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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哲学与行动:
重审福柯的“伦理学转向”

傅善超
北京大学中文系

摘要:“伦理学转向”是学术界概括福柯晚期思想的共识,它在西方
引起过质疑,却几乎没有研究沿此方向继续推进。对福柯晚期思想的“伦
理学转向”式解读本身包含一种与保守主义政治哲学同构的现代性批判,
因此不大可能是福柯的原意;更重要的是,福柯在《治理自我与治理他者》
中提出的首要问题是哲学与行动的关系问题,而这一问题意识是服务于福
柯的政治 - 哲学谱系学的。与其说福柯自身经历了“伦理学转向”,不如
说他是在政治 - 哲学谱系学的考察中发现了西方政治实践当中的“伦理学
转向”,也即伦理与政治的断裂,并试图修复这两者间的恰当关系。
关键词:福柯;伦理学转向;自我的技术;哲学行动;直言

DOI:10.16532/j.cnki.1002-9583.2023.01.001

一、 “伦理学转向”的怀疑

“伦理学转向”是关于福柯思想发展阶段的一个常识。它指的是,福
柯大致在出版《性经验史》第一卷之后,不再将知识 - 权力(power-knowledge)
的问题视作他问题意识的主轴,甚至也不再主要关注宏观尺度的“治理”
(governmentality)问题,而将研究对象转向了前现代的伦理实践的“思想
转向”。
这个常识鲜有人质疑,且不断地在论文与专著之外的学术话语中被传
播,已经近乎某种“透明的共识”。关于“伦理学转向”的简介出现在中
译本“法兰西学院课程系列”1979 年之后的几乎每一卷译者序里(仅《主
体性与真相》除外)。在三卷本的《福柯文选》里,编者汪民安采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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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理学的谱系学:研究进展一览》1 中的表述, 的“伦理学”。反对者则怀疑“生存美学”


对福柯的“伦理学”的含义做出了这样的解释: 对现代政治生活的意义,尤其怀疑,在福柯
之前所描绘的“规训社会”与“生命政治”
“ 你 与 自 身 应 该 保 持 的 那 种 关 系, 即 的灰暗图景下,甚至哪怕在新自由主义“人
自我关系,我称之为伦理学,它决定了个人 力资本”的叙事中,8 个人生活的艺术化究竟
应该如何把自己构建成为自身行动的道德主 还能提供多少抗议的能量。第三种态度主要
体。”这种伦理学,正是福柯最后几年要探 是从理论的角度质疑福柯不恰当地使用了“伦
2
讨的主题。 理”的概念。他们认为,福柯着重强调的所
谓“伦理实践”,尤其是将生活变成艺术品
而对于考察这种“伦理学”的意义,李 的“生存美学”,并不能给出一种可指导伦
猛在《反法西斯的生活艺术》的“编者按” 理判断的规范性理论。
中认为,“所谓福柯思想的‘伦理学阶段’, 如福柯自己戛然而止的人生一样,西方
实际上是一种探讨思想与反抗或自由的关系 学界对福柯晚期思想的研究也一直停留在这
3
的阶段” ,并且,这种反抗不是依赖“哲学 样充满分歧的未完成状态。甚至,直到 21 世
依据”,而是通过将反抗的行动与生活变成“一 纪初,当法兰西学院课程系列陆续出齐,在
4
件真正的艺术品” 来实现。 得到了阅读福柯完整论述的机会之后,福柯
与此大体类似的解读在英语文献中亦颇 研究里做出较多修正的,也是关于“治理”
为 常 见。 比 如, 贝 亚 特 丽 斯· 韩(Béatrice 的那部分,9 而不是在更具争议的“伦理学转
Han)认为福柯晚年的研究确实有可能在寻找
1 米歇尔·福柯:《论伦理学的谱系学:研究进展一览》,
一种“伦理主体的存在论”5;蒂莫西·欧·利 上官燕译,汪民安编:《自我技术:福柯文选 III》,
里(Timothy O’Leary)则直接把“伦理的艺术”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6 年版,第 139—190 页。

放到了他专著的标题里,并认为福柯“晚期 2 汪民安:《编者前言:如何塑造主体》,同上书,第
IX 页。
的工作持之以恒地诉诸作为武器的美与审美,
3 米歇尔·福柯:《反法西斯主义的生活艺术》,李猛
而这种武器最终可拆毁现代道德的暴政”6。 译,李康校,《天涯》2000 年第 1 期。
不过另一方面,在几乎无疑义地承认这 4 同上。
5 Béatrice Han, Foucault’s Critical Project , trans. Edward
个“伦理学转向”确实发生了的情况下,欧
Pile,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13.
美学界对这个转向的评价是比较复杂的。按 6 Timothy O’Leary, Foucault and the Art of Ethics ,
帕特里克·加梅斯(Patrick Gamez)的综述 7, Continuum, 2002, p.1.
7 Patrick Gamez, Foucault against Ethics: Subjectivity
西方研究者对福柯“伦理学转向”的态度主
and Critique after Humanism , 2016, University of Notre
要可分为三种。前两种都承认福柯确实转向 Dame, PhD dissertation, pp.1–29.
了伦理学,但一部分人支持,一部分人反对。 8 参见米歇尔·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莫伟民、
赵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 年版,第 289—307 页。
支持者的典型即如欧·利里,热烈地肯定“修
9 See Ulrich Bröckling, Susanne Krasmann, and Thomas
行”(askesis)和“生存美学”(aesthetics of Lemke, eds., Governmentality: Current Issues and Future
existence)的意义,并试图在此方向完善福柯 Challenges , New York: Routledge, 2011.
006 哲学与行动:
重审福柯的“伦理学转向”

向”这边。在这样凝滞的共识中,加梅斯颇 的连续性。他认为“真理的治理”(regime of
为不合时宜地认真考虑了反对“伦理学转向” truth14,或 the government of men by truth15)的
本身的可能。10 角度贯穿这三个阶段始终,并占据非常核心
加梅斯反对“伦理学转向”的存在,其 的位置,因此,应当将“伦理学转向” —
出发点也即上述提到的西方学界对“伦理学转 现在更恰当的术语是“转向伦理” —视作
向”的矛盾理解。他认为这些矛盾不是偶然的 提供了考察“真理的治理”之具体形态的案例。
或者表面的,因此需要慎重地考虑福柯经历的 加梅斯的读法很有启发,但哪怕忽略其
并非是“伦理学转向”的可能。他的主要论据 中不少细节问题,恐怕也并不能令人满意。在
分为否定的和肯定的两方面。否定的方面基于 其否定性的方面,基于文本片段的“索隐”式
对福柯一些细部表述的阅读。首先,在《什么 阅读,只能说明福柯在思考某些问题的时候,
是批判》与《治理自我与治理他者》中,福柯 并没有将“伦理学”置于方法论级别的重要位
两次概述他研究的三条“轴线”。在《什么是 置,而学界之所以形成存在“伦理学转向”的
批判》中,前两条“轴线”是考古学与谱系学, 共识,也不过就是依据其他一些文本片段得出
第三条“轴线”则处理“策略”;11 在《治理 了与加梅斯相反的结论。这样的片段并不难找,
自我与治理他者》中,福柯将三条轴线更为严 比如,在最后一年的法兰西学院课程中,福柯
格地表述为: 就曾以另外三个概念给出一个“三条轴线”的
概括,这三个概念是:真理(aletheia)、政治
将知识史替换为对真言化(veridiction) (politeia)和伦理(ethos)。16 因此,尤其考
形式的历史分析,将宰制(domination)的历
10 See Patrick Gamez, Foucault against Ethics: Subjectivity
史替换为对治理(governmentality)程序的历 and Critique after Humanism , pp.1–29; Patrick
史分析,然后将主体理论或者主体性的历史 Gamez, “Did Foucault Do Ethics? The‘Ethical

替换为对自我实践(pragmatics of self)的历史 Turn,’Neoliberalism, and the Problem of Truth”, Journal


of French and Francophone Philosophy , 26.1 (2018).
分析……12
11 米歇尔·福柯:《什么是批判》,严泽胜译,汪民安编:
《什么是批判:福柯文选 II》,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6
在这两处,无论如何,福柯都没有将第 年版,第 169—198 页。
12 Michel Foucault, trans. Graham Burchell, The Government
三条轴线命名为“伦理”。再结合《论伦理
of Self and Others: 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学的谱系学》中“依我看,在那个不属于我 1982–1983 , New York: Picador, 2010, p.5.
们时代的阶段,并没有什么值得效仿的价值”13 13 参见米歇尔·福柯:《论伦理学的谱系学:研究进展
一览》,汪民安编:《自我技术:福柯文选 III》,第
这样的表达,加梅斯认为前现代的伦理实践
151 页。
仅仅是福柯的研究对象,并不能直接从中引 14 参见米歇尔·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第 25 页。
申出“伦理学转向”这样的方法论维度。 15 参见米歇尔·福柯:《对活人的治理》,赵灿译,上
海人民出版社 2020 年版,第 15 页。
在 此 基 础 上, 加 梅 斯 提 出 了 他 论 证 的
16 参见米歇尔·福柯:《说真话的勇气:治理自我与治
肯定方面。他认为应当更重视福柯“三条轴 理他者 II》,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
线”的统一性,也就是更重视三段分期之间 年版,第 8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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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立其学术声誉的学者,福柯在对权力的分
析中却常常表现出分析与修辞的分裂。在不
计其数的地方,福柯谨小慎微地强调他所分
析的“权力”是一个中性的过程,并且明确
拒绝诉诸“压抑模式”的批判;19 而另一方面,
“福柯的写作充满了类似这样的术语:‘生
命权力的时代’,‘规训社会’,‘监禁的
群岛’。这些术语溢满着末日预言的弦外之
音”20。弗雷泽认为,福柯显然不是一个喜欢
“价值中立”的学者,但他却从来只是以修
辞手法诱导读者调用人文主义或者自由主义
的价值观,而对具体的价值判断标准闪烁其
词。从这个角度来看,前文提及的李猛和欧·利
里都是被如此诱导的热情读者。回到加梅斯,
他所设想的“真理的治理”实际上又会导向
另一个极端:这个视角能够让福柯做到的,
仅仅是重复《词与物》中关于“知识型”的

欧·利里:《福柯与伦理的艺术》,伦敦:连 考察,描绘出“真理的治理”之不同范式而已。
续统国际出版集团,2002 年 在“真理的治理”这个方面,描述古希腊与
基督教乃至于与现代范式之间的差异的任务,
虑到福柯在向公众传达他的思想时偶尔会有一 福柯实际上已经完成,而这是李猛与欧·利
17
定的表演倾向, 这样从片段推断作者态度的 里这一路读法也都读出来了的。如果还想要
读法无论如何也只能作为次要的旁证。 进一步对此作出价值判断,却除了加梅斯所
在其肯定的方面,加梅斯指出的“真理 否定的“伦理学转向”之外,就再没有任何
的治理”确实相当重要,在 1979 年之后的法
17 Michael Scott Christofferson,“Foucault and New
兰西学院课程中也都是福柯最为中心的理论
Philosophy: Why Foucault Endorsed André Glucksmann’s
角度之一。然而,如果将“真理的治理”视 The Master Thinkers ”, In Daniel Zamora, and Michael C.
作福柯思想的唯一中枢,那么又会将福柯陷 Behrent, eds., Foucault and Neoliberalism ,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6, pp.6–23.
于另一个难以处理的困难:如何进行价值判
18 See Nancy Fraser,“Michel Foucault: A‘Young
断。此即南希·弗雷泽(Nancy Fraser) — Conservative’?”, Ethics, 96.1 (1985), pp.165–184.
加梅斯概述中对“伦理学转向”持第三种态 19 参见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第 1 卷):认知的

度的代表学者—所指出的,福柯的研究进 意志》,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 年版。


20 Nancy Fraser,“Foucault on Modern Power: Empirical
路在整体上面临一个“规范性困境”18。弗雷
Insights and Normative Confusions”, Praxis international ,
泽指出,作为以《词与物》中的反人文主义 3 (1981), pp.272–2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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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审福柯的“伦理学转向”

方法论上的提示了。 (governmentality)定义为“支配他人的技术
因此,加梅斯的努力,是一次“说真话 与支配自我技术之间的接触”23;另一方面,
的勇气”的实践,然而在“真理的维度”却 是从前中期的“知识 - 权力”范式,转变到
并不非常成功。不过,他从否定与肯定两个 “以真理而对人实施治理”24 或者以“真理制
方面反驳“伦理学转向”的方案仍然是可行的。 度”25 为主轴、并对“真理展现”(alèthurgie)
我们需要做的,是从理论而非揣测福柯意图 展开分析,26 到最后确立“直言”(parrhesia)
的角度重新搜集这两方面的论据。也就是说, 的中心地位。27 在这“双螺旋”的思想演进中,
本文的计划是这样的:首先,从否定的方面, 福柯确实描绘出了源于古希腊的作为“生存
假设福柯确实经历了“伦理学转向”,看看 美学”28 的“自我技术”,如何从“关心你自己”
这将会带来怎样强烈的、充满疑难的理论后 转变为“认识你自己”,29 从强调“修行”而
果;其次,从肯定的方面,以《治理自我与 非“认识”(mathêsis)30 发展到“生活”(bios)
治理他者》为中心,看看福柯实际上明确提 与“技艺”(tekhnê)相分离,31 然后与基督
出过的引入价值判断的方法。而无论是否定 教的坦白 - 忏悔实践合流,32 形成“牧领技术”
的方面还是肯定的方面,都会将我们导向哲 并最终发展为以“生命政治”为顶峰的“国
学与行动的关系问题。 家理性”33 这样一个历史过程的轮廓。

21 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钱翰、陈晓
二、 “伦理学转向”作为现代性批判 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 年版。
22 米歇尔·福柯:《主体和权力》,汪民安编:《自我
技术:福柯文选 III》,第 105—138 页。
无论是否转向严格意义上的伦理学,无
23 米歇尔·福柯:《自我技术》,同上书,第 49—104 页。
论能否给出指导伦理判断的规范性理论,将 24 参见米歇尔·福柯:《对活人的治理》,第 16 页。
福柯的晚期思想读作“伦理学转向”都必然 25 同上,第 110 页。

包含一个给出价值判断的路径。而这种价值 26 参 见 米 歇 尔· 福 柯:《 对 活 人 的 治 理 》;Michel


Foucault, The Government of Self and Others: Lectures at
判断,首先是一种现代性批判,并且是一种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2–1983。
与《词与物》以及《规训与惩罚》有所不同 27 参见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佘碧平译,
的现代性批判。 上 海 人 民 出 版 社 2010 年 版;Michel Foucault, The
Government of Self and Others: 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首先,欧·利里对“真理的治理”的理
de France 1982–1983 ; 米歇尔·福柯:《说真话的
解是基本准确的。而沿着福柯对“治理”与“真 勇气:治理自我与治理他者 II》。
理”两个概念的理解和切入角度的演进轨迹, 28 参见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第 2 卷):快感的
享用》,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 年版。
我们也确实能在其中发现一种对“现代道德
29 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第 3—52 页。
的暴政”的谱系学分析与批判。也就是说: 30 同上,第 244—247 页。
一方面,从最初“治理”(governmentality) 31 同上,第 377 页。
21 32 米歇尔·福柯:《对活人的治理》,第 107—111 页。
仅意谓重农主义 / 自由主义的治理术, 到
33 参见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米歇
表示以“对行为的引导”为要旨的权力施展 尔·福柯:《性经验史(第 1 卷):认知的意志》,
(exercise of power)的模式,22 再到将“治理术” 第 113—121 页。
009

这样的谱系学叙述明显地指向一种现代 学中的医生也不同。这样的导师并没有固定
性批判,而其靶心为某种“现代性主体的空 的职业身份,也没有与此相应的社会制度,
洞”。这种“空洞”首要地体现在“生活与 他与被引导者之间本质上是一种友爱性质的
技艺的分离”,这导致丧失了“生存美学” 、 私人关系。至于他作为导师的资格,则不由
“被抽空”了“生活方式”的主体能够被质 其社会地位等因素决定,而只取决于他是否
询其内在本质的实践收编,最终纳入“生命 掌握“直言”的技艺 —这种掌握首先要求
政治”的程序之中。其次,“生活与技艺” 的是一种伦理气质,也就是要具备“说真话
的分离也必然伴随着以“伦理”(ethos)为 的勇气”。37
轴心的“自我技术”的失落。也就是从这个 因此,倘若我们要从福柯身上读出“伦
角度逆推,欧·利里才认为寻回以“生存美学” 理学转向”,也就是说,假设福柯确实认为
为核心的“自我技术”是一种抵抗“现代道 古代“关心自我”的伦理实践能够启发我们
德的暴政”的“武器”。 解决“现代性主体的空洞”问题,那么,我
欧· 利 里 对“ 伦 理 学 转 向” 的 主 张 即 们就不应当忽略关于“导师”的部分。而补
止于此。他如此想象的“伦理的艺术”非常 充上这一部分后,我们就会发现,这一种“伦
明显地诉诸“自治”与“个人升华”(self- 理学”的现代性批判与列奥·施特劳斯(Leo
transformation) 这样自由主义与基督教价值 Strauss)的纲领具有非常一致的框架。
的混合,而这惊人却也并不意外地与新自由 当然,福柯在具体的表述上与施特劳斯
主义“自我提升”的实践不相矛盾。从现在 差异颇多,即使读作“伦理学转向”亦不能
已经可以获取的文本不难看出,这明显有违 认为两个人提出了非常接近的理论。但是,
福 柯 的 本 义, 因 为 福 柯 所 讨 论 的“ 关 心 自 作为现代性批判,这两种批判话语对核心靶
己”与“说真话”的实践,从来就不是纯粹 点的选择是一致的:都指向“生活方式”的
个人的实践。在辨析“关心你自己”与“认 空洞化。只不过,福柯永远是在对主体性的
识你自己”的例子里,是苏格拉底主动去引 历史实践做谱系学分析,而施特劳斯是以“超
导阿尔西比亚德;在介绍斯多亚学派的“关 验的自然正当”(transcendent natural right)
心自我”的实践时,福柯首先指明一个与实 为“绝对起点”,38 以“自然正当”转变为“自
践者对话的导师的存在,并强调“修身关系
34 中译本将“关心自我”的实践或者这种“自我的技术”
(relationship to oneself)34 的 形 成 是 以 非 常 译作“修身”是过度同化的翻译策略,且容易与“修
明显的方式和自身与他者的关系联系在一起 行”(askesis,亦可译作“节制训练”,在其他语境
35 中则一般指“禁欲主义”)相混淆,不确,这里更恰
的” ;在界定“说出关于自己的真话”的实
当的翻译应该是“与自我的关系”。
践的基本属性时,福柯也开门见山就直言这 35 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第 124 页。
种实践“是和另一个人一起从事的活动”, 36 米歇尔·福柯:《说真话的勇气:治理自我与治理他
36 者 II》,第 8 页。
并且这个占据导师位置的人“非常必要”。
37 同上,第 8—17 页。
对于福柯来说,“关心自我”与“说真话” 38 列奥·施特劳斯:《什么是政治哲学》,李世祥等译,
实践的导师与基督教的牧师不同,与现代医 华夏出版社 2011 年版,第 42 页。
010 哲学与行动:
重审福柯的“伦理学转向”

然权利”的过程作为标志“生活方式”的空 致,就有抹去政治的斗争维度(dimension of
39
洞化的关节。 这个批判角度被吴增定与李猛 antagonism)的倾向,从而让“转向伦理”变
等人发展之后,去掉了其中的道德本质主义, 为“撤离政治”。44 虽然这个断语直接针对的
形成对于现代道德世界的政治哲学史批判。40 是从哈贝马斯和罗尔斯发展而来的“协辩民
除此之外,两方也都对“生活方式”的 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 的 风 潮, 但 似
空洞化问题提出了潜在的解决方案,而在这 乎对“伦理学转向化”的福柯还要更加贴切。
方面两者也是同构的。施特劳斯仍然从他的 问题是,福柯真的在晚年“撤离政治”了吗?
“超验的自然正当”出发,认为应当让具有“高 最后,朗西埃区分了关于“伦理”的两
尚生活方式”因而具有“高尚德性”的人来 个术语,直接来自希腊语的“ethos”和英语
获得政治权威,也即推行某种“贤能政治” 中日常使用的“ethics”。他认为,“ethos”
41
(meritocracy)。 不仅如此,因为沉思生活 可 以 指 两 种 东 西: 一 种 存 在 方 式 的 栖 居
对于政治生活的道德优先性,施特劳斯认为, (dwelling),或者对应于此栖居的生活方式。
应当让哲学家作为实现此“贤能政治”的首 而“ethics”则是要求建立“ethos”两个内涵
要行动者,其手段是以其写作的技艺教育立 之间的同一性的思想。45 以此观之,即便去掉
法者。42 按照“伦理学转向”的方向,我们也 关键的“导师”位置,将“生存美学”视作“武
能从上文对福柯的概述中读出一种可能的解 器”的观点仍然假设了存在方式与生活方式
决方案:首先采纳欧·利里的建议,恢复以
“生存美学”为成果的“自我技术”的实践;
然后于此之上添加导师与引导的结构,这一
39 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彭刚译,生
步之中本源性的关键在于“直言”的技艺,
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 年版。
而“直言”的技艺最终在于“说真话的勇气”。 40 参见吴增定:《利维坦的道德困境:早期现代政治
道德本质主义在这里也羞羞答答地浮现出来。 哲学的问题与脉络》,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7 年版;李猛:《自然社会:自然法与现代道德
综上,在现代性批判的靶点和潜在的解
世界的形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5 年版;
决方案两个方面,我们确认了“伦理学转向 李猛:《未完成的“自然社会”:现代社会的人性基
化”的福柯几乎可说是列奥·施特劳斯的“同 础与规范构成》,《社会》2016 年第 6 期。
41 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第 150 页。
素异形体”。很难相信这会是福柯本人的真
42 列奥·施特劳斯:《论古典政治哲学》,洪涛、刘春
实思想,具体而言,理由有三: 荣译,《什么是政治哲学》,第 66—82 页。
首先,“伦理学转向化”的福柯毫无疑 43 Jürgen Habermas, trans. Seyla Ben-Habib,“Modernity
versus Postmodernity”, New German Critique , 22 (1981),
问会成为哈贝马斯所批驳的那种“青年保守
pp.3–14.
主义者”,43 因为,尤其在添上了“导师”的 44 Chantal Mouffe,“Which Ethics for Democracy?”In Marjorie
维度之后,“伦理学转向”正是在激进地近 Garber, Beatrice Hanssen, and Rebecca L. Walkowitz

乎全盘拒斥现代性。 eds., The Turn to Ethics ,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pp.85–94.
其 次, 尚 塔 尔· 墨 菲(Chantal Mouffe)
45 Jacques Rancière,“The Ethical Turn of Aesthetics and
认 为, 如 果 我 们 过 于 强 调 理 性 与 伦 理 的 一 Politics”, Critical Horizons , 7.1 (2006), pp.1-20.
011

之间的同一性,并试图以此“美学”的生活 术与战略、规则与偶然、赌注与目标”。49 福
方式撬动更大范围的存在方式。而按朗西埃 柯将这种方法论称为“政治的分析哲学”。在
46
在《十个政治命题》 中的分析,这实际上是 1982 年为德赖弗斯与拉比诺的专著《福柯:
一种“政治哲学”,其要点在于要求政治形 超越结构主义与解释学》所作的后记《主体
式依据特定的生活方式来组织。对朗西埃来 与权力》50 里,福柯延续了这个方法论的路径,
说,这种“政治哲学”隐含了对无从抬高自 并将对“权力游戏”的分析发展为分析“权
己“德性”的大众的预先排除,因此是一种“可 力的施展”。只不过,因为已经逐渐从“权力”
47
感性的划分”(partition of the sensible) ,是 的概念转向“真理的治理”,福柯并未再强
48
“对政治的哲学压抑” 。也就是说,“去政 调哲学家作为“反权力”的意义,也放弃了“政
治化”是“伦理学转向”本身的某种内在弱点, 治的分析哲学”这个名称。
即使去除掉“导师”这一道德本质主义的中 但是,这不意味着福柯与政治理论短暂
介也难以克服这一缺陷。 的邂逅已经结束。在 1982—1983 年的法兰西
因此,虽然达不到严格的归谬法的程度, 学院课程中,福柯实际上借康德与柏拉图之
但与“青年保守主义者”的同构以及内在的 口,讲出了近乎“政治 - 哲学转向宣言”的
“去政治化”缺陷已经足够显示,福柯实际 表述。在 1983 年 2 月 9 日和 2 月 16 日的讲座中,
上不太可能认真地持有“伦理学转向”的观 福柯从对《柏拉图书简》中第七封信的细读
点。无论如何,从否定的方面对“伦理学转向” 中提出了“政治如何获得其现实性”的问题,
的解构已被推至极限。右翼“政治哲学”的 认为哲学不能停留于“言”(logos),而应
现身与左翼政治理论关于这个问题的直接论 当成为一种“行动”(ergon)。51 哲学如何
述,则强烈地提示我们,“伦理学转向”的 能“不仅仅是讲述真实或者非真实的无力的
“为何不”的问题,只有在政治理论的领域 话语呢?”52 福柯认为,答案在“政治直言”
内才能完整地解决。而接下来我们就将看到, (political parrhesia)的基础中。
福柯实际上已经积极地提出了哲学与政治之
关系的问题。 46 Jacques Ranci ère,“Ten Theses on Politics”, trans.
Davide Panagia and Rachel Bowlby, Theory & Event , 5.3
(2001).
三、 “哲学如何能成为行动?”
47 Jacques Rancière, The Politics of Aesthetics , London&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3.
1978 年,福柯在东京应左翼刊物《朝日 48 Jacques Rancière, “Ten Theses on Politics”.
49 Michel Foucault, trans. Giovanni Mascaretti,“The
周刊》(『朝日ジャーナル』)之邀发表了
Analytic Philosophy of Politics”, Foucault Studies ,
题为《政治的分析哲学》的演讲。在这篇演讲 No.24, June 2018, pp.188–200.
中,福柯由哲学家与政治及伦理实践的关系谈 50 米歇尔·福柯:《主体和权力》,汪民安编:《自我

起,认为在西方哲学的传统中,这个关系首先 技术:福柯文选 III》,第 105—138 页。


51 Michel Foucault, The Government of Self and Others:
是哲学与权力的关系:哲学作为“反权力”存
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2–1983 , p.218.
在。然后,他提出要分析“权力游戏”的“战 52 Ibid., p.228.
012 哲学与行动:
重审福柯的“伦理学转向”

所 谓 的“ 政 治 直 言”, 在 这 一 年 的 课
程中,首先是指雅典民主中最核心的实践。
在具体的政治形势中,公民必须依靠政治直
言,才能说服其他与其平权的公民,从而“上
升”(ascension) 为 暂 时 的 统 治 者。 其 次,
当福柯把案例拓展到哲学家向僭主进言的情
况时,这也被认为是一种政治直言。福柯认
为,在古希腊的案例中,政治行动首先要建
立与真理之间的关系,而这个问题无法由一
套基本制度一劳永逸地解决,53 因此,需要为
“政治制度”(politeia)补充“政治动力学”
(dunasteia)的维度。在这样的条件下,“(政
1978 年,福柯在日本
治)直言的概念就是作为一个铰链而存在的,
它连接了政治制度与政治动力学,连接了一
边是法律和宪法的问题,一边是政治游戏的 “创造一个断层并敞开一种风险:一种可能
54
问题”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福柯对之前提 性,一个危险的领域,或者某种程度上尚未
出的概念有继承和发展:“权力游戏”现在 得到定义的后果”58。福柯在最后两年的课程
对应到了“政治游戏”;“权力的施展”则体 中对“勇气”的强调也正基于此,也就是说,
现在对“政治动力学”的强调中。 不是道德本质主义,而是直言实践中向风险
当然,政治直言的连接本身并没有解决 敞开的规范性要求。
政治行动建立其与真理之间关系的问题。甚 更具体地说,政治直言必须向其敞开的
至恰恰相反,政治直言也分好与坏,“(政 风险有两个来源。第一个来自政治形势本身,
治)直言与民主之间的结合是有问题的、困 只有首先向政治形势所潜在包含的存在论开
55
难的、危险的” 。在这里,结合亚里士多德 放(ontological openness)59 敞开,政治行动才
提出的关于雅典的民主制度缺少“伦理区分” 有可能建立与真理的关系。福柯没有这方面
56
的问题, 福柯实际上是在表示,一套好的政
53 Michel Foucault, The Government of Self and Others:
治制度本身尚不能决定政治实践的好坏,它 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2–1983 , p.195.
必须要配合以好的“政治文化”—在这里, 54 Ibid., p.159.
55 Ibid., p.168.
也就是好的政治直言。57 类似的,在向僭主进
56 米歇尔·福柯:《说真话的勇气:治理自我与治理他
言的直言中,当然就更有同样的疑难。好的 者 II》,第 59—79 页。
直言,以及对好的直言的接受,都更明显地 57 Michel Foucault, The Government of Self and Others:

是“有问题的、困难的、危险的”。不仅如 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2–1983 , p.205.


58 Ibid., p.63.
此,对于古希腊人来说,直言这种实践本身
59 斯拉沃热·齐泽克:《视差之见》,季广茂译,浙江
就包含内在的、不可化约的风险,它一定要 大学出版社 2014 年版,第 333 页。
013

的直接表述,但从他受海德格尔的影响推断, 是在这个意义上,福柯宣告:“哲学的现实
他在政治直言的分析中强调真理的维度应当 就是这个自我对自我的功课。”(The reality of
有这样的意思。第二个风险的来源是作为主 philosophy is this work of self on self.)67
体的行动者自身。福柯认为主体“不是一个
实体。它是一种形式,这种形式并非从根本 四、结论
60
上或者自始至终与自身一致” ,这个主体内
在的不确定性是直言者必须“冒着拆开、解 如果将前文第三节与第二节比较,就不
61
散与对方关系的风险” 的根本原因。 难发现,第三节中“哲学如何成为行动”并
在 这 个 双 重 风 险 的 图 像 里,“ 政 治 行 如何因此“获得其现实”的思考,与第二节
动成功地建立其与真理之间的关系”,则可 中以对“真理”与“治理”两个概念的推进
以转译为“实现这两种风险、两个存在论开 形成的现代性批判是兼容的。而对福柯这一
放的恰当连接”。而为了减少这样充满风险 年的法兰西学院课程的细读能够最终从肯定
的、疑难的政治行动的不确定性,福柯发现, 的方面彻底颠覆“伦理学转向”,其关键在
第二种直言被引入了:也就是“灵魂教育” 于对“勇气”的解读 —“勇气”不是指向
(psychagogy)的直言。 一种道德本质主义,而是直言实践中向风险
在哲学家做僭主导师的情境中,灵魂教育 敞开的规范性要求。
的意义是相当明显的:因为政治行动如前所述 沿着在对福柯的细读中发现的“风险”
必须向存在论开放敞开,也就不可能有一种完 或者说“存在论开放”这个概念,不难看出,
备的知识教授给人如何正确地行动。因此,能 因为直言永远是“有问题的、困难的、危险
够做的是让人为包含不可化约的不确定性的政 的”,因此“导师”是直言技艺中特定角色 /
治形势“做好准备”(paraskeue),而这不能 功能的位置,而不是一个本质上属于权力的
62
依赖“认识”,只能经由“修行”实现。 也 位置。如此,在第二节中曾被读作“伦理学
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前一年法兰西学院课程的
内容被连接进来:所谓的“灵魂教育”,也
就是教给被引导者如何“关心你自己”。不
60 米歇尔·福柯:《自我关注的伦理学是一种自由实
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关心”,从而拥有“具
践》,汪民安编:《自我技术:福柯文选 III》,第 265 页。
有本体论上的优先性”63 的“自己与自己的关 61 米歇尔·福柯:《说真话的勇气:治理自我与治理他
系”,而且还要“详细地阐述自己、建构经 者 II》,第 16 页。
64 62 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第 244—255 页。
营自己”。 不难想象,在民主政治的条件下,
63 米歇尔·福柯:《自我关注的伦理学是一种自由实
这种“修行”或者“训练”具有同样的必要 践》,汪民安编:《自我技术:福柯文选 III》,第 260 页。
与意义。因此,福柯说,只有哲学能够经由 64 Michel Foucault, The Government of Self and Others:

灵魂教育的直言为政治直言正确地奠基 65,从 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2–1983 , p.242.


65 Ibid., p.217.
而“不仅仅是讲述真实或者非真实的无力的话
66 Ibid., p.228.
语”66,而是在“行动”中获得“现实”。就 67 Ibid., p.242.
014 哲学与行动:
重审福柯的“伦理学转向”

转向”的那些叙述,实际上都应当被转化、 领域,从而哲学必须同时处理真相(aletheia)、
理解为从属于政治 - 哲学的谱系学。同样值 政 治(politeia) 与 治 理, 以 及 伦 理 培 养
得注意的是 1982—1983 年课程的总体结构。 (ethopoiesis)的时候 73,我们应当这样理解:
在这一年的讲座里,福柯以对康德《什么是 这恰恰表示,不是福柯采取了“伦理学转向”,
启蒙》的阐释开篇,这部分讲座的内容正是 而是他在以真理 - 治理 - 主体为“三条轴线”
68
福柯 1984 年那篇《何为启蒙》 的原型。与 的政治 - 哲学谱系学考察中,发现了西方世
1984 年的《何为启蒙》相同的是,福柯在讲 界经历“伦理学转向”的痕迹。在“自我技术”
座中也提出了“关于当下的现实”以及“关 失落、 “生活”与“技艺”分离,乃至权力
69
于我们自己”的存在论。 而被后来那篇《何 最终携特定的主体化形式发展为“生命政治”
为启蒙》隐去了的,是福柯对“哲学行动” 之前—逻辑而非时序意义上的“之前”—
的强调。在第一次课中,他说: 一个“伦理学转向”已经发生。它的首要标
志,是失却了“伦理”与“政治”之间的联
他(康德)必须展示的,不仅仅是他如 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政治形势的存在论
何是这个过程的一部分,而且是作为学者、 开放与主体内在的存在论开放,这两个开放
哲学家,或者思想者的他,如何参与到这个 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恢复这两者的恰当联
过程中—在这个过程中,他既是要素也是 系,而不是以“精神性”取代“政治”,才
70
行动者。 是对福柯提出“政治精神性”的意图的正确
理解—尽管这个理解福柯本人恐怕也是在
在第二次课中,福柯澄清直言的基本性 事后才意识到的。
质时还暗用了 J. L. 奥斯汀,强调直言是“述
行性”(performative)的。71 因此我们可以确认,
当福柯提出“当下的存在论”与“我们自己
的存在论”,他是在“哲学如何获得现实性”,
也即如何成为“哲学行动”的角度推进了《政
治的分析哲学》中提出的纲领。恰当地说,
1982—1983 年的法兰西学院课程采取了框型
68 米歇尔·福柯:《何为启蒙》,顾嘉琛译,汪民安等
的逻辑结构,此框的两端分别是康德的《什 编:《现代性基本读本》,河南大学出版社 2005 年版,
么是启蒙》和柏拉图的《书信·七》。这个 第 648—659 页。
69 Michel Foucault, The Government of Self and Others:
框不仅框定了这一年的法兰西学院课程,而
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2–1983 , pp.20–
且也应当用来框定福柯整个晚期的思想。 21.
因此,当福柯说,他略感意外地从“关 70 Ibid., p.12.
71 Ibid., pp.61–68.
心自我”的实践开始,追溯到了“直言”技
72 米歇尔·福柯:《说真话的勇气:治理自我与治理他
艺的起源乃是一种政治的技艺的时候;72 当他 者 II》,第 12 页。
说,因为直言从民主领域转向个人道德培养 73 同上,第 8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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