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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I:10.16591/j.cnki.44-1332/i.20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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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与梁启超的小说观之比较

文 / 王岫庐

谈到小说这种文体在近代中国的发展,学界通常 历史,尤其是荷马史诗所描绘的公元前 13 世纪中叶的


认为促使近代小说进入兴盛状态的关键人物是梁启 特洛伊战争、埃及女王克利奥帕特拉的传奇时代,最
超。梁启超发表的一系列有关小说思想的论文,如著 终得出一个普世性的结论 :“问尝发陈编,考前事,见
名的《译印政治小说序》(1898)、《论小说与群治之 夫兴亡之迹,波谲云涌,而交柯乱叶,试讨其源,大都
关系》(1902)等,提出“小说界革命”,将小说界革 女子败之,英雄成之 ;英雄败之,女子成之 ;英雄副之,
命与新民救国、改良群治联系起来,对近代文学的发 女子主之 ;英雄主之,女子副之。”换言之,在进化论
展确实产生多方面积极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在梁 的视野下,“英雄”“男女”作为人类历史上的“公性
启超之前,严复、夏曾佑 1897 年发表于《国闻报》的 情”,两者之间有无限可歌可泣之事,足以流传后世,
《〈国闻报〉附印说部缘起》,已经开启了“小说界革 因此小说乃至文学以“英雄”“男女”为主旨,是顺理
命”的先声。严、夏二人对小说的文体特点和影响力 成章的事。因此严、夏二人文中所归纳的小说主旨,
有非常清晰的认识,该文对小说的普遍主旨、小说通 并非凸显个体经历,亦非中国古典小说强调的人伦道
俗喻众之原因,以及说部之毒的根源,都给出了相当 德,而是一种跨民族、跨种族、跨文化的共性,是一种
有见地的观点。 科学、人类学及社会学意义上的普世本质。
严复、夏曾佑在《〈国闻报〉附印说部缘起》一 这一点与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1898)中
文中,首先试图从人类普遍性情的角度,拈出“公性 所提及的“英雄”“男女”对照起来,可以看得更清
情”三字概括小说之主旨。文中指出 :
“凡为人类,无 晰。梁公将中土小说不入流的原因归结于 :“述英雄
论亚洲、欧洲、美洲、非洲之地,石刀、铜刀、铁刀之 则规画《水浒》,道男女则步武《红楼》,不出诲盗诲
期,支那、蒙古、西米底、丢度尼之种,求其本原之地, 淫两端,陈陈相因,涂涂递附,故大方之家,每不屑道
莫不有一公性情焉,”各种政教,亦由此“公性情”而 焉。”将“英雄”“男女”分列“诲盗”“诲淫”两端,
生。该文更明确指出 :“何谓公性情?一曰‘英雄’, 这一评价更多中国古典人伦道德标准的评判。与“英
一曰‘男女’,”“非有英雄之性,不能争存 ;非有男女 雄”“男女”相对,梁启超提出“政治”作为小说之主
之性,不能传种也。”严、夏二人援引中国及西方神话、 旨,开篇即言“政治小说之体,自泰西人始也”,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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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进一步说明,欧洲学者将“政治之议论”寄于小说, 《西厢》《四梦》等)书行自远的原因。
为各国变革带来契机和推动。这与梁启超《论小说与 将梁启超与严、夏二人的论说对照来看,可见两
群治之关系》(1902)一文所提出的“新一国之民,不 者思考路径的异同。梁公所言小说“熏、浸、刺、提”
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之主张,一脉相承。梁启超看 四种力量,与小说本身的形式无关,而关心小说对读
重的是小说之“用”,本质上说,是一种传统实用主义 者的影响,论说路径符合重感悟轻论证的经验主义批
文学观,认为文学承担道义、道德、敉化的工具。相比 评传统。相比而言,严、夏二人关心小说的媒介(即
之下,严复的文学观已经在很大程度发生变革,体现 语言和文字)、写法、内容,对小说的本体的思考更客
出特定时代的科学主义精神。 观、科学。
小说对人心民俗的影响力,后世多引梁启超《论 对于利用小说的影响力使民开化,严、夏二人与
小说与群治之关系》(1902)一文所说的四种力 :熏、 梁启超的观点是一致的,但对国民性的理解,以及小
浸、刺、提。梁公借用佛教用语,总结艺术审美移人性 说能够发挥的作用,各人理解又有差别。梁启超认
情的四种力量,指出小说之所以“有不可思议之力支 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并具体
配人道”,是因为小说可以潜移默化(熏)、持之以恒 阐释为“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
(浸)、突发移情(刺)、与自我领悟(提)。梁启超的 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
论说是一种符合(个人)文学阅读审美体验的描述, 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将“人
而严、夏二人的论说则更多从社会、历史、语言、文字 心”
“人格”与“道德”
“宗教”
“政治”
“风俗”
“学艺”
等角度,以客观而科学的方式解释小说影响力之原因。 并列,均视为小说发挥影响、造成革新的领域,且“人
严、夏二人文中谈及文字、语言,以及“经”“史” 心”“人格”的塑造,是小说发挥影响最根本、最终的
“子”“集”的关系,指出“纪事之书”(“史”“稗史”) 旨归。为了实现群治的目的,梁启超将中国古代小说
的流传有易、有不易,而二者取决于五种原因 :一、
“书 中的状元宰相、佳人才子、江湖盗贼、人妖巫狐都看作
中所用之语言文字,必为此种人所行用,则其书易传, 是毒害社会的思想根源,而转而提倡政治小说。
其语言文字为此族人所不行者,则其书不传”;二、
“若 严、夏二人对中国古代小说的困境有和梁启超不
其书之所陈,与口说之语言相近者,则其书易传 ;若其 一样的理解。
《〈国闻报〉附印说部缘起》一文将宗教、
书与口说之语言相远者,则其书不传”;三、“繁法之 政治等社会现象的本源,追溯至“公性情”:“政与教
语言易传,简法之语言难传”;四、“日习之事者易传, 者,并公性情之所生,而非能生夫公性情也”。换言
而言不习之事者不易传”;五、“书之言实事者不易传 ; 之,晚清中国亟须革新的方方面面,均可以归为对“公
而书之言虚事者易传”。这五个原因,前两个说的是 性情”(即英雄、男女)的营构。中国古代小说多写
媒介,以通用的、与口语相近的文字语言写成的作品, “英雄”与“男女”,这原本是人性最本质及社会最本
更易流传 ;第三个原因在于写法,细节描述详细,一览 源的“公性情”,但是“浅学之人”从中只能看出诲
无余无须耗费读者太多心力的作品,更易流传 ;后两 盗诲淫,而无法理解隐藏的精微深意,因此造成“天
个原因在于内容,书写之事与日常生活关联密切,情 下不胜其说部之毒,而其益难言”的局面。严、夏二
节发展符合人心愿望的虚构作品,更易流传。严、夏 人在文中并没有阐明小说的理想范式,但却道出了以
二人从作品之媒介、写法、内容三个方面,总结了文学 古代小说的困境之源 :读者之浅学。这背后,又隐约
作品流传的规律,阐明史书(如《二十四史》)不容易 显明了一个更大的逻辑困境 :若没有通情达理的读者,
传,而稗史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长生殿》 小说又何以营构通情达理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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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眼中,通过小说实现新民的路径异常清晰 此书(指《原富》)复经数年之心力,屡易其稿,然后
明白。旧式小说诸如才子佳人、江湖盗贼之列一概不 出世,其精美更何待言,”但同时提出批评 :“但吾辈
足取,应该以政论为主旨。由于小说“熏、浸、刺、 所犹有憾者,其文笔太务渊雅,刻意墓仿先秦文体,非
提”,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所以取小说为载 多读古书之人,一翻殆难索解,”并提醒严复“著译之
体,传播经世济国的大道理,也应该能直达人心,实现 业,将以播文明以国民也”。对此,严复的回应是“不
新民与群治的目的。而在严、夏二人的笔下,这个问 佞之所以事者,学理邃赜之书也,非以饷学童而望其
题却变得更加复杂乃至吊诡。小说“入人之深、行世 受益也,吾译正以待中国多读古书之人”。严复的西学
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的影响力,源自小说作品之 翻译,以“多读古书之人”为自己的目标读者,而非
媒介、写法、内容三个方面的共同合力,小说内容书写 “浅学之人”。梁启超和严复这番就翻译方法、目的和
“日习之事”、符合读者愿望的“虚事”,恰是小说影 读者的商榷,也从一个侧面看出“小说界革命”之初,
响力原因之一。说得更浅白些,小说“公性情”(“英 二人对“小说新民”方案的理解和期待早有差别。
雄”“男女”)的出色描绘,往往是小说能够书行自远 梁启超曾说“天下通人少而愚人多”,把小说看
的原因。如果看不到内容和形式的一体性,而只是从 作是天下人都会读的东西,又试图借小说之俗,传播
经验出发,认定小说这一文体形式易传,于是直接借 新知与道理。严复从小说本体的角度,分析出小说对
来包裹上大道理,并认定这样的新小说可以塑造新国 于人心民俗的影响,但并不预设小说是人人都会读,
民,就是过于简单化的看法。事实上,单纯依靠梁启 能读懂的,对“浅学之人”之人而言,小说的精微之
超《新中国未来记》这样充满政论色彩的政治小说, 旨依然深隐难求的。因此严复虽然也表达了通过小说
确实不可能完成星火燎原的启蒙任务。 营构人心,改变现实的愿望,但对于如何着手通过小
严、夏二人文中没有阐明小说的理想范式,但其 说改变这个“通人少而愚人多”的世界,严复并无明
中对“浅学之人”造成“说部之毒”的观点,与严 确的计划。而事实上,后来严复转向西学翻译,走上
复后来一贯秉持的精英主义之立场是一致的。即便 与梁启超提出的以小说实现新民完全不同的另一条道
在《〈国闻报〉附印说部缘起》中呼吁要效法欧美日 路,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本,广为采辑并翻译小说以使民开化,但同一时间严 对于读者的设定,梁启超与严复或有不同,但无
复本人并没有走上翻译通俗小说启发民智的道路,而 论设定读者是普通国民、还是饱学之士,二人都将读
正潜心以桐城笔法翻译后来对中国社会产生重大影响 者放在异常重要的位置。借用李欧梵的观点,晚清知
的《天演论》。除此之外,在 1902—1909 年间,严复 识分子对于读者的重视,是因为他们“想象的读者和
还翻译出版了英国亚当·斯密的《原富》、法国斯宾塞 他想象的中国是一回事,我们甚至可以说晚清时期中
的《群学肄言》、英国约翰·穆勒的《群己权界论》和 国的知识分子同时在缔造两样东西 :公共领域和民族
《穆勒名学》、英国甄克思的《社会通诠》、法国孟德斯 国家”。李欧梵的这一理解,受到哈贝马斯的“公共领
鸠的《法意》、耶芳斯的《名学浅说》等八种重要西 域(public sphere)
”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学著作。 Anderson)
“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y)
”的
1902 年,梁启超和严复就《原富》翻译问题曾有 理论启发。严格意义上,这两个概念都无法完全适用
一番商榷。《新民丛报》第一号“绍介新著”栏,梁启 晚清中国的语境,因为当时文化政治领域均并不具备
超介绍严复译英国亚当·斯密《原富》,一方面肯定严 相应的先决条件。哈贝马斯所说的“公共领域”,是
复的译作 :“严氏于中学西学,皆为我国第一流人物, 不同阶层、不同背景的人对政治进行理性批判与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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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空间,是中产阶级民主观念的基础,在时间上早于 史的变迁和发展,没有哪一个设计最终完胜。“五四”
安德森所说的“想象的共同体”。在晚清中国,理性 新文化运动的出现,背后既有印刷媒体逐渐促成的
对话的“公共领域”尚未正式成型,民族主义的“想 “公共领域”的影响,也混杂着对民族国家的重新理解
象共同体”已经不可遏制地涌现,二者几乎同时出现, 和定义,而新文化运动后来的发展,也为现代中国“公
互相冲突而又合二为一。 共领域”与“想象的共同体”的和解与共进,开拓了
梁启超、严复二人新民路线的差别,对读者设定 新的可能与方向。
的差别,也正是体现了他们在缔造期对“公共领域”
与“想象的共同体”的不同理解与设想,乃至对何为 (作者单位 :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
中国的理解差异。这个问题并没有答案,随着后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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