大笔钱买防晒霜。

此刻仔细想想,他从未听人说过太阳落山之后的巨魔会怎么样……

最后一点阳光离开大地,林子里似乎凭空增加了许多石头。

“找个葱要这么久,”贰花抱怨,“你们说要不要去找他啊?”

“法师不用人照顾。别担心。”科汉龇了龇牙。贝珊正在给他剪趾甲。

“其实他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法师啦。”贰花凑近篝火,“当着他的面我不敢说——”他凑到科汉
身边,“——其实我从来没见他用过任何法术呢。”

“这边好了,换另外那只脚。”

“太感谢你啦。”

“你的脚很漂亮啊,就是缺护理。”
“老喽,弯不下腰。”科汉温顺地答道,“而且干我这行的很少见到修脚师傅。说来怪呀,我碰
见的蛇人祭师、神灵、军阀多了去啦,却虫来没碰见修脚师傅。真碰上也别扭吧——科汉与修脚
师傅,不好听。”

“改一改,科汉与毁天灭地的修脚师傅。”贝珊建议。

科汉大笑。

“或者科汉和愤怒的牙医!”贰花也笑了。

科汉猛然闭上了嘴。

“啊,呃,这个,”贰花结巴着解释,“你的牙啊……”

“牙眨啦?”

贰花咽了口唾沫:“我发现呢,呃,你的牙和你的嘴不在同一个地理位置。”

科汉瞟了贰花一眼,忽然泄了气,变成个可怜巴巴的小老头。

“是啊。不怪你。当英雄的没牙可不容易。瞎只眼睛都能凑合,要是一张 zhuǐ 全是牙花只,就没


人拿你当回事儿。”

“我拿你当回事儿呀。”贝珊安慰道。

“那你怎么不去弄口牙呢?”贰花问。

“啊,对呀,我要是鲨鱼啥的,就长一口新的。”野蛮人酸溜溜地答道。

“啊,不是那个意思,你去买一口。你看我的——呃,贝珊啊,你暂时不要看好吗?”贝珊背过
身,贰花用手捂住嘴。

“你看我 zhuǐ 里这是什么?”

贝珊听见科汉的惊叹。

“你的牙能摘下来!?”

“是呀。我 zhuò 了好几副备用哪。”一阵吞咽声,贰花的声音恢复了常态,“很方便的。”

科汉的声音里充满无牙的敬畏。其实无牙有牙的敬畏程度也没啥区别,只是前者气势要弱得多:
“这个好哇。牙疼的时候就拿出来让他至己一边疼去?给小王八蛋们上一课,谁便疼,没人
理!”

“并不是那样的。”贰花仔细解释着,“这不是我自己的牙,只是归我用。”

“你把别人的牙塞至己 zhuǐ 里啦?”

“没,托人做的。我老家戴这个的可多啦,这叫——”

有人从背后偷袭了贰花,牙科教学被迫中断。

小小的月亮爬上天空。创世者设计的天体排布一团糟,效率也极为低下,月亮只能自己发光。上
面住着的各种月亮女神此刻也无暇顾及世界碟上的俗物,都忙着发起请愿要收拾冰巨人。

假如她们向下看看,应该会看到灵思风正急匆匆地跟一堆石头交谈。

巨魔是多元宇宙中最古老的生命形态之一,当时造物实验还处于早期阶段,没考虑过使用稀溜溜
的细胞质。巨魔的寿命很长,夏天休眠,昼伏夜出,因为热量会让它们行动迟缓。巨魔的生命原
理非常值得探索,涉及到摩擦学、不纯净的硅元素产生的半导体效应。世界碟上的主要山脉中大
部分都是沉睡中的超大型史前巨魔,一旦醒来后果将不堪设想。但说到根本,巨魔得以生存至
今,完全要感谢碟形世界上无所不在的强大魔法场。

碟形世界上还没有精神病学的概念,所以灵思风也没有见过诊断精神疾病的墨点测试。要让他描
述岩石变回巨魔的过程,就只能做些牵强的类比,例如一直盯着炉火或者云朵看,突然就觉得从
里面看出画来。

原本平平无奇的石头,根本没发生什么实质变化,转眼间上面的裂纹就成了嘴和尖耳朵。只消片
刻,石头就已成一只坐着的巨魔,咧嘴露出一口钻石牙对着他笑。

它们不会吃我。灵思风自我安慰,吃了不消化。

这么想并不会让他更自在一些。

“你就是法师灵思风吗?”离他最近的巨魔问,那声音像有人在碎石上奔跑,“没想到你这么
矮。”

“可能有点风化了吧。”另一个巨魔说,“那传说可有好多个年头啦。”
灵思风尴尬地扭扭身子。他确信屁股下的石头也在变形,还有个鹅卵石大小的微型巨魔很自来熟
地坐在他的脚上,带着浓厚的兴趣仰头看。

“传说?什么传说?”

“自从时光之暮10就有的传说,从大山脉传给小石头,一代代传下来的。”之前的巨魔答道,
“赤星照亮天空之时,法师灵思风就会来找洋葱。不许咬他,必须帮他活命。”

停顿。

“就这样?”灵思风问。

“是啊,我们也纳闷呢。我们的传说大多很精彩的,当年石头的生活可带劲啦。”

“是吗?”

“是啊,乐子多到说不完,到处都是火山。那年头当块石头可了不起呢,根本没有如今沉积岩之
类的劳什子,全是火成岩!唉都是旧掌故啦,现在的石头都自称巨魔,有些还不怎么成形,连白
垩土的都有。你要是能用我写写画画,我的面子该往哪摆,对吧?”

“是啊。”灵思风连忙附和,“太对啦。这、这个传说,让你们别咬我?”

“是啊!”脚上的小巨魔答道,“刚才就是我告诉你洋葱在哪儿的!”

“见到你真是太好啦。”第一个,也是目前最大的巨魔说,“那颗新星让我们有点担心呢。它是
干什么的啊?”

“我也不知道。全世界都以为我有答案,其实我——”

“其实我们不介意被融化。”大巨魔解释着,“我们都从火里来,回归本源嘛。但是我们琢磨
啊,如果整个世界都要毁了,恐怕不太好。”

“星星越来越大呢。”另一个说,“你看,今天比昨天更大了些。”

灵思风抬头,确实比昨天更大。

“所以我们希望你能提供一点建议?”领头的巨魔尽量让它粗粝的声音显得柔和。

“你们可以从地缘跳下去啊。宇宙里肯定还有很多地方不介意多几块石头。”

10
原注:特殊比喻。巨魔是夜行生物,“时光之曙”是将来时。
“我们听说过这种事,也认识跳过的石头。他们说一旦跳出去就要漂浮几百万年,最后沉进宇宙
底部的大窟窿,浑身发热,烧个精光。这可不好。”

巨魔站起身,舒展粗糙的大胳膊,声音如同管道里滑落的煤块。

“总之,我们应该帮你。说吧,你要做什么?”

“我要熬汤。”灵思风挥挥洋葱,没有多少英雄气概和决心。

“熬汤?就这?”

“那个,有点饼干就更好啦。”

巨魔们交换了一圈眼色,一张张珠光宝气的嘴足可买下一座中等规模的城市。

终于,大巨魔耸了耸肩:“其实我们以为传说会更那什么一点,怎么说呢,唉,算了,不重
要。”

巨魔伸出一只香蕉化石似的大手。

“我叫石英。那边的是玉髓、角砾和碧玉,这是我老婆绿柱石,她有点变质了,不过这年头哪有
不变的呢?碧玉啊,别坐人家脚上。”

灵思风握了握石头大手,随时准备被攥个筋断骨折,还好并没有。巨魔的皮肤粗糙,指甲周围有
些青苔。

“对不起啊,我从来没跟巨魔打过交道。”

“我们都快灭种喽。”石英带着队伍在星光下行进,“整个部落只有碧玉一个小石头。年老的都
哲学了。”

“是吗?”灵思风吃力地跟上队伍。巨魔们走得很快,而且极为安静,硕大的身躯像鬼影般在夜
幕中穿行,偶而发出躲闪不及的小动物被踩扁的卟叽声。

“可不是嘛。只要是巨魔,终究都要哲学掉。据说某天晚上你刚起床,然后就开始琢磨‘起来有
什么意义呢?’于是就放弃了。看见那边的大石头了吗?”

灵思风看到草丛里有几坨巨大的黑影。

“靠边那堆是我姑妈。我不知道她想什么呢,二百年没动过地方啦。”

“啊,请节哀。”
“啊,有我们照顾着,没什么好哀的。这地方很少有人类经过。我知道不能怪你们,但你们好像
分不清会思考的巨魔和普通石头吧。我叔祖父就被人当石头挖走啦。”

“太过分了!”

“就是嘛,好好的巨魔,转眼就变成雕花壁炉了。”

他们来到一面眼熟的峭壁下,只见篝火的余烬在夜色中焖燃。

“有人在这里搏斗过。”绿柱石说。

“人都不见了!”灵思风跑到空地的另一端,“马也没了,还有行李!”

“有一个漏了。”石英跪在地上检查痕迹,“你们身子里的那种红水,你看。”

“血!”

“是叫血吗?我都不知道它干嘛用的。”

灵思风绝望地四下搜索,看看灌木丛后有没有藏人,却被一个小绿瓶绊了一跤。

“科汉的药膏!他走到哪都要带着的!”

“啊”,石英说,“你们人类会做那种事。巨魔活到头会变迟缓,然后哲学。你们就碎了……”

“那叫死了!”灵思风吼道。

“对,他们还没做那个呢,因为身体不在这里。”

“除非被吃掉了!”碧玉来了精神。

“嗯。”石英沉思。

“狼吗?”灵思风问。

“我们好多年前就把这儿的狼都踩扁了。”石英又补充道,“老爷子踩的。”

“他讨厌狼?”

“没,他就是走路不看脚下。”巨魔又在研究地面。

“这儿有一条踪迹。很多马匹。”它望向附近丘陵,险峻的峭壁在月光照耀的森林上方耸峙。

“那是老爷子住的地方啊。”
石英的语气让灵思风觉得最好不要跟老爷子打照面。

“老爷子挺危险的吧?”

“他很老,很大,很凶。我们有好些年没见过他啦。”

“好几百年。”绿柱石纠正道。

“老爷子把他们全踩扁!”碧玉在灵思风脚上乐得直蹦。

“有时候特别老的大巨魔会躲到山里,然后,嗯,就成了石性的俘虏。你懂吧。”

“不懂?”

石英叹道:“人类有时候会变成野兽的性子,对吧?巨魔呢,就堕落成石头的思维方式。石头不
喜欢人类。”

砂岩皮肤、瘦削身材的角砾拍拍石英的肩膀:“咱们也要跟着过去吗?传说让咱们帮助这个灵思
风小软软。”

石英站起身想了想,拎着灵思风的后颈把他放在自己肩上,坚定地说:“我们走。要是碰上老爷
子,我来跟他解释……”

两里地外,一支马队正在夜幕下穿行。三匹马上驮着囚犯,他们都被老练地捆了个结实,还堵了
嘴。第四匹马拖着一架拼凑起来的雪橇,行李被罩了网子又捆了绳子,摆在雪橇上默不作声。

赫雷娜轻声示意马队止步,又让一名手下凑近说话。

“你确定?”赫雷娜问,“我可没听见什么声音。”

“我确实看见巨魔的身影啦。”

赫雷娜看看四周。这里林木稀少,还有许多碎石堆。脚下的路一直向前延伸,通往一座光秃秃的
石山。赤星的光芒映得那石山分外凶险。

这条路让她心里不安。看样子路的历史极为久远,然而开路的是什么东西呢?要杀死巨魔可不容
易。

她叹了口气,突然觉得文秘类职业其实也没那么糟啦。
这不是她第一次思考女剑客面临的种种劣势。首先,男同行从来都不拿你当回事儿,除非你亲手
把他剁了,然而剁掉之后他们怎么想就不重要了;再就是皮衣,这玩意儿似乎是必不可缺的传统
行头,虽然捂得她一身疹子却也不得不穿;还有就是喝酒了。野蛮人囫囵和刺客辛巴之流可以在
低俗小酒馆里通宵痛饮,赫雷娜却坚守自己的底线,只去用小玻璃杯卖正经酒水的地方,杯里再
放个樱桃就更好啦。至于卫浴设施么……

然而她碍于体型,不能做盗贼;碍于诚信,不肯做刺客;碍于智力,不愿做主妇;碍于自尊,不
想从事除上述三者之外对女性开放的最后一种职业。

所以她选择做剑客,而且本领颇为高强,还攒了一小笔钱,打算留给自己尚无明确规划的未来。
如果未来能由她自己做主,必须要有个坐浴盆。

远处传来树木崩裂的声响。巨魔从来也学不会绕着树走。

她又看看前方的山。山体上伸出两条手臂似的高地,左右环抱着中间的大石台,上面是几个……
她眯眼细看……岩洞?

应该是巨魔的巢穴,可即便如此也强过摸黑赶路。反正熬到日出就万事大吉了嘛。

赫雷娜探身吩咐摩普雇佣兵的头领甘西亚。她对此人不大满意——他确实健壮如牛、耐力亦如
牛,问题在于智商也同样如牛,偏偏又残暴如貂。正如摩普城区的大多数居民,他毫不介意把亲
奶奶卖了换钱,说不定早已经卖过了。

“往那边的山洞走,在洞口生一堆火。巨魔怕火。”

甘西亚的眼神似乎在说老子自有安排、轮不到你发号施令,嘴上的答复却是“都听你的。”

“好。”

赫雷娜回头看看三个俘虏。特莱蒙的描述分毫不差,确实有个箱子,可这几位怎么看都不像法
师,连废物法师都谈不上。

“哎呀。”石英惊叹。

巨魔们停下脚步。夜幕如天鹅绒般笼罩大地,一只猫头鹰叫得人心里毛毛的。灵思风对鸟类学知
之甚少,姑且假设那是猫头鹰。说不定啼叫的是夜莺呢,抑或是画眉也没定准。一只蝙蝠扑棱棱
在他头上飞过,他非常确定那是蝙蝠。
此时他极端疲惫,浑身上下被撞得处处青紫。

“哎呀啥?”灵思风望向夜幕深处,远方的山里有个光点儿,可能是火光。

“哦,你们不喜欢火,对吧?”

石英点点头:“火能破坏我们大脑的超导态,不过那么小一堆火对老爷子没影响啦。”

灵思风谨慎地打量四周,寻找暗中潜伏的巨魔。他见过普通巨魔对树木造成的破坏。这些生物天
性并不残暴,只不过一切有机物在他们眼里都相当于一团碍事的雾,直接穿过去就是了。

“那希望他别发现那堆火吧。”

“不可能的。”石英叹道,“他们把火生在老爷子嘴里啦。”

“是我疏忽呀!”科汉徒劳地撕扯着身上的绳索,呻吟道。

贰花稀里糊涂地望着他。甘西亚的投石索在他后脑勺上打出个大包,目前他脑袋还有点迷糊,连
自己叫什么都要想一会儿。

“我应该留神多听听啊,就不该被你那啥分了心,叫啥移齿的玩意儿。人老不中用喽。”

科汉用手肘撑着坐了起来。赫雷娜和手下们站在洞口的火堆旁,行李仍旧被网子罩着,静静蹲在
角落里。

“这山洞好奇怪啊。”贝珊说。

“啥?”

“你看啊,以前见过这样的岩石吗?”

科汉不得不同意,洞口那一排呈半圆形排布的石头确实不平常,每块都有一人多高,磨损严重,
而且特别闪亮。天花板上还有一排同样的石头,整体效果仿佛某个对几何一知半解但对重力一无
所知的德鲁伊造了个石头计算机。

“还有墙壁。”

野蛮人眯起眼打量着身边的岩壁。石头里嵌着一条条红色的水晶矿脉,岩石深处似乎还有许多忽
明忽暗的小光点。
另外洞里的风也特别大,从黑漆漆的洞穴深处持续不断地往外吹。

贝珊低声道:“我记得刚进来时风是往里吹的。贰花,你说呢?”

“我不是洞穴专家啦。我就是觉得靠里面的地方天花板上有个钟什么石什么笋的玩意儿造型真有
意思。有点像球形对吧?”

他们集体望向钟乳石。

“不知怎么的我有种预感,”贰花说,“最好别在洞里逗留。”

“对呀。”科汉讽刺道,“那就跟这帮人商量,把咱们放了呗?”

野蛮人跟贰花相处时间不长,所以没想到后者竟然笑呵呵地点点头,接着就用缓慢的语速大声朝
洞口喊了起来,就像完全不会说对方的语言偏偏还要强行沟通那样:“打扰一下?麻烦解开绳子
放我们出去好吗?这地方太潮了,风又大,麻烦你们啦。”

贝珊斜眼看看科汉。

“有他这么说话的吗?”

“我是没见过。”

三个人闻声离开篝火走了过来,似乎没有给任何人松绑的意思。其中两个像是那种就喜欢在俘虏
身边耍刀子、还做出种种言语挑衅加奸笑的家伙。

赫雷娜拔出佩剑指向贰花的心口,算是做了自我介绍:“你们几个,谁是法师灵思风?你们一共
有四匹马,他人在这儿吗?”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啊。”贰花答道,“他找洋葱去了。”

“那你就是他的朋友了,他会来救你。”赫雷娜瞥了一眼科汉和贝珊,接着认真地打量行李。

特莱蒙专门强调不要碰那行李。常言道好奇心杀死猫,而赫雷娜的好奇心足以杀死一群狮子。

她划开网子,抓紧箱盖。

贰花龇牙咧嘴。

“锁的。”赫雷娜徒劳无功,“胖子,钥匙在哪?”

“这——这箱子没钥匙。”贰花回答。
“那不是有钥匙孔吗?”

“没错,但是它自己不想开,就谁也打不开。”贰花尴尬地解释。

赫雷娜发现甘西亚在一边窃笑,便怒吼道:“我让你打开。甘西亚,交给你了。”说罢她就回到
火边。

甘西亚抽出一把锋利的长刀,弯腰凑近贰花的脸。

“她让你开箱子呢。”说完,他望着另一条汉子笑了起来,“她说让小胖开箱子呢,维姆斯。”

“啊。”

甘西亚在贰花面前缓缓晃动长刀。

“是这样的,”贰花耐心解释,“我觉得你没听明白。没人能打开这行李,除非它自己想开。”

“哦对,我都忘了。这箱子上有魔法,对吧?听说还有小腿呢。我说,维姆斯,你那边能看见腿
吗?没有吧?”

刀锋抵在贰花的咽喉上。

“我可要不高兴了啊,维姆斯也是。这位老兄话不多,就喜欢直接动手把人大卸八块。你——给
——我——开——箱!”

甘西亚回身踢了行李一脚,在木头上留下一道伤痕。

行李发出轻微的喀哒声。

甘西亚笑了。箱盖若有所思似的缓缓抬起,火光照得里面金灿灿——大量的金饼、金链、金币,
在摇曳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重。

“好嘛。”甘西亚叹道。

他回头瞧瞧,篝火边的人还没察觉,正忙着对洞外的什么人喊话呢。接着他又看看维姆斯,破天
荒地翕动着嘴唇做起了心算。

甘西亚低头看着手里的刀。

这时地面动了起来。
“我听见有人,”一个手下说,“就在下边,藏在,呃,石头之间。”

黑暗中,灵思风的声音飘了上来。

“我说啊!”

“怎么着?”赫雷娜问。

“你们有危险!”灵思风大喊,“快把火灭掉!”

“不对不对。”赫雷娜答道,“你搞错了。你才有危险,火不能灭。”

“有个大号巨魔——”

“尽人皆知,巨魔不敢靠近火啊。”赫雷娜点头示意,几个手下拔出剑潜入夜幕。

“是这样没错!”灵思风绝望了,“但是这个巨魔躲不开呀!”

“躲不开?”灵思风声音里的恐惧让她心里有些没底。

“对,因为你们把火生在他舌头上啦!”

这时地面动了起来。

老爷子缓缓从数百年的沉睡中苏醒。他几乎就一睡不起了,如果时间推后几十年,眼下的一切就
都不会发生。当老年巨魔开始认真思考宇宙的本质,往往会找个僻静地方潜心哲学,再过一阵子
就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身体也开始结晶,只剩下一座造型古怪的大山,在深处埋藏着一丁点生
命之火。

老爷子尚未完全忘我。他正在思考真理的意义,正要有所心得时突然觉得身上发热,还有股子烟
灰味儿,想了一阵才记起来发热的地方是他的嘴。

怒火在老爷子心中腾起,指令沿着不纯态的硅构成的神经网络疾走,身体深处的岩缝裂开,巨石
滑动。树木倾覆、草地开裂,舰艇粗细的手指张开,抓紧大地。两阵剧烈的岩崩过后,岩壁上睁
开两只蛋白石似的巨眼。

灵思风的眼睛并不习惯夜视,没看见这么多细节,只见黑暗的大地缓缓颤抖,居然立了起来,头
顶群星。

太阳升起。
然而阳光尚未升起。前面已经讲过,碟形世界上的阳光在强大的魔法场里传播极慢,先是懒洋洋
地攀上地缘,然后慢悠悠地逼迫黑夜节节后退。阳光像融化的黄金般11漫过沉睡的大地——明
亮、纯洁,最主要的是慢。

赫雷娜当机立断,冲到老爷子的下唇边缘跳了出去,落地滚翻。手下们有样学样,咒骂着落在碎
石之间。

老巨魔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像做俯卧撑的胖子。

俘虏们什么也没看见,只知道脚下的地面不断翻涌,四周非常嘈杂,大部分不是什么好声音。

维姆斯抓住甘西亚的胳膊:“地震啦,快跑啊!”

“先拿金子。”

“啥?”

“金子啊,金子。伙计,咱们要发财啦!”

维姆斯的智商与室温大致相当,但关键时刻可一点儿不傻。甘西亚的眼睛比金子还亮,眼神里似
乎不怀好意。

维姆斯慌张地看看行李,箱盖依旧大敞四开。真是怪了,地颤成那样,按说盖子应该已经被颠得
关上了啊。

“俩人可搬不动,实在太沉了。”

“能搬多少算多少啊!”

地面再次抖动,甘西亚扑向箱子。

箱盖猛地合拢,甘西亚不见了。

正当维姆斯觉着这只是巧合时,箱子又自动打开了,红木色的大舌头在梧桐木般的大牙上舔过一
遍,箱盖再次扣紧。

11
原注:当然不是真金。树木没有燃烧,人也没有陡然变成富可敌国的死人,大海更没有化作蒸汽。更贴
切的比喻应为“不像融化的黄金般”。
让他更惊恐的是箱子下面伸出的几百条小腿。它站起身子,理顺那么多只脚,再转过来面对维姆
斯,钥匙孔的样子格外凶险,仿佛在说:“来呀,逗我乐呀……”

维姆斯退后,用目光向贰花求助。

“你最好给我们松绑吧。”贰花建议,“其实它挺温顺的,就是现在跟你还不大熟。”

维姆斯紧张地舔着嘴唇抽出刀,箱子吱嘎一响,似乎在发出警告。

他划开俘虏们身上的绳子后连忙退开。

“谢谢。”贰花说。

“我这腰可又麻啦。”科汉抱怨着被贝珊搀了起来。

“这人怎么处理?”贝珊问。

“把刀没收,寨让他滚蛋。对吧?”

“好哇老板!谢谢啦,老板!”维姆斯冲向洞口,在青灰色的曙光前兆之中化作一条黑影,随即
就消失了,只从下方传来“啊啊啊啊啊”的连连惊呼。

曙光如潮水,无声地咆哮着冲刷大地。魔法场较弱的地方,几处晨曦一马当先,留下若干黑夜的
孤岛,随即在闪亮的光潮中收缩、消失。

居于高地的涡流平原仿佛一艘灰色的巨舰,也做好了迎接曙光之潮的准备。

刺死巨魔并非不可能的任务,只不过需要多加练习,而每个人顶多只能活着练上一次。赫雷娜的
手下眼看巨魔们像固态的鬼魂一样走出夜幕,刀剑碰上石肤纷纷崩碎,还伴有一两声短暂而扁平
的惊呼,接着就只剩下渐行渐远的呼喊。他们纷纷逃进森林,与愤怒的土地拉开距离。

灵思风从树后钻了出来东张西望。现场只有他自己,巨魔们趁胜追击去了,踩得他身后的灌木沙
沙作响。

他抬起头。

空中有两只满是仇恨的巨眼正在寻找一切柔软多汁的温暖物事。房屋尺寸的大手高高抬起,又握
成拳头砸了下来,法师惊恐之间只能选择卧倒。
一阵无声的光爆,白昼降临。老爷子的硕大身躯化作一座分水岭,日光从两侧流过,在中间投下
一道阴影。短暂的岩石摩擦声。

之后只有寂静。

过了几分钟,什么也没有发生。

几只鸟儿开始了歌唱,一只大黄蜂在老爷子的石拳周围嗡嗡飞舞,又落在他甲缝里的一株百里香
上。

拳头下一阵窸窣,灵思风像出洞的蛇一样笨拙地从拳头和地面间的窄缝里蹭了出来。

他躺在地上仰望老爷子背后的天空。巨魔没什么变化,只是静止不动而已,但灵思风的双眼已经
开始产生错觉。昨晚他亲眼看到岩缝变成嘴巴和眼睛,天亮时再看老爷子的石脸,原本的五官不
知怎的又变回了岩石上的凹槽。

“哇哦!”

他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四周除了那只大黄蜂外再没有其他活物。

四下找寻一番,灵思风发现有块石头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好像贝珊。

他孤身一人,迷了路,远离故乡。他——

头顶传来碎裂声,小石子随之纷纷落下。老爷子的脸上忽的出现了一个洞,行李的背影在洞口一
闪而过,正在挣扎着稳住脚步。接着贰花的脑袋也探了出来。

“我说,下面有人吗?”

“嘿!”灵思风回话,“看见你,我怎么这么高兴呢!”

“我也不知道啊。怎么呢?”

“怎么什么呢?”

“哟,从上面看景色真漂亮!”

他们下山只花了半个小时。老爷子的身上坑坑洼洼,可供抓握的地方甚多。爬过鼻梁很是困难,
幸好一个鼻孔里长了株繁茂的橡树。
行李直接跳了下来,一路在石头上磕磕碰碰,但似乎没有受损。

科汉坐在树荫下喘着粗气平复心情,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行李。

“马都跑啦。”贰花说。

“跑了还能找回来。”科汉说。行李在他的凝视之下显得有些不自在。

“吃的都被马带走了。”灵思风说。

“林子里有的是吃的。”

“行李里面还有点营养饼干。旅行口粮,救急用的。”

“我已经尝过了。口感粗劣,而且——”

科汉龇着牙站起来:“借过,有点事儿我要确认一下。”

他走到行李旁抓紧箱盖。箱子连忙后退,可他又伸出一条瘦腿把它绊倒。行李回身去咬老头,后
者咬紧牙关奋力一掀,把行李摔了个底儿朝天,只能像翻了壳的乌龟一样原地躺着摇晃。

“喂,那是我的行李啊!”贰花不高兴了,“他打我的行李干什么?”

贝珊小声回答:“我猜大概因为他害怕行李。”

贰花张大了嘴,望向灵思风。

灵思风耸耸肩:“我也不明白。要是我啊,害怕的东西我都躲着走。”

行李猛地撑开箱盖,凌空弹起又落地,接着就疾冲过来,用青铜包边的一角擦过科汉的小腿。可
没等它转过身去,他就在后面猛推一把,让箱子直接撞上了岩石。

“不错啊。”灵思风赞叹。

行李蹒跚着回身,停顿片刻就又大张着盖子扑向科汉。野蛮人跃上箱口,高举双手撑住盖子。

这突如其来的怪招把箱子给打懵了,更出乎预料的是科汉深吸了一口气,胳膊上的肌肉立即暴
起,好似塞满椰子的两只袜子,他奋力上抬。

一人一箱陷入胶着。肌腱与合页展开较量,二者不时吱嘎作响。

贝珊戳戳贰花的肋骨:“你倒是说句话呀。”

“呃,好的。闹够了,请你把他放下来。”
行李听见主人的命令,吱了一声就突然敞开盖子,科汉向后翻倒,爬起来又再次扑向箱子。

箱子大敞四开。

野蛮人在里面摸索。

行李似乎要有所动作,但显然有所顾忌,在考虑自己先被干掉的可能。灵思风吓得捂住了眼睛,
等他壮起胆子从指缝里偷看的时候,科汉已经在低声咒骂着往箱子里看了。

“换洗衣服?”科汉气得浑身发抖,“就这个?换洗衣服?”

“我记得还有点饼干。”贰花小声说。

“金子呢!我还看见它吃人了呢!”

灵思风叹道:“别问我啊。这鬼玩意儿又不是我的。”

“我在一家店里买的。”贰花辩解,“我就跟老板说想买个旅行箱。”

“求箱得箱,没问题。”

“这箱子很忠诚的。”

“对啊。”灵思风附和,“买箱子哪有看忠诚的?”

“等会儿。”科汉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是不是那种店,之前你根本没注意,之后再去找就没
了?”

贰花乐了:“没错!”

“老板是个干巴老头儿?店里全是怪玩意儿?”

“就是!后来再也找不到了。我以为记错地址了呢,原来是商店的地方只有一面砖墙,记得当时
我在想——”

科汉耸耸肩:“那种店啊12。那就都说得通啦。”他龇着牙摸摸腰,“妈的,马把我的药膏带跑
啦。”

灵思风想起了什么,从脏兮兮的破袍子里摸出一个绿瓶。

12
原注:不知为何,最神秘、魔力最强的宝贝全都来自凭空出现,旋即又消失如烟的小店。关于此事有过
许多种解释,但全都无法完全解释人们观察到的事实。这种商店可能突然出现在宇宙的任何角落。如果有
许多人拿着失效的魔法物品和没用的质保卡疑心重重地盯着砖墙看,就表明城里曾经出现过这种店。
“就是它!你真棒。”他说罢又斜眼看看贰花,“继续打我也能赢,不用你帮忙我也行。”

“就是就是。”贝珊立即表示赞同。

“你俩都给我干活去。”科汉吩咐道,“行李把巨魔的牙给撞睡了,赚石牙。你俩把碎片捡回
来,我有用。”

贝珊卷起袖子打开药瓶。灵思风则拉着贰花走到安全的地方,躲在灌木后面说:“老头傻了
吧。”

“你怎么能那么说野蛮人科汉呢!”贰花极为惊诧,“那可是最伟大的战士——”

“曾经是。”灵思风连忙纠正,“什么祭司啊、吃人僵尸啊,都多少年前的事儿啦。现在他就只
剩下一肚子掌故,还有一身伤疤,一身老皮都能当棋盘用了。”

“确实比我想象的老了许多。”贰花说着捡起了一块碎钻石。

“所以咱们应该把他俩扔下,找到马就先跑。”

“那么干太不道义了吗?”

“没错。可重点是,一个敢空手跟行李搏斗的人,你放心留着他作伴吗?”

“有道理。”

“反正咱俩留下也只能给他们拖后腿。”

“你确定?”

“非常确定。”

他们在矮树丛里找到了正在闲逛的马匹,又用硬梆梆的马肉干做了早餐,吃完就往灵思风自认为
正确的方向前进。几分钟后,行李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跟在他们身后。

太阳升得更高了些,但仍然无法盖住赤星的光芒。

“昨晚又变大了些。”贰花说,“怎么没人管管呢?”

“例如怎么管呢?”

贰花想了想:“例如告诉亚图因躲着赤星走,绕开?”
“早就那么干过啦。法师们老早就试过跟亚图因心灵沟通。”

“没成功吗?”

“倒是成功了,只不过……”

只不过对世界龟那么大的东西使用读心术会有某些无法预料的风险,灵思风解释说。法师们先是
用旱龟和大海龟做了实验,熟悉龟类生物的思维方式。可他们单知道亚图因的脑子大,万万没想
到它的思维运行有多慢。

“有一大帮法师轮班给亚图因读心,弄了三十年,只读出它在期待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呢?”

“不晓得。”

地形崎岖不平,沿途到处是大块石灰岩。他俩默然骑行了一阵,终于贰花开腔了:“咱们得回
去。”

“明天咱们就能到斯马尔河。”法师劝阻道,“他俩肯定不会有事,没必要——”

这时灵思风发现只剩下自己在自言自语了。贰花已经在用土豆子似的笨拙骑术回马折返。

他低下头,发现行李正在严峻地盯着自己。

“看什么看?他要回就回,关我什么事?”

行李没说话。

“跟你说清楚,我可没责任照顾他。”

行李更大声地没说话。

“你去啊,跟着他跑啊。别黏着我。”

行李收回小腿,坐在路上。

“算了,我自己走。我认真的啊。”

他掉转马头,准备走向远方的地平线。低头再看时,行李还坐在地上。

“装可怜也没用。随便你,坐一天我也不管。我可要骑马走了啊?”

灵思风怒视行李,行李回瞪。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贰花说。

“算了,不提它了。”

“那聊聊别的?”

“好啊,不如来聊聊怎么把这绳子弄掉。”灵思风扭动着被捆住的手腕。

“我是看不出你有哪里了不起。”赫雷娜就坐在他俩对面的石头上,膝头横放着长剑。她的手下
大多藏在高处的岩石后窥视下面的道路。偷袭灵思风和贰花实在是小菜一碟,小到不值一提。

“维姆斯说你的箱子把甘西亚吃了。我不觉得这算什么大损失,但如果那玩意儿胆敢在周围方圆
一里内现身,我就亲手割了你俩的喉咙,明白吗?”

灵思风疯狂点头。

“好。”赫雷娜继续说,“他们光说要抓你,死活无所谓。我是不在乎啦,不过有些人可能想和
你谈谈那些巨魔的事儿。要不是刚好赶上日出——”

她故意留了半句没说,转身走了。

“唉,又是一摊麻烦事儿。”灵思风再次扯了扯捆手的绳子。身后有块岩石,只要他把手腕抬起
来——没错,一切都如他所料,石头太钝,把他的手腕擦破了皮,绳子却毫发无伤。

“为什么针对我们呢?”贰花问,“肯定跟赤星有关吧?”

“星星的事儿我完全不懂啊,我在学校都没上过占星课!”

“我相信最后一定能逢凶化吉。”贰花似乎不以为意。

灵思风盯着贰花,这种评论总是让他火冒三丈。

“你真那么以为?认真的?”

“是啊,你想想,这一路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基本都是圆满结局。”

“如果这一年来我的人生被搅了个底儿朝天也算圆满,那就算你对吧。我都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
差点送命——”

“二十七。”
“啊?”

“二十七次。”贰花解释,“我算过了,你从来没有。”

“没有啥?没算过?”一阵熟悉的感觉袭来,灵思风感到本次辩论中他又被贰花牵着鼻子走。

“不,没有死掉。你不觉得有点可疑吗?”

“你什么意思?我可没意见。”灵思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贰花说得当然有道理,他脑袋里的绝
顶咒一直在保着他的性命。就算从悬崖跳下去,也会有一片浮云飘过来给他垫背。

然而灵思风预感这套理论只有在他不指望绝顶咒救命的时候才有效。一旦真觉得自己金刚不坏,
那眨眼就是他的死期。

总而言之,这事儿最好不要多想。

说不定他想歪了呢。

灵思风唯一确定的是自己正在头疼。他希望绝顶咒正好呆在疼痛区域中,让它好好受受罪。

离开山谷时,灵思风和贰花分别被两个骑手驮在自己的马上。灵思风浑身不自在地挤在维姆斯前
面,后者扭了脚踝,脾气很暴。贰花坐在赫雷娜前面,他身材相当矮小,耳朵被胸脯夹着不怕
冷。赫雷娜拔剑出鞘,警惕地扫视四周,提防会走路的箱子。她还不太确定行李究竟是个什么东
西,只知道那玩意儿肯定不会坐视贰花被杀。

走了大约十分钟,路中央出现了行李的身影。它敞着盖子,里面全是金子。

“绕开。”赫雷娜发令。

“但是——”

“肯定有诈。”

“对呀。”维姆斯脸色煞白,“我绝对赞成。”

他们不情不愿地绕开金灿灿的诱惑,继续前进。维姆斯颤巍巍地回头看,以为箱子会跟在后面。

他看到的情景可能更糟——箱子没了。

路边高高的草丛深处传来神秘的响动,然后重归寂静。
灵思风不是个合格的法师,更不算战士,然而他是懦夫学的专家,极为熟悉恐惧的味道。他小声
说道:“它会跟上来的。”

“啥?”维姆斯还在研究草丛,心不在焉地问。

“那东西可是通灵梨木做的,很有耐心,从不放弃。它先是让你麻痹大意,以为它把你忘了。可
总有一天,你走在黑街上,就听见背后有小脚走路的声音,唰唰唰,就这声儿。你赶紧跑,脚步

声也跟着加快,唰唰 唰唰——”
“闭嘴!”维姆斯喝道。

“它大概已经记住你了,所以——”

“我说闭嘴!”

赫雷娜回身看了一眼,维姆斯正把灵思风的耳朵扯到自己嘴前,哑着嗓子说:“我什么都不怕,
明白吗?法师这点玩意儿,吓不着我。”

“都这么说,真听见脚步声就不一样喽。”灵思风说完就赶快闭上了嘴,因为刀尖已经抵住他的
肋骨啦。

一整天都平安无事,只是行李又露了几面,时而大咧咧地蹲踞在峭壁上,时而半掩在青苔覆盖的
土坑里。维姆斯越发心惊胆战,灵思风很是满意。

黄昏时分,他们登临一处山丘,俯瞰世界碟上最长的河流——斯马尔河。只是上游河谷就已经有
半里宽。水里带着的大量泥沙在下游沉积,形成了整个大陆上最肥沃的土地。已经有些雾霭在两
岸缭绕。

“唰。”灵思风刚说完便感到身后的维姆斯吓得一抽。

“嗯?”

“没事,就清清嗓子。”法师露出精心算计的笑容,就是那种意味深长盯着你并紧张地警告说你
们正在被外太空间谍盯梢时的那种假笑,让人一看就心里发毛。世上并非没有更可怕的笑法,但
那种笑只属于拥有橙色和黑色交杂条纹、粗长尾巴、在森林里游荡着寻找猎物的动物。

“不许笑。”赫雷娜跟了上来。
下山的路一直通向河边一座破破烂烂的小码头,旁边还架着一面青铜大锣。

“那是叫摆渡船用的。”赫雷娜说,“从这里过河可以少绕一个大弯子,说不定今晚就能进
城。”

可维姆斯不是很放心。夕阳即将落山,雾霭开始变得浓厚。

“还是说你们想在河边扎营过夜?”

维姆斯拾起锤子奋力敲锣,他的力道过大,锣在架子上转了一圈就落在地上。

众人静静等待。伴随着湿漉漉的金属声响,一条拴在河岸边铁钉上的铁链被拉得笔直,渐渐从水
里升了起来。渐渐地,一艘摆渡小船缓缓从雾中出现,戴兜帽的摆渡人转动船中央的大绞盘,把
船拉向岸边。

扁平的船底碰上岸边的碎石,摆渡人靠在绞盘上直喘粗气:“一赤俩人。Zhuì 多俩人加两匹
马。”

灵思风咽了口唾沫,努力不与贰花对视,后者此刻大概一脸傻笑吧。他忍不住斜眼瞧了瞧。

贰花坐在马上,合不拢嘴。

“平时摆渡的可不是你。”赫雷娜诘问道,“这地方我来过,划船的是个壮汉,大概——”

“今天嗒休息。”

“行吧。”赫雷娜还是不太相信,“那样的话——他笑什么呢?”

贰花憋得满脸通红,肩膀乱颤,鼻子里直吭哧。赫雷娜先看看他,接着又死死盯住摆渡人。

“你们两个,给我抓住他!”

“遵命!”

“为啥?”

赫雷娜被问愣了。哪有这样的?有人高喊“来人!”或“抓住他!”时,手下理应奋勇向前,不
该坐在原地问废话啊。

“因为我让你们去!”她姑且只能如此回答。最靠近驼背摆渡人的两名骑手互相看看又耸耸肩,
遵命下马,分别抓住摆渡人的一边肩膀。毕竟目标大约只有他俩的一半高。
“像这样?”一个手下问。贰花已经憋得快窒息了。

“把袍子脱了,让我看看他什么样。”

两个手下交换了个眼色。

“没必要吧——”

话还没完,一根干瘦的手肘活塞般激射而出,正中他的小腹。另一人还没回过神,腰子上就也挨
了一肘。

科汉骂骂咧咧地一边横着向赫雷娜挪动,一边费劲地拔着被长袍缠住的佩剑。灵思风咬紧牙关,
脑袋猛然后撞。维姆斯发出一声惊呼,法师趁机侧翻,重重摔在泥地上,又慌张地爬起来找地方
藏身。

科汉一声大吼,终于成功拔剑威武地四下挥舞,给一个偷偷潜到身后的骑手造成重伤。

赫雷娜将贰花推下马,自己也去拔剑。贰花爬了起来,惊得另一名骑手的马前蹄离地。骑手落
马,脑袋正好就在灵思风的面前,被后者全力赏了一脚。法师向来不惮于承认自己胆小如鼠,可
老鼠急了也咬人啊。

维姆斯的双手按在灵思风肩头,接着一只中号石块大小的拳头就砸到了他的头上。

灵思风倒地前听见赫雷娜低声吩咐:“两个都杀掉,老东西交给我。”

“好嘞!”维姆斯又拔剑逼近贰花。

可是维姆斯犹豫了。片刻的宁静之后,连赫雷娜也能听到哗哗水响。是行李冒着水从河里爬了上
来。

维姆斯立即扔了剑就掉头逃向雾霭深处。行李随之从灵思风头上跳过追了上去。

赫雷娜扑向科汉,后者稳稳架住剑锋,但肌腱炎的胳膊突然吃劲,疼得他闷哼一声。湿漉漉的双
剑相接,老练的野蛮人挥剑上扬,差点把赫雷娜当场缴械,逼得她只得后退。

灵思风跌跌撞撞走向贰花,徒劳地想解开绳子。

“快跑吧。”他小声建议。

“太厉害了!你看没看见他——”

“看见了看见了,赶紧跑吧。”
“但是我要——我说,打得漂亮!”

赫雷娜的剑被击飞出去,颤动着插在地上。科汉满意地哼了一声就举剑准备追击。突然他斜了
眼,发出一声痛苦的惊呼后就在原地僵住了。

赫雷娜疑惑地看看对手,试探着往自己的剑那边走了几步,发现对方毫无反应,便大胆过去拔起
剑来掂了掂,盯住科汉。

野蛮人依旧全身静止,只有两只痛苦的眼睛跟着赫雷娜转。

“他腰又不好使啦。”贰花小声说,“我们怎么能帮他一把?”

“去抓马试试?”

“好哇。”赫雷娜喝道,“我不知道你是何人、有何贵干。我和你无冤无仇,不要怪我。”

说罢,她双手举剑。

雾中猛然一动,接着便传来一声厚重木头击中脑袋的闷响。赫雷娜面带疑惑地扑倒在地。

贝珊扔掉树枝抓住科汉的肩膀,膝盖顶在后者的腰椎上熟练地拧了一下,最后放开手。

科汉脸上闪过幸福的神情,试探着弯了弯腰。

“麻啦!我的腰哇!全麻啦!”

贰花看看灵思风:“我爸爸说吊在门上挂一阵效果不错。”

维姆斯心惊胆战地在雾霭缭绕的森林和灌木间潜行。潮湿的雾气让声音也显得模糊,但他确定之
前十分钟没听到什么异响。他极为缓慢地转过身,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再次躲到灌木丛中。

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顶他的腿弯,带棱角的东西。

维姆斯低头,发现下面的脚似乎比正常数量多了一些。

盖子猛然合拢的声音,短暂而清脆。

远远看去,篝火只是夜幕中的一个小亮点。月亮尚未升起,赤星却已在地平线上闪烁。

“已经变成圆形了。”贝珊说,“像个小太阳。天气也更热了呢。”
“别提啦。”灵思风叹道,“还嫌我不够愁吗?”

“我就纳闷。”科汉享受着腰部按摩,“你俩被抓,我咋没听见呢?幸亏你这行李跑过来上串下
跳的。”

“还乱叫呢。”贝珊补了一句。

看见众人齐齐望着自己,她又连忙解释:“它那样子就像是在乱叫。我觉得它挺可爱的,真
的。”

四双眼睛看向蹲在篝火对面的行李。行李站起来,挪到阴影里。

科汉:“好养活。”

灵思风:“弄不丢。”

贰花:“忠诚。”

科汉:“宽敞。”

灵思风:“但是我不会说可爱。”

“估计你不考虑卖给我吧?”科汉问。

贰花摇摇头:“就算我肯卖,行李也不懂啊。”

“确实。”科汉坐直身子咬着嘴唇,“我想给贝珊买个礼物。那什么,我俩要结婚啦。”

“我们想最先通知你俩呢。”贝珊涨红了脸。

灵思风没看清贰花的眼色。

“啊,那可真是,呃——”

“到了城里找到祭司就办仪式。我想办得正式一点。”

“仪式很重要的。”贰花严肃地附和,“要是世上多一些尊重礼法的人,我们也不用犯愁撞星星
啦。”

他们思考了一会儿,贰花又欢快地说道:“结婚需要庆祝呀。我有饼干和水,你们还有马肉干
吗?”
“嗯,好啊。”说罢灵思风就把科汉叫到一旁。老头刚剃过胡子,加上夜色朦胧,说他七十岁也
有人信呢。

“你们,呃,是认真的?你真要娶她?”

“是啊,有意见吗?”

“啊,没,当然没有,但是——我的意思是说啊,她十七岁,你啊,怎么讲呢,岁月磨砺的。”

“就是说该安家了呗?”

灵思风搜肠刮肚琢磨该怎么说:“科汉,你可比她大七十岁啊。你真要——”

“我以前结过婚嘛,记性好着呢。”科汉有点不高兴了。

“不,我的意思是,那什么,我是说生理啊,关键在于,你想想,年龄差距什么的。这是健康问
题嘛,还有——”

“啊。”科汉缓缓地说,“我明白啦,有压力啊,这个我还真没想过。”

“不。”灵思风终于决定直来直去,“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这么一说,我得琢磨琢磨。”

“希望没扫了你的兴吧。”

“没,没的事儿。不用道歉。你说得对。”

科汉回头看看贝珊,姑娘向他挥手致意。

他仰望着雾气笼罩的赤星:“现寨的世道,不太平啊。”

“确实如此。”

“谁知道明天啥样子呢?”

“我可不知道。”

科汉拍拍法师的肩膀:“有时候明知道冒险也得上啊。你别不高兴,不管怎么着,我们铁定要结
婚啦,”他望着贝珊叹了口气,“希望她够硬朗吧。”
次日正午,他们来到了一座泥墙环绕的小城,城外的田野依旧青翠。出城的人甚多,大车颠簸着
在他们身边擦过,一群群牲口被赶着在路间从容前行,好多老太太步履沉重,背上扛着全部家当
和干草垛。

“这是在躲瘟疫吗?”灵思风拦住一名推着一车小孩的汉子问。

对方摇头:“躲星星啊,朋友。你没看见天上那星星吗?”

“想看不见都难啊。”

“听说到猪守夜,星星就要撞上咱们啦。到时候大海沸腾,天下各国四分五裂,帝王退位,城市
都要被烧成玻璃啦。我要躲到山里去。”

“躲山里有用吗?”灵思风不是很相信。

“没用,但是风景好啊。”

灵思风回到自己的队伍,向大家汇报:“他们都怕星星撞下来呢。城里好像基本没人了,都逃难
去啦。”

“我不是给大家添乱啊。”贝珊说,“可你们不觉得这天热得离谱吗?”

“我昨晚就那么说嘛。”贰花答道,“非常暖和。”

“我觉着还能更热。”科汉也说,“进城去吧。”

街上空无一人,马蹄声都有回响。科汉一路盯着商铺的招牌,终于勒住了马:“终于找到啦。你
们找神殿和祭师去,我谁后就到。”

“首饰店?”灵思风问。

“没想到吧。”

“我也要弄条新裙子!”

“我给你偷一条。”

灵思风觉得城里的气氛格外压抑,还有点说不清的古怪。

几乎每一扇门上都被画了个红色的大星。

“好瘆人啊。”贝珊说,“简直好像他们想把星星引下来。”
“或者把星星赶走。”贰花补充。

“没用的,星星太大了。”灵思风发现另外几位都在看着自己,讪讪地解释道,“讲道理嘛,我
说错了吗?”

“错了。”贝珊说。

“星星是天空中的小光点。”贰花答道,“曾经有一颗落在我家附近,又大又白,有房子那么大
吧,过了好几天才冷却。”

“这颗不一样。”一个声音说道,“如果把宇宙比作海洋,亚图因现在已经爬上了浅滩。”

“你怎么知道?”贰花问。

“知道啥?”灵思风反问。

“就你刚才说的,浅滩和海洋什么的。”

“我没说话呀!”

“你说了,傻子!”贝珊喊道,“我们都看见你嘴唇动呢!”

灵思风闭上眼,仿佛看见绝顶咒慌忙躲到他的良心后面自言自语。

“好吧好吧。没必要大声。我——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就是知道——”

“真希望你能给我们讲讲。”

他们转过街角。

碟形世界上神灵极多,环海地区地每座城市都有专门的神殿区,大多挤得满满当当,建筑上毫无
美感可言。辈分高的主神大部分都有宏伟的神殿,问题在于后来的神灵也要平等待遇,没一个肯
在神殿区之外落户,所以很快神殿区就塞满了半边房、增建房、阁楼改造房、地下二层房、微型
小套房等形形色色的宗教建筑,更有老建筑改作他用和分时共享的。无论任何时间,这里总有三
百种焚香同时燃烧,祭司们拼着嗓门儿号召自己的信徒前来祷告,噪音能达到听觉痛阈。

这条街却一片死寂,几百个或是惊恐、或是愤怒的人静立不动的那种寂静,让人很不自在。

人群外围有一位回身对新来的高喊。那人的额头上画了颗赤星。

“这是——”灵思风的声音显得分外响亮,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干嘛呢?”
“你们新来的?”那人问。

“其实我们互相很熟——”贰花一句话都没能说完。贝珊立刻指向街道的另一端。

每座神殿上都被画了星星,众神之首——盲神伊欧的神殿门口那颗石眼上的星星格外大。

“呃,”灵思风说,“这要让伊欧看见,他肯定火大。我觉着咱们别久留了,朋友们。”

人群全都面向街道中央草草搭建的一座高台,台前挂着一面大横幅。

“我听说盲神伊欧能洞察世上的一举一动,”贝珊小声说,“怎么不见他——”

“闭嘴!”旁边的人喝道,“达赫尼在讲话呢!”

一个毛发蓬乱如蒲公英的瘦高个登上了高台,人群中没有喝彩,只有整齐划一的叹息。然后那人
就开始宣讲了。

灵思风越听越怕。那人说:众神都在哪呢?全都不见了,或许从来也没存在过。有谁亲眼见过神
灵?现在赤星降世——

演讲者滔滔不绝,语气平静,声音清澈,“净化”、“洗濯”、“清洗”等字眼儿像红热的刀剑
般直插脑海。法师们都去哪了?魔法呢?世上真有过魔法吗?或许只是一场梦境?

灵思风开始担心万一真让众神听见,天威震怒,把此刻在场的全部干掉可怎么办。

不知怎的,天降神罚或许都强过听这人宣讲。那人似乎在说赤星就要降世,要避免天火,只能、
只能——灵思风不是很确定,他的眼前浮现出刀剑、旗帜和眼神空洞的战士。宣讲者不信神,灵
思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他也不信人。

灵思风左边挤来一名戴兜帽的高个子。他转头去看,黑色兜帽下面是个狞笑的骷髅。

法师和猫一样,都能看见死神。

与台上那人相比,死身简直亲切可人。他把大镰撑在身边,靠着墙对灵思风点头致意。

“你是来看笑话的吗?”灵思风小声问。

死身耸耸肩:我来见证未来。

“这就是未来?”

未来的一种可能。
“这也太糟了。”

我倾向于赞同。

“我以为正合你意呢!”

这种不行。我理解战士、老人、幼儿的死亡,为他们带走痛苦,结束苦难。心智的死亡,我不能
理解。

“你跟谁说话呢?”贰花问。几个教众回身,狐疑地打量着灵思风。

“没谁。咱们去别处不好吗?听得我头疼。”

后排已经有一群人在窃窃私语,并对他们指指点点。灵思风抓住贰花和贝珊,转过街角。

“上马快走。我感觉不妙——”

一只手按在他肩头。灵思风一回头就看见一双浑浊的灰色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眼睛周围
是个光秃秃的圆脑袋,脑袋下面是肌肉壮硕的大身躯。额头上还画了颗星。

“我看你像个法师。”那人的语调表明此刻身为法师可不是什么好事,可能送命。

“谁?我?不,我——我是个文员。对,文员,就是这样。”灵思风挤出几声笑。

对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聆听自己脑子里的声音。又有几个星星人加入他的队伍,灵思
风身上的恶意目光陡然增加。

“我觉得你就是法师。”

“不会。”灵思风连忙辩解,“我要是法师,肯定会用法术,对吧?我可以把你变形,但是我没
有,说明我不是法师。”

“我们把本地的法师全宰了。”其中一个星星人说,“逃了几个,但我们真没少杀。他们就会挥
手,什么魔法也没有。”

灵思风盯着说话的人。

“我们觉得你也是法师。”捏灵思风肩膀的壮汉加大了手劲,“你有个长腿的箱子,模样也像法
师。”

灵思风发现他们三个加上行李已经被一圈面色灰败的人围住,无法接近马匹,而且圈子正在缩
小。
贝珊脸色煞白,连向来视危险如无物的贰花也开始焦虑。

灵思风深吸一口气,抬起双手摆出多年前学到的经典施法架势高喊:“退后!否则我就用魔法轰
死你们!”

“魔法已经没用啦。”壮汉不以为意,“星星把魔法带走啦。那帮废物法师只会胡乱念叨,什么
效果也没有。然后他们就吓傻了,只会盯着自己的手看,都不知道逃跑。”

“我说认真的!”

我死定了,灵思风想。到此为止,连虚张声势都不好使。不会魔法,不能使诈,我只是个——

绝顶咒在他心中涌动,像冰水般流入他的脑海。一阵寒意沿着他的手臂流淌。

灵思风的手臂自动抬起,嘴巴不受控制地开合,舌头发出不属于他的声音。那声音苍老干枯,念
诵的咒语化作团团白气。

八极光从他的指尖射出,吞噬了惊恐的壮汉,将他化作一团蒸腾的冷云,在空中停留许久后消散
无踪,甚至一点油烟都没剩下。

灵思风吓傻了,只会盯着自己的手看。

贰花和贝珊架住他的两条胳膊,分开震惊的人群来到空旷的街上。他俩各有自己的打算,分别往
两个方向撕扯,灵思风的脚尖几乎碰不到地面。

“魔法呀。”灵思风沉醉于自己的力量,兴奋地自言自语,“我会用魔法啦……”

“是啊。”贰花安抚道。

“你们要看我放法术吗?”他指着一条路过的狗喊道,“咿咿咿咿咿咿咿!”

狗无辜地瞥了他一眼。

“最好是能让你跑得快的法术。”贝珊抱怨。

“好哇!”灵思风语无伦次,“脚!快跑!嘿,你看,跑得快了吧!”

“脚都比你明事理。现在往哪跑?”

贰花看看错综复杂的街巷。远处人声嘈杂。
灵思风挣脱他们的束缚,跌跌撞撞地跑向最近的巷子,一路大喊:“我会啦!你们全都给我等着
瞧——”

“他这是受惊了。”贰花解释。

“为什么受惊?”

“他从来也没用过法术。”

“可他是个法师啊!”

“说来话长,”贰花追随着灵思风的脚步,“反正我觉得那法术跟他没关系,听声音都不像。来
呀,老伙计。”

灵思风目中无人地看看他:“我要把你变成玫瑰花从。”

“行,行,你来变。只要脚下别停就行。”贰花牵着灵思风的胳膊继续安抚。

几条巷子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十几个星星人突然向他们冲来。

贝珊抓起灵思风的一条手臂,指向逼近的众人:“不许过来!”

“对!”贰花也跟着喊,“再靠近,我们就要放法师啦!”

“我认真的!”贝珊像转绞盘似的拉着灵思风的胳膊把他转到身前。

“对!我们有火力优势!干什么?”

“我说,行李呢?”她躲在灵思风背后低问。

贰花四处看看,没见行李。

然而灵思风成功镇住了星星人,他们对他的手避之不及,抢着拿同伴当掩体。

“行李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

“你的行李,你不知道!”

“我总弄丢行李啊,当观光客就是要丢行李的嘛。它自己动不动就乱跑,不要深究比较好。”

此时星星人们已经发现灵思风连话都不会说,更别提用法术了。于是他们留神盯着法师的双手,
再次缓缓逼近。
贰花和贝珊节节后退。

贰花回头看看:“贝珊?”

“怎么着?”她紧盯着星星人,不敢回头。

“这是死胡同。”

“你确定?”

“我认为我认得砖墙。”贰花酸溜溜地说。

“那就完蛋了。”

“你说如果我去跟他们解释——”

“没用。”

“哦。”

“我看这帮不像是会听解释的人。”贝珊补充道。

贰花望着对面的人群。正如前文所述,他经常无视自己的安危。尽管有整个人类历史为鉴,贰花
依然相信只要大家肯平心静气聊聊,一起喝上两杯,给对方看看自己孙子的照片,再去看场戏什
么的,就能化解一切矛盾。他还相信人性总体善良,只是偶而心情不好。眼下这条街上发生的一
切对他的打击堪比大猩猩闯进了玻璃厂。

身后传来极细微的响动,与其说响动倒不如说是空气质感的微妙变化。

星星人们张大了嘴,急匆匆掉头逃散。

“哎?”贝珊撑着已经昏迷的灵思风问。

贰花则看着身后。原本是砖墙的地方出现了一面摆满奇异物件的大玻璃橱窗和一扇挂着珠帘的
门。门顶有面大招牌,上面的文字正在扭动,终于安定下来时的内容如下:

斯基利、王、叶尔克莱【咕哒】耶特、邦戈耳斯蒂夫、斯瓦姆拉与帕帖尔氏

零售店

创立于:各种年代
珠宝匠在小铁砧上缓缓转动金托,嵌上最后一颗异形切割的钻石。

“你说这是巨魔牙?”工匠眯眼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是啊。”科汉拨弄着一盘金戒指,“剩下的都 shòng 你啦。”

“您太慷慨啦。”工匠是个矮人,深知见了便宜就要占。可说完他就叹了口气。

“坠近生意不好吗?”科汉透过小窗户看到狭窄街道的对面聚起了一群眼神空洞的人。

“是啊,不景气。”

“头上画星星的那帮人是干啥的?”

矮人工匠连看都没看:“疯子。他们说星星就要来了,不让我工作。我说星星向来不碍我的事,
要是人也能不碍事就好喽。”

科汉想了想,点头赞同。可外面有六个人脱离队伍径直向首饰店走来,手持各色兵器,神情坚
定。

“怪呀。”野蛮人自言自语。

“你也看见咯,我是矮人。据说是魔法种族。那帮星星人说只要消灭魔法,赤星就不会撞上世界
碟。估计是打算揍我一顿。来吧。”

说完他就用镊子夹起刚完成的作品:“从来没做过这么怪的东西。但肯定挺实用,我看出来了。
你说这叫什么来着?”

“移齿。”科汉看看自己皱巴巴掌心里那块马蹄铁形状的东西,张开嘴,发出一系列不舒服的闷
哼。

大门爆开,星星人一拥而入,沿着墙壁摆好阵势。几个手下紧张地冒汗,领头的轻蔑地推开科
汉,揪着矮人的领子把他拎起来。

“昨天就跟你讲了,矮子。你是站着还是躺着出去我们都不在乎。现在我们可要动真格的——”

科汉拍拍那人的肩膀,后者不耐烦地回头:“老头子,你要怎么样?”

科汉没回答,直到吸引了对方的全部注意力。接着他慵懒而缓慢地笑了,露出三百克拉的口腔珠
宝,室内似乎都亮了起来。
“我数到三。”科汉友好地说道,“一。二。”紧接着瘦骨嶙峋的膝盖就顶到了对方胯下,发出
令人满足的肉响。头领弯腰沉浸在私人的痛苦宇宙中,而野蛮人半转身子,全力用手肘击中对方
的肾脏。

“三啦。”科汉对缩成一团的头领说。他当然听说过公平决斗这码事,只是很久以前就决定不要
参与。

然后他对剩下的几位露出灿烂的笑容。

按说对方应该一拥而上。然而其中一人认为自己手持阔剑、科汉手无寸铁,便侧着身子持剑逼了
过来。

“不对。”科汉摇摇手,“小子,剑不是那么用的。”

持剑者斜眼看他:“不是怎么用的?”

“你以前没用过剑?”

那人回头征求队友的意见。

“没,没怎么用过,不常用。”他凶狠地挥着剑回答。

科汉耸耸肩:“我就算死啊,也想死在会正经握剑的战士手里。”

对方瞧瞧自己的手法,心里有些没底:“我看没毛病啊。”

“小子,我懂一点门道。你过来一下好吗?对,左手握在这里,攥住剑柄。右手放在——对,就
这里——然后你就把自己的腿砍啦。”

趁那人抱着一条腿嚎叫时,科汉又把他剩下的那条腿踢倒,然后面向整个房间宣布:“太麻烦
了。你们一起上吧?”

“来呀。”从他的腰部附近传来一声附和。矮人工匠不知何时摸出把超大号战斧,在战争的种种
恐怖威胁上又加了一条破伤风。

余下四人权衡利弊之后开始向门口退缩。

“把头上那傻星星抹掉。”科汉叮嘱,“你们跟其他人说,野蛮人科汉要是再看见这样的星星可
就生气啦,明白吗?”

众人摔门逃窜。片刻之后,战斧砸在门上反弹回来,落地时削掉了科汉鞋尖上的一小条皮子。
“对不起。”矮人连忙道歉,“这是我爷爷的斧子,我就会用它劈柴。”

科汉摸摸下巴,移齿似乎非常合适。

“我要是你啊,就赶紧逃跑。”科汉说话时,矮人已经忙不迭地把一盘盘贵重金属和宝石往皮袋
子里倒了。一捆工具插进衣袋,一包做好的首饰装进另一个衣袋。最后矮人抓住小熔炉两边的把
手,闷声发力,把炉子也扛在背上。

“行。收拾完毕。”

“你要跟我走?”

“你要是不反对,我就跟到城门口。怪不得我啦。”

“不反对。但是斧子不要带。”

他们踏上空旷的街道,沐浴着下午的阳光。科汉张开嘴,星星点点的光芒照亮了所有阴影。

“我要去接几个朋友。希望他们没事吧。你叫什么?”

“夏巴不足。”

“这儿有没有什么地方让我——”科汉满怀向往地品鉴着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让我吃块
牛排?”

“星星人把酒馆全封啦,说这种时候不宜吃喝——”

“明白,明白。我算是看出来啦。按他们那标准,有什么宜的吗?”

夏巴不足想了一会儿:“宜放火。他们可擅长放火了,烧书什么的,点了好多大堆篝火呢。”

科汉震惊了。

“放火烧书?”

“对呀,太糟糕了是吧?”

“可不是么。”科汉认为这简直骇人听闻!但凡风餐露宿过的人都知道一本厚厚的好书何等宝
贵,只要撕书页的手法得当,拿来引火做饭至少能用上一个季度。寒冷的雪夜里,湿漉漉的柴火
和干巴巴的书不知救了多少条性命。想抽烟却没有烟斗?书中自有手卷烟。

科汉知道有人在书里写字,只觉得这是浪费纸张。
“你的朋友要是碰上他们可就有麻烦啦。”夏巴不足忧虑地提醒道。

他俩刚转过街角就碰上一堆摆在接到中央的篝火,两个星星人正从旁边的一座房子里搬书往火里
扔。房门已被砸开,门上还画了星星。

显然科汉驾到的消息尚未传开。野蛮人走过去靠在墙上,烧书的也并未留意。烧焦的纸张打着卷
儿被热风吹起,越过屋顶飞向远方。

“你们干啥呢?”

一个女星星人用熏得漆黑的手撩开眼前的头发,死死地盯着他:“为世界清洗邪恶。”

屋里又出来俩人,也盯住科汉,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

科汉从女人手中抽出一本大书。封面上镶嵌着红黑宝石,科汉认得上面写的是一行字。他举起书
给夏巴不足瞧瞧。

“死灵通讯术。法师用的,我记得是联系死人用的。”

“法师嘛,就那样子。”科汉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张书页,又薄又软。书上的字迹透着邪气,仿
佛有生命,但他才不在乎。啊,这么好的一本书,有多少用途啊——

“啊?你要干啥?”科汉的胳膊忽然被一个星星人攥住了。

“所有魔法书都必须被烧掉。”那人有些动摇,野蛮人的牙齿让他感到来自理性的威胁。

“为啥?”

“上天开示的啊。”现在科汉的笑容已经像世界一样宽广,而且比刚才危险得多。

“我们还是和平相处吧。”夏巴不足紧张地说,可身后的街道又涌出了一队星星人。

科汉的笑容维持不变:“我想杀个人。”

“赤星开示,必须净化世界。”那人边说边退。

“星星才不会说话呢。”他拔出剑。

“杀了我一个,会有一千个人站出来。”那人已经退到墙角。

“对。但是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死了。”

对方的喉结像悠悠球似的上上下下,眯起眼打量着科汉的剑。
“是这样没错。这样吧——我们把火灭掉,怎么样?”

“好哇。”

夏巴不足扯了扯野蛮人的腰带。其他星星人正在向他们冲来,人数众多,相当一部分手持武器,
一场大战似乎即将开始。

科汉对他们挑衅地挥了挥剑,接着掉头就跑。夏巴不足费了好大劲才跟上。

“太扯了。”矮人跟着科汉逃进小巷,气喘吁吁地说,“我以为——你——要跟——他们——
拼了呢。”

“没那份——闲——工夫!”

刚逃出巷子科汉就躲到墙边,拔出剑侧头聆听追赶的脚步声,认定时机刚好时就把剑架在胃部的
高度横挥出去。追兵中剑,发出一阵恶心的声响和几声惊呼,而科汉早已蹒跚着跑远了,脱俗的
姿势是为了避免拇趾上的囊肿吃劲儿。

等夏巴不足咚咚咚地追了上来,科汉却又拐了个弯,冲进一家门上画了赤星的酒馆,忍痛轻声抱
怨着跳上长桌向前跑去;夏巴不足连腰都不用弯,径直冲到桌下也奔往同个方向,二人的姿态配
合堪称行云流水。科汉跑到头就跳下桌子,再踢开障碍物闯入厨房,从后门来到另一条街上。

他俩又拐了几个弯,躲进一扇门里。科汉靠着墙大喘粗气,直到眼前青紫色的光团消散。

“嗯,”他喘着粗气,“你有啥收获?”

“呃,椒盐瓶。”

“就这?”

“可不是,那我不是在桌子底下吗?你的收获也不怎么样啊。”

科汉不屑地瞧瞧他趁乱捞来的一个小蜜瓜。

“你们这儿日子挺苦哇。”他连皮带肉地啃着瓜。

“撒点盐?”

科汉没回答,只是张着嘴、拿着瓜,一动不动。

夏巴不足往外看了一眼,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个小死胡同,里面没人,只有一口不知被谁摆在墙边
的旧箱子。
科汉的目光正落在箱子上,然后他把瓜递给矮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夏巴不足只见他蹑手蹑
脚地绕着箱子潜行,或者说尽可能地潜吧,可惜老头子浑身的关节吱嘎乱响,跟升满帆的船似
的。科汉极为小心地用剑戳戳箱子,那样子简直好像担心箱子会爆炸。

“就是个箱子嘛。”矮人喊道,“有什么可怕的?”

科汉没回话,忍痛蹲在箱子正面,跟箱盖上的锁孔对视。

“里头是什么啊?”

“你不想知道。帮忙搀我起来行吗?”

“行,可是这箱子——”

“这箱子,箱子啊,它——”

“它是长方形的?”

“它邪乎。”科汉神秘地答道。

“邪乎?”

“对。”

“哦。”矮人答道。然后他俩又站着观赏了一阵箱子。

“科汉啊?”

“嗯?”

“邪乎是啥意思?”

“啊,邪乎嘛——”科汉卡壳了,他暴躁地看看箱子,“你踹一脚就知道了。”

夏巴不足的矮人铁头靴狠狠踹在箱子上。科汉不禁皱起眉头,但什么也没发生。

“明白了。邪乎就是木头的意思?”

“不,它——它不应该这样啊。”

“懂了。”夏巴不足其实不懂,只是嘴上应付,他怀疑科汉在大太阳底下折腾一番可能中暑了。
“你以为它应该逃跑对吧?”

“对,要么就把你那腿给咬掉。”
“啊。”矮人轻轻牵住科汉的胳膊,“那边有阴凉,你去歇歇——”

科汉甩开他的手。

“它在看那面墙。对,它光顾着看墙,所以没理咱俩。”

“对呀对呀。”夏巴不足安抚道,“当然是在用小眼睛看墙呢——”

“别犯傻,箱子哪来的眼睛。”科汉抢白道。

“抱歉抱歉。”矮人连忙纠正,“它没眼睛也看墙呢,不好意思。”

“我觉得它在担心什么事儿。”

“可不是嘛,就是的。我猜箱子是想让咱俩靠边站,别烦它。”

“我觉得它现在很迷惑啊。”科汉补充道。

“是啊,可不是看着很迷惑嘛。”

他瞥了夏巴不足一眼:“你咋看出来的?”

夏巴不足突然意识到科汉不按常理出牌,强行跟他问答互换也没个结果。他的眼睛在科汉和箱子
只见来回游走,嘴巴开开合合说不出话。

“那你咋看出来的?”最后矮人只好原样反问。

科汉根本没在听。他跟箱子面对面坐下(假设有锁孔的那面是正面),凝神注视着对方。夏巴不
足自觉退后,心里嘀咕:怪事,这鬼箱子好像在看我呢。

“行吧。”科汉终于开了口,“我知道咱俩不对付。但咱们都要去找自己最重要的人,对吧?”

“我——”夏巴不足话已出口才发现科汉是在跟箱子讲话。

“告诉我吧,他们跑哪去了?”

夏巴不足惊恐地看到箱子舒展小腿,摆好架势,全力撞向最近的那面墙壁,砖头与灰泥四射。

科汉向洞里张望,发现对面是个脏兮兮的小库房。行李就站在房间正中,散发着极端迷惑的气
场。

“商店!”贰花叫道。
“有人吗?”贝珊问。

“呃啊啊啊啊啊。”灵思风喊。

“我们得找个地方让他坐下,给他弄杯水。”贰花建议,“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杯子。”

“除了杯子,应有尽有啊。”贝珊评论道。

房间里到处都是塞满各种器物的货架。架子上放不下的玩意儿则被捆起来吊在黑黝黝的天花板
上。地上还有好多装得冒尖儿的箱子和袋子,里面的东西撒落一地。

外面没声音,贝珊回头就发现了原因。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东西。”贰花感叹道。

“唯独缺了一样。”

“你怎么知道的?”

“你自己看啊,没有出口。”

贰花也回过头,原本门窗所在的位置被堆满盒子的货架取代,看样子好像已经在那儿摆了很久。

他把灵思风摆在柜台旁一把晃晃悠悠的椅子上,疑惑地戳戳货架。上边有整盒的钉子、刷子,有
经年累月已经掉色的肥皂。几个瓶子里装着受潮粉碎的浴盐,不知什么人无视客观事实腆着脸在
瓶身上贴了标签,声称这是“最佳礼品”。所有货架上的积灰都相当厚实。

贝珊看着另一面墙上的货架笑了起来。

“你看这个!”

贰花闻声望去,只见贝珊拿着一个……山间小屋的模型,上面贴满贝壳,作者还在屋顶上烙了一
行字:“特产纪念品”。屋顶能打开,里面可以放香烟,打开屋顶时还会叮叮当当地演奏一小段
音乐。

“你见过这样的东西吗?”

贰花摇着头,合不拢嘴。

“你还好吗?”

“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物件。”
天花板上传来一阵嗡嗡声,二人抬头,只见一个大黑球从阴影中垂了下来,上面有许多红色光点
忽明忽暗。黑球转了个圈,用一只凶巴巴的玻璃大眼盯住贰花和贝珊,似乎在说它对二人的行为
非常不满。

“哈喽?”贰花主动打招呼。

柜台边缘弹出一个愤怒的脑袋。

“不买就别乱碰。”而那脑袋的面部表情似乎在等着对方回答说确实要买,但就算那么说了他也
不信。

“这个?”贝珊问,“我才不买呢,哪怕你搭送一堆红宝石再加上——”

“我买我买。多少钱?”贰花连忙去掏口袋,手伸进衣兜后却摆出一张苦脸,“其实我没钱,钱
都在行李里,行李呢——”

店主嗤之以鼻。那脑袋消失在柜台深处,随即又在一排牙刷后面冒了出来。

脑袋的主人身材极矮,一件绿围裙几乎遮住整个身子。他好像很不高兴。

“没钱?没钱还敢逛商店——”

“我们也不想啊。”贰花赶紧辩解,“我们都没发现这里有家店。”

“本来没有的。”贝珊帮腔,“这是魔法商店吧?”

小店主犹豫了,不情愿地答道:“一点点吧。”

“一点点?一点点魔法吗?”

“好吧,很大的一点点。”店主在贝珊的凝视下倒退着屈从,“对,就是魔法店。我可管不住
它。那破门出现了一下,然后就没了,对吧?”

“对啊。另外天花板上的那东西让我们很不自在。”

店主皱着眉抬头看看,又消失在一扇几乎被货物遮掩的珠帘小门里。叮叮当当嗡嗡,好一阵乱
响,黑球退回到阴影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捆草药、一个移动广告牌(上面宣传的似乎是某种睡
前饮料,贰花没听说过)、一副盔甲,以及一具痛苦和惊愕表情栩栩如生的鳄鱼标本。

店主回来了:“好点了吗?”

“算是吧。”贰花犹豫着回答,“我觉得那捆草药最好看。”
这时灵思风终于呻吟着恢复了意识。

四处游荡的商店学名“恒久自行商”。关于其由来,大抵有三种理论:

第一种理论推断几千年前在多元宇宙的某处曾经有过这么个种族,唯一的特长就是低买高卖。很
快他们就建立了庞大的银河帝国,用他们自己的话叫“帝国百货”。该种族中比较前卫的成员给
自己的商店加装了特殊推进器,可以穿透空间障壁,从而开拓众多的新市场。后来帝国百货所在
的宇宙热寂毁灭,商店们搞了最后一次挥泪大甩卖,然后像蛀虫咬穿三卷本小说一样在多元宇宙
中来回游荡着继续经营;

第二种理论认为这些商店均由某个仁慈的命运之神打造,使命是在最适当的时机为大家提供最合
用的商品;

第三种理论主张商店之所以到处移动纯粹是为了规避星期天不许营业的法律规定。

以上诸般理论有两个共同点:其一,都在试图解释观察到的事实;其二,全部大错特错。

灵思风仰着头睁开眼,面前是一条鳄鱼标本。经过一番噩梦,睁眼就看见这东西的感觉可不
好……

魔法!原来使用魔法的感觉就是这样!怪不得法师们甘愿放弃性生活呢!

灵思风体验过性高潮,有几次甚至还有伴儿呢,然而他的所有体验都远无法媲美蓝白色火焰在全
身神经中游走、魔法能量从指尖喷薄而出的那种刺激。魔法充满他的身体,元素之力如同巨浪将
他抬升,再沿着浪头急速俯冲。无怪乎法师都沉迷于力量……

只可惜施法的是绝顶咒而非灵思风本人。他开始衷心痛恨那魔咒,要不是它吓得其他法术不敢靠
近自己的脑子,说不定他已经学业有成,是个靠谱的法师了。

灵思风遍体鳞伤的灵魂深处,叛逆精神亮出了一颗獠牙。

对,他暗自忖度,一有机会我就让你滚回《八绝典》里去。

灵思风坐了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捂着疼痛的脑袋。
“这是一家店。”贰花回答。

“店里卖刀吗?我要把自己脑袋砍掉。”灵思风看见贝珊和贰花的表情,终于彻底醒了过来。

“我开玩笑的。大致上是玩笑吧。咱们在店里干什么?”

“因为出不去了。”

“门不见啦。”贰花帮忙解释。

灵思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哦,那种店啊?”

“对对。”店主不耐烦了,“没错,魔法店,会自己跑。我才不会告诉你们为什么——”

“能给我倒杯水吗?”灵思风问。

店主似乎受到了冒犯:“没钱还敢要水喝?我受够——”

贝珊鄙夷地大步走了过去,店主想要后退,可惜慢了些。

她抓着围裙肩带将他拎了起来,四目对视。虽然贝珊裙子残破、头发凌乱,可那一刻她简直化作
了女性在男权压迫下不屈抗争的象征。

“时间就是金钱。”她凶狠地命令道,“我给你三十秒,你给他弄杯水。我觉得这交易挺划算,
你说呢?”

“我说,”贰花小声嘀咕,“她发火的时候好凶啊。”

“就是。”灵思风漠然回答。

“好好好。”店主显然被压倒了。

“然后你就让我们出去。”

“这个没问题,反正我也不开业。本来只想停下歇口气,谁想到你们就闯进来了!”

店主从珠帘门后取回一杯水。

“专门给你洗过杯呢。”他躲着贝珊的凝视说。

灵思风瞧了一眼,液体被倒进杯里之前也许是澄清的,现在么,喝下去就相当于对无辜的肠道细
菌施行种族灭绝。

他轻轻放下杯子。
“我去洗个澡。”贝珊径自穿过珠帘。

店主挥挥手,用目光向灵思风和贰花求援。

“她人不错啦。”贰花为贝珊辩护着,“就要嫁给我们的一个朋友呢。”

“你们那朋友知情吗?”

“你这生意好像不景气啊。”灵思风尽量展示着同情。

店主耸耸肩:“说了你都不会信啊。本来我就没什么指望。到处游荡,逮着机会就卖一笔,混日
子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但是如今这些人啊,就是那帮脑门上画星星的,我刚一开张他们就要
放火烧店,说什么店里魔法太多。我说这不废话嘛,本来这就是魔法店呀,还能怎样?”

“这种人很多吗?”

“世界碟上到处都是啊,朋友。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毛病。”

“他们认为有颗星星就要撞上世界碟了。”

“真的?”

“很多人这么想。”

“真可惜。这边生意原本还挺不错的。说什么魔法太多!魔法碍谁事了?谁给我讲讲理?”

“你打算去哪呢?”贰花也问。

“哦,换个宇宙呗,宇宙多得很。多谢你告诉我星星的事儿。我在哪儿把你们放下?”

绝顶咒在灵思风脑海里踢了一脚。

“呃,不用。”灵思风答道,“我们就留下吧,在这儿旁观挺好的。”

“你不担心那星星的事儿?”

“星星是新生,不是死亡。”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又来了!”贰花指着灵思风,“刚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
“我刚才说在这儿旁观挺好啊。”

“你说星星是新生,不是死亡。而且你的声音又变沙哑了,神不守舍的。你也听见了吧?”贰花
征求店主的意见。

“就是。”店主附和,“我看他好像还有点对眼儿。”

“那就是绝顶咒在搞鬼了。”灵思风答道,“又强占我的身体。它什么都知道,好像是想去安卡
摩普。我也想去那边。”说完,他又不甘心地补充,“你能把我们送去吗?”

“安卡河上的大城市?占地特大,一股粪坑味儿?”

“那是一座拥有光荣历史的古城。”灵思风的自尊受到伤害,板着脸反驳。

“你之前跟我可不是那么说的啊。”贰花质疑道,“你说这是世上独一无二打一开始就在衰败的
破城。”

灵思风涨红了脸:“是那么说过,可这是我的老家啊,你懂吗?”

“不懂。”店主接过话茬,“我经常说帽子挂在哪,哪就是家。”

“呃,不对。”贰花总是急于传播真理之光,“挂帽子的地方是衣帽架。家嘛,应该是——”

“我去给你们引路。”看见贝珊回来,店主忙不迭地跑了。

贰花紧跟在后。

珠帘背后的房间里有张小床、一个脏兮兮的炉子和一张三脚桌。店主在桌边摆弄几下,啵的一
声,就像木塞被拔出酒瓶,整个房间顿时被宇宙填满。

“别害怕。”店主安抚贰花。群星在室内流转。

“我不怕。”贰花看得两眼放光。

“哦。”店主略微失望,“总之这是商店制造的幻象,不是真的。”

“你可以前往宇宙里的任何地方?”

“啊,不可以。”店主大吃一惊,“有很多安全防护机制,毕竟没必要到人均可支配收入太低的
地方去嘛。当然了,还要有合适的墙面。找到了,这就是你们的宇宙,很小巧,我觉得应该叫小
宇宙……”
漆黑的太空中星辰闪耀,像晶莹的钻石粉末,或者按某些人的说法,像巨星氢气球体在极远处爆
发。人嘛,说什么的都有。

一片阴影挡住远方的星光,比太空本身的黑更加深沉。

从这里看去那阴影显得分外庞大。因为太空本身并不算特别大,只是让里面的东西显得大。行星
尺寸很大,然而行星本就该大,没什么值得吹嘘的。

但这片遮蔽星空的巨型阴影并非行星。

那是一只龟,从遍布陨石坑的头部到甲壳覆盖的尾部足有一万里。

亚图因身形硕大。

宏伟的鳍状肢缓慢起落,将空间扭曲成奇异的形状。碟形世界像皇家游轮般在宇宙中游弋。亚图
因正在挣扎前行。它已经离开深邃的太空,进入魔法较弱的浅滩地带。再过一阵子,碟形世界就
会在现实场的压迫下瓦解。

亚图因知道继续前进的后果,它记得数十个世纪前曾做过同样的事。

世界龟的巨眼在赤星的照耀下泛着红光,视线的焦点落在赤星附近的一小片空间上……

“是的,可我们现在在哪?”贰花问。

弯腰研究桌面的店主耸了耸肩:“哪也不在。我们所在的是余切错位空间。个人观点,不一定
对。这种事都是商店自动处理的。”

“就是说你也不懂?”

“偶而会学一点。”店主擤擤鼻子,“有时我经过的世界里有人擅长这些。”他回过身,用悲伤
的小眼睛看着贰花,“先生,我看你很是面善,就直说了吧。”

“直说什么?”

“开这种店可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天天换地方,从来不歇脚,也不能关业。”

“你自己停下不就好了吗?”
“啊,是这样,先生——我停不下呀。我受了诅咒,很糟糕的。”

“诅咒你开店?”

“永远开店啊,先生,永远不许关业!好几百年啦!曾经有这么个法师,被我得罪了。”

“在店里?”

“对呀。我不记得他要买什么,只记得他刚说完我就吸了口气,就那种跟吹口哨差不多的,反过
来往里吸?”说完他演示了一遍。

贰花面色凝重。不过他心地善良,宽以待人。

“明白了。即使这样——”

“还没完呢!”

“哦。”

“我说这玩意儿根本没人买!”

“吸过气之后说的?”

“是啊,说的时候好像还带着笑呢。”

“哎呀呀。你不会继续调侃他,把他叫大老爷吧?”

“我——说不定有。”

“呣。”

“还有呢。”

“不会吧?”

“我说我可以临时订货,让他明天再来。”

“这没毛病啊。”整个多元宇宙里大概只有贰花不介意向临时订货的店老板支付额外的一大笔
钱,以补偿暂时为他保管几个小时造成的若干不便。

“结果第二天我提前关业了。”

“哦?”
“他在外面狂拧门把手。我还在门上挂了个牌子,写的大概是‘关业啦,死灵法师来买烟也不给
开’。反正他在门外折腾,我就在店里笑。”

“你还笑?”

“是啊,就像这样,吭哧吭哧吭哧扑哧。”

“这可不妙了。”贰花摇着头。

“我知道,我知道。我爸爸当年常说别掺和法师的事儿……我听见他在外面喊什么永远不许关
业,还有很多我听不懂的词儿。然后商店——商店——商店它就活啦!”

“从此以后你就跟着商店到处游荡?”

“是呀。说不定有一天我能再碰上那法师,他要的东西刚好有货呢。直到那天为止,我都不能休
息——”

“真是太过分了。”

店主用围裙擦着鼻涕:“谢谢啊。”

“即使这样,也不该给你下这么重的诅咒啊。”

“是呀。”店主整理好围裙,努力端正仪态,“总之,去安卡摩普应该不是这么走吧?”

“说来真巧。我的行李也是从这种游荡商店里买的,不是你的店。”

“对,一起受诅咒的有好几家店呢。”店主继续研究桌上的地图,“那法师真没耐性。”

“永远在宇宙里游荡啊。”贰花思考着。

“没错。说是节省旅费呢。”

“旅费?”

“对,就是——”店主皱起眉头,“很久以前的事,想不起什么意思了。旅费,旅费——”

“绿色的肺?”

“可能就是这意思吧。”

“等等,它在想事儿呢。”科汉说。
矮人抬头望天,坐在阴凉里真舒服。然后他刚刚想到,为了逃离满是疯子的城市,他已经把自己
送进了另一个疯子的魔爪,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活着逃掉。真心希望有吧。

“对对对,明显在想事儿嘛。”夏巴不足反讽道,“是人都能看出来。”

“我觉着它找到目标了。”

“好哇。”

“抓紧了。”

“你疯啦?”

“听我的,这玩意儿我熟。要么把你留给那帮星星人?他们大概想跟你聊聊。”

科汉走过去跨坐在箱子上,箱子似乎毫不在意。

“快来!它要跑啦。”

夏巴不足耸耸肩,小心地爬上去坐在科汉身后:“哦?它要怎么⻊——”

安卡摩普!

天下众城之中的明珠!

这样的比喻当然并非完全准确,因为城市既非球形,也不会反光。然而即便是跟安卡摩普仇深似
海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如果非要把它比作什么,“被濒死的软体动物产生的病变分泌物所包裹的
小粒垃圾”其实还挺贴切。

这世上当然有比安卡摩普更大的城市,也有更富的城市,至于更美的更是不在话下。然而整个多
元宇宙里,绝没有哪座城市的气味可以与安卡摩普媲美。

远古的先民洞悉宇宙,体验过加尔各答、!Xrc-!,以及火星太空港的独特气息,然而即使如此华
美的嗅觉诗篇在双子城面前也只能被称为俗调。

说到气味,你可能想到洋葱,或是大蒜,或是法兰西,如此这般。然而如果你没闻过酷暑之中的
安卡摩普,就等于白长了一个鼻子。

市民们以这里的气味为傲,天气极好时甚至会搬把椅子去户外尽情享受。他们鼓起腮帮子,拍着
胸脯,欢快地品评空气中独特的微妙变化,甚至还专门修了一座雕像,纪念一支敌国军队趁夜爬
上安卡摩普的城墙却发现塞住鼻子也不好使。旅居海外多年的富商甚至专门派人用特制的密封瓶
装了空气拿回去享用,一闻双泪流。

就是这样的效果。

如果非要描述安卡摩普空气在访客鼻腔里留下的感受,便只能类比了——

先拿一块格子呢。撒上彩色纸屑。用闪光灯照射。

再取一只变色龙。

把变色龙放在格子呢上。

凑近观赏。

体会到了吗?

所以商店刚一在安卡摩普现身,灵思风就嘣地坐起来说“到啦”。贝珊的小脸顿时一片煞白。鼻
子不好使的贰花则问:“是吗?你怎么知道?”

那天下午的旅行不太顺利。商店绕了不少弯路,途径若干个城市。店主说这是因为世界碟不稳定
的魔法场干扰了商店。

而所有城市都几乎成为空城,只有成群结队的狂信徒在街上游荡。

“哪来的这么多疯子?”又逃过一帮暴民后,贰花发问。

“每个理智的人心里都藏着个疯子,总想跑出来。”店主答道,“我是这么想的。完全理智的人
发起疯来比谁都快。”

“道理说不通嘛。”贝珊不敢苟同,“就算有道理,我也没听懂。”

赤星的尺寸已经超过太阳,今晚开始黑夜将不再出现。另一端的地平线上,碟形世界的小太阳还
在正常落山。安卡摩普本就称不上美丽,此刻在赤星的照耀下更像发疯的画家用鞋油胡乱涂了一
气。

然而这儿毕竟是家呀。灵思风在空旷的街道上左顾右盼,心中几乎泛起喜悦。

头脑深处的绝顶咒正在拼命折腾,灵思风却置之不理。许是因为逼近的赤星导致魔法场减弱,要
么就是跟绝顶咒相处久了自然免疫,总之此刻他成功压住了咒语。
“我们在港口。”灵思风大声宣布,“这是海风啊!”

“哦,”贝珊靠着墙,“对。”

“这叫臭氧,”灵思风又深吸一口气,“是有个性的空气。”

“祝你早日找到那个法师。”贰花向店主告别,“抱歉我们没买什么,钱都在我的行李里面。”

店主塞给他一件东西:“一点小礼物,以后用得着。”

然后他就跑回店里,铃声响起,写着“明天偷勺水蛭到货,届时欢迎光临”的牌子孤单地撞击门
板,转眼间只剩下一面砖墙,仿佛商店从未来过。贰花难以置信地摸摸墙面。

“袋子里装的什么?”灵思风问。

那是个厚实的棕色纸袋子,上面拴着纸绳做的把手。

“要是有腿的东西就别给我看了。”贝珊说。

贰花低头看看,掏出里面的东西。

“就这?”灵思风问,“贴贝壳的小房子?”

“很有用的,可以放香烟。”

“你最需要的是香烟吗?”

“我想要一瓶特强效的防晒油。”贝珊说。

“算了,走吧。”灵思风领着他俩沿街走去。

这时贰花想到应该说点贴心话让贝珊分分心,放松心情。

“别愁。说不定科汉还活着呢。”

“我是觉得他没事。”贝珊用力踏着步子,仿佛跟脚下的每一块石子有仇,“做他那行,隔三岔
五死一死,才没可能活到八十七。可惜他不在这里。”

“我的行李也不在呀。当然啦,行李和科汉不是一码事。”

“你觉得那星星会撞上世界碟吗?”

“不会。”贰花坚定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灵思风不担心。”

贝珊疑惑地看着贰花。

“你知道海带的用途吗?”

贝珊一辈子都生活在涡流平原,“海”只存在于故事里。而海带听起来也不像什么好东西。

“用来吃?”

“不,把海带挂在门口,就知道会不会下雨。”

贝珊学到的另一个道理就是千万不要试图理解贰花的逻辑,否则只能一路被他牵着走,顶多指望
话题转弯的时候跳车。

“是嘛?”

“灵思风就是那样的人。”

“像海带?”

“对。如果有什么值得怕的事,第一个害怕的就是他。但是现在他不怕,跟他相处这么久,我见
过他唯一不怕的东西就是赤星。要是他都不担心的话,我保证没什么可犯愁的。”

“就是说不会下雨?”

“不会,用比喻的修辞完全可以这样讲。”

“哦。”贝珊决定不要追问“比喻修辞”为何物,万一又扯到海带呢?

灵思风回过头来:“快,不远了。”

贰花问:“去哪?”

“无见大学啊。”

“不妥吧?”

“管他妥不妥,我就是要——”话没说完,灵思风捂住耳朵痛苦地呻吟起来。

“法术又闹腾啦?”
“呃啊啊。”

“哼个小曲儿试试。”

灵思风龇牙咧嘴地勉强说道:“我要把这玩意儿扔掉,送回它的书里去。我的脑袋,我要做主
啊!”

“但是——”贰花没能说完。他们都听到远处传来吟诵和许多脚步的声响。

“又是星星人?”贝珊问。

正是。几百码外的街角处出现了第一批游行者,他们高举一面破烂的白旗,上面画着个八角星。

“不光是星星人……是各种人啊!”

人潮涌来。前一秒他们还站在空旷的街道上,转眼就被浩荡的人群裹挟着穿过城市。

无见大学地下深处的潮湿甬道里,火把光辉摇曳,八大法会的头领们正在前进。

“至少下面挺凉快。”

“我们不该来这里啊。”

领头的特莱蒙不予置评。他正在努力思考,最为惦记的是自己腰间的润滑油瓶,以及法会头领们
携带的八把钥匙——可以打开捆住《八绝典》的八把锁。这群老骨头明明感到世界上的魔法正被
抽离,却还在操心各自的琐事,对头等要务不太上心。这样也好,再过几分钟,全世界至高至强
的魔典即将归他所有。

地道里相当阴凉,特莱蒙的身上却渗出一层汗。

他们来到嵌在石墙里的铅铸大门之前。特莱蒙给锁上油,插入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匙,扭转。门锁
吱嘎抗议着打开了。

“各位是否众志一心?”

身后的法师们含混地哼着表示赞同。

他推开门。
一股油腻厚重的热风涌了出来,空气中充满尖利的嘶鸣。在场的每个鼻尖、每片指甲、每蓬胡须
上都泛起微小的八极光火花。

法师们纷纷低下头,顶着失控的魔法风暴进入室内。恍惚的异形在他们身边怪笑着摇曳。地牢维
度中的怪物永远在不离不弃地摸索着(不管胳膊末端长的是什么,姑且都称之为手),在理智和
秩序照亮的领域边缘寻找突破口。

即使眼下所有的魔法都在流逝,虽然这间特殊设计的石室可以压制一切魔法波动,《八绝典》仍
然在爆发着魔力。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灭掉火炬,因为《八绝典》用阴郁的幽光照亮了四周。严格来讲那并不是光,
而是光的对偶。光明和黑暗并非相对关系,后者只是前者的缺失。《八绝典》的辐照更在黑暗彼
端,是反照之光。

反照之光是平平无奇的紫色。

之前提过,捆绑《八绝典》的读经台造型可怖,兼具一点鸟类和爬行类的特征,栩栩如生,两只
蕴含恶意的眼睛闪着光芒怒视法师们。

“我看见它动啦。”

“只要不碰书就没危险。”特莱蒙从腰间摸出个卷轴,展开。

“拿火把来。把烟灭掉!”

他本以为会招来激烈的抗议,没想到抽烟的那位法师用颤抖的手取下烟头,乖乖扔在地上碾灭。

特莱蒙心中窃喜:他们都乖乖听话呢。哪怕只是一时也够了。

他看着某个早已作古的法师留下的手迹:“好,看看怎么写的。‘镇服之法,守护万物
者……‘”

人潮翻涌着流过连接安卡和摩普两区的一座桥。桥下的安卡河即使品相最佳时也是一滩浑水,如
今在燥热的气候中已经缩减为一条冒着蒸汽的细流。

桥面在游行者们的脚步下颤得格外厉害,安卡河里剩下的浑水泛起不自然的涟漪,几块瓦片从附
近一座屋顶上滑落。

“那是什么?”贰花突然问。
贝珊回头看了一眼就惊叫起来。

赤星升起。碟形世界原本的太阳慌忙躲到地平线以下,臃肿的大号赤星则缓缓爬上夜空,比世界
边缘稍稍高出了几度。

他俩拉着灵思风躲进一处门洞。人群毫不在意,像被恐惧驱使的旅鼠继续前冲。

“赤星上出现斑点了。”贰花说。

“不。”灵思风答道,“那是……东西,绕着赤星转的什么东西,就像太阳围着世界碟转。它们
正在接近赤星,因为……我还差一点点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要把这个该死的咒语扔掉!”

“大学在哪个方向?”贝珊问。

“这边!”灵思风指着街道尽头喊。

“所有人都在往那边去,你们学校人气很高啊。”

“为什么呢?”贰花问。

“我总觉着他们大概不是去报名或上课的。”

无见大学正在被围攻,至少校园里存在于日常平庸维度中的部分正在被围攻。聚集在校门口的人
们主要有两种诉求:a)法师们应该认真起来,把赤星搞掉;或者按照星星人们的主张,b)法师
们必须停止所有魔法活动,有秩序地自我了断,让世界碟免于魔法的诅咒、平息从天而降的危
机。

院墙之内的法师们不知如何满足诉求 a),也无意执行要求 b),所以大部分正在忙活方案 c),


也就是从隐蔽的侧门溜出去,尽量蹑手蹑脚地尽快往远逃。

校园里所有残存的魔力都被灌注在大门上以防被暴民破坏。法师们这才意识到:虽然有两扇全靠
魔法锁闭的大门看起来很帅,但当年设计校门的人其实应该再加上些紧急预案设备,例如两根平
平无奇的大铁门栓。
几堆大型篝火在校门口的广场上熊熊燃烧。赤星的热量已经烤得人吃不消,点火纯粹是为了烘托
气势。

“还能看见星星呢。”贰花评论道,“我是说其他星星,小号的,还都在天空中黑色的部分
闪。”

灵思风没理他,注意力全集中在校门上。一群星星人和普通市民正在设法将其撞开。

“没可能的。”贝珊绝望了,“我们肯定进不去。你要去哪?”

“去逛逛。”说罢,灵思风顾自走进附近的一条背街。

这里也有一两个业余暴民正忙着洗劫商店。灵思风没搭理他们,沿着院墙一直走进了一条黑漆漆
的小胡同。胡同和全宇宙其他所有的黑街暗巷一样,散发着日常异味。

院墙足有二十尺高,顶部插着一排看起来很锋利的金属刺。灵思风仔细检查着砌墙的石头。

“给我把刀。”

“你要把墙砍开?”贝珊惊道。

“反正给我刀就对了。”灵思风试探着敲击每一块石头。

贰花和贝珊互相耸耸肩就跑去找刀。几分钟后,他们取来一堆各式刀具,贰花甚至还弄来了一把
剑。

“没人管,我们就按需自取了。”贝珊说。

“但是我们留了钱。”贰花辩解,“我是说,如果身上有钱肯定会留钱——”

“所以他就留了张白条子。”

贰花倔强地挺直腰板,可惜没能增加多少高度。

“我认为没必要——”

“对对对。”贝珊噗通坐下,“我知道你想什么。灵思风啊,所有商店都被砸开了,街对面还有
一大堆人抢乐器呢。你能想象吗?”

“能。”灵思风捡起一把刀,忖度着测试刀锋,“所谓乱世难得一知音么。”
他把刀插进墙缝拧了一下,一块石头应手而落,他退步避开。接着他低声数数,从上方又撬掉一
块。

“你是怎么做到的?”贰花惊问。

“别废话,抬我一把,行吗?”灵思风踩着刚挖出来的洞,边爬边挖,很快就爬到了院墙的半中
腰。

“自古以来就这样。”法师的声音从空中飘下,“有的石头四周没灰泥。秘密通道,看见了吗?
底下的人当心了啊。”

又一块石头砸在街上。

“很多年前的学生搞的,方便熄灯之后出入。”

“啊。”贰花茅塞顿开,“明白啦。翻过高墙,前往灯火明亮的酒馆,痛饮啊,歌唱啊,朗诵诗
篇啊,对吧?”

“把歌唱和诗篇什么的去掉就八九不离十。这里应该有几根铁刺可以拔下来——”说罢就是当啷
一声。

几秒钟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里面不高,可以跳下去。要进来的赶快啦。”

于是灵思风、贰花和贝珊进入了无见大学。

与此同时,校园中的另一处——

八位大法师各自插入钥匙,交换了好一番焦虑的眼色后终于拧开了八把锁。

一声轻响,《八绝典》挣脱束缚,幽暗的八极光在封面上闪过。

特莱蒙抓起魔典,其他法师无一反对。一阵刺痛沿着他的胳膊传来。

他回身走向石室门口。

“各位同袍,我们去大礼堂。我来引路——”

依旧没人反对。

《八绝典》就被他夹在腋下。魔典触感发烫,并伴随着奇妙的蛰刺感。
每走一步,特莱蒙都准备迎接身后法师们的呼喊抗议,实际上却一片寂静。他得用尽全部自制力
才憋住笑声,这一切都比事先预想的简单太多。

他到达门口时其他法师才走了一半。也许后者已经注意到特莱蒙的肩膀颤动得很不自然,但为时
已晚,他跨出石室就重重地摔门落锁,然后阴险地笑了起来。

特莱蒙无视身后的怒骂声,轻松地沿着走廊折返。几位大法师这才意识到他们被困在了专为压制
魔法而设计的石室里,完全不能施法。

《八绝典》扭动着,不断变形。毛发、骨骼、尖刺……腋下的触感一再变幻。特莱蒙无视种种异
样,紧紧夹住魔典跑了起来。他握书的手已经麻木,耳边的嘈杂逐渐增大音量,甚至身后也传来
挑逗、诱惑的召唤。声音来自地牢维度中无可想象的可怖怪物,此刻他却发现这些怪物的样子太
容易想象。他穿过大礼堂,跑上楼梯,阴影活了起来,从四周挤压着他。后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正在追赶,脚步快到不可思议。墙壁结冰,一扇扇门向他扑来,脚下的台阶越发像是一条巨大的
舌头……

特莱蒙在无见大学受过的种种思想训练没有白费,坚定的意志此时派上了用场。不要相信感官,
五感未必真实。台阶就在原处,只不过被假象覆盖,要用意志力召唤它重新现形。然而一定要留
神啊,因为眼前所见并不全是幻象。

亚图因放慢了速度。

它挥动尺寸堪比大陆的巨型鳍状肢抵抗赤星的引力,等待着。

时机就要到了……

灵思风潜入大礼堂,几根火把正在燃烧,四周的布置像是要举行什么魔法仪式。然而仪式用的蜡
烛已经被掀翻,地上画的复杂法阵也被擦得乱七八糟,简直像有人在上面跳了场舞。空气中充斥
着异味,即使按照安卡摩普的宽容标准也难以忍受。一点硫磺的气息掩盖着更加难闻的基调,像
池塘底部的臭气。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继而是嘈杂的呼喊。

“好像大门被撞塌了。”灵思风说。
“我们快逃吧。”贝珊催促。

“地窖在这边。”他往一座拱门里跑去。

“下地窖?”

“对啊,要么你留下?”

灵思风从墙上的架子里取下一根火把,沿石阶下行。

走了过几段楼梯,墙壁上的装饰板都被裸露的石材替代。时而可闻厚重大门被撑开的声响。

“有声音。”贰花说。

灵思风侧耳聆听,下层确实有声音。可那声音并不吓人,像是很多人正在砸门并大喊“喂!”

“不会是你给我们讲的地牢维度怪物吧?”贝珊问。

“不,怪物才不会骂人。快来。”

他们循声穿过滴水的走廊。叫骂声和剧烈的干咳让他们放下了警戒——甭管什么东西,咳成这样
肯定没什么战斗力。

终于他们来到一扇嵌在壁龛里的门前。大门很厚实,看样子足以关住大海。门上有个被铁栅栏封
住的小窗。

“嘿!”灵思风往门里喊。他知道喊这个没用,无奈一时找不到更妥当的词儿。

门后突然安静。然后一个声音缓缓发问:“外头的是谁呀?”

那声音挺耳熟。许多年前的许多个炎热的午后,上课走神的灵思风曾一再被那声音从白日梦中叫
醒。那是鲁梅尔·潘特,占卜和召唤专业,曾一度以教化灵思风为己任。他甚至还记得潘特老师胖
脸上那两只螺丝孔似的小眼睛,尖刻地说着“现在请灵思风先生上台,把正确的符号画在黑板
上”。通向黑板的路似乎有一百万里之遥,他在全班的注视下磨蹭着努力回忆刚才老师嘀嘀咕咕
的都是什么。多年之后老师的声音还会让他莫名恐惧内疚,与之相比,地牢维度什么的根本不值
一提。

“你好啊老师,是我啊老师,灵思风啊老师。”说罢他就意识到身边同伴的异样目光,于是他清
清嗓子,拿出最深沉的嗓音,“对。正是在下。灵思风。没错。”

门后一阵窃窃私语。
“灵思风?”

“谁撕风?”

“我记得有个废物学生——”

“绝顶咒啊,你忘啦?”

“灵思风?”

短暂的停顿后,那声音又问:“钥匙不会没在门锁里插着吧?”

灵思风回答:“不会。”

“他说什么了?”

“他说不会。”

“他就那样,问啥都是不会。”

“呃,门里都有谁呀?”

“是各大法会的领袖。”那声音倨傲地回答。

“你们怎么被关的呢?”

又是一阵停顿,几个尴尬的声音正在悄悄开会。

“我们,啊,被锁了。”门里的人不情不愿地承认。

“啊?跟《八绝典》锁在一起?”

窃窃私语。

“其实呢,《八绝典》啊,它不在这里。”

“哦,但是你们都在这里?”灵思风尽量礼貌地反问,脸上的笑容却像是恋尸癖摸进了停尸房。

“看似确实如此。”

“我们能怎么帮你一把吗?”贰花紧张地问。

“你们可以帮我们出去。”

“能撬锁吗?”贝珊问。
“没用的。”灵思风回答,“绝对防贼。”

“我估计科汉肯定有办法,不知他如今到哪了。”

“如果行李在,一定能把门撞开。”贰花也在附和。

“那就先这样吧。”贝珊决定放弃,“我们上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嗯,相对新鲜的空气。”

“等等,等一下。”灵思风不乐意了,“又来这一套,是吧?以为灵思风肯定没办法?哎呀,他
就是个废物。走过路过的赏他一脚。这人靠不住——”

“那好啊。”贝珊顺水推舟道,“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不是东西,一事无成,不过是个——你说啥?”

“你打算怎么开锁?”

灵思风张着大嘴看看贝珊,又看看大门。门非常厚实,大锁就像在挑衅。

然而很久以前他曾经进去过一次。学生时代的灵思风只是推了一下,大门立即敞开,片刻之后一
个绝顶咒就钻进了他的脑子,从此之后他的一辈子都毁了。

“算了。”门后的声音假装宽容,“别费事了,去给我们找个法师,我知道个靠谱的。”

灵思风深吸一口气:“退后。”

“啊?”

“找个掩体躲起来。”灵思风的声音微微发颤,“你俩也是。”

“但你不可能——”

“我说退后!”

“他认真的。”贰花说,“你看他额头有根小血管鼓胀胀的,每当这种时候——”

“闭嘴!”

灵思风犹疑着抬起一只手,指向大门。

鸦雀无声。

老天爷啊,灵思风暗想,然后怎么弄?
脑海深处的黑暗中,绝顶咒不自在地扭着身子。

灵思风试图让自己的思维与铸锁的金属同步频率。假如他可以扰乱原子的引力,让锁解离——

毫无效果。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开始研究做门的木料。木材极老,几乎已经石化,就算淋上油扔进炉子都未
必能烧起来。即使如此他也要试试看,劝说古老的木材分子上蹿下跳热个身——

脑海中紧绷的寂静里,灵思风怒视绝顶咒,后者非常羞愧。

灵思风又想到门周围的空气。如果可以扭曲空间,让门整个移动到另一个维度里呢?

门就在那里,实诚得像在找茬。

灵思风大汗淋漓,似乎又在同学们的嘲笑中走上通往黑板的无尽之路。他的注意力再次回到锁
上。不管怎么说,锁也是小块金属零件构成的,不会太重——

门后传来极细微的声响,是大法师们放松警惕、无奈的摇头声。

一个法师小声说:“跟你说过了——”

细微的摩擦声,然后喀哒。

灵思风面无表情,汗水沿着下巴滴落。

又一声咔哒,锁簧不情不愿地移动。特莱蒙先前上的油已被铁锈和积年的尘埃吸干,而法师不用
动作移动物体的唯一方法就是用纯粹的精神力制造杠杆效应。

此刻灵思风正在拼着老命压住脑子,防止脑浆被反震之力从耳朵里挤出去。

杠杆移动,锯齿咬合。他长出一口气,跪倒在地。

大门吱呀响着敞开,大法师们谨慎地钻了出来。

贰花和贝珊连忙搀起灵思风,后者面如死灰,原地打晃。

“不错呀。”一位大法师正在检查门锁,“就是有点慢。”

“别管那个!”吉格拉德·沃尔特喝道,“你们三个来的路上看见有人出去了吗?”

“没有。”贰花回答。

“他把《八绝典》抢走啦。”
灵思风猛然抬头,双眼聚焦:“他是谁?”

“特莱蒙——”

灵思风咽了口唾沫:“高个儿,白皮,模样有点狡诈的?”

“你这么一说——”

“那是我同班同学啊,都说他以后前途无量。”

“让他翻开魔典,就不止是无量啦。”一个大法师颤抖着双手卷烟。

“为什么?翻开会怎么样?”

大法师们用目光无声地交流。

吉格拉德答道:“这是自古以来的秘密,法师们代代相传的,不便说给俗人听。”

“好啊,那你说吧。”贰花是真没发现俗人是指他自己。

“算了,事到如今大概也无所谓了。一个头脑容不下全部绝顶咒,会崩溃的,留下一个洞。”

“啊?脑袋里有洞?”

“呃,不,是在宇宙本身留下一个洞。他或许以为自己能控制法术的力量,但——”

一阵异响传来,先到身体,后达耳朵。石材缓慢震动,接着突然提升为刀锋似的尖啸,越过鼓膜
直通大脑。那声音像是有人在歌唱,或是吟诵,或是尖叫,声音之下是更加可怖的低沉回响。

大法师们的脸色煞白,同时冲向上楼的台阶。

主楼外聚集了许多人,有的举着火把,有的正在墙边堆柴。所有人都被吓得僵住,齐齐望向奥法
塔。

大法师们分开人群,仰望夜空。

天上满是月亮,全都都有碟形世界自己的月亮三倍大,个个都被阴影笼罩,只有被赤星照亮的部
分显出一弯粉红色的新月。

奥法塔顶部的光芒四射甚至盖过了漫天月光,其间隐约可见令人不安的怪形。尖利的异响已经降
格成蜂鸣,差不多是马蜂的声音放大一百万倍。

几个法师当即跪倒。
“他成了。”吉格拉德摇着头,“大门开了。”

“塔上那些都是恶魔?”贰花问。

“恶魔算什么呀。想钻进来的东西比恶魔糟多了。”

“比我们最恐怖的想象还要糟啊。”鲁梅尔说。

“我想象力挺丰富的。”灵思风表示异议。

“那也不够用。”

“哦。”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呢?”有人朗声问道。

众人回头,迎接贝珊不耐烦的凝视。

“说什么?”

“你们不是法师吗?想个办法呀。”

“制服那玩意儿?”灵思风反问。

“否则还有哪个玩意儿?”

吉格拉德凑了过来:“这位女士,你大概不太明白状况——”

“地牢维度就要侵入我们的宇宙了对吧?”

“可以那么说——”

“我们要被满脸长触手的怪物吃了对吧?”

“要是那样而已就好了。其实——”

“你们就坐视不理?”

“听我说呀。”灵思风插嘴道,“还看不出来吗?全完蛋了。绝顶咒一旦发动就不能收回到魔典
里,覆水难收啊,不可以——”

“至少你们可以试试!”

灵思风叹了口气,向贰花求助。
然而贰花已经不见了。灵思风望向奥法塔底部,只见小观光客胖墩墩的身影正笨拙地提着剑冲了
进去。

灵思风头脑未动,双脚先行,立即往脑子认为错误的方向跑去。

大法师们目送他离开。

“他都去了。”贝珊又问,“你们呢?”

过了半晌,吉格拉德答道:“入侵好像没有蔓延。我们或许可以试试。”

“可我们的法术大部分失效了啊。”一位同袍抗议。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

大法师们一个个走向奥法塔,华丽的法袍在诡异的光芒中熠熠生辉。

奥法塔是中空结构,石阶贴着内壁盘旋上升。灵思风追上贰花时后者已经爬了好几圈。

“等下。”灵思风尽可能地挤出乐观精神,“不是我嫌弃啊,这事儿应该科汉来干,轮不到
你。”

“他来有用吗?”

灵思风仰望阶梯尽头传来的光芒。

“没用。”

“所以我不比他差,不是吗?”贰花挥着抢来的剑。

灵思风贴着墙壁跟上他的步伐。

“你不懂!上面是无法想象的恐怖场面啊!”

“你一直说我没有想象力。”

“是这样没错。”灵思风不得不承认,“但是——”

贰花坐了下来:“自从来到这里,我就一直在期待这样的场面。这不就是冒险吗?孤军对抗众神
什么的?”

灵思风的嘴巴开开合合,过了好几秒才想到要说什么。

“你会使剑吗?”
“不知道啊,没试过。”

“你疯了吧!”

贰花歪着头看看灵思风:“你很会说。我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才冲上去,那你呢?”他指指下面
正在攀登的大法师们,“他们呢?”

一道蓝光从塔顶劈下,响起一声惊雷。

“你们打算怎么办?”灵思风问。

“没打算。”吉格拉德回答。

“行吧,那就全交给你了。”

“你也跟我们一起上去。”鲁梅尔命令道。

“我都不算正经法师。你们把我开除了,不记得啦?”

“我确实找不到更废物的学生,但是你在这里,这就够格了。来吧。”

光芒熄灭,可怖的异响戛然而止。

奥法塔里充斥着寂静,那种沉重压抑的静。

“好像停了。”贰花说。

头顶圆形的红色天空中有东西在移动。然后它在空中左右摇摆,缓慢掉落在比他们高一圈的阶梯
上。

灵思风抢先到达。那是《八绝典》。魔典就像普通书籍一样静静地躺在阶梯上,任由塔底吹上来
的轻风翻动书页。

贰花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打量着魔典:“全是白纸,一个字都没有。”

“说明他成了。”吉格拉德凑了过来,“成功施放了所有绝顶咒,真不敢相信。”

“刚才那么多怪响呢,”灵思风表示怀疑,“还有闪光,还有鬼影。我觉得不像成功了啊。”

“唉,凡是大法有成的,都免不了吸引一些异界关注。”鲁梅尔不屑地说,“做个样子给人看,
纯粹为了气派。”

“上面好像有怪物。”贰花向灵思风靠拢。
“怪物?是怪物就好喽!”吉格拉德嗤笑道。

他们向上望去。没有声音,圆形的夜空一片宁静。

“我们应该上去,那个,恭喜他吧。”

“恭喜?”灵思风怒了,“他偷了《八绝典》啊,还把你们锁起来!”

大法师们交换了一圈心照不宣的眼色。

“是这样,”其中一个解释道,“孩子啊,等你学业有些成就,迟早会发现有时候成功比什么都
重要。”

“结果就是一切。”吉格拉德干脆说个明白,“手段不重要。”

他们继续攀登。

灵思风低头怒视下面的黑暗。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是拿着《八绝典》的贰花。

“这么虐待书本可不妥。你看,书脊都反折了。人啊,总不拿书当回事,太过分了。”

“是啊。”灵思风心不在焉地应和着。

“别担心。”

“我没担心,就是生气。把那破书给我!”

灵思风抢过《八绝典》,粗暴地翻开。他在脑海深处寻觅着绝顶咒。

“好!你爽够了,毁了我一辈子!现在给我滚回老家去!”

“但是我——”贰花不乐意了。

“绝顶咒!我跟绝顶咒说呢!滚回去啊,回书里去!”

灵思风瞪着古老的书页,直到两眼发直。

“那我就把你放了!”他的怒吼在塔里回荡,“找你的朋友去吧!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他把书塞给贰花。大法师们已经登顶,灵思风追了上去。
“我是孩子?等我学业有成?老子脑袋里揣着个绝顶咒跑了好些年都没发疯,不是吗?”他全方
位地想了一圈,自问自答道,“就是没疯。树主动跟我搭腔我都没回话。”

闷热的塔顶,灵思风探出头去。

他本以为会看见烧得漆黑的石头和横七竖八的爪痕,或者什么更可怖的景象。然而出现在他眼前
的是似乎毫发无伤的特莱蒙,七个大法师环绕在他的身旁。

特莱蒙热情地笑道:“啊,灵思风。你也过来吧?”

原来结局竟是这样,灵思风心想,不过虚惊一场。也许我真不是当法师的料,或者——

这时他注意到特莱蒙的双眼。

或许是跟绝顶咒多年的相处改变了他的视力,要么是跟戴着滤镜看世界的贰花同行太久,让灵思
风学会如何看破事物的本质。此刻他根本无法直视老同学的双眼,用尽毕生力气才压住逃跑或呕
吐的冲动。

大法师们似乎毫不在意。

而且他们纹丝不动。

七个绝顶咒摧毁了特莱蒙的脑子,地牢维度终于找到了寻觅已久的突破口。异界生物当然不可能
挥舞着尖颚和触手大咧咧地从天而降。那是老派战术,风险太大。如今就连无名的恐惧都学会了
与时俱进,潜伏在一个脑袋里刚刚好。

特莱蒙的眼睛是两个空洞。

相关的知识冰刀般插入灵思风的脑海。人们渴望秩序,旋转的螺丝和颠扑不破的直线、数字都是
秩序的体现。而异界生物对秩序宇宙的破坏比地牢维度还要惨烈得多。届时整个宇宙将求死不
能……

特莱蒙……或者说特莱蒙体内的东西注视着灵思风。大法师们依旧毫无反应。眼前的一切都难以
解释,特莱蒙看起来还是老样子,除了眼睛,以及皮肤上的些微光泽。

灵思风发现世上竟有比邪恶更恶之物。地狱里的恶魔之所以折磨人类的灵魂,是因为它们珍视灵
魂的价值。邪恶势力妄图称霸宇宙,是因为宇宙在他们眼中值得霸占。而特莱蒙双眼之后的存在
将会践踏摧毁一切,完全无视宇宙的存在,连憎恨都是一种抬举。

特莱蒙伸出手:“第八个绝顶咒,交出来。”
灵思风退却。

“灵思风啊,违命可不好。我是你的上级。八大法会一起推举我做最高领袖。”

“是吗?”灵思风哑着嗓子应付道。大法师们像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正是。”特莱蒙笑道,“根本不用施压,很民主的选举。”

“我还是喜欢传统做法,死人也有被选举权。”

“你必须自愿交出法术。否则你知道我的手段吗?你迟早也要交出来,最后哭着求我收下。”

灵思风想:够了,到此为止。

“你自己来抢啊,我绝对不交。”

“我记得你呢,学生时代就毫无成就。你不相信魔法,总说管理宇宙肯定有更好的方法。你等着
看吧,我已经有了规划。我们——”

“没有们,别带上我。”

“把法术交出来!”

“有本事就自己来拿。”灵思风继续后退,“你抢不到。”

“是吗?”

特莱蒙的指尖射出八极光,灵思风飞身避开,地上的石头被烧成冒泡的熔岩。

他感到绝顶咒在自己的脑海深处徘徊,散发着恐惧。

灵思风在意识中抓向绝顶咒,后者惊讶地避开,像狗碰上了愤怒的羊。灵思风穷追不舍,怒冲冲
地穿过潜意识中的荒地和废墟,逼得绝顶咒只能躲藏在一堆陈年记忆背后。法术无声地抗议着,
灵思风不吃这一套。

你就这德性?他在心中吼道。终于到了大决战的时候,你要躲起来?难道你害怕了?

法术回答:胡扯,怎么可以那么说?我可是绝顶咒啊。

灵思风怒吼着逼近:没错,我相信你。可别忘了你住在谁的脑袋里,这地方我说了算!

又一道火焰划开灼热的夜风,灵思风再次闪避。特莱蒙狞笑着做出下一个法术的手势。

灵思风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绷紧。他扑通跪倒。
“我的手段多着呢。”特莱蒙依旧在笑,“我可以让你的血肉燃烧,在你的体内灌满蚂蚁。我的
法力——”

一个轻蔑的声音响起:“警告你,我有剑。”

灵思风抬起头。疼痛模糊了他的视野,他隐约看到贰花出现在特莱蒙身后,持剑的姿势乌七八
糟。

特莱蒙大笑着移动手指,注意力被暂时分散。

愤怒主宰了灵思风。他恼怒于绝顶咒,恼怒于全世界,恼怒于世事不公,恼怒于自己最近睡眠不
足,恼怒于自己当下思维不清。然而所有事物中最让他愤怒的是特莱蒙,明明掌握着灵思风梦寐
以求的无上法力,却毫无建树,不肯做点有意义的事业。

灵思风扑了出去,一头顶在特莱蒙胃部,绝望地挥拳乱打。贰花也被扭打的二人撞倒。

特莱蒙怒吼着念动咒语,刚发出第一个音节就被灵思风的手肘击中咽喉。一团未成形的魔法能量
烧焦了他的头发。

灵思风在按照自己的一贯风格战斗,毫无技巧、公平或章法可言,就是劈头盖脸的乱打。这套战
术经常奏效,基本思路是不给对方留下思考的时间,没机会看破他其实并不擅长打斗,更算不上
什么高手。

特莱蒙在古代手稿上花了太多时间,疏于锻炼身体和补充维他命,一时竟被这一套震住。他成功
回敬了几下,可惜灵思风怒火正旺,一点不觉得疼。他只会用手,灵思风可是出动了脚、膝盖、
牙齿等一切武器。

灵思风居然占了上风,战局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惊吓接踵而至。他还用膝盖压住了特莱蒙的胸口,猛击对方的脑袋。特莱蒙的脸皮像是被蒸腾的
热浪覆盖,开始翻涌波动。

“帮帮我啊!”特莱蒙呼救。

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中混杂着恐惧、痛苦和哀求。可突然间那双眼睛变作复眼,头也不能再称之
为头,除非我们把“头”的概念拓宽到极限。触手、带锯齿的腿和利爪纷纷涌出,撕扯灵思风本
也没有多少的皮肉。

贰花、奥法塔和夜空消失了。时间放缓,然后停止。
灵思风猛力咬在一条撕扯他脸皮的触手上。触手吃痛退却,他补上一拳,感到有什么灼热的东西
在拳头下破裂。

凭空冒出了许多观众。灵思风回过头,只见他们搏斗的场地已经变作庞大的圆形剧场,四面八方
都是层层叠叠的观众,其诡异的身形就像噩梦杂交的产物。更可怕的是还有若干硕大的身影投在
背后的天幕上。特莱蒙变成的怪物猛然跃起,长矛般的尖刺向灵思风刺来。

他侧身躲过,双手交握,狠狠砸在特莱蒙的胃部或是胸节上,发出甲壳破碎的脆响。

然后他趁胜追击,事到如今已经不敢停手。地牢维度中的观众们叫声嘈杂,敲击着他的耳膜。灵
思风想象着叫喊声充斥整个世界的样子,奋力挥拳。为了拯救人类,为了保住混沌环绕的秩序之
光,为了阻止入侵现实的噩梦……但最主要的是为了防止对方反击。

利爪在背后留下火辣辣的抓痕,有什么玩意儿咬在了他的肩头。灵思风在乱糟糟的毛发和鳞甲间
摸到一团软乎乎的管子,然后全力猛捏。

带刺的胳膊将他扫开,灵思风翻倒在粗粝的黑色尘埃中。

他本能地缩成一团,可预料之中的反击却没有到来。他睁开眼,发现特莱蒙正跛着脚,漏着各种
体液逃窜。

有东西躲避灵思风,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扑过去,抓住一条鳞片覆盖的腿拧住。怪物嚎叫着用残存的肢体抵抗,却无法挣脱他的铁腕。
接着灵思风就撑起身子,一拳打中对方残存的那只眼睛。对方尖叫着逃窜,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时间恢复,奥法塔和红色的夜空再次出现。

灵思风一感到双脚碰到砖石就立刻闪向旁边,落地滚翻,躲到怪物的攻击范围之外。

“来呀!”

“来什么?”贰花问,“哦,对呀。好!”

贰花的剑势笨拙,但力道充足,堪堪错过灵思风。剑刃嵌在怪物体内,引来一阵尖利的蜂鸣,像
是砸了马蜂窝。怪物痛苦地挥舞着众多的胳膊、腿和触手,先是胡乱拍击地面,然后只能抽打空
气——它抱着灵思风从楼梯口摔了下去。

怪物摔在石阶上弹开,发出肢体破裂的声音,又继续向下坠落,只剩下渐行渐远的惨叫。

下面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八极光一闪而过。
塔顶只剩下贰花,以及七个泥塑木雕似的大法师。

贰花疑惑地看着七个火球从黑暗的奥法塔内升起,先后扑向《八绝典》。魔典顿时活了起来,一
如往昔。

“哎呀,这几个就是绝顶咒吧。”

“贰花啊。”空洞的声音带着回响,依稀可辨是灵思风。

正要去捡魔典的贰花回过身去。

“啊?是——是你吗,灵思风?”

“是。”回答如墓穴般冰冷,“贰花,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拜托你。”

贰花打起精神,全世界的命运都着落在他身上。他自豪地问:“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首先,你认真听好。”不知身在何方的灵思风耐心吩咐。

“听着呢。”

“最重要的是,我让你干什么,你都不许反问我什么意思,也不许抬杠。明白吗?”

贰花的身体不听使唤,精神上严阵以待。他挺起好几层下巴:“我准备好啦。”

“好。那么我让你——”

“你说?”

“你先过来把我拉上去,再撑一阵我就要抓不住啦。”

贰花张开嘴,不过没说什么就马上合拢。他跑到塔顶中央的洞边往下看,借着赤星的光芒瞧见了
正在往上看的灵思风。

贰花趴在地上伸出手,让灵思风抓住他的手腕。那份握力似乎在说如果拉不上来他死也不会放
手。

“你没死真是太好啦。”

“我也觉得挺好。”

灵思风在黑暗里吊了一会儿,那几分钟在他看来简直是种享受,不过毕竟差了一点。

“把我拉上去啊。”灵思风催促。
“可能有点不太容易啊。”贰花吭哧着使劲,“好吧,我承认我拉不动。”

“你的身子钩在哪呢?”

“钩着你啊。”

“除了我。”

“除了我,什么意思?”

灵思风骂了个脏字儿。

“这样。楼梯是螺旋形的,对吧?我抓着你荡一荡,然后你松手——”

“你要是想说让我在黑漆漆的塔里往下掉二十尺、说不定可以落在天晓得还在不在的小台阶上,
那还是省省吧。”

“那还有个备用方案。”

“兄弟请讲。”

“你在黑漆漆的塔里往下掉五百尺,一定可以落在天晓得肯定还在的地面上。”

死寂之后,灵思风不满地回答:“你讽刺我呢吧。”

“实话实说嘛。”

灵思风继续不满地闷哼。

“要么你用个法术——”贰花打破僵局。

“不会。”

“我就那么一说。”

阶梯底部传来火光和疑惑的喊声,然后是更多火光和喊声,一排火把沿阶而上。

“有人上来啦。”贰花总是消息灵通。

“最好能跑着上来,我胳膊都麻了。”

“你还好啦,我巴不得胳膊麻了呢。”

领头的火把停了下来,有人在喊。喊声被塔里的回声扰乱,听不真切。
“我猜啊,”贰花自己也在往洞口滑落,“下面的人在叫我们稳住。”

灵思风又骂了个脏字儿。

灵思风的声音突然急切起来:“其实吧,我好像稳不住了。”

“你努力。”

“没用,我的手打滑呢!”

贰花叹了口气,特殊时期只能采用特殊方法,“好,那你松手吧,我不在乎。”

“啊?”灵思风一时惊得忘了松手。

“去死啊,拈轻怕重的。”

“哪轻了?”

“你只要嚎叫着掉下去,把浑身骨头摔个稀碎就行了,是人都会。死吧。否则你活着还得用绝顶
咒拯救世界。算了吧,全世界都被烧光算什么呢?你就知道自己痛快。死吧。”

一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

“不知道为什么啊,”灵思风故意放大嗓门儿,“自从认识你啊,我就经常挂在深渊边缘,你没
发现吗?”

“死亡。”贰花纠正道。

“啥死亡?”

“挂在死亡边缘。”贰花努力忽略自己与地面间缓慢而无可阻挡的摩擦,“挂在死亡边缘。你恐
高的。”

“高倒是不怕,现在我主要在琢磨深度。要是我能活着撑过去,知道我要干什么吗?”

“干什么?”贰花用脚趾钩住地缝,试图用意志力阻止身体的移动。

“我要找个最平坦的地方盖房子,一共就一层,从今往后我连厚底鞋都不要穿——”

领头的火把来到最后一段,出现在贰花眼前的是科汉的笑脸,行李稳重的身影跟在后面,正在勉
强爬楼。

“都好着呢?”科汉问,“能帮你们一把吗?”
灵思风深吸一口气。

贰花看出来了,灵思风又要反讽,说什么“能啊,我后背痒痒,你路过的时候帮我挠一把”,要
么就是“不用,我挂在无底洞口挺好的”。于是他连忙接茬,不给灵思风开口的机会。

“把他拉到台阶上去。”贰花成功化解了灵思风的一口怨气。

科汉抓着灵思风的腰,不甚体面地把他揪到台阶上。

“下面那一滩摔得够惨啊。那谁啊?”

“那玩意儿——”灵思风咽了口唾沫,“那玩意儿有没有——触手什么的?”

“没。都是普通零件,就是摔得有点散。”

灵思风看看贰花,后者摇头。

“是个法师,一时无法自持。”

灵思风忍着胳膊上的酸疼,被搀回塔顶:“你怎么来的?”

科汉指指行李。行李走到贰花身边敞开盖子,像是狗知道自己错了,赶紧套近乎让主人放下象征
权威的报纸卷。

“不稳当,倒是够快。”科汉不无敬佩地说,“走在路上没人敢拦。”

灵思风仰望依旧满是月亮的夜空,现在已经有碟形世界小月亮的十倍大了。他只觉得浑身无力,
远超出自己的崩溃界线,宛如一根陈年的猴皮筋儿。

他发现贰花正忙着架起拍影机。

科汉则在研究那七个大法师:“在这地方摆石像有啥用?又没人看。手艺不行啊,太糙。”

灵思风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敲敲吉格拉德的胸口,坚如磐石。

终于结束了,他想,我只想回家。

不对,我就在家里啊,算是家吧。我要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说不定一切就都安好了。

这时他发现了身边的《八绝典》。细微的八极光火花在魔典周围闪烁。对了,还有这个。

灵思风拾起魔典,心不在焉地翻弄着。书里满是复杂的文字,在他眼前不断变换着形态,似乎文
字并不确定自己该以什么形状出现——时而是工整的印刷体,时而转为七棱八角的符文,接着又
变成花体的凯西亚魔法文书,然后是某种古代邪恶文明已被遗忘的象形文字,每个字符都是各种
爬行类动物用复杂体位互相做着难以描述的事情……

最后一页是白纸。灵思风叹了口气,内视自己的脑海深处。绝顶咒用目光回敬。

他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不请自来的绝顶咒将被送回原位,从此以后他也可以尽情学习被吓
跑的低阶法术。没想到这一刻如此平淡。

筋疲力尽的灵思风用不容辩驳的冷峻目光凝视绝顶咒,在心中抬手指指身后。

你,滚出去。

法术似乎想要顶嘴,权衡利弊之后终于决定乖乖从命。

一阵蛰刺感,眼前蓝光闪过,突如其来的空虚。

灵思风定睛再看,《八绝典》的最后一页已经写满文字,是普通符文。灵思风松了口气,爬行生
物的象形文字不只外观难以言喻,而且无法诵读,更让他想起某些想忘也忘不掉的恶心回忆。

贰花还在忙着折腾拍影机,科汉徒劳无功地试图从石化大法师的身上撬下戒指。灵思风木然地看
着魔典。

应该做点什么,究竟是什么呢?

灵思风又翻回到《八绝典》的第一页,用食指比着文字开始诵读。一个个音节浮现在他身旁的空
气中,明亮的色彩随着夜风流淌。

更多的人爬上了奥法塔——星星人、普通市民,甚至还有执政官的亲卫队。几个星星人试图凑
近,不过灵思风正被许多虹彩文字环绕,完全没注意到不速之客。科汉拔剑怒视,星星人自讨没
趣,退了回去。

寂静像池水的涟漪,以闷头诵读的灵思风为中心向四周扩散,从奥法塔顶端奔流而下,掩盖了躁
动的人群,漫出大学的围墙,淹没了夜色中的城市,吞没了远方的大地。

赤星静静地注视碟形世界,周围的新月们无声旋转。

天地间只剩下灵思风沙哑的低语和书页翻动的声音。

“多壮观啊!”贰花赞叹道。
科汉在用黑乎乎的陈年烟草卷烟。他漠然地瞥了一眼贰花,舔到一半的卷烟纸定在唇边:“啥壮
观?”

“这么厉害的魔法啊!”

“就是瞎亮堂呗,连个鸽子都没变出来。”

“你没感到魔法势能吗?”

也慢热从烟草袋里摸出根黄色的大火柴,盯着吉格拉德变成的石雕琢磨一会儿,在后者的鼻子上
擦了起来。

“你指望咋样?”科汉尽量耐心地解释,“我活的年头多啦,啥魔法没见过?总像你这样大惊小
怪的,迟早要挨揍。法师嘛,该死的时候照样死,只要你捅——”

灵思风猛地合上魔典,站直身子查看四周。

接下来……

什么也没发生。

看客们也陆续发现了周围的不对劲。他们本已各自找了掩护,等着看剧烈爆发的白光或是火球。
科汉的指望比较低,也以为会有几只小白鸽或是皱巴巴的兔子。

有时候即使壮举失败,也是惊世骇俗的失败,众人眼前的则是平淡无奇的平安无事。

“就这?”科汉问。人群窃窃私语,几个星星人怒视灵思风。

灵思风双眼无神他:“就这。”

“啥也没有啊。”

灵思风又呆呆地望着《八绝典》:“或许有什么难以察觉的变化呢?毕竟谁也不知道绝顶咒有什
么效果。”

“我们知道!”一个星星人喊道,“没效果!魔法全是幻觉!”

一块石头打在灵思风的肩头。

另一个星星人高喊:“对,抓住他!”

“从塔顶扔下去!”
“对,抓住他,从塔顶扔下去!”

暴民逼近。贰花伸手阻拦:“你们肯定有点误会——”他话没说完就被人群踢倒。

“去他妈的。”科汉扔掉烟头,在人群中寻找行李。

行李并没赶来救主,而是挡在灵思风身前。灵思风则慌张地把《八绝典》抱在胸口,好像抱着个
暖水瓶。

一个星星人扑了上来,行李凶恶地打开盖子。

“我知道为什么没效果了。”人群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是贝珊。

“是吗?”她身边的市民问道,“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眨眼间科汉的剑已抵在那人咽喉。

“然而,”被抵住的人波澜不惊,“也许我们应该听听这位小姐的意见。”

科汉缓缓收剑,随时准备再次出击。贝珊走到前排,指着灵思风身边悬浮的一个法术文字:“这
个字读错了吧?给我看看。”

众多闪烁的符文当中,唯有一个还是脏兮兮的棕色。

灵思风默默递过《八绝典》,贝珊翻开内页:“什么怪字啊,总是变形。这鳄鱼跟章鱼干什么
呢?”

灵思风在她身后瞧了一眼,不假思索地说了些什么。

贝珊沉默片刻:“哦,我都不知道鳄鱼还能干那个。”

“是古代的象形文字啦,”灵思风连忙解释,“你再等等,还能变形,绝顶咒会轮换人类已知的
所有语言。”

“你还记得那个错字是怎么读的吗?”

灵思风用手比着在书页上寻找。

“应该是这里。就是这个双头蜥蜴——天晓得在干什么的字。”

贰花在贝珊的另一边肩膀上探出头,绝顶咒又变了一种文字。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读。”贝珊说,“拐弯,拐弯,点点,横。”
“那是粗扑木谷的雪文,”灵思风讲解着,“我记得应该读‘zū ‘。”

“显然不对啊。你试试‘sū ‘?”

错字的颜色依旧不对。

“说不定是‘cū ‘呢?”灵思风没什么底气。错字的棕色似乎更深了些。

“试试‘zī ‘?”贰花建议。

“别犯傻了。雪文的发音啊——”

贝珊用胳膊杵杵灵思风。

棕色的错字变成了亮红色。

《八绝典》开始颤抖。灵思风一手搂住贝珊的腰,一手揪着贰花的领子,向后跳开。

魔典从贝珊手中掉落,在石阶上磕碰着落向塔底,却没能碰到地面。

《八绝典》周围的空气光芒闪烁。它像挥动翅膀似的拍打书页,缓缓腾起。

嘣地一声,低沉而优美。一朵繁复的光之花以《八绝典》为中心向四周绽放。光芒向外扩散,逐
渐暗淡,最终消失。

法术的效果在高空中显现……

一系列新想法沿着亚图因粗如主干道的神经网络奔流。龟的面部没什么表情可言,但此刻它满是
鳞甲和陨石坑的脸上却莫名浮现出期待的意味。

在太空的浅滩上,它紧盯着八个围绕赤星无尽旋转的球体。

球体破裂。

大块的岩石爆开,盘旋着落向赤星。一时间天空中满是闪烁的碎片。

一只极小的世界龟从空心的球体中游出。龟与小行星一般大小,甲壳上还粘着灼热的蛋黄,在红
光中闪耀。

龟背上有四只大象幼崽,背上驮着小小的碟形世界,世界上到处都是火山,滚滚冒烟。
八只小龟全部孵化,迷惑地在太空中游弋。亚图因轻轻调转方向,以防打翻背上的世界碟。它释
然地游向凉爽的无尽深空。

小龟们围绕着亚图因,一同游走。

贰花被空中的异象惊呆了。全世界大概没有谁比他看得更真切。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袭来。

“我的拍影机呢?”

“啥?”灵思风望着天问。

“拍影机啊。我要留个念!”

“你不能记在心里吗?”贝珊也仰着头。

“万一以后忘了呢?”

“我可忘不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比变鸽子变台球啥的强多了。”科汉也表示赞同,“灵思风,了不起。你咋弄的?”

“我也不知道啊。”

“赤星变小了。”贝珊说。

灵思风恍惚间听到贰花正在跟拍影机里的小恶魔进行一场技术争论,焦点是景深问题以及红颜料
可能不够用。

亚图因的心中满是喜悦和满足。世界龟的大脑堪比好几座大型城市,其中的情感难免扩散开来。
于是此刻世界碟上的大部分人口都处于圆融的心境之中,正常情况下要经过一辈子的打坐冥想或
是吸上三十秒的违法草药才有如此效果。

这就是贰花的本色啊,灵思风想。他并不是不会欣赏美,只不过欣赏的方式与众不同。见到美丽
的水仙花,诗人会创作长篇颂歌,而贰花则会踩过花朵去找本植物学著作。正如科汉所说,贰花
东瞧西看,目光所及之处,一切从此改变,其中或许也包括了自己。

属于碟形世界的太阳终于升起,即将落下的赤星已无法与日光争辉。曙光像金色的海洋,冲刷着
喜庆洋溢的大地。
或者用更贴切的比喻,像金色的糖浆。

目前发生的一切似乎是一场戏剧性十足的完美结局。可惜世道容不下皆大欢喜的收场,必然要出
点事情破坏氛围。

比如《八绝典》。

阳光落在魔典上,书本立即合拢,落向奥法塔顶部。众多看客纷纷意识到从天而降的乃是全世界
绝顶至强的魔法圣物。

世界大同的喜悦氛围与朝露一同蒸发。人们争先恐后,伸着双手互相践踏,把贰花和灵思风挤到
一旁。

《八绝典》落在喧嚣的人群正中。啪嚓,一声果断的啪嚓,就像有个箱盖突然合拢,暂时不想再
打开。

灵思风在人群的腿缝中寻找贰花。

“你猜接下来会怎么样?”他笑着问。

“什么怎么样?”

“我估计等你下次打开行李,里面只有换洗衣服,肯定没错。”

“不会吧。”

“《八绝典》会照顾自己。被行李吞掉真是再合适不过啦。”

“或许吧。有时候我觉得行李有它自己的想法呢。”

“我懂你的意思。”

他们爬到人群边缘才站了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准备下塔。没人留意他俩的去向。

“他们干什么呢?”贰花踮着脚,还想看看人群中央是什么情况。

“好像在撬行李箱盖。”

啪嚓,随后是一声尖叫。

贰花小心翼翼地沿阶而下:“行李好像挺喜欢被这么多人关注呢。”
“是啊,让它多跟人打打交道也不错。”灵思风回答,“现在我特想找个地方喝两杯。”

“好主意。我也想来两杯。”

贰花醒来时已近正午。他记不起自己怎么睡在了干草垛上,而且还穿着别人的衣服。一个突如其
来的想法占据了他的心思,他认为必须跟灵思风谈谈。

贰花从干草上跌落,砸在行李上。

“啊,回来啦?你昨天干的事,自己知道羞愧吗?”

行李似乎不懂主人在说什么。

“算了,我要梳头,打开盖子。”

行李乖乖敞开。贰花在各种包裹和盒子间摸索了半天,找出一把梳子和一面镜子,整理昨晚的狼
藉。

梳理完毕,他瞪着行李:“你可否给我讲讲《八绝典》去哪了?”

行李的表情只能用“木然”形容。

“算了。你跟我来吧。”

外面的阳光在宿醉的贰花看来有些过于明媚。他漫无目的地沿街游荡。一切都如此清新,包括空
气的味道,只是街上没什么人,昨晚大家都累惨了。

他在奥法塔脚下找到了灵思风,后者正在指挥工人架设吊车,把石化的大法师们从塔顶搬下来。
有只猴子似乎在给他打下手,贰花如今见多识广,并不惊讶。

“他们还能变回来吗?”

灵思风闻声回头:“啊?哦,你来啦。大概没戏吧。反正他们把吉格拉德老爷子弄掉了,五百尺
直线落地。”

“有办法补救吗?”

“拿去堆假山还不错。”灵思风对工人们挥挥手。

“你心情不错啊。昨晚没睡?”
“不知怎么睡不着。我出来放放风,发现他们都不知道做什么好,我就自作主张组织人干活
啦。”灵思风指指跑来跟他拉手的图书管理员,“收拾残局嘛。天气不错吧?空气像美酒一样香
醇。”

“灵思风啊,我决定——”

“我打算重新入学啦,这次肯定能学有所成,学好魔法,风风光光地毕业,优等成绩。再往后的
日子就好过啦——”

“好呀。那个——”

“老头子们都变石像了,晋升的空间大得很——”

“我要回家啦。”

“——只要有上进心,见多识广——你说啥?”

“呜唔?”

“我说我要回家啦。”贰花尽量礼貌地甩开图书管理员,后者想要给他抓虱子。

“回哪个家?”灵思风惊了。

“就是老家啊,我自己家,我住的地方。在大海对岸,我从那儿来的,记得吧。可不可以不要那
种样子?”

“哦。”

“呜唔?”

贰花停顿片刻:“昨晚我突然想到,行走天下见世面固然很好,但回味过去也是一种乐趣,就是
把拍的影装订成册,让它成为回忆。”

“是吗?”

“呜唔?”

“对呀。拥有回忆就是为了以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慢慢回味嘛。旅行总有终点。无论走过多少地
方,如果不能回家就等于哪也没去呀。我大概是这个意思。”

灵思风在心里把贰花的话又过了一遍,还是没找到道理何在。
“那好哇,你觉得合适就行。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就今天吧。肯定有船能载我一程。”

“应该会有吧。”灵思风尴尬地看看脚,看看天,清清嗓子。

“我们算是患难之交啦?”贰花捅捅他的肋骨。

“对呀。”灵思风努力挤出个笑脸。

“你不会是伤心了吧?”

“我?没的事儿。忙都忙不过来呢。”

“那就好。这样吧,我们去吃个早饭,然后就去港口。”

灵思风不情愿地点点头,掏出根香蕉交给助手。

“你已经很熟悉了,后面的事交给你。”

“呜唔。”

严格意义上讲,并没有船打算前往阿加提亚帝国附近。不过贰花不在乎,他随便找了艘凑合算是
干净的船,一枚枚地往船长手里塞金币,直到对方决定更改航线。

灵思风就在岸上眼睁睁看着贰花支付了大概整艘船价值四十倍的金子。

“说定了。他把我捎到布朗列岛,在那儿找船回家就容易了。”

“好哇。”

贰花又思索了一阵,从行李里取出一袋金币:“你看到科汉和贝珊了没?”

“他俩好像结婚去了。我听贝珊说择日不如撞日。”

“回头你把这个交给他们。”他递过口袋,“我知道成家立业挺费钱的。”

贰花至今也没搞明白阿加提亚和安卡摩普的汇率鸿沟,那袋金币足够科汉成立一个小型王国。

“一有机会我就转交。”灵思风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没打算私吞。

“好的。我还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啊,没必要啦——”

贰花从行李中摸出个大口袋,把衣服、金币、拍影机装了进去,只剩下一口空箱子。最后一个进
袋的是盖子上贴满贝壳的香烟盒,外面用软纸层层裹好。

“送你啦。”贰花扣上箱盖,“我是用不上了,我家柜子装不下。”

“啥?”

“你不想要?”

“我——当然想,但——这是你的行李啊,跟你走,不听我的。”

“行李。这位是灵思风,今后你就归他了,明白吗?”

行李悠闲地伸出腿,转身看看灵思风。

“其实我觉得它能自己做主,没有主人。”贰花说。

“是呀。”灵思风不太确定。

“好吧,就此别过。”贰花伸出手来,“再见啦,灵思风。等我回家就给你寄明信片什么的。”

“好的。那天你再路过这边就跟人打听,肯定有人知道我的行踪。”

“好的。那就这么定啦。”

“是啊,就这样。”

“对。”

“嗯。”

贰花上了船,水手们迫不及待地收起跳板。

划桨的鼓点响起。安卡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水位,船在浑浆浆的河面上缓缓划走,乘着洋流驶入
大海。

灵思风目送贰花远去,直到船缩小为远方的一个黑点。接着他低头看看行李,行李也在看着他。

“你走吧。我把你送给你自己,明白吗?”

他转身离开。过了几秒,身后响起脚步声。
灵思风猛回身踹了行李一脚:“说了不要你啦!”

行李还坐在地上。

灵思风又走了几码,停下脚步聆听片刻,没动静。再回头时只见行李仍在原位,畏畏缩缩的。

他又想了一会儿:“算了,你过来吧。”

灵思风继续向大学走去,几分钟后,行李似乎也下定了决心,起身跟随新主人的足迹。它似乎并
不知道自己可以有很多种选择。

一人一箱沿着码头走向城市,化作两个渐行渐远的小点。视角拉远,碧绿的海水和一艘小船进入
视野。波光粼粼的环形海洋镶嵌在白云缭绕的世界碟上,下面是四头大象,再往下则是巨大的世
界龟。

世界龟缩成一点光芒,消失在群星之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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