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山巡礼■

饶宗颐文化馆参访记
◎温金玉 北京

在香港谈文化，总绕
不开饶宗颐先生这个大
名。早先曾利用出席在香
港召开的学术会议，专门
至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
前留影。此次又趁在香港
大学佛学研究中心担任客
座教授之机，满怀虔诚，
前往位于九龙荔枝角青山
道 800 号的饶宗颐文化馆参
访，收获满满。
文化馆的前身为荔枝
角医院，为香港三级历史
建筑，是香港政府发展局
文物保育专员办事处在
《活化历史建筑伙伴计划》 中的首批活化项 爬山廊。上区翠雅山房可提供约 180 个青年
目，于 2009 年由香港中华文化促进中心重新 旅舍宿位。户外景点包括有古焚化炉、古渡
规划及展开活化工作。原址承载着太多的历 口和山顶草坪。
史记忆，远在 1887 年 （光绪十三年），粤海 踏入这一方净土，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
关设立九龙关分关，九龙关地界碑石如今仍 广的中庭。在艺术馆 （左） 及保育馆 （右）
立于文化馆东边的山坡上。这是香港历史的 的中央以一个荷花池及三颗大石所构成的
一份见证。 “天光云影”，展现着一份世外桃源的意境，
饶宗颐文化馆建筑群，占地约 32，000 令人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凉。
平方米，分为上、中、下三区。下区设有艺 进入艺术馆第一展厅，里面展出饶宗颐
术馆、保育馆及接待处，更有“天光云影”、 先生的书法及绘画，有“去无作相，住亦随
旧更亭及古围墙等景点。中区设有多用途 缘”四言联、“荷花四屏”等。第二展厅则展
厅、课室、综艺小剧场、资源中心、静心堂 出学术著作，包括有关潮州、敦煌、汉字、
及餐厅。户外则有九龙关地界碑石、学圃和 楚国文化之研究。第三展厅展出先生与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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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长者还是一位艺术巨
擘，在诗、书、画、琴各领
域，都有高深的造诣。很难
把他归到哪一家，他曾幽默
地说，“我是一个无家可归
的游子”。2009 年 《饶宗颐
二十世纪学术文集》 在大陆
出版，共计 14 卷 20 册，超
过 1200 万字，包含专著 80
余种，论文 1000 多篇。学
界称他为“业精六学，才备
九能”。他则以“天地大观
入吾眼，文章浩气起太初”
这样气势磅礴的对联来表
达。他通晓英语、法语、日
语、德语、印度语、伊拉克
语等六国语言文字。其中梵
文、古巴比伦楔形文字，在
其本国亦少有人精通，他却
书画名家的合作作品。读其简历，真是高山 通晓这异国“天书”，令人赞叹。
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一生影响甚巨。
崇敬之际，我也一直想着一个问题，长者何 1917 年，长者生于广东潮州，他的家族富甲
以会获得如此高的成就？ 一方。人常说“富贵学佛难”，那意思是说身
展厅中有对先生成就的介绍：中国当代 处富贵之中，人们往往因贪恋世俗享乐而不
著名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文学家、经学 能致力于大事，很难甚或无法对尘世生活生
家、教育家和书画家，是集学术、艺术于一 起出离心。然而我们透过长者的一生，可以
身的大学者、国学大师。钱锺书先生称他为 说，正是这样优裕的家庭环境成就了他。长
“旷世奇才”；季羡林先生认为“涉及范围 者曾经自述：“我家以前开有四家钱庄，在潮
广，使人往往有汪洋无涯之感，这在当世学 州是首富，按理似乎可以造就出一个玩物丧
人中并无第二人”，直言“近年来，国内出现 志的公子哥儿，但命里注定我要去做学问，
各式各样的大师，而我季羡林心目中的大师 我终于成了一个学者。我小时候十分孤独，
就是他。”许嘉璐先生则断言：“他是中华传 母亲在我两岁时因病去世，父亲一直生活在
统文化呈现于 20 世纪的最好典型。我可以 沉闷之中，但他对我的影响很大。我有五个
说：50 年之内，不会再出第二个他！”金庸 基础来自家学，一是家里训练我写诗、填
先生说有了他，“香港就不是文化沙漠”。长 词，还有写骈文、散文；二是写字画画；三
者在学术研究上以广博精深着称，著述达 是目录学；四是儒、释、道；五是乾嘉学派
3000 万言。他的治学领域包括甲骨学、简帛 的治学方法。”
学、经学、礼乐、宗教学、历史学、中外关 财富可以是双刃刀，既可毁灭人，也可
系史、敦煌学、潮州学、目录学、艺术学、 成就人，这就是佛法常说的“善用其心”。长
文学、诗词学、楚辞学等十四个门类。此 者深厚的家学渊源使其起步就为常人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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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这也是人们常说的“福报”。学佛特别是 然未获得正式学校文凭，后来却在海内外二
要做佛教的学问，有钱、有闲是必备的因 十余所高等院校任教，精通多门外语，还熟
缘。《银魂》 里有一句台词：“有的人光是活 知古代梵文、楔形文、甲骨文、金文、简牍
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许多人的一生可能 帛书文字。这样的游学经历与广博兴趣，让
就没有生活，只有生存，甚至还在线下。所 我们想起同样出身名门的陈寅恪先生。
以除了知道现世每天的“业力”，还要相信承 长者与佛教的因缘很深，潮汕地区从来
续而来的“福报”
。 就是文重法盛，崇佛风气流行。他曾在 《宗
长者外祖父为清末进士，父亲饶锷为当 颐名说》 中回忆说，“自童稚之年攻治经史，
地知名的考据学家、工商金融界名流。饶锷 独好释氏书，四十年来几无日不与三藏结
四兄弟都开了发行钱票的钱庄，周转海外侨 缘。”他的书架上排列着各种版本的 《大藏
汇和国内军饷，为潮州首富。所以有人称长 经》。民国初年，韩山出土了四尊北宋治平至
者乃“潮州首富家里走出的学问宗师”
。 熙宁年间的瓷器莲花佛像，这些佛像不仅年
饶家不仅富甲一方，家学渊源更是深 代久远，而且上面有窑工姓名，可以说是很
厚。早年毕业于上海法政大学、喜爱西洋建 珍贵的，他的父亲和伯父各买了两尊。幼年
筑的饶锷，在家乡建起了潮州最大的藏书楼 的饶宗颐先生也非常喜欢这些佛像，他以后
——天啸楼，藏书十万余卷。受父亲影响， 对这些佛像加以研究，发表了一篇有关陶瓷
长者儿时便常浸泡于此，每天与书为伴，与 史的文章，引起了日本学界的注意。据说长
诗为偶，文史典籍早已烂熟于心。家学渊源 者一次在日本旅游时，偶然发现日本古代有
和家资富裕，使他从小便拥有了大多数孩子 一高僧也叫“宗颐”。他与人打趣说：“若人
望尘莫及的良好条件，当其他孩子都步入学 真能转世的话，我生前可能是位高僧。”1981
堂读书的时候，他却感觉学堂的教育并不适 年秋，他赴山西大同华严寺参访时，无意中
合自己，认为“太肤浅”，他宁愿独自一人躲 又发现经书的写序人名叫“宗颐”，与自己名
进天啸楼里自学。这位后来学富五车的大 字相同，此人是北宋曾住持真定府洪济禅院
师，是一个连初中都没毕业的少年。在成名 的高僧释宗颐 （注：后来侯冲教授撰文 《宋
后，曾有人问他，为什么能够成为一个“超 僧慈觉宗赜新考》 认为应是宗赜而不是宗
级大师”？他说超级大师不敢当，但是能有今 颐）。他深有感触，即兴赋诗一首：“窃喜同
天的成就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没有上大 名得异僧，秋风正马事晨征。华严寺前挂飘
学。这样的精神气质与豪迈口吻可能不是出 去，岂是生前此诵经？”且制印一枚“十方真
身一般家庭的人能有的宽广襟怀与无畏胆识。 定是前身”
。
他人生的第一个导师是自己的父亲。饶 长者的佛学研究主要体现在他的 《佛教
锷为清末民初潮州大儒，做学问是按照清朝 渊源论》 一辑中，有着许多独到的见解。“从
朴学的路数，平生致力于考据之学，且工于 我个人去新兴的感受来说，惠能不应是如
诗文词章，谙熟佛典，尤喜谱志，著述甚 《坛经》 等禅籍所描述的那样目不识丁，国恩
富，有 《〈佛国记〉 疏证》《潮州西湖山志》 寺系惠能舍其故宅而建，面积很大。”因此，
《饶氏家谱》《慈禧宫词百首》 及 《天啸楼 惠能很可能是有家学渊源的人。他认为六祖
集》 等刊行于世。年幼的他曾充当父亲的助 传法偈应从佛道两家典籍中找到出典；惠能
手，抄写整理 《〈佛国记〉 疏证》，据说直到 禅与印度禅有很大的不同，中国的禅是可以
晚年，仍能背诵 《佛国记》 中的一些段落。 活活泼泼地运用于日常生活中，而印度禅则
在父亲的悉心栽培下，他打下了良好的 不同，印度流行“禅窟”，是要人们在深山古
传统文化根基，培养了超强的自学能力。虽 洞里，去修习苦行，有一种苦行僧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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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说： 位，直到离
“禅不光是要 开港大，他
静坐，而是 仍然只是讲
要培养心中 师，没有评
湛然一片光 上教授。按
明海。”佛教 他的话说，
讲因缘，所 “因为中国人
谓因是内在 没有权利讲
主因，缘是 话，英国人
外 在 的 条 要怎么样就
件，相互要 怎么样。”但
相应。对于 他对身外浮
佛 教 的 名 并 不 看
“ 定 ”， 有 人 重，在学术
认 为 ，“ 定 ” 的天地里，
即是排除诱惑，他认为是内心的清净。对于 自得其乐。他说“我来不及烦恼”。曾有人问
色空关系，他说“空”其实是一个过程。此 及他对王国维的评价，他说王国维是一位了
外，长者佛画造诣颇高，曾有诗云：“水影山 不起的学问家，只可惜未能真正超脱：“首
谷尽敛光，灵薪神火散余香。拈来别有惊人 先，他未曾走入西方大教堂，不知道宗教的
句 ， 无 鼓 无 钟 作 道 场 。” 他 常 以 音 声 绘 事 伟大，而且对于叔本华的哲学也不可能真正
供佛。 弄明白。其次，王氏对佛教未曾多下功夫，
在长者的一生中，可以看到佛法对他心 对道教也缺乏了解，不知道如何安顿自己的
境与修为的影响。“我从 14 岁起，就学‘因 心灵。所以，王氏做人、做学问，乃至论
是子静坐法’，早上会沐浴和静坐，然后散 词、填词，都只能局限于人间。一个人在世
步，晚间九时必宽衣就寝。”香港大屿山有一 上，如何正确安顿好自己，这是十分要紧
游览胜地，38 株巨木镌刻着斗大的 《心经》 的。”
全文。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户外木刻心经简 他常对人言，做学问和做人要耐得住寂
林，是他 2002 年创作的。他说，要为香港开 寞，要有平常心态，要“守株待兔”。不能急
启智慧。他喜欢清净的生活，“心无挂碍中的 功近利。“积极追兔子的人未必能够找到兔
‘挂碍’，是指自己造出来的障碍。现在的人 子，而我就靠在树底下，当有兔子过来的时
太困于物欲，其实是他们自己造出来的。”还 候，我就猛然扑上去，我这一辈子也不过就
曾 流 露 ：“ 有 过 一 段 时 间 真 想 剃 度 入 山 为 抓住几只兔子而已。”
僧。”他写的“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 长者的一生，可以看成是佛法对他的慈
以及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前矗立的四个大 悲滋养，也是他对佛法勇猛精进的诠释。
字“慈悲喜舍”，都蕴含着他的悲悯之心与处 从饶宗颐文化馆出来，山下就是车水马
事态度。 龙的美孚巴士总站，传统与现代，文化与商
放下，是学佛人的口头语，但一般人很 务，这个以“文化传承”作保育的地标性示
难做到。比如从 1952 年开始，长者在香港大 范，确实是一片人间绿洲。古朴的百年瓦顶
学中文系任教 16 年，主讲诗经、楚辞、诗赋 和老红砖，见证着历史沧桑；沉静厚重的文
等，在英国人的统治之下，中国学者没有地 化馆诉说着日新月异的香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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