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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的閱讀與詮釋——傅柯與德希達對笛卡爾的

「瘋狂」問題之論辯

黃雅嫺
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博士後研究員

「在任何情形下,我思一旦在言說中安然處之,它就成了作品。不過在它
成為作品前卻是瘋狂。」1

——〈我思與瘋狂史〉,德希達

內容摘要:本文嘗試由法國兩位當代哲學家傅柯與德希達對於笛卡
爾在《第一哲學沉思集》中的《第一個沉思》對夢與瘋狂的討論,
因閱讀策略差異,所引起論爭,進行分析與討論。
哲學論述自笛卡爾之後,幾乎確立其內部的透明與單義性的寫作
規則,然而這位理性主義之父卻因其敘事方式,引發了兩種哲學觀
點的閱讀差異。限於篇幅,本文除分析笛卡爾的哲學論述之外,將
問題討論集中於解構哲學家德希達如何裂解笛卡爾以及傅柯的論
述,並分析其「話語—符號」的主張。

關鍵詞:德希達、傅柯、笛卡爾、瘋狂、理性、符號

壹、事件

1961 年法國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出版他於 1960 年完成的

1
原文為:« En tout cas, le Cogito est œuvre dès qu’ils se rassure en son dire. Mais il est folie
avant l’œuvre. », « Cogito et histoire de la folie », L’écriture et la différence, Seuil, Paris, 1967,
p.92。中譯本見張寧《書寫與差異》上冊(北京:三聯書店出版,2001),頁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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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與文化 第卅八卷第八期 2011.08

國家博士論文《瘋狂與非理性:古典時代瘋狂史》(Folie et déraison : Histoire de la


folie à l’âge classique),2引起知識界廣大的回響,一掃先前遭到出版界龍頭伽里瑪
出版社(Les éditions de Gallimard)拒絕的陰霾。他在第一部第一章〈瘋人船〉便清
楚地表達他對處理古典時期瘋狂概念的問題意識,我們可以將這段話理解為傅柯對
瘋狂問題的基本態度:

理性發現瘋狂原是它自己的一個形象——其實這是一種排拒除魅的手
段,它排除所有可能的外在力量、所有無法化約的敵意、所有的超越性記
號;但,就在這麼做的同時,理性也把瘋狂放在它自身活動的中心,說那
是它本質裡一個不可或缺的時刻。超越蒙田和查倫的思考領域之外,但仍
置身於把瘋狂塞入理性本質的運動之內,我們看到巴斯卡(Pascal)如何
畫出其思考曲線:「人是如此必然地瘋狂,如果不瘋,還是因為瘋狂的另
一轉折,所以仍是瘋狂。」自伊拉斯謨以降的思想線索,在此再度得接納
和反覆。它發現有一種內在於理性的瘋狂,從今以後瘋狂被人一分為二
(dédoublement):其中之一是『癲狂的瘋』(folle folie),排拒著理性
的瘋狂,而且在作出這個棄絕的同時,亦把瘋狂加以重疊(redoublement)

並在其中包納最純粹、最封閉、最立即的瘋狂;另一個,則是一種「智慧
的瘋」(sage folie),它接納理性中的瘋狂,傾聽它,讓它佔有一席之地,
並且任由其活力穿透自身。但也就在這麼做的同時,它要更能真實地抵禦
瘋狂,因為固執的拒絕,其實注定失敗。

現在,瘋狂的真相就是理性的勝利,理性在終局的全盤掌握:因為,瘋狂
的真相,就是存在於理性的內部,成為它的一個形象、一個力量,它就像
是理性的一項暫時需求,好比它更能肯定自身。3

2
有關傅柯出版此書的前後版本、英文翻譯版本以及英語世界的論爭等問題,詳見此書中譯
者林志明於導言的詳盡說明。我們採取的版本是現行流通、由法文忠實且精確地翻譯到中
文世界的林志明的版本,他採取了第二版。詳細緣由,請見此書導言。以下此書引言均對
照法文原文並引自此翻譯版本,不再贅述。
3
Michel Foucault, Histoire de la folie à l’âge classique, Gallimard tel, Paris, 1972, pp.45-46. 傅
柯,《古典時代瘋狂史》,林志明譯(北京:北京三聯書店,2005),頁 5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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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雅嫻:文本的詮釋與閱讀
——德希達對笛卡爾的「瘋狂」分析兼論與傅柯之爭

由上段引文,可以發現傅柯如何認定古典時期的「瘋狂」概念:首先,毫不意
外地,「瘋狂」的相對詞便是「理性」,這是一個習以為常,也是一個至今仍於病
理學上的劃分方式。儘管如此,他並不以為理性一直位居上風,相反的,他認為兩
者的關係隨時可能逆轉,因為「任何一種瘋狂,都有可以判斷和宰制它的理性,相
對地,任何一種理性,也都有它的瘋狂,作為它可笑的真相」。4因此,其次,問題
不在於「瘋狂」與「理性」這個二分,而在於劃分的界線何在?換言之,瘋狂與理
性各自有多大的管轄範圍?傅柯在這裡沒有落入彼此排斥的表面徵兆區分,而認為
這是一個彼此不斷將對方納入己方的過程,「瘋狂只有在理性之中,才有意義和價
值。…真正的理性不可能和瘋狂毫無妥協,相反地,它還要走上瘋狂為它劃出的道
路。…一旦把瘋狂接納進來,理性便偷偷地侵入瘋狂之中、為它劃定範圍、將它納
入意識,並且有能力將它定位」。5這也是傅柯為何認為「瘋狂」被一分為二,「癲
狂的瘋」以及「智慧的瘋」,因為「理性」在執行它的除魅工作時,同時思索瘋狂;
而人不理性之際,正是合理使用理性之時,因此也毫無理由拒絕不理性的處境。最
後,也是最令人感興趣的一點則是傅柯對巴斯卡的引述。後者以瘋狂出發,且將瘋
狂植入人的本質中,而無論人這主體如何變化,始終只是瘋狂的變形。表面上,傅
柯似乎將巴斯卡的想法當作我們剛剛歸納的第二點的反面,即理性納入瘋狂並分解
之,思索之。同樣地,傅柯也在巴斯卡那裏找到了對立面,並暗示我們,這兩種想
法只是表面不同,而實際上根本出於同樣的原型。但仔細閱讀卻發現,巴斯卡的思
維無非是出自理性對瘋狂的捕捉,即理性內部的暴烈活動,展現為彷彿瘋狂的形式,
也正如前面所提,真正的瘋狂只有在理性之中才有意義和價值。然而,在傅柯對巴
斯卡的引文裡後半段卻出現轉折:「如果人不瘋,那也只是瘋狂的另一個轉折(un
autre tour de folie)」,換言之,理性被包納在瘋狂之中,且僅在「不瘋」的時刻,
方有能力為瘋狂(也就是人類自己)代言,因為「瘋狂的真相乃存於理性內部」,
也就是說瘋狂本身是無法言說的,唯有理性能夠說話,因為理性便是 logos,是秩序、
是溝通的可能。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認為傅柯在此找到了邏輯上的縫隙,他對瘋狂的
思索都從巴斯卡的這段話出發。因為這個「轉折」(le tour)日後將成為傅柯對「界

4
傅柯,《古典時代瘋狂史》,法文本,頁 41;中譯本,頁 45。
5
同上,法文本,頁 45;中譯本,頁 5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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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與文化 第卅八卷第八期 2011.08

線」(la limite)的思考、思考極致(l’extrême)、踰越(la transgression)的可能性


的標誌。另外,我們也將看到,傅柯將此書看做一部由瘋狂內部出發的沈默史,跟
巴斯卡的這段話有著密切的關係。
在這本將近六百頁的巨著中,傅柯將古典時期定義為十七、十八以及十九世紀,
這時期是中世紀末期,文藝復興的開始,也是理性與啟蒙從開端、發展、一直到頂
峰的時代;傅柯以為,這時期正是西方理性文明通過對異己、異質的排除手段,來
建立起秩序與觀念的時代。就「理性」這概念來說,所謂的「異己」、「他者」以
及「異質」,正是「非理性」以及「瘋狂」;相應於此時的西方社會,資本主義文
明開始發展,「他者」與「異質」指的則是在社會中「無用」、「無效率」以及「無
生產性」的人,例如;傻子、遊蕩者、乞丐、精神倒錯者等等,凡是不能被安置入
資本主義社會者,皆被送進收容所、警察局、精神病院、療養院等社會機構監禁。
中世紀時對這些「邊緣人」的寬容、任由他們遊蕩穿梭於各城市、鄉間等,理性結
合資本發展起來的文明,對「他者」與「異己」的排除手段就顯得殘酷與無情。
傅柯在這本書中,便以中世紀末期對痲瘋病人的處置方式做開端,詳細描述了
最後一批痲瘋病患奇蹟似的消失之後,整個歐洲地區留下至少上千家的痲瘋病院。
根據傅柯的考據,整個基督教世界裡,痲瘋病院的數量最高曾多達一萬九千家之多。
如果把時間更往前推,在古典理性時期的大監禁來臨之前,十五世紀便曾出現過「瘋
人船」,以放逐瘋子,將他們驅逐出城市之外,任其遊蕩,以維持原生城市的「潔
淨」與經濟發展。顯然,在瘋人船於各處城市靠岸之時,城市為因應這些外來的異
質者(而不是秀異者)逐漸出現療養院、醫院以接手治療或隔離這些他者。到了痲
瘋病傳染盛行時,以療養院、醫院作為隔離的機構,便成了有效控制、甚至是抑絕
痲瘋病的手段。
對傅柯來說,相應於「瘋狂」這個概念的出現,基督宗教社會裡對瘋子的處置
是由寬鬆放任到嚴厲壓制,這一點可以從療養院數目的增加以及以隔離為手段看出
來,一如對待痲瘋病人的處理。有趣的是,隨著痲瘋病奇蹟似的消失之後,「隔絕」
作為淨化城市的手段卻擴大了它的施行對象,「瘋子」概念的內涵同樣沒有減少,
相反地,隨著資本主義文明的興盛,理性抬頭,對效率與生產的要求提高,如前所
述,凡是被理性所排除者,皆關進收容所隔離,以保持城市日常運作順暢。從收容
所、療養院、醫院、警察局等機構考察「他者」、「異質者」的內涵,無疑是企圖
從被「理性」所排拒的非理性裡,逐漸清理出瘋狂的可能位置。當然,透過古典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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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雅嫻:文本的詮釋與閱讀
——德希達對笛卡爾的「瘋狂」分析兼論與傅柯之爭

的社會實證考察,瘋狂並非根源於人性或心理因素,而只是「非理性的經驗形式」。6
我們之所以以大篇幅描繪傅柯於此書中,對資本文明的興起、機構的產生以及
社會裡「他者」、「異質者」內涵的歷史演變,乃是為了鋪墊接下來傅柯與德希達
對笛卡爾的文本解讀中,兩位哲學家對待話語中的經驗形式與概念的轉化所產生的
差異。
在第一部第二章標題為〈大禁閉〉(Le grand renfermement),討論十七世紀的
監禁發展之前,傅柯以三頁的篇幅討論了近代理性主義之父笛卡爾(René Descartes,
1596-1650)在《沈思集》裡對夢與瘋狂的分析。笛卡爾以「懷疑」作為獲得確定知
識基礎的方法,為了達到這一點他在排除錯誤以及夢境之時,也討論了瘋狂。傅柯
引用笛卡爾的話說:

直到現在,凡是我當作最真實、最可靠而接受過來的東西,我都是從感官
或通過感官得來的。不過,我有時覺得這些感官是騙人的;為了小心謹慎
起見,對於一經騙過我們的東西就決不完全加以信任。

不過(sed forte; Mais),可能雖然感官有時在涉及那些不易感覺和遙不可


及的事物騙過我們,但是也許有很多別的東西,雖然我們通過感官認識它
們,卻沒有理由懷疑它們:比如我坐在這裡坐在爐火旁邊,穿著室內長袍,
兩隻手上拿著這張紙,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我怎能否認這雙手和這軀體
是我的,除非我把自己和某些理智失常者(insensés)相提並論?他們的
腦子被黑膽汁擾亂和阻塞,以至於雖然很窮,還一直以為自己是國王,身
上一絲不掛,還以為自己穿金著綢,或者想像自己是個罐子,或是自己全
身是玻璃做成的。但是,怎麼啦?那是一些瘋子,如果我也和他們相比,
那麼我的荒誕程度也將不會小於他們了。

雖然如此(Praeclare sane; toutefois),我在這裏必須考慮到我是人,因而

6
陸揚,《後現代性的文本詮釋:福柯與德里達》(上海:三聯書店,2000 年 12 月),頁 60。
此外,傅柯在接下來的章節裡,討論了精神醫學的話語如何逐漸建立起它對瘋癲的病理學
的權威之外,而對付瘋子的手段,也還是沿用「隔離」的手段,以免威嚇到正常且健康的
社會運作。一直到佛洛依德嘗試對精神病人的話語進行解密,才使得瘋癲病人從療養院等
隔離所解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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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與文化 第卅八卷第八期 2011.08

我有睡覺和在夢裏出現跟瘋子們醒著的時候所做的一模一樣、有時甚至更
加荒唐的事情的習慣。有多少次我夜裏夢見我在這個地方,穿著衣服,在
爐火旁邊,雖然我是一絲不掛地躺在我的被窩裏!我現在確實以為我並不
是用睡著的眼睛看這張紙,我搖晃著的這個腦袋也並沒有發昏,我故意
地、自覺地伸出這隻手,我感覺到了這隻手,而出現在夢裏的情況好像並
不這麼清楚,也不這麼明白。但是,仔細想想,我就想起來我時常在睡夢
中受過這樣的一些假像的欺騙。想到這裏,我就明顯地看到沒有什麼確定
不移的標記,也沒有什麼相當可靠的跡象使人能夠從這上面清清楚楚地分
辨出清醒和睡夢來,這不禁使我大吃一驚,吃驚到幾乎能夠讓我相信我現
在是在睡覺的程度。7

傅柯認為笛卡爾在避開瘋狂的危難時用的方法,和他繞過夢和謬誤的可能
性時有所不同。夢境以及感官的幻象所引起的謬誤只要有真相便可解決,
但瘋狂不同。瘋子的思想不可能是虛假,真相不需要靠著肯定或者否定瘋
子的思想來獲得,因為思考的主體是不會發瘋的,也就是說,「瘋狂恰好
就是思想之不可能的條件」。8傅柯認為,笛卡爾的懷疑方法原則中,分
成了「瘋狂」與「夢境與錯誤」兩組,兩組之間存有一種根本上的不平衡:
「對真相和尋求真相的人來說,其情境並不相同:夢和幻象所帶來的困
難,可由真相自身的結構加以解決;而瘋狂卻是通過進行懷疑的主體加以
排除。」9

傅柯以為笛卡爾的懷疑方法正好見證了古典時期理性對瘋狂的壓制與驅逐,他
說:

十六世紀,「非理性」(Non-Raison)構成一種開放性的危害,而其威脅,

7
傅柯,《古典時代瘋狂史》,法文本,頁 56-57;中譯本,頁 71。我們將傅柯討論的笛卡
爾的〈第一個沉思〉整段引出,好整體地理解傅柯的論證,René Descartes, Première Méditation,
Pléiade, Paris, 1953, .268-269.《第一哲學沉思集》,中譯本參照:龐景仁 譯,商務出版,北
京,2008 年,頁 16-17。
8
《古典時代瘋狂史》,法文本,頁 57;中譯本,頁 73。
9
同上,法文本,頁 57;中譯本,頁 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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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雅嫻:文本的詮釋與閱讀
——德希達對笛卡爾的「瘋狂」分析兼論與傅柯之爭

至少在理論上,可以損害主體性和真相的關係。笛卡爾的懷疑之道似乎見
證著,十七世紀已經驅除了這項危險,瘋狂已經被排除屬於主體持有獲得
真理的權利的領域。對古典思想來說,這個領域就是理性自身。瘋狂從此
遭到放逐。如果有人永遠有可能發瘋,相對地,思想因為有責任覺察真相
認識主體的主權行使,不可能失去理性。10

傅柯對笛卡爾懷疑方法的解析,與其說將後者的方法論更往前推進一步,不如
說他肯定了笛卡爾的「我思主體」的成立條件,建立在對「瘋狂」的排除上。換言
之,在傅柯看來,「夢境與感官的幻象」是思維主體的可能性現象也是思考的對象;
但「瘋狂」卻是徹底的與思維主體相對立,理性的範圍內既不可能出現瘋狂,瘋狂
也無法思考理性。對理性來說,瘋狂是徹底的「他者」以及「異質性」。
如前所述,傅柯這本書出版之後,引起知識界廣大的迴響,儘管知識界,尤其
史學界,對於傅柯書中引用史料仍有些意見,認為其某些結論的推斷過程過於獨斷,
但包括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 1907-2003)在內的思想家,則給予正面的評價。11
在這些多不勝數的評論中,傅柯昔日學生德希達卻於書籍出版兩年後,以一篇名為
〈我思與《瘋狂史》〉(Cogito et histoire de la folie)提出質疑,拉開論戰序幕。12
這篇被認為,對傅柯的《瘋狂史》提出批判並唯一擊中要害的文章, 13圍繞在
此書第二章〈大禁閉〉開頭三頁,對笛卡爾的解讀上,也是我們剛剛所做簡短敘述
之處。德希達的提問,分為兩個系列:首先,在第一個系列裡,德希達質疑傅柯對
笛卡爾的解讀僅僅出自結構的對稱與需要,便不假思索地,將笛卡爾逐步建立我思
主體的過程當做封閉的系統,進一步地排除了瘋狂。更有甚者,又將這段解讀挪至
尚有待釐清的「歷史結構」這概念中,在德希達看來這兩個問題,事實上都是犯了

10
傅柯,《古典時代瘋狂史》,法文本,頁 58;中譯本,頁 74-75。粗體字為作者所強調。
11
布朗修曾發表一篇標題為:« L’oubli, la déraison » ,高度肯定傅柯這本書,後收錄於
L’entretien infini, Paris: Gallimard, 1969, pp.289-299。
12
此篇文章,後收錄於《書寫與差異》(L’écriture et la différence),如註 1 說明。
13
為這場論爭撰寫專書的英國學者博伊恩(Roy Boyne)認為:「這一極具爭議的原創作品,
由於其不精確性、偏狹性、對大段歷史時期的忽略,以及它的浪漫主義和箴言式的晦澀表
述而開始遭到批評。但僅有一個批判性的回應切實地擊中了要害。它於此書初版發行兩年
之後,雅克.德里達以口頭陳述的形式問世。」,詳見 Foucault and Derrida, The other side
of reason, London: Unwin Hyman, 1990, « Introduction », p.1。中譯本:賈辰陽譯(北京:北
京大學出版社,2010),頁 1。譯文略有更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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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與文化 第卅八卷第八期 2011.08

先決的問題(question en quelque sorte préjudicielle),都面臨了合法性的問題。更精


確說來,德希達的確擊中了傅柯整本書裡最薄弱的一環,即傅柯以笛卡爾在《第一
沈思》中對瘋狂的解釋,認定笛卡爾主張:我思與瘋狂互斥,最後代表理性的我思
在它的國度裡將瘋狂驅逐出去,又以這武斷的解釋認定其乃見證了古典時期的瘋子
的命運。事實上,德希達正是從語意的層次上,質疑傅柯對笛卡爾文本裡符號的掌
握。
其次,也是第二個系列的問題,德希達問道,如果我們對笛卡爾提出的「夢境、
幻象、瘋狂與理性」之間的關係擴大解釋,不僅侷限於對笛卡爾的忠實解釋,更非
如傅柯解釋,彼此存在著一種排斥的關係,而是一種模糊、曖昧甚至帶有幽暗的危
險性質的經驗式體驗,那麼這樣的關係,顯然要比傅柯的詮釋界線來的容易跨過。
也就是說,德希達除了想跨過解釋笛卡爾提出的「理性之線」,即不拘於笛卡爾的
思想,更認為理性與瘋狂之間並不存在一條完全不可跨越的鴻溝,這條鴻溝表面上
看來存在,但卻不是先驗性的。
傅柯收到這篇質疑時,並沒有立刻回應德希達,反而在沈默了九年之後,才以
一篇《我的身體,這張紙,這爐火》(Mon corps, ce papier, ce feu),14措詞猛烈地
回敬德希達的質疑。
如果傅柯對笛卡爾的閱讀過於武斷,太快地將瘋狂從感性排除出去,那麼德希
達如何解讀笛卡爾?理性與瘋狂的關係又是什麼?其中的話語型態是怎樣被建立起
來的?限於篇幅,我們將以如下的順序,逐一進行討論:首先,我們將先討論德希
達對笛卡爾的解讀。其次,我們將德希達對傅柯的質疑,以問題的方式展開分析,
其中也比較傅柯的觀點以及西方形上學的形成;最後,我們討論德希達怎樣看待話
語以及符號的運作。

貳、重回笛卡爾

讓我們先重溫傅柯所閱讀的笛卡爾在〈第一沈思〉裡,討論感官的謬誤、夢境

14
傅柯先是在 1972 年於日本雜誌 Paideia,第十一期的〈傅柯專號〉上,發表了〈答覆德希
達〉(Réponse à Derrida)一文,後經修飾以〈我的身體,這張紙,這爐火〉為題,收錄
於《瘋狂史》的二版,但 TEL 流通版則又刪去。這兩篇文均已收錄於《言論寫作集》(Dits
et écrits)Vol.2,分別為:No. 102 以及 No.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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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雅嫻:文本的詮釋與閱讀
——德希達對笛卡爾的「瘋狂」分析兼論與傅柯之爭

以及瘋狂的段落,我們接續引用上段笛卡爾討論夢境與瘋狂之後的段落,笛卡爾這
樣陳述:

那麼讓我們現在就假定我們是睡著了,假定所有這些個別情況,比如我們
睜開眼睛,我們搖晃腦袋,我們伸手,等等,都不過是一些虛幻的假像;
讓我們就設想我們的手以及整個身體也許都不是像我們看到的這樣。儘管
如此,至少必須承認出現在我們的夢裏的那些東西就像圖書一樣,它們只
有摹仿某種真實的東西才能做成,因此,至少那些一般的東西,比如眼睛、
腦袋、手,以及身體的其餘部分並不是想像出來的東西,而是真的、存在
的東西。因為,老實說,當畫家們用最大的技巧,奇形怪狀地畫出人魚和
人羊的時候,他們也究竟不能給它們加上完全新奇的形狀和性質,他們不
過是把不同動物的肢體摻雜拼湊起來;或者就算他們的想像力達到了相當
荒誕的程度,足以捏造出來什麼新奇的東西,新奇到使我們連類似的東西
都沒有看見過,從而他們的作品給我們表現出一種純粹出於虛構和絕對不
真實的東西來,不過至少構成這種東西的顏色總應該是真實的吧。15

同樣道理,就算這些一般的東西,例如眼睛、腦袋、手、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
都是幻想出來的,可是總得承認有更簡單、更一般的東西是真實的、存在的,由於
這些東西的摻雜,不多不少正像某些真實的顏色摻雜起來一樣,就形成了存在於我
們思維中的東西的一切形象,不管這些東西是真的、實在的也罷,還是虛構的、奇
形怪狀的也罷。一般的物體性質和它的廣延,以及具有廣延性東西的形狀、量或大
小和數目都屬於這一類東西;還有這些東西所處的地點,所占的時間,以及諸如此
類的東西。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從以上所說的這些將做出這樣的結論也許是不會錯的:物理
學、天文學、醫學、以及研究各種複合事物的其他一切科學都是可疑的、靠不住的;
而算學、幾何學,以及類似這樣性質的其他科學,由於他們所對待的都不過是一些
非常簡單、非常一般的東西,不大考慮這些東西是否存在於自然界中,因而卻都含
有某種確定無疑的東西。因為,不管我醒著還是睡著,二和三加在一起總是形成五

15
《第一哲學沉思集》,法文本,頁.269;中譯本,頁 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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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與文化 第卅八卷第八期 2011.08

的數目,正方形總不會有四個以上的邊;像這樣明顯的一些真理,看來不會讓人懷
疑有什麼錯誤或者不可靠的可能。
如前所述,德希達並不贊成傅柯對笛卡爾的閱讀以先驗的預想,推斷理性排除
了瘋狂,他要「在邊緣處打開一些注定無法關閉且保持其邊緣性的問題」。16 德希
達以為笛卡爾並沒有在自然的基礎上排除或者克服睡夢與瘋狂,因為後者「從未把
從感官和想像中獲得的全部知識之全錯可能性置於一旁而不顧。」 17 在德希達看
來,正如笛卡爾自己所言,我們的感官常因一些不易感覺或者微不足道的事情上發
生謬誤,這些謬誤也像傅柯所說的,可以以真相本身來矯正。但德希達在這裡敏銳
地觀察到,笛卡爾也討論了謬誤內容全部(筆者強調)皆為幻象(l’illusion)的夢
境,而夢境,作為日常生活屬於經驗性的感官體驗,因此夢境本身乃是感官謬誤的
極端例子。
如果夢境是感官謬誤的極致,那麼夢中的意象與念頭當然也是虛幻不實。另一
方面,笛卡爾認為,夢中出現的意象,就算再怎樣荒誕不經,也是從現實裡模仿出
來的。到目前為止,這都還意味著夢境處於經驗性層次,即使再天馬行空的幻想,
也不脫這個範圍。此時,笛卡爾以畫家為例,代入夢境。他認為繪畫內容再怎樣新
奇,富於想像,至少「顏色」是畫家無法捏造的。
德希達以為這裡出現了一個類比,即畫家與顏色的關係,正如同夢境與知性的
關係。進一步說來,與知覺感官相對的,唯有知性而已,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在這
極端的知覺虛幻的例子裡,袪除了錯誤、虛幻以及不真實之後,還原至最後的真實
性與肯定性,「是那些單純知性的東西」。18 同樣地,在畫家這個情況裡,剝除了
那些想像力而來的感官意象,唯一無法被分解也不能被捏造的元素便是「顏色」。
對德希達來說,畫家與顏色,只是個例子,因此與「夢境與知性」這組的關係,只
是類比。「因為笛卡爾沒有假定一般意義上的顏色的存在必要;顏色只是感官對象
中的一種。」 19在我們引文的最後,笛卡爾強調「不論我們睡著或醒著,二和三加
在一起總是形成五的數目,正方形總不會有四個以上的邊;像這樣明顯的一些真理,
看來不會讓人懷疑有什麼錯誤或者不可靠的可能。」這也是德希達為何認為:「同
樣地,夢中也存在著一種被所有幻象構造預設的無法被全部分解的單純因素。不過

16
《書寫與差異》,〈我思與瘋狂史〉,法文本,頁 56;中譯本,頁 56。
17
同上,法文本,頁 75;中譯本,頁 78。粗體字為作者所加。
18
同上,法文本,頁 75;中譯本,頁 79。粗體字為作者所加。
19
同上,法文本,頁 76;中譯本,頁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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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雅嫻:文本的詮釋與閱讀
——德希達對笛卡爾的「瘋狂」分析兼論與傅柯之爭

這一次…這個元素既非感官的也非想像的:它是知性的。」
如果夢境以及睡眠,在德希達看來乃是感官虛幻的極致,那麼瘋狂如果沒有被
知性所排除,與知性的關係又是如何?德希達以為,瘋狂在這裡不過是個特例,而
這特例與全然虛幻的睡眠夢境相比,感官的謬誤是局部的。也就是說,瘋狂,在德
希達看來,並沒有被理性排除出去。
德希達是以符號語意的解讀方式,重新閱讀傅柯已經分析過的文本。德希達注
意到,笛卡爾在提醒我們「為了小心謹慎起見,對於一經騙過我們的東西就決不完
全加以信任。」這段結束之後,另起一段,以「不過(sed forte; Mais)」為起頭(如
前所引),這樣的語氣使得接下來的論證,皆呈現一種未定且假設的語調進行推論,
且沒有在段落的最後直接下個肯定性的結論。在德希達看來,正是這語調,使得笛
卡爾以一個教學的修辭進行推論,即以佯裝反對的語氣說著「不過也許」。至於使
得傅柯直接推論笛卡爾排除瘋狂的段落:「我怎麼能否認這兩隻手和這個身體是屬
於我的呢,除非也許是我和那些瘋子相比?…但是,怎麼啦,那是一些瘋子,如果
我也和他們相比,那麼我的荒誕程度也將不會小於他們了。」德希達以為,笛卡爾
反覆回應這個瘋子的例證,並非僅鞏固了正常寫作如你我者的清醒明智,而是肯定
了「瘋狂之例並非感性思想之脆弱性的揭示者」。 20也就是說,笛卡爾嘗試對一個
哲學新手或者門外漢說明你我都沒有發瘋這個事實,繼而將對話移轉到了做夢上
面,畢竟,夢境的例子要比瘋子更為自然的、共同的經驗,好讓聽者得以安適,從
瘋狂的不安中撤出,因此,瘋子在這裡只是個特例,「笛卡爾於是展開這個將摧毀
知識的所有感性基礎的假設並且只揭示了確定性的知性基礎。這個假設尤其不迴避
比瘋狂更嚴肅的認識錯亂的可能性。」 21德希達因而結論,相對於夢境與睡眠等全
部感性基礎的虛幻,瘋子並沒有喪失全部感官知覺的正確性,「瘋子並不總是在所
有的事情上弄錯;他總是錯的不夠經常,也總是瘋的不夠徹底。」 22因之,瘋狂僅
是偶性的,局部的。其次,笛卡爾論證上的語氣轉折,則是「一個教學上的無效且
不幸的例子」, 23因為從修辭上來看,乃是以哲學家之姿對一個哲學新手或者完全
不懂哲學的門外漢說明的語氣轉折,通過引導話語的「可能不過」、「儘管如此」
等,哲學家企圖使聽話者心安,因為瘋子不過是特例,睡眠夢境才是共有的經驗。

20
同上,法文本,頁 78;中譯本,頁 82。
21
同上,法文本,頁 78;中譯本,頁 82。粗體字為作者所強調。
22
同上,法文本,頁 79;中譯本,頁 83。
23
同上,法文本,頁 79;中譯本,頁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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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與文化 第卅八卷第八期 2011.08

唯有回到常例來,方能對著一般人進行哲學課,進而建構一套堅實的認識基礎。畢
竟,一套具有普遍意義的哲學系統,甚至大寫的學科,乃至於形上學等,絕非靠著
特例維持。因此,在德希達看來,笛卡爾在〈第一沉思〉進行的推論,與其說是我
思對各種感性經驗所下的判斷,不如說是還停留在自然、前形上學時期的階段,對
感性形式進行各項清理的工作。
德希達的解讀方式並不令人意外,在重新解讀笛卡爾時,他便已經宣稱要「從
邊緣處打開一些注定無法關閉且保持其邊緣性的問題」。我們注意到他解讀笛卡爾
時,特別強調幾個修辭上的轉折以及語氣的模擬。對於這個前所未有的解讀方式,
我們無需感到不安,因為德希達正是以一種對符號的評論與解構的閱讀方式,重新
賦予我們習以為常的笛卡爾的思維一個新的意義。也唯有另闢蹊徑閱讀經典,才能
一方面正確地診斷今日西方思想上的問題,即形上學所引發的系統性封閉之害;另
一方面的積極意義則在於活化並延續思想傳統;自然,這個「延續」並非對著已有
的解釋方式再行宣讀。

參、符號、還原與織體

讓我們回到語言問題來。一開始,德希達對傅柯的質疑便在:能否書寫一部瘋
狂本身的歷史,「也就是給瘋狂發言權…寫瘋狂本身的歷史,也就是說讓瘋狂以它
自身的經驗,在它自己的權威下發言,而不是用理性語言。…所有被傅柯用來表達
這種沈默和這種截肢語言,以及所有會使瘋狂變成斷語,禁言,窘語之源的符號,
所有這些符號,所有這些文獻都毫無例外地是從為瘋狂所設的法律禁地借用來的。」
24
這段話包括兩個問題,首先是傅柯的企圖遠不只是書寫一部有關瘋狂概念的系譜
而已;而是如前所述,受到巴斯卡的影響,傅柯意在拉起禁閉的柵欄,放出所有被
理性監禁的話語,讓瘋狂訴說自己。這樣一來,德希達的質疑就不是毫無道理了。
正如前述,按照傅柯的閱讀,如果瘋狂已經在理性那裡,被笛卡爾排除了,那麼要
書寫一部瘋狂史卻又不使用理性的語言,如何而可能?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德希達
認為理性萬能,坐視形上學的靜態封閉,默許其存在。
此外,瘋狂也不只是無意義符號的集合,它尚有沈默的問題。如果意義最終在

24
同上,法文本,頁 56、57;中譯本,頁 5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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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雅嫻:文本的詮釋與閱讀
——德希達對笛卡爾的「瘋狂」分析兼論與傅柯之爭

於交流中被理解,那麼瘋狂是否應該註定要沈默?因為它即使表述了,也無法被理
解;如果無法被理解,那麼瘋子似乎也就註定無法與他者交流。先回到瘋子這個特
例,德希達下結論道:「瘋狂不過是一種感官與肉體缺陷,它只比那種威嚇所有醒
著的正常人的缺陷稍微嚴重一些,但從認識論的角度著眼,它卻比我們屈從於夢境
的缺陷要輕很多。」25 德希達對「瘋狂」這個概念的思考,似乎正是於此打開一個
缺口。但這個「只比正常人稍微嚴重一點的缺陷」同時也必須像傅柯所思考的那樣,
「把承載著語言由糾纏著語言的不可還原的沈默部分」, 26一起思考進來,而不是
要求與之斷裂,儘管瘋狂的沈默是作品的缺席,但卻不意味著它處在作品之外。德
希達這想法,一如他對形上體系的思考,即,並不輕易地陷入「理性∕瘋狂」、「作
品∕缺席」等二元對立的思維中,因為那只是更深陷形上學強大的詭計之中。但,
如果瘋狂的沈默的確是作品的缺席,但又不在作品之外,那麼沈默又該在何處?對
德希達來說,在話語系統中,越是想與瘋狂切斷關係,事實上,便越為瘋狂所召喚,
也越與瘋狂分不開。相反地,若是想以最大的自由度接近瘋狂,則與它的斷裂更為
徹底,這個斷裂剛好就落在「語言、意義、可能性以及一種使得一切中立化的『無
物』的基本辨別力」上(la discrétion élémentaire d’un rien qui neutralise tout)。27 如
果瘋狂與作品的關係是後者形成的那一瞬間,前者才作為反襯,浮現出來,那麼問
題只在如何捕捉兩者分離的那一瞬間。對進入形上學的那一刻的自然狀態分離的捕
捉,這一點,傅柯跟德希達並無不同。傅柯同樣致力於「進入理性秩序之前、瘋狂
進入沈默」的起源。如前所述,傅柯與德希達之間的差異,在於前者以整體的形式,
確立了理性與瘋狂的所有可能的交流方案;而德希達卻認為兩者的話語並非全然封
閉,一如前述,因此,對形上學∕大寫的理性的突破也就不必以釋放瘋狂的沈默作
為突圍或者超越的可能。
對德希達來說,靠著感性與知性的對立建立起來,並且從頭至尾地貫穿了整個
歷史的整套符號概念,要放棄使用是不可能的,儘管這套符號系統與形上學之間存
有共謀關係。「因為『符號』這個詞的意義一直是作為某物的符號被理解與被規定
的,它又被理解和規定為指向某個所指的能指;因此,作為能指的符號總是不同於
所指。假如人們抹去能指與所指間的根本性差異的話,那就等於說必須放棄能指這

25
同上,法文本,頁 80;中譯本,頁 84。
26
同上,法文本,頁 84;中譯本,頁 88。
27
同上,法文本,頁 85;中譯本,頁 89。粗體字為作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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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與文化 第卅八卷第八期 2011.08

個詞本身,因為它是個形上學概念。」28 而試圖抹去這根本差異的辦法,則如德希
達所說:「有兩種不同質的方式:一種是古典的,志在還原或派生能指,及最終使
符號服從於思想;另一種是我們這裡用來反對前面這種方式的,它強調的是要質疑
那個使前面的還原得以運作的系統;首當其衝的正是那種感性與知性的對立系統。
因為這種悖論,正是符號的形而上學還原需要的那種對立。這種對立系統地與還原
聯繫在一起。而我們這裡就符號所說的一切可以廣泛的推及到所有的形上學概念、
語句,特別是關於『結構』的話語(en particulier au discours sur la « structure »)。」
29
在此,我們終得明白德希達何以特立獨行,自笛卡爾的內部話語對其哲學進行改
頭換面。因為,對德希達來說,結構概念跟符號概念一樣,同時有兩面性質,它同
時既能證實形上學中心、邏各斯中心(logocentrisme),又具備動搖這中心的能力,
而正如前述,完全拋棄它是不可能的。因而,唯有從其內部進行改變、置換、並讓
符號自身去反對它們自己的前提,進而重新改寫其符號鏈、產生出新的結構(produire
de nouvelles configurations)為止。30 這新的結構的組成元素,乃來自於原有的織布,
只是由其內部拆開原有織法,改變針腳,重新銘寫(ré-inscrire)。由是,我們也能
明白,何以德希達並不贊同如傅柯所言歷史裡決定性的斷裂(la rupture décisive)的
知識論。因為,對德希達來說,任何想去寫一部斷裂、分歧的歷史,也就意味著得
在原初在場結構中建構一套歷史的分化、斷裂事件,並且回頭向形上學確認其事件
符號的危險。另一方面,這分歧的歷史觀也得一般性地(粗黑體為德希達所強調)
假定理性有相稱的對立面、有他者。31 如前所述,在我們所討論的問題裡,這個「理
性的他者」、「理性的對立面」正是「瘋狂」。
在德希達的「符號與織體」的論述中,假定了話語形構(la configuration du
discours)是由更小單位的符號(le signe)所組成。是形上學本身強制、排他的特性
使得散漫無邊、自由流動的符號得以組織起來成其靜態、封閉的話語結構。要突破
這種靜態封閉的形上話語,唯有靠著組成話語修辭上的符號流動來置換,方有可能。
這也是為什麼德希達強調從大寫的理性、形上話語的內部(à l’intérieur,粗黑體為

28
出自《書寫與差異》,〈人文科學話語中的結構、符號與遊戲〉,法文本,頁 412;中譯
本,頁 506。
29
同上,法文本,頁 413;中譯本,頁 507。
30
Jacques Derrida, Positions, « sémiologie et grammatologie : entretien avec Julia Kristeva »,
p.35. 《多重立場》,〈符號學和文字學:與朱莉.克里斯特娃的會談〉,佘碧平 譯,三
聯出版,北京,2004 年,頁 28。
31
《書寫與差異》,〈我思與瘋狂史〉法文本,頁 65,中譯本,頁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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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雅嫻:文本的詮釋與閱讀
——德希達對笛卡爾的「瘋狂」分析兼論與傅柯之爭

我們所強調)質疑其前提,而不是從外部推翻這不可能擺脫的形上學語言。此外,
由原先的符號所組成新的話語形構,則無需冒著虛構在場事件符號的危險,同時也
延續了歷史的可能性,即無需另造一套語言,以規避形上學對異己的排除。正因為
真理話語形構的特色在其形上話語的透明與單義性,注定了符號流動的可能性只能
從論述的邊緣處開展,這也是為什麼德希達分析笛卡爾有關瘋子的論述時,特別注
意語氣轉折的原因。
第二個問題,則在於組成瘋狂本身的話語的符號。德希達有段話引起我們的注
意:「一般說來,當人們試圖從一種顯性語言過渡到一種隱性語言時,首先就得極
嚴格地確證顯而易見的意義。首先,比如,精神分析學家跟他的病人說的必須是同
一種語言。」32 這段轉自《夢的解析》第二章前半段的話,來自於佛洛依德堅信「夢」
的內容雖然可能是荒誕不經的,但卻不是不能「翻譯」,只是翻譯只有在「一種單
義的語言」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如前所述,在德希達對笛卡爾的解讀裡,「夢境與
睡眠」均為人類感官虛構意象的極致,只要正確的揭示這個替代其他思想進程的隱
意,那麼深藏於夢境的「話語」便能顯出它真正的意義來。然而,單義的語言如何
可能呢?德希達以為至少有三種情況,使得語言不可能處於封閉、單義的系統,而
企圖對這開放的進程進行分析,只是使得分析顯示其本質上永遠是不充足的,且不
可還原的。這三種狀況分別是:「首先,語言中能指所含的原發性的本質曖昧性,
至少在『日常生活』語言中,它的不確定性以及遊戲空間正是使暗含義與表明義之
間的那種差異獲得解放的東西(son espace de jeu qui libère précisément la différence
entre le caché et le déclaré);其次,因為不同語言通過歷史所具有的原發性以及根
本性溝通;最後,因為語言遊戲,與自己的關係或者每種語言的『沈澱』」33 跟精
神分析學家一樣,哲學家也同樣要面臨語言本質上的不確定的威嚇,除了語言上「轉
譯」之外,還有意義的萃取問題。
德希達承認「意義」一向就是個概念範圍廣泛的問題,無法規定,但一般說來,
「意義就是現象的現象性」(Le sens est la phénoménalité du phénomène) 34 我們可
以回顧一下,胡賽爾於《邏輯研究》中,對「意義」一詞進行的區分,以便更好地
理解德希達對「符號與意義」之間關係的看法。

32
同上,法文本,頁 53;中譯本,頁 53-54。
33
同上,法文本,頁 54;中譯本,頁 54。
34
《多重立場》,法文本,頁 42;中譯本,頁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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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與文化 第卅八卷第八期 2011.08

胡賽爾將最廣泛的「意義」(Sinn; sens)以及作為邏輯表述或語言表達的對象、
作為含義的「意義」(Bedeutung)區別開來。他為了進一步區分語言以及表述領域
中的意義以及意向性因素,又本質性地分離了符號這個概念所具有的雙重含義,即
「表述」(Ausdruck)和「指號」(Anzeichen)兩部分。「表述」意指帶有含義或
者意義的符號;而指號則是不表述任何東西,如果它表述了什麼,那麼它便在完成
指示(Anzeigen)作用的同時還完成了意指(Bedeuten)的作用。 35 德希達也指出
了胡賽爾哲學中「bedeuten」 的兩層意思:「一是正在說話的主體,如胡賽爾所說
是在『某物上面』表述的主體要說;二是表述想說;確實,含義(Bedeutung)總是
某人或話語要說的:總是話語的一種意義,一種推論的內容。」36 總括說來,胡賽
爾將符號區分為「表述」與「指號」,前者具有「含義」
(Bedeutung)或者涵義(Sinn),
後者雖然有「意義」,卻不具有「含義」與「涵義」。胡賽爾這麼做是想剝除「表
述」的心理以及物理意義的表象,進一步指出表述的本質是「含義」與「涵義」,
也就是「表象的內容」。
但德希達卻以為表述與指號之間的關係是功能性的而不是實體性的,因此,同
一個符號既可以是表述,也可以是指號,「如果指號被賦予了含義,它就成了表述,
而如果表述失去了含義或者意向性體驗,它便成了指號。」37 既然表述與指號隨時
可能相互替換,那麼無限地還原與回溯到最純粹的含義也就顯得不可能。此外,承
載含義的表述,從語言那裏與指號分離,這種看似語言內部結構的再現,無疑是由
西方形而上學系統所構成,被德希達稱為「先驗的幻象」;也就是說,表述作為語
言的再現,乃是「結構的誘惑」,而不是「偶然的偏見」。38 有意思的是,德希達
對這類封閉的系統的態度倒不是剝除了虛幻的外衣之後,由系統內部進行改造,而
是轉向外部,由綜合、延異以及文本決定什麼是意義。換句話說,德希達不以為表
述的單義性是可能的,因為「文本的變化中的每一個『單一術語』都是由另一個術

35
胡賽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頁 23。德希達在討論胡賽爾的《邏輯研究》時,
便以 vouloir-dire 來翻譯胡賽爾的 bedeuten,見 La voix et le phenomena. Paris: P.U.F,
1967。
36
引自方向紅,《生成與解構——德里達早期現象學批判疏論》(南京:南京大學,2006),
頁 186。
37
同上,頁 188。我們在這裡不擬討論德希達對胡賽爾的研究與分析,僅引德希達對符號與
意義的看法。
38
《多重立場》,法文本,頁 45;中譯本,頁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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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雅嫻:文本的詮釋與閱讀
——德希達對笛卡爾的「瘋狂」分析兼論與傅柯之爭

語的蹤跡來標示,所以假定意義的內在性也都已經受它的外在性的影響。」 39由帶
有缺口的外部決定意義,而不是符號本身,德希達的用意很明顯:如果形上語言是
西方思想註定的命運,那麼也唯有突破形上系統的缺口,使其符號通過這缺口與自
然語言互相流通。
在這場「師徒論辯」中,其彰顯的意義,自然不是爭論何者對笛卡爾的解讀才
是正確的?才是符合近代理性主義之父的原意?而是對西方理性話語的源頭與形
成,重新確認,並進行診斷,也正如德希達所言:「理性的危機其實即是理性的入
口和危變。」(Crise de raison, enfin, accès à la raison et accès de raison)40

參考文獻

法文部分:
Derrida, Jacques . La voix et le phenomena. Paris: P.U.F, 1967.
Derrida, Jacques . L’écriture de la difference. Paris: Seuil, 1967.
Derrida, Jacques . Positions. Paris: Minuit, 1972.
Descartes, René. Œuvres et letters. Paris: Pléiade, 1937.
Foucault, Michel. Histoire de la folie à l’âge classique. Paris: Gallimard, 1972.
英文部分:
Boyne, Roy. Foucault and Derrida, The other side of reason. London: Unwin Hyman,
1990.
中文部分:
方向紅,《生成與解構——德里達早期現象學批判疏論》,南京:南京大學,2006。
胡賽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倪梁康譯,臺北:時報出版,1999。
陸揚,《後現代性的文本詮釋:福柯與德里達》,北京:上海三聯書店,2000。
傅柯,《古典時代瘋狂史》,林志明譯,北京:北京三聯書店,2005。
博伊恩:《傅柯與德里達——理性的另一面》,賈辰陽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0。

39
同上,法文本,頁 45;中譯本,頁 38。
40
《書寫與差異》,〈我思與瘋狂史〉,法文本,頁 97;中譯本,頁 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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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與文化 第卅八卷第八期 2011.08

德希達,《書寫與差異》,張寧譯,北京:北京三聯書店, 2001。

初稿收件:2011 年 06 月 22 日 審查通過:2011 年 08 月 03 日
責任編輯:張雅嵐

作者簡介:
黃雅嫺:
法國巴黎第十大學哲學博士
現任: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學院博士後研究員
通訊處: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學院
E-Mail:yahsienhtw@yahoo.com.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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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雅嫻:文本的詮釋與閱讀
——德希達對笛卡爾的「瘋狂」分析兼論與傅柯之爭

Reading and interpretation of text ---the debate on the question of madness


in Descartes between Foucault and Derrida
HUANG, Ya-Hsien
Taipei National University of the Arts--Postdoctoral fellow

Abstract: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analyze and comment on the controversy


by the discussion on Dreams and Madness from Descartes' "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 in the "First Thought" between the
French philosopher Michel Foucault and Jacques Derrida, because
of differences in reading strategies.

The inner transparency and univocal meaning of the writing rules in


philosophical discourse have been established since Descartes, however, by
the way in his narration, the father of rationalism has had
triggered two philosophical differences in reading. Due to space
limitations, in addition to analysis of Descartes's philosophical discourse,
the article will focus on the discussion of how the
philosopher Derrida deconstruct Descartes and Foucault's discourse, and to
analyze the proposition in "discourse and sign".

Key Terms: Derrida, Foucault, Descartes, Madness, Reason, Si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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