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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

当我抽烟时,烟也在榨干我

一根吸管,从我心脏深处,连接到沼泽

可是医生,我的家园已经没了

该怎么表达,对狼藉的故乡

——也许没有看法

我们去做个戏剧

让一个绿色的梦成为舞台上的雕塑

让流动的窗户,包裹住注视着脚下的人

他们掷向黑暗的锚

——等待他们再次杀死什么,所有知道的

我的回忆散发着羊血的腥臭

但你告知我的,缝合礼拜一到礼拜日的方法

没有用

还有什么面对这一切的花招呢?

胡迁
201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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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小区

背乌龟的男人

2004

我对十二岁那年的记忆总是不可控地惶恐,不是因为这又过去了很久,发生过的一切
可以成为封存的东西,这是个矫饰的说法。我花费了很多年探索向外的通道,但绳索一般
的莫名事物总是将我拖拽回来。在这巨大的如黑洞般的世界里,我不知道绳索的另一端拴
绑在这洞窟的哪一部分,去探索那个源头便会远离洞口,而洞口微弱又时时刻刻都在消散
的光令人恐惧。我仅有的一次接近那种真实的存在,是在深不见底的湖水中,下沉中我睁
开眼睛,被冰冷包裹,数不清的细碎事物凝固于此,所有方向都朝着无尽的黑暗。

在母亲离开这个家庭以前,我有过一段正常的生活,住在我楼上的邻居——别人都叫
他二狗,那时他四十几岁,还没有变成一摊肉饼,洪亮叔也有一把火烧光他自己的家。后
来母亲走了,一年后那个背乌龟的男人来到我父亲开的家庭旅馆里住了一周,然后有一天
清晨,楼群像是被一种灰烬熔化了一般,并飘着一股煮肉的味道。二狗跟在那个背乌龟的
男人身后,他的邻居洪亮看到了他,以为他要去湖边,那正是去往湖边的方向。那天二狗
的头发打了蜡,那发蜡让他的头发像刚磨好的菜刀一样。洪亮说见到那发蜡他微微感到奇
怪。二狗跟他打了招呼。

二狗跟在背乌龟的男人身后大约六七米的距离,沉重的包裹把中年男人的腰坠得像虾
米一般,二狗跟他走得一样不快不慢,在清冷得快要融化的小区里,还有其他人也看到了
二狗,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阳台上日复一日地消磨着自己,开着半边窗户,看着楼底下走
过的人。“没有什么不同,像往常一样,混混沌沌得像开始和结束一样,就差去死了。”洪
亮叔告诉我。

二狗那天穿的条纹衬衫还带着霉味,他从床头柜里翻找了半天,后来桌上的茶缸子掉
在地上,他也没有去管。他从床底下的纸盒里找到那个边沿带着锈迹的铁盒子,里面是发
蜡,几乎在打开铁盒的瞬间就好像生出许多毛茸茸的东西。这些毛茸茸的东西在二狗枯萎
的手指间一搓就不见了,只剩下油亮。二狗看着自己的手指,像街边吃剩的沾着油水的大
梁骨。后来在他出门的时候,还蹭到了门边石灰墙上深绿色的霉斑。然后他走到家庭旅馆
前,找了两块砖头立起来放在一起,坐在上面。这时我父亲在旅馆前台看到了他,我父亲
厌恶这个邻居,以为他是来装可怜的。我父亲去厨房煮了碗面,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吃了起
来,他还不时地看看二狗,二狗仍然以同样的姿势坐在那,也许他连根完整的烟都没得
抽。这时我父亲还在怀疑二狗是不是来找他的,有一瞬间他觉得二狗的可怜真的触动了
他,然后父亲扭头去洗碗,洗碗的时候他就什么都不想了。

背乌龟的男人把房间钥匙留在前台,他低着头,稳重地踏下一个台阶,出了大门。二
狗站了起来,他眯着眼睛,眼角旁的肉干瘪得如同橘子,事实上他一点也不饿,但看起来
却好像要虚脱的样子。二狗跟在背乌龟的男人身后,谁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清楚这件
事,后来也无从知道。当我问起来的时候,二狗的女儿裘子怡说谁会想要关注那个卖乌龟
的,他是否知道二狗跟在他身后一点意义都没有,因为这个社会缺的是劳动力,不论那个
背乌龟的男人还是二狗,都跟劳动力没有一丝关系。

等我的父亲从厨房里走出来,他在衣服口袋那里擦了擦沾水的手,四十几年来他一直
这么做,洗完手之后在衣服口袋那里擦一下手背和手心。前台留着一把钥匙,父亲把钥匙
穿进腰上的绳子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往门口看去,而那里只剩下两块立着的青砖头。
与此同时,裘子怡端着粥和馒头,来到二狗同他妻子吵架后才住的棚子里,虽然那个棚子
很快便被拆掉了。二狗的妻子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床头柜下歪倒的茶缸子,细碎的廉价茶
叶从杯口一直铺到地面上。不论是我父亲还是裘子怡,在那恍惚的一瞬间,都有一股莫名
的失落感,而那莫名的失落感将会从此缠绕他们,以至于当我父亲把青砖踢回墙根,裘子
怡用报纸擦着腐烂的水泥地板时,他们一点也不觉得烦躁,反而觉得好像是在弥补什么。

洪亮叔在游乐场工作,他亲眼见过在这个挨着火车站的游乐场里,人贩子是如何给小
孩下药的。

“也许他爸妈坐在摩天轮上就看到了,我在搬一个瘪了的垃圾桶,那个小男孩大概八
九岁的样子,被一个女人拉着,走路晃晃荡荡,不快不慢。后来摩天轮停了,那个爸爸跟
条野狗一样朝那个女人离开的方向跑,鞋子还掉了一只。但是没有找到,他朝我们大吼大
叫,骂人,后来我也骂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儿子自己跟着走的。迷药太可怕了,梦
游大概就是那个样子。”洪亮叔想起二狗走丢的那天,楼间的那条路也许就一百五十米的
样子,但二狗好像走了很久。那个走丢的男孩,像只蝴蝶一样摇晃着,沿着碰碰车的铁栅
栏,松软的胳膊被前方的女人拉着,拉向另一个噩梦。

“喝醉了之后,你就会变成一只蝴蝶,他妈的一飞就不在这里了。”

洪亮叔酗酒,他住在二狗家隔壁,有一张宽大的红肿脸庞,喝酒之后就跟个红艳的灭
火器一样。他短手短脚,又十分强壮,可手脚限制了他,感觉他有无穷的力量却无处使。
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父母就给他找了份游乐场的工作,又在游乐场附近的小区里买
了套房子,主要是为了照顾他姐姐,一个疯了的女人。洪亮叔搬到小区时已经在游乐场工
作了八九年,他在那里收门票,有时叫工人来修理坏了的器械。他来的时候已经三十岁,
叫了游乐场的工人来给他装修房子,房子只装修了一半,因为有一次洪亮叔喝了酒,回来
后看到自己的家,大声咆哮:“你们把我的房子搞成什么样了!”

一切都像是计划好的。二狗跟着一个陌生人不知道去了哪。我知道这件事时,二狗已
经走失了一个星期,当我回到小区,楼群里还弥漫着那股煮肉的味道。母亲告诉了我,父
亲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他跟二狗有我们所不知的秘密。当母亲提起那个早上父亲吃面还看
到过的二狗时,父亲就把头瞥向一边,好像对此漠不关心的样子。

后来,当洪亮叔在小区找的女人在怀孕时跟着另一个男人消失后,他烧了自己的家,
然后不知所终,留下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姐姐。

我走到七号楼的后面,墙角还堆着潮湿溃烂的蜂窝煤,我来到那个棚子的门口。房顶
上还飘着一个鱼形的破风筝,木门上挂着锁。我在记忆里搜寻着所有有关这里的印象,想
起曾经在洪亮叔家中,他在一旁揉着太阳穴,肿胀的腿旁边有一根拐杖,他的女人脸色红
润,腹部隆起,双手撑在椅子旁边像一个软体动物。那时我脑海里却响起母亲的话,她
说:“这里已经坏得流了脓。”当时我并不知道母亲所说的这里,不是一栋房子,而是即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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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新生命,从另一个世界,从这丑陋的生活里破土而出。我重新打量着这里,水泥的
墙面不太平整,雨水印在上面如同花花绿绿的肠子。我靠近窗户,里面昏暗无比,充斥着
腐朽气息的浓重颜色。而二狗一个月后就回来了。

在我成年之后,仍旧无法忘记这一切,于是我开始寻找那个背乌龟的男人。

人头

1996.10.13

从楼顶看下去,整个小区如同一片混沌的沼泽,裹挟着雾的颜色,每栋建筑从五楼即
开始有乌云般的暗淡色调。楼体覆一层碳色,连接着油烟机排烟管道的窗口下,结痂的油
脂向下流淌,凝结出钟乳岩洞墙壁的形状。而傍晚,窗户里统一燃起四十瓦灯泡,在永远
也望不到穹顶的天空中,油烟气带着浓郁的饥饿感向上贴到更灰暗的云层底面。

黄枪知道赵湘是通过街口搓麻将的两张桌子。只要天气不是冷得冰手,这些老太太和
妇人便会来到街口,坐在两张腐朽的木桌旁。她们议论起赵湘的语气没有善意,这是一个
大约十几年前因被丈夫抛弃而疯掉的女人。

赵湘生一对凤眼,皮肤白,白得像月亮。她终日藏匿于二楼的屋子里,深夜时,她带
着剪好的报纸,贴满整个三单元楼道的墙壁。

那天晚上十点,有晚归的人叫黄枪开车棚存车,车棚里的灯泡亮了,等人走后,黄枪
在门口抽烟。天黑了,棚里探出来的光能照亮一小片地面。车棚有窗,镂空的,水泥拼成
个兰花形状嵌进去,光从里面漏出。人影大约在黄枪十米远处,窗光照亮一双鞋子,藏青
小布鞋。黄枪不清楚是谁。严打期间,除了武警谁也不敢上街,因为武警身上贴着两个夜
光的绿幽幽大字:严打。

女人走过来,窗光继而点着了她的上半身。她朝黄枪看,黄枪心里慌张了。女人定定
地看了黄枪好一会儿。

你的脸怎么是黑的?

我长得吓人,用布遮了。黄枪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时屋里的小峰好像醒了。爸,跟谁说话呢?

女人又目光凝滞地看着黄枪的屋子。

黄枪抬眼观察她,这个女人清瘦得像张纸,皮肤姜黄,窗光下如同一根燃烧的蜡烛。
他觉得这个住在三单元的女人晚上是真的疯,他慌张,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但女人看起
来还算温和。

回家吧,晚上有严打。

女人小步走了,她悠悠然好像路过一条满是菊花石子的小路。她又从阴影里回头。黄
枪一阵毛骨悚然。

没事,我跑得快。

黄枪似乎听到好多重叠在一起的脚步声,破碎的路面像是张鼓面。果然跑得很快,他
想。

九十年代绝少死于非命的人,以前在街头巷尾时有发生,后来有了严打。严打的学名
是,严厉打击各种违法乱纪。负责严打的是特种兵和武警,他们有良好的装备和强健的体
格。严打期间,违法乱纪的人会有两个结果,被打死在街头,或者关进号子里,关的期限
最少五年,只有加刑没有减刑。在街口打架要在号子里蹲个小学毕业的年限,这令所有人
非常恐惧,因此就收敛了很多。严打催生了一种报复手段,许多心狠手辣的女人揭发自己
恋爱的对象,这批男人因为一点小过失就带着对世界的仇恨进了牢房,在许多年的消耗里
被磨灭了仇恨,心态平和的他们在出狱时,会看到这些心狠手辣的女人牵着已经读小学的
小孩,携她幸福的家庭招摇过市,然后她们会非常愧疚地说,当初是我年幼无知。

严打期间,七号楼有个老爷子会功夫,使春秋大刀,他儿子就因为被一个女人揭发而
有了牢狱之灾。老头心胸广,都怪罪在严打上,于是手腕捆了白绷带,提着春秋大刀上了
街。他在街口挥舞着大刀,可是街上没有一个人。老人盘腿端坐十字路口,等待人生最后
的械斗,但一天天过去了,既没有人跟他械斗,也没有武警和特种兵浩浩荡荡地赶来。老
人端坐路中,在寒冷的秋风里,在他疲惫地再也举不动春秋大刀时,一个好心的警察安慰
他,回家吧,我们不打老年人。老人在社会对他的关怀中独自回家,春秋大刀的刀锋插入
水泥路面有二十公分。

老人从此再也没见过他的儿子。在所有有相同遭遇的男人从牢中释放回来的时候,那
些心狠手辣的女人认为该去表达她们的歉意。这些她牵着已经读小学的小孩,携幸福的家
庭来到老爷子面前,非常愧疚地说,当初是我年幼无知。

傍晚的天空渗出一丝潮晕般的红色,每天只有这个时候才能从乌云满布的天空中看到
颜色。再次下雨的时候,又全部灰茫茫了。黄枪和他的养子小峰站在车棚大门前朝三单元
看着。二楼开了灯,人影攒动,是赵湘家。

一辆警用侉子(注:三轮摩托)开过来,在车棚大门前熄了火。高瘦的男人从车上跨
下,朝父子俩的背影走来。

听到声音的黄枪转过身子,朝男人点了点头,打开车棚的门,男人把侉子推进去。黄
枪顺手从门旁的一角拉了灯线,车棚里亮起一排昏暗的灯泡。

开侉子的叫嫚哥,高瘦,眉弓清晰,还带着几年前大学毕业时的稚气。毕业后分配到
小区派出所当片警,做了几年,嫚哥自从能把侉子开回家就不再骑自行车,一个侉子占两
个摩托车车位,他便跟黄枪比较熟络。

今天下班很早。

我是提前回来的。

嫚哥从警服里掏出大鸡烟,递一根给黄枪,黄枪接过来,烟嘴塞进面罩下的小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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嫚哥抽了两口,盯着二楼的窗户。

赵湘死了。嫚哥说。

在家里?黄枪问。面罩下面冒出他呼出的烟雾,向上飘动。

嫚哥只是看着那个阳台,赵湘住在二楼。

三楼的二狗家阳台上,一个倾斜的木质模特下垂着身子。黄枪走了几步,站在楼口,
向楼后望去,拐角处露出苍白的救护车,几个小区的邻居静默地站立着。佝偻的李二士像
只猴子。一种如积压灰尘般的压抑感弥散在周遭。

小峰显得很兴奋,溜到两人中间。爸,是谁杀的?

嫚哥看向小峰,用手抚了把小峰的脑袋。他熄了烟,就走了。

他听了我的话,肯定会查你。小峰说。

黄枪看着安静的人群,车走后,人群渐渐散去,这时他的手被水滴砸到,面罩上也有
了滴答声,他抬起头,下起了雨。他看到从楼房上的窗口处钻出许多脑袋。那是在街口打
麻将的老太太们,她们捋着头发,面孔模糊。

黄枪走到街口。李二士尖削的颧骨向上拥簇,鱼尾纹铺张开一张略带委屈的脸。他靠
近李二士。

怎么样了?

李二士只是看了他一眼。

夜晚,黄枪去了三单元,来到赵湘家门口。门上已经贴了封条。楼道里又潮又湿,混
合着臭味。他站在楼道,透过门,好像看到一具躺在地上的女尸,藏青的小布鞋上已经没
有光,胸口竖刀,刀柄上还有些许泥垢。墙壁上有大片水草般的血,又如同摔死在地上的
老鼠遗留下来的污迹。旧房子都是水泥地板,上面有裂缝,血水就顺着这些细纹向四面八
方缓缓地流淌,向更深的地方下渗,又干涸成一个巨大的伤口贴在地面上。

小区里有七八座楼排成一列,楼有正面背面,正面的大道里通常是一排平房车棚,背
面是楼宇的单元入口。我把有车棚的一面称为正面,是因为我家在一楼,一楼的院子会开
一个大门,除了一楼的住户,其他楼层只能从背面的单元入口进入。

我的童年一直弥漫着一股股淤泥的味道,从紧贴小区东面的那条腌臜的护城河到所有
楼宇的背面,下水道终年堵塞而污水横流的背面,那股淤泥的味道带着一种既青又绿的黑
色从天上遮盖到地面,走在其中,好像浑身的毛孔都被其浸透。从家里后门出来,出了单
元口,就是两个下水道井盖,这里的水泥井盖通常都盖不平,或碎裂一角,泡烂掉的卫生
纸和其他秽物从里面流淌出来,漫延到整个街道。这层污水终年如同一个浅浅的湖,地面
与其生为一体,在仅有的两次治理中,下水道系统通畅了一个月,在那一个月,没有污水
覆盖的地面带着无数细小的褶皱和干裂的黏稠物痕迹,如同被烧灼的皮肤。

常年阴雨的小区穿过一条护城河,据说河底潜藏着一条巨龙,眼睛有自行车轮胎那么
大,身上的鳞片结实,且通体发亮,它白天沉在淤泥里,夜晚出来活动。但这个据说很快
就被推翻,理性的小区人民认为,这条河是人工开凿,没有天然的精气,河水浅,没有藏
神兽的样貌。另外,河东人由于不通自来水,常在河水里洗衣服,于是河西人就往河里倾
倒屎尿,后来河东人就不在河水中洗衣服,这是人性阴暗挤兑灵兽的证明。

理性的小区人民还认为,造这种谣的人在中世纪的欧洲是要被执行绞刑的。可惜传说
还在萌发阶段就被批斗,说自己看到巨龙的小孩,受到邻里的指责,被挂到树上供人瞻
仰。撒谎者三次就基本毙命,不是因为撒谎,而是因为撒谎的人少。

在这个不具备美感的小区里,每座楼宇后面都有一排不通畅的下水道口,每个单元正
对一口,源源不停地涌动着粪水,催生出了一片汪洋湿地。

在七号楼正面,是细长的瓦房车棚,居民代步工具基本是自行车或摩托车,共享集体
车棚。车棚里分成两排,一排自行车,一排摩托车。车棚东段分割出一个小房子,供人居
住。看自行车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大家都叫他黄枪,而我每次想到要直呼其名都觉得极不
合适,但同龄人又没有人称他黄叔。

这间破屋子像城市所有的破屋子一样,终日滚进一股小便的味道,人们成双结对地在
各个墙角随地小便,每个人都可以用尿滋出一幅山水画。

我还记得那个神话覆灭的夜晚,想要给不具美感的小区缔造一个传说的黄枪儿子——
小峰——高举着一个像龟壳的东西,大声嘶吼:龙鳞!

在一堆篝火的映照下,居民们各个脸红脖子粗,极力地要打压这个佝偻的少年。他们
高声呐喊:龟壳!我从人群的夹缝里看到黄枪尴尬地立在那,又似乎听到小区里比我年纪
稍大的愚蠢青少年喊着“龟头”的字眼。

先承认是龟壳,私下里你可以当作龙鳞。黄枪安抚自己的儿子说。

小峰愤怒地扫了一眼黄枪,黄枪脸上一阵惭愧。

小峰细弱的小胳膊乏力地颤抖着,龟壳仍高举头顶,换作我,龟壳也许早已摔到地
上。他声嘶力竭:龙鳞!

伴随着居民整齐统一的讨伐声,我看到惭愧的黄枪把儿子捆上了树,他的眼睛在火光
里闪烁了一下。也许连小峰也没看到黄枪面罩后面流下的眼泪。那是坚信不是龟壳的眼
泪。

十几年前就丧失信仰的小区,不会允许一条浸泡在自己屎尿里的龙存在。

那天中午我穿着父亲的拖鞋,骑着一辆奇丑无比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我每日都祈祷
它被偷走,它看起来比废铁还要丑,只是有个形状,它一直到躯干即将断掉都硬朗地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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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里。其实我完全可以不骑,然而在虚荣心和懒惰的斗争中,基本上都是懒惰控制
了行为。

自行车从家中的院子里被推出来,在门框那咯噔一下,抖落些许红锈,这一个震动使
得从院门到商铺的路上,都留下一条浅浅的淡红色痕迹,风一吹就变得更淡,斜斜地晕染
开。

这条线是带着美感的,只是我在面条店遇到了裘子怡和她的好朋友,她们看我的第一
眼,就注视着我那斑驳的大拖鞋还有那条长长的红色锈迹。之后的几年我每次回忆起那天
中午都在想这件事。等我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其实不会细致到那个层次时,也逃脱了伴随我
整个童年的那份混合着大粪味道的羞耻感。

你干吗去?裘子怡的好朋友说。

原本打算在这个小卖铺购物的我愣了一下,掉转车头。

买面条。我说。

裘子怡和她的好朋友爽朗地笑了,尽管我知道裘子怡笑起来像个水果,我的脸还是嗖
一下就红了,爆竹一样。我困扰的是,究竟是那双大拖鞋还是红色锈迹,让她们突然爆发
出那么爽朗的笑声。

我骑着车绕过小卖铺的门,打算去另一家,但我的自行车并没有停止抖落锈迹。我想
在她们的眼中,那必定是一个浑身围绕着微妙臭气的人还有自他的破车轮胎底下延伸出的
一条线。

我一路都在想为什么要去买面条,因为何铁在我家。

七号楼距离学校很近,走路只有五分钟路程,家远的如果中午需要午睡,就去家近的
同学家里。我不喜欢招待人,原因是母亲在六岁时就跟人跑了,这当然不是我父亲陈江告
诉我的,是小区的嘴告诉我的。

小区的嘴长在街口。只要我想知道什么事情,便会来到小区的嘴附近,在心里默默念
着想知道的事情,等待一会儿,就可以聆听到答案。这张从街口一棵柳树旁生出的嘴,夜
色里包裹着一层雾气。小区的嘴是两个麻将桌,一桌中年女人,一桌老太太。夏天的时
候,洗牌的声音咀嚼不停,老太太纷纷敞开衣襟。

小区的嘴告诉我,时间可以模糊掉性别。

人头

如果找不到儿子,黄枪就锁上车棚的大门,挂一块牌子,写着:有急事,马上回。他
会一路走到河边,小峰一定就站在河边,呆滞地朝河里望。

那天傍晚,嫚哥走后,小区响起了巨大的警笛声,警车和救护车朝七号楼背面驶去。
黄枪想锁门去看,又想到傍晚下班回家的人多,人们停不了车他肯定遭骂,就坐在家
门口的小板凳上,向远处看。接着他看到三单元二楼有动静,里面的灯开了,他好奇地盯
着二楼的阳台。

这时小峰从街口走过来。

今天河里有什么?黄枪说。

河里能有什么?

龙啊。

河里哪来的龙,你车棚里有葫芦娃吗?小峰一脸严肃。

那你每天站在河边干吗?

我在思考。

黄枪盯着二楼的窗户,他动了动头上的帽子,并抚平了脸上的面罩,此时每个楼层都
开了灯,是要下楼看热闹了。

你在想什么?黄枪说。

小峰嘲讽地向远处看去。

我不知道。

警车路过街口时小峰冲了上去,跳上警车屁股的台阶,朝里看,后面一辆车鸣起了喇
叭,小峰从一侧跳下来,又走到黄枪身边,小峰目送着警车驶出小区。

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一团白。

黄枪想,死人就该是那样吧。他觉得腮上有些痒,用手挠,面罩微微抖动。

当天夜里,黄枪照常在车棚门口多等了一会儿,三单元二楼黑洞洞的。

黄枪想严打期间究竟有谁敢杀人,还要杀一个半疯的人?他从一单元看到四单元。三
单元三楼的二狗家阳台上,那个赤裸的模特,身体一半歪斜出来,弯曲的胳膊悬在空中。
小区里的小孩常朝着模特扔泥巴,糊在模特的乳房上,泥巴龟裂后掉落下来,在模特身上
留下一圈圈的泥印。

四单元的一楼住的是陈家父子,陈江和他儿子陈沉。陈江家里没有车,所以也不来存
车,一楼的房子被陈江改成了家庭旅馆,终日有人进进出出。黄枪与陈江见了面也打声招
呼,他知道陈江瞧不起他。陈江头梳得很油,身体微胖,腮上竖着贴着两块肉。黄枪觉得
他说话也比较油滑,不油滑怎么开旅馆呢。其他的一楼住户还都是院子,以前陈江家也是
院子,大门正对着车棚大约中间的位置。陈江的隔壁,就是三单元一楼,住着一对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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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七八十岁,两人都姓王,他们家的院子里有一把春秋大刀。

小峰从屋里走出来,揉了揉眼睛,黄枪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小峰指着楼顶说,我知道
你最近每天这个时候在干吗。

我自己都不知道。

小峰朝赵湘家一指,黄枪顺着小峰的手指望去,楼上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你在等。

黄枪不置可否地笑了。

你看,天黑了。

黄枪抬头看着天空。

不用看,我瞎指的。

黄枪又低下头来,看着儿子的脸。小峰长得眉清目秀,眉毛很淡,头发也稀少,颜色
略浅。他再次看着小峰时,觉得自己有些愚蠢。

你也在瞎等。

说完,小峰转身走了,那扇颤巍巍的木门开合又关闭,传来清脆的声音。

黄枪朝赵湘出现的街头望去,一片昏暗,从车棚打出的光像几只伏在地上的蝴蝶。黄
枪才意识到赵湘已经死了。他感到一阵沮丧。

但自己与赵湘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从鼓鼓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橡皮泥,自从上次捏了那
棵树之后就没再动过,橡皮泥上印着裤子衣料的化纤纹路,细细密密。假如上次出现的是
另一个女人,恐怕现在等的就是另一个女人。他抬头看楼顶,跟之前一样,虚空。

他突然被人从背后拧了一把,回头去看,手腕子疼痛,只在余光里瞥见两个人影。他
想说话,刚开口,后背就被拳头一顶。

我锁下门。

背后没有动静。在迟疑中,黄枪没想挣脱,那股力量松懈了下来。他活动着手腕子,
去关了车棚的大门,把钥匙给了小峰,小峰冷静地看着他。他带上房间的木门。

黄枪进了审讯室,他们什么也问不出来。之后他被关进一间水泥房里,头顶的灯光晃
眼。他一直没有看到背后押送他的那两人长什么样。

牢房里躺着两个穿破工装裤的青年。两人没有动,躺下的时候已经占了房内大部分空
间,现在虽然坐了起来,但空余的地方都在他们背后。黄枪就蹲下来,背贴着墙。

不一会,就响起了呼噜声。
到了早上,门开了,端进来一盆水,水微微浑浊。水盆在黄枪脚旁,洒出来一些沾湿
了他的裤子。黄枪挤向门边。

一只脚跺到黄枪的手臂和腹部,黄枪感觉胳膊快被折断了,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

头发稍长的青年走过来,踢开黄枪的腿,端起脸盆就喝。喝完了,又递给平头的青
年,两人喝完,盆底的水沉满了渣子。长发青年把盆放在墙角。

到了中午,水泥房里有了些温润气,黄枪站起来,手放在盆沿上,里面的渣子都沉淀
了下来。长发青年按住脸盆。

你围块布干吗?

脸烧坏了。

黄枪想抱起脸盆,被长发青年压住。

他低头看着水,水底的渣滓蓄势待发地聚在一起。平头青年用脚勾了长发青年一下。
长发青年皱着眉,胳膊一用力,水盆摇晃两下,渣滓又泛了起来。

黄枪闷头喝着,嗓子被划得痒,忍着咳嗽。

又是一夜。水盆里只剩下泥浆。

清晨,黄枪觉得有人在眼前喘气,他睁开眼,看到长发青年用手掀着自己的面罩。黄
枪飞快地用手压住,长发青年被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骂了句,又移回去。

外面已经由断断续续的雨变成连绵的秋雨,入秋之后的雨期极长。

到了中午,又是一盆水,水里泡了三个馒头,膨胀得没了形状,好像一触就会散掉。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就坚持住。下午,长发青年忽然说道。

什么?黄枪说。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一定要坚持住——但其实没有任何可期待的,对吗长发青年靠在
污迹斑斑的石灰墙上。黄枪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然后两个人被叫了出去,走到门口,长发青年又踹了黄枪一脚。房间里只剩下黄枪,
他盯着墙角的便盆看,边沿是湿的,有些地方干了,留下圈圈水印。黄枪想起小峰,他此
时最担心的,是车棚里的小峰。在小峰到了要读书年龄的时候,黄枪带着小峰去过校长办
公室。那是小峰第一次进入市新村小学,校长没在。教务处主任认识黄枪,就绕过上学的
问题,直接聊起关于车棚的事。

你接手车棚后,安全性很好,以前的那个老头不怎么行,半年丢两辆摩托车。

黄枪点了点头。因为面罩的缘故,他想要表达这种客套的笑容非常困难,他努力眯着
眼,只是眼睛也在帽檐的阴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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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夫人也觉得很好,车子没被撒过气。你是把房顶给修了吧?

黄枪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以前一下雨车座就得脏,房顶当然修了好,修了好啊。

小峰目光呆滞地望着操场的煤渣路面。操场另一侧,正对着教学楼的位置是个私人工
厂,工厂和教学楼中间隔着足球场和跑道。

修房顶也挺麻烦的吧,听居委会说是你自己弄的,可真辛苦你了啊,你来之后小区里
可省事儿多了。

主任的手举起来,黄枪以为要落到他脑袋上拍两下,但主任推了推眼镜。

小峰拉了黄枪的手说,爸,走吧,他不管事。

主任脸色青了一下。

黄枪想打个圆场,但并不知道要说什么。

主任噘着嘴。

那我们先走了,添麻烦了。

又一个下午,黄枪带着小峰去学校找校长,这是小峰第二次来到市新村小学。黄枪在
楼道口听到主任说话的声音,就带着小峰离开了。

黄枪和小峰最后一次来到市新村小学,终于见到了校长。校长英气勃发,鬓角有几丝
白发,梳到耳后,是坚不可摧的质感。见到小峰后,他去摸小峰的脑袋,很热情,然后把
一个小册子打开,推到黄枪面前。

册子上贴着一些小学生的一寸照片,下面添了注释。

像小峰这个情况的有很多,学校是很欢迎他们来上学的。

黄枪瞄到那些注释的最下面有一行数字,是择校费。

校长从抽屉里掏出一卷纸,撕下一截,擦了鼻涕,走到门边找簸箕。

想读吗?黄枪问小峰。

小峰眨巴着眼睛对校长说,你和主任教不教?

我们偶尔也教课,刘主任是代语文的。校长轻浮地笑起来。

小峰扭头走到办公室门口。黄枪指着那行数字看着校长,这个借读费,能不能慢慢
补?
校长又打开抽屉撕纸。父子俩离开了办公室。

出了校门,小峰带着黄枪走到河边。学校就在河边上,护城河有花岗石的堤坝,在地
面之上加固了大约一米高。父子俩向河对岸望去,石头间的缝隙里生出狗尾巴草。

我可以教你识字。黄枪说。

小峰盯着河水,水流碰撞石砌的岸,回转成一些小浪。

他们为什么总要说一些蠢话。小峰看着河面说。

脸盆里还是只有沼泽般的水浆,黄枪盯着水面上一只挣扎的苍蝇,脑海里回荡着一个
声音:我跑得快。

黄枪想,能有多快呢。如果在这么一个水泥房里,能跑多快。他饿得有些虚脱,手背
放在水泥地板上也觉不出凉了。

黄枪被叫出去的时候,几乎是被架着的。他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嫚哥。黄枪终于可以
坐在木板凳上了,他觉得屁股一暖。水泥是怎么坐也坐不暖的,地面吸收着热量,直到坐
着的人跟水泥一样冰冷。

中年警察给自己点了根烟,问黄枪,抽吗?

黄枪胃里紧绷着,但还是想抽,就点点头。他迟疑着从桌上取了火,点了。

中年警察和黄枪静坐着,烟丝灼烧的声音被放大。

我不太明白。

中年警察玩弄着香烟盒,又慢悠悠地吸了两口烟。

你那片死了个人,认识吗?

不认识。

中年警察笑着。那一会儿就能走了。

另一人盯着桌子,看也没看黄枪。

出了警局,黄枪感到身体像潮湿的蜂窝煤,软塌塌的,随时都会溃散掉。在门口,嫚
哥走过来,黄枪抬起头看他。嫚哥有些难堪,凑到黄枪耳边。

黄叔,你也知道,其实是谁不要紧。现在是有嫌疑犯了,不然不会放你出来。

黄枪嘶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

回到车棚,黄枪看到李二士正在给小峰做饭。黄枪纳闷李二士为什么会这么好心。见
了黄枪,李二士迎上去。他额头宽大,眼窝深,像只猴子。他住在楼头的一个单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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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士的热情让黄枪感到困惑,平时他就像个视察的小干部一样在小区走来走去。黄
枪端起碗吃起来。李二士晃着身子走了。

这几天都是李叔给你做的饭?

小峰嗯了声。

我被调查了。

除了做饭,李二士还总问你最近干吗了。

回到家,陈江给我们两个煮了面,那是我同何铁最后一次正常的说话,还有陈江。

何铁是个土包子,他家在护城河河东。以前河东不算市区,后来修了几座桥,这几座
桥针线一般把河东河西给缝合了起来,使河东的土包子们可以侵入河西。河东的人野,在
整个城里都出名,他们那原来是萝卜地,从河里挖淤泥铺到土地上,一大片黑乎乎的泥
地,上面种白萝卜和白藕,但白萝卜更出名。几年前,可以站在河西看到河东的土包子
们,他们每个人手持一根巨大的白萝卜,有雨伞那么大,然后就一边啃一边朝护城河里吐
皮。以前护城河还是清水,水里有鱼,河东的小孩当然不是想喂鱼,他们只是想有一条肌
肉发达的舌头,能把萝卜上所有的皮都吐到我们这边人的脸上。

土包子。

望着这群土包子,河西的人说。

对,土包子。

然后有人附和。

这个心理是很匪夷所思的,这种对话令人觉得太虚弱。

面对如此巨大的萝卜,河西的人似乎没有什么话语权,除了冬瓜南瓜,他们再也找不
到能在体积上压过河东人的蔬菜瓜果。曾经有河西人在河边上啃冬瓜,后来他体力不支,
就掉进河里了。

我母亲就是在桥刚连接河东西的时候跑的。她有女人的丰腴,这是小区的嘴所说。一
个丰腴的女人穿着橘红色衣服,而丰腴是连此时的裘子怡都没有的东西,裘子怡看起来是
剔透。也许在清晨,我母亲用手扶着新修的桥梁栏杆,水泥的味道还没有散尽,水泥那么
硬,而她那么软,比桥下的河水还要软。

我想去河东边刮个头。

这是母亲临走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河东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我的母亲,那个小孩吃萝卜、大人种萝卜的地方,稍不留
神,瓦房的家里就会从糠萝卜里生出厚实的一层霉菌。而母亲从桥上走过去,空气寒冷,
她的柔软似乎使所有萝卜都有了弹性。其实在桥没通之前,河东人就已经转业了,他们购
买了加工萝卜的机器,更重要的是,他们把那一层营养丰富的淤泥又都拉回河里,建了工
厂。

你们不知道,河东人在那时早已扔掉了萝卜,奔向了现代化工业时代。小区的老太太
们说。

母亲的走失,让我有了自卑感。自卑感首先是身体上感到缺失,我感到身体被挖出一
个不断生长的洞。之后,陈江用木板把家里分割成一个个小隔断,三合板垫板砖,窗帘布
盖了床单,开起了家庭旅馆。于是家里开始有五颜六色的人来来往往,我甚至在厕所里看
到过鼻头冒着绿色的人,他说一条藤蔓生长于他的大脑,他时刻都好像腾云驾雾般清醒。
腾云驾雾会清醒吗?幼年的我每日都在感叹关于缺乏的事情,如果能像愚昧的河东人一
样,人生只需要几根大萝卜就好了。河东人的生活里缺乏创造力。在之前的一天,上午课
间时,何铁和他的河东伙伴们通常会堵在一个课桌间的走道里。我看着李明从那个过道里
扭动着肥硕的屁股走过去时,就想,他麻烦了。

肥胖的李明在冬天也会穿短裤。他脸上有几个红疙瘩,除此之外,都是一片乳白色。
他想穿过何铁他们,猛子和冯涛伸出脚在李明雪白的小腿上擦了一下,两个黑灰色的鞋印
就抹在上面了,李明低着头看了他们一眼,快步走出了教室。冯涛觉得很没劲,此时裘子
怡正在给人发作业本。过了没两分钟,李明回来了,他的腿上全是水,已经洗得干干净
净。

李明想要绕过他们,但猛子和冯涛跟上了李明,抬起脚,在李明的湿腿上轻轻盖了几
个鞋印,鞋印迅速被滚下来的水珠破了形状,脏水流到李明的脚腕处。李明的脸涨得通红
了。此时冯涛和何铁像两个蠢货一样看着裘子怡。这两个人的表情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
它向我解释了什么是少年式的愚蠢。

李明又走出教室。班里很多人都感到非常高兴,我也觉得这的确很好笑,当李明洗干
净他的腿回来时,会有更多的鞋子去擦他的腿。不参与这件事的人,都期待地看着门口,
等着李明回来。

最后一个课间的时候,李明终于回到了教室,大家都屏气敛息地等待他湿漉漉的大腿
上再擦几个鞋印,但李明的腿已经晾干。何铁他们四个人朝李明围过去,李明目视远方,
像一个勇士,没几秒钟,他雪白的腿就灰不溜秋了。李明仍旧岿然不动地站着。

裘子怡非常生气,瞪视着他们说,你们有病!

几个人大笑着,这时王天一悄悄溜到我身边。

你看。

门口出现了李明的爸那双肤色暗淡的腿。

李明的爸不是第一次来学校,他来通常不会起到什么好效果,但我感觉到这次似乎触
到了李明某个敏感的地方。我无法想象他去洗了两次腿的心情,要晃动着顶着鞋印的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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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楼下的厕所,用手清洗,再担惊受怕地回到教室。我更无法想象在一群人的注视下被几
个人踩腿的心情。显然这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即使愤怒而美丽的裘子
怡,也掩盖不住她内心的欢喜。

何铁在我家吃完面,用袖子抹了抹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说感谢的话很没有
个性。他盯着空荡荡的瓷碗斟酌了一下。

你买的面很好。

他自以为有趣地说出了这句话。这同他后面对我做的事情比起来,就显得很寡淡了。

我大约从半年前就察觉到,家里除了开旅馆,还做了很多不干净的事情,至于怎么个
不干净,小区的嘴没有跟我说清楚。而我坚信着,那些不干净是与男女之事分不开关系
的。

我收拾碗筷的时候,从正门走进来一个男人,他肥头大耳,我只看到了他的肥头大
耳,他一来,陈江就把我跟何铁推进了我的房间。我的房间是厨房改造过来的,厨房则被
搬到了院子里。房间里管道纵横,粗细不均,还有一块生锈的水表,当有水流经过,水表
里的七八个小齿轮便会绽放。

我同何铁坐在小屋的床上,屋里很潮。窗户玻璃上全是泥点,是去年冬天的冰花融化
后形成的污迹,也许是更久以前。我不擦玻璃,窗户外面就是那个硕大的粪池,擦了玻璃
只会更脏。

帮我擦玻璃吧。

何铁知道我在没话找话。他没说什么,把垫在我书桌上的报纸扯过来,开始擦玻璃。
我感到很愉悦,就跟他闲聊起来。

擦玻璃好玩吗?我说。

何铁回头看了我一眼。

挺好玩的。

是吗?

还行。

我听到门外传来我父亲和那个肥头大耳的交谈声,一股猥琐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
息,我怕自己家里的事情被暴露,也包括我母亲去河东这件事,为了打破气氛,我说,那
明天还来。

那明天还来我家擦玻璃吧。

何铁黝黑的脸上浮现出困惑。其实我知道他在偷听,他偷听陈江和那个男人的交谈,
因为直觉告诉他,他们需要回避的事情都不是好事情。我也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支离破碎的
对话。

马上来。

别和上次的一样。

陈江做了一件非常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不知道要怎么阻止何铁聚精会神地偷听。我思
索了一会儿,指着窗户。

哎,右上角有个泥点你没有擦。

何铁大概怕我妨碍他偷听,像一只矫捷的猴子一样跳着将那个泥点擦掉了。此刻我只
想把何铁赶紧轰走,但他肯定不会走,他那副好奇的嘴脸令人非常不快。所以,我使出了
针对他们河东人的必杀技。

你身上有萝卜吗?

何铁愣了一下,严肃起来。他的注意力扭转过来了。

我们家早不种萝卜了。

就在这时,防盗门响起了开门声,传来一双高跟鞋的声音。伴随那双高跟鞋的声音,
是同样让我感到羞耻的陈江的那双肮脏的拖鞋与地面的摩擦声。我的羞耻感从这时开始膨
胀起来,虽然我不清楚具体的事情。何铁显得很兴奋,居然忘掉了萝卜。我紧张起来,如
同赤裸地暴露在了这个我不怎么喜欢的土包子眼前,但又没法阻止事情的发展,事情的主
导权都在陈江手中。

几分钟后,女人的呻吟声终于传来。

透过何铁的背影,我隐约感觉到他内心的狂喜,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何铁轻轻
推开门,脑袋先伸了出去。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门敞开了一条缝,我看到何铁佝偻着身子伏在那个房间门口,而此时那女人的声音又
大了些。我想,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我会有如此强大的羞耻感?

我为什么会有那份羞耻感,这是我思索好多年也没有明白的事情。而那份不祥的预感
其实在中午出门时就有了,我意外地遇到了裘子怡,午后暗淡的阳光下,裘子怡和她的好
朋友面对车轮胎下影影绰绰细长的红色锈线,面带微笑。我出生起就要面对这些微笑,像
小区的嘴,她们时而会在嘴角浮出欲言又止的笑容,那个笑容牵动着两条法令纹,法令纹
连接着鱼尾纹,鱼尾纹又向上挑起勾住了额头上深深的皱纹,这些线条像一张符咒飘浮在
每个街角的夜空里,又如同濒死的鱼群。母亲漫步在那座小桥上也是这样微笑的吧,她回
头,好像俯瞰了整个小区,她的笑容是冰冷的,嘲讽的,不可一世的,我想会是那样。至
少冰冷不会给人一份带着腥气的善意,那可怕的逼近的善意。

何铁撅着屁股,他没有动手推开那个门,然后就回来了。他板着脸。

我紧张而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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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何铁笑着。

我确实不知道,我只知道羞耻感,被蚂蟥噬咬般的羞耻感。

你爸是老鸨,那人召妓呢!

我想,还好,我既不知道老鸨是什么,也不知道召妓是什么,但如果有更好的,我倒
希望我不知道羞耻感是什么。

看着何铁的脸,我心中萌生出了一种恐惧,眼前的人会如何对待这件事。我甚至期待
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黝黑的糠萝卜一样的面孔。

你还是擦玻璃吧。我虚弱地说。

你别装不知道,老鸨就是管妓女的,你也别装不知道什么是妓女。

还有些没擦干净。

妓女就是卖的。你爸没告诉你吗?

玻璃。我说。

你行啊,这都不告诉我,你家还挺厉害!

萝卜。我说。

透过已经擦干净的玻璃,窗外是一片灰暗的水面,沼气泛出气泡,那个缓慢的膨胀过
程就好像自带着腐败的气味。我眼前一片恍惚,在心里断定他会传播出去的吧。首先是何
铁所在的那个小帮派,河东帮,那几张牙齿里永远塞着东西的口腔;然后是我的朋友,然
后是整个学校,裘子怡知道这件事又会怎样呢?是不是还是面带笑意?云层里透下的稀少
阳光都会洒到她脸上,青色的血管——这世上除了大粪的可恶的青色,还有裘子怡皮肤下
透明的青色。最是小区的嘴,到时候它会变一张面孔,它不再会和蔼可亲地告诉你一些事
情,它也许会生出几颗硕大的牙齿,牙齿会穿过我的胸膛。

也许从何铁知道我的事情的那一刻起,我便对他有了恨意。那如同被蚂蟥噬咬的羞耻
感,在身体内部砸出齿印。但当时的我却有了一种更邪恶的想法。

我告诉你一件关于猛子的事。

我似乎觉得把另一个人的秘密暴露给何铁,也许会转移他的视线。但何铁默不作声。
大约在一个月以前,家里有人来喝酒,陈江把我支开,仍然是支我到小屋里。难道他不知
道酒后的人嗓门大得可以传到美国吗?

猛子他爸跟赵湘有一腿。我说。

何铁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这也许招来了杀身之祸,但当时为什么要说,是我要把猛子一起拉下水吗?
而这又算是什么水?我的对策并没有为我带来任何遮掩的效果,反而加深了我的羞耻感。
也许从那时起,我开始堕入一个真正无尽的沼泽。

何铁起身走了。

人头

半年前,黄枪来到小区看管车棚。居委会中有人知道黄枪之前在别的小区做过,一场
火灾之后,那个车棚被拆了,居委会便让黄枪接手了这份工作。火灾的原因,是一个车位
被占,导致停在门口的摩托车被偷走,车主一气之下烧了车棚。那辆摩托车的车主只报复
到了一个跟这件事关系不大的人,至于他为什么会因一辆摩托车就毁掉自己,无从得知。
在那个年代,有人认为放一把火好像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比如洪亮。

被火灾毁容的黄枪来到小区,带着养子住进了车棚里。

黄枪的面罩是一块灰色的方巾,头戴一顶灰色的贝雷帽。方巾不那么招人耳目。在人
群中,大家的视线再也不会注意或回避他的面孔。

之后的几天,黄枪晚上会在车棚门口多坐一会儿,铁门上挂锁,里面的灯开着,门底
下会亮出一条线。黄枪坐在家门口麻将摊的附近,他不去打牌,只是为了听老太太们说
话。

他年轻时个子矮,在厂里修缝纫机,傍晚下班从大饭堂溜达回集体宿舍,在宿舍大门
口的路灯下看书。宿舍里只能烧油灯,看一会儿眼前罩一层黑,睫毛向下滴油。第二天醒
了,整个世界都是污浊的,所以他就去蹭路灯。由于个子矮,被草丛一遮,他像只小动物
佝偻在那。青年男女从这里分开,会不忍离开而有的没的多聊几句。最初黄枪觉得这些聊
天打扰了自己读书的注意力,但路灯不是黄枪的,是属于集体的,于是在他烦躁的时候,
另一只手会捏起橡皮泥,书里的话和周围若隐若现的交流声都进了脑袋。过了二十多年,
他蹲在家门口,发现老太太们聊的同当年并无二致,人的面貌在闲言碎语的调味下渐渐老
化,生出皮屑、纹路。

这些重复语句的形式和内容,让黄枪重操起旧业,他又开始捏橡皮泥。他有一团巨大
的橡皮泥,可以根据当时老太太的聊天氛围捏塑出一个造型。如果那天夜里的主题是谁又
去世了,黄枪手里的橡皮泥会慢慢揉捏成一团悲凄,悲凄的造型是什么样?也许是一张人
脸,或者一条腿,总之,捧在手里看,心里就生出悲凄。

黄枪喜欢听老太太聊起赵湘。事实上他不只喜欢听赵湘,这些胸襟敞开、胸前挂着俩
水袋的老太太们,她们的想象力在关于姘头和寡妇的故事中能发挥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
步。而赵湘是黄枪第一个亲眼见过的那些神奇故事中的女人。

所以当他见到赵湘时,除了一份惊悚,还有一种与书中人会合的意味。他年轻时读
《子不语》,对狐怪魍魉生出了好奇,幻想有一日遇到该做些什么。他觉得书中写的全是
这些狐怪灵鬼来亲近人,但在人世里活了二十几年的他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某天一
个全身弥漫着哀怨的狐女路过,肯定也不会主动看他一眼,不看就不会有之后的事,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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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主动亲近。他苦思良久,认为一定要与众不同,要交流对方感兴趣的事。在脑子里重
复多遍之后,他终于在某个夜晚遇到了一个身上散发出紫气的女人。夜里有微风,月挂中
天,黄枪紧张得背心都湿了。他走近了一步。

你认为自己活得有意思吗?

这个在纺织厂染料坊工作的女人见到黄枪的举动,身体一抖,额上渗出冷汗,疾走几
步躲开了黄枪。

女人的拒绝伤害了黄枪,他准备的所有之后的对话都顷刻湮灭。

第二日,黄枪又等到女工们下班,但今天她们都脱下了工作服,身上已经没有粉料,
也没有紫气。女人路过黄枪时,黄枪已经满脸悲伤。

女人和两个朋友路过黄枪,走出几步又折转回来。

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女工说。

昨天我以为遇到了狐女,可惜你不是。

女工微微一笑。

纵使我是狐女,你也不是书生,我还以为你是个强盗。

黄枪回去思索,觉得《子不语》里记录的不是遇到和之后发生的事,而是遇到之前脑
子里幻想的事,当黄枪庸俗的二十多年过去之后,想起那个背心湿了的夜晚,眼眶也湿润
了。在这个中年男人的记忆里,再也没有人调侃地询问过他,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

遇到赵湘之后,听到老太太们聊起赵湘,他手中的橡皮泥就被捏塑成一棵树,他捧着
这棵枯树,内心一阵悲恸。他把手放在贝雷帽下的额头上,如果不是烧伤的痕迹,上面应
该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硬朗的额纹。每一天,他最后都会空洞地走回屋。

之后的夜晚,等待赵湘成了黄枪睡前必做的事情,除了等待赵湘,又或者可以等到那
本不知遗落在哪儿的《子不语》。

睡觉的时候,我会看着床对面那层脏乎乎的玻璃,上面的污迹流淌出变幻莫测的线
条,线条和线条组合出一些形状,顺着那些形状,我便穿了出去,穿过玻璃时会有割裂的
痛感。

在室外的窗台上,我拍一拍衣服,实际上并没有灰尘,我只是拍掉那些封锁在房间的
痛楚。我从那一汪巨大的粪水上飘过,如果可以飘得更高就好了。对面的楼层有窗户的光
反射到水面,被光线遮盖的时候,它好像羞涩地变清澈了,至少看起来是,它已经不像在
此沉积多年的腐臭尸体,而是一个可以散发出光的清澈少女。它在黑夜中,可以控制外
表,它的形状不再是一个恶劣的诅咒。
我会在二层楼的高度遇到一只被撕开颈部的三角龙,忧伤地对我说,我以后会生出一
双沾满花粉的蝴蝶翅膀。我想,你告诉我做什么,我只能在一间小屋里睡觉、上学,还不
如每天被饥饿的食肉龙追得到处跑。到了楼房的第三层,一个年迈的原始人坐在一张飘浮
的沙发上,他带着倦意,眼睛里塞满蜘蛛网,他说,我快死了,这沙发真舒服,而我好想
在沙发上撒泡尿啊。他似乎还不知道,以后会有个人举着他的头盖骨撒尿的,在他最珍贵
的骨头里发泄那个人未完成的想法。到了第四层,温度已经骤降,下起了雪,雪被吹成直
线,雪花直冲进耳洞里。我的耳朵里似乎潜伏着一只甲虫,为了让雪花不再融化,它掏空
了自己的身体,反正它被掏空了也会继续活着。

上到第五层,我已经筋疲力尽,也不知道自己还会看到什么,这地方无穷黑暗,我始
终突破不出第六层,小区里所有的楼房都只有六层,一层雾气笼罩着楼顶。它把人封锁在
小区里,寒冷,灰蒙。

将要进入睡眠时,我的身体会被拉扯回来,我把从四楼接到的积雪都撒落在垂死的三
角龙身上,我对它喊,只能维持一会儿,要抓紧。

我又从脏玻璃中穿回小屋,天花板上横跨着长满花瓣状锈迹的管道,它们遮挡了我的
视线,压缩了我的空间,它们真的以为自己生满了花瓣。

我躺在床上,直到走廊传来女人高跟鞋的声音,陈江的拖鞋声,关门声,开门声,关
门声,开门声。何铁扭动着屁股起身,推开房门。

我的父亲就这样给我打开了一个世界的门。

何铁走后,我的危机感开始蔓延,时间凝滞,周围变得缓慢。

在我家的秘密暴露给何铁的第二天,周围没有太大的异常,尽管我回到学校时非常紧
张和小心翼翼,也没有人好奇地张望我。在人的诸多目光中,好奇是最具杀伤力的。好
奇,意味着对方知道一点,真真假假,又不知道全部,所以目光看过来,都是猜测。

放学后,我仍旧和王天一搭伴回家。我们会在路上买两个小沙冰,一人捧一个,沙冰
最多再卖半个月。王天一面相清秀,手脚修长,他终日带着一副冷漠的表情,他对什么都
没有态度。

跟王天一在小区街口分开,王天一在臭水之间蹦蹦跳跳,跳到了四单元,冲我回眸一
笑,他觉得自己跳得很好,一脚也没有踩上。其实根本不是他跳得很好,而是我没有把他
的鞋带捆到一起。他嚣张地看着我,我脸上浮现出讽刺的笑容。等着吧,鞋带。

回家一会儿,就有个我非常不想见的人来敲门了。

听到敲门声时我以为是找陈江的,就去开门,猛子的大头隔着纱网和防盗门映出来,
我顿时紧张了。

猛子一脸低落。猛子住在四单元,就在隔壁,家靠得比较近,大家很熟。猛子进门
后,问了一句,你爸呢?

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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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子直接钻进了我的房间。

面对猛子,我非常提防,不只因为我说出了他们家的那件事,更多的是因为说出的原
因,那令我在面对猛子时有种一眼被洞穿到最里面的惊慌。但看眼前猛子游移不定的神
情,估计他不是为了那件事来找我的。

猛子坐定之后,拿起我桌子上的书看了看,那是一本童话集。猛子无心看书。

有人说我家坏话了。

我不知道我该找一个什么样的表情。为了不让自己愣住,我把胳膊肘抬起来放到桌子
上,这一个动作,似乎掩盖了我的无言以对。

怎么了?

方弘毅他们传的。

听到方弘毅,我眼前浮现的是一张焦黑的嘴,心里安定了一下,因为我确定了何铁目
前还没传播关于我家里的事。剩下的,就是猛子到底知不知道是谁说的。

他传了什么?

猛子愤恨地说,还不是方弘毅,是他告诉我的,好家伙,别让我查出来。他恨得咬牙
切齿,说明事情对他还是有伤害,但是有些伤害,是无法让人愤怒起来的。

我低头想了想,在狭小的空间里,似乎说什么都能扯到各自的秘密上去,又有多少人
在这个年纪被家里的秘密所连累。

去院子里玩会儿吧。我说。

猛子抬起头来,突然看着我。

我看着猛子,定了定神。

走啊。

当看到愤怒的猛子时,我还有一个感觉就是,他看起来非常好笑。虽然他很严肃,严
肃得像个板着脸的鸭梨,可我从中好像看到一种让他觉得应该愤怒所以必须严肃的姿态
——其实他未必想愤怒。

来到院子里,我们无事可做,为了避免尴尬和缓和气氛,我觉得该讲个笑话。在我苦
苦沉浸在恶俗中一点点靠近那个三流笑话时,隔壁的王老头做了一件对于这个下午非常有
意义的事情。

我和猛子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猛子还在愤怒着,而我暂时确定了何铁没有传播更多
之后,也目光短浅地放松了。这时,隔壁传来水浇灌泥土的声音。

是撒尿吗?
我点了点头。我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声音,一般都在晚上,很少出现在下午。陈江对
这个声音嫌恶不已,他有神经衰弱,夜晚很容易惊醒,每当他艰难入睡,王老头都恰如其
分地慢悠悠地走到自家的葡萄藤下,舒服地滋一泡,然后回屋。

猛子表情松弛了。

这老头行啊。

很吵。我郑重其事地说。

猛子从马扎上起来,用手勾住围墙趴上去看,回头笑嘻嘻地对我说,是撒尿,地上还
有呢。

他没有想到一点,就是王老头家的葡萄就是在他每天几次的代谢中旺盛地生长、成
熟,然后七、八号楼的众人早就分配好了这些葡萄的所有权。猛子也能分到很多,但现在
他还没想到。

那个下午,我得到了暂时的放松。猛子为了表达自己的喜悦,还编了顺口溜,而我不
明白在自己家院子里撒尿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猛子的反应倒像是找到了一个年迈的知己,
相见恨晚一般。

猛子大唱:

王老太太王老头,

上床睡觉脱裤头。

日本鬼子查户口,

一查两个光腚猴。

后来我也跟着唱,声音传到隔壁,我看到葡萄藤也在点头,那一藤葡萄似乎也很高
兴。植物也有缺德的时候,植物比我们还缺德。我和猛子伪装在年龄小的障眼法下,做着
自己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事。我心里很惭愧,因为隔壁毕竟是一个老人,他会伤心吧。
而当我继续唱的时候,又仿佛感受到自己身上黏液一样的虚伪。

后来下起了小雨,此时的小雨会连绵很多天,甚至一个月,气温会一点一点地下降,
雨会冲淡小区的臭气,并且使人们都伤感起来。至少王老头已经在伤感了,不论是因为他
的春秋大刀,还是因为他的儿子。

小雨没有阻止我和猛子,猛子还把别的顺口溜也套了进来,我看着猛子浇湿了的头发
贴在额头上,与其说兴奋,不如说更像是一个饱受痛苦却无从表达的婴儿。

最后王老太太牵着王老头站在了院子里。

雨水使天空湿润,楼房四壁都被冲刷着,葡萄叶子在干净的空气中展现了新生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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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

我和猛子停止了说话,我们浑身湿透,好像隔空透视着对面院子里站着的那两个老
人。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王老太太终于说话了。

谁家睡觉不脱裤头?

我跟猛子立在原地无法移动。

谁睡觉不脱裤头?脱裤头怎么了?

老太太的声音被雨水润色之后,多了一层沙哑。我们浑身透凉,对面想必也是如此,
围墙阻隔了我们直接面对彼此,却好像萌生出一种更强硬的东西。我感到身体冷得颤抖,
葡萄藤也被雨滴打得颤抖。我摸了下猛子的肩膀,他也在颤抖。我知道,他跟我一样,我
们都感到困惑。

你走过护城河公园的那根油管子吗?我悄声说。

没走过,有几个六年级的天天走,能省一段路,少绕一个桥。

我也没走过。

怎么提起这个了?

我就觉得,现在好像站在上面。

猛子这次来找我,看起来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但并不代表他会一直不知道。我不清楚
猛子会在什么时候癫狂地来找我,而我又该怎么应付。看到猛子,我就会有下意识的惶
恐。

自从何铁介入我的生活开始,我一方面对他还有所期盼,但更多的是种恨意,甚至回
避,所以当我得到那件东西的时候,了解到除了在自己这个身体里顺着它向前推进之外,
还有另一个平行的地方。

人头

傍晚,嫚哥骑着他那辆风尘仆仆的侉子回来,存了车后,在车棚门口站了一会儿,给
黄枪口袋里塞了包烟。黄枪摸着烟,嫚哥把手按了上去。黄枪摇摇头。

局里知道我住这片,所以他们想让我多走动走动。嫚哥说。

黄枪看着赵湘家的阳台。他之前没有仔细观察过,玻璃擦得很干净,有一个衣服架
子,阳台的天花板下面拉了根晾衣线。黄枪把头转向嫚哥,视线一扫的时候,他看到阳台
上晾的袜子,其中一双是白色袜子,明显比其他的大一号,应该是某个男性的。
赵湘家啊,进门就不是回事,门锁不是撬的,走的时候还锁上了。

他并不知道嫚哥告诉他这个要做什么。此时他又想起小峰所说:他肯定会来查你的。
结果还没查就已经关了三天。

黄枪想,为什么要查我,自己是怎么被怀疑上的?是不是注意到那天晚上自己在门口
多站了会儿?黄枪的脸突然就发热了。面罩的好处是他隐藏了自身的反应,嫚哥根本看不
到。

而事实上,被毁容的光棍黄枪,奸杀一个寡妇,这是合情的,如果还想合理,只需要
给一个动机。黄枪想,人群里最特殊的人,也最好放在特殊的位置,这样就显得极其合
适。所以倘若凶手找不到,或者需要费很多周折才找得到,他至少可以作为一个稳定的可
以终结这件事的存在。想到这儿,他感到极其压抑。

嫚哥走后,小峰从河边回来。小峰见黄枪垂着头,就问,怎么了?

没事,可能还得查我,过不了几天还得进去。

你想多了,现在还不是查你的时候。

你知道什么?

你又知道什么?

在同龄人当中,小峰与其他小孩有些不一样,他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在黄枪捡
到他时就是这样了。小峰是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在还没学会走路的年纪,小峰从下水道
口爬出来,周围聚满了人,周围一地秽物,他爬过的地面上黏糊糊的。居委会用塑料袋包
起了小峰,洗了洗。黄枪听说了,就把小峰抱回家。回家的路上,黄枪看着只有三根手指
的小手掌紧紧抓着围在身上的塑料布,他觉得抓得太用力,就坐在路边歇了会儿。人从幼
年时,就惧怕异类,所有与大部分人不同的人,都是异类。惧怕异类,又惧怕自己成为异
类,每个人都要融入一个群体才可以生存。小峰缺了两根手指,而且没有母亲,只有一个
别人怀疑不是生父的父亲,他已经成为异类。成为异类后会面临两种进化方向:一种是用
其他更平庸的地方来填补那些不一样的地方;一种是异类得更彻底些。

当小峰决定要融入大群体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一个中年光棍,没有特殊
技能。小峰努力克服了父亲身为光棍的障碍。

当小峰决定要融入大群体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他常年戴着面罩,后面
是一张被烫得不成模样的脸——这是不可能融入群体的。但小觉得人们会包容这些,自己
可以同大家融为一体。

当小峰决定要融入大群体时,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他戴着一顶可笑的棉
线帽,穿着没有任何颜色的衣服,他顿时觉得自己永远不能融入那个群体了,那个群体永
远不会接纳他。他感到自己就是父亲那头发稀疏又生长不规律的头顶上的那顶可笑的棉线
帽。

在小区里,王家老夫妻的院子里种了葡萄藤,主干已经长到小树苗那么粗,顺着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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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搭的棚架探出来,茂盛地匍匐在围墙上,围墙上又插了木头架子。秋天,上面悬满了硕
大的葡萄,从还小如石榴籽开始,小区里所有的小孩就盯上了这满架的葡萄。初秋时有一
串早熟的葡萄,染了紫色,小峰从家里搬来椅子,垫在脚下,用手够下来,含在嘴里。此
时七号楼和六号楼上的几双眼睛已经把小峰的身影放大到了一座楼房。七号楼,是大粪的
楼,在小峰眼里,七号楼的人都沾着臭气,在终年没有丝毫光照的小区里,上班,下班,
走路,来车棚里存车。臭气并不是透明的,会在身后渐渐消隐。八号楼则正对着宽阔马
路,马路上全是躁动的声音,所以八号楼的人全身覆盖着烟尘,像一团松动的煤渣。

当天下午,七、八号楼便下来了几个小孩和几个大一点的孩子。

他们把小峰叫到七号楼后面。在那儿,天地间就像一块油腻的抹布,地上粪水流淌,
人在这潮湿的空间里,像被那块抹布浑身抹了一遍。

六七个人处在这块被脏水环绕的地方,如同一个孤岛,几个孩子贴在墙上,小峰脚后
跟距离粪水还有几公分。

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青少年瞄着小峰的脚底。

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叫来?

小峰朝脚后跟看了一眼,面前是簇拥在一起的一群小孩,有人贴在墙上,麻子少年则
逼近他。小峰没吭声。

小峰认识其中一个人,是猛子,他在其中是个头最小的,他住在四单元的一楼。他家
左边便是开旅馆的陈家。小峰想,陈沉去哪了?

吱声啊。

麻脸觉得很没面子,提高了嗓门。

吱声!

小峰看着面前的人,缄默着。

一个胖少年掴了小峰一巴掌,小峰菜色的脸上有了红印,在灰暗的小区下午,红印好
像被遮盖住的一小片夕阳。胖少年用更大的声音喊着。

谁他妈让你吃的?

小峰心里觉得这句话很好笑,但脸上烫,烫得灼心,让他说不出话来。

麻脸见胖少年动了手,心中一阵热血,揪过小峰稀疏的头发,小峰的腰被压弯了。他
看着地上的污水,一块秽物在水底摇晃,浸泡得快溃烂了,车轮子压过的地方把稀软的黑
泥拱起来。

麻脸侧着身飞出一巴掌。
小峰闭上了眼睛。他心里默数着,二十。

二十。二十下之后,还需要多少下,才能从异类中得到进化,进化到有一种智慧,让
其他人无法靠近。

麻脸回头朝后面的小孩看了一眼。

让你他妈吃,让你他妈吃。巴掌晃过来。

让你他妈吃。

小区里静悄悄的。小峰想,如果有落叶,地面又干燥,那么是否也会发出这巴掌和肉
的击打声。

胖少年腾出一脚,踹到小峰肘部,小峰身子一斜,脚踏进粪水,拱起的黑泥被踩得凹
进去。

他用力挣扎开,浸了粪水的脚踏进孤岛中,他扶着墙,呕吐,刺耳的声音让周围的小
孩和少年都后退了几步。

他跑回家,推开门。墙上挂着那个龟壳。小峰想,这也许可以做一个龙鳞盾。黄枪看
到地上的脚印,抄起一把扫帚,出了门。

此时楼上又多出了几双眼睛。

在街口,柳树下,几个少年见到黄枪和那僵直的面罩,心里有些怵。胖少年大喝一
声,你他妈敢动我!

棉线帽下黄枪的眼睛已经猩红。

你他妈敢动我!瘪三!

黄枪手里攥紧笤帚,捏出声音。落叶缤纷,树叶徐徐擦过树皮,该也是这种音色。

黄枪帽檐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听到背后有沉重的脚步声,回头看到麻脸的爹和另
一个中年男人。

一个浑身肉乎乎的男人走到麻脸身边,摸了一下麻脸的头,说,回家。

男人朝黄枪看去。黄枪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是小峰在房间里喃喃自语:你听,落叶
的声音。

回到家,小峰正在房间里研究龟壳,回头看到肢体不协调的黄枪,黄枪顺势靠着门框
坐了下来。

小峰走到黄枪身边。

爸,想要智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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嫚哥在跟黄枪聊天的时候,小峰正在七号楼的三单元里。他小碎步走上楼梯,朝着二
楼走,这时传来防盗门关闭的声音,小峰迅速跑出了三单元。

之前他站在河边,看着清澈的河水,河上偶尔漂来一个塑料袋,一个罐子。

黄枪想到,自己不是最应该被怀疑的,假如这些片警注意到阳台上挂着的袜子——他
们肯定会注意到的。那些衣服和死去的赵湘待了一夜,夜里凉尸体更凉,衣服肯定吸收了
再也消散不去的冰冷。袜子虽然说明不了问题,但肯定会指引一个方向。

之后黄枪撑着伞去菜市场买菜,交代小峰看着车棚。

黄枪提着菜回车棚,路过陈家的宾馆。陈江好像等了很久,从屋里叫住了黄枪,陈江
出了屋子,乐呵呵地对黄枪说,买菜啊。

黄枪看着好像搓没了一大块发蜡的油面孔,轻声说,诶,买菜。

晚上有空吗?咱哥俩喝一个。

黄枪棉线帽下的眼神肯定在斜视着陈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平时即使有人用得着黄
枪,修个院子房顶,帮忙通个厕所,也不会这般热情。黄枪琢磨自己到底有什么让他用得
着的地方。他仰起头,看到了二楼阳台。三楼的模特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

陈江伸出手,够过黄枪的菜。

这菜我也一起做了吧。

我得给孩子做饭。

叫小峰一块来。

陈江摸了摸大油头。说完,他提着黄枪的那两棵小白菜进屋,然后黄枪听到屋里传来
陈江的声音:早点给你煸个面,晚上出去玩吧。那是对陈沉说的。

赵湘死后,街口的麻将桌再也不会聊起她。而黄枪支起板凳坐在家门口听她们聊天,
老太太甚至回避起了黄枪。麻将摊不如往常热闹,在那一小片土地上支起的油布篷子,收
得也早。天一黑,便都回了家。黄枪就在家门口空落落地琢磨。赵湘这事不像是死了一个
人,倒像死了很多人。

晚上,黄枪没有带小峰去,陈江的话的实际意思是别带小峰来。黄枪给小峰煮了鸡蛋
面,嘱咐他看好车棚,不是熟人别开门。

小峰在黄枪临走时说,爸,别人的事情,不要管。

陈江做了两菜一汤,荤菜是小鸡蘑菇,素菜就是那俩小白菜加粉条,汤是提前熬煮的
鸡汤加小白菜。黄枪不知道陈江想做什么。


我对天意的理解是:有一次何铁的盟友,方弘毅,放学之后沿着学校的围墙朝着连接
河东的桥走,半路上有个被人掏了井盖的下水道。这个下水道连通学校的厕所,实际上厕
所就在围墙的后面。我看到方弘毅头顶上有一小块又青又黄的气,就预感到他今天一定会
有事情发生,并且把这个猜测告诉了王天一。当方弘毅离下水道还有十米的时候,他转过
身子跟何铁三人闲聊。天意就在这时恰如其分地出现了。其实我不觉得发生在别人身上的
所有倒霉事都是天意,但有一些的确是——那些本可以错过,而又发生了的。拿到那个小
东西时候,我心中狂喜,又迅速平和了情绪,却又抑制不住欣喜。在平和与狂喜的交替
中,我知道这是天意,天意如此,那就不该过于兴奋。

走出学校大门后,我在十三号楼的墙角下发现了一束花。花瓣娇小,整个花的面积只
有成熟的瓢虫大,我凑近了闻,发现没有任何香气。这束花唯一的特点就是它花茎颀长。
野草也很瘦,只是野草没有这束花那么瘦弱。它长在这个楼口,不知道哪天就会被踩折
了。我从地上捡了根冰糕棍,开始刨地。刨了两公分,见花根处竟是一个洋葱般的东西,
这个圆滚滚的根没有根须,只是从中间生出细细的花茎。我觉得这很不寻常,就小心地把
周围一大块土都挖开,用手握住洋葱根举起来看。我看见土坑的底部露出一小截金属,就
用冰糕棍把它铲了出来,是一把模样有些奇怪的钥匙。

这把钥匙的出现,使我对这次的天意感到很意外。但我并没有把洋葱根扔回去,而是
埋在了车棚的墙根下,那个地方是没人会去踩的。

我经常收集各种瓶盖,用锤子砸开锯齿状的盖沿,再敲平,叠到抽屉里。这种圆形铁
片上面漆了各种图案,容易生锈。后来我又开始收集各种钥匙,很多也都被腐蚀得没了形
状,这些钥匙非常脆,用中指一弹就断掉。在我的钥匙图库里,从没有见过这种形状的钥
匙,我便拿着它去两条街外配钥匙的摊子。

配钥匙的老爷子姓马,他还修鞋,修书包,甚至连钢笔也能修,但是很讨厌小孩。我
经常会在捡到钥匙的时候,趁他不打牌的间隙问他,马大爷,你看这钥匙能开谁家的锁?
以致他认为我心术不正,很少搭理我,但我频频骚扰他,是因为我要给班主任跑腿,配学
校各种设施的钥匙。如果我不依靠捡钥匙来排解跑腿的抑郁,那我就会想把一堆钥匙都插
到班主任的身上。

到摊子前,看见马大爷又在跟李二士几个人打牌,我就在他身后站着。我对着他的耳
朵说,我有一把不太一样的钥匙。

起开起开。马大爷手一挥。

我就只能站着等,牌局迟早会结束的。马大爷穿长袖,他胳膊上有白癜风,平时都遮
着,那是我头一次认真看马大爷打牌,我认真看,就看到他的手不太规矩,他的左手袖口
比右手的稍微大些,里面藏了牌。我觉得他肯定不是第一次摸油,也许每隔几天就换个
招,但那个招为什么一直没被发现?我抬头看了眼牌局上的李二士——可能是李二士的大
脑门挡住了视线吧。

等了一会儿我有些不耐烦,就催了马大爷,他干脆不搭理我了。我只好用手拍了拍他
的左胳膊,对着他的左胳膊笑。马大爷抬头环顾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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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等着去。

马大爷打完这圈就过来了,对我怒目而视。我从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上面的泥被我
搓得干干净净。这把钥匙齿口都不是尖的,钥匙柄还略长些,在金属杆下还有个弹簧装
置。

马大爷拿过钥匙在手里瞄了瞄。

哪捡的?

挖的。

钥匙就从马大爷粗糙的手掌滑到他的衣服口袋里了。我有些急,伸手去抓。马大爷用
手捂住口袋。

你一小孩,拿这个不好,我给你收着,回头给陈江。

不行。

马大爷没什么反应,继续摆弄他的工具。我就伸手弹了弹他的袖口,说,我去那边喊
两嗓子。

拿回钥匙后,我继续问马大爷这是什么钥匙。我知道他袖子里还有牌,想去掏,他声
音很轻地说,这是万能钥匙。你心术不正,最好放我这里,要不有你后悔的时候。

你也心术不正!

我按捺住欢喜,转身跑了。

回家后,我把家里四个大门的锁全开了个遍。这把钥匙,并不是伸进锁里就能开,开
到第三个时我总结出了窍门:要搓动,搓的时候找个点,一拧,锁就开了。

我选择进入的第一个地方,是主任办公室,他没收了我们很多东西,我想看看他藏了
什么。

在大约夜里九点的时候,我扯谎出了门,从学校的大铁门里钻进去,贴着墙向教学楼
跑。我贴着墙,是想显得专业点。夜晚的学校,荒凉得像片墓地,根本不会有人来。

但只是我以为自己不会碰到人——还是碰到了。

学校另一面围墙隔开了学前班,在我刚走进教学楼的时候,就听到了铝合金撞击砖墙
的声音,我在花坛的冬青树下猫下腰。

从墙上跳下一个人,举着手,接过铝合金的门框。铝合金在夜里发出荧光的白色,尽
管非常暗淡。那个人影把铝合金很轻地搁到地上,从一个角开始往下放,几个门框就平铺
开来。之后又跳下一个较矮的身影。

我判断出了他们的身份,是因为猛子用气声喊了一句话,他说,别舔嘴了。接的人立
刻回了句操你妈。

于是我知道对面可能就是何铁他们四个人。

他们不会到教学楼来,更不会发现我。当何铁跳下来时,我就觉得这件事不太那么有
趣了。只要他一出现,我会瞬间感到沮丧。

看着他们鬼鬼祟祟地钻出学校大门,我迈着步子上了楼。见到何铁,总能让我感觉到
自己似乎在做着和他一样龌龊的事情。不论我如何狡辩,都不得不承认,虽然我没有拿任
何东西,但这种行为又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开主任的门时,我没有特别心虚和紧张,这个学校已经彻底荒废了,这会一直持续到
黎明。主任的抽屉里只有些教案和表格。柜子里也没什么东西。主任曾经从冯涛书包里搜
出过几张三级片光碟,那是很难搞到的。想到三级片,我就脸颊发烫。我也有想看看是什
么的冲动,想知道三级片三个字被下了什么样的定义。

坐在主任的椅子上,我想起自己在这间屋里不知道被罚站过多少次。一站几个钟头,
课也不上,之后就在那张全是茶水渍迹的小课桌上补作业。

我抚摸着桌子上的一个茶杯,桌面上铺着硬币厚的大玻璃,我好像能看到自己站在墙
边,他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此时整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我立即回过头想撇开
他,看向窗外。

我又看到了另一个无比巨大的自己正坐在教学楼上,他双腿盘着,腿从楼顶伸到了地
面,在荒凉的操场里,他悲伤地、静静地坐着。

他过于静寂,以至于我不能再多看一眼。

五岁的时候,我还住在八号楼,陈江跟人换了房子。陈江换房子,是为了方便他管理
那个旅馆,他添了钱,买到了七号楼两间连在一起的房子。只是他没有把搬家的具体日期
告诉我。那天下着小雨,我的衣服湿透,走到院子的铁门前,敲着门,门上那个小圆洞的
铁片打开,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不是陈江,那个人说,你家搬走了。他迅速合上了那
个铁片。我感到困惑,并且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居住的家也可以在某一天给人如此强烈的
陌生感,只要它拒绝。我不能干站在雨里,就去了楼口的柳树下。柳树后面是楼的侧面,
那儿有一个屋檐。原来的住户在院子侧面开了一个门,后来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给封了
起来。屋檐下的那个台阶就是原来能进入房间的门槛。我站在屋檐下面,冻得发抖,好像
看到连柳树也在发抖。我知道柳树是不会感到冷的。我在想自己该怎么办,陈江也许会找
我。我用手拧着衣角,滴答下一小缕水。屋檐也向下滴着水,台阶下的水洼有着连续不断
的涟漪。为了让自己暖和些,我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个塑料袋包裹的红糖粽
子。

第二天上课,我趴在桌子上,鼻子有点堵塞,头也稍微有些晕。突然一个纸团扔过
来,在铅笔盒上弹了一下,我迟缓地用手打开,上面写着:对你还不错吧。没有署名。

我抬头环顾教室,都是脑袋,想回头看又有些发怵,这些脑袋幸好没有转过来看着
我。何铁拖着腮对着黑板,他一定在心里算计好了这张纸条会经过哪几个人的手中,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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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许会看,也许就顺手递过去。虽然即使他们打开瞄一眼也不会明白是什么,但我觉得
他们每个人都一定打开过,然后推测一下,再然后若无其事,像何铁一样若无其事。

坐在教室的时候,我盯着黑板,教语文的老师以为自己很会画画,就画了个小房子。
我便预感到,在五十年之后,他还是只会画那个三角和正方形组合的小房子,当他认为添
一个圆和一圈波浪线的太阳很无聊的时候,他就画一个螺旋形,两条曲线,兴奋地对教室
里的人说,看,我画出了蜗牛。如果那么想画画,为什么不能抱着画板去画石膏像?

我在似醒非醒之间,听到一阵钟声,那也许是来自遥远海边的钟声,意味着时间停止
了。是除了自己的时间,一切都停止了,在下一次钟声敲响之前。

这段时间可以做什么呢?我会跑到何铁面前,把他的裤子褪下来,露出那个被涂了墨
汁一般的屁股。事实上,我会扒下很多人的裤子。在平时,扒一个人的裤子会很困难,而
此时,我可以以一人之力,让很多人都凝固在那,然后这一瞬间,让他长久地停留在裤子
被褪下来的羞愤中。

做完这件事,我觉得这举动很无聊,就穿梭在人群中,看他们被定格的姿态。

方弘毅伸着舌头,舌头贴在下嘴唇上,他每时每刻都要舔自己的嘴唇,好像嘴唇周围
会分泌蜂蜜一样,结果就是那一圈都被舔得又焦又黑。之前有个数学老师非常反感他舔嘴
唇,就教育他舔嘴唇不好,也不雅观,让他保证再也不舔嘴唇。

于是方弘毅舔了一圈嘴唇说,我再也不会舔了。

我还看到了好友王天一,他在课本上画画,铅笔停留在一个鼻子上。他画得可真无
聊,无非添油加醋而已,他如此热爱绘画,利用课余时间临摹很多画册,甚至已经可以画
四格漫画了。

猛子和冯涛正在盯着某个人。猛子长得肥头大耳,脸上有零星的几颗麻子。冯涛像个
怪胎一样,面部似乎会突然张牙舞爪。他们都偷偷瞄着裘子怡。

我走到裘子怡的身边,她真的一动不动了。她像一块玉。为了让裘子怡更漂亮些,我
在她同桌的脸上涂了一个大黑圈,但我没想到这支钢笔的墨汁带着臭味。我觉得做得很过
分,但就这样吧。

可惜的是,裘子怡鼻子下面垂了一滴晶莹的鼻涕。我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卫生纸,
在她鼻子下面擦了一下。我收回卫生纸,突然很伤感。

我看着阴暗的窗外,想到又一声遥远海边的钟声就要传来了,就落寞地走回自己的座
位,在座位上等着一切恢复。我静静地坐着,垂头盯着桌面,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天一继续在课本上画着愚蠢的漫画,我在课间去他桌上看了一眼,页面的边角空白
处都涂上了各种动物。当有前后的女生来问他在画什么时,他头也不抬地说,画画。她们
自然会看到他画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女生问话不过是想聊几句。王天一会在心里盘算,我
要是跟你聊几句,这几句又会耽误我多画几笔。为了防止我在心里不断地想何铁,我也开
始在课本上涂鸦,这是一件容易让人注意力集中的事情。铅笔在课本上唰唰的声音让人进
入一种节奏里,在那个节奏的空白处,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陈江和何铁走来走去的影子。

猛子跟何铁三人在一起的时间较多,他明显很抑郁。对于猛子,我反而有些释然,虽
然他现在的苦恼是我造成的,但我自身的苦恼却比他严重得多,这种处境让我顾不上对他
有自责。

就在那段时间,何铁三人跟裘子怡的接触开始密切起来。我一直觉得是那个下午给了
他们胆量。

小区每年秋天都会有秋高气爽的几日,天上湿布般的云散去,露出灰头土脸的天空,
阳光里也掺入了浑浊。放学之后,猛子邀请我和王天一去打乒乓球,到了操场的乒乓球区
域,我看到何铁也在,这是那次从我家中分别之后我们第一次有机会碰面,我心里还惦记
着他在课上传来的纸条。

那张纸条被我团起来,本想扔到垃圾桶里,但是我又展开,叠好,放到书包内兜里。
我感觉扔出去,就会泄露自己的一部分。看到何铁时,我摸了摸书包,又装作自然的样
子。他也装作自然的样子。

有了光线的小区,使每个人都展现了最初的肤色,而我发现那其中的主色调是偏灰
的。我观察了下王天一和猛子,心想灰得不算厉害,毕竟是我们河西的人。河东的淤泥地
被推掉之后,河东人脸上有了一层土色。

大家聚在这打球,其实只是为了晒太阳而已。打了一会儿球,我们就开始闲聊起来,
几个人坐在乒乓球台子上,何铁躺了下来,我和王天一坐在另一张案子上。

这时候,教学楼下的演讲台下开始聚集人,抱着小号和军鼓,他们在排练升旗仪式。
每周的这一天,他们都会排练升旗仪式,举着肮脏的小号,小号口上是一股吐沫的腥气。
还有一个中间被敲得发黑的军鼓,这种军鼓的声音很嘈杂,里面好像填满了沙子。在每周
一的升旗仪式上,这些人就吹起号子,双手挥舞着小鼓槌,一面缩成一团的红旗从操场一
端移动到旗杆下,它缓慢升起的时候,这一片杂乱的声音使我眩晕。

听到他们排练的声音,我脑袋里又开始嗡嗡叫,就低下头看着地面,王天一用胳膊肘
碰了碰我,小声说,你看。

我抬起头,眼前这群人都注视着远方。

裘子怡从教学楼的影子下走入光线里,夕阳西下,她手中的青铜指挥棒摇摇晃晃。令
我意想不到的是,裘子怡的面孔却没有那一层灰色,她在光线里移动,肩部保持着平衡,
如同一朵莲花。

我突然想起之前隔着这段距离看到她款款走来的场景。我因为参加升旗仪式迟到而被
罚站在这里,我正对着几百个脑袋,几百个灰溜溜的脑袋形成一片乌云,让我以为是上空
倒映下来的,这几百个脑袋让我面红耳赤。在大家眼中,一个人的尴尬是很好看的,一个
人的尴尬让人想到自己并没有处在尴尬中,就如同一个观赏者。我更关心的是我的早饭,
因为睡过头,当我吃着肉夹馍进入校园、主任罚我站在所有人的对面的时候,那个肉夹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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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吃完。在裘子怡走来的时候,她的眼睛微微向天空倾斜,她看不到地面上浮着的乌
云脑袋,她的腿灵动地一提一放。我看了裘子怡一眼,知道了那么个意思,我怎么能在众
目睽睽之下看着裘子怡呢?这时一只苍蝇在我面前飞舞,我的余光看到它正朝着我手中的
肉夹馍飞去,我晃了下肉夹馍,但那只苍蝇还是灵巧地落了上去。

我又轻轻晃了一下肉夹馍,它还是没有飞走。当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吃这个肉夹馍的时
候,裘子怡从我面前五米的地方走了过去,她的踩踏寂静无声,我注视着她小巧的手,顺
着她的路线,我看到了臭烘烘的鼓号队。

在我恍恍忽忽地看着裘子怡的时候,王天一又轻声冲着我说,你看。沿着他的视线,
我看到何铁正努力地抬起脖子看裘子怡,身体直直地躺着,只是他的裆部被顶了起来。我
看到冯涛碰碰方弘毅和猛子,并指着何铁的腰。大家的视线从裘子怡的身影转移到了何铁
竖起来的裤裆,并且脸上都含着笑意。等何铁反应过来,也仰起脑袋看了看自己的裆部,
他立马坐了起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而我知道他是感到羞耻的。

巨大的笑声惊扰了裘子怡,她回眸看了我们一眼,那一眼相当短,辨认出是我们之
后,回眸就戛然而止了。

在十岁左右的年纪,即使看到接吻,裆部也会莫名其妙地顶起,它像一个从出生起就
带着的烙印,只是这个烙印是私密的,隐藏得恰到好处。而我觉得,当何铁把他对裘子怡
的烙印暴露给我们看时,他对裘子怡的态度就已经发生了转变。而我们这群人表面是嘲笑
他,其实暗地里都有一丝愤怒在,那是种被侵犯的愤怒。所以当嘲笑完这个事情之后,大
家重新去看暖光下的裘子怡,眼神中已经带着些许落寞了。何铁以一种自损的方式侵犯到
了所有人的裘子怡,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赢了,这是其他人做不到的,所以之后他对裘子
怡做的所有轻浮的举动,他不仅自我认可,而且觉得理所当然。

而我拥有一段关于夕阳的美好记忆:在一个暖洋洋的操场上,一朵莲花使世界浸透在
湖水里,莲花衍生出一个无垠的水平面,都收场在何铁那险恶的裤裆中。

大家都散去的时候,王天一突然用力地撞了我一下,他再次说,你看。

人头

吃饭的地方是陈江的院子,院子里有个四角棚子,陈江的屋里都是住户,说话不方
便,在室外,雨声可以把说话声压低,压得沉重。

几盅之后,陈江荡着绯红的脸。

开旅馆,让小孩难堪。他说。

黄枪掀起面罩,喝了一口。

我才难堪。

黄枪,想要女人吗?
黄枪笑着说,想啊。他本来还想说,你不也是光棍?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看,这楼上就咱俩老光棍。

黄枪笑了。

你是不是笑了?你天天蒙着块布,其实把布摘了也没事,跟你讲,别人都看不透你。

摘了更没人愿意搭理了。

我老婆,孩子六岁就回娘家了,说我对她不好,不好就回娘家吗?孩子怎么办?孩子
我自己也能带。

是。

院子里都铺了水泥,隔壁的葡萄藤传来一阵植物的气味,黄枪听到隔壁王老头的咳嗽
声。想到王老头年纪这么大,也不是一个人,还有个老伴,满院子的老葡萄,黄枪有些心
酸。

你也不说,就是应付我,真看不透你,谁也看不透你,也不知道你干吗的。

我原来也看车棚,年轻时在厂子里修机器。

陈江眯着眼睛看黄枪。

又喝了几杯,陈江终于开始说了此次喝酒的缘由。他的杯子磕了桌子。

他们在查我。

黄枪一下子就清醒了。

杀人案,整个楼的人都得查,她又没亲戚,都得查街坊邻居。黄枪说。

她又没亲戚?陈江猛地抬起头,接近质问地说,你跟赵湘熟?他不断搓动着左手手
指。

黄枪慌张地摇头。

不怎么认识,见过。

陈江又低下头。

查整个楼没错,可怎么就查我们这种光棍!

听到“我们”,黄枪身体僵了下。

你没问题,他们不会弄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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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陈江似乎有些尴尬。

你肯定没事儿。我直接跟你说吧,我们没怎么喝过酒,这次我是有难事儿。

黄枪给陈江斟酒,陈江也没扶杯子,看来是上了酒劲。

赵湘死的那天,我其实打听过她。

这句话让黄枪清醒了,赵湘跟陈江能有什么关系?

早晚给问出来,我想请你帮我做个证,她死的时候,咱俩还是像今天这样喝的酒,咱
俩在一块儿。

黄枪恍然大悟。他仔细观察着陈江,这个中年男人身上有些赘肉,脸上最明显的是垂
下来的双腮。陈江开旅馆,杀赵湘是不可能的。有旅馆,又像陈江活得这么油滑,不会这
么杀个女人。

赵湘不是疯子吗?黄枪淡幽幽地说。

陈江笑眯眯地看着黄枪,看得黄枪冷汗直冒。

家里的女人疯了,就没有用了?

葡萄藤有几根分支趴在陈江家的院墙上,院子里没有树,没有泥土,那一小片绿色显
得生机勃勃。黄枪心里咯噔一下。然后他继续想着,家里的女人疯了,就没用了。

陈江回屋,拿出一个小纸包,塞进黄枪的口袋。黄枪立即掏出来,死命地推出去。陈
江的手越推越软,小纸包落到地上的一片烟灰里。

这事儿,我不能答应。

你不信我?

信,也不能。

还是不信?

信不信都没关系,我没什么可赌的,我就一个孩子。

陈江沉思了一会儿。

那好,今天当我什么都没说,咱继续喝酒。

你请我喝酒,我很荣幸,我没被人瞧得起过,但这事儿,我真不能做,我也做不了,
如果给你捅了篓子被查出来,估计还害了你。
不提了。

他们喝完杯里的酒,黄枪起身要走,陈江带着歉意送黄枪到门口。陈江给黄枪撑伞,
黄枪推开了,说就几步路。他注意到,墙角的葡萄藤上已经结了青涩的果粒。出了门,他
看到陈沉在楼口,陈沉朝黄枪注视的眼神埋在他的眉骨阴影下,又倏尔不见了。

黄枪的屋子房梁有四米高,顶梁上悬下一截油黑的电线,吊着四十瓦灯泡。小峰睡房
西,黄枪睡房东。

黄枪开始注意小区里的人,小区没有了以前那种安静地沉浸在潮湿和臭气中的氛围,
因为片警肯定调查过整栋楼的人,他们通过自己的胡思乱想,找个别的人盘问,再把他们
遣送回来。找凶手成了一个枯燥的游戏。他们要做的,只是找个软木塞堵住这个口子,软
木塞是什么颜色都行,只要堵得住。但黄枪还是很在乎凶手是谁,按陈江的话说,最有概
率成为软木塞的人,就是他俩,而陈江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会明目张胆杀人的人。他想到陈
江形容他“谁也看不透”,就有些害怕。

直到有一天,二狗出现在车棚里。二狗不到五十岁,个子不高。

黄枪见到二狗时,二狗黝黑圆滚的脸上已经有些憔悴,二狗把自行车推出来,路过黄
枪时,接了根他递来的烟,对黄枪硬挤出一丝笑。

二狗家住在三单元二楼,他的妻子跟二狗一样体形彪悍,但他们的女儿却没遗传到两
人的特点,女儿长得天生秀丽,属于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印象深刻的小姑娘。

去买菜?

二狗叼着烟,没用手夹,说,老婆病了。

二狗平时跟女人吵架,声音震慑全楼。有些日子,黄枪每天都能听到二狗和老婆吵架
的声音,两人对着飙音调,高到二狗上不去的时候,开始比试声音的粗硕,粗到二狗老婆
粗不下去时,会听到他们女儿玲珑温润的劝架声。小女孩有着二狗家女人的豪放性格,配
在绮丽的外表下,让人深刻体会到生错家庭的不协调感。但二狗也不像表面那样野蛮。

黄枪听到他们夫妻吵架,会彼此分析,然后总结到最能戳中对方的点,再又轻轻绕过
去,让别人猜不到,只是彼此生活得长久了便明白。靠孩子维系的家庭,孩子便承受了双
方的伤害。黄枪从二狗身上看到一种屈辱,他似乎并不想管那个女人。

二狗夹起烟,听到一阵摩托车声,一辆侉子从拐角过来,嫚哥下班来存车。二狗见到
嫚哥,表情有些凝滞,烟屁股从手里掉落下来,掉落到鞋子上。

黄枪预感到烟掉下的位置不会烫脚,他看着烟蒂从鞋子一侧弹了下地。烟蒂的后面,
是一双白色的棉袜子。

白棉袜子!黄枪立即抬头看三单元二楼的阳台,房间似乎被清空了,阳台上晾着的衣
服都被收走了。

二狗握着车把,说,买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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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枪应了一声。嫚哥没有向两人打招呼,直接进了车棚。

嫚哥出来时,二狗已经消失在七号楼的另一个街角。嫚哥一出来就问,最近见过他
吗?

头一次,都是他老婆来存车。

他怎么躲我?

他怎么躲你?

是他报的案。

王天一的“你看”里,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校门口望着整个操场,好像之前的一切都
尽收在他的眼底。我辨认出那是住在车棚的小峰,他又要去河边看龙了。

其实王天一要我看的是,无聊的何铁他们三个人已经朝着小峰走了过去。在他们走到
跑道的时候,小峰跑开了。如果小峰被追到,后果就会更严重。

小峰看什么呢?

不知道。

王天一从球案上跳下来。

你不走吗?

你不跟我去看看小峰?我说。

你不走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那你先走吧。

王天一就拖着那个书包,向学校大门走去。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对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很明白。至少比我清晰多了。

出了校门,我向河岸的两边张望,没有小峰和那三个人。他们会不会跟到车棚了?意
识到这一点,我加快脚步朝七号楼走去。

小峰大约是读二年级的岁数,但他不上学,这个小孩喜欢站在河边。他捡到那个龟壳
的时候我亲眼见过,小峰抱着湿淋淋的龟壳,上面还缠绕着水草,水草淋湿了他的衣服,
裤子上全是水的印记,他抱着龟壳兴冲冲地朝他家跑去。其实一个龟壳就已经够让人高兴
的了。小峰比较瘦弱,头发颜色也浅,也许是营养不好。他站在河岸上,朝水面遥望,也
许是谁踢了他一脚,才让他从河底摸到龟壳。
在小区楼群的一个拐角处,我看到何铁他们三个人。见到我,冯涛和方弘毅朝我深深
鞠了一躬,方弘毅那张熏得黑黑的嘴像只大苍蝇一样从空中滑落下去。他们笑得非常灿
烂,并说,沉儿大哥!

顿时我心中有热浪翻涌上来,何铁已经开始传播,他首先告诉了这两个人,我也不知
道为什么一瞬间我就能感觉到。我看到站在两人后面的何铁,他仍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
子。只有我知道,在他羞愧的裤裆面前,他选择不让他们嘲讽他的方式就是说出了关于我
的事情。这令我无地自容,因为我就是在相同的状况下出卖了猛子。我甚至无法愤怒地看
何铁一眼,他洞悉了我们之间相同的卑劣,他软化了唯一一个我可以蔑视他的制高点。

两人弯着腰,我看到没有小峰,就疾步匆匆地走开了。我想,也许我躲避的方式是错
误的,但这件事终究使我无法理直气壮地去面对这些人,羞耻的不只是一些不可改变的事
实,还有我那邪恶的第一反应,那个决定几乎让我丧失掉所有能够与何铁对峙的勇气。

我背后的三个人一定又在商讨着什么。在他们眼中,我是什么样的存在呢?一个皮条
客的儿子?一个卑鄙的小人?或者一个平时装作清高强势其实虚弱得很的家伙。当我有了
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一层东西,虚弱就开始从身体里由内而外地泛滥了。这给了他们一个
打压我的机会,而这甚至剥夺了我的存在感。

我慌张地绕过这个路口,从另一个路口来到七号楼。车棚的门口站着小峰,我心里有
一丝欣慰,关于我的话题也许救了小峰一次。

我想自己在平时还能阻止一些人压制另一些弱势的人,出于恐惧,我怕自己成为被压
制的一方,阻止本身将我与被欺辱的人分开。这个过程里我同时告诉了两边的人,虽然我
不参与欺压,但我也不会被欺压。直到后来我理解了,去保护一些人与反抗一些人是同一
个道理,都源于自身存在的恐惧感。

小峰被欺辱是由于他的父亲——黄枪每日戴一个面罩,他矮小,面罩人看他不顺眼,
面罩遮住了黄枪的伤疤,使他看起来能同别人平起平坐,而他们不希望跟黄枪平起平坐,
他们希望看到黄枪的伤疤全写在脸上,这样就有一种优越感,知道在这个屎尿纵横的小区
里,在臭气的包裹之下,自己还有隐藏自身伤疤的资格。

我走到家门口,在开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眼小峰,他们没抓着你?

小峰摸着自己的断指,没有。

我想,他们已经抓到我了,我没有再帮你解围的资格了。

小峰又说,他们在楼后面吧?

我笑了下,表示刚才遇到了。这时小峰郑重其事地看着我。

你别怕他们。他说。

我转过身去,装作开锁。我对小峰的话一点都不感到疑惑,虽然帮过他几次,但我一
点也不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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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家,穿过客厅,来到走廊,走廊里黑洞洞的,我伸手,手掌触摸到石灰墙,陈江
在厨房里做饭,我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坐在床上,把书包扔到桌子上。我躺下来,想着一
天又过去了。眼睛里颤抖着滚出泪水。听着陈江炒菜的声音,我头一次被自己深深的怯懦
侵蚀得千疮百孔。

而我在哭泣的时候,脑海里却重复着一个声音:你别怕他们。小峰瘦瘦小小,抚摸着
断指,脸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刚毅。他的话让我有沉重的无力感,对自己和周围都无力改
变,对轨迹也无力改变,就像永远阴暗潮湿的挂着乌云的小区。

之后我拿着万能钥匙出了门。我对七号楼住户的作息规律比较熟悉,但我始终不敢进
任何一家。在陌生的房间里待着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可以从陈江的旅馆里出
来,可以没有学校,可以当何铁已经在另一个世界。每次偷偷摸摸地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
静,确定没人之后就开门出去。从不熟悉的单元里走出来,就会有头顶上这片乌云什么时
候会盖过来的疑问。

而我究竟发现了多少秘密……我逐渐感到如果对此完全不熟悉,就不存在秘密可言,
如果想知道那些隐秘的地方,只能去七号楼的住户家里探索。

过了一天,我在清晨醒来,想到还要去学校就有些头痛。我在楼口等着王天一一起去
上学,王天一在路上兴致勃勃地讲着他昨天看的关于食蚁兽的书。有些人对知识很傲慢,
刚刚了解到什么,就一定要告诉周围的人。我知道事情在讲一遍后会强化记忆,所以每当
听王天一讲着各种事情的时候,都在想他的脑袋一定已经坚固得像个大铁砣,强化得什么
都忘不了了。听着他的絮絮叨叨,我在想不知道何铁的传播网到达他的时候,他还会跟我
说什么,是不是就只能对着自己的手掌强化记忆了。这也非常符合他的性格,他会在每天
放学后,都把手掌举到自己的面前,对着手掌讲他探索宇宙的进程,以致走到自己家后面
的时候,一脚踩到大粪里。但是他对强化记忆这件事太专注了,就一直踩着,走到自己家
门口,楼洞里已经有了好多烂兮兮的大脚印。他母亲开门,闻到了他身上的臭味,就叫他
在楼洞里把裤子脱掉。

于是王天一穿着小三角底裤站在楼洞里,提着自己的脏裤子,对着自己的另一个手掌
说,我一直认为火星上是存在水的。

想到这我就高兴坏了,心情轻松了一下,就打断王天一。

你觉得火星上有水吗?

王天一被打断显然不太高兴,他推了推眼镜。

没有水,已经被分析过了。

可惜了。

一进教室我便紧张起来,那是种好像被捆着的感觉。

我一直猜想猛子的立场在哪儿,他虽然住在河西,但心却是河东的,他有一颗大萝卜
的心,他可能觉得我跟王天一没有意思,事实上我听王天一聊两天关于食蚁兽的事情,也
会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后来知道王天一这种人身上没有青春感。所谓青春感,就是动物的
野性,没有青春感的人才能在少年时期理性地研究各种动物,探索宇宙奥秘,对世界未解
之谜有强烈的兴趣,比如食蚁兽。冯涛看到我进门后朝我打招呼,那份笑容依然是昨日的
那声,沉儿哥。这些人总能知道最不动声色羞辱人的办法。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在我对学校感到极度压抑的同时,他们也开始对裘子怡进行骚
扰,这两件事本来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加深了我自己被侵犯的感觉。

他们开始聚集到裘子怡周围讲三流笑话,这些笑话肯定源自河东的成年人口中,那些
成年人平日没什么事,就聚集起来研究黄色笑话,他们分别讲给十岁和八十岁的人听,街
头巷尾的老妪、垂髫,如果他们能听明白,就列为经典的笑话。裘子怡自然听不懂,假如
她听懂了,脸上一定会晕出粉色。

大约在上午的大课间,笑话就讲干净了。假如他们可以召唤遥远海边的钟声,最好是
在此刻吧,每个人闭上眼睛,所有言语都灰飞烟灭。

放学后我在心里盘算着还有多久,猛子就会知道传他话的人是我,到时候会不会也像
今天一样,猛子的爸来学校。猛子的爸自然不会像李明的爸那样去找教师理论,他爸会拿
着砸破了的啤酒瓶子来。我真想让陈江替我挡几下,他不能有怨言,这是他应得的。

沿河过了桥,看到闹哄哄的菜市场,淤泥的气味散播开来。过了菜市场,就是一座桥
了,上面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铁路。

在小区的童年,火车驶过的声音会忽然使周围变得美好。等我小学毕业时才明白,原
来那份美好对于自己有一个很残酷的意义。

在教室里,或者在卧室里,火车鸣笛声好像无法被阻隔,远远地飘过来,每次听到,
仿佛周围都停滞了,周围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动,仰起头,看着一个莫名的方向。因为火
车声告诉人们,还有这个小区之外的地方,鸣笛声就带着此时流向外面,美好的让所有人
都不想打破那短暂的停滞。

从石子路爬上去,铁轨上传来震动,我闭上眼睛,坐在斜坡上。这条铁路轧死过几个
河东的小孩。他们来到铁路这儿是为了做工具,从工厂里顺来一些大螺丝和钉子,放在铁
轨上,火车驶过之后,就变成薄片,再在磨刀石上磨,就成了小匕首。这种小匕首何铁、
方弘毅他们每人都有几把,被纸张包着,藏在口袋里。人们告诫小学生:不要靠近铁轨;
小学生告诉人们:可以靠近铁轨,只要在火车跑过去的时候趴在地上。即使这样,也有几
个孩子为了这种小匕首奉献出了生命。

在这一大片居民区里,有小孩破碎的尸体撒在铁轨周围,还有一部分被火车头和车轮
带走,去那个火车鸣笛声带向的美好地方。生命换来的匕首会被其他小孩捡走,这里面有
了血气,这种匕首价格昂贵,它杀过人。

火车驶过去,我得以看到对面,在沿着铁轨大约二百多米的桥上,居然站着裘子怡。

我继续坐在地上,心却跳得厉害了,是不是该走呢。我朝周围巡视,很担心何铁他们
今天也来火车道这儿。

我下意识的反应是,想捅捅身边的王天一,说一声,你看。我终于能提醒到你想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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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了,把你那张骄傲的脸按到牛粪里。但我身边空荡荡的,裘子怡如同笛声的余韵朝着
远处走。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裘子怡扔过去,她听到了,回过头,笑着。

是你啊。

人头

雨水以稳定的状态持续着,黄枪看到楼宇的表面,那些碎石头装饰物开始剥落下来,
露出里面水泥和石灰的混合色。

雨季到来后,黄枪还是可以看到几个老太太夹着伞聚集在楼道口的篷子下面,大部分
时刻她们不再打麻将。李二士夜间也频繁地出来,黄枪想不透李二士如此关注这件事是为
什么,他站在楼下,朝着二狗的家探望。也许所有人都知道了是二狗最初发现了赵湘的尸
体。

黄枪决定跟踪二狗。事实上即使凶手确定了,他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待在这个车
棚。那个危机感就像那天突如其来被人顶着背扔进了水泥房。在水泥房里,他有种要待到
几十年后的错觉。几十年后,小峰的断指是否能再生长出来?他只是想知道,如果自己要
背黑锅,那真正杀人的人又是谁?

二狗在报社上班,基本是步行,进了办公楼之后,黄枪就在他单位门口的一个水果摊
附近蹲着。他戴着面罩,一蹲就缩下去。

大约五点,二狗和一群人一起走出了单位门口,黄枪距离他二百米左右,跟在后面。
从单位到小区要途经一个公园,沿着护城河建造,其中有几片树林和小竹林。从公园出来
后,需要绕一个大弯过桥到小区。河岸下方一米多的地方有根黑色水管从空中贯穿到河对
面,许多学生去公园都是走这条水管。

二狗一般都会在公园里滞留半小时,公园里有练武术和跳舞的。二狗先在一个树林中
的空地上看一群小孩练武术,一个年轻教练训练大约十几个孩子。公园中间还有一个小广
场,吃过晚饭的老年人会在此跳舞,或者做一种古怪的操。公园里有很多障碍物,黄枪就
隔着树站着,装作压腿,看着二狗。

二狗木然地看着一群小孩打拳,叼着烟。二狗从来都是叼着烟,眯着眼睛。无论是看
武术还是看跳舞,他都离人群有一定距离。实际上二狗跟树没什么区别,因为对面都在活
动着,他既不参与,也不跟人聊天。黄枪想,如果二狗是在两点这么溜溜达达,其实也是
个疯子。

到了小区,二狗直接上楼,黄枪就没法再跟上去了,他在楼口盯着满地的粪水看,耳
朵寻觅着二狗关门的声音。这样过了三天,黄枪发现二狗是个作息规律、没什么爱好的
人。

在二狗被扣到派出所之前,黄枪已经和水果摊老板混熟。
二狗被抓的那天中午,黄枪像前几天一样蹲在水果摊老板身后的一个花坛边,中午没
什么生意,老板扔过来一个梨,黄枪接过来,在袖子上擦了,放到口袋里。

水果摊老板年纪很大,汗巾衫子,戴着一顶草帽。

你天天在这里蹲着做什么?

你看我像做什么?

你像个贼。

我是个贼。

但你没有偷过东西。

对,没有。

所以你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想我很快就知道了。

黄枪盯着地面。

那天下午,黄枪跟着二狗到了公园,二狗没看练武术,也没看跳舞,一路走到拐弯的
地方。二狗站在河边望着对岸,叼着烟。黄枪在松树后面看到他头顶飘起的烟缕,突然想
到二狗和自己年纪相仿。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深刻地意识到,眼前这个跟自
己年纪相仿、有家室、工作正常的男人似乎过得不好。

二狗踩灭了烟头后,没有绕道去过桥,他扶着河岸,下去了。黄枪急忙跑近一点,看
到二狗把自己顺到了管子上,那根黑管子直径有二十公分。二狗扶着河岸,腿还有些抖,
镇定一下之后,他张开双臂,谨慎地朝前走。二狗有大肚腩,他微微晃动着前行,极其认
真,身体都绷着。这一举动让黄枪倍感困惑,中年人的平衡感不比小孩子,走在这管子
上,一不留神就会栽到河里。

二狗走了有三分钟,黄枪难以想象这三分钟都在绷着神经高度紧张地走这根管子,没
有回头,盯着脚面一寸寸地移动。

走到半途,二狗突然说,能去哪呢?黄枪感觉好像是在问隐藏在背后的他。他觉得二
狗不该问,问了就会思考,一思考就乱了,乱了就会掉到河里。

年轻时,黄枪问自己能去哪呢?最后哪也没去,还是留在这里。冬天,松树上全是积
雪,站在下面,一抖,雪全落下来,砸进衣领里。

走到对岸,二狗攀着石头沿,他笨拙得像个老年人,腿费力地勾上去,身体擦着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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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了。他是否想双手一撑灵巧地跳上去?

然后二狗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原地。透过那个臃肿的后背,黄枪看到一张充满了悲伤
的面孔。

他跟着这个后背来到了小区,二狗上了楼,这个后背又跟着几个公安进了停在粪水池
中的警车。

黄枪觉得,二狗可能认为自己无处可去了。

二狗被关进号子的五天里,小区变得极其热闹,除了二狗家。

黄枪不知道怎么通过报案就能确定是二狗,也许有其他证据。二狗被送走的当夜,黄
枪听到二狗老婆压抑的哭泣声,整整持续了一夜。

麻将摊在当天聚集起来,黄枪也不太想听她们讨论了什么,在九点多麻将摊散去的时
候,赵大妈拎着马扎没有走。赵大妈是麻脸的奶奶,自从麻脸打了小峰后,她一直对黄枪
有歉意,平常会给小峰分点零食。她走过来,黄枪觉得未必单纯是打招呼。

赵大妈站在街口,看着麻将摊的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单元,就叹了口气,二狗媳妇不好
过了。

跟他老婆有什么关系?

赵大妈盯着黄枪看了好一会儿。

你老光棍,不明白也对,她连门都出不了。

都不认识?能怎么着。

刚打麻将你没听她们念叨什么?说这知识分子连疯子都敢上,他媳妇还怎么挂脸?

黄枪闭上了眼睛,回想起昨夜的哭声,那哭声绝望得好像撕裂了夜空。

这时小峰从屋里走出来,赵大妈从怀里摸出一把花生递过去,小峰双手捧着。赵大妈
就回去了。

小峰把花生倒进口袋里,嘴里嚼了一个。

她们都说什么了?

小孩别管。

你看,她每次见我都塞我一把花生。

黄枪回头看着小峰。

你告诉我,否则我不给你吃。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第二天,黄枪特意等到了嫚哥,拦住了他。嫚哥见黄枪认真了,就说,这案子跟你没
关系。

黄枪冷静想了想。

都是街坊邻居,平时见面的,我就是想知道。

嫚哥迟疑着。

我们在赵湘阳台上找出一双洗了的袜子,是他的。

他怎么报案的?

他平时也人五人六,报社大编辑,自己玩死自己了。现在还没断案是他,反正是不
是,他都有得受。

黄枪抬头看着高大的七号楼,脖子仰过了,背后是八号楼,黄枪看到一条被堵住的大
缝。

黄枪瞪着嫚哥说,你怎么就这么高兴呢?

嫚哥脸色青了,转身就走。

二狗被关的五天里,他的妻子没有去上班。黄枪不知道一切是如何下的定论,事情朝
向的既不是真相,也不是最省事的办法,事情朝向一个莫名的东西。

此时小区里那些暗淡的植物开始泛黄,种了树的院子外,一片片落叶堆在地上,没有
人清扫。这些落叶会一直存到第二年春天,一整棵树的叶子都烂在地上,最初蓬松着,还
能堆成小丘,雨水一泡就都平了。到了冬季下雪,都压下去,叶子就沤在里面,像一大块
破布,沤成一大块。

黄枪在车棚门口看着二狗家,里面很少有动静,也听不到两人吵架了,其实在赵湘死
了之后,吵架声就很少了。如果二狗跟赵湘是相好,那杀人动机又在哪?黄枪想到那个在
黑色管道上寸步前移的背影,对于这么一个臃肿的后背,他活到了那个瞬间,矗立在管道
上,但没有什么事情停止。小区里的人们一起猜测二狗为什么会杀人,形成一个罩子,把
一家人都罩在里面,罩子里都是冰窖里的气温。如同二狗在若干年前追随着的背乌龟的男
人,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回来。

一天中午,二狗家的窗户里突然站了个人,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楼,黄枪细看,才看
出是蓬头垢面的二狗老婆。二狗老婆双手交叉在身前,目视着对面,像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端庄得如同一个瓷器。

黄枪坐在车棚门口等下班的人,小峰从远处溜达过来,抬头瞄。阳台上的二狗老婆是
灰蒙蒙的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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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看什么?

黄枪没搭理小峰,他觉得不上学的小峰过得太无聊了,而且提前有了份工作,做看车
棚的助手,长此以往,小峰以后不知道能会什么。最初别人还对他天天看河觉得奇怪,后
来就再也看不到小峰。在黄枪眼中,小峰可能是想引起其他人的关注。

小峰在地上小步挪了挪。

这么挪,就出不去。玻璃这么脏,玻璃也透不过去。

黄枪有些气愤。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说了。

你天天多管闲事,会惹麻烦。

黄枪愣了一会儿。

人们都有想了解清楚的事,像你吧,你就想知道这个破地方有没有龙。你这个德行,
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跟你对话,你还是当自己是个八岁小孩比较好,这样二十年后你还
能觉得自己过得不错。

小峰又在地上慢慢搓着脚朝家走去。背影一颠一颠的。

下午,黄枪听到楼后面传来咒骂声。他到了那儿,看到粪水的孤岛中,二狗老婆正坐
在板凳上,朝楼群喊着什么。黄枪问站在一旁的赵大妈怎么了。

黄枪抬头看,从单元的窗户里探出几个脑袋,看一会儿就缩了回去。四单元的李二士
从楼洞里出来,拎着一个菜篮子。黄枪为二狗老婆感到难受。

跟李二士一样想下来看一看听一听的,还有几个人,都是装作要做什么事而下楼的,
他们停下来,走几步,过不了一会儿,就再走回来,再停一停,上楼。也许还会从窗户后
面的阴影里朝下看。

二狗老婆双手撑着膝盖,脚旁有个大茶杯。她就朝楼上方的天空咒骂,时不时喝口
水。

骂什么其实大家都听不懂,二狗老婆是苏南人,她操起了家乡话。苏南的语调都软,
绵连着,非要喊得喉咙撕血才能出个大调子。

赵大妈说,听不懂。

那她怎么就骂上了?

赵大妈摇摇头,提着手里的马扎上了楼。

黄枪就立在原地,远远望着二狗老婆。这个女人找了一片直径一两米的小空地,周围
的污水有点要涨潮的意思,黄枪看到她好像已经被困住了。
等李二士又拎着个扳手装作去修东西时路过黄枪,黄枪喊住了他。李二士头发卷,有
点秃顶,身上全是骨头,胳膊肘处像个尖头锤从肉里扎出来。黄枪就问,她怎么了?

李二士嘴角张了张,没言语。又朝黄枪靠了靠。

她家门口给贴条了。

黄枪瞧见对面的楼口也站着三两人,一直看着二狗老婆。

什么条?

李二士用手掩嘴,还是没说。黄枪心想,抻(注:拖延)你妈。

这时有雨点开始落下来。水面上漾着小圈圈,眼前的池子都开了花。

以前也有住户被贴条,是过年的时候,被人在门口挂了张大白纸。白纸上什么都没
写,如果写了还好。被骂的那户家里有老人,老爷子就端了个茶壶,马扎一放,在楼底下
从早上骂到晚上,老爷子就骂一句话,大过年咒人的我操你妈。一喊喊了一天。黄枪知道
那个老头平时喜欢喝胖大海,嗓子亮,但一天下来声音也沾了血。那个放在马扎旁的胖大
海肯定换了有好几壶。

看着池子里的水密集了一些,黄枪身旁的李二士突然撑出一把伞来。伞面积小,正好
把李二士围住,黄枪如果想避雨,得靠李二士很近。

从伞下荡过来的苏南话里夹了水汽,加上雨水淡化了小区的臭气,黄枪就觉得二狗老
婆彪悍的身体下面其实如此的女人。她想让自己像根针一样杵在这儿,却不知道自己已经
脆弱得比雨水还无力了。

在裘子怡下来请她母亲回家之前,对面的单元里聚集了几个小孩,几个小孩带了许多
白纸,折了一些小白船。

纸船从单元口的阶梯下放到水上,从下水道鼓出的水使周围流动起来,白船就从六单
元荡悠悠地漂过来。几个小孩叠得还算快,隔一米就放一个,有的在路上被雨水浇湿了沉
下去,大部分都成一列,黄枪看到一长串的白点点从六单元游向二狗老婆。

过了二狗老婆,纸船就冲着一单元漂过来。纸船让小区的气温降低,随着它们的移
动,周围都逐渐湿冷起来。

李二士装模作样地说,这帮小孩!

黄枪继续认真听着二狗老婆的喃喃咒骂,她的背影跟二狗臃肿的背影异常相似。二狗
老婆把头转过来,低头看着水面上漂过的纸船,眼睛里满是灰尘。

裘子怡忽然从三单元冲出来,马尾辫在脑后荡起来,她奔跑着,没有踩水中的空地或
垫着的砖头,直直地向二狗老婆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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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船在女孩脚下断开了,一列白点晃动着,有几艘被水波掀翻,黄枪看着女孩腿上被
溅了污迹,觉得看不下去,扭头走了。转过楼口,看到了车棚。他又回过头,撑着伞的李
二士站在雨中瑟瑟发抖,两只胳膊紧紧缠在胸前。他在看什么呢?

脚下的石子松松垮垮,我双手垂在身旁,看了看灰蒙蒙的上空。我不知道该把视线搁
在哪儿,如果能闭上眼睛也好,可闭上眼睛又看不到她了。我不自然地朝裘子怡笑了笑。

她挥了挥手,喊,河里有东西。

有什么?

裘子怡没说话,转过身看向河里。我朝她走去,走着走着,就无意识地跑起来。在跟
她隔着两米的地方站定了,朝河中看,是一个龟壳,比小峰的那个小一些。

你知道这河里有龙吗?

我知道龙的主人被吊起来的事。我挠着头。

裘子怡吃惊地看着我,我感到脸上滚烫起来,我装作挠痒痒用手指按了按腮,果然是
烫手的,尴尬得不行。

我吞吞吐吐地跟她讲了小峰的事。同住一座楼,她居然不知道。她说那时候她和父母
可能在亲戚家。既然如此,我想应该顺便讲一下我拯救小峰的几次经历。

小峰平时总受欺负,一次被我们对面楼上的麻脸堵住,麻脸想把小峰的鞋子扔到房顶
上,我从家里拿了几根香蕉,跟麻脸分着吃了,他就没动小峰,小峰就跑了。

还有一次小峰在河边,何铁他们想把他扔下去,我跟他们吵了起来。

她听到何铁的名字时皱了皱眉。我顿时也感觉很沮丧,发现这些事情讲出来根本不像
是英勇救人的意思,就不讲了。

龟壳有一半在河底,露出的一半拦住了几条水草,绿油油的,在水里缓慢地摇摆,似
乎能让人触到那种柔软。我朝远处看,铁轨消失在远处的几座楼之后,火车站已经不远
了。在这一小片空旷的地方,可以看到比平时要低很多的云层。

我从柱子下拔了根草含在嘴里。我们都不再说话。

虽然跟裘子怡住同一个楼,但平时也没有一点接触的机会,上学放学的人多,有时候
也不会打招呼。楼层把人分隔得很远,所有路线都交错开,时间也交错开。

裘子怡好像根本不在这里,我突然觉得很低落,就又看向河底的水草,长长的,像是
水底也有风。

这个年纪,让人模模糊糊啊。她盯着河面说。
我装作很明白地点了点头。

你明白?

明白,模模糊糊嘛。乱七八糟的。我说。

裘子怡不置可否地笑了。

家里事情也很多,我父母经常吵架,你在楼下能听到吧?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

每个人的家里都有很多事情。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在教室里的压抑感从河水里腾了上来。想说什么,
又说不清楚。

你在这儿干什么?

其实也不想来的。

我等着她继续说,想也不该再问了。

裘子怡突然说,你以前是不是给我写了封信?

我立即否认了。这个谎撒得我非常后悔。事实上我在四年级时给裘子怡写过一封信,
信里乱七八糟写了些我自己也似懂非懂的句子,我觉得很好,就写下来,放到裘子怡的邮
箱里,我之所以要写这封信,是因为当时刚学会了书信格式,作为应用文体,我只想把第
一封信写给她,写什么是无所谓的。此刻否认会更好一些。

又空了很久。我想应该找点什么告诉她,裘子怡可能受不了这种谈话间隙的尴尬。

我的邻居院子里有一把春秋大刀,你记得几年前在护城河那个十字路口坐了好几天的
老头吗?就是他。那大刀我见过,底部都钝了,全是锈迹。

她听了,思索了一会儿。

你以后想做什么?

这次轮到我感到窘迫了。

开火车。

开火车?

是啊,到处跑,不能在这里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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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子怡咧着嘴笑,那也不用开火车啊。

想跑得远一点吧。

远一点,远一点。

她精神抖擞了,说,女生能开火车吗?

能吧,火车又不分男女。

这时起风了,有些冷,她双手抱在了胸前。其实起风时,把双手从袖子里伸进去最暖
和了,插进口袋或者环抱在胸前都不太有用。

在冷风里的裘子怡像个蝌蚪,看着她,我只想静静地待在这儿,并且焦急地呼唤遥远
海边的钟声,敲响一次之后我就把它打碎。

我想起那次错觉中给她擦了鼻尖上的那滴水,当时为什么会非常沮丧呢,现在终于明
白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面纸递给裘子怡。

谢谢。

她好像猜到我知道她患有鼻炎似的。

她用面纸抹了抹鼻子,鼻尖就通红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有一天啊,一声火车喇叭声后,你们所有人都动不了,只有我能动。

啊?

所有人都不能动,只有我能走,我看到你坐在座位上,就给你擦了鼻涕。

瞎说吧。

然后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就坐着,又等了很久,才恢复好。大家又能动了。

说着说着,我心里又涌起一阵伤感,坐在窗前静静等待时间再次流动的时候,整个世
界都好像被封闭起来。我低下了头,尽量不暴露自己。

侧过头,我看到西边出现了四个高矮不同的影子,我的胸腔似乎被硬塞进了一个暖水
瓶。裘子怡也刹那间紧张起来,她的手僵在半空中。

那四个人就像四把刀子,缓慢地靠过来。

人头
街道的地面上已经透出秋天的阴凉,外面的人也都换上了长衫长袖,走在路上,很容
易听到打喷嚏的声音。几天以后,嫚哥又出现在车棚里。

二狗明天就放回来了,还有些没查清楚,他自己也不认。

那是不是他?

嫚哥回头看着黄枪,黄枪被看得迷惑。嫚哥慢悠悠地说,现在谁也不知道,反正还要
继续。

自从黄枪跟踪二狗,看了几天二狗的背影,黄枪就觉得二狗是个挺可怜的人。可怜的
人杀了人,还是可怜的人。

嫚哥吐出一口烟。

黄叔啊,你怎么就这么较真这事儿?以前严打也死过不少人,谁管了,我们也没法管
谁。怎么死个女人你就天天站门口等着我,问我。我有几次都想躲着你,大家虽然住得很
近,但我又能告诉你什么呢?

黄枪盯着路面,好像真做错了什么事。

你真想知道,可以自己打听打听。在这里,案子都太好办了。想都不用想。

二狗被放回来的那天,先站在车棚前朝自己家看了好一会儿。黄枪从屋里打量着二
狗,这个疲惫不堪的男人身上的衣服似乎已经粘在了身上,头发打了结。看到二狗,黄枪
便觉得注意力再也转移不开了。他有一股冲动,就是一定要知道是不是二狗杀的赵湘,无
论这个家庭因此怎样的破碎,他也要知道。他想着嫚哥和小峰的话,他感到所有人都一副
与己无关的样子。他们关注的是支离出自己生活外的一场演出,好像在端午节的湖边观赏
皮影戏,所有的结局最终都沉到湖底,夜里人们回到家,上床睡觉。他戴着面罩,每日都
戴着面罩,他去买菜,帮人推车,住在车棚里,他在一个夜晚遇到一个疯掉的女人,女人
告诉他,我跑得快,然后就死掉了。黄枪觉得不对,这些都不对,人都不对,他自己也不
对,只是他又找不到别的办法。

天黑下来,黄枪就跟着二狗,走到了七号楼后,他循着二狗慢吞吞的脚步,二狗老婆
和女儿估计已经被提前通知,在三单元的楼口等着他。此时小区的楼上似乎又探出几十双
眼睛,看着二狗一步步走向三单元,他步履缓慢。黄枪真想二狗能张开双臂,张开双臂就
好,就盯着眼前的路线,风从胳膊下面灌过去,脚步坚定又没有退路。

二狗在三单元那停住脚步,然后径直走过去,二狗老婆和女儿跟在后面。三人的脚步
声一点都不凌乱,甚至刻意放轻了脚步,安静地上了楼。黄枪躲在拐角口,他四处寻摸了
几下,就轻手轻脚地跟进了三单元。

楼洞里黑,外面光线阴暗,楼洞里是一层冷冰冰的墨蓝色,染上了墨水一般。

楼层里的墙壁上浮现出一些小气泡,石灰墙皮鼓胀起来,好像楼宇内部的墙面患上了
皮肤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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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的墙壁上贴满了剪报,杂志上的,报纸上的,密密麻麻地浮在墙上,已经是墙壁
本身的纹理。黄枪压低自己的脚步声,他每过一个拐角就觉得更冰冷一层。到了二楼,赵
湘的家门贴了封条,一片静寂,那扇门好像百年里从未开过,一股压抑的寒冷就被挡在门
口。二楼周围的墙壁上碎剪报贴得更加密集,黄枪能闻到纸张发霉的味道,只是这霉味坚
固得像铁。这些细密的文字都出自一个死人之手,意识到这一点,黄枪就快速地走到了三
楼。

小区的楼房,在二楼有个台子,台子就是楼洞入口的顶棚,台子上方有块从三楼延伸
出来的水泥板,给二楼的台子挡风遮雨用。黄枪从三楼一半的拐角处,翻身到了那块水泥
板的顶棚上。从这里,可以看到三楼左右两户的客厅窗户。两边漾出灯泡的光,水泥板上
生出青苔,还有些破木板和罐子。他把靠在墙上的木板横铺在上面,身体伏上去。一股浓
重的湿气扑鼻而来,混合着苔藓和木头的腐烂味道,黄枪把下巴仰起来,睁大眼睛看着二
狗家的窗户。他企图听到一点声响,但里面连走动声都没有。

黄枪所在的位置,从地面上看不到,站在下面抬头只能看到水泥板的底面;从对面的
楼看过来又是一片黑色,加上这个顶棚上铺了一层黑色沥青,黄枪趴在上面跟木板没什么
区别。黄枪移动了下手掌,沾了一手泥,他正面都湿透了,凉意穿过薄衣服直侵脏器。

这一夜没有任何发现。黄枪等着屋里的人都睡去了,身体冰冷僵硬,才挣扎着撑起
来,他深吸一口气,翻进了楼洞的楼梯,拖着潮湿的躯体下了楼。他一路都感到心虚,体
腔好像被抽空了一般,任何一个人影的闪过似乎都能让他崩溃。回到家,黄枪把一套衣服
都挂了起来,栽在床上睡去。他在梦里都在想,为什么二狗家的人一句话也不说,什么反
应都没有?小峰的呼吸声非常柔软,小峰对着一堵墙,身体有些蜷曲,好像维护着正面的
狭小空间。

第二天,黄枪醒得异常早,他在路口等着二狗,可二狗并没有上班,黄枪就呼出一口
气。他断定二狗最近会一直在家里,一夜的观察让他坚信,他在这个压抑的家庭里根本无
心工作。这样他就能从正面的阳台和楼后的厨房客厅窥探二狗家。

夜晚,黄枪穿了雨衣,在怀里藏了一块垫子,他还犹豫要不要带个暖水袋,可想到水
袋会使行动不便就放弃了。黄枪进入三单元,为了让自己不关注墙壁两边咒语一般的剪
报,他直奔二三楼之间的拐角,翻身越到那个水泥顶棚上。黄枪把雨衣在身上裹紧,只有
小腿露出来。这块水泥板的四周有十公分高的沿子,整体像个很浅的水池,在两个角上分
别通有水管,一截短管子通向下面,雨水就不会堆积,会径直流下去。

黄枪听到电视的声音,那声音让他焦躁,电视声会掩盖里面的人声。但黄枪还是朦朦
胧胧听到了交谈声,二狗一家三口在平静地谈话。而对于这对常年争吵的夫妻,如此平静
地——并且三人都郑重其事地——聊生活琐事,不正常的。

你想读四中还是二十三中?这是二狗老婆对女儿说的话。

先考考,学校说考得不错可以去别的区上学。女儿说。

考得不错,是按名次?

是啊,排一下名次,前多少名可以让我们选学校。
你别有太大压力,你可以先告诉我们想读的学校。

黄枪听到这想到了小峰,想着小峰如果到了小学毕业的年纪能去哪儿,是不是还是应
该找个小学读。去学校,小峰想必要受气,虽然他不会告诉自己,就是告诉自己也不能做
什么。黄枪一直都为借读费的一大笔钱感到头疼,为什么读个小学也要如此多的借读费。
在黄枪走神想学校的事情时,黄枪突然听到了二狗的声音,那声音粗哑,比电视的沙沙声
还嘶哑,高过电视声传出来。

不行我找找关系。这声调又气若游丝,听着让黄枪的手一抖,擦到了一片苔藓,手指
变得有些黏。

你找找关系。

每年送点东西给学校主任,他会帮忙。

你,找找关系。二狗老婆一字一顿地说。

然后是万籁俱寂。

睡觉吧,明天还得上学。二狗女儿说。

又过了几分钟,黄枪听不到里面的走动声,窗户的灯关了。黄枪想,怎么都没有什么
关系。他还想听到一点关于赵湘的谈话,二狗也许难以启齿,但二狗老婆应该也很想知
道,那为什么不问?也许问了就会使这座楼裂开,裂成两半,裂出一个喷着鲜血的伤口。

黄枪翻过身来望着夜空,一片漆黑,小区永远看不到月光,灯灭了就是一片漆黑。他
翻过矮墙,路过赵湘的家门,心里腾起一阵巨大的恐惧,那扇有封条的门里不知道什么
样。黄枪感觉到尸体还在里面,尸体也许还躺在客厅里。以前的工厂宿舍里死过人,宿舍
里搬走了几个人,只留下一个人,死后过了几天被人发现,已经是巨人观,满地都延伸出
血管,那个身体变成紫黑色,撑起的皮肤上全是青花瓷一样的花纹。黄枪想赵湘的尸体是
不是也膨大到充满了整个屋子,把家具都挤碎,整个房间都是死去的赵湘的尸体。黄枪全
身有些痉挛,奔跑着回了家。他在床上瑟瑟发抖,想着自己再也不要去了,他想一直裹在
被子里。

也许就这样等待一个月,就可以知道所有事情。

睡到第二天中午,他醒来,就想着如何度过那难熬的半夜,恐惧感都被遗忘了。他带
了根细铁棍,又带了少许干粮。

从车棚里,黄枪看到了陈江。

陈江在做什么?那夜之后,陈江再没有找过他,他也基本见不到陈江出现在家门口。
陈江看看二狗家,就回了屋,然后又打开门,再抬起脑袋看上去。陈江是不是也注意到赵
湘刚死时没有被收走的袜子。那陈江现在想确定什么。黄枪定了定神,让自己先不去关注
陈江,那个油腔滑调的旅馆老板,在得知跟自己有关系的疯子是二狗的相好时,心里在想
什么。陈江不像小区的其他人一样冷嘲热讽,抱着旁观的姿态等着再次听到二狗夫妻的争
吵,陈江和二狗一样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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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傍晚的麻将摊上,从二狗被抓之后,这些人又神奇地恢复了精力。当一个人被杀,
而凶手却还未知的时候,是不是对周围人都会产生影响?那种影响是隐而不露的,它使人
在天黑之后会有一丝提心吊胆,只是这种提心吊胆非常莫名。所以当二狗落魄地回到小
区,小区的人又可以轻松地回归到生活里,并且带着对端午节皮影戏的期待。麻将摊的议
论话题已经从赵湘转到了二狗身上。

在黄枪的理解中,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是一个混沌的东西,它如同一小团浓雾,浓雾
有气场,人们路过它,或从中穿过的时候,会感觉得到。那时人体就像一个河底吸纳水流
的洞穴,有关的与无关的都吸纳过来,成为敏感的关联。当二狗从警局出来,他从几公里
外就察觉到了小区街口的麻将摊,麻将摊上有火山爆发时那样的火柱直冲云霄,二狗进入
小区时,被炙烤得难受。而麻将摊也会因为二狗的出现,暂时转变成另一个姿态,所有人
挥舞着手臂搓动桌面的牌,二狗的头顶上飞溅出岩浆沫,在皮肤上灼出疤。他又走得极
慢,他感受着那份滚烫感,如果没有,他觉得自己甚至不如一直浸泡在护城河里,水草缠
身,血液通畅。

麻将摊散去的时候,黄枪留住了赵大妈。黄枪想知道那天在二狗家贴条的人是谁,条
上又写了什么。

赵大妈一脸难堪,说她不清楚。

写什么不重要,写什么都一样。

那写了什么?

你看二狗老婆,她不出门,她不出门不是因为我们在议论她,是她觉得我们议论她。

你们确实议论了他们家。

赵大妈扭了扭腰。

你才来了半年,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我们,议论谁都一样,也不知道哪天轮到谁。
到谁了,谁会当回事儿,我们就是议论议论,我这么大年纪,难不成天天在家里等死?

黄枪就不说话了,他抬起头,看到楼层的正面,在四单元和三单元之间出现一条若隐
若现的裂缝,像根电线挂在上面。黄枪想说,我见过赵湘,你不知道一个跑得很快的人为
什么要跑得快,也许跑得快,陈江、二狗就追不上她了,她就是疯的时候都得跑得快,这
么轻浮地看她,不好。黄枪看着眼前的老太太,头顶上的头发像银耳一般,她微微驼背,
双腿也僵硬了,黄枪就说不出口了。

当夜,黄枪穿着雨衣和胶鞋出门。他的面罩一直是湿的,鼻腔里呼出的气让面罩的一
小块暖烘烘的。他在楼洞里就听到了争吵声,争吵声似乎惊扰了墙壁两边的报纸,卷起的
边缘唰唰震动。黄枪矫健地翻过矮墙,趴在木板上。每次黄枪离开,木板都会被黄枪的体
温熏得干燥些,经过一天的雨水浸泡,木板又重新陷入潮湿腐烂的状态。争吵很激烈,但
是时断时续,房间里的电视声也开大了些,黄枪基本听不清楚。黄枪屏气敛息,听到的都
是雨水打在木板上的声音。从屋里投出来的光线点燃了水滴,水滴又飞快地扎下去。

黄枪听到的意思是,二狗不承认自己杀了赵湘,也不承认跟赵湘有关系,他说自己是
去赵湘屋里送报纸,平时都会把家里买的报纸送给赵湘。二狗说的话像是在警局里说的,
是一个对于自己的说法,而且想了很久没有破绽。但没有破绽的话对亲近的人是没有用
的。亲近的人本就知道对方的破绽。

争吵声断断续续,让室外的黄枪听得更加连贯不起来,黄枪就把身体探出了那个水泥
顶棚。他看到四周都没了人,就壮起胆子伸头朝那窗户里看。客厅里两个人横着坐,雨珠
从玻璃上滚下来,黄枪还闻到从地面飘上来的粪臭味。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委屈。他为什
么没觉得自己阴暗,而是委屈,他想是因为这样跪在一个楼的半空中实在太难过。

从吵架声中,黄枪忽然辨认出一阵哭泣声,而那哭泣声又似乎离自己非常近。

黄枪循着哭泣声扭过头,见二狗女儿双手扒在那面矮墙上。

二狗女儿把双臂搁在冰凉凉的水泥矮墙上,目视着前方。

黄枪全身都绷紧了,像无数根拉长的弓弦,他看到二狗女儿的瞬间,如同被巨石砸了
一下,身体受了沉重的一击。为了不让木板发出声音,他从口袋里摸出橡皮泥,垫在木板
下面。只是他掏出来的时候,触碰到那个形状,赵湘在昏黄灯光下的影子又浮现出来。他
记得她说,跑吧,不对,是我跑得快了,是吗?

四个人走得不紧不慢,我对裘子怡说,你先走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被自己感动
得像水草一样摇了起来。而我让裘子怡走,也只是因为自己。

她摇了摇头。

对面四人的逼近压迫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是想走掉的,如果能拉着裘子怡一起走
的话就更好了。同时我又希望那四个人影是铁路工人。

我总是有很多希望。

裘子怡不能走,是因为她跟那四个人约好了?她能因为什么事被他们强迫到这里来
呢?看着裘子怡,我觉得她就像以前楼根底下的那棵洋葱花,过于纤细了。

等他们又走近些,我关于铁路工人的希望彻底幻灭了。猛子见到我,很吃惊。何铁则
好像预料到了——他怎么会预料到?他依旧那副死鱼一样的情。接着,可怕的事情来了。
冯涛和方弘毅毕恭毕敬地朝我鞠了一躬,说,沉儿哥。我在一瞬间蒙了,裘子怡站在我身
后,好像有一张薄得吹弹可破的纸在我们之间,我深深恐惧那张纸是不是要破掉。隔着
纸,还可以看着河底浓绿的颜色。

这两个人直起腰冲我笑。猛子靠在了栏杆上,他现在难道还不知道是我让他每天都和
这几个人纠缠在一起的吗?至少我是他必须和他们纠缠的一个原因。他朝河里看,一定也
看到了那半个在水面之上的龟壳。

如果没有裘子怡,估计我会默默走掉吧。但现在却有种要鱼死网破的冲动,而我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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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么?我看着何铁那张紫红色的嘴,像来自深渊的丑陋不堪的动物。为什么要到如此难
堪的境地?

何铁开口了,冯涛和方弘毅看着我背后的裘子怡,我想转过头去看一眼裘子怡的反
应,身体又动不了。他说,沉儿你走吧,有点事儿。

如果我不走,他会怎么样?他会像一只袋鼠一样蹦蹦跳跳到猛子身边,说,我告诉你
一个秘密。再跳到裘子怡面前,咧开嘴笑,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你面前这个人
的。

我站着的桥好像出现了裂缝,我颤巍巍地站在这里,不知所措。我把他推到河里是不
是会管用些,大家都掉进河里,桥断了,全都被河水冲走,冲到太平洋里,冲到飓风里。

冯涛摇着手说,沉儿哥走吧,现在没你的事儿。

我想回头看一眼裘子怡,一眼就好,那就能猜出她来这儿做什么。而此时我必须得走
了。桥又不会断,大家还是站在这里。

我把脚移了一下,又停住。我鼓起勇气转过身,看着裘子怡,她低垂着眼睛,一脸尴
尬,又抬头看我。

回家吧。她说。

我擦过裘子怡的肩膀,感觉裘子怡从那张纸中穿了过去,之后便距离很远了。

一路上,我都翻江倒海地想着他们会对裘子怡做什么。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控制不了自己的大脑,发现自己原本有那么多的美好都被何铁破
坏掉了,即使他与我毫无瓜葛,但当他那张鳄鱼脸出现在裘子怡周围,一切就都会回到原
样。他如同小区的一个标记,总是恰如其分地从后颈上插进去。我想着在他来之前我与裘
子怡单独相处的时光,接着何铁那鼓起的裤裆就充斥在眼前。我的羞耻感让我退缩和回
避。

我开始怀疑,羞耻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即使大家知道了又如何?只是想到裘子怡、
王天一,还有整个学校,我又好像被数百个毛线球捆住,皮肤勒得皱裂开来。我第一次坚
定不移地觉得,要把何铁杀掉,只有他消失,一切才能结束。

这个想法明确地萌生出来后,我便有了释然感,浑身轻松无比,好像已经完成了这件
事一般。我看着天花板上的管道,上面沾着水珠,地板上有几块湿润的地方,问题是,我
该怎样才能不被人发觉地杀了他?

跟猛子破裂是我预料之中的,但猛子的反应出乎了我的意料。

那个下午之后,所有人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包括裘子怡。我知道何铁肯定攥着裘子
怡什么把柄,以此来威胁她做什么。就像对我一样,何铁对我的威胁,不是让我做什么,
而是我什么都不能做。他享受那种控制,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就像当时对李明一样,他
知道,李明还会洗干净腿回来,然后他再来一次,这样整个教室都会属于他。也许他暴露
自己这种强烈欲望的时候过早,他可能永远都不明白,他连自己都掌控不了。

放学后,猛子加入了我和王天一回家的队伍,到了七号楼,王天一也没回家,我们三
人闲聊了一会儿。我没有想过还可以跟猛子闲聊,他也许不知道自己的立场,我也一直在
心里提防他,我避免跟他过多的接触。

前几天,河东有人结婚了,晚上,何铁带着我们几个上了人家的房顶。猛子说。

王天一看起来很关注他说的话。

上房顶干吗?

扒了瓦,看。猛子说。

他们轻轻挪开瓦片,透过几平方厘米的小孔,看着新婚的夫妻。

好看吗?我说。

猛子在地上捡了根树杈画圈圈。说,好看。

看见什么了?王天一追问。

猛子看看王天一,又瞧瞧我。我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当主任从他们手里摸出那几张黄
碟时我就知道了。他们看的,就是何铁在那天中午一直好奇的,因为他们想看,所以我被
窥视到那份羞耻。只是那天中午何铁没有看到,他对世界抱有巨大的好奇心,却不知所有
事物都可以从自身挖掘出来。

你知道你爷爷喜欢穿花裤头吗?猛子对王天一说。

王天一感到莫名其妙。

就是大的平角裤衩,上面全是各种花。

怎么了?

王天一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这时我笑出声来。王天一很窘迫。猛子说的是我和他在找王天一时,从楼下敲他卧室
的窗户,但看到他爷爷穿了一条五颜六色的花裤衩。他爷爷是个白白胖胖的小老头,在那
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那么好笑,笑得肺都疼了。

我们在房顶看到的,和那差不多。

猛子的玩笑没有让王天一觉得有趣。我猜想王天一也在为他爷爷的花裤衩害臊。

没从房顶上掉下去吗?我说。

没有,后来底下的人好像听到动静了,我们就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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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摔下去的。王天一轻描淡写地说。

你是不是也想看?我说。

王天一摆摆手。

看了又有什么用?

看了是没什么用。猛子说。

这样的聊天,其实并不让我感到轻松。我跟猛子都在回避那天下午在铁道上遇见的
事,他知道我有很多想了解的。王天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们还记得何铁在乒乓球台子上的那事吗?

我和猛子都笑了,只是都笑得不自然,就看着王天一继续兴冲冲地说。

太好玩了,何铁想什么呢?

我也想知道。猛子说。

这时谈话的氛围好像就变了,因为王天一眼中的何铁,对于我们意味着不一样的东
西。

我对猛子说,你们最近是不是很有钱?

猛子突然变得很谨慎,说,没啊。

猛子和何铁在一起,很可能是因为他们能搞到一些钱。他们从学前班里拉出很多金
属,工地上的钢筋条,这些拿去废品收购站,会换来不少钱。

就是挺有钱的,小卖部快给你们包了。王天一嘲讽地说。

就站那儿玩玩。

玩什么呢?

猛子把冰糕棍一扔。

这里什么时候有人管管呢,年年臭烘烘的。

王天一也不再惦记他想问的,皱了皱鼻子。

我环视四周,看到青靛色覆盖了整个地面,当楼上传来冲水声,下水道口就开始上
涌。十公分厚的石头井盖断裂成几截,已经不是水泥的灰色,被浸泡得乌黑。

修了也不好,地面都烂兮兮的。我说。
那也不能天天这么臭吧。王天一说。

我看着他们俩,说,我闻不到。

猛子舔了下嘴唇,说,你闻不到?

我说,对,闻不到。

我当然要闻不到,事实上我的嗅觉极其敏锐,所以一定要闻不到这些味道才好。把下
水道都通开的时候,地面上的水分被蒸发,呈现出更险恶的地貌。

里面掏出过奶罩子、西瓜皮,缺德的人太多了。猛子说。

王天一又惊讶了,说,那玩意儿都有?

有,什么都有,上次有个花裤头还漂出来了。猛子一脸严肃。

我就乐了。

谁的花裤头啊?王天一说。

我跟猛子都没说话。这时听到王天一的爷爷喊他吃饭。

王天一冲我们摆摆手,跳着进了单元。

王天一走后,只剩下了我跟猛子。我发现猛子的面孔还是很严肃,就感到气氛不太
对。

怎么能爬到人家房顶上看呢,过分了点吧。

猛子没说话。他就看着王天一进去的楼洞,眼睛一动也不动。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

你上次在铁轨那跟她干吗呢?

我知道他所说的她,是裘子怡。

碰上的。

猛子向后退了两步,蹲了下来,又拿起了那根冰糕棍。

你们呢?

猛子在地上画圈,很用力,土壤被刻出很深的印记。

沉儿,快毕业了,以后就装不认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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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猛子还是低着头。

我了解你,也知道你家的事,但你做得还是太过分。

瞬间,我觉得身体要炸开了,面前全是无迹可寻的东西。无法面对的时刻终于来了,
而这也许只是开始,我不清楚猛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猛子突然跃起来,伸出脚朝我肚子踹去。我用手抱住。猛子挥舞着拳头朝我打过来,
我什么都没想,抱着他的腿就朝着墙冲过去。猛子没站稳,我顺着他的动作摔倒。在这一
小片没被水覆住的地上,我跟猛子扭打起来。

猛子双眼血红,不断用膝盖顶,但是因为躺着,力量并不大。最让我奇怪的是,猛子
的这顿打,是我本该承受的,而我似乎比猛子的冲动还要强烈,还要暴躁。我感觉自己不
是在对抗猛子,而是何铁三人,在肉体的对抗中我几乎忘记了为什么要这样做。

很快就见了血,先是鼻子,再是眼角、嘴角。我们唯一的理性就是不能拿石头。

在猛子把我按在地上的时候,我看到王天一的爷爷从单元里出来,提着一个篮子,他
看也没看我们,就朝楼口走去。

猛子也看到了,他目视着王天一的爷爷消失在楼口,动作停住了,我的手脚也僵在空
中。我们是否都想到了那个穿着花裤头的白胖老头。没有。他走过去的时候,我有一种失
落感。想必猛子也是有的。

我跟猛子都坐在地上,背贴着墙。

你少跟她接触吧,何铁他们三个人中间也挺乱的,现在为了筹钱给她买东西,天天在
桥上堵人劫钱。

我用手背蹭着鼻子的血。我的鼻子很容易出血,出了也不容易止住,我把脑袋仰起
来,手指间的血液已经发黏了。

他们想太多了。猛子说。

是啊,都爬房顶了。

猛子的鼻血早就止住了。

你不要这么小心,没什么的。你别怕他们。他说。

猛子最后一句话说到一半给咽了回去。我还是听到了。那是小峰说过的吧,他们究竟
怎么看出来我怕他们的,我写在脸上了吗?我做了什么?

猛子站起来,腿还有些疼,就揉了揉,拍拍土,走了。

从那之后猛子便再没有跟我讲一句话,我也不能再跟他聊什么。猛子大概是第一个我
和他形同陌路的人。形同陌路是有无法解决的东西,也意味着无法真正陌生得起来。猛子
走后,我很后悔当时还手,而且把心里全部的愤怒都倾倒了出来。他打我的用意,我也是
过了很久后才明白,那时我已经搬走了。大约是几年之后的某天,我回到小区,看到风干
的地面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楼也被刷了石灰粉,被干干净净地遮掩住。我站在楼口,是以
前大家踢足球的楼口,此时还有一群小孩在踢球的记忆。感觉空间居然变得那么小了。我
弯下腰,好像看到一个足球滚过来,前面摆了两块砖头的球门。我接过滚到脚下的足球,
所有人的影子都消失了,只剩下从斜坡流下的水。当我知道真正的陌生时,突然体会到猛
子当时的行为的意义。他既无法原谅我,也可怜我,他与我住得近,了解得也多。他打
我,是想让我觉得在他那边,那件事已经解决。但没想到我还了手。他也许知道,我对他
没有什么念想,只是因为自己被侮辱的存在感占据。我把足球从地面上抛了过去。

我回家清洗了脸上的血迹。伴随着身体的疼痛,我觉得自己似乎有了拿着万能钥匙打
开这个小区住户门的勇气。我的秘密已经到了猛子这里,我需要了解其他人的,才能使我
减少一些羞耻感。但如果那么做,是不是会感到罪恶?何铁几个人爬到瓦房上揭瓦偷窥的
画面映出来,何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裤裆又膨大起来,被挤压的瓦片撞击出声音。我
一直轻视和鄙夷的何铁再一次嘲讽了我,我们做着相同的事情。相同的事情相同的事情。
我无法抹去自己身上的羞耻感,他们说得太轻松了。

去谁的房间?第一个刺激我的,就是二狗家。裘子怡和她父母生活的地方,这激起了
我的好奇心。我估算着他们的作息时间,白天上班,傍晚回家,周末全天都有人,我只有
在上课期间找机会潜入裘子怡家。

第二天上课,我装作肚子痛,在第一个课间请了假。我一路亢奋,走着回家的路线,
到了七号楼,直接走向三单元。

人头

二狗女儿遥望着对面的楼房,只不过四周全是黑暗,除了二狗家,零星有几家还亮着
灯光。

黄枪的脑袋没有被窗户里的光照到,他极其微弱地移动着身体,朝着墙根处移动,怕
身下的木板发出任何声音。他控制着全身的重量,压在木板上使木板不晃动,身体细微地
一点点缩动。二狗女儿没有低下头来看黄枪,她的身高没有到目光能完全越过水泥墙、仅
靠余光就能察觉到下面有人的高度。周围都是一片黑暗,即使这样,黄枪也感觉自己像是
停止了呼吸,他为雨水提供的遮掩感到庆幸。这几天雨水使他关节酸痛,但此时雨水使他
不至于被发现。黄枪想象自己是一片影子,贴着木板,贴着墙角。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完
全隐藏住了,才用余光去看二狗的女儿。

她在哭,面孔如月亮一般。

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一个面孔如月光般皎洁的女人向黄枪走近一步,清淡地说,
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每当想到那个一生只见过几面的女人,他都觉得心脏被拧毛巾
一样拧得生疼。他看着二狗女儿哭泣的样子,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在半空中的一个水泥
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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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会有泪水沿着水泥墙流下来,流到苔藓里,渗透进去。

接着,一声开门声之后,黄枪听到二狗呼唤他女儿的声音。女孩跨过几层台阶,回到
房间里。二狗能感觉到一个人在逐渐远去,温度在逐渐稀冷。关门声响过之后,黄枪听到
二狗的脚步声,沉重而滞缓。

二狗走向这个台子,黄枪刚才的紧张感又涌了上来,只是他没有停留,朝楼下走去,
走了十几个台阶就停了。黄枪意识到,二狗停在赵湘家的门前。

黄枪惊魂未定地把耳朵贴在墙上,事实上他早该做好被人发觉的准备,即使是安抚自
己的心理,当有人半夜朝着这堵矮墙靠近时,黄枪仍会因无法正常呼吸而感到胸闷,脑袋
里出现一阵阵蜂鸣声。

黄枪在脑海里思索着这块空间的位置,二狗面朝着赵湘家的门,他是看不到自己这个
方向的,想到这儿,黄枪扶着墙,胶鞋一点点灌力,直到蹲起来。他把双手从湿漉漉的矮
墙上抚摸上去,头也向上移动,他看到了站在赵湘家门口的二狗。

刚才的争吵,是二狗无法反驳的一次交锋,他对一切都无法反驳,所以他走出了门,
他也许没想到自己会停在这个被封死的门前。黄枪看到二狗伫立在快要结束的楼梯上,低
垂着头。两个人之间大约有五米,黄枪想,也许他离真相也只有五米。五米,已经非常接
近了。

二狗站立了一会儿,朝下迈了几步,忽然又转过身子,伸出手,触碰那两条交叉的封
条。他如同在抚摸某种东西,像抚摸女儿的头发,或抚摸一块沙发的皮。他朝前跨了一
步,从口袋里摸出某个东西,送进赵湘家的门锁里。

黄枪闭上了眼睛,身体松弛,大口喘着气。二狗家的灯已经灭了,小区里的灯都灭
了,周围一切都埋入了黑暗。他听着二狗小心翼翼地开门关门声,把后背完全靠在了墙
上。雨衣是冰凉的,质感发硬,雨衣的折痕会挤压皮肤,告诉穿着的人,你被包裹在另一
个世界里,你被遮蔽着。

黄枪膝盖着地,看向赵湘家的窗户,这个角度有些偏斜,黄枪向水泥板的边缘挪动。
挪动的距离越大,黄枪的悬空感就越强,水泥板越有断裂的危机。黄枪还是一寸寸挪动,
到了一个他可以看到赵湘家大部分客厅的地方。

屋里燃起了烛光,显然是二狗在赵湘家里找到了蜡烛,黄枪还可以看到火柴未燃尽的
星火掉在地板上,二狗不怕别人发觉他进来过吗?也许他从撕破封条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惧
怕任何东西了。二狗老婆并没有说她的境遇,但二狗想得也许更多、更压抑,压抑到他要
分裂出另一个自己。

烛光下,二狗脱了鞋,躺在沙发上,蜷缩着。他双手握紧靠在嘴唇上。

在二狗的时间里,他也许已经躺了一个世纪。当黄枪的双手撑得酸痛时,二狗从沙发
上坐了起来,穿上了鞋子。黄枪疑惑他之后会做什么,在这个充斥着尸体气味的房间里。
黄枪似乎看到了还在继续膨胀的赵湘的尸体迅速吞噬了烛光、二狗、蜡烛,将窗户挤压得
变了形。黄枪为了看得更清楚,身体的一半都探了出来,伸到半空中,如果他重心前倾,
就会一头栽下来,地面上流淌着粪水和雨水。地面有常年喷涌的下水道口,还有一个破裂
的石头井盖。

在烛光下,二狗跪了下来,黄枪看到那个臃肿的侧影,二狗双手十指交叉在胸前,眼
睛闭着。

黄枪眼前一阵眩晕,他马上缩回身体,把头枕在木板上,冰凉的雨水溅到嘴唇之间。

他看到二狗有些肥胖的身体坚硬地跪在地上,一个信徒的祈祷姿态在影影绰绰的烛光
下,二狗的脸全部埋没在阴影中,他一动不动的躯体仿佛已经在此长跪了一百年,整个房
间沉积着厚重的尘埃,浓重的灰色被吸入身体的各个角落。黄枪感觉到了七号楼的震动,
楼层的那道伤口砰然裂开,鲜血喷发,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如同被铲破的石油管道。液
体的震动令他战栗,一根血柱从溃烂的钢筋与水泥中直贯夜空。他想要躲闪汹涌而来的血
流,他全身的肌肉都瞬间清醒,他跳过那堵矮墙,朝楼下冲去。墙壁两边的泛黄纸张纷纷
摩擦作响,他再也不管谁会听到他的脚步声,他飞速地跑,地板震得脚踝生疼。血水沿着
楼宇破损的四壁流淌下来,覆盖小区地面上所有的污水。他看到小区的四周一圈高大挺拔
的围墙,砖头之间紧密成一体,他奔跑着,朝着围墙的一个缺口。黄枪的身体全部贴了上
去。他用手抓着碎裂的石头,指甲被劈裂开来,掌心被尖锐的碎砖刮开,刺骨的疼痛令他
衍生出巨大的绝望。他痛苦地想要扯开这一身的潮湿黏腻。

当黄枪终于把两条血淋淋的手臂撑在围墙的顶部,可以探出视线时,他将面罩扯了下
来,朝远处望去,在乌云黑压压密布的小区之外,另一座几十层的楼体中间也撕裂开一个
伤口,楼顶碎石飞离,那伤口带了皮肉的质感,他看到满世界的鲜血都在大地上翻涌滚
动,在一片深红色的反光中,他彻底眩晕过去。

我沿着楼道向上走。

两面墙上的报纸已经发了霉,霉味抵抗了从楼洞里冲进来的粪臭,我很难过裘子怡会
生活在这里。我知道这个时候楼层里的人基本都不在家。除了陈江,他正在院子里坐着
吧。到了二楼,我仔细听着整座楼的动静,确定没有任何人活动的声音,就掏出万能钥
匙,伸进锁孔里。门开了,我闻到空间里有人住过的气味,是淡淡的香气。

那股淡淡的香气,让我想起了在铁道上的裘子怡,她看着水底的龟壳,上面漂动着水
草。她极不情愿地看着远处走来的四个身影。

我轻轻关上了门。我不想知道她的事情,那些事情让她在何铁面前难堪。知道她的事
情其实并不好。我退了两步,想装作肚子痛回家。

可是我又闻到了那阵霉味。它好像沾着蓝色。

我朝三楼走去。敲了门,又迅速跑下半层楼梯。里面没有声音,我又敲了敲门。伏在
门上听,里面安静到似乎空气都凝滞了。我开门进去了。

我原以为,一个疯子的家该是又脏又乱,还会有各种混合的臭味。我看过小区里武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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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住的地方,是各种生活废弃物堆砌出来的一个家,给人的印象是,这些东西再也不会被
丢出去,它们在此扎根生长,永远不会移动。赵湘家里异常简单。我朝卧室的方向看去,
半张床,上面没有人。

正对门的是一张沙发,左手边是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楼,窗下是一张细长的桌子。
在沙发的另一侧也是一张细长的桌子,上面堆了好几层书,却没有书架。夹在沙发和桌子
的两个角落里,摞着同我一样高的报纸,报纸最下面是一层塑料布。即使有了塑料布,下
层的报纸也潮湿发黑了。屋里最凌乱的就是靠窗的这张桌子,上面摆了各种细碎的东西。
杯子里都是糨糊,还有大小不同的两把剪刀,捆着纸的刀片,报纸的碎片从桌上铺到地
面。

我走了几步,小心不踩到那些碎片。在厨房里,我看到许多瓶瓶罐罐——这个疯子也
有跟我一样的收集癖吗?她的收集品体积大了些,但数量上没有我的瓶盖多。

我进了卧室,这里有一个书柜,里面塞满了衣服,都叠得很整齐,看着好像也都洗
过。只是卧室的这张床很硬,床单白得过分,比我的床单还要白。在床单之下好像垫了很
薄的一层垫子,这样睡起来会不会酸痛?

我从这间屋里能看到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看到的都是已经知道的,赵湘剪报
纸,很多时候不正常,她会在深夜走在街头巷尾,捡一些东西回来。

在沙发腿下还有一个茶缸,里面沾满了烟灰。我了解了赵湘的一个秘密,她抽烟。我
失望地坐在沙发上,躺下时,这个洁净又有一点油墨味道的房间给了我异常舒服的感觉。
我全身都舒展开,沙发比我长许多,我可以躺在中间。

真的没有一点可探索的?我去翻了翻衣服,那些衣服很多也都是白色或灰色。其实我
并不怎么相信赵湘爱干净,我一直都很理智,但我的房间又很凌乱,陈江也不会收拾,他
也是个理智的人。他自己的房间除了用的东西不是捡来的,跟武疯子也差不太多。

这房间看起来太安静了,安静得好像不会有人打扰一样,令人极其平和。谁又能想到
这个房间的主人是一个疯子。后来我想起一件事就毛骨悚然。

赵湘就坐在那个靠窗的桌子旁剪报纸,一整天挥舞着剪刀,然后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贴
满整个楼道。她剪了多久?

一个人重复着一个活动,所有时间都耗在上面。我仿佛看到赵湘惨白的背影,手臂和
肩膀一动一动的,那把黑色的大剪刀在报纸上切来切去,切了若干年。整个房间都是报
纸。

我背上渗出冷汗来,就没再躺得住,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开门出去了。

回到自己的卧室,我觉得有点惨不忍睹,为什么她就有那么大的空间,而且又干净?
我盯着自己床头柜下的袜子,它们像虫子一样伏在地面上,我非常气愤。这一切都太糟
了。

我分析过自己为什么不去二狗家,因为我觉得连自己身上都会有那么多不想面对的事
情,对其他人,了解那么多真的好吗?何况我不想以了解裘子怡的某一部分秘密来填充自
己的羞耻感。我再次去敲赵湘家门的时候,在一楼听到她推开了门,就走掉了。我想赵湘
一定在废寝忘食地剪报纸吧,她剪那些报纸,再张贴出来,不断重复这种无意义的举动。
人都需要一个长期的行为来支撑自己不去考虑当下,跟我用万能钥匙开了很多人家的门想
的是一样的。从其中,人们获得了自己想要的,或者什么都没有,其实目的不在这。

在一个下午,我又跑去了赵湘家,这次是没有人的,我有收拾一下那一地碎报纸的冲
动。当我清扫完那一间屋子,有些疲乏,再躺倒在沙发上,一定轻松得不想再出来。

我想得非常好,但进了赵湘家里,就直接躺到了沙发上,直接到了轻松得不想再出来
的状态里。事实上我也想过打扫自己的屋子,想到深入了每一个细节,但我怎么会给一个
不熟悉的人打扫房间?

在那张靠窗的桌子上,我搅了搅杯子里的糨糊,已经不太湿润了,就加了些自来水进
去。窗帘是一层淡黄色的薄布,用手拨开,隔着清澈的玻璃,是楼后的大粪池。赵湘大概
每天就坐在这里,看一会儿书,开始剪报纸,再看一下窗外,她不看地面,也尽量控制自
己的余光不去扫视到地面。即便这样,天空也还是乌云当道,对面的楼顶也没有袒露出多
少天空。我用手翻着桌子上还没被剪开的报纸,有时政报,有当地的晚报,甚至还有外地
的报纸。看着报纸上刊登的那些奇闻怪谈,我的心情格外好。赵湘看着这些报纸,知道在
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也会有不错的心情吧。如果不是她忍受不了什么事情,又怎么会
疯?这些报纸也许能缓和她的心绪,不被束缚住。

因为太专注,我听到了家门钥匙伸进锁孔的声音。

我想跑去卧室,但看到还有几米的距离,就放弃了。在那一大摞比我略高的报纸后
面,有一层空隙,大概是为了防止墙壁上的湿气侵蚀报纸。我正好把身体塞了进去。那股
沉重而久远的霉味和油墨味让我感到自己已经被土埋了很久,我不能深呼吸,那样鼻子就
会有点痒。

脚步声。放篮子的声音。脚步声。脚步声。

报纸堆贴着我的前胸,那些折叠报纸已经相当坚硬,可即使坚硬,我也担心会从里面
钻出几只虫子。我的脑袋还能转动,可以看到沙发的靠背,还有对面的另一摞报纸。

赵湘回来后,我听到她走去了卧室,那张木板床咯吱了一下,四周便都安静了。

她睡了。

我试探着把脑袋伸出报纸堆,里面的空气让人胸闷。视角又变得开阔了些。我看到赵
湘的一双脚,脚和脚踝的弧度是一个极其放松的角度。在洁白的床单下,那双脚像是隐形
了一半,只有淡淡的阴影。床脚下有一双圆口布鞋。卧室里的一切,包括阳台上透进来的
暗调的光线,都像静物一般。

在我的身体尤其是脖子快崩掉的时候,我再也忍受不了被夹在墙和报纸之间,我以厘
米为单位,用手扶着沙发挪动。沙发在着力点下陷,也是以厘米为单位,这些细碎的声响
让我非常紧张。我的身体终于从墙和报纸堆的缝隙,挪动到沙发和报纸堆之间的空间里。

我杵在那儿,已经可以看到赵湘纤细的小腿。裤脚不规律的翻卷着,压在小腿下。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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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房间像一片松林,所有事物都各司其位,我不忍打破赵湘的睡眠,或者这份静寂。

我又想起五岁时的那次搬家,我站在街口的屋檐下,怀揣着红糖粽子。

红糖粽子只有早上才有的卖,是一种可以一天都沉浸在其中的美味食物,只是我会存
到下午才吃,让自己美味半天。我一贯有把好东西留着的习惯,这样,就不至于感觉自己
身上什么都荡然无存。其实所谓童年,就是一个轻易让人感到荡然无存的时期。

在我认真剥粽叶的时候,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我看着她的脚,趾间有沙粒。会
硌吧。她的小腿上也沾着泥点,被水冲散开。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年纪比母亲小一些的女
人。她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看着前方。我猜她也是来避雨的,但是作为一个成年
人,她怎么会找不到自己所住的地方?我在粽子上咬了一口,浓浓的红糖味道让嘴里一下
子就暖了。

我能吃吗?她对我说。

我舔着嘴唇外的糖汁,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心想这么大的人可真好意思。转念一
想,又觉得在这里避雨,是很容易感到寒冷饥饿的。我只好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今天最后
的存货,递给她。假如她吃了,那么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不出我所料,她开始轻轻剥粽
叶。于是我持着滴血的心,几乎一粒一粒地吃着手里的粽子。

污水好像渗进了她的皮肤里,以云朵一样的形状嵌在她的小腿上。

看着她用杏口啄食了一半的粽子,嘴唇还是干净的,我便问,好吃吗?

她冲我笑笑。

好吃啊。

我想好吃你还不感动得热泪盈眶些?

我住在二楼,你可以来找我玩。

她如此自然真诚地跟我说,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听人说她是个疯子之后,一次都没
有找过她。我至今也不明白,她是个疯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不可以去找她?为什
么会有一群人在我充满困惑的时候,教给我无数个至今想来都十分愚蠢的观念?而那些又
是谁告诉他们的?

我把吃得还剩一个大角的粽子重新包裹进塑料袋里,放进口袋。想着万万不能再动
了。

她已经吃完了,粽叶在地上的水流中漂着,两个边角翘起来。

你可以问我些事情,我基本都知道。她说。

你知道红糖是什么?
甘蔗汁煮的时间长了就红了。

糯米为什么黏呢?

她有些为难。

这个跟你解释你可能明白不了啊,你就当作它们天生就黏。

我看着她脚趾间的沙子,想她为什么不用雨水冲掉。

搬家了,不知道搬哪去了。

父母没告诉你?

没有。

她露出为难的神色,之后又笑了。

等等就好了。

等等?

不用急,等等会好的。

等长大就没这些问题了?

她苦笑着。

你现在的事情,等等就会好,等长大之后……她迟疑着。

等也不会好的吧?

粽叶已经漂离了这个台阶,到了柳树下面,被阻拦住。

我听到陈江叫我的名字,他在不远处推着自行车。我感觉到周围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我回头,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摊水,向下流淌,冲到粽叶上,粽叶勾开了
柳树,又漂走了。

陈江带着我回家的时候,我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我尝试躺在沙发上,把脑袋放在能看到赵湘的一端。我心里涌出困意,却也不太想离
开这间屋子。这个女人大概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凌波微步,我来到她的家里,见到
她,动机却带着邪恶。

敲门声传过来,是那种敲两下空一下的。赵湘的木板床又嘎吱作响,伴随着那声嘎
吱,我弹到了报纸和墙的缝隙里。睡眼惺忪的她也许根本没听到。

进门的人喘着粗气,一个敦实的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我又往墙角缩了缩,我看到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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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脑勺,应该是二狗。

这个点,你不怕别人看见你?

我来他们就不会来了。

你就别自以为是了。

二狗支支吾吾。

没有办法。

赵湘去厨房倒了杯水,二狗大喝了两口。

去卧室吧。二狗说。

我又感觉到非常不妙,他们去卧室要干吗?只是我没想到,传来了棋盘的声音。

二狗和赵湘在下象棋。

我脑子里好像听到了那天中午的呻吟声,隔着家里的两个房门,何铁在门缝外侧耳倾
听。

而这两个人下了好久的象棋,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溃裂开来。

其间我听到两人说了几句话。

搬走吧。二狗说。

大约在五六步棋之后,我才听到赵湘的声音。

我吧,去哪儿都一样。

比这里能好点。

又是五六步棋。

都差不多,和这里没什么不一样的,不要说得自己多出离似的。

二狗也学会了空挡五六步棋。只是他没再说话。

就在错落的棋子落地的声音中,我居然挨到了傍晚,屋内都飘浮起一片幽蓝色。

棋盘突然被扔到了地上。棋子散落。

二狗站了起来。

你干吗?
我先走了,你晚上别出去了。

听着二狗的语气,跟之前完全不同,跟哄孩子似的。

你干吗?

二狗出了房门。赵湘走到沙发前,喝干了刚才倒给二狗的水。

我真想知道,二狗为什么来这里跟赵湘下象棋,菜市场那明明有好多个老头,还有李
二士。

二狗走后,我听到赵湘喃喃自语:

车前子,小通草,白芷,紫菀,崖香。

掌苏,象贝,金樱子,寒水,蒲黄,茯苓皮。

长春花,郁李仁,风茄花,步渣叶。

水半夏,生查子,生查子,生查子。

我听到茯苓皮,知道她念的是草药名字。她念得非常动听,不是疯子是念不到这分寸
的,我猜想她可能每天看到这小区里晃晃荡荡的一池粪水,有了药池的错觉。

赵湘开门,又关门。天黑了。

我钻出来,瘫在沙发上,脑子里还回响着那些味药名。又好像看到她缩身潜入另一侧
报纸与水泥墙的缝隙,对我说,你是……红糖粽子那个小孩吧?

是。

糯米之所以黏,是因为比普通大米多胶质,混合于淀粉,遇水而黏。现在懂了吧?

懂了。

你知道家搬去哪了?

还不知道。

那就好。

然后地上又只剩下一摊清水,气若游丝地流淌着,地板被染成了深色。

很多年后我想起她的喃喃自语,那种逝去的、也许是世上最美好之物毁灭后的失落都
会在胸口迅速积聚,让我坚信人的绝望再也无法从身上剥离。这残忍的世界。

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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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中午,小峰把黄枪叫醒,黄枪穿着雨衣紧靠在墙面上,雨衣上满是褶皱,已经彻
底干了。

黄枪背对着小峰,小峰又伸出手推了推黄枪,黄枪身体冰冷,小峰皮肤上的毛孔紧
缩。

黄枪从床上爬起来,他把雨衣脱下,叠好,给自己接了一盆热水,把沾过热水的毛巾
敷在脸上,一股暖热感刺激着他条纹纵横的脸。

他围上了面罩,走出屋子。

小峰嚼着花生说,你看到了?

黄枪舌头还不太灵活。

看到什么了?

小峰噘起嘴,笑笑。

龙啊。

黄枪没言语,他感到身体沉重,就靠在门框上坐了下来。

你回来就睡,一定看到过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看到过。

不一样,我是仿佛看到,你也是仿佛看到,都不算看到。

有什么不一样?想看的,于是看到了,不挺好。

赵湘门上的封条被撕破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小区,嫚哥带着几个人来查,知道屋里没少
什么东西,就直接奔着二狗家去。

嫚哥后来告诉黄枪,二狗没有否认,他说是去拿点报纸。二狗的逻辑已经降低到跟他
小学即将毕业的女儿一个水平了,二狗似乎已经无法和成年人对话。嫚哥还说,没人管这
个,这是找死。

对封条被撕的事,最关注的人是李二士,他认为是二狗老婆撕的,二狗老婆想看看那
间房子里到底有什么,有什么能让二狗从二楼上到三楼,义无反顾。李二士把这些话说给
麻将摊听,麻将摊觉得很有道理,二狗揽下来也有些莫名其妙,通过赵大妈的传播,黄枪
想到精瘦的李二士其实是一只猴子精。

这只猴子在粪水池边撑着小伞,冻得哆哆嗦嗦,他轻飘飘地看着小区,以为自己在春
雨绵绵的弄堂里吹着穿堂风。其实李二士对二狗不闻不问,他就只看二狗老婆,那个身形
魁梧肤色黝黑的女人,李二士像是能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春天。春天,猴子们兴高
采烈地去树上种水果,在树干上刨几个小坑,撒上种子,等到秋天就可以有吃不完的果
子,满嘴甜蜜。李二士就是带着这种春天的视角观察着小区。
黄枪万万也没想到,李二士也被抓去了,而且待的时间比二狗还要长。

李二士被抓的消息,是二狗老婆说的。二狗老婆大概缓和了几天,就又去上班了,黄
枪有几天早晨没见到二狗老婆来推自行车,见到她时感到挺惊讶,但二狗老婆什么都没
说,遛了几步车就坐到了车座上。傍晚时,二狗老婆一脸高兴,见到黄枪后又把面孔板起
来,她把车子在车棚里停好,在门口对黄枪说,你知道二士给抓了不?

黄枪面罩下的眼睛肯定睁开了。

下午抓的,你没在这吧?

黄枪摇摇头,想着下午去了菜市场一趟,就那么一会儿李二士就给抓走了。

抓他干什么?

二狗老婆脸上的笑容突然很怪,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她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赵湘
家。女人用下巴指方向,显得极其粗鄙。黄枪心里还在想刚才的笑到底哪里怪,二狗老婆
就走了。

之后,黄枪去车棚里巡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嫚哥的侉子,就在车棚前等。他一连点了
四根烟,面罩被熏得烟味浓重。二狗是目前嫌疑最大的,陈江也有嫌疑,但是陈江根本就
不会犯案,陈江活得自由,他没有任何出口被堵住。二狗撕了封条,等于默认了他跟赵湘
的关系,黄枪想起二狗阴郁的面孔、阴郁的背影,觉得即使二狗没杀人,那也该一直调查
他。赵湘家一定有许多二狗的痕迹。警察那边也一定注意到了陈江那天所说的,他打听了
赵湘。只是李二士,他是一个无论看起来还是接触过之后,都让人觉得跟所有事都没有关
系的一个人,他就像一只猴子,人们看着它,其实是它看着所有人。他就只是看着,他看
得太轻松,过得也太轻松。黄枪越想越不对,他想到之前猜测过的软木塞,也许是李二士
被当作软木塞把这个洞给填了,只是为什么不是二狗暂时先顶一下那个软木塞?

嫚哥终于推着那辆侉子来了,见面就说,黄叔,车坏了。

黄枪回屋里拿工具。黄枪很兴奋,也许他能趁着修车的时候多跟嫚哥聊会儿天。车棚
里一般都备有几个打气筒,黄枪原来是做修理的,也能应付摩托车。

离合器坏了,我去屋里找找。

嫚哥接过黄枪手里坏掉的沾着机油的离合器,颠了两下,黄枪就出来了。

黄枪拧着钳子。

李二士怎么了?

嫚哥脸上露出难色。

不能讲也没关系,刚才碰到二狗老婆了,她跟我说的。

提到二狗老婆,黄枪心里一闪念,二狗老婆的笑容浮现在眼前,那个怪笑,是贪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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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宜之后的笑。

现在还都只是调查,这个事儿没有公开,也不能公开。

黄枪的好奇心被揪了起来。

所以就别问了。

黄枪把钳子扔地上,在一块抹布上擦了擦手。

我也不知道真假,李二士打过二狗女儿。嫚哥说。

打?

嫚哥被黄枪逼问得有些难堪。

性骚扰你听过吗?

听过,听过。这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嫚哥把身子靠在了侉子的副座上。

当时赵湘家里有打火机和烟灰缸,一些瓶盖,还有几个小玩具。

黄枪点了点头,他觉得嫚哥说得太慢了,想拿鞭子抽嫚哥说快一点。

这些小区的人都知道,不知道谁传的,都知道她家有什么。

还有一个校徽,我们都以为是赵湘捡的。嫚哥说。

她发疯的时候,有可能会拾些东西,挺正常。黄枪说。

我们也觉得奇怪,关键就是,二狗女儿的确被骚扰过,李二士还拿了她的校徽。

黄枪突然笑出声来。

他拿校徽干什么?别头上啊。

嫚哥一脸严肃。

李二士家里,还有校徽。

他有个儿子啊。

他儿子不在这一片的小学读。

黄枪在心里理了理,理顺了,大惊失色。

先修车吧。嫚哥说。
黄枪就回了屋,他翻找东西的时候把嫚哥的话在心里倒放了一遍,他想这个线索现在
才出来,必定是有人揭发的。能揭发的人,就一个,就是那个下午一脸贪了小便宜怪笑的
女人,这个女人在黄枪面前没有任何遮掩,是觉得不需要遮掩。

黄枪心里还有些疑问,只是没再开口,而且他觉得这里面有个说不通的地方,黄枪又
没想到是哪里说不通,他修好车后,脑子里像爆米花机器一样作响,那个不通的地方到底
在哪儿?

嫚哥走后,黄枪有些颓然,他想,如果自己能亲自问一问二狗女儿就清楚了,但他怎
么问?二狗女儿又怎么会跟他说实话?二狗女儿在雨夜里哭泣的眼睛,黄枪想如果不是出
生在这个家庭里,这个女孩的道路会不一样吧,只是现在似乎可以摸到她的轨迹,她自己
是不是也感到遗憾?

回到屋里,黄枪从抽屉里掏出很久没用的橡皮泥,那一大团橡皮泥上沾着一些面粉和
沙粒,他在脸盆里涮了涮,用抹布擦了,开始在手里摆弄。他已经很久没有摆弄橡皮泥
了,只有那天,他把橡皮泥垫在腿下。他已经快忘了自己之前的习惯:坐在家门口听着老
太太和更年期的女人聊东长西短,手里捏出来一个橡皮泥,看着它,心里就舒服些,感到
小区是平静的。赵湘死后,所有人似乎都添了一层谨慎,聊天的话语中这里遮一层,那里
再遮一块,说不清道不明,像是死了的人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或者凶手跟自己有什么关
系。其实这也只是一种错觉,空间上接近了,心理上也就接近,人和人都是互相干扰的。

黄枪想象着李二士如何去骚扰小学生,那个胳膊肘如同嵌了钉子一样的瘦小男人,在
身后攥一把伞,接近一个小女孩,然后他怎么做。想到这儿,黄枪觉得非常可笑,但李二
士又似乎和这种可笑的事情特别般配。他靠近那个小女孩,他一点点逼近,那张不像同龄
人一样皮肤光滑的面孔上攀爬着粗细不一的褶子,这张脸的逼近像魔鬼一样,李二士也许
面无表情,又或者带着另一种奇怪的笑容,那种能把对面的无力感像沙子般摧毁的笑容。

黄枪的手里把玩出一个形状,是一艘船。一艘在粪水上,淋着雨的帆船。

小峰的声音打断了黄枪的思考,爸,有人找。

黄枪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紧张起来,他眼睛向上瞟,看清小峰背后的人后更加紧张了。
对面站着的,是二狗女儿。

他急忙起身搬了把折叠椅,家里只有这把椅子是软垫的,黄枪打开椅子,用袖子擦了
擦,搁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二狗女儿走过来,说不用。黄枪放下椅子后,已经看不到小
峰,他朝门外转着脑袋看,也不见小峰的椅子。他就继续坐在自己的板凳上,用手心托着
手中的帆船。

黄枪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怎么了姑娘?

二狗女儿脸上强挤出笑容,她没说话,看着黄枪手里的帆船。

黄枪就递上去,二狗女儿接过来,用手掌温柔地托起来。那手掌托起来的动作不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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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黄枪的手是大油手,有机油和做饭的油,常年和金属接触,水分和柔软都被吸尽,剩
下坚硬枯燥的一根根手指。看着帆船,二狗女儿似乎想到了什么。她一定想到那个雨水连
绵的下午,她从家里跑出去,一路踩着浓稠的粪水,跑向自己的母亲。

二狗女儿把双手搁在膝盖上,托着帆船。

黄叔,前几天我见过你。

黄枪的脸色一定起着微妙的变化,只是对面看不到。

在哪啊?

二狗女儿低下头,盯着帆船。

我父母吵架那天。

黄枪感到身体有些瘫软,他实在想不到他躲在黑暗中,隔着那堵矮墙,二狗女儿也没
有刻意朝下看,居然还能发现他。黄枪不知道该说什么,夜晚的时候眼前的女孩目视着前
方,眼睛里不断有泪水滑落,但没有丝毫表情,那泪滴想必也是冰凉的。在黄枪心目中,
她的轨迹发生了变化。

你躲在那,是有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我也在那里躲过,以为谁也发现不了。

如果是在同一个地方待过,应该是比较容易察觉的,黄枪暗责自己没有提前想到——
这很容易想到,父母吵架,她又不想走远,躲在那是最好的吧原来那些靠在墙上的腐烂木
板是二狗女儿放上去的,藏在上面的那些罐子也是从家里带上去的。只是那个地方太潮湿
太寒冷,如果是冬天,那里就是一个被遗弃的角落,没人会察觉到,悬在半空中,像一件
飘浮的家具。

当黄枪感觉能理解对方的一些遭遇时,他似乎就坦然了些。他双肩松弛了下来。

我去那儿,是有些事情得做。

我这次来,是觉得,我们都看到了不想让人见到的样子。

黄枪心里一阵波动。生活会让人变得愚蠢、做作,越来越模棱两可,越来越失去形
状。而每一个小孩都有着玲珑的形状,有一份天然的能够洞察人的敏锐。他想,让自己看
见的,也不只是那个蜷缩在黑暗中颤抖的身影。

我想问问你,如果你是我爸,你现在每天会想什么?

黄枪缓缓低下头,手掌搓着裤子,他看起来很平静。

怎么说呢,你站在单杠上过吗?

没有,就是坐上去也不容易平衡。

你爸就是,我猜,想平衡着往前走吧。
二狗长跪的背影,似乎找到了还能让他躯体坚硬的东西。那个东西小区里似乎从来没
有过,所以黄枪看到了伤口。那同样是他自己的伤口,如果跪了一百年,那伤口就流了一
百年的血。

二狗女儿面露困惑。

你知道你爸做了什么?

他背叛了我妈。

黄枪沉思着。

也不一定。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我想是你刚才来的时候,认为能对我开口的那种觉
察吧。

二狗女儿的手指开始微微一动,她触摸着帆船。她在思考。她思考时的样子像月光。

二狗女儿又想开口,但脸上已经绯红。

李二士。她说。

黄枪会意地打断了二狗女儿。

我不相信我爸杀人。

你对别人说过,李二士打你?

二狗女儿低下头。

不是打。

我知道。

他看二狗女儿的样子,就知道李二士骚扰过她是真的,既然这是真的,那李二士去找
赵湘也很有可能。只是他还不知道二狗女儿想要说什么。

班里的同学都会折这种纸船,在小河里漂着很好看。

黄枪点了点头,他朝门外看去,天已经黑了。他听到小峰帮人存车的说话声。

我们这个年纪,太多的困惑了。她说。

是啊,太多困惑。也没法解决,后来也还是困惑。

二狗女儿朝后看了看。

天黑了,我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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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枪起身开了灯,屋里亮了些。

先回家吧,上学就行。

谢谢你。她把手里的橡皮泥帆船轻放在桌子上。

二狗女儿朝七号楼走去,消失在拐角口。黄枪注视着她。

如何杀死何铁?首先要把他和其他三个人分开,下一步就是如何不被人知道地杀死
他。我想最好的方式是利用护城河,何铁沉在水底,被发现得早,但是没人会猜到凶手是
谁。我甚至可以伪造他溺死的假象,即使别人怀疑不是溺死,那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三天里我都沉浸在臆想何铁的各种死法上,后来我发现构想太多会削弱我的冲动,就
确定了其中一种。趁他不注意,我用石头砸他的脑袋,再推进护城河里。石头肯定不会把
他怎样,但石头会让他昏迷一会儿,再掉进即便不到一米深的河水里,何铁也必死无疑。

在时机上,我可以在何铁和他们分开之后,把他带到河边,向他摊牌。没有人会怀疑
我,没有人会怀疑小学生。

我想,在何铁把我的事情传遍全班之前,他只是跟几个人说了而已,这几个人就是一
个集合三角形的顶点,迅速地,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我在护城河边上构思着如何杀死何铁时,看到河对岸站着一个秃头女人。

周五,过几日后就是周末,我跟王天一在小区的一片空地上弹溜溜球,之后方弘毅和
冯涛也参与进来。因为有王天一在,所以我没法拒绝,就四个人一起在地上弹。

玩的是过七龙,在地上挖七个洞,距离不同,从一洞到七洞,弹进去的难度是递增
的,过了第七个洞,再蹭到其他任何一人的球,就可以灭掉那个人。

我对溜溜球颇有手感,在学校很少有人比我准,高手弹,手不贴地,在半空中找点,
一个抛物线,指间的玻璃球砸到另一个一公分直径的玻璃球上,叫点蛋。两米以内我都可
以点到,但那天发挥得不好。点不准,就只能把手背靠在地面上弹。

发挥不好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心不在焉。我想问他们明天有什么打算,我想先演习几
遍,以便找到那个可以动手的机会,另一方面我还怀疑自己不敢动手。有很大的概率,我
会临阵退缩。

从下午玩到傍晚,我已经输了好多局,但那天我却不太在乎输赢。傍晚时我们挖的小
坑都被阴影填满,地面也灰暗起来。

在快散局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蹲在地上。我们找的是个荒弃的院子,除了泥土,就只
有些杂草,这一片空地上的草都被割掉了。
明天你们干吗?我说。

冯涛嘲讽地看了我一眼,说,明天中午找裘子怡玩,她爹妈明天都不在家。

不在家你们就去?王天一说。

怎么了?去玩怎么了?

方弘毅蹲在一边,他想说话,但是控制不了舌头,他的舌头在嘴唇上磨来磨去,他的
嘴唇已经和傍晚融为一体了。

接着我就听他们闲聊,我打着自己的算盘,我坚信裘子怡一定是被他们掌握了什么把
柄,所谓去玩,也是他们死皮赖脸地去找。

方弘毅却对我说了句话,他又舔了一圈嘴,说,你怎么看起来跟鬼一样。

我站了起来,说,有吗?

我很想看看自己的样子,在听了方弘毅的话之后,我甚至有些惊恐。手肘上起了一层
疙瘩。我为什么会惊恐?

方弘毅说完之后,另外两人都看向我,观察着我。在天没有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有一
小段时间,弥漫着那种让人非常压抑的灰色,在这种灰色里,这三个人投来了一种似乎带
着恐惧的眼神。我被瞪得有些生气,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在我抬起手的时候,这三个
人都站了起来,王天一还后退了两步。

我感到害怕,手接触到了额头,是温的,又顺着脸滑下来,好像没有什么异常。只是
我回忆不起自己长什么样子。记忆里,那是不断移动的模模糊糊的一团。可能只是在此刻
的记忆里,我回忆不起自己长什么样子,这是周围气氛一下变了的原因。他们三人到底是
在嘲讽我,还是真的觉得我在灰色的天光下像鬼一样?

回家的路上,王天一似乎跟我隔着跟平时不一样的距离,他一直低着头,不言语。那
个走动的步伐像随时要跑掉的样子。

顷刻间,我似乎明白了,也许他们都意识到我是个什么人,来自哪里,以及我身上的
秘密。我那因羞耻感而浑身飘浮的邪恶,在傍晚,他们都感觉到了。

想通之后,我非常难过。

这大约是我要提前杀死何铁的契机,我把对所有事物的不信任,以及所有事物对我造
成的不适感,都归咎在了他身上。如果不是他,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我会顺利毕业,度过
小学时光。时光在我这里好像突然少了一截,我在那种莫名丢失又不知失去了什么的惶恐
中,凝聚了所有的仇恨。

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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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小区里有个会功夫的疯子。人们称会使家伙会打人的叫武疯子,行为混乱但对人
无害的叫文疯子。

武疯子是个胖子,一年四季不穿上衣,露出沾着油污的臂膀。武疯子会作势,他腰上
要围一圈瓶瓶罐罐,连着一根线,有两米长,拖到地上,上面也拴满了铁罐子和碎布条。
武疯子比较准时,每天清晨六点,围绕小区每个楼走一圈;傍晚六点,再走一圈。走的时
候,身上的东西咔咔碰撞,丁零作响。听到这声音,居民就知道,武疯子来维护治安了。

武疯子大约三十岁,原来也是文疯子,后来被一群学生堵住,要他用脑袋拍砖头,不
拍不让走。武疯子知道疼,但被打就更疼,就用砖头拍了,拍了两下,不够狠,学生不乐
意。武疯子见学生两眼红光,也快疯了,为了安抚他们的情绪,武疯子就用砖头狠狠地朝
自己脑袋上砸了一下。滋出血,血盖住脸,学生们朝四方作鸟兽散。

从那之后武疯子觉得这样不行,就找电线杆,双手抱住,用脑袋磕。大家见到武疯子
练铁头功,都非常鼓励他,武疯子借此多混了些嗟来之食。但令人没想到的是,武疯子白
天晚上都在磕,脑袋上顶着几个大包,看着就疼。

武疯子一磕,就是两年。两年之后,他跟人说的第一句话是:忠义春秋。

武疯子的铁头功自学成才,成了之后,他就不再磕电线杆了,一磕,水泥杆就要裂
开。那时换了新一批学生,就每天看武疯子磕砖头,武疯子接过板砖,轻轻往头上一盖,
砖头就断了。时间长了,武疯子觉得学生搞不出新花样,就从小区离开了。

那之后,没有武疯子维护治安,所有少年就迎来了他们的动乱时期。而动乱产生的恶
意,伴随了所有人的一生。

黄枪在脑海里重复了一夜那晚二狗女儿来找他的场景,一遍遍复述,只是他还是觉得
有个点不对,嫚哥同他讲话,断开,接上,可有一个点是接不上的。

第二天,黄枪在门口刷牙,看到陈江开了旅馆的铁栅栏门。黄枪叼着牙刷,牙膏的腥
气刺得眼睛涩,他突然想到了那个一直连不起来的地方。当时陈江找黄枪,是为了让黄枪
伪造赵湘被杀的时候他们在喝酒的证据,因为陈江知道他跟赵湘的关系迟早也会暴露,实
际上就是说陈江没有不在场证据。而二狗,他也没有不在场证据。只有李二士有,因为当
天黄枪看到李二士像往常一样去上班,黄枪去买菜时,又在下午看到李二士在街口和一个
老头下棋,老头不断地吐痰,李二士非常专注。一个普通人杀了人以后,怎么会去街口下
棋?李二士自己也可以让人证明他在下棋,只是平时他都在下班之后才有些活动,而赵湘
死之时,是他上班的时间,他的工作不是在单位里待着,他做的事情需要四处跑,那时间
段虽然谁也不能确定他去了哪,做了什么,但要回到小区去杀个女人,再去看下棋,这是
几乎不可能的事情。除非还有什么证据,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是李二士杀了赵湘的证据。
所以,出现了校徽。李二士为什么会去赵湘家遗落一个校徽?也可能是之前遗落的,可如
果是之前遗落的,他性骚扰小学生做什么?

黄枪终于找到那个理不顺的点了,喜欢周末去公园溜达的二狗,没有人可以证明他那
天在做什么,陈江当天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这几个人却更可疑,所以怎么也不会轮到李二
士。二狗在警察局的五天里,也没说自己在那天干了什么。看到陈江的身影,黄枪觉得有
必要去问一问陈江是如何开脱的,他也许知道李二士的情况。
陈江似乎又恢复了以往意气风发的模样,大背头亮得像灯泡,皮鞋擦得油黑。

饭前,黄枪提着一只烧鸡去敲了陈江的院门。开门的是陈沉,陈沉唤一声黄叔。

小区里私下叫他黄叔的,也只有陈沉和二狗女儿了,只是陈沉在人群里还是喊他黄
枪。

黄枪觉得陈沉不是特别喜欢和小区的那群人待一起,他看起来有矛盾的地方。陈沉像
个长毛贼,头发凌乱,神情恍恍惚惚,好像随时都会闪动一下就消失掉。

陈江见了黄枪,表情有点不自然,可马上又热情地请他进门。黄枪进了院子,陈江让
陈沉去屋里拎酒,他们可能正在吃饭,就把桌子上没怎么动的饭菜也端了出来。陈沉兀自
打开大门,走了。

两人坐下来,陈江说今天还有点事情,不能跟他坐太久。黄枪没细问,想自己本来也
没有那么多要说的。

黄枪的碗筷没动,寻摸着怎么开口。自那次之后,陈江对黄枪刻意地疏远,见了,打
了招呼就转身回屋,黄枪也觉得疏远得对,这个时候,自己已经知道了些对陈江不好的事
情,说多了反而尴尬。

陈江做出一副兴致怏怏的样子。黄枪想着怎么能让陈江放松警惕。他想刻意说点陈江
不知道的事。就试探地问,你知道那个校徽吗?

陈江看着黄枪。

什么校徽?

黄枪见陈江似乎不太知情,这件事应该还没有传播开,嫚哥那边不会说,二狗老婆更
不会传。他能确定,也是很巧合地接触到了二狗女儿。

赵湘家的那个校徽,是李二士从学校的一个女学生身上弄的。

陈江一脸惊讶。

李二士?也难怪,他都杀人了。

黄枪知道自己已经有机会问点什么了,陈江不知道校徽的事是真的,但说李二士杀人
就是装给自己看的。

我也是听说,有女学生出来指认了李二士。

陈江给黄枪斟了酒。他眯缝着眼看着黄枪,他这双眯缝眼着实让人讨厌。人都有改不
了的习惯,大部分都让别人不太舒服。

你不知道,李二士撕过赵湘贴的破报纸。陈江说。

撕报纸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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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前面,可能没见过,李二士是经常去撕报纸,他撕下来不扔。我觉得他跟赵湘上
过床。

黄枪顿时在心里极其瞧不起陈江,他说出这句话时轻描淡写,轻得跟麻将摊上的人一
样与己无关,但陈江没有与己无关的资格。

这个事不知道让谁给告了,单凭这个就得办他,加上你刚提的什么校徽。他杀了人挺
合适。

陈江的嘴脸像极了一个腐乳瓶子,里面浑浑浊浊全是咸臭味。

挺合适,挺合适。黄枪说。

这下都轻松了。陈江说。

黄枪的碗筷还是没有动,他把酒杯举起来,陈江也抬起了手。

那你那事怎么弄的?

陈江吧唧了下嘴。

现在也能说了,那天我跟二狗在一起。

黄枪想着“现在也能说了”,所谓现在,就是没有二狗什么事他就能说了,他跟二狗一
定有什么还不能说的。黄枪再细问就不太合适了。

黄枪换了个说法,说,你跟二狗在一起怎么不早说,还找我?

你不了解二狗,他阴,他不一定搭理你。之后他进了号子,吃了苦头,我才说的,要
不他还不帮我。

黄枪深呼吸了一口。陈江的说法很合理,如果他没跟踪过二狗,就会信了。黄枪跟踪
二狗,每天就观察他,看着他,他觉得陈江在扯谎。这个谎又是怎么扯圆的,二狗跟陈江
待一下午不可能,二狗不会理这种人,二狗理陈江只有一个可能,因为赵湘的事气不过,
想找他算账。

你也别老掺和这件事,真让你掺和进来你又不干。

黄枪笑笑,摆摆手,说,我就听那边麻将摊天天聊,想摸清楚。

摸清楚跟你有什么关系?又落不到你头上。

黄枪想说,落到头上和落不到头上,对自己没有太大区别。黄枪觉得自己该走了。

跟你说,小峰最好抓紧上学,过了年纪不太好弄,他再晚就又迟一年。

我也头疼。
沉儿来的时候也不好弄,户口不在这里,学校那个鞋底子脸主任操蛋,还来我这儿搞
过,沉儿那事儿就办得容易了。你这个借读费,学校得交上去一部分,你给那几个人一点
儿意思,就办了。

我连好处也不好找。

你看着神神叨叨的,也搞不清主次,没事儿管这管那的,正事不管。

黄枪没想到能被陈江给教育了,心里很憋屈。那时候他领着小峰去学校,去三次,退
三次,像交一件不合格的商品。他也没想到陈沉的学校能靠他爸这么给顺下来,陈江生存
的招数还是挺多的。

黄枪又抬起头看着院子里的那一角葡萄,上面结了翠绿的一串,估计紫不了了,周围
叶子见黄,没有上次那么活气。

你话不多,我还觉得你挺投机的,人坏在话多,我也遭了不少罪。祸从口出,嘴就是
万恶之源。陈江说。

黄枪这次是真心笑了,眼前这人比谁都明白。诸多道理,明白又怎样,明白之后反而
就无顾忌了,觉得过了这条线也就是如此,反而不如困惑点,困惑点就会少伸触角。而
且,陈江的嘴的确长得不怎么好看,一个男人,嘴唇是薄的。薄的东西锋利,快,是万恶
之源。

黄枪出了门。

陈江看到墙角的那丛葡萄,突然眼睛潮了。此时黄枪已经走出去了几步。

小时候在老家,一群牛冲我来了,我踩着表哥跑了。年轻时都去东北闯,我把朋友老
婆卖了,跑回来,他人死在东北。欠钱,人来抄我家,我让老婆顶。以前我在塘子里钓
鱼,一条鲫鱼上来,钩子从鱼嘴里出来把我的手钩破了,我的老母亲用油纸给我包。

黄枪已经走远,他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头也没回,进了他的车棚。

陈江在院子里,用手捂着眼睛,在水泥封死的四方小院子里,他像一尊雕塑。

第二天,两个警察晃悠悠地来到黄枪的车棚,在门口站了会儿,见到了小峰。

你爸呢?

小峰装听不到,嘴里嚼着花生。两个警察低头看着小峰,朝车棚里走。

这样好吗?

中年警察咧开嘴笑了,说,好。

进了屋,黄枪正在洗菜。听到脚步声,就在身上擦了擦湿手,他抬起头。

你收拾收拾,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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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派出所的路上,中年警察说,李二士那边出了点状况,上头对案子挺急的。

黄枪的嘴唇咬出了血,他觉得自己的血是甜的。

再次来到那间水泥房,里面的人已经不像上次那样粗暴地对他。他在房间里站了一会
儿,一直站到傍晚,才盘腿坐在地上。

到了夜晚,黄枪尽量不回头看还蹲在墙边的长发青年和平头青年。两人身上全部露出
骨骼的形状。他们睁开眼睛,看到戴着面罩的黄枪。

你怎么又来了?

黄枪平静地说,这次可能出不去了。

这个是专门用作短期拘留的房间,可以听到隔壁窗户传过来的雨声。

那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我们不在这儿,是睡觉做梦的时候在这儿。

做梦来这里做什么?

也不是自己愿意回来的。

平头青年用脚勾了勾长发青年。长发青年忙说,他是被我拉过来的,他做梦也不想回
这里。

黄枪深呼吸一口,他好像闻到了菜市场的味道,在被挤到路口的过程中,他在人群里
被推搡来推搡去。

他想起自己有一段时间,每天都会去菜市场买菜,买几根芹菜,小卷心菜,或者几块
姜,那时他还没有调查那双袜子,每天就在小区里晃荡。他的视线从帽檐下面游荡出去,
看着每个人鞋面露出的一块袜子,或者裤脚短一截后露出的袜子。

小区菜市场的地面非常泥泞,两排摊子上,各有一个鱼户,菜市场只支持两家鱼户,
再要挤进一家,就会造成骚乱。两家鱼户和肉铺,让菜市场的地面变得黏腻,里面混合着
猪羊牛油,亮晶晶的,很滑。因为菜市场这样的地面,罕见有老人来买菜,除了个别几个
会压价的小孩,基本都是下班后的中年人。

充斥着中年人的菜市场,有着一种压抑的火焰气,每个中年人都不服气另一个中年人
的更年期。动物为了吓退对方,会将毛发竖起来,眼睛瞪圆,身体耸着。菜市场的人与人
之间怒目而视,人们为了强调自己的气势,都叉开两只胳膊,且龇牙咧嘴,鼻翼周围的两
块肌肉,即法令纹的起点时刻紧绷着。更年期加强了兽性。

来菜市场买菜的中年人,都是一家之主,是每个家庭里最凶悍最有权力的人,他们下
班后,会往衣服里塞东西,以膨大自己的体积来威慑对方。由于菜市场的地摊占路,且下
班后自行车横行,道路非常拥挤,人流缓慢,因为缓慢,就不会有泥巴飞溅到人们身上,
就减少了本该密切的摩擦。

菜市场里最嚣张的是骑摩托车的人,摩托车占据两个自行车的宽度,会给两边的人造
成拥挤,被挤到一边的人,心里会腾起杀气,他们立刻要让摩托车上的人看到他们身上那
一排大字:我从来不服气其他人的更年期。敢在菜市场骑摩托车的人,都不是一般人,他
们有自己的一套方法:首先,摩托车有比自行车更大的体积;其次,他们会先买猪肉,再
把猪肉横放在车把和仪表上,滴着血的鲜猪肉会散发出血腥气,加上整个摩托车巨大的体
积,势不可挡。如果看到摩托车上没有放各种鲜肉,说明此人不懂生存法则,骑自行车的
人会扭一下车轮胎,用力将摩托车朝前别过去,前面的中年人也会这样做。这样,摩托车
就被轰出了菜市场,空着手,孤零零地看着左右两侧满载而归的人群。菜鸟摩托车在这个
菜市场里永远无法买到肉菜,他们会被推搡来推搡去。

除了摩托车,更为嚣张的是骑着侉子的人。这些人,至少是处级或副所长级别,一般
的片警和税务员只能骑自行车。但侉子是很少见的,能骑侉子来的,绝对不会自己来菜市
场,侉子来,就说明菜市场里出了些事。

黄枪瘦小,还推着一辆瘦小的自行车,在人群里攒动,他低着头,扫过一个又一个脚
腕。黄枪感到自己被怀疑后有一点紧张,他想如果自己能找出凶手,扭转调查方向,也许
还能帮自己提高在小区的地位。也许。他对小峰的话不屑一顾:他们不会现在查你的。黄
枪没有智慧,他是企图融入群体的。

在提了两棵葱之后,黄枪遇到了一次不寻常的砍价。

在摩肩接踵的菜市场,砍价通常很简单,菜户报价,买户说一个心理价位,菜户在这
个价位上上下浮动一点,交易就成了。

黄枪见到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对着菜户说,两毛。

菜户头也没抬,低语着,三毛五。

中年女人非常气愤,鼻翼开始颤抖,她说,两毛,就两毛。

菜户低头收拾被挑得散乱的芹菜,说,三毛五,不买滚蛋。

中年女人一踹自行车脚蹬子,车被停住了,人流也停住了,大家屏气凝息地看着中年
女人和菜户。

中年女人说,昨天就两毛,今天你不两毛你就滚蛋。

菜户抬起头来,黄枪被震慑住了,杀气四射的眼神,一股彻骨的寒意浸透全身。菜户
铿锵地说,昨天,我也卖三毛五。

中年女人不甘示弱,挺起了胸,略微下垂的乳房挺出一团燃烧的火焰。她叫喊,两毛
你也赚疯了,不卖就赶快滚,赶快滚。

中年女人的一席话让菜市场的买户热血沸腾,认为有一个更年期级别比较高的人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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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争脸了。

菜户非常平静地说,我吃体力饭的,大家都是熟脸,不坑不骗,小区里做生意,都讲
个人情在。

中年女人的乳房好像被充了气,随时都要炸裂开,她喊道,还不坑不骗,我看你就是
宰人,你想宰我,我就不让你干了!

菜户吼,干你娘!菜户一手抛出一把芹菜,意思是让狗吃了也不卖给你。菜户的手维
持着那个抛物的动作,胳膊横在空中,好像手中持着棍棒。

中年女人看到菜户的架势,心中生了退意,前后的买户察觉到中年女人要丢脸,就重
新开始涌动,中年女人被车轮胎别了几次,享受了初来乍到的摩托车的待遇,她被推搡到
了菜市场出口,呆滞地望着远方。

黄枪想起自己也有在菜市场被人推搡到路口的时候,那一刻,一边是熙攘的人群,一
边是一座桥。

我恐怕出不去了。黄枪说。

坚持住。长发青年说。

黄枪困惑地看着他。

坚持住。长发青年说。

黄枪从怀里摸出橡皮泥,捏了一个鸡腿,递给他,说,你们太饿了,这个,可以望梅
止渴。

长发青年接过来,一脸笑意地说,我们的身体不饿。

黄枪说,如果自己能出去,还是最好找出凶手,在找出凶手之后,他想再买一本《子
不语》。

黄枪待在水泥房里的日子,每天夜晚,两个青年就会靠在墙角,什么也不做。在一个
清晨,黄枪被长发青年叫醒。他睡眼惺忪,没有看到平头青年,就问,那人呢?

你今天要出去了,他不想来送你,最好不要见面。

为什么?

他让我告诉你,不要总想着和别人一样,你把面罩戴在脸上,就已经被隔住了。自己
看好自己就行。

人怎么可以自己活呢?

长发青年起身,踹了黄枪一脚,又停顿了片刻。
因为太悲凉了。

长发青年把橡皮泥还给黄枪,橡皮泥已经捏成了一根骨头。

谢谢啊。

黄枪盯着橡皮泥的骨头,一言不发。

如果都是如此悲凉,他只想趁着赵湘死之前,去摸一下她的大腿。

中年警察把手搭在黄枪的肩膀上,说,因为有你的参与,我们加快了查案进度,马上
就快水落石出了。

谁是石?

不是你,也不是李二士。

黄枪嘲讽地笑了。

黄枪和李二士一起被放了出来。两人撑着一把破伞,回到了小区。只是没想到,迎接
李二士的,是二狗老婆。二狗老婆带着恨意从三楼跑到楼下,又操起那软软的苏南话,对
着李二士咒骂着。最令黄枪难受的,是站在一旁无助的二狗女儿。他想如果她真能像月光
一样挂在天上就好了。像月光一样,被一层乌云同小区隔开。

人头

李二士回来时像极了一只灰头土脸的老猴子,他不敢看任何人,因为没带雨伞,他不
知道该把手放在哪儿,就低着头踉跄着走。他甚至不能在众人面前跳起来躲避粪水,黄枪
看着李二士,李二士一定是觉得沾一点就沾一点吧,别跳了。

这个凶悍的女人在李二士心目中是否坍塌了呢?一个人失控就不会再显得强悍。黄枪
一直想不明白李二士究竟会对小女孩做什么,他肯定没有做极其过分的事,否则那些学生
的家长早就发现了,可他又能做什么?他也许只是像只猴子,扔两根香蕉过去,用糖果引
诱一下;也许根本就没做过什么,只是把校徽收集起来。校徽不够可以再买一个。

她怎么这么恨你?黄枪问李二士。

李二士摸了把脸。

她可能觉得我出来,二狗就有麻烦了。

二狗会没麻烦?

所以她揭发了我。

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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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亮出了两张牌,一张是校徽;一张是赵湘死的那天,二狗和陈江在一起。她不想让
二狗进牢子。

二狗和陈江在一起是假的。

是假的。李二士说。

黄枪突然明白了什么。陈江在那个酒局上的轻松,想必也是因为跟二狗老婆商量好
了,陈江只是想找个人帮他,但小区里没人会舍身帮他,深陷困局的二狗也只是为了帮自
己。陈江没有告诉黄枪他和二狗老婆的约定,他势在必得的样子也因为他坚信不是二狗杀
害的赵湘,陈江肯定知道二狗和赵湘之间更多的事情。只是他一直想找人替他做伪证这件
事,估计会害了他吧。他为什么一定要找人替他做伪证,或者是他杀害了赵湘?

你怎么被放出来了?

李二士面露难色。

很多事,不太好控制。我也控制不了自己,但我真没做什么。最难的是面对自己。李
二士说。

什么意思?

李二士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黄枪想到二狗老婆崩溃的那天,李二士在楼下佯装看热闹,从他家上
上下下几番来看二狗老婆,最后选了一个楼口,撑起伞,站在弄堂里。李二士还顾忌黄枪
会多想,就指指点点地说道几句。黄枪走后,李二士仍站在楼口,他听着雨中荡过来的柔
软的苏南话,听不懂,他知道自己在弄堂里,粪水成了清澈的溪流,苏南话软化了他突出
的坚硬骨头,让他几乎支撑不起整个身体。他在去警局之前是否还带着那把伞呢。伞上存
着那个下午的时光,打开,也许还会飘出雨声和苏南唱腔。

到了晚上,嫚哥主动来找黄枪。黄枪隐隐觉得,自己进警局跟嫚哥有很大的关系,他
是熟悉这一片地方的,如果在这一片地方找个人背黑锅,应该是嫚哥的提议。那他又在背
后调查什么呢?

本来很清楚的事,就被这些人搞得乱七八糟的。嫚哥说。

二狗在那天究竟干什么了?

其实问题就在这儿,我们抓他也很确定。他说他在那天下午一直待在公园里,看武
术,看跳舞,但我们去问了公园的人,没有人说看到他。他撒这个谎干什么?

你们怎么知道他撒谎?

这听着不像撒谎吗?你怎么知道他没撒谎?

黄枪就不能再说了,那听起来真的像托词、谎话,而且是不经大脑思考就编造出来
的。

二狗老婆也混,和陈江串通,她以为我们一直没理陈江,我们都是暗地里查的,就是
为了看他要干什么。陈江找过你吧,给他做伪证,他找过好几个人。

没找过。

二狗老婆妨碍公务,做假证,这事也不小。都是邻居,还不知道怎么弄,我就说她疯
疯癫癫的,也是没招,何况二狗也未必杀了人。

都想干什么呢?

谁知道呢。

二狗老婆知道李二士回来的话,二狗不一定就会判刑吧?

她应该知道,这个不清楚,得问问她,不过现在这个样子,没法问。

黄枪舒了口气,摸了摸侉子。

车还好开吧?

好开,上次多亏了你,但你也没白修,是吧?

嫚哥推着侉子进了车棚,出来时,他双手叉在腰上。

我从警校毕业,谈了对象,对象后来去外地了,回来后家里给找了工作,刚上了两天
班,局里扫黄,抓了一群小姐回来。在院子里站一排,一个年纪大点的上级,抓了一个推
进房里,他把那小姐往桌子上一按,扒下裤子就干。我不愿去上班,缓了好一阵。

黄枪不知道嫚哥为什么忽然说这个,他看着嫚哥的眼眶红红的。

我那对象现在结婚了,家里还催我。

你是该结婚了,到年纪了。

以后再跟你说,这也不好提。

嫚哥朝远处走着。

黄枪看着嫚哥的背影,想到自己还有事情没问,就小跑着追上去,拍了嫚哥的肩膀,
一边还喘着气。

李二士怎么就放回来了?

他那个方面不行。嫚哥有些自嘲地说。

黄枪没听明白,等着嫚哥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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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我们看了,是不太行。现在搬走了,告诉你也没事儿。

黄枪定在原地,直到嫚哥拐过另一个楼口。

黄枪在床上躺了下来,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群飞虫乱舞,过了一会儿,都静了,一片
虚空。他躺在床上,却感觉飘了起来,门框上挂着脏乎乎的竹帘子,他想伸出手摸一摸,
但他摇摇晃晃,控制不好身体,他飘到二层楼那么高,朝赵湘家阳台里看,一片墨水的蓝
色,什么也看不到。

楼口那棵柳树,原来柔顺地垂下来,此时已经显得干瘪,地上的小长条叶子没人扫,
打麻将的女人把叶子拨到一起。他又飘向七号楼背面的楼口,还没转弯,就看到污水已经
沿着这个小斜坡流下来,流得很远,流过了好几栋楼。在这片空地上,有几个小孩在踢足
球,穿着汗津津的球服,膝盖上有抹过紫药水的痕迹。

他强扭过身体,终于能看到七号楼的背面,这个长长的大池子里,漂满了白帆船,有
的朝西漂,有的朝东漂,沿着斜坡顺流而下,还有的停在原地。在浅浅的池子底,堆积着
沾染了污泥的船,被冲得破烂。黄枪看到李二士搬家时,卡车轧翻的淤泥还留在那儿,长
长的两条,延伸出了小区,在空地上留下黑色的印迹。

麻将摊的舆论导向了陈江一边,黄枪觉得这几个女人的直觉太滞后了,果然女性年纪
大了,直觉就会退化。当他再听她们讨论时,就不太相信这些人的观点。他甚至觉得,谁
杀了赵湘都可以,只要真实情况是那样就可以。

陈江并不知道有人一直在暗中调查他,黄枪还偶尔能听到他在院子里吹口哨。每个阶
段都有那么多所谓大的冲击,面对这些冲击的瞬间,人一定是蜷缩回某个记忆中。所以在
他极其窘迫时,小峰会对他说,爸,想要智慧吗?其实小峰说什么都行,只要与此刻的事
情无关,能让他考虑就好,即使小峰说,爸,想去亚利桑那吗?也可以,只要让他跳出此
时的桎梏。

黄枪头一次参与麻将摊,其他几个老太太也没有异议,赵大妈站起来让了位置,他还
向赵大妈讨了一把花生,他嚼着花生打着毛票的麻将,小峰就鬼鬼祟祟地走到他身边,抓
了几颗他放在口袋里的花生,说:爸,你也有花生吃了。小峰高兴地吹掉花生皮,送进嘴
里。

黄枪撑起双臂,摸了张牌,他看着小峰,面罩后的眼睛忍不住流出泪水,他说,是
啊,有了。

两个摊子偶尔聊几句别的,都是以打麻将为主,算钱算得极为精细。谁也看不到黄枪
面罩后的表情,他眼睛下的面罩已经湿了一块,天黑之后,布湿了也看不出来,如同地平
线上的一层浅云。

李二士很快就搬走了。

人头

从楼的后方看,三单元和四单元之间的那条裂缝好像又在生长了,可以填充进一个核
桃。如果房屋漏水的话,家里的墙壁上一定生满霉菌。

二狗老婆在阳台上放的模特变得干干净净,身子被正了起来,没了泥巴,剥落的油漆
就显得刺眼。

清晨,二狗老婆推着自行车去上班,停在黄枪身旁时,黄枪抬头,看她脸色还蛮好,
头发也梳理整齐了。

气色不错。黄枪说。

二狗老婆抬起头看着她家阳台上的模特。

我每天擦一遍,心情就好一些。

那改天我也买一个。

对你未必有用。

黄枪憨厚地笑了。

二狗老婆推着自行车轻快地走了。她又转头对黄枪说,你跟李二士熟吗?

也不太熟,怎么了?

二狗老婆低下了头,又抬起头说,我觉得,我成熟了。她溜着小步上车了。

二狗老婆看起来很滑稽,四十岁的臃肿臀部压在自行车坐垫上,整个人看起来像被时
间挤得松软的麻袋。

当天下午,黄枪在棚子门口看到小孩团着泥巴扔二狗家阳台上的模特,是麻脸与其他
几个孩子,黄枪没吱声。不知道哪个孩子扔的泥巴里混了石头,模特的一只手掉了下来,
掉到了陈江家的院子里,小孩们便作鸟兽散。

大概是二狗老婆从客厅里看到了没了手的模特,来到阳台上,摸着模特空落落的肩
膀,回了屋。

黄枪想,二狗应该是极不情愿下来的,但他也不太想老婆去楼下捡。二狗老婆的性子
是想要什么,就非要得到手。黄枪就看到二狗来敲陈江家的院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陈江开了门,二狗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陈江不知说了什么,二狗犹豫地进了院
子。

黄枪从棚子的镂空窗户偷窥着,他也想知道两人见面能说什么,能说成什么样。这两
人的关系太复杂,也讲不清楚。不过黄枪认为最不想接触对方的,还是二狗。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黄枪听到二狗大喊,我操你妈陈江!

那声音是喊,但是压低了,听起来又低又厚。黄枪就从车棚里钻出来,站到离陈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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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比较近的地方,仔细地听着。

你和我一样。陈江说。

跟你这种货色我不想说。

你先骂,但你一定得知道,你和我,是一样一样的。

我去你妈的。你是个瘪三,你是驴养的。

黄枪听着二狗好像憋不住要动手,但年龄碍在那,怎么都不会动手,但如此冲动也是
极少见的。

现在大家都没事了。陈江说。

我就操你妈。

你跟我急什么眼。

二狗抱着模特的手踹开了铁门,他踹得估计腿都快断了,铁门上浮出一个脚印,像钻
天雷一样的巨大震动声,二狗气冲冲地走出来。

我们都一样。陈江说。

二狗头也没回,全身都紫胀起来,那张国字脸变成了紫红色,像个大葡萄。黄枪知
道,二狗跟老婆吵架从不带脏字,他们一定说了什么对两人都很重要的事情。只是现在这
个状况,二狗已经被查过,又放了出来,他还能有什么很重要的事?

模特的手很快就被补上了。黄枪很难想象二狗能记着给他老婆捡那个模特的木头胳膊
回去。模特手臂上的裂缝里灌进许多水,也许内部中空的地方已经沁满了雨水。

二狗和陈江的争吵让黄枪感到困惑,他想多知道一些,再多知道一些。李二士走的时
候,卡车轮胎带着稀释的大粪在地面留了长长的胎印,延伸出了小区。

陈江是当天夜里被默默带走的。小区的人大都以为陈江像二狗和李二士一样,会再放
出来。大家对陈江都比较熟络,他好事,什么事都会掺和一下,逢人也都笑面相迎。在小
区里,人和人就该是这种关系,笑面相迎,小事帮一把,大事两不相及。如果当时大家知
道陈江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会去送一下行,这个送行不只是看热闹,甚至看热闹的成分
很少,就是单纯地见一面。陈江也还是会笑面相迎,即使他心中多少有不平,也不会在人
群里失控。人们不关注是谁杀了赵湘,只关注谁杀了人。但无论结果是谁,都会感到惊
讶,心里琢磨着,不太像。这个不像,那个不像,全都不太像,就像想不到自己会杀人一
样。其实都像。在黄枪眼里,日常的伤害积累起来,和杀人没什么区别。小区,就是日常
伤害连成一片的地方。

那天,嫚哥回来之前,黄枪做了一桌子菜,请了嫚哥,嫚哥没推托,就跟着黄枪进了
屋子。
黄枪也学着陈江,把小峰支走了。

黄叔,你以前到底是干吗的?

我以前在工厂里修机器。纺织厂。

这我都知道,不然你不会修这些东西,手巧。

后来厂里把我调去了西北,我在那里待了十年,西北不好,吃的全是面食,风沙也
大。

让你去你就去了?

我去哪都一样,爹妈过世得早,家里人没了,待哪儿都一样了。

是啊,我毕业后也还得回来。待在外面比待在这里舒服。

西北那时候还没有太大风沙,现在不行了,挑一人翻开眼皮子,里面都有疙瘩。都是
吹的。

你说的是砂眼。

这边是砂眼,传染病,那边不是病,就是硌出来的。

然后你就回来了?

我还去过新疆。

新疆我一直想去,不过太远了,远就不想去了。又是火车又是长途车,能把人弄死。

新疆是该去。

该去的地方也挺多,我上学的时候就该多去点地方,现在哪儿都不想去了。

新疆的人鞋子好玩,晒完瓜,在那穿着,舒服,到这里就烂掉了。

哈密瓜啊?

对,把哈密瓜掏空了,大小合适,再在鞋底上扎葡萄藤,太舒服了。

那边的羊肉不膻。

肉也膻,比这边好一点,天天吃就吃不出来了。

我这就快结婚了。

那你还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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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什么?对象是副局长的闺女。

好看?

挺好看。

过日子长了,就都差不多了。你不知足,还是因为岁数小。

也没办法,大家都这么过的,再找爸妈都不愿意。

与别人生活,我总结出来,脾气好就是好了,其他的不要紧。

我也这么想来着,不过还是想大学时的那个,天各一方。但想也是白想。

想也好。你今天没事吧?

没事。

我总觉得机会不多了。

你要走?

不是走,就是这么觉得。

嫚哥停了下来。

陈江在那天中午去了赵湘家,这就是他一直找人做伪证的原因。

他去干什么了?

赵湘下午被奸杀,我也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草率。

草率不草率,都跟我们没关系,就这样定下来了。

太草率。

那你信什么?

嫚哥的话让黄枪想起了二狗,跪在赵湘家的地板上,你愿意信什么?信什么都好,但
就是什么也不信。

是这样吧,喝酒吧。

黄叔,我一直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我是怕吓着别人。
我不是想看,我就想知道你原来长什么样,你说说就行。

比你的眉毛浅点,我鼻梁还蛮高,就是板牙有点大。

其实无所谓了。

是无所谓了。我就问你,是不是你一直调查,才让我从里面出来的?

嫚哥郑重地看着黄枪。

我想了很久,是谁杀人都不重要,但一定得是个特殊的人。黄枪说。

嫚哥陷入回忆。

黄叔,你记不记得有一年,老王家的葡萄藤一夜间都给虫子啃光了?

嗯。

我从楼上看到你打药,用簸箕把虫子铲走了。

嗯。

为什么?

因为我离葡萄藤最近。

不对。

什么不对?

你离得近,但最早看到的不是你,你为了不被人说。

是吗?

有些事,必须要你做。那些异常的事,都得你做。

黄枪盯着桌面。

但你为什么要表现出自己也想做呢?

陈江走后,赵大妈的儿子和黄枪,帮着把他家的旅馆招牌拆下来,里面的旅客也被请
走了。陈沉站在一边看着,什么也没说。黄枪告诉陈沉,可以先在他家吃饭,白天去上学
就行。估计过不了多久,会有亲戚来接走陈沉。黄枪第一次进了那家旅馆,里面没开灯,
黑黝黝的,全是各种人味。各色人来这里住,等第二天走了,人杂的地方就浑浊,这里已
经浑浊不堪了。想必以后会清爽些。陈沉看起来也不太关心他父亲的事情,这让黄枪疑惑
不解。招牌放下来的时候,他看也没看一眼。

二狗老婆上下班的时候非常高兴,有一次她看到小孩砸模特,就在七号楼前堵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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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着麻脸去找赵大妈。自那以后,模特上就只剩下灰尘了。

黄枪就在楼下看那模特,模特浑身光溜溜,是长发,一张脸万年不动,没什么表情,
平视着对面。他想到了赵湘,夜晚的赵湘,应该也是这种眼神。

他点了根烟,用烟在空中画了圈,模特好像隔着云雾,随时都要飘起来。

隔着云雾,一个人的身体从楼上坠落下来,砸到陈江的院子里。那声音厚重,又像一
个瓜摔开的撕裂声,还有瓜瓤飞溅到墙壁上的霹霹声。

陈江家的铁门砰然开了,陈沉目瞪口呆地走出来,他鞋底上沾了血,他走出门口几
步,几个鲜艳夺目的红色脚印刻在地上。

陈沉看到了黄枪,一脸惊恐,他颤颤地说,黄叔……二狗他……

黄枪的身体飘乎乎地走到陈沉家的院子前。地面上,有一摊白色和红色的像肉馅一样
的东西。一个笨重的身体死死地钉在地上,像一件家具。他双臂撑开,是一个十字。

楼上的人很快就聚集下来,来了警车和救护车,停在黄枪的车棚前。二狗老婆下来
时,人群中分开一个豁口,二狗老婆走进陈沉家的院子里,嫚哥在警察堆里拦住了二狗老
婆。

二狗老婆顺势倒在地上,她用手摸了摸地面,一手红色,又捂住了自己的脸。

从八号楼的窗户里探出许多脑袋,七号楼的阳台上也都站着人。

黄枪让陈沉先待在他屋里。他站在车棚门口,看着从地面到空中各个位置投过来的视
线。这些视线似乎使地面泛起了光,黄枪看着陈沉家的院子和门口都明显比周围要亮一
些。

黄枪想,这些人又想看什么呢?想看到红色,可是院子的围墙隔住了。王老头家的院
子里似乎也站着人,扒着两家中间的围墙。

对二狗的死,最耿耿于怀的是嫚哥,他一直念叨: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没关系了
吗?已经没关系了啊。

黄枪一直没有看到二狗的女儿。

二狗的尸体被拉走了,嫚哥和几个警察清扫陈江家的院子,水柱子喷上去,都流到下
水道里。黄枪看着他们清扫,疯了一样地跑到七号楼后。他在楼口焦虑地抽烟,他等了半
小时,红色开始从下水道井口泛上来,淡淡的、越来越明晰的鲜红色。直至红色覆盖了东
边的一片粪池。他突然想到,也许二狗在赵湘屋里祈祷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所以他才会看
到喷血的楼房,即便是不真实的。当一大片红色真的在眼前蔓延,他还是想不通,二狗跟
赵湘是什么样的关系。二狗的失控,可能不是因为他背叛妻子的羞耻感。他的失控是因为
赵湘的死。确定了这一点,黄枪不忍再看这一片红色。

一个下午,嫚哥打着伞,急匆匆地来找黄枪,说陈江想让他带着儿子见一面。
他知道陈沉受你照顾很感动。

嗯。

陈江刚关起来的时候,天天哭,后来不哭了,开始说自己的简史,牛群油纸什么的,
同事听了也都笑话他。

嗯。

他说自己在东北卖了朋友老婆,又对自己老婆不好。

嗯。

他还是挺想他老婆的,说要是她不跑的话,陈沉还有个着落。

嗯。

陈江不承认也没用,他中午确实去过赵湘家,对面三楼的那家人起先怎么也不肯说,
后来因为李二士实在太冤枉,又搬走了,就说了。

嗯。

中午去,什么时候出来这谁知道?他现在也不太折腾了。

嗯。

他听说二狗跳楼了才不再折腾的,什么都认了。人他妈有时候就是想不通啊。

我去叫陈沉。

好。我先走了,路你认识吧?

认识。

黄枪从屋里找了把大点的黄伞,带着陈沉,去关押陈江的警局。陈江要先在拘留所,
断案之后就押到市级的警局。

路上,两人静静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你准备点跟你爸要说的。以后见的机会少了。

陈沉点了点头。

你想什么呢?有你后悔的时候。

陈沉没吱声。

他会……关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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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罩后的黄枪一脸为难。

五六年吧。

陈沉笑了。

怎么可能?

你就当五六年吧。

黄叔,我能去哪儿呢?

应该会有亲戚来接你,你不是有姑姑吗?

会过得不好吧。

你现在过得好吗?

不太好。

离开这儿,应该会过得好些。

我还有很多事没做。陈沉吐出一口气。

什么事?

陈江没有杀人,所有人都不信。

我也不觉得是陈江。

其实,没人会信,我去派出所说过,他们把我轰出来了。

你是他儿子,当然没人会信。

我不是说这个,算了。我一会儿跟他说什么呢?

黄枪想了想。

你就叫他一声吧。

陈沉吐出一口气。

好。

黄枪坐在警局的板凳上,陈沉已经进去了。黄枪点烟,被一个片警呵斥了,他连忙把
烟掐了。他觉得陈江一会要告诉他点事情,应该是和二狗有关的。如果他不告诉自己,也
就不要再问了,在这个时候,似乎问什么都不太好。
陈沉出来后一脸木然,坐在板凳的另一端。

实在受不住了,可以抽根烟吗?你给我一根吧。陈沉说。

黄枪踟蹰着,想知道陈江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他还是把烟递给了陈沉,就进去了。

这是一张木桌,上面有些香烟烙印,陈江还穿着来之前的衣服,几乎能拧出油来。陈
江的眼睛周围有一圈密密麻麻的细纹,黑得像墨水的头发耷拉下来。他像个小学生一样把
双手规矩地摆放在桌子上,看着桌面。

陈江沙哑地说,二狗之前说什么了吗?

没有。

陈江心有愧疚,他也许觉得二狗的行为跟他有关。黄枪想知道那天他跟二狗说了什
么。

他去找你的那次,怎么了?

你看到了?

离得太近。

我也没说什么,就说了你和这个楼里的人都一样。

怎么一样了?

陈江抬起头,满眼的红丝,像是生出了鱼虫,团在眼睛里。

你跟赵湘什么关系?

黄枪摇摇头。

没关系。

我也不猜了,就当作没关系吧。

不想说?

你可以自己查查,没准能查出来。我开不了口了。再说,二狗得缠着我。

是你杀的?

是,都是。

黄枪注意到陈江的双手开始缠在一起。

我对陈沉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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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枪想,也许跟着亲戚更好过吧。

跟你说,小区的人操过赵湘的太多了。

黄枪怔住了,面罩瞬间变成了钢片,他的脸在抽搐。

总得有个人,填这条裂缝。

黄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径直走出去。陈江冲着他的背影说,我猜出你是谁了,你还
是别惦记这些了。

黄枪路过门口,没有管陈沉,就走进了雨里。他疾步走回小区,从家里摸出一个螺丝
刀和一把铁锤,走到七号楼,他径直进了三单元。

黄枪把螺丝刀伸进门缝里,用锤子砸上去,飞起一脚踹开了锁。

屋子里空荡荡,灰茫茫一片,他走进卧室,又走到厨房,只有些变形的罐子和破杯
子,角落里还有报纸的碎渣。他在几乎辨认不出的血迹上踱步,他不停地走,走得极快,
后来就跑起来。屋子的各个角落都回荡起他沉重的脚步声。他想要把自己跑成一块水泥,
一个能死在地上的东西。

在跑动中,黄枪感到一阵恶心,就蹿出屋门,对面的人本已打开门,立马把门合上
了。黄枪扶着墙壁,吐出浓烈的胃酸,那胃酸冒着泡,好像能腐蚀穿地面。

他用袖子擦嘴,一侧目,他看到手扶着的那片黄橙的报纸,他的瞳孔一下子扩大了。

在崎岖不平的墙壁上,他用手触碰着那些又膨大了一圈的气泡和上面翘起来的报纸,
一碰,竟然胀开了,里面是水泥和沙子的粗糙混合物。

随着气泡的膨胀,那些贴在墙上的剪报都翘起了边角,有的从中间破裂开,有的几乎
要掉落下来。

黄枪奔回家,抱着一桶水和几块布,还有抹泥铲,回到了三单元。他用布沾了水,从
一楼开始,沾湿了整面墙壁。水渍在纸层中蔓延、渗透,像一片片云朵飘在墙上,缓缓扩
散。

黄枪小心谨慎地用指甲撕着报纸,不让其破裂,一毫米一毫米地把它们扯下来。他扯
下一张就铺在地上,继续撕另一张。他的指甲缝里全是纸浆,地上的小纸片有的破裂开,
有的缺了边角。

楼上下来的人在黄枪身后说了什么,黄枪没有听见,他们便从纸张中间走过去,在楼
洞口看着黄枪。黄枪像一台纺织机器,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天黑之后,黄枪从家里摸了油灯。小峰看到他,问,怎么了?

黄枪没应,就穿过雨水走回三单元。
地面的报纸逐渐干燥,但还是潮湿柔软的。

两天两夜之后,黄枪清晨抱着一个纸箱子回了家。他把潮湿的报纸片重新摆在家里的
每一个角落,地面、桌上、椅子上,全是泛黄发灰的报纸。做完这些,他把纸箱搁在床
头,用手围起来,睡过去了。

在他昏沉睡去的时候,小峰就坐在家门口,看着街上流淌的雨水,天似乎越来越凉
了。小峰小心翼翼地以不踩破报纸的脚步,给黄枪盖了薄被子,然后跑到一单元赵大妈家
里吃饭。

小峰站在赵家的阳台上看着车棚,整个车棚有二百米长,清一色红瓦,只是红色消退
了。王老头家的院子,已经全是黄掉了一半的葡萄叶子。一条二十公分长的溪流连着每个
院子。小峰朝对面的楼顶看去,铺得草率的沥青沿着楼边淌下来一片,维持着流淌的态势
固定住了。

黄枪下午坐起来了,他走到门口,喝了几口水流里的水,回到屋里开始看那些报纸。
小峰从阳台上看到了他,只知道他把赵湘贴在三单元墙上的所有报纸都揭了下来,但不知
道他想要看什么。

傍晚时,小峰关上了屋门,帮人存车。嫚哥骑着侉子来了。

你爸呢?

屋里呢。

他撕报纸干吗?

不知道。

过了下班的点,小峰锁上了车棚大门,在嫚哥侉子的副座上躺下来。屋里的灯泡一直
亮着。小峰听着瓦片屋檐下雨滴的声音。

天还没亮的时候,小峰听到了黄枪嘶哑的哽咽声,一直到天明。天明后,小区依然处
在阴霾中。

小峰打开屋子的门,发现报纸都被收进了箱子里,黄枪坐在地上。地面上是条纹的水
迹。黄枪对着两脚间不成形的橡皮泥说,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他重复着。

黄枪的面罩不见了,眼前是小峰熟悉的那张三分之二都扭曲的面孔,还有因烧掉了眼
皮而永远闭不上的左眼。

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黄枪说。

小峰听得周身寒冷,说,爸。

黄枪回头看着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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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慢慢走到黄枪身后,从墙上举下龟壳,压在橡皮泥上。

黄枪伸手触摸着龟壳,那一刻,他看到龟壳之下衍生出一条巨龙,这条灰色的龙蠕动
起来,龟壳向前移动,巨龙的身体从门口钻出了地面,泥土从它身体上抖落,让石子和沥
青混合的街道震荡,地面如同莲花一样绽开。楼宇的裂缝撕裂开来,这个伤口因为积蓄了
很久,中间有温润的血液从里面流淌出来。

1996.10.13

第二天,我穿着陈江的雨衣,他好像早上就出门了,我把雨衣的下摆卷了卷,用铁夹
子夹住。然后在桥附近的一根电线杆后面等着何铁他们四个人。

因为下雨的缘故,河水汹涌了些,可以在岸上听到流水声。这件雨衣带着帽子,帽檐
拉低之后,没有人可以认得出我。为了预防突发情况,我还在口袋里藏了一把折叠刀。

他们走过来时,并没有猛子,我想,很好,有猛子的话我会心有余悸。

穿过泥泞的菜市场,这三个人鞋子上都泡了泥浆,甩出一串凌乱的脚印。

七号楼因为雨水的滋养,空地也都被污水覆盖,只能踩着砖头前行。在他们到七号楼
之后,我绕到东边的楼口,那里有堵墙可以掩护我。

我之所以从中午开始就跟着他们,还是想知道他们去裘子怡家里做什么,那未必是什
么好事,如果我待在家里,肯定忧心忡忡。只有一直监视着这三个人,我才会有万无一失
的安心感。我会一直跟着他们到傍晚,然后找机会杀掉何铁。

他们三人上了二楼,我看到他们停在门前,但裘子怡好像不在家。他们开始敲门。

在二楼台子上,有个水泥檐子,从那个位置可以看到裘子怡家里有没有人。我想是不
是该上去,但在想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不觉到了三单元楼口,我走到二楼和三楼之间的转
折口,用手撑起身体翻过去。

在这个台子上,如果我的雨衣不是深色的,大概会非常明显。脚下有块木板,为了不
让木板在踩踏中发出声响,我把木板都立了起来,这些泡酥了的木头手感很滑。我伸出头
看向楼道,只看到冯涛的背影。他们开始疯狂地砸门。

二楼赵湘家的门突然开了。

陈江从赵湘家里走出来。陈江在赵湘家里做什么?看到陈江的油头,我心里一阵恶
心。陈江朝楼下走去。二狗是去赵湘家里下象棋,陈江又不会象棋。陈江满面通红,似乎
很高兴,高兴得他连赵湘的门都没关。

我听到裘子怡家的门剧烈撞动的声音,陈江听到了,但他丝毫不在意。
我靠在墙上,基本能想象到这三个人灰溜溜地愣在裘子怡家门口不知所措的样子。我
一直都不知道他们来裘子怡家要做什么,而裘子怡当天又去了哪儿。

他们后来很愤怒,本打算往楼下走,但又有些恋恋不舍,嘴里也还嘟囔着什么。其实
他们的想法应该很单纯,想跟裘子怡待一会儿。又或者根本不是。

我盘算着等何铁三人走到一楼的时候,我就跳出去。但他们不再往下走了。

冯涛好像看到了赵湘家敞开的门,他说,看!

几秒钟之后,传来了何铁的声音,他说,是那个疯子家?

对。

他们进了赵湘家,并且没有像陈江一样忘记关门,他们把门轻轻带上了。冯涛想让另
外两人看什么?

我在那个水泥挡板上朝赵湘家的窗户看过去。

赵湘只穿了一件薄褂子,她细长的腿从褂子下伸出来。看到家里来了三个小孩,而自
己又没穿戴好,她很羞愤,想要赶走这三个人。

冯涛一屁股坐在了赵湘家靠窗的桌子上,他用手拨开了桌上的剪刀。冯涛挡住了我的
视线。

我几乎已经预料到何铁想要做什么,他想做的,就是他一直要看的事情。

我想起睡在赵湘家沙发上,看到她安详的双脚时,那一片油墨味和淡淡的霉味。这个
让人感到放松和舒服的地方,此时像这间屋子的窗户也被打破了,小区污浊的臭气充斥其
中。

而最让我困惑的,就是所有人传言的一个女疯子,在小学生的眼中,竟也不再是不容
侵犯的。甚至比同龄人的威慑力还要低。赵湘在这些人眼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看到赵湘把手伸到冯涛的耳朵上提了起来,她把自己当作了一个正常人吧,而她现
在并没有丧失理智,现在还是白天。冯涛一把推开了她的手。

赵湘想要获得一个正常成年人威慑力的举动激怒了何铁,当冯涛从窗口的桌子上跳下
来时,我看到赵湘褂子的领口被扯开,何铁还在撕扯她的衣服。

愤怒的赵湘抽了何铁一个耳光。但她的力气太弱了,她的胳膊比冯涛的还要细。

冯涛因为被拧了耳朵,捡起了沙发脚下的烟灰缸,他只想吓吓赵湘,何铁接过来,砸
到了赵湘的太阳穴上。受到攻击的赵湘当即摔倒在沙发上,方弘毅舔着嘴唇,扒掉了赵湘
的衣服。

赵湘挣扎着要站起来,何铁一脚踹到她赤裸的肚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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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额头开了口,一条刺目的红色从颧骨流向脑后。

何铁笨拙地脱了裤子。

我闭上眼睛,浑身颤抖。我一直没想过,假如自己要杀死何铁,是不是也如此残忍?
至少何铁在对抗我时,我不会像赵湘这般无力,她连隐藏自己无力的机会都没有。她赤裸
着成熟的胴体,展示了他们想看到的一切。

我急切地盼望遥远海边的钟声快点敲响,从远处荡过来,让我能够停滞在半空中,停
在一个没有穿透六层楼宇的梦境。

我的人生的终结点应该是在那个台子上,当我发现自己的下体膨胀起来,我再也忍受
不了这份从出生起就根植在身体最深处的罪恶。这罪恶蔓生出无数根须,丑陋险恶的根
须,舞动着,扭曲着,沸腾着,这些根须从我的所有血管里探出来,深深扎进小区的土壤
里。

绝望沿着我的锁骨到下体裂开一道伤口,当那爆炸一样的疼痛再也掩盖不了羞耻的时
候,我一头朝着那粪池栽了下去。

黄小峰

某一天,陈沉来找我,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我不知道他是觉得我很有智慧,还是认为
我相当可怜。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但具体从下水道里爬出来是什么感
觉,人们对传言是没有清晰认识的。在我的记忆里,那种感觉和我后来看到自己的孩子从
阴道里爬出来,应该很类似。

陈沉找我,他想告诉我一些事,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他说,如果是花,就可
以说;如果是人头,就不说了。

这是他理解的天意。这是一个小瘪三理解的天意。

结果,是人头。

我说,无论是花还是人头都是一样的。

那时候七号楼的裂缝已经相当巨大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能感觉到地底下那颗跳动的
心脏。扑通。扑通。

在那次喷涌之后,葡萄藤生长得极其旺盛,如同爬山虎一般,覆盖了半个楼。可惜它
还没有把整个断裂的楼包裹住时,这里就已经拆迁了。根须被扯断时,会发出霹的一声。

霹。

陈沉在二十岁的时候上了报纸,他被卡车轧死在马路上。看到的人说是他冲上去的,
还喊着,找到了。他什么都不会找到的。那时我已经搬到了城东。在他还活着的岁月里,
我希望他把自己的花好好珍藏着。
我时而会想起那个背乌龟的男人,他只来过一次,是他遗留下了死去的乌龟,又扔进
河水中,这些龟壳构成了我痛苦而漫长的童年。

我经常跑到王老头家,他家后院有一把春秋大刀,他说当年这把春秋大刀震慑古城。

王老头是个传奇人物,但传奇的是他的经历,他本身很可怜,老伴去世之后,他自己
待在那间古旧的房子里,没有任何人探望。一个人会在他人的记忆里留下怎样的一句话。
那个害他儿子死无全尸的女人,只留下一句:当初是我年少无知。便再也见不到了。

刚工作的时候,我还会去护城河公园遛弯,有一次碰到了武疯子。他在胸前挂了一块
木牌:忠义千秋。

对于那个年代以及之后的年代,我想,“忠义千秋”这四个字是最大的讽刺了。

也许,在我身上也不再保留什么。

初稿2011.11
修改20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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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剧本:大象席地而坐

1.朋友家卧室 晨 内——于城、于城朋友妻

于城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他前几天是这么说的,满洲里的马戏团有一头大象,它他
妈就一直坐在那儿,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欢坐那儿,好多人就跑过去,
抱着栏杆看,有人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

于城是个近三十岁的青年。一个女人半裸着躺在床上。

女人:“他跟我提过。”

于城:“怎么说的?”

于城穿上裤子站起来,走到阳台上抽烟。外面大雾弥漫。

女人:“踩着我裤子了!”

于城:“他怎么说的呢?”

女人:“跟你说的差不多。”

于城:“给我倒杯水。”

于城看向女人,女人在整理头发。

2.王金家 晨 内——王金、狗

一只老狗趴在王金脚边,王金坐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他好像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
是金属敲击玻璃的声音,哒,哒,哒,他头朝向屋外,静静地看着。

3.黄玲家 晨 内——黄玲、黄玲母亲

抽水马桶继续不停往外涌水,水漫到黄玲屋里,黄玲躺在床上睡觉,她立即坐了起
来,脚踏进了水里。

水漫到客厅里,黄玲母亲躺在沙发上,手垂在一旁。

4.韦布家卧室 晨 内(合并5)——韦布、韦布父母

胶带被拉扯出来,缠绕在一个擀面杖上。房间幽暗,韦布一层层地缠着擀面杖。
他咬断胶带,往外吐着沾在嘴上的碎片。他尝试着狠狠挥舞了几下,又垂头丧气。

他把缠着透明胶带的擀面杖放进书包里。

韦布看起来有十七岁,寸头。

外面传来韦布父母的声音。

父亲:“怎么这么臭?谁他妈开的窗户?”

母亲:“关了。”

父亲:“怎么不早点关?现在屋里全是臭味儿!”

父亲:“太臭了,一起床就这么臭,我操他妈的一天又开始了。”

韦布一脸厌恶。他母亲敲门,韦布走了出来。

5.韦布家客厅 晨 内——韦布、韦布父母

这是一间普通的三居室,屋子里看起来很满,各种杂乱的东西很多。客厅的桌子上摆
放着早饭。可以听到韦布母亲在房间里忙碌的声音。

韦布的父亲看起来年纪比较大,他穿着宽松的睡衣,胡须凌乱,看起来身体很虚弱,
他坐在韦布的另一边,一只打着石膏的腿放在一张矮板凳上。父亲在桌子上打开了三个药
瓶,旁边摆着八九粒药丸,他开始倒酒。

韦布坐下来,说:“厨房的窗户。”

父亲正在看一份报纸:“什么?”

韦布:“厨房的窗户刚才开着。楼下的垃圾没人清。”

父亲:“没你的房间臭,外面有什么都没你的房间臭。”

韦布开始吃油条。他的父亲厌恶地看着他。

母亲在客厅的柜子上翻找着什么。她说:“购物卡呢?”

韦布低着头:“不知道。”

母亲:“你前天用了,放哪了?”

韦布:“柜子上?”

母亲:“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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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布:“那不知道了。”

父亲打了一个嗝,说:“他偷走了。”

韦布摇摇头:“我没有。”

父亲:“他拿着卡,站超市门口,给人打八折结账,收了钱就去网吧玩。”

母亲看着韦布,说:“嗯?”

韦布:“不是。”

父亲看着报纸:“怎么不是?你除了去网吧还能干什么?狗东西。”

韦布听着。

母亲在把两个大包往外拖,里面是叠整齐的衣服。

母亲:“每人每天早上都要听你说一遍。”

父亲:“我说什么了?”

韦布喝豆浆时洒出来一点。

父亲放下报纸,对韦布说:“赶紧去跟你奶奶住,看见你就烦。”

韦布:“她屋里要是有暖气我就去了。”

父亲:“这里也没暖气,你弄得满屋子都这么臭,满屋子都这么臭!”

韦布站起来,去卧室背上书包,在校服外套上羽绒服。

母亲在外面喊:“拎下来。”

6.朋友家阳台—卧室 晨 内——于城、于城朋友妻、烧垃圾的人、中年男人

楼下是个垃圾堆,一个人在焚烧垃圾,黑色烟雾飘向天。一个中年男人举着一根棍
子,晃悠着走过来,对着烧垃圾的人喊:“谁让你烧的?”

烧垃圾的人:“那去哪烧?”

中年男人:“爱去哪去哪,小区里不让烧。”

烧垃圾的人:“这是小区的垃圾。”

中年男人:“聋了?不能在这儿烧!”

于城朝楼下喊:“就在这儿烧。”
中年男人抬起头:“你谁啊?”

于城:“就在这儿烧。”

中年男人:“你下来!你谁啊?”

于城:“我是你爹!”

女人跑到阳台上,她衣服还没穿好,就一把扯过于城来,关上了阳台窗户。下面的人
还在骂骂咧咧。

女人看着于城,伸出手指了指他,叹了口气,说:“你快滚吧。”

于城躺到床上,说:“我晚上再走。”

女人:“不行。”

于城:“为什么?”

女人:“我得去单位交报告,下午可能要开会。”

于城还掐着那根烟。他举着烟蒂说:“你点烟,有时候会沾上嘴唇的皮,然后烟蒂上
会有血,看见了吗?”

烟蒂上沾着薄薄一层血。

女人:“所以呢?”

于城:“因为你刚才没给我水啊。”

女人:“我真得走了。”

她穿上了裤子,但没穿上衣。

于城:“你就这么走吧。”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两个人警觉起来。女人站着,于城坐着,维持着固定的动作僵
持不动。

7.楼道 晨 内——韦布、韦布母亲

在楼道里,韦布和母亲各提着沉甸甸的大包一起下楼。

母亲:“你用购物卡去买烟了?”

韦布:“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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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那买了什么?”

韦布:“那张卡,本来就是你捡的。”

母亲看了眼韦布,想说什么又没说,朝外走去,把大包整理好。

母亲在楼洞口旁给一辆电动三轮车开了锁,车上还有几个衣架子和纸箱子,箱子里也
装满衣服,她把三个大包扔上三轮车。

韦布朝石灰墙上吐了口吐沫,然后用一根火柴棍在墙上搅和。

8.王金家 晨 内——王金、王金女儿、女婿、外孙女、狗

王金用手揉了揉眼。

这是一间老房子,看起来比较拥挤,房间里有的家具略旧,也有一半非常现代的家
电,看起来有些不协调。一个小女孩正在逗一只长得很普通的老狗。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靠在门框上,他是王金的女婿。

女婿:“我得讲明白学区房的概念,学区房的房价比普通住宅贵三倍,当然可以不去
学区房,就得去很差的学校,她还得受欺负,我不能让她以后去我现在待的烂高中。但想
去别的学校,就得买学区房,可便宜点的学区房呢,就是间小房子,我们不能都住在里
面,太小了,所以想让你去养老院,但你别觉得是嫌弃你,别每次提起来,都想着是我们
嫌弃你。”

王金,看起来有六七十岁,精瘦。这间屋子背光,里面除了床也摆不下什么东西,角
落里还摆放着一个旧的儿童车,上面堆放着玩具,挤占着这个小屋子。

王金的女儿,大约三十八岁,她在给王金外孙女压腿,外孙女疼得嗷嗷叫。

外孙女:“为什么早上也要压腿?”

王金女儿:“早晚压腿,就会跳得好。”

外孙女:“他们说我已经跳得很好了。”

王金女儿:“那就跳得更好。”

外孙女:“有什么用呢?”

王金女儿用力拍了一下外孙女的背。

女婿继续说:“学校从去年年底开始对家教管得很严,我之前在外面上课,还被自己
的学生举报了,私立学校倒是不管这些事儿,不过没编制,长期看也没什么保障。现在有
个机会,可以调到分校去,得争取。说是分校,其实是合并了外面的一个私立高中,工资
高,但是名头不好听。我还在想这个事情。”
王金:“养老院不让养狗,我去不了。”

王金女婿迟疑了一下:“好了,知道了。”

外孙女:“让姥爷给我压腿,他压得不疼。”

女儿气愤地说:“你觉得合适吗?她连做作业的地儿都没有,还得在你那个烂缝纫机
上写。”

王金:“这房子本来就是我的。”

女婿:“别这么说话,我说什么了吗?也不是第一次提了,逼你了吗?”

王金直愣愣地看着女婿。

9.楼道口 晨 外——韦布母亲、韦布、王金、狗

母亲骑着三轮车走远。

韦布的火柴一端沾上了石灰,他划着了火柴,朝天花板上扔去。他抬起头看。

楼道里的这堵墙上布满了裂纹、灰尘和各种痕迹。天花板上,还在燃烧的火柴倒着粘
在上面。上面有很多个被火柴烧过的黑斑,竖着只剩木炭的火柴。韦布看着那些火柴梗。

王金遛着只老狗从这个楼道里走出去,他回头看了韦布一眼。提着一个垃圾袋,扔进
垃圾箱。王金步伐很慢。

韦布家住在三楼,王金家住在二楼。

韦布又转头注视着街道。

【出片名】大象席地而坐

10.大桥下 晨 外(删)

11.小区街道 晨外——王金、狗

这条路上飘散着垃圾、废旧报纸、落叶。王金牵着狗行走。

12.楼道口 晨 外——韦布、黎凯

黎凯推着自行车,站在马路对面,冲韦布招了招手。韦布朝黎凯走去。

黎凯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文气得多,他非常白净,穿着格子裤、休闲登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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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马路 晨 外——韦布、黎凯、路人

黎凯推着自行车。这条路上散落着各种垃圾。

黎凯:“我刚看见你妈过去了。”

韦布看向黎凯,黎凯就不说话了。

韦布指着自行车:“怎么了?”

黎凯:“他把我车胎扎了。”

韦布:“那还推过来?”

黎凯:“不推过来,我爸就知道车坏了,看见可得揍我。”

韦布:“打算怎么办?”

黎凯:“不知道,看看他想怎么办。”

韦布:“买个手机赔给他?”

黎凯:“不是我拿的,为什么赔?”

韦布:“赔了这件事儿就能过去了。”

黎凯:“我不怕他的,真的。”

黎凯撑开衣服:“我在里面垫了东西。”

韦布:“你真厉害。”

黎凯:“我从家里拿枪了。他藏一个古董里,以为我不知道呢,我前年就发现了。”

韦布嘲讽地说:“枪?”他们路过烧垃圾的地方,还剩下冒着烟的灰烬,黎凯把一个塑
料瓶子踢向垃圾堆,接着他们拐入另一个路口。

黎凯掏出一把枪。

韦布:“这有什么用?”

黎凯举着枪指向自己的太阳穴,说:“试试?”

韦布看着黎凯,两人站在原地,静静地站着。

韦布用手把枪拨下去了。

黎凯:“你准备什么了?”
韦布从包里摸出擀面杖。

黎凯:“这什么呀?油条?”

韦布:“我爸以前用这个审犯人,不留伤。”

黎凯:“最好别碰他,他哥会找我们麻烦。”

14.女人家客厅 晨 内——于城、于城朋友妻、于城朋友

伴着敲门声,女人走向客厅的大门。她说:“谁?”

男人拎着行李:“开门。”

女人扣上最后一颗上衣扣子,开了门。

男人:“皮鞋忘带了。”

女人:“都在鞋柜里呢。”

于城站在卧室里,他一动不动。

男人就去扒翻鞋柜,找到两只,他看了皮鞋几秒,判断是不是他的,然后打算走。他
本来想就这么出门,但发现女人嘴上有个牙印。

男人:“家里有人?”

女人:“没有——你怎么回来了?”

男人:“来拿东西啊。”

女人:“你还走吗?”

男人:“什么?”

女人有点慌张:“你要留在家里吗?”

于是男人拎起一只皮鞋,先走到厕所看,又去卧室,还特意翻了翻衣柜。

男人走到卧室的阳台上,于城正站在那。

男人:“这皮鞋是你的?”

于城:“是。”

男人看了于城一眼,又回头看向女人,女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男人把手扶在眉心上,闭着眼睛思考。于城注视着男人的这个神态。有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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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拉开窗户跳了下去。女人冲了过来,趴在窗户上往下看。

于城看着女人。

15.楼下 晨 外——于城

于城跑得很快,他一只脚上没穿鞋,他捡起那只跟男人一起掉下来的皮鞋,穿在脚上
跑了。

16.黄玲家 晨 内——黄玲、黄玲母亲

黄玲一边穿衣服一边大喊:“厕所漏水了!”

她又喊了一遍。没人应。

黄玲母亲烂醉地躺在床上,桌子上全是化妆品,内衣内裤散落在地板上,都浮在水上
漂着。整个家光线阴暗,窗帘掉了一半下来,屋里脏脏乱乱。钟表显示的是早上七点。

满屋的地面上都流淌着薄薄一层水,从厕所漫延出来。黄玲的脚踩着布满水的客厅,
急匆匆走向厕所。

黄玲在厕所掀起马桶抽水盖,用手堵着,发现没用,水继续往外流。她长得很清秀,
一头清爽的短发。她开始找总水管,发现在马桶下方,她关了总水管。她把漂过来的衣服
踢到一边。

黄玲走到客厅里,用水洒在母亲脸上。

母亲:“这是什么?”

黄玲:“厕所漏水了,屋子全淹了。”

母亲朝客厅看了眼,说:“你弄的?”

黄玲:“第三次了,你要么找人修,要么就记住,用盆接水。”

母亲又躺回床上:“蛋糕在包里呢。”

黄玲走过来,打开母亲的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直径十厘米的已经挤烂了的蛋糕。黄玲
把蛋糕盖扔在一旁,任它顺着水漂动。

母亲躺在床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黄玲,看到那个挤烂了的蛋糕。母亲又坐了起
来:“你踩烂了?”

黄玲:“不是。”
母亲:“给你买的,你踩烂了?”

黄玲:“不是。”

母亲:“我走了两公里,没有24小时的蛋糕店,我脚都走烂了。”

黄玲:“不是我踩烂的。”

母亲又躺了下去。

黄玲坐在母亲对面,吃烂蛋糕,蛋糕的碎片掉了下去。她看着墙壁上的时钟。

母亲隔一会儿就睁开眼睛看她一眼。

黄玲母亲伸手往地上抓。黄玲在纸上擦了擦手,黄玲母亲抓起了地上的一份湿漉漉的
合同。

母亲:“把合同念一遍,我眼睛好疼啊。”

黄玲回到房间,穿上大衣,她从冰箱一侧拉出两个塑料袋,在玄关那套着塑料袋换了
鞋。

黄玲给自己塞上耳机,出了门。

隐约听到母亲的叫喊声:“你不把水扫了吗?狗玩意。”

17.黄玲家楼道 晨 外——黄玲、大白狗

黄玲戴着耳机,出了门,她大大呼出一口气,拎着书包走出楼道。伴着音乐声,她甩
掉鞋上套着的塑料袋,没走几步,她看到一只大白狗朝她跑来,想嗅一嗅。

黄玲退回楼道,在楼道的角落,一卷落灰的地摊里,她从里面抽出一根棒球棍背在身
后。大白狗闻了下她就走了。

黄玲放回棒球棍。

18.马路 晨 外——于城、于城朋友妻

女人从远处走近。

于城在等女人。

女人走过来。

女人:“警察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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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城把那张纸扔掉。他说:“知道我怎么想这事儿吗?”

女人深深吸进一口气。

于城:“他不是因为我。他过得很惨,因为你非要买这套房子,他每个月工资只剩两
三千块。”

女人抽了于城一个耳光,说:“谁要知道你怎么想的?”

于城:“两三千块能干吗呢?只能跳楼了。”

女人又抽了于城一个耳光,她眼眶红了。

于城:“我不觉得有什么,是他自己要跳的。你虚荣,他买单。”

女人:“应该是你从阳台上跳下去。”

女人哇的一声哭了:“我居然还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于城:“有人问你怎么回事了吗?”

女人:“不要再问我了,不然我就说是你把他推下去的。”

于城:“你现在在痛苦什么呢?丈夫死了?姘头冷酷?还是接下来一堆烦人的事儿?”

女人站起来,说:“他们打电话给他妈了,订了机票,她到了肯定找你,他就你一个
朋友,听见了吗?”她举起包狠狠地砸到于城头上,于城歪在椅子上。

女人疾步走了,一边走一边哭。

于城看着远处。

19.教学楼里 晨 内——韦布、黎凯、于帅、用手机拍于帅的人、拖把生、其他同学

韦布和黎凯朝教室走去,教室里有人坐着,有人靠墙站着,大家什么也不做,就愣在
那儿。

于帅站在教室门口,边用一把磨出锋刃的钢尺削门框,边嚼着口香糖。旁边一个人在
给他录像,于帅对他说:“等会儿传给我。”

一个学生推着拖把过来,不小心撞了录像的人一下。

黎凯:“他上次想打于帅,结果自己跪河边唱国歌。”

韦布:“你怎么知道?”

黎凯:“我在河对岸。”
于帅用脚蹭了蹭拖把,在学生裤子上从上抹下来,一条湿漉漉的痕迹。学生走了几
步,掏出纸巾来擦擦裤子,擦干净后,于帅又走过去,用鞋底从上到下在学生裤子上抹下
来。

于帅烫了头发,他校服裤上扎的腰带露出一截来,整个人看起来比较阴郁,走路八字
脚。

于帅看到了韦布和黎凯,他对录像的人说:“别关。”

于帅走到黎凯面前,逼近他,瞪着眼睛,嘬了两下嘴,说:“带了吗?”

黎凯:“我没拿。”

于帅:“是没拿,你偷了。”

黎凯:“没有。我什么也没干。”

于帅靠近一步:“所有人的东西都他妈搁那呢,你又不打球,过去干吗?以为我没看
见?”

黎凯:“我没拿,我不缺手机。”

韦布站在一旁,黎凯求助地看着他。韦布虚弱地对于帅说:“你看见什么了?”

于帅凑过来:“跟你有蛋关系啊!”

韦布就不再说话。

于帅用手指戳了戳黎凯的脑门,说:“你找他毛用没有,还不如找你爷爷,你爷爷不
是在练太极吗?”

黎凯看到教室里有人转头看着他,他用手拨开于帅的手,憋得满脸通红,
说:“滚……滚蛋。”

于帅装作一副惊恐的样子说:“我大课间再来收拾你俩,楼梯那等着,别让我找到你
们。”那个用手机拍于帅的人跟着于帅进了教室。于帅走进教室,踹了墙边的一个桌子。

于帅走后,韦布说:“我去赔那张破桌子。”

黎凯:“你说得对,我不该招惹他,该买一个新的还他。”

韦布直接朝走廊尽头走。

20.副主任办公室 晨 内——韦布、副主任

韦布进了门,他险些踩到地上的一个香蕉皮,抬起脚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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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主任正在吃香蕉。他看着窗外的操场,吃完一根,把香蕉皮叠好,轻轻放在桌子
上。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三个香蕉皮。

韦布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说:“这是桌子钱。”

副主任看着操场,把一个刚吃完的香蕉皮往桌子上摆上去,说:“学校快拆了。”

韦布愣了一下,然后说:“什么?”

副主任:“这是全市最烂的初中,那边新盖了一大片小区,要跟另一个学校合并到那
片儿,这个烂学校就没了。”

韦布:“那我们去哪?”

副主任:“你们该去哪就去哪。”

韦布:“你呢?”

副主任:“我呢,去新学校,换个办公室,很大。你们呢,就去全市最烂的高中上
学,一半人毕业后去市场卖烤串。”

副主任看着桌子上的钱,说:“你拿着吧,去网吧玩会儿。”

韦布伸手接过钱来。

韦布:“你怎么知道你会过得好?”

副主任捏起一个香蕉皮,做出好像要扔的样子:“把走廊上拖地的叫进来。”

韦布推门出去。

21.办公室门口 晨 内——韦布、拖把学生、副主任

韦布离开办公室。那个被于帅踹的学生一只手举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推着拖把来回
走。韦布朝他招了招手。

学生看着韦布。韦布对他说:“副主任叫你。”

学生推着拖把过来,说:“世界是一片荒原。”

韦布:“什么?”

学生:“这本书里说的,我很感动。”

韦布:“你很感动?”

学生提着拖把进了办公室。
接着门里传来有人“啊”的一声和摔倒的声音,然后是副主任哈哈大笑的声音。

韦布走了很远,仍然可以听到那不停的哈哈大笑的声音。

22.街道 晨 外——王金、壮硕老人、狗、抽烟老头、打牌女人、白狗主人、打牌群

这是几个打牌的人。沿着牌堆站在墙边抽烟的老头看到了王金。王金和从卡车里出来
的壮硕老人坐在两张破旧的室外沙发上,王金的狗趴在他脚边。这里的桌子椅子都是些旧
家具,就摆在室外的街道上,好像被割了房顶的客厅一样。

壮硕老人手里转着核桃,看着远处打牌的一个中年女人。

壮硕老人:“你情况挺好了,没把你轰到大街上。”

王金看着那个中年女人。中年女人借着揉腰的动作,把牌插进裤子里。

壮硕老人:“那个地方,以前敬老院改造的,吃的一般,能看电视,你要是抽烟得找
地儿偷着抽。我认识个打羽毛球的就在里面。你去那干吗呢?家里待烦了?不是有个小外
孙女老缠着你吗?”

一个女人跑了过来,说:“大爷,看见一只白狗吗?”

壮硕老人:“什么?”

女人比画着自己的腰,说:“这么大的白狗,见着了吗?”

壮硕老人:“没有。”

中年女人:“我在早饭摊子那瞧见过,往那边跑了,狗真大。”

女人:“往哪跑的?”

中年女人:“大桥。”

女人焦急地离开了。

壮硕老人对王金说:“你能看孩子吗?”

王金:“他们不让我看,我左手有时候抖。”

壮硕老人:“那你对他们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了,放心好了,肯定得走,惹急了连住里
边的钱都不给你出。”

壮硕老人从地上提起一个马扎准备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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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教学楼走廊 晨 内——黄玲、韦布

黄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韦布走过来,朝教室看了一眼,站在黄玲旁边,贴着她的肩膀。

黄玲:“赔桌子了?”

韦布没说话。

韦布看了一眼那个本子,说:“历史吗?”

黄玲:“对。”

黄玲:“怎么不进去?”

韦布:“我站一会儿。”

黄玲看着韦布,扑哧笑了。

韦布:“下午来找我吗?”

黄玲:“去哪?”

韦布:“猴子笼。”

黄玲:“不去,我有事儿。”

韦布:“什么事儿?”

黄玲:“你没事吗?干吗总去那儿?”

韦布:“……我也有很多事。”

黄玲:“什么事?不就是喂猴子。”

韦布:“不是。”

黄玲把本子夹起来,说:“你不该招惹于帅,他有个哥哥,每个学校的人都认识他,
他能弄死你。”

韦布低着头:“弄死正好。”

黄玲:“你到底想干吗呢?”

韦布进了教室。

24.教室 晨内——历史老师、韦布、黎凯、于帅
历史老师正在讲着历史课。韦布路过黎凯,紧张地看着他。

韦布走到一张坏了的桌子腿用绳子缠起来的歪桌子,坐了下来,然后哐当一声,倒在
地上。

于帅在旁边大笑起来,笑得肚子疼。其他人也笑起来,历史老师手里拿着粉笔,微微
笑着。

韦布躺在地上,急忙坐起来。

25.学校走廊 上午 内——韦布、黎凯、同学A、同学B、其他同学

随着下课铃,韦布和黎凯走到楼梯那儿,韦布提着自己的书包。

黎凯:“给钱了吗?”

韦布:“他没要,他说学校快完了。”

黎凯:“怎么完?”

韦布:“我们可能都得去卖烤串。”

韦布坐在阶梯上。

黎凯:“不会的,他骗你。”

韦布:“我知道,但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韦布拉开书包,确认了武器还在。

黎凯颠着脚,有点紧张。他说:“刚才和黄玲站门口干吗呢?”

韦布:“她说,他哥能弄死我们。”

黎凯低着头。

于帅和两个男同学走过来了。

于帅走过来,把手放在栏杆上,看到韦布,说:“你他妈还敢跟过来。”

于帅盯着韦布,说:“想怎么了(liǎo)?”

韦布:“他没偷你手机。”

于帅:“你又没在那儿,知道什么?”

韦布:“我知道他从不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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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帅:“那就是丢了?”

韦布:“可能有人捡了。”

于帅:“还没准让他爸捡了,他拿了我家什么东西让单位给开回家了?”

韦布没说话。

于帅指着黎凯对韦布说:“他又贿赂你什么了?让你这么激动?小心学校把你开回
家,让你们父子俩团聚。”

黎凯终于说话了:“算了,我给你买一个吧。”

于帅:“买个屁,里面存着东西呢。”

同学A靠着墙,说:“买一个就行了吧,给他个台阶下。”

于帅:“不行,他俩不是挺横的嘛。”

黎凯:“我们什么也没做。”

他说完看着韦布。

韦布把书包放下来,对于帅说:“你想怎么弄?”

于帅:“你俩跪下唱国歌,再赔个新手机。”

韦布:“不可能。”

于帅看着韦布:“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韦布:“没有。”

于帅:“那怎么敢多管闲事呢?”

韦布皱着眉,满脸通红,说:“其实你什么都不是。”

于帅:“那你是什么?你他妈天天穿得人五人六,以为别人不知道你妈在矿区卖衣
服?”

于帅说着又笑起来,周围几个人都笑起来。

韦布起身想往楼上走,于帅一把抓住他的书包,说:“让你走了吗?”

韦布死死拽住自己的书包。擀面杖从里面抖落出来。

于帅:“操你妈的,还备个擀面杖。”
于帅用力拽了一下书包,嘴里喊着:“你要死了!”

韦布看着于帅,两人之间绷着,韦布突然抬起胳膊一挣,于帅拉空了,他朝长长的楼
梯下滚去,楼梯很长,他滚到地面上,脑袋撞到墙上,重重的一声。

所有人围上去。走廊其他位置的人都缓缓聚过来。

黎凯吓得退了几步。

同学A过去查看了于帅,说:“叫人去。”同学B朝远处跑去。

同学A瞪了韦布一眼,说:“你完了。”

场面越来越混乱。可以听到不断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同学B带着几个人跑过来,拎着
拖把棍,说:“哪呢?”

黎凯想找韦布时,发现四周已经没有他的踪影了。

26.围墙 上午 外——韦布

韦布沿着教学楼边缘从另一侧楼口跑出来。他疯狂地跑着,跑得气喘吁吁。到了围墙
边,韦布翻过围墙,扔掉了手机卡。

27.韦布家楼下 上午 外——王金、老太太、大白狗、狗

王金牵着他的狗,走在小路上。他揉了揉眼睛。

路边有一张床,床上盖着塑料布,上面躺着一个老太太,身上盖着塑料布。

王金走过去看着她,老太太醒了,也看着他。

王金离开。

接着他听到自己的狗在叫,王金回头,看到一条大白狗跑了过来,脖子上有颈环,没
绳子。白狗站住,对着老狗吠,王金的老狗也不甘示弱,嚎起来。周围没有人,应该是那
个女人的狗。

王金拉着自己的狗要走,老狗叫了几声后跟着王金走,然后王金只感觉到一阵撕扯,
白狗扑了上来,直接咬向老狗的脖子,老狗身体力量不足,王金想推开白狗,白狗冲着他
龇牙咧嘴,王金后退一步躲开了撕咬。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狗被咬死了,地面上流着血。

老太太在一旁看着王金。

28.操场 上午 外(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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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围墙 上午 外(删)

30.于城家 上午 内——于城

于城在收拾行李箱。

他在打一个电话。

于城:“是我。”

女人:“换号了?”

于城:“没有,我出了点事儿,要走几天。”

女人:“真假?”

于城:“你今天做什么?”

女人:“我没空陪你,安排满了。”

于城:“没关系,吃个饭吧。”

有电话打进来。

女人:“什么声音?”

于城:“有电话进来。”

女人:“我说不行,今晚约人了,也谈得不好。”

于城:“地址发我,我可以等。”

女人:“好烦啊。”

于城:“对,活着就是很烦。”

那边挂了,于城接起另一个电话。

于城母亲:“你在哪?”

于城:“干吗?”

于城母亲:“于帅在学校被人打了。”

于城:“所以呢?让我打回去?”

于城母亲沉默了下,带着哭腔嘶喊道:“你为什么这么不要脸!你为什么这么不要
脸?为什么这么不要脸?”
于城紧闭着眼睛。

31.宠物医院门口马路 上午 外——韦布、白狗女主人

韦布拿着一瓶矿泉水坐在街上。背后是一排小商店,还有宠物医院。

丢狗的女人从宠物医院里出来,她抱着一小摞印刷纸,问道:“看见一只大白狗了
吗?”

韦布没说话,用手沾着矿泉水冲了冲胳膊肘擦出的血。

丢狗的女人比画着:“这么大一只白狗,见着了吗?”

韦布还是没说话。

女人:“问你话呢?”

韦布没反应。

女人愣了一下,说:“一看就是天天在外面晃荡,迟早让人打死。”

女人走开了。韦布把矿泉水瓶子扔在地上。

矿泉水往瓶口流着。

32.韦布家 日 内——韦布、韦布父亲

韦布调整着呼吸。他已经上了楼梯,站在家门口。

他进了家门,他父亲正在看电视,绑石膏的腿架在茶几上。

韦布:“忘带作业了。”

韦布进了自己卧室,关上门,在床垫下面摸了几把,又掀起来看。韦布开门对着父
亲,气喘吁吁地说:“我的钱呢?”

韦布:“我放床垫下面了。”

父亲:“没见过。”

韦布:“早上还在呢。”

父亲:“你有个屁钱。”

韦布虚弱地说:“那是我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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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你没有钱,你一分钱也赚不着。”

韦布:“那是我奶奶给的压岁钱。”

韦布回到房间里,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扔到床底下,又拿了几件衣服,和擀面杖
一起塞到书包里。

韦布父亲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手机来。

父亲听着手机,抬起头看着韦布。父亲对着手机说:“他没回过家。”

韦布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包里塞满了东西。

父亲捂着手机,对韦布说:“你要去哪?”

韦布冲出门去。

33.宠物医院门口 日 外——王金、扔塑料袋的人

王金用塑料布包着狗的尸体,从宠物医院里出来,他额头全是汗。

塑料布往外滴血,王金用手兜了兜塑料布。他看到韦布扔在路边的那个矿泉水瓶子,
捡起来冲了冲手上的血。

王金又走进宠物医院,说:“给我个塑料袋。”

别人扔给他一个塑料袋。

王金指着贴在玻璃门上的那张寻狗启事,问:“他家住哪?”

34.学校走廊 日 内——黄玲、副主任、于城、黎凯、李小丽、担架车人、其他同学

三个人推着一辆担架车,后面还跟了十来个人,在校园里跑着。

黄玲站在走廊,她刚从副主任办公室里出来。副主任朝走廊一头跑去。周围的人看起
来都有些紧张。

远处,于城气势汹汹地走来,他很烦躁,站在走廊里朝着副主任吼:“谁也不许报
警。”他朝待在教室角落的黎凯勾了勾手,黎凯颤巍巍地走过来。于城一把抓住黎凯的头
发,按了下去:“说吧,怎么回事?”两人去了一旁。

李小丽站在黄玲身旁,对她说:“太吓人了,那血还不让擦了。”

李小丽拿出手机,说:“有人已经把照片发群里了。”

李小丽突然哭了,她对黄玲说:“我们该怎么办?”
黄玲:“你哭什么?”

李小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黄玲:“你不用怎么办,跟你没关系。”

李小丽擦了擦眼泪。

副主任站在原地,抱着胸,对看热闹的学生说:“该上课的上课。”他看了一眼黄玲。

旁边几个女生撑着脑袋,看着黄玲。

35.副主任办公室 日 内——黄玲、副主任、于城

黄玲沿着走廊,走进了副主任办公室,反手关了门,坐在了椅子上。那个被水浸湿的
蛋糕箱子已经放在了一把椅子上,上面有一朵泡烂的花,黄玲看到了。

副主任正在收围棋,他说:“看见怎么回事了吗?”

黄玲:“没看见打人。”

副主任:“跟他熟吗?”

黄玲:“还行。”

副主任从自己椅子下摸过垫子,走过来,黄玲就起身让他把垫子放了上去。

副主任坐下来,看着黄玲。

副主任:“韦布为什么打于帅?”

黄玲:“于帅觉得黎凯偷了他手机,韦布帮他出头。”

副主任:“没这么简单吧。”

黄玲:“就是这么简单,你为什么要问我,说得好像多关心似的。”

副主任:“我关心不关心,这事儿都会找到我头上,上面也会找我,最后都会变成我
的事,学生做了什么都会变成我的事。”

黄玲:“你不管,周围也不会怎么着。”

副主任:“说得对,但我不管,就会给自己找麻烦。反正就是这个样子,出了事所有
人都会有麻烦,但事情还是一桩又一桩。今天得提前放学了。”

黄玲:“我妈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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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于城站在门口。

于城平静地说:“李主任,把韦布家的地址、手机号码都告诉我。”

黄玲有点紧张。

36.公交车 日 内——韦布、乘客

韦布背着包,站在公交车上。

一个人起身离座,韦布坐了上去,他发现地上有一张宣传单。他捡起来,看到上面是
一张中国地图,满洲里的位置那被圈出来,写着“端坐的大象”。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又看
向窗外。

37.楼道 日 内——王金、白狗男主人、白狗女主人

王金提着塑料布包裹的狗,在敲一户人家的门。不一会儿,一个男人开了门,他把眼
镜戴上。

男人:“找谁?”

王金:“你家是不是养了一条大白狗?”

男人:“你在哪见着的?”

王金:“它咬了我的狗。”

里面立即蹿出一个女人,她跑到门口带着哭声对男人说:“他见到皮皮了?”

男人:“皮皮咬了他的狗。”

女人问王金:“你在哪见到皮皮的?”

王金:“它咬死了我的狗。”

女人:“那皮皮在哪呢?”

男人问王金:“就是你提着的这只?”

王金点点头。

男人看了一眼塑料布里包裹的狗,然后用手拦住女人,让她进去,说:“把煤气灶关
了。”

男人关上门。女人隔着房门大喊:“快问皮皮在哪啊!”
男人:“你怎么证明,是我的狗咬死的呢?”

女人在门里喊:“皮皮不会咬别人的狗。”

男人粗暴地打断她:“别说话!”

王金:“今天只有一只大白狗在街上跑。”

男人:“那就一定是我家的吗?”

王金看着男人,说:“有人认识。”

男人:“谁?”

王金:“一个老太太,她见过你对象遛那只狗。”

男人:“那我得先找到我的狗,看看是不是它咬死的。”

王金:“我去过宠物医院,我的狗已经死了。”

男人:“你不用说这些,想要多少钱?医院的钱我不出。”

塑料袋里的血滴落出来。

王金:“我是来告诉你,我的狗让你的狗咬死了。”

男人:“告诉我干什么?你想要多少钱?”

男人声音越来越大:“你以为你的狗值多少钱?它也咬了我的狗了吧?我找你了吗?
你想讹我吗?你是不是想讹我?我前两天刚撞了个电瓶车,他都讹不了我,你拿这条狗来
能干什么?”

王金没说话,男人也没说话,两人站在那有半分钟,这半分钟极其安静,看不出两人
在想什么,这半分钟呈现出一个巨大的空洞。然后男人关上了门。女人在屋里发出啜泣的
声音。

38.公交车站牌 日 外——韦布

韦布下了车。

这是一片城中自建房,韦布朝一栋红砖楼走去。

39.红砖房屋 日 内——韦布、奶奶(尸体)

韦布走到最边上的一间屋子,敲了敲门,没人应。他轻声喊:“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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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书包放在地上,围绕着房子走,找到窗户,朝里看,屋里黑洞洞。他又喊了一
声:“奶奶?”

他走到一个炉子旁,从下面掏出钥匙。开门,有几只苍蝇涌出来。

韦布进到房子里。

房屋里阴暗潮湿,他开了灯,旧灯泡亮了。

他沿着房间走,进到卧室。卧室里极其阴暗,已经去世三四天的奶奶躺在床上。过了
半分钟,韦布走了出来。

韦布看到柜子上有几张他的照片,是踢毽子得奖抱着奖杯的照片,还有十几个人一大
家子的合影。他打开柜子,掀开抽屉里垫在下面的一层布,他又看了一眼卧室里奶奶的尸
体,然后拿走了布下面的钱。

韦布走出了门,锁好门。

40.平房区 日 外——韦布、韦布姑姑、韦布姑父

韦布沿着门外的路走了十米,上了楼梯。他顺着楼梯走上二楼,沿着走廊走了十米,
来到一户门前,敲了门。一个中年女人开了门,是韦布姑姑,穿着围裙,手里拿着一把长
勺,她说:“正做着饭呢。”她四下看了眼,说:“你妈呢?怎么没提前说一声。”

韦布:“奶奶死了。”

姑姑:“啊?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韦布:“现在你知道了。”

姑姑看着他:“什么意思?”

韦布:“没什么意思。”

姑姑:“你要不是没钱了会过来看她?”

韦布定在原地。

姑姑回头叫里面的人:“你侄子来了,说妈不行了,下去看看。”说完她进了屋子。

但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韦布姑父出现在门口,他说:“你不能走。”

韦布下了楼,他的姑父、姑姑也走下来。姑姑喊道:“拦着他。”

姑父想向前拦住韦布,姑父说:“你走不了,给他爸打电话。”
韦布跑起来。姑父、姑姑没有追,他们站在韦布奶奶的房门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韦布跑出平房区。

41.公交车 日 内——韦布、乘客

韦布坐在公交车上,公交车里挤满了人。路过了一座桥。

42.黄玲家 日 内——黄玲、黄玲母亲

黄玲在卧室里穿衣打扮。她穿了条牛仔裤和橘色的大衣。

她的母亲正在吃一份外卖。

母亲:“学校来救护车了?”

黄玲:“对。”

母亲:“怎么了?”

黄玲:“不清楚。”

母亲:“你怎么不清楚?那个叫韦布的打了于伟鹏的儿子,人在医院呢,他要吃不了
兜着走了。”

黄玲:“你高兴个什么?”

母亲:“我没高兴。”

黄玲母亲看了黄玲一眼:“别用我的粉底液。”

黄玲:“没用你的。”

母亲:“我的是成人的,化妆品都是成人的,你就不该用。”

黄玲:“没用你的。”

母亲:“知道你用过。”

黄玲母亲端着外卖盒子,站在黄玲的房间门口,看着她穿衣服,说:“别怀上孩子
了。”

黄玲怨恨地看向母亲。

母亲:“我就是直说,我有个同事,就因为没提前说,最后弄得很麻烦。”

黄玲:“你恶心不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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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装什么呢?”

黄玲:“把我描述得恶心让你很爽吗?”

黄玲母亲把饭盒扔了过去,盖饭洒得黄玲浑身都是。

黄玲来到洗手间。母亲在客厅吃饭看着电视。

黄玲对着镜子,看着肮脏的自己。她用手把菜拨到马桶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

黄玲:“恶心。”

43.台球厅 日 内——韦布、台球学生、台球收银员、于城、于城跟班

台球厅的门打开,韦布走进去,远处有几个学生在打台球,看到韦布,所有人都看向
他。

韦布径直走向柜台,收银员是个女孩,正在手机上看动画片。

韦布:“我有根球杆在这儿。”

女孩从柜台下面掏出一根说:“是这根吗?”

韦布:“不是,公爵A。”

女孩:“我分不清。”她又拿出一根:“是这根吗?”

韦布:“上面刻着WB。”

女孩又拿出一根,韦布举起来看了看。

韦布:“我想换点钱。”

女孩一愣,韦布说:“老板知道的,这球杆八百,我换五百,有钱了我再拿回来。”

远处,一个打台球的人把球杆放在一边,朝楼上走去。韦布看到了。

女孩:“我没法弄这事,老板也不在。”

韦布:“四百也行。”

女孩:“我弄不了这事儿,别难为我了。”

接着,听到二楼传来一群人的说话声。

于城和另外两人往楼下走。
青年:“楼下来人了。”

于城电话响了。

青年:“我下去问问?”

于城接起电话,说:“别说话。”

青年:“那我下去了?”

于城朝他吼:“别他妈说话!”青年站住了,没动。

韦布拿着球杆冲出了台球厅。

于城在走道里,对着电话说:“去派出所等你?提前通知我我就去机场接了。现在我
就过去。”

44.马路-车内 日 外——韦布、于城跟班、司机、王金

韦布截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

他在车上回头看,后面几个人没有追上来,他们在打电话。

韦布在车上擦着汗,一边看着计价器。他看到走在不远处的桥上的王金。

过了几个路口,韦布说:“在这停。”

司机:“这才一公里。”

韦布:“这里离动物园多远?”

司机笑了笑。

韦布翻了翻口袋,掏出两张五元钱递给司机。下了车。

45.桥 日 外——王金、韦布、白狗男主人

王金提着一个塑料袋,恍惚地站在马路上。马路中间不断有车驶过去。

王金拎着塑料袋往前走了几步,把狗扔进垃圾桶。

韦布在马路的这一侧,他看到了王金,他拎着台球杆,跟王金朝同一个方向走。韦布
犹豫了下,朝王金走去。

韦布摸着自己的台球杆,故作轻松地说:“我看到你扔了。”

王金抬头看了一眼韦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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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布:“它怎么死的?”

王金:“咬死的。”

韦布:“别人家的狗吗?你去找那家人了?”

王金:“找了。”

韦布:“怎么说?”

王金站住,说:“你想干什么?”

韦布看着王金,揉搓了下台球杆,说:“我需要一点钱。”

王金:“你跟我要钱?”

韦布摆摆手,说:“不是要,是借,我会还。”

王金:“怎么不跟家里要?”

韦布:“我出了点事儿,现在不能找他们。”

王金:“我给不了你,我也没有钱,我住阳台上,房子给女儿要走了,我没有钱。”

韦布伸出台球杆:“我知道,我不是要钱,这根球杆是一千多买的,你可以随便找一
家台球厅问,我把它押给你。”

王金看了一眼台球杆:“我要这个东西有什么用?”

韦布:“这是我最好的东西,我会来赎。”

王金:“我没钱,养老金也不在我手上。听得懂吗?”

韦布:“我知道,真的。”

王金:“去找别人借吧。”

韦布:“你可以看看这根球杆。”

王金:“找别人吧。”

这时,一辆车出现在他们附近,忽然开得很慢。是那条白狗的主人,男人不怀好意地
看着他们。

男人:“我的狗在哪呢?是不是给你弄死了?”

王金没理男人,继续走。
韦布:“他是谁?”

男人继续慢开着车,说:“跟我去派出所。别让我下车抓你。”

韦布:“是他的狗弄的吗?”

王金没说话。车停了,男人要下车。

旁边有块砖头压在一堆纸盒子上。韦布拿起这块全是棱角的砖头。

男人看着韦布,笑着说:“你想怎么着?”

韦布举着砖头,不说话。

男人走到韦布面前,抽了他脑袋一下。

男人:“你敢怎么着?”

韦布:“我能把你的车从头到尾全都划烂了,我一分钱也不赔你。”

男人:“你试试。来划,划。”

韦布走到车前,拿着砖头。他缓缓伸出手。男人一脚踹向韦布,韦布跌倒。

男人:“划啊。”

韦布捡起砖头爬起来。

男人:“来划。”

韦布向车那边走,男人又一脚踹上去,韦布跌倒。

男人冷冷地看着他。韦布低着头看着地面,他抓起了砖头,站起来,朝车那边走。

王金对男人说:“你走吧,我没碰你的狗。”

男人盯着韦布,显然在考虑什么。韦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男人钻回了车里,重新发
动了汽车,说:“一会你俩就让卡车给碾死。”随即车就被开走了。

韦布看着男人驶去,扔掉砖头。他对王金说:“我要走了。”

王金伸手进怀里,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翻出一小摞钞票,递给韦布。

韦布接过钱,塞进屁股口袋,把台球杆递给王金。

王金:“我不要这个。”

韦布:“先放你那,没准能换点钱,我带着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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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接过球杆来。

韦布:“你知道满洲里吗?”

王金:“知道。”

韦布:“我要去那里了。”

王金看着韦布。

韦布:“那里有一头大象坐着。”

王金:“跟你有什么关系?”

韦布:“没关系。”

46.朋友家客厅 日 内——于城、于城朋友母亲、于城朋友妻

中年母亲站在卧室的阳台上。于城站在客厅,旁边有一个老式行李箱。

女人坐在床上,低着头。

中年母亲走到客厅,她说:“我下去看看。”

于城:“我陪着你。”

中年母亲:“不用了。”

于城:“那我出去抽根烟。”

中年母亲没等他,就出了门。

于城走到卧室,女人抬起头看着他,眼眶周围都是干涸的泪痕,她说:“我没告诉他
们你来过,你一点事儿也没有,以后也没有,怎么样?”

47.朋友家楼下 日 内——于城、于城朋友母亲、于城跟班

中年母亲走到路对面的花坛附近,抬起头看着十一楼的阳台。

于城:“我是两个小时前知道的。”

中年母亲就一直看着阳台。

于城:“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去机场接你了。”

中年母亲弯下腰坐在花坛上。
中年母亲:“给我一根。”

于城急忙掏烟,把一根烟和打火机递出去给她。中年母亲接过烟来,但手有点颤抖。
烟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烟,但捡不起来。于城忙又抽出一根。中年母亲捡了几次才捡起
来。烟上沾满了灰土。

于城掏出刚抽出的那根,对中年母亲说:“换一根吧。”

中年母亲手上也沾着土,她把烟塞到嘴里,手指和烟上的土都蹭到了嘴唇上。她吸了
一口,继续盯着高出的阳台。

她气息紊乱地说:“太高了。”

于城就定定地看着她,然后抬起头,看着高处的阳台。

楼洞口,一个青年站在那儿等于城。

48.动物园门口 日 外——韦布、黄玲

韦布站在动物园门口一侧的公告牌后,天空阴暗,冬天的动物园看起来灰蒙蒙的,远
处的树像金属条。

黄玲穿着黄色的裙子,看起来穿得很少。她走过来站在那。韦布四下看了看,迎了上
去。他说:“不冷吗?”黄玲冻得鼻子通红,没说话。

他拉着黄玲进了动物园,在检票口递出两张票。

黄玲:“是为了黎凯偷手机的事儿?”

韦布:“他没偷。”

黄玲:“你怎么确定呢?”

韦布:“我知道。”

49.动物园里 日 外——韦布、黄玲

他们走到一个有猴子的笼子旁边。

黄玲:“打算怎么办?”

韦布:“一会儿去买车票。”

黄玲:“去哪儿啊?”

韦布:“满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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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玲沉默了一下,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说:“回去吧,他们不会怎么你的。”

韦布:“你不知道。”

黄玲:“你想让我干吗?”

韦布低着头,说:“跟我走吗?”

黄玲看着他,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黄玲:“不要折腾我了,我妈刚才还问我呢,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学校的事了。
你到了那什么满洲里,又能怎么办?”

韦布:“会有办法的,你看看周围,所有人不都活着吗?”

黄玲:“我来见你冒着很大风险,如果别人知道了,我就惨了。”

韦布:“没人知道。”

黄玲:“你为什么打他?”

韦布:“我今天才听说我爸是因为受贿才待在家里的。”

黄玲:“这跟你打人有什么关系?”

韦布:“我听了这些,就觉得应该动手了,就跟流程似的,其实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黎凯偷没偷手机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我是他朋友,我都按流程来的,怎么就成这样了
呢?”

黄玲:“你想说什么?”

韦布盯着地面,盯了很久,他说:“我没有打他,是他自己摔下去的。”

黄玲:“那你跑什么?”

韦布迟疑了下,说:“能跟我去满洲里吗?我可以打工,我之前每个暑假都打过工,
我什么都做过,即便不行你也可以再回来。”韦布真诚地望着黄玲。

黄玲:“我来算算你会什么……你拿过踢毽子的奖。”

韦布:“对,我会踢毽子。”

黄玲:“所以你到了满洲里,表演踢毽子,别人看了,会走过来,给你钱,你就能住
那了。”

韦布:“你嘲讽我?”

黄玲:“没有,我就是说实话。”
韦布:“你是在嘲讽我,但你说得对,我只会踢毽子。”

黄玲:“可你拿了奖。”

韦布:“对。”

黄玲:“这就挺厉害的。”

韦布:“一点也不厉害,任何人花时间浪费在任何事情上都能这样,看起来还他妈挺
行的。”

黄玲:“那你为什么就踢毽子?”

韦布停顿了下:“其他事让我感觉更差。”

50.动物园 日 外——韦布、黄玲

黄玲的手机铃声响了。

黄玲看了眼手机,有人打来了电话。

韦布:“你是不是要走了?”

黄玲:“对。”

韦布:“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黄玲:“没有,我不能跟你走,挺不好的。”

韦布:“是吗?”

黄玲:“你真的不用跑。”

韦布:“你走吧。”

黄玲朝动物园大门小跑过去。

韦布看着眼前的一笼子猴子,这些猴子在笼子里蹦蹦跳跳。

他朝黄玲偷偷追了上去。

韦布跟着黄玲。

51.韦布家楼下 日 外——王金、面摊老板、年轻路人

王金的台球杆放在桌子上,他在一个面摊上吃面。老板对他喊:“葱油再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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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少来点。”

老板给他盛了一勺,说:“还打台球呢?”

王金:“不太会。”

于城和另外两个人朝韦布家那幢楼急匆匆走去,其中一个年轻人路过撞了台球杆,球
杆掉到地上,年轻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碰到的是什么,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板:“这就是赶着死的,撞了东西跟没事儿似的。”

王金抹了抹嘴,捡起球杆,擦了擦,说:“回家了。”

他拿着台球杆走在路上显得很突兀。

52.韦布家楼道 日 外——王金、于城跟班、王金女婿、王金外孙女

王金提着球杆站在自己家楼底下,从韦布家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王金朝楼上走去。

在楼道里,王金碰到于城和两个年轻人正走下楼。

一个年轻人指了指球杆对于城说:“刚说的就是这根。”

王金站住。年轻人说:“公爵A,他当时买了在球厅里炫耀过后,不知道从哪儿偷的
钱。”

于城指着球杆,问王金:“是你的吗?”

王金:“是。”

于城呼出一口气,说:“那咱俩来几局?”

王金:“今天不行。”

于城:“你他妈哪天行?”

王金家的门开了。女婿看到有人在找事,问王金:“爸?怎么回事?”

年轻人转头对王金女婿说:“滚蛋!”

王金女婿就开着一条缝,看着。

三个人堵着王金。女婿就关了门。里面传出声音:“是姥爷吗?”

在楼洞里,年轻人一把夺过球杆,摸着杆尾,看了眼,说:“这儿刻着名字呢!”(杆
尾上面浮印着韦布的名字缩写“WB”)
于城:“我不跟你废话,你也不用跟我废话,球杆怎么来的?”

王金:“你找到他想怎么着?”

于城语气平静地说:“他打了一个废物,那个废物是我弟弟,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王金:“废物弟弟是吗?”

于城:“对,废物弟弟。”

王金:“废物弟弟。”

于城冷冷地说:“对。”

53.楼洞外 下午 内——于城、于城跟班、王金外孙女、王金女婿

于城对两个年轻人说:“我去火车站看看,他肯定想跑,别放老头走。”说完于城出了
楼。

两个年轻人掏出手机玩着,一个年轻人打开一张黄色照片,对王金说:“给你看个好
玩的。”他把手机凑到王金面前。王金瞄了一眼,看向年轻人。两个年轻人笑了。

接着,王金听见外孙女喊:“姥爷怎么不回家啊?”这声音隔着门传过来。

王金想往楼上走,被两个人架住。

年轻人:“别搞事儿。”

王金:“我回家。”

年轻人:“不行。”

王金退了回来。

忽然,开门声传来,外孙女跑下楼。她站在楼梯上,看到三个人,又四下看看,
说:“小狗呢?”

女婿匆忙跑下来,抱起女儿就往上走,他怨愤地看了王金一眼。可以听到楼上传来外
孙女的声音:“姥爷回家啊。”

王金愣住了。王金往外面走,对两个年轻人说:“来。”两人跟了他几步,来到楼外
面。

一个年轻人故作有趣地对另一个人说:“这是求种子呢。”

王金攥了攥球杆,狠狠顶了他们的胸口,抵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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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疼得蹲在地上,嘴里还大喊着:“找死吗?老东西!”

王金朝楼上走去,两个年轻人不敢再向前。

54.餐厅外 下午 外——黄玲、韦布、副主任、于城

黄玲走进一家餐厅。韦布跟着她,躲在外面的一根电线杆后。隔着玻璃,他看到副主
任在靠窗的一个位置等着黄玲。一见面,副主任就把自己的衣服给黄玲披上了。

韦布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看着远处餐厅里的黄玲和副主任,两人聊着什么。

55.火车站 下午 车内/外——于城、出租车司机、另一辆车司机

于城一边离开火车站,一边拨了个电话。

他说:“你俩来火车站,我有点别的事。”

他上了一辆出租车,靠在后座上。

在一个红绿灯那,出租车停着,没动,后面的司机在按喇叭,喊着:“走不走?嘛
呢?”

在喇叭又按了一声的时候,司机从车座底下摸出一个扳手,钻出车,说:“下来。”

那辆车没搭理他,转入右转弯的车道直行跑了。回头骂司机:“傻逼。”

于城对着司机呵呵笑。

56.餐厅马路对面 下午 外——韦布、于城、黄玲、副主任

韦布抄着手,阴郁地看着窗户里的两人。

于城从远处走过来,他先去西餐厅门口晃了晃,朝里面看,然后向马路对面走了过
来。他站在韦布身边,看着对面的窗户说:“那是我弟弟学校的教导主任。”

韦布看了于城一眼。

韦布:“你弟弟叫什么?”

于城:“于帅。认识吗?”

韦布迟疑了下,摇摇头。

韦布:“听说过。”

于城:“那是你女朋友?”
韦布:“不是,我没事儿做。”

于城:“那你可小心点。”

韦布:“小心什么?”

于城:“到我这么大岁数还什么也不会。”

韦布:“会什么又能怎么样?”

于城看向韦布:“你该进去,打那个教导主任。”

韦布:“他是副主任。”

于城:“正主任你就进去了?”

韦布:“没什么关系,我不敢。”

于城:“得让她知道你来过,看到了。”

韦布:“为什么?”

于城没搭理他:“要不然你就跟这个垃圾桶差不多了。”

韦布掏出本子写了几个字。他穿过马路,又穿过几个行人,从副主任所在的位置走了
过去,那张纸就贴到玻璃上去了。然后韦布朝远处跑去。他脸上全是愤怒,但里面的人没
有注意到。

57.餐厅 下午 内——黄玲、韦布、副主任

桌子上摆着蛋糕,黄玲给上菜的服务员腾出位置。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韦布正在马路对面看着他们。

副主任切蛋糕。黄玲看着刀在蛋糕上切出一道口子,副主任在托盘下垫了张纸巾,递
给黄玲。

黄玲手机不停地震。

副主任:“怎么了?”

黄玲:“班里的群,天天瞎聊。”

说着给手机静音了。

黄玲:“学校为什么不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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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主任:“今天的事?私了最好不过,于帅家做4S连锁店,私了对学校、对韦布都是
最好的。”

黄玲:“他哥四处找人呢。”

副主任:“这没事,韦布把人打了,得付出点代价,不会多严重。”

黄玲吃了口蛋糕,说:“别人都怎么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儿?”

副主任:“什么意思?”

黄玲:“韦布为什么打人?我觉得他自己也不知道。”

副主任:“他肯定不知道。我上学的时候,班里有个人,有一天,我看见他在河边捡
了只猫,他找了几块砖头,慢慢把那只猫给砸死了。”

黄玲:“然后呢?”

副主任:“这个人平时老受欺负,成绩也不好,学校的老师每天说他没什么前途。但
这些跟他砸死那只猫没有关系,他就是砸猫的时候觉得快活。”

黄玲:“你就在旁边看着?”

副主任:“对,我本来想阻止,也觉得应该阻止,但我要是去制止这件事,就跟这个
人产生关系了,所以我就看着。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心里也挺快活的。”

黄玲:“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个?”

副主任:“我是想告诉你,每个时代的日常都差不多,稍微不同而已,你不用困惑这
些事,所有人过一段时间就都明白了。”

黄玲:“我能明白自己吗?”

副主任看着她,说:“人活着啊,是不会好的,会一直痛苦,一直痛苦,从出生的时
候开始呢,就一直痛苦,以为换了一个地方会好?好个屁,会在新的地方痛苦。明白吗?
没人真正明白自己是如何存在的。”

黄玲并没有听懂。她说:“学校明年拆掉,我之后去哪呢?”

副主任:“继续上学。”

黄玲放下餐具,朝后躺去,说:“你没有离婚,我昨天看见你去接孩子了。”

副主任继续吃了口牛排,说:“我们分居了。”

黄玲忽然乐了,说:“你不用害怕,逗你的。”

韦布从马路对面走过来,贴了纸就跑了。纸上写着:“你完了。”但两人没看到。
副主任看着黄玲,笑了。

副主任:“你担心什么?”

黄玲:“我什么也不担心,现在还不错就行。”

副主任要去切第二块蛋糕,侧眼看到了玻璃上贴着的白纸,他面露疑惑。

黄玲也看到了字条,她站起来朝餐厅门口跑去。副主任把脑袋凑到白纸上去看。

58.餐厅门口 下午 外——黄玲、韦布、副主任

黄玲站在门口,看到已经跑远了的韦布。韦布正疯狂地跑着。黄玲走到窗户前,撕下
了纸,团在手里。她看向韦布跑远的方向。

59.餐厅 下午 内——黄玲、韦布、副主任

她走回餐厅的时候捂着嘴,看起来很难过。

等她坐下后,副主任有点忐忑地说:“可能刚才就贴在上面了。”

60.火车站 下午 外——韦布、票贩子、买票的人

这是火车站,拎着大包小包的人非常多,穿梭在广场、售票大厅、入站口。出站口那
儿有人等着接人。

韦布来到火车站,去售票窗口处排队,这里排了长长的队伍。广场上的行人络绎不
绝。有人在旁边叫着卖票。一个中年男人先是问了排在队伍中间的人,那人就跟着他走
了。过了会儿,另一个中年男人回来,走过来挨个问,问到韦布,说:“去哪儿?”

韦布:“满洲里。”

中年男人:“我那儿有。”

韦布:“没事,我在这排着就行。”

中年男人:“前面好几波团体票,你排两个小时也买不上。”

韦布:“我等会儿就买上了。”

接着,韦布看到于城身边的两个青年在远处晃荡。

韦布走过去找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看到韦布要买票,露出高兴的样子:“跟我走,我
天天在这里卖票,出了问题你都可以找我,朝前边走一点就能拿票了。”韦布跟着他离
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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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王金家 下午 内——王金、王金女儿女婿、外孙女、于城跟班

王金用钥匙开了门,女婿坐在沙发上,搂着外孙女。

外孙女见到爷爷,跑过来,说:“小狗呢!姥爷!小狗呢!”

王金摸了摸外孙女的脑袋。他手上沾着干涸的血迹。

女婿:“狗死了吧?”

女儿从厨房里走出来,四下看看。

王金点点头,他把台球杆放在了门口。

电视里放着动画片,外孙女一下子哭了出来,说:“小狗死了!”

女婿纠正她:“是老狗。”

王金因为刚才收拾了两个年轻人,觉得身上有了精气神,他说:“以后我送她上学
吧。”

女婿走到阳台上,朝楼下看了看。

女儿高兴地端着菜出来,放到桌子上,说:“爸,狗死了别伤心,养这东西也麻烦,
有个小病什么的也不好治,宠物医院有多贵你不知道吧?”

女婿走过来,说:“您这是惹上什么事了?”

王金:“没事,我能应付。”

女儿:“狗死了也好,您能安心住养老院了,我刚打电话问过了,有个连长也住里
面,可有的聊了。”

女婿:“也不着急,您再住两天想想。”

王金觉得很难堪,好像自己讲了个愚蠢的笑话,他说:“我吃过了。”

外孙女跑过来,抱着王金的膝盖,哭着说:“不要难过。”

女婿走过去,摸起那根球杆,说:“不错,好东西。从哪来的?”

楼下有人喊:“老东西你给我滚下来!”

女儿女婿都看着王金。

女婿问女儿:“要不报警吧?”

女儿:“也行。”
但谁也没动手机。王金去自己房间,拿了一个小包,穿上了一件风衣,那是他最好的
衣服。

王金最后提起台球杆,他用手擦了擦外孙女的眼睛,说:“不要难过。”

王金又听到那个远处的金属敲击玻璃的声音。哒,哒,哒。

62.楼下 下午 外——王金、于城跟班(青年A、青年B)

王金走下来,两个青年正在接于城的电话。

青年A:“那我们去火车站告诉那边的人?”

王金朝远处走。

青年B问王金:“你去哪?”

王金:“养老院。”

青年B问青年A:“他怎么办?”

青年A挂掉电话,说:“不用管他。”

63.医院 下午 内——韦布、挂号处医生、于城一家

韦布揉着眼睛,他从火车站来到了医院,正绕着医院走,发现大厅里站着很多人,他
也没敢进去。他远离医院,走到一个隐蔽的角落,打电话给黎凯。

黎凯:“喂?”

韦布:“你得帮我个忙。”

黎凯:“你在哪儿?找你半天了。”

韦布:“我在医院旁边的大商场。”

64.西餐厅门口 下午 外——于城、长发女人

于城还在餐厅对面等着,然后长发女人和另外两个人站在门口告别。

于城等他们告别完,朝长发女人招了招手。

于城看着她。

长发女人:“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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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城:“没怎么。”

长发女人:“那你看我做什么?”

于城:“那该看什么呢?”

长发女人:“谁知道,我不喜欢别人看我。”

于城:“得了吧。”

长发女人:“我要吃东西。”

65.鹅肉小店 下午 内——于城、长发女人、鹅肉店老板娘

两人坐在这家鹅肉小店里。

长发女人吃着一根鹅腿。

于城:“你不是刚从餐厅出来吗?”

女人:“没怎么吃饭。你来找我做什么?”

于城:“跟你待一会儿。”

女人:“那就要跑过来?”

于城:“跟你待着比较放松。”

女人:“我们不太可能的,因为不是一路人,所以你不管找我多少次也没什么用。”

于城:“那你跟什么人是一路人呢?”

女人:“反正不是你,因为你不知道我的点,我也理解不了你。”

于城:“听起来真复杂。”

女人:“对,就是你这种冷嘲热讽,让人很不舒服,我跟你待着不舒服。”

于城:“今天早上,我睡了一个朋友的老婆,让他看到了,他就跳楼了。我可能要躲
几天把这个事儿混过去。”

女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于城:“因为你不见我。”

女人:“那你现在告诉我了,我以后就更不会见你了。”

于城:“我来告诉你,就是整个事情都是因为你,所以我的朋友死了。”
女人盯着于城看了会儿,说:“你有毛病吧?”

厨房里突然响起爆炸声。

66.副主任家 下午 内——副主任、黄玲

副主任从出电梯口就一直在讲一个笑话:“一个教授坐渔船,问渔民你懂不懂诗,渔
民说不懂,教授说那你就没有一半的生命。教授又问,你懂不懂音乐,渔民说不懂,教授
说那你又没了一半生命。渔民问你会不会游泳,教授说不会,渔民说那你整个生命都没
了。教授就掉水里了。哈哈哈。”

黄玲面无表情。

副主任拎着东西进了家门,黄玲紧跟进来,从一个看不出是鞋柜的地方打开小柜门,
取出一双女士拖鞋换上。

这个家非常干净整洁,所有家具一丝不苟,整个房间在开灯以后明亮宜人。墙上挂着
一些摄影作品。

黄玲放下包,从包里掏出手机。她走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下来。她从来没有如此放
松过,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不开心的面容也舒展了。

然后她看了一眼手机,有五个未接电话,是李小丽的。

黄玲给李小丽回了电话,李小丽让她看看班级群里,说昨天开始就已经有人贴在贴吧
里了。黄玲去看群里,看到自己和副主任在KTV包间里的视频,有人隔着门缝偷录的。

黄玲挂掉了电话,脸色难看。

副主任从卧室出来,扔给黄玲一个包装袋,里面是条大围巾,他说:“怎么了?”

黄玲给他看手机。副主任拿着手机,走到沙发上坐下,看了很多遍。

副主任:“谁拍的?”

黄玲:“不知道。”

副主任:“我要毁了。”

黄玲:“是吗?”

副主任:“刚才有人在餐厅里贴纸条,是在跟踪我们吗?”

黄玲:“这些视频昨天就私下传开了。”

副主任咆哮着:“怎么就他妈有人这么爱多管闲事。”他在屋子里走了两步:“这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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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人为什么这么邪恶呢!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这么邪恶呢!总是你走在大街上就有个人跳
出来要搞死你。”

黄玲:“你在骂什么?”

副主任:“你走吧。”

黄玲看着副主任。

副主任:“你把我毁了。我去不了新校区了。”

黄玲看着副主任,目瞪口呆,她穿上鞋。副主任扔过包装袋,说:“东西也带走。”

黄玲提着袋子离开副主任家。

她走到分岔口,意识到走错了路,又转头回到电梯。

67.商场 下午 内——韦布、黎凯、韦布父亲

这是一个四层小商场,韦布站在第三层。

黎凯走进来的时候,韦布看到他后面跟着自己的父母。韦布砸了一下栏杆。

黎凯带着韦布父母往二层去,韦布看着他们上扶梯,韦布下了一层。

韦布的手机已经关机了,可以看到黎凯在打电话。

黎凯示意韦布父母往二层右侧走,他往左侧走。

韦布从另一头去堵截黎凯。

韦布勒过黎凯的脖子,拖进了楼道。

68.商场楼道安全门 下午 内——韦布、黎凯

韦布:“你他妈出卖我!”

黎凯忙说:“我就告诉了你爹妈,他们能帮你,你最终还是得找他们。”

韦布:“我说了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是不是说了?你这个狗屎!”

黎凯:“对,就是你现在这样。这就对了。”

韦布:“对什么?”

黎凯:“就是你现在这个样,我帮你,结果你不拿我当回事,没有人拿我当回事。”
黎凯揉着自己的脖子,嘶哑地说。

韦布:“什么拿你当回事?”

黎凯:“我什么都不是。”

韦布:“那你想怎么着?让我爸来带我走?去派出所保护起来?”

黎凯:“于城去你家砸了不少东西。他们很担心你。”

韦布拧开水龙头,洗脸。他说:“找他们没有用。”

黎凯:“整个事情都是你错了,是我偷了那个手机。”

韦布抬起头看着他。

黎凯:“他经常拍各种视频,还跑厕所里偷拍我撒尿的视频。”

韦布:“你说你没有偷。”

黎凯:“我说没有偷,但我偷了,里面有我的视频,我宁可赔他一个手机。”

韦布:“你是个狗逼,我可能是最后一个看透你是狗逼的人了。”

黎凯:“里面还有别的视频,有黄玲跟副主任在KTV的视频。”

韦布瞪视着黎凯。他憋得满脸通红。

黎凯:“你不该打他,他其实很怂,吓一吓就行了,你不该真的打他。现在都搞砸
了。”

韦布:“我他妈搞砸了?”

黎凯:“你搞砸了。”

黎凯从兜里摸出一把自制枪,说:“而且,我告诉你了,我什么都会做,防弹衣也
有,没有你我也不会怕谁,我比谁都聪明,我上学可以跳两级。”

黎凯:“你他妈能去哪?”

韦布狠狠打了黎凯一拳,黎凯重重摔在地上。

韦布:“你就烂死在这个地方。”

韦布跑了出去。

69.双星小区大墙 下午 外——黄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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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玲走在路上,拎着她的袋子,袋子里装的衣服还露出来一截。她把袋子扔了。

墙上贴着很多广告,一个贴着满洲里端坐大象的广告格外显眼。

70.鹅肉小店 下午 内——于城、厨师、长发女人、老板娘

厨房里有火焰冒出来,于城对女人喊:“走。”

厨房里的厨师下身着了火。

店铺里所有人都跑了出来。

于城回头看看,跑了进去。厨师大叫:“我操他妈!我操他妈。”

于城:“你别动!”

厨师乱晃:“我操他妈。”他已经到了堂室,厨房里一片狼藉。

于城脱下衣服,一脚踹向厨师,然后把衣服盖到他下半身。餐馆的老板娘在一旁举着
水,想泼上去。于城一拳把那盆水打翻。他气愤地说:“找死吗你!”

厨师很疼,在地上滚。于城又抽过一张桌布,桌上的东西散落一地。他把桌布也盖在
了厨师身上。

71.养老院门口 下午 内——王金

王金在马路上走着。

他来到养老院的门口。养老院看起来很萧条,门口也没有人。

王金绕着养老院走了个折角,隔着栅栏,前面是萧索的院子。

王金穿过这片空地,走向正门。

72.黄玲家 下午 内——黄玲

黄玲回到家,母亲不在家。在这幽暗混乱的客厅里,黄玲拎过几个外卖盒子堆放到门
口,她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桌子上有开了封的啤酒,她喝了一口,很难喝。

黄玲给副主任打电话。电话拒接,黄玲又打。那边接起来了。

黄玲:“为什么是我毁了你?”

副主任:“不要给我打电话。”

黄玲:“我想不通。”
副主任:“你在家吗?赶紧走,我老婆知道了,她要去找你。”

黄玲:“你等会儿。”

副主任:“什么?你不要待在家,她从别处问到你住哪了。”

黄玲:“我突然发现,你长得很难看。”

黄玲挂掉电话。她打开了电视看动画片。

73.隧道 下午 外——于城、长发女人

于城的手被烧伤,他和长发女人走着。

女人:“你为什么要再进去呢?”

于城:“我他妈哪知道。”

女人:“别这么跟我说话。”

于城:“好,其实我谁也不关心,我弟弟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现在要么再找一
个狗逼,要么就该去医院看我弟弟。”

女人:“那你为什么还要找我?”

于城:“我不是说过吗?要躲几天,可能今天晚上我就走。”

于城擦了擦脸上的灰。

女人:“现在走才好呢。”

于城:“我就跟你坐一会儿。”

女人四下看看,说:“刚才说到哪了?”

于城:“什么说到哪了?”

女人:“在鹅肉店,你说你朋友死了是因为我。”

于城:“对,因为你。”

女人转过头,说:“你说说看。”

于城:“说什么?”

女人:“因为我啊,怎么他就跳楼了?你是怎么串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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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城:“因为你拒绝我,所以我去了他们家,所以他跳楼了。”

女人:“我为什么不能拒绝你?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于城:“因为你引起了后面的事情。”

女人:“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给自己看呢?”

于城:“我觉得吧,我的生活就是一堆破烂,每天堆在眼前,刚清一块,就有新的堆
过来。”

女人:“一点也不特殊,大家都是这样的,你的意思是只有你受不了吗?”

于城:“你在对付我的时候,什么都敢说。”

女人:“因为你一直缠着我。”

于城:“最开始可不是这样的。”

女人:“最开始不是这样,但相处一段时间,我发现我们并不合适,我不舒服。”

于城:“你说过了,你不舒服,可我不觉得人什么时候舒服过。”

女人:“那是你觉得。”

于城:“你很舒服吗?”

女人:“怎么了?”

于城:“你的每个表象都是经营出来的,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都是经营出来的,脑子
里想的也跟每个女人都一样。”

女人:“你可真阴暗。还都一样?你以为你是谁呢?”

于城:“我就看着你,看着你怎么展示自己,天天发你滑雪、潜水、过的中产生活,
你看看这儿,装什么中产生活?”

女人:“追不到我也不用着急。”

于城看着女人,自嘲地说:“可能是吧。”

女人没再说话。

于城:“我等会儿要去满洲里看个东西,你要去吗?”

女人:“不去。”

于城:“不知道看什么就不去?就算你不去,我也告诉你吧,那是我听过最好玩的事
儿,一头大象坐在动物园里,每天坐在那儿。”

女人:“好玩吗?”

她扬起眼睛看着于城。

于城:“一周前,有个哥们告诉我的。你真不想去看看?”

女人:“我不想跟你去任何地方。”

于城脱口而出:“那你现在为什么坐在这里呢?”

女人:“那我走了。”

她站起来,于城拉过她的胳膊,她又坐下来。他觉得特别无聊。

于城:“你走吧。我要去医院了,去看一个废物,一个老娘们,加一个老瘪三。”

女人站起来,但于城一动不动。女人看着于城,说:“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于城:“为什么?”

女人:“我不想你一个人在这儿待着。”

于城:“你有什么不想的呢?”

她怨怼地看了于城一眼,起身迈步。

于城胳膊被烫伤,还是有点疼,他龇牙咧嘴地低吟了几声。

74.养老院 下午 内——王金、养老院老人、剥蒜工作人员、敲玻璃老人

王金进了养老院,这是一个小厅,只有椅子,大约六七个老人坐在椅子上,什么也没
做。他又听到那个金属敲击玻璃的声音。

中间一个工作人员正在剥蒜。

王金:“我想看看。”

工作人员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剥蒜。

王金就朝一侧走廊走,走廊昏暗而狭窄,一侧是十几个小房间,小房间的门上有一竖
条玻璃。王金沿着走廊,看着每个屋子里静坐的老人。金属敲击玻璃的声音越来越大。最
后,王金看到了那间小屋子,一个颤巍巍的老人端着一个缸子,用勺子敲击玻璃,敲几下
就走回,然后再回来敲。他终于知道了这个声音的源头。

王金离开了养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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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医院 下午 内——韦布、挂号处医生、于城一家人

韦布戴了个口罩,他走进医院,直接走到挂号处,说:“有个叫于帅的病人,他怎么
样了?”

医生正刷着手机:“这里是挂号处。”

韦布:“有个叫于帅的……”

医生看着手机,没好气地说:“这是挂号处。”

韦布朝后走去。通过应急楼道上了二楼,又上了三楼。

在三楼,他看到远处的于城一家人。

于城手部已经被包扎,他说:“不要朝我嚷嚷。”

于城母亲:“你都干了什么?他那么聪明。你要是照顾好他就没这回事!”

于城:“不要朝我嚷嚷。”

于城母亲:“他躺在那儿!你站在这干什么?”

她转身撕扯着于城父亲:“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把那个渣滓抓起
来?”

于城父亲冲于城挥手示意让他走。

于城:“我已经找了一整天了,我又不是驴。”

母亲回头抽了于城一耳光,说:“你差点把他耳朵打聋了,你跟外面人一起欺负他。”

于城:“我操他妈又开始了。”

于城父亲一脚踹上去,恶狠狠地说:“走!”

韦布就跑了。

于城朝楼梯口走来,他在楼梯口遇到鹅肉店的老板娘,她手里拿着两块毛巾。

老板娘对于城点点头。于城很烦闷地下了楼。

76.火车站 下午 外——王金、售票员、买票旅客

一个拖着行李的人从王金面前跑了过去。

王金来到火车站,在排队买票。不一会儿就轮到了他。
售票员:“去哪?”

王金迟疑了一下,说:“满洲里行吗?”

售票员抬头看着这个老人,说:“什么行吗?”

王金:“有车去吗?”

售票员:“废话。”

王金:“有吗?”

售票员:“你是从哪跑出来的吗?”

后面有人催王金:“买不买?不会提前查好?”

又有人说:“都等着呢!”

王金茫然地站在原地。“一张大人的。”他又说,“一张小孩的。”

77.养老院栅栏外 下午 内——韦布、踢毽子老人

韦布走着,想截个车,但没有车。

他靠在栅栏上。这是医院附近的养老院,里面有个老人在和其他人踢毽子。突然毽子
飞了过来。

老人:“扔进来就行。”

韦布看着老人,捡起毽子,塞进自己书包里。

老人破口大骂:“小狗崽子。”

韦布回头:“我去你妈的。”

老人:“你再骂一句试试?”

韦布跑回来,扑到围栏上。

韦布:“我去你妈的!听清了吗!”

老人跑了两步过来,伸手去抓韦布,他身体看起来不错。老人把韦布脖子绕过来开始
隔着栅栏打他,韦布挡着,一边把胳膊伸进去朝着老人脸上来了两拳。老人流了鼻血,旁
边人过来把老人拉开。

老人对着韦布:“你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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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布:“我进去你就死了!你就快死了!”

老人抹着血,挣脱了拦着他的人:“松手,松手,抢我毽子,你在这儿等着。”

韦布:“你追出来,我就宰了你。”

老人:“你等着,小逼玩意!”

跟老人一起踢毽子的人说:“算了吧,有他倒霉的时候。”

韦布突然眼眶发酸,他朝一侧走去,老人在背后喊:“你他妈哭什么!你哭什么操你
妈的!哭什么!”

韦布朝远处走去,他走过了这条街,再之后就走到了桥上,桥下是石子和垃圾。他对
着这条河说:“你是人渣,是狗屎,是他妈最恶心的玩意,我操你妈的快去死吧,你快去
死吧,你快去死吧!”

78.黄玲家 下午 内——黄玲、黄玲母亲、副主任、副主任妻

门开了,黄玲母亲回来了。她放下包,说:“你在家呢?”

黄玲母亲:“疾病控制中心的副科长昨天晚上摸我,就一个副科长,假装喝多了还想
搞我一下,他能买多点药啊?!一个狗逼秃子。”

母亲边说边换下拖鞋,朝厕所走去。

黄玲:“我想说件事。”

黄玲母亲在厕所里卸妆,她说:“口气倒是挺大的,吹牛逼说都给我买空了,他给我
暗示个什么呢?这批货卖给别人也一样啊。”

黄玲走到厕所门前,说:“我想说个事儿。”

黄玲母亲透过镜子看着她,说:“你从哪回来的?”

黄玲:“学校的副主任对我非常好,非常好,比我在家里要舒服多了。”

黄玲母亲皱着眉:“你跟他睡了?”

黄玲愣住了:“为什么呢?”

黄玲母亲:“什么为什么?”

黄玲:“你让我活得乱糟糟的,我每天起床都要来给你捡衣服,如果你踩脏了,最后
还是要我洗,我身上永远带着外卖味,我要花时间弄掉。”

黄玲母亲:“他是不是把你睡了?”
黄玲:“我喜欢待在他家,那里很干净,不需要我收拾。你能让我说完吗?”

黄玲母亲:“你说。”

黄玲母亲走到冰箱旁,取出一罐啤酒,坐在了沙发上。她随手关上了电视。

黄玲:“现在我跟他在一起的视频被公开了,我们什么也没做过,但学校都知道了。”

黄玲母亲皱起眉头,说:“你要出名了。”

黄玲一下子哭了。她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黄玲母亲看向她,说:“你想我怎么办?马上跟秃子上床把合同签了?”

黄玲愣住了:“你是我见过最自私、最卑鄙的人。”

黄玲母亲冷笑,说:“最自私卑鄙的人不在这间屋子里,他离你几千公里,你去找他
啊!如果你觉得家里不好,叫个钟点工来,两个小时就好了,我有很多工作,你每天只需
要做那些没用的作业,没时间叫钟点工吗?”

黄玲:“那我去陪他睡,行了吗?”

黄玲母亲:“行啊,快点,我现在打电话告诉他我女儿可比我年轻多了。”

黄玲的泪水流下来:“你让我要吐了。”

黄玲母亲:“你也让我要吐了。你根本不知道活着是怎么回事,我哪有精力给你营造
你喜欢的东西呢?我自己一团乱七八糟的事都处理不过来。”

黄玲:“我过得太糟了。”

黄玲母亲叹了口气:“这不是因为我,一切就是这个样子。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一直这样!”

黄玲跑回自己屋子,趴在床上。可以看到她的肩膀在抽动。

过了会儿,黄玲收拾起一个书包,往里面塞了几件衣服,然后背到身上。

黄玲母亲喝了点东西,走过来,说:“你又去哪儿?”

黄玲一把推开母亲,关上卧室门。

黄玲母亲靠在墙上:“我给你的已经是我最好的了,我晚上会去找那个秃子,让他签
了合同,然后给你转校,行吗?你知道转校要花多少钱吗?你知道什么呢?”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黄玲母亲去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后面站着副主
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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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黄玲家卧室 下午 内——黄玲、黄玲母亲、副主任、副主任妻

黄玲在卧室里,她听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你女儿呢?”

80.火车站 下午 外——韦布、票贩子

韦布来到了检票口,在检票的时候,检票员说他的票有问题,检票员询问了同事后告
诉韦布他的票是假的,不退回。

韦布离开检票口,打开钱包看了一眼,钱根本不够买第二张车票的。

他来到售票厅,四处找寻,想找到那个卖票的中年男人。在几个队伍里,韦布穿来穿
去,然后看到了那个卖票的中年男人,他应该是刚卖完一张假票回来,正喊着话。

韦布走上去,说:“你卖我的票是假的。”

中年男人正在跟人推销票,被打扰了很不高兴,厌恶地说:“我都没见过你。”

韦布:“你卖我的票是假的,把钱退给我。”

中年男人:“票呢?”

韦布:“没收了。”

中年男人:“好玩了,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来骗我钱的?”

韦布:“你肯定记得我,几个小时之前我买的票。”

中年男人:“这车站有他妈一百万人,你记错了。”

韦布:“我知道你取票的地方,你不是在这里卖给我的。”

中年男人看被纠缠上了,就远离了排队买票的队伍,朝一侧走去。韦布跟上来。

中年男人:“你想干吗呢?”

韦布:“把钱退给我,不然我就报警。”

中年男人笑着说:“报警?好,来,我身上没有钱,收到钱的人不是我,票是假的我
也被人骗了。我去给你拿钱。”

韦布跟着他走,路上中年男人打了个电话:“你怎么给人假票呢?现在带着钱过来。”

81.小胡同 傍晚 外——韦布、票贩子、票贩子同伙

离开火车站,中年男人领着他来到一个坡路。韦布渐渐觉得不安,其间中年男人回头
看了他几次,韦布看着前方,继续走上去。

到了坡顶,前面有个男人站在那,不怀好意地看着两人。

中年男人:“身份证给我。”

韦布:“为什么给你?”

中年男人狠狠抽了韦布一个耳光,叫道:“你是傻逼吗?买票不要身份证吗?坐过火
车吗?”

中年男人伸手摸了韦布裤子两下,掏出钱包,取出身份证,递给那个人。

中年男人从钱包里抽钞票:“再给我一半钱,我给你一张票。”

韦布一把抓过钱包来,说:“我知道你卖的是假票,把钱退给我。”

中年男人抬起手抽了他一耳光,说:“小逼崽子,一看你就没坐过火车,还去他妈满
洲里?离家出走挺好玩是吧?”

韦布伸手掏那根擀面杖。中年男人一把掐住韦布的手腕,拿出那根擀面杖,抽了韦布
脸一下。

中年男人:“我能弄死你你信不?”

那边看着身份证的人说:“先别动他。”他走过来,问:“你叫韦布?”

韦布已经受伤,很痛,他说:“不叫。身份证是假的。”

拿着身份证的人哼哼笑了两声,说:“别让他走,打电话给于城,他下午不是来找过
人吗?”

82.芭蕾舞辅导机构门口 下午 外——王金、王金女儿、王金外孙女

王金躲在一个拐角口,看着表。

门口陆续有人带着小孩走出来,王金看到他的女儿带着外孙女走到马路上。

王金隔着一段距离,跟着。

83.菜市场 下午 外——王金、王金女儿、王金外孙女、鱼贩

王金跟踪着这对母女。王金女儿回头,她险些看到王金,王金侧身一躲。在一辆卡车
的遮掩下,王金又冒出头,看到外孙女回头看着他,王金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外孙女被王
金女儿继续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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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二人在菜摊买了一塑料袋茄子。王金在不远处观察着她们。

来到一个鱼摊,王金女儿蹲下挑鱼,好像在讨价还价。

王金冲着外孙女招了招手,外孙女跑了过来。

王金紧张地观察着女儿有没有发现外孙女已经跑掉,外孙女跑来以后,王金说:“我
带你去姥爷当兵的地方。”

外孙女:“好啊。”

王金拉着外孙女的手。

外孙女:“不用告诉妈妈吗?”

王金:“你想告诉吗?”

外孙女:“我不想。”

王金:“那就走吧。”

王金拉着外孙女拐进一个窄巷子。

过好秤的鱼被王金女儿接了过来,王金女儿四下看着,寻找她的女儿。

84.车站胡同 傍晚 外——韦布、于城、票贩子、票贩子同伙

韦布一脸血,已经被打得不轻。他瘫坐在地上,用手抹了下嘴唇,手上沾着土和血。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只袜子,给自己擦了擦。远处有火车驶过,地面好像都传出了震动声。
于城从另一边出现,然后被人领过来。

于城慢慢走到韦布面前,他看到韦布用手扶在眉心上,这个动作他如此熟悉。

于城:“我弟死了。”

韦布听了,一动没动。

于城:“你在想什么?”

韦布抬起头,看着于城,说:“什么?”

于城:“你现在要是在一个高楼阳台上,会想什么?”

韦布:“我想,我还能怎么办。”

于城看着韦布。
于城走到一边打了电话,电话接通后,他笑着说:“伯母,早上我他妈就在他家,我
看见了。”

韦布看着于城。

85.黄玲卧室 下午 内——黄玲、黄玲母亲、副主任、副主任妻

黄玲靠在门上,听着客厅的动静。

黄玲母亲:“她不在家,你跟我说。”

副主任妻:“你知道怎么回事吧?”

黄玲母亲:“我刚知道。”

副主任妻抽了黄玲母亲一个耳光。

副主任妻:“怎么教的?说说,怎么教的这么厉害?”

黄玲母亲:“我女儿是受害者。”

副主任妻:“受害者?”

她冲进屋子,提高了嗓门:“受害者?”

黄玲母亲:“他毕竟是个老师。”

副主任妻高声说:“来,老师,说啊。”

副主任:“可以坐下来聊,冷静点儿。”

副主任妻不知道又打了谁,说:“聊什么?聊什么?聊聊这个小浪货,才十七就这么
大本事。”

黄玲抱着头,痛苦地盯着地面。

副主任妻:“我今天要见见她,你们这破房子,就这两间屋吧?”

副主任妻推开了黄玲母亲的卧室,然后走过来,又想推开黄玲的卧室门,被黄玲母亲
拦住。

副主任妻:“开门。”

黄玲母亲:“你跟我说就行。”

副主任妻:“你一边儿去。小浪货!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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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玲母亲:“你当自己是什么玩意?这种事儿有脸来找学生!”

副主任:“你快别说了。黄玲你出来吧,她不会怎么你的。”

副主任妻:“闭上你的狗嘴!我还没带着孩子来呢,让他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她高喊着:“现在知道躲了?你不出来我砸掉你家的门。”

黄玲背着书包从窗户爬了出去。副主任妻继续骂着。

黄玲母亲:“为什么非得让每个人都这么难看呢?”

副主任妻:“难看?我最难看!这里每个人都没我难看!”

黄玲走出后院,跑了几步。她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看到自家楼洞口还站着几个看热
闹的人。

黄玲走到楼道,那几个人就装作散开来。黄玲从楼道角落里抽出棒球棍。

黄玲抓紧棒球棍,走进家里,朝着副主任的肩膀狠狠抡去,副主任妻张牙舞爪地冲过
来,黄玲对着她的头敲下去。

黄玲跑出家门,跑向马路。

86.车站 傍晚 外——王金、王金外孙女

王金牵着外孙女,站在行人络绎不绝的广场上。

外孙女:“姥爷,小狗死了你伤心吗?”

外孙女:“那我给你跳舞吧。”

王金看着外孙女,外孙女没有动。

87.大桥 傍晚 外——黄玲

黄玲背着书包,在马路上狂奔,她扔掉了球棍。

88.车站胡同 傍晚 外——韦布、于城、票贩子、票贩子同伙、黎凯

远处两个人站着看火车行驶而过。

于城:“你想跑哪儿去?”

韦布:“满洲里。”
于城:“去干吗呢?”

韦布擦了擦嘴角的血,说:“看大象。”

于城看了韦布一会儿,然后从中年男人手里拿过韦布的钱包,看了看,“钱不够啊。”

韦布:“买了张假票。”

于城对中年男人说:“他身份证在你那?”中年男人点点头。

于城:“去给他买张票。”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走了。韦布吃惊地看着于城。

于城:“你现在也杀人了,我不弄你,也有别的东西弄你。”

韦布笑了笑,牙齿里全是血,说:“你说得对。”

于城:“我弟弟呢,我也不太喜欢他,家里人比较喜欢他,因为他比较像个娘们。”

韦布:“我没想怎么他,是个意外。”

于城:“意外不意外的,有用?”

于城给自己点了根烟狠狠吸了两口。

韦布用手抹嘴角的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抽出一张擦了擦手。

于城:“我不喜欢他,但他是我弟弟,我还是得处理这件事。”

韦布看着地面。

于城:“如果逮住你的是我爸,你要残废进少管所,那你在里面可就好玩了。”

韦布听得也不知道是懂还是不懂。

韦布:“为什么帮我?”

于城:“我已经说过了是不是?我谁也不喜欢,我看见每个人都不顺眼。”

韦布:“为什么放我走?”

于城:“你不用知道。一会车票来了,你就可以走了。”

一个声音传过来:“我报警了。”他们看过去,是黎凯,他举着他的那把玩具一样的自
制手枪。

黎凯看着受伤的韦布,说:“于城,你放开韦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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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城:“这不是撒尿视频里那小子吗?”

黎凯:“于城,我再说一遍,你放开韦布。”

于城站起来,走过来,把烟蒂弹向黎凯,烟蒂飞向黎凯的身体,又弹落在地。

黎凯:“我不怕你!”

韦布看着黎凯,他觉得黎凯特别可怜,他为自己和黎凯感到害臊,他说:“你走吧。”

黎凯听了,严肃地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报警了。”

于城抓过韦布的手机看了一眼,说:“你发定位了?”又扔下手机。

于城朝黎凯走去,对韦布说:“这东西有什么用?”

韦布对黎凯说:“你先走吧。于帅死了,我跑不了了。”

黎凯:“我掩护你走。”

于城哈哈大笑:“这是个什么鸡巴玩意啊!你个偷手机的。”

这时买票的人从远处走过来。

于城:“这没你什么事,回家找你妈玩去。”

黎凯害怕得浑身颤抖:“韦布,站起来啊,跑啊!”

韦布不知所措。

黎凯:“跑啊!”

只见那个买回票的人从后面突然蹿上来,一把抱住了黎凯。

一声枪响。

那一枪打中了于城的大腿。

接着,韦布跑上去,从中年男人手里夺过车票。黎凯笑着说:“他妈的惹我。”

于城跪在地上。他抬起头,舔了下嘴唇。

中年男人冲向黎凯,黎凯端枪指着他,中年男人后退,朝于城跑去。

韦布很吃惊,不知道该说什么。

黎凯:“视频不是我上传的。”

韦布:“什么视频?”
黎凯:“群里发的黄玲的视频,不是我上传的。”

中年男人正在打电话叫救护车。

韦布:“你非得落得跟我一个下场。”

黎凯:“你不懂。”

韦布:“不懂什么呢?”

黎凯:“他们怕我,很多人一辈子都做不到。”

捂着肚子的于城冲着黎凯大笑。

韦布:“所有人都怕你,你是英雄。”

于城:“你是个狗屎!你们全他妈是狗屎!”

黎凯推了推韦布:“快走吧。”

韦布抓着票就跑了。

黎凯回头看了看韦布,于城看着黎凯。

黎凯:“这世界太恶心了。”

黎凯把枪抵在了下巴上。

89.车站广场 傍晚 内——王金、王金外孙女

王金正在看表,他听到不远处有一声隐隐约约的响声,如同鞭炮。他领着外孙女朝入
站口走去。

90.车站大厅 傍晚 内——韦布、黄玲、王金、王金外孙女

黄玲手里拿着一张满洲里的车票,走向检票口,这时广播里说:“开往满洲里的1402
车次,因大雪导致铁路事故,无法发车,取消车次,请各位旅客前往退票口退票,为您带
来的不便深感抱歉。”

王金站着听完广播,他身后三十米处站着黄玲。

王金、黄玲、王金外孙女三人一前一后朝后走。

迎面而来的是韦布,他手里拿着一张沾血的车票。

他看到了黄玲和王金。他问黄玲:“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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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玲眼睛里涌出泪水,她说:“车次取消了。”

韦布:“你要去哪啊?”

去满洲里的人很少,有几个乘客去检票口理论。

王金走上来,说:“去长途客运站。”

四个人就离开了检票口。

在车站广场附近,通向那条胡同的地方,已经有警车开来了。韦布戴上口罩。

韦布:“你们要去哪?”

黄玲:“我跟你走。”

韦布苦笑着:“我有事,不要开玩笑了,我之前让你跟我走是逗你的。”

黄玲摇摇头。黄玲拿着三个人的车票,去退票口退票。韦布和王金继续走着。

韦布看了一眼球杆,说:“赎不回来了。”

91.出租车内 傍晚 内——韦布、黄玲、王金、王金外孙女、出租车司机

王金坐在副驾驶座上,韦布和黄玲坐在后面。

司机自以为有趣地说:“爷爷,孙子,俩外孙女?”

没有人说话。

路上可以看到救护车在朝火车站开,堵在了路上。

92.长途汽车站 夜 内——韦布、黄玲、王金、王金外孙女

这是长途汽车站,比火车站显得逼仄得多。

黄玲从售票处走过来,说:“只能先到沈阳,汽车不可能直达,到了沈阳再想办法。”

韦布:“那就到沈阳。”

王金:“买两张吧。”

两人看向王金。

王金:“我回去了。”
外孙女:“为什么要回家?我不回家!”

韦布:“回哪呢?”

王金:“用一只狗多撑了几年。”

王金脱下风衣,示意韦布换衣服,韦布就跟王金换了。

外孙女哭了,说:“姥爷骗人。姥爷骗人。”

黄玲蹲下来,摸着外孙女的脸,说:“不要哭啊。”

外孙女:“为什么不哭?”

黄玲苦笑着,说:“因为,没有为什么。”

王金:“你能去各种地方,可以去,到了就发现没什么不一样啊。但已经过了大半生
了,所以在那之前得骗个谁,一定是不一样的。懂这个事儿吗?”

韦布:“我懂。”

王金:“你不懂,你还在想别的,我告诉你最好的状况是,你站在这里,就是你现在
站的这个地方,然后(王金指向远处),可以看到那边有一个地方,你相信那里很好,比
这里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决这里的问题。”

两人看着王金牵着外孙女走远,他手后别着一根台球杆。

韦布跑了上去,抓住王金的衣服,说:“去看看。”

王金:“不去了。”

韦布不说话了。

他们站在候车大厅里。

93.长途汽车 夜 内/外——韦布、黄玲、王金、王金外孙女、司机、他乘客、扔麦秆
的人

大巴行驶在公路上。

韦布和王金坐在最后一排,王金外孙女和黄玲躺在椅子上。

韦布看向车窗外,田野里燃起了篝火,一个黑色的人影举着麦秆往里扔。韦布低声自
语:“他们把奶奶轰来轰去,她死在一间小屋里,里面长满稻草,床上躺着一棵枯树。”

司机用扩音器说:“休息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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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玲醒了。

在一个休息站,车停了。司机说可以在这里休息,上厕所。

他们下了车。

94.休息站 夜 外——韦布、黄玲、王金、王金外孙女

韦布和黄玲坐在室外的露天椅子上喝东西。王金靠在大巴车上休息。

外孙女对王金说:“我好困啊。”

黄玲:“我想了想,可能还是不该走,回去转个学先看看吧。”

韦布:“我刚在车上想起件事儿。”

黄玲看向韦布。

韦布:“我想想,特别重要。”

外孙女:“什么呀?”

王金走了过来。

韦布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想了一会儿,他说:“对,卖烤串,他说我们会卖烤串。”

四个人站在荒凉的休息站里。

韦布和黄玲坐在室外的露天椅子上喝东西。

外孙女对王金说:“我好困啊。”

黄玲:“我有点想明白了。我还是不该走。”

黄玲:“到哪儿问题还是一样,我回去先转个学看看吧。”

两人喝了口热饮,天气很冷,杯口有蒸汽飘。

韦布:“我总是很沮丧,每天都是这样,不知道有什么好事情会发生。”

黄玲:“我也不知道。”

韦布:“但好事情是什么呢?”
黄玲:“好事情,可能是让你觉得还不错的事,起码你会为此高兴点,我也说不好。”

韦布:“刚才我抢到一个毽子,其实踢毽子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我还跟老头打了一
架,我很后悔。”韦布低着头。

韦布:“其实我不知道去看那头大象能改变什么。”

黄玲看着韦布。

黄玲:“我好想爱这个世界,但它总是给我那么多挫败。”

韦布:“你真的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

外孙女在后面,无聊困乏地说:“我好困啊。”

95.长途汽车 夜 内——韦布、黄玲、王金、王金外孙女

车行驶在夜色的公路上。

所有人在车上昏昏欲睡。

96.公路 夜 外——韦布、黄玲、王金、王金外孙女、便衣、熄烟男人

车忽然停住了,前面停了一辆轿车,司机刹住了车,有人问:“怎么了?”但没人回
答。

从小车上下来三个男人,拿着手电筒在大巴上巡视。

便衣:“下车。”

所有人陆陆续续下车,被排查身份证。韦布非常紧张。

但他们迅速扫过了韦布,韦布看着几个便衣带走了一男一女。

车停在路边。被排查完后并不能走,所有人都没事干。

黄玲双手抄在口袋里,靠在大巴上,周围清冷无比。

韦布看了黄玲一眼,黄玲看着漆黑的荒原。

韦布从书包里掏出毽子,说:“踢吗?”

黄玲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他,看向别处。

韦布笑了起来。他独自走到荒野中,踢起了毽子。

黄玲看着韦布一直踢。一个中年男人熄了烟,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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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黄玲走了过去,跟着一起踢毽子。

97.大巴 夜 内——韦布、黄玲、王金、王金外孙女、熄烟男人

外孙女看到荒野里黄玲和韦布在踢毽子。

外孙女跑了过去。

王金回到车里,隔着窗户看着。

98.公路边 夜 外——韦布、黄玲、王金、王金外孙女、熄烟男人

几个人在一起踢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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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胡波(1988—2017)

笔名胡迁。导演,作家。

出生于山东济南,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

台湾第六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得主。

《大象席地而坐》为其执导的首部电影长片,改编自其创作的同名短篇小说。本片入
围多个国际影展,并获第55届台湾金马奖最佳剧情长片大奖。
我自己的电影作品,时空都很密集,《大象席地而坐》讲的也是一天内发生的故
事。我觉得最有魅力的是事件和事件中间那漫长的空隙,回忆与当下的留白,情节发
生后深不见底的空洞,这些对我的吸引力远大于只是叙述情节。

——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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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席地而坐
An Elephant Sitting Still

2018|剧情片|彩色|2K DCP|中英字幕|234min

中学男孩韦布(彭昱畅饰)为了保护好友,争执时不慎让校园恶霸失足摔落楼梯昏迷
不醒,孤立无援下,只好离家出走。同时,女同学黄玲(王玉雯饰)与学校老师过从甚密
的影片被恶意公开,母亲的冷漠和外界的糟蹋,让她也待不下去。老人王金(李从喜饰)
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屋,成了女儿与女婿的筹码而不知该何去何从。想帮恶霸弟弟报仇的流
氓于城(章宇饰),则因自己的背叛令好友跳楼身亡,他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好友的母亲。

为朋友出头的少年、为弟弟报仇的哥哥、身陷丑闻的女孩、老无所终的男子,四个
人,一连串的麻烦,演变成无路可逃的困境,这些故事竟都发生在漫长狼狈的一天里。

传说中,满洲里那头整天坐着的大象,似乎成了他们唯一的救赎。

胡波将人生的失意寄情于四个虚无苦闷的角色身上,以多线叙事、大量一镜到底的手
法,在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跨度中,徐缓交织生命的错综,也对残酷的世界发出诗意的咆
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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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 Impression
沐浴在友谊中
Bathed in friendship

文|瑶瑶(《大象席地而坐》导演助理,字幕译者)

悲伤无法描述,但想起胡波反复强调克制。

鉴于他曾被电影《斯托克》感动过,我怀疑他的克制是“有时你需要做一点坏事才能
不做更坏的事”。可他是不是还不够坏?他创作、听后摇、抽烟喝酒、喜欢吃麦当劳。他
说,“我完啦”,陷在沙发里一脸真诚地看着我。

他的作者名字叫胡迁,我爱叫他胡波。或许是因为我们最初在工作中相识,又或许因
为我更愿意把他当成真实世界的朋友。今年二月的时候,粗粗车(这个笔误最早出现在跟
他的聊天中,刚刚也还是打错)司机得知我们在拍电影,问,你们拍电影的赚可多钱了
吧?胡波说没钱。司机不信。胡波说,我卡里就三千多块钱。我听着觉得这没什么问题,
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也觉得这不是一个问题。

之后在县中心,想着碰碰运气兴许能找到几个特约演员。我们站在新华书店前面的街
上看着来来往往的高中生,他突然说,你看啊瑶瑶,通常当你觉得有幸运的事情发生了,
但它到后面都会变得特别恶心。胡波在街上逮了几个青年搭话,未果。当天晚上我们溜进
网吧,胡波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给我指出坐在某排的某个人,怂恿我去跟人搭话,“你是
女孩儿你快去跟人说说”。我特傻,冲过去劈头盖脸“帅哥,打得不错啊,想演电影
吗?”网吧老板以为我们是骗子。

胡波躺在宾馆床上抱怨,我不能发财,发财我可能就完蛋了。隔了几天,我们找着了
黄玲家的拍摄场景。他骑摩托车载我往回开,正很高兴,远远看见一只狗躺在马路正中。
胡波说了句我操,我们大概又花了五秒钟时间分辨那到底是一只狗还是一团肉泥。然后他
停车,从路边捡了一块废弃的泡泡纸开过去,我去把狗包起来。那是只泰迪,还有呼吸。
我们又捡了一只残破的纸箱,把泰迪放进去,我坐在后座一手抱着箱子另一只手抓着摩托
后座。路边大爷领路把我们带到胡同里的小诊所给它打抗生素。胡波接着勘景,我把它带
回剧组观察。那天晚一点跟副导演讲这事。副导演说这太神了,这是老天知道我们剧本里
有狗狗的戏,才让你们这么捡着一条,要是开机前治好了就演戏吧!胡波说,这么想就太
功利了。

“我都有点后悔捡它了,现在它肯定特别难受,之后我们又没人能养它,还不如撞死
了一了百了呢。”胡波说完,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副导演说,啊,这么一想可真沉重。

拍电影的期间每天都是极其灿烂的阳光,但中间又莫名其妙下了一场大雪,胡波吃了
一两次麦当劳。中途,我得知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摄影师跳楼自杀了。胡波发现了异样,
对我说了大概是“你还小”之类的话,我们接着抽烟,挠头,一直等光线。杀青那晚他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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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姚瑶,你就是我第一个女性朋友了。追忆那一刻显得自私,我不想弄清楚现今心中又
增添了多少羞愧、恐惧的成分。

上个月他喊我去livehouse玩,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去livehouse。他跟朋友说我太孤僻
啦要多带出来玩,会有点帮助。他还骑那辆电瓶车,载着我们找地方吃东西,路过麦当劳
他就“咦麦当劳!”我们那次一直聊到天亮。过了几天他来找我喝酒,又吃麦当劳。他在说
一些作为创作者生存下去的想法,半警告半勉励。我不知道这就是最后一面。那晚他在我
家地毯上躺了一会儿,我们沉默着听了一会儿后摇。然后他蹦起来说好了我要回家睡觉去
了。

我认识他不过一年,听他说了许许多多创作的、生存的、美好的、屎尿屁的话。话说
到最后是为了不再说话,作品一旦完成,便该保持沉默。只是他创造的世界裹挟着他,一
同无视“造物主”的努力,反而不断申明自己。最终的一切,与经验和规则没有关系,一切
也都和一切没有关系。写到这里我发现,胡波带给了我一种古人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字画画
一样的,平静、充沛的记忆。

写于2017年10月,修改于201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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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 Lens
爱的黑暗旅程
The Dark Journey of Love

文|瞿瑞(胡波文学作品版权代理人)

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一场旅程,那么,此人抵达终点的方式很可能会改变他一生中诸
多事件的意义。大多时候,被清除、被遗忘,以及偶尔——被审视、记忆。如今,距胡波
离开并不太久,我们无法乐观地断定他属于后一种情况。但他暴裂的离场方式至少促成了
一件事的转变,那就是他留下的一部(生前被剥夺所有权的)电影《大象席地而坐》终于
被诸多观众所知晓。虽然,对于这部电影以及他对电影曾持有的信念,他已经无法提供任
何阐释。任何想从他的人生际遇里寻找答案的人,最终只能——也最好是回到他的电影和
小说——获取一些化的解读,或者说:误读。

1.大象与自我

“满洲里有一只大象,它整天就坐在那儿。”

电影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开始。镜头运动缓慢而凝滞,带领观众从一片虚无之地移
往另一片虚无之地。与此同时,四个人依次从睡梦中起身,坐着,就这样电影中的一天开
始了。

这部电影讲了四个在日常生活中陷入绝望的人——胡波曾这样介绍《大象地而坐》。
事实上,只有当观众跟随四个人结束这一天的生活,回望电影的开场镜头时,被隐藏的意
义才昭示出来:大象席地而坐,从来不是远方的奇观,而是身陷囹圄的人自身的隐喻。

电影中的四位主角,无疑是最具现代性的人物样本,也是胡波小说人物的电影版的延
伸:和母亲关系紧张的单亲少女,和学校发生对抗的青春期少年,游离在社会边缘的问题
青年,被家庭驱逐的孤寡老人……电影截取的一天,始于人物深陷泥沼的生活常态,突然
坠入某种生活绝境,据此引发的对痛苦深刻的私人体验(而非弥散的虚无主义)使他们开
启了对自我以及对他们所置身的世界的反思和质疑。

随着电影的情节推进,我们发现四个人精神深处的内在联结:当他人为了维护自我利
益而向他们发出非难时,他们却因为某种爱(韦布对同学的信任,王金对于外孙女的爱,
于城对某女孩的迷恋,黄玲对母亲的保护)而丧失了反击能力,从而陷入进退维谷的境
地,无言地经受着生活的磨难——他们尚未被这个自私、功利社会所异化,他们因沉默的
爱而倍显高贵。这也是胡波定义的爱:爱是沉默的行径与牺牲。然而,尤其悲哀的是,正
是此种爱使他们沦为被世界驱逐的一群人。

因此,他们在大象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们决意去满洲里看一看“大象为什么坐
在那儿”,实际上,这旅程并非为了寻找虚幻的出路,而是对自身处境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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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趟注定虚无的启程,甚至在旅程开始之前,他们已经得到了答案:

王金:“……你站在这里,就是你现在站的这个地方,然后(王金指向远处),
可以看到那边一个地方。你相信那里很好,比这里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
决好这里的问题。”

(《大象席地而坐》台词)

的确,故事可以这么发展。但那样的话他们也就加入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了:做一个实
用主义者,放弃思考和诘问的权利,去解决每一个当下的问题。他们分明清楚地认识到了
这一点,却仍旧选择了那条注定无功而返的旅程。人的崇高正是来自这里。当夜晚降临,
风景隐退,人会在徒劳的旅程中相遇并产生真正的精神联结——这是失落已久的人类之
爱。虽然,这爱必将会经受一次次失败,又次次重新艰难地开始……正如人们在微弱的光
线里笨拙地传递着毽子,却无奈毽子一次次从空中跌落。笼罩它们大巴的是虚弱的光线。
光线细瘦,却像利斧,劈开了这个世界的黑暗——我们得以看到某种光的可能,爱的可
能。而大象传来嘶鸣仿佛神迹,衔接了空间与时间、词与物的断裂。

2.火车与文明

人,生活在断裂感中。这是胡波贯穿在所有创作(电影、小说、戏剧)中的思考——
最真实的痛苦来自人与人关系的断裂、人与世界的信任的断裂。而追溯源,断裂感最终指
向现实与文明的断裂以及不同文明之间的断裂。胡波的几本书集中呈现了在文明断裂的社
会中生活的人的虚无与绝望。并且在不同时间阶段对这一问题作出的不同回应:《牛蛙》
(2015年)借助荒诞的谜题(“表姐为什么嫁给牛蛙”)来探寻世界的真实,而《大裂》
(2016年)借助挖掘黄金的旅程为当代年轻人陷于精神痛苦的出路赋予一条明晰的外部路
径,而在《远处的拉莫》(2017年,《大象席地而坐》完成后)一书中,他索性虚构了一
幅末世图景,试图在文明毁灭后寻找重生的可能。然而这一阶段的胡波无疑变得更绝望
了,甚至,他一度信任的文明所能提供的出路也被彻底否定:

“人们最先抛弃道德,接着是情感,最后是信仰,剩下废墟般的躯壳。……这个
民族早在大迁徙之前就已经抛弃了道德,信仰更无从谈起。……那些聪明人,从古到
今追求着智慧的人,他们令文明得到进化,逐利使文明扩张,扩张代表着侵蚀、封
锁、杀戮,然而仍有奔赴向智慧的人,一切糟糕的结果由他们而起,他们进化着文明
的同时,让更野蛮的力量得以无限扩张。这从来都不是双刃剑,一直都是通向此刻的
必然。”

(《远处的拉莫》)

这种“毁灭的必然性”正是胡波最终陷入绝望的来源。然而,文学和电影从来无法为世
界的疾病提供治疗之道,但毕竟能提供一份病情诊断。他在创作于稍早时期的《大裂》中
写道:

“世界会越来越坏,这一点无法控制,比如一列火车冲入悬崖,也是从头到尾按
顺序掉落,这趟火车就是二百年时光。”
在人类历史上,正是火车(或蒸汽机)的发明造成了东西方文明的割裂的开始,而在
电影史上,《火车进站》则第一次提供了电影对现实世界的摹仿。在胡波的作品中,火车
无疑是现代文明与秩序的最恰当隐喻。韦布想要搭乘火车去满洲里,却买到一张假票。这
是以“火车”为标志的文明社会对处于不同层级的人发出的第一次拒绝。之后,韦布尝试要
回车票,于是和于城为首的社会青年发生了冲突——这一场戏的背景选在了铁轨旁的一处
荒地上,这个近二十分钟的长镜头忠实记录了黄昏从明亮转为黑暗的这段时间——与此同
时,于城和韦布由相互伤害走向互理解,但更深的断裂却无法弥合:他们都是被“文明世
界”所遗弃的人,他们站在铁轨旁,能看到远处开过的火车,却永远无法成为火车上的乘
客。笼罩他们的是孤独、死亡以及渐浓的夜色。电影结尾处于城受了伤,他坐在能够眺望
到火车的这片荒地上——像满洲里那只绝望的大象,这是第一种命运。而第二种命运里剩
余的人将改乘大巴前往,开始一段更漫长、更颠沛流离的旅程。这旅程并不开启另一种生
活的可能性,而是一份必将失败的激情,因其绝望的昂扬而令人动容。

3.一天与一生

时间,作为一种容器,规定了人作为生命体的基本限度;时间,作为一种构建历史的
单位,实现了世界的循环、嵌套、演绎与言说。而时间,当它作为电影的载体,便成了重
构世界秩序的钥匙。

一部伟大的电影有时甚至会改变我们对于时间的认知。比如,带有史诗气质的电影让
我们目睹几代人经历的斗争与生死,而《2001太空漫游》则让我们在一部电影里经历了整
个人类的历史。它们无疑都扩展了一个人有限的经验。而《大象席地而坐》则采取了反向
策略,它是关于历史的小叙事,它回避了大历史叙事中的传奇、灾难、冒险,甚至回避事
件、标志、符号,而是将目光纯粹投向普通人面对日常生活中的困顿、痛苦与失败。这些
不被讲述的人,是被历史遗忘的幽灵。在电影中,人们只过了一天,看似是从一片虚无到
另一片虚无,从一阵黑暗抵达另一阵黑暗,却跨越了埋藏于生活表象下的道道深渊。

胡波仿佛从时间中获得了启示,最终发现人世的答案不在别处,不在于所谓的终点的
幻觉,而在于个人面对世界的立场。明日的光亮就蕴含在昨日的黑暗里——虽然这光注定
无法照亮未来,然而:光毕竟存在。而当我们从《大象席而坐》中抽离,返回现实时间,
会重新看待我们的现实。比如我们会重新理解作为沉默和牺牲的爱,比如我们看似自由的
行为背后另有主宰力量,比如我们经历的精神痛苦并不是空穴来风——这也是现实中的启
程。而人的一生不过如此,影作为现实世界的镜像,能为现实残破的人生提供的补偿性力
量,不过如此。

这便是《大象席地而坐》所能抵达观众内心深处的那种震动,它首先来自一个人对于
他人痛苦的深刻理解,更来自胡波对于电影的虔敬之心。也许,尤其重要的还有:它是独
属于这个时代与这片地方的声音。因此,我们每一次重看它时总能获得对当下新的启示。

阿甘本曾在《何谓同时代人》中这样定义“同时代人”:

“同时代人不仅仅是指那些感知当下黑暗、领会那注定无法抵达之光的人,同时
也是划分和植入时间、有能力改变时间并把它与其他时间联系起来的人。他能够以出
乎意料的方式阅读历史,并且根据某种必要性来‘引证它’,这种必要性无论如何都
不是来自他的意志,而是来自他不得不做出回应的某种紧迫性。就好像这种无形之光
——即当下的黑暗——把自己的阴影投射到过去,在这种阴影的触碰下,过去也就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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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一种能力来回应现在的黑暗。”

在《大象席地而坐》里,我们看到的,正是胡波感知黑暗的过人天赋,对于那注定无
法抵达的光的向往,并且依靠电影(一种时间媒介)重塑现实时间的能力。他以一种紧迫
性回应着历史当下的幽暗,并以此为命运。而在他留下的最后一本书《远处的拉莫》
里,“抵达”作为关键词曾多次出现在不同文本里——他无是一个主动寻求流放的旅人,然
而,对于“抵达”的紧迫性成了他开启旅程的力量,也成了终结这旅程的绝望。最终,他以
反对他的时代的方式成了同时代人中最具代表性(同时也最具悲剧性)的一位。而他人生
中最后一个月写完的戏剧剧本便叫做《抵达》,里面有这样一段对话:

徐蓉:我听到死者在低语。

孟雯:他说了什么?

徐蓉:我无法听清,他们在说着关于明天的事情。

通往未来的旅程在这里被话语阻断,并退回时间深处——死者的国度。胡活着的时
候,他以一种沉默、隐忍的方式开掘着历史深处的私人叙事,试图将感受痛苦的能力转化
成弥合电影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深渊的力量,那些声音却被无边的寂静吞没。直到有一天,
他昂首走进了过去的阴影,那束在他活着时无法抵达世间的光却意外地投向了今天:人们
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见了那束由不远的过去投向此刻的、强烈到足以灼伤我们的光。
最终,电影成了生活的预言,而生活,成了对电影的摹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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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 Echo

胡波非常珍视那个陷在苦难里的自己,他非常珍视那个苦难,那是他创作的土壤。他
让我看到一种存在,原来现实生活中,就有那么高纯度的生命状态,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
活着,也真的可以这样死去。他以他的缺席对世界(我们)造成影响。

——章宇,《大象席地而坐》主

我们常拼命做电影,燃烧自己,把整个生命投到电影里,不敢说点亮世界,可是想把
我们的心分享给观众,《大象席地而坐》就是最好的说明,创作者把生命放在电影里,非
常动人。

——李安,著名导

胡波比台湾新浪潮导演年轻时拍的电影都还要好。

——侯孝贤,著名导

胡波是在电影的夜空中划过的流星。

——王兵,纪录片导演,代表作《铁西区》

胡波是一个满怀尊严的人,从他的眼睛就能知道他不寻常的强烈个性。我想告诉你
们,我遇到的胡波对世界怀有辽远广阔的目光……他是最勇敢的电影人。

——贝·塔尔 Béla Tarr,匈牙利导演

凄凉、优美的现实主义佳作。影片呈现的这种危机中的社会形象也是一种深刻的个人
陈述,庄严、有个人原则、充满着激情。

——A. O.斯科特 A. O. Scott,《纽约时报》首席影评人

胡波不仅是一位记录者,同时也是一个美学家。他对情感复杂性的观察与其对当地及
整个社会的清晰及不妥协的观点相匹配。

——理查·布罗迪 Richard Brody,《纽约客》影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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奖项 Awards
大象席地而坐
An Elephant Sitting Still

第55届台北金马影展

最佳剧情长片

最佳改编剧本奖

观众票选最佳影片

(2018)

第6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

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

最佳处女作特别提及奖

(2018)

第42届香港国际电影节

观众票选最佳影片

The 55th Golden Horse Film Festival

Best Feature Film

Best Adapted Screenplay

Audience Choice Award

(2018)

The 68th Berli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FIPRESCI Prize-For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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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st First Feature Award-Special Mention

(2018)

The 42nd Hong Kong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Audience Choice Aw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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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ble of Contents
大象席地而坐
医生
长篇小说:小区
电影剧本:大象席地而坐
别册
作者简介
大象席地而坐
印象:沐浴在友谊中
光影:爱的黑暗旅程
回音
奖项:大象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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