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 作 欣 赏
Ｍａｓｔｅｒｐｉｅｃｅｓ Ｒｅｖｉｅｗ
愁如春水
——漫说李煜《虞美人》
水觅舟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
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景 雕阑玉砌应犹
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
水向东流。
—— 李煜：《虞美人》
这首《虞美人》大家都已经很熟悉了，在高
中的语文课本上曾经学过的。但是我现在还是要
把这首词重新讲一讲，自知不免于见笑大方的。
词的作者李煜是一位具备多方面艺术才能
的天才。孟子曾经说过：“诵其诗，读其书；
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据《宋
史・世家一》载：“煜字重光，璟第六子也，
本名从嘉。少聪悟，喜读书属文，工书画，知
音律。”可知李煜真是天赋异禀，而且他骈齿
重瞳，按照中国古代的相术来看，那就一定是
特别的福贵之相了。
但是中主李 璟的时候，南唐已经是风雨飘
摇，只剩得半壁江山了。而北面的宋庭在赵匡胤
的手中逐渐壮大，对南唐虎视眈眈，觊觎良久。
后主即位后，改名煜。取以光明照耀之意，乃出
自汉代杨雄《太玄・元告》“日以煜平旦，月以
煜平夜”一句。可见他是决心致力于国事，重振
昔日雄风的。只是不幸得很，李煜作为一介文人
足可绝代，却实在缺乏治国的才能，以奸为忠，
以贤为愚。用宋太祖的话来说，就是：“李煜好
个翰林学士，可惜无才作人主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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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九七五年农历十一月，金陵城破，李煜
率群臣“肉袒”请降。自此，南唐灭亡，三千里
地山河尽归了宋庭版图，李煜也作了亡国的后
主。三年后李煜因作《虞美人》词，太宗遂赐酒
以牵机药将其鸩杀。
下面，我们就具体来看他的这首绝笔词。
第一句“春花秋月何时了”，有的论家这样
解释，认为“春花秋月”是代指以往的人生的快
乐和美好。我以为这个说法未免有些欠缺。中国
的诗歌历来是讲究比兴的，在最早的诗歌总集
《诗经》里边，很多的作品都是以比兴起头，例
如《关雎》一篇。所谓《诗经》的六义：风、
雅、颂、赋、比、兴。而且我们还要知道，李煜
降宋以后，被太祖赵匡胤软禁于汴京礼贤宅
中。这个宅子是完全以金陵皇宫的布局来建造
的，李煜一共在这里度过了三年多的时光。第
三年的春天里，那礼贤宅中春草茂盛，萋萋被
径，花妍莺啼，惹人流连。一切都是那样的美
丽，那样的多情。宋祁《玉楼春》里不是写
道：“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
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吗？现在李
煜日日夜夜对着这些花草山石，小桥流水，曲
径回廊，池台楼阁。无一不似尽依稀故地，又
怎能不惹起那无涯的家国愁思？
这其实就是起兴了。 “春花”和“秋月”
都是李煜眼中之物，正是现实当中的美好引发了
他的感情。清朝的词学家况周颐在《惠风词话》
 古典今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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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觅舟

中说：“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
外，别有动吾心者，别有不得已者。此不得已
者，既词心也。”由于词人的敏锐，外在的风雨
江山就引发你心中的感情，使你有了一种激动。
李煜在这里也是一样的，他看到了那外界的美
好，但是自己却国破家亡，囚居异地，受尽凌
辱，你将何以堪？朱自清先生在《荷塘月色》中
所写的：“热闹都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你有什么怅惘？你有什么哀伤？外界的鲜艳明媚
不能来安慰你，不能教你得到排解，依然自顾自
的美丽着。你对此有什么办法？奈何？那只能是
李商隐写的“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你
无可奈何！有的人就说了，春天过去了就好些 《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开始二句就是：“大山
了，叶子落了也就好些了。可是就是在那万物渐 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大家都知道，
零的秋夜，那一轮皎洁明朗的圆月，你又何以当 长江是世界上第三长的河流。她从青藏高原蜿蜒
得？《明月皎夜光》里说：“明月何皎皎，照我 流出，到了南京的时候，途中不知经历了多少的
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秋天，本 群山沟壑，有着多少的故事不为人知。所以说，
来就是天高气爽，所以夜晚的月亮就特别的明 往事是有着历史的厚度，时间的长度的，自然也
朗，特别的皎洁。这一切无不牵愁照恨，使人魂 有着很强的感叹在其中了。而且李煜，我们要清
销肠断。而李煜亡国之人，更加是不能自持的。 楚，他实在是一个天真烂漫，任情任性的人物。
他看到了明媚的春花，看到了皎皎的明月。这些 高兴的时候，那就尽情的欢乐，正如他在《玉楼
一般人都盼望的美好，在他看来，无不都是莫大 春》里形容的：“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
的讽刺与哀伤。于是他呼喊道：“春花秋月何时 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
了？”你什么时候才结束呢？但是那论家的看法 休照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一遍一遍的听
也是不错的。李煜在看到了这些个自然的美丽， 歌，兴致高涨，醉拍阑干。最后意犹未尽，还要
发出几近癫狂的反常之问的时候。他其实也在对 踏马月夜，并且吩咐宫女不要点烛，他要尽情地
比着，我的人生的美好在哪里，我的那些个“春 玩赏这清泠的月色。而当他悲伤的时候，那就一
花”和“秋月”怎么一下就没有了，是什么时候 切都是悲哀。也是他写的《子夜歌》：“人生愁
结束的呢？——“春花秋月何时了？”可以说， 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以及《乌夜啼》
正是这对比的结果所产生的巨大的反差，天壤之 的末尾，“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往事对于李
别的失落使得他如此的哀伤，如此的痛苦。所 煜来讲，太如梦幻，纷至沓来。他不知道他究抵
以，这一句其实是有两层的内容包含在里边的。 是因为什么亡了国？他只能哀叹，只能饮泪，
后面他接着写道：“往事知多少？”“往 “不堪回首，若我，往事只朦胧”。他确实是不
事”是什么？往事纷繁错杂，难理端绪，是那么 具备丝毫的政治才能的。一般稍有政治头脑的
的遥远，那么的幽邃。“往事”的“往”字，你 人，遇到这种情况，当然肯定是进行反思，但李
要知道它就有一个时间的长度在里面。高启的 煜回首往事，却什么都不明白，只能一句“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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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多少”痛入心扉。真是“往事已成空，还如一 下阕开始两句“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
梦中”。 改”。虽说是不堪回首，但词人的心思还是禁不
上阕的最末两句是“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 住飞回了金陵，那往日的雕花阑干，玉石台阶都
不堪回首月明中”。 金陵是在汴京的东面，李 应该还在吧？只是往日的那个人朱颜已改，形容
煜夜不能寐，登楼遣愁，却又如何能得？礼贤宅 憔悴，白发丛生了。自然的玉石秉性高洁坚固，
中刻刻都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满腔 大概是千年难变的吧！而“人生于天地之间，寄
痛苦，有谁可知，何人能诉？寂寞这一张无情残 也”（《尸子》）。李善注道：“寄者故归。”
酷的大网铁定罩牢了“我”！在三年多的囚居生 相比起来，人真是天地之蜉蝣，沧海之一粟了。
活里，李煜的自由完全被限制，一举一动都在监 “雕阑”一句有的版本“应犹在”作“依然
视之中。门前日日都有兵卒把守，非得圣旨，任 在”。我以为当取“应犹在”为好。如果是“依
何人不得擅自出入。那夜夜漫漫的冰冷，小楼上 然在”，那就表明宫殿确确实实还在。当时李煜
惟独斯人形影相吊，“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 早已软禁在汴京，对于故国只是臆想，一切都只
得”，何况那无休无止的东风，那从故国飘过来 是猜测，也不清楚那旧日的皇宫是否还在，或是
的风，仿佛还依稀带着故乡泥土的清香。可终究 已经拆除。所以“应犹在”更为熨帖，且那种猜
不过是“满目山河空念远”罢。终于是白白的念 想更自有一种沉痛在。第二句的“只是”，这两
远。念远有什么用？“我”还能够回到过去么？ 个虚字也凝结了一分深沉的悲哀，感人至深。
就算是作为一个平民甚或乞丐回到金陵，又能否 全词最后一问一答而结，“问君能有几多
得偿所愿？“我”大概只能在梦中相见了罢。可 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历来的评论家和读
是“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是旧时游上苑，车 者都十分赏爱这两句，以为非常的有力量。但是
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现在也还是有春 你要知道，这两句的出彩，正是由于前面所有的
风的，可笑早已不是昔年之人了。但只是整日徘 句子都在为之造势。从一开始到“只是朱颜改”
徊于这“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中的小楼，独自 为止，词人一共进行了三组的对比。“春花秋
饮泣吞声。我总以为，我们读中国的古诗词，实 月”是年年岁岁都有的。今年虽然凋谢了，但是
在是要重视里边的虚词，它往往包含了很重要的 明年也还有再度绽放的时候。可是，人生的那些
信息。比如这里的“又”字，就说明词人不止是 个美好，很多是不可能再回来了。你童年的快乐
一次感动于东风，而是有很多的次数的，它有一 也只能出现于你泛黄的记忆里边，成为“往
个感情的强度在里边。后面词人接着写道：“故 事”，但永远是不可能再重新拥有了。“东风”
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年年的东风，年年的故国 也是一样的，每年时节一到，便吹了起来，带来
悲哀，在这月圆之中，我李煜是不堪回首的，不 无限的生机和希望。而“故国”呢？如梦幻泡
能忍受的。月亮是那么的圆，那样的明洁，一切 影，在夜夜的月光下面不堪回顾。有常的是那
都是那么完好。可是我的美好，我的故国早已不 “雕阑玉砌”，无常的却为人事“朱颜”。这三
在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面写的：“人 组有常和无常的酣畅淋漓的比对才使得最末那两
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江月还是去 句如此的振聋发聩，激荡人心。而且这自答的一
年的江月，但是人事已然全非。总之是那“故国 句，更是把抽象且难以言说的愁的形象比作那满
梦重归，觉来双泪垂”。何堪回首？ 江的春水，无休无止。使人真切地感受到他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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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甸甸的亡国之痛，入木三分，艺术感染力可谓 作词，用典极少，多用当时口语，然感情真挚，
极强。并且这一句为后代众多诗人词家所借鉴， 句句自肺腑出，真乃谓“粗服乱发，不掩国
成就了许多名句。如秦观的“便作春江都是泪， 色”。这正与他率真的天性十分吻合。有一个故
流不尽，许多愁”以及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 事，讲的是李煜亡国之后，被软禁于礼贤宅中，
舟，载不动，许多愁”。 门外终日都有兵丁把守。一日南唐旧臣徐铉奉太
历史上，和李后主际遇相似的皇帝才子其实 宗之命前来探视，作为降臣的李煜竟然长叹说
还有宋徽宗赵佶。靖康之难后，作为俘虏的他被 道：“悔不该错杀了潘佑、李平。”那潘佑、李
金人掠到北方，在路上也作了一首词： 平本是昔日南唐两位忠心耿耿的大臣，因直谏李
煜昏政而被杀。但现在时刻遭受着监视的李煜竟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 然说出这种话来，乃见他一无机心至此。《人间
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 词话》的看法是不错的：“词人者，不失其赤子
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 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
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 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 李煜是中国词史上一位具有重要转折意义的
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 词人。正是从他这里，词这种新兴的文学体式开
不做。
始诗化，走向更为广阔的发展天地。要知道早时
——《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花间派词人所写的都只是纯粹的歌词，没有丝毫
要抒发自己感受的意向。是“递叶叶之花笺，文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上有这样一段话：
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在那宴席
“尼彩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
上供美丽的少女们拿着檀香的拍板歌唱的。而李
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
煜直接就拿来抒写自己的亡国之痛了。所以说是
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
“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
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我以
夫之词” 了。
为此乃知言。赵佶所抒发的虽然也比较感人，但
可以说李煜作为一个君王是可悲的，但是作
表达出来的不过是一己亡国之思，比起李煜的作
为一位词人，他却是当之无愧的“词中之帝”，
品来说相差得甚远。而且你看他开始是怎么写
在中国韵文学的发展史上划下了隆重而又光辉的
的？——“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
一笔。最末以《随园诗话》中所引《南唐杂咏》
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这
一诗作结：
样子慢慢的萦绕，而李煜《虞美人》开篇第一句
我思昧昧最神伤， 予季归来更断肠。
就那么的感动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给你一
作个才人真绝代， 可怜薄命作君王！
下子就拉进去。大凡有大悲哀者，莫不痛心疾首
若此，哪里还有闲情用一大串文字去仔细地勾勒
作者本名为王强力，系重庆师范大学学生
杏花呢？况且李煜所表达出来的更是一种人生普
（责任编辑：古卫红）
遍的无常的悲伤愁苦，此非赵佶所能企及也。
Ｅ－ｍａｉｌ：ｇｕｗｅｉｈｏｎｇ００７＠ｓｉｎａ．ｃｏｍ
李煜的词，多采用赋法。但正如前面分析
《虞美人》的第一句，其中又暗藏比兴。而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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