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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南季風

——

《衣服》

妻子很喜歡買衣服。從新婚至今整整二十載,她的狂熱從未衰減,
十年如一日地沉迷在衣服的海洋中。

寢室地板上常常散落著塑膠袋、各種硬紙板吊牌,還有線頭一類軟
綿綿的碎屑。本來就不大的房間因此寸步難行。偶爾會看到她在全身鏡
前試穿搭配,在充滿垃圾的房裡高興地轉圈,模仿模特兒的站姿,神情
滿足。

妻子把零花錢都拿去買衣服。做完家事後不是逛網購,就是到賣場
翻翻揀揀,一待就是一下午。還有次挪用菜錢買價格昂貴的連身裙。我
下班回家,看著桌上罐頭與吐司組成的晚餐,目瞪口呆。

不過她似乎也知錯了,此後沒有再出現類似的事情。她努力在永無
止境的欲望和我有限的薪水間取得平衡。
雖說她的行為有些鋪張浪費,但除去這點,她是位無可挑剔的主婦。
妻子花費大量精力和愛心打理家庭、灌溉兒女長大。在我疲累時,準確
地遞上一杯兌冰水的威士忌和菸灰缸。我很感謝她的付出。因此買衣服
這件事,只要不誇張,她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是人總有一兩個缺點的。

——

某天我在房裡找領帶,突然好奇妻子的衣櫃裡到底都是些什麼衣服。

我頭一次打開她鼓脹的大衣櫃門,翻看裡面的東西。藏品種類繁多,
簡直就是衣服的聯合國。橫越北歐時下流行的皮草風衣,到印有落日海
岸的南國風情連身洋裝;縱貫前朝紫紗灑金瑣片樣式的旗袍,到現今大
學生愛穿的泡泡袖上衣應有盡有。我雖然不知道衣服款式的正確名稱,
但也看得出各藏品的剪裁與質料不盡相同,妻子真是花了大把時間和金
錢網羅這些東西。
泡沫似的薄紗、牛奶般滑順的緞帶、質感厚重的呢料,和著木質衣
櫃散發出布料特有的溫柔氣息。我用指尖一一觸摸衣服,想像妻子穿上
它們的模樣。

我花了一些力氣,才把衣櫃門重新蓋好。

——

傍晚準備就寢時,妻子正在拆網購包裹,模樣像極了收到聖誕禮物
的小孩。
她細細揉捏塑膠袋感受衣服的模樣,塑料摩擦的窸窣聲海風一樣揚
起她嘴角笑意的浪頭。她拿起銀色小剪刀(那是她專門用來開包裹的工
具)裁開中線,露出裡面群青色的棉質布料。她愛惜地撫摸好一陣子,
才把整件衣服從包裹裡攤開。

那是一件和服。下襬印有雪中山村的圖案,青灰顏色,含煙籠霧。
上面是整片夜空,只有零星的雪花點綴,看上去安靜而孤寂。妻子嗅了
嗅和服,無言地露出幸福的表情。

我想起白天看到的藏品,疲累感湧上心頭。我開口說道,你不覺得
自己太花錢了嗎?
她呆住了,反射性地回問,會嗎?
我點點頭,帶有教訓意味地碎碎念著。現在經濟狀況堪憂,她不能
再繼續天真下去了,這樣會造成家裡的麻煩。
妻子看起來有點難過。她把和服折好,討好地湊過來想幫我捏肩膀。
我沒有理她。一翻棉被,轉身睡著了。

——

當晚我夢到很久以前的事情。

夢裡我剛結婚,額上還沒有老人斑和皺紋,妻子的頭髮也沒變白。
我跳槽到新公司,薪水還算豐厚,所有事情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某天晚上吃飯時,電視正在播旅遊節目,主題是雪國北海道。她滿臉嚮
往,我志得意滿地誇口要帶她去看看。

幾個月後我們迎來大兒子的誕生,生活頓時陷入混亂之中。每日在
嬰兒肉呼呼的奶味裡結束,於黎明的哭聲中開始,伴隨尿布潮濕的氣味
和奶瓶碰撞聲。緊接著岳父的高血壓病情急轉直下,我們來往醫院奔波,
未有寧日。等到兒子稍微長大,岳父也逝世後,第二個女兒又出生了,
沒完沒了。

夜裡醒來,我想起昨晚的對話,似乎說得太狠了。電子鬧鐘的微光
淡淡地灑在床上。我凝視妻子的面容,年輕時特有的朝氣悄然消失,面
頰發黃,在睡夢中也露出愁眉不展的寂寞表情。原本偏瘦的身材也日漸
臃腫。

她的人生正準備航行過盛年最後一個海角,陪伴在她身邊的我也是。
我們一起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是時候老去了。

隔天早上,她依然早起到廚房烤土司煎蛋,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

不知何故,妻子日漸懶散起來。時常忘記補充日用品,家裡也不似
從前一塵不染了,到處堆疊雜物,太久沒清理的地板觸感黏膩。跟我談
話時,她常擺出心不在焉的表情,呆愣愣地望著窗外。
正當我忍無可忍之際,妻子先打破僵局。她遞給我一只牛皮紙信封,
裡面是一沓鈔票。
她低頭說,自己把多餘的衣服統統賣掉了。

我本想為那天的談話道歉,但終究沒有開口。我意識到一切已經太
遲了。

之後我們度過一段相當冷漠的日子。妻子把自己關在家裡,一副要
在此腐爛的模樣。餐桌上永遠只有冷食和泡麵。她早早就寢,直到我上
班後才起床,每天和她碰面的時間不足五小時。夜裡我起床小解,發現
她坐在黑暗中流淚。

她坦言,自己把整個青春奉獻給柴米油鹽,沉浸在買衣服的喜悅中,
一事無成。她覺得我那番話很正確,於是忽然無法忍受耽溺於平庸生活
裡的自己。二十年來她竟沒有喜悅或印象深刻的事情,就像死人一樣。

我久違地上前擁抱她,腦海一片空白,耳邊傳來她的啜泣聲。我對
妻子說,我們去北海道吧,明天就去。你還記得嗎。
她搖搖頭。我向她提起那段承諾,告訴她小女兒可以託給親戚照顧,
自己明天會向公司請假。

——

十二月的雪國乾燥而寒冷,深色的天空揚起細碎的雪花,令人想起
那件被妻子轉賣的和服。我們在水圳與垂楊錯落的小巷裡找了間燒肉店
吃晚餐,圍著火爐取暖。我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她被烘烤地紅撲撲的側
臉,有種不切實際的感覺。
我們在北海道漫無目的地遊玩,轉眼已過了一周。剛下飛機那股興
奮勁頭已衰減不少。妻子挾了塊五花慢慢咀嚼,唇上泛著油光。她放下
筷子,若有所思地盯著我。

「我還是覺得台灣的豬肉比較好吃,而且便宜不少。」
「是嗎?」
「是啊,而且這種程度的燒肉,只要有器材我也能輕鬆做出來。」
「那我們回去可以買器材啊。」
「嗯。」
沉默了一會,妻子小聲說道:「不知道女兒有沒有好好穿衣服,如
果又感冒那真是麻煩死了。」
「媽很會照顧小孩的。」
「可是……」
我截斷話頭:「出來玩就別想那麼多了。」

「……日本好冷。」
「想念台灣了?」
「有一點。」
我點燃香菸。橘紅色的火花閃爍又熄滅,灰煙慢騰騰地升起來,還
沒碰到天花板便飄散殆盡。
「其實都一樣的。」
她抬起頭。我補充到:「一事無成這件事。」
她沒接話,不知道她有沒有聽懂。

我們回到飯店洗澡,眺望窗外雪景,沒有交談。我趁妻子睡著後,
往她的行李箱塞了包和服。
雖然跟之前那件不同,但是我努力找了顏色相近的。

——
三天後我們啟程回台灣,妻子帶了一堆名產,都是甜食。小女兒想
必會很開心吧。
生活又恢復其原本的樣貌。她變得不如以前勤勞,但也很少買衣服
了。偶爾會出去喝咖啡散步。
吵架的次數似乎在升高,但我們總能和好。

我沒有看過她穿那件和服,所以也無從得知她是否還在意這件事。

衣服的聯合國雖然崩塌了,不過依她的個性,或許會花費餘生重建
王國,然後在漫長的恢復過程中離開人世也說不定。

就是那樣的事情。

只要她不會在夜裡哭泣,一切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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