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on page 1of 141

解離的真實─與唐望進一步的對話

卡羅斯、卡斯塔尼達著書評介紹:

在「巫士唐望的教誨」一書中,卡羅斯、卡斯塔尼達報導了他五年的巫術門徒生涯,事師于
唐望,一個七十歲的老印地安巫士的經過。在書中他描述了使用培藥特,金生草,及其它
知覺轉變性植物來打開一扇通往「非尋常現實」世界的門。這個世界完全超過了西方文化的
概念。在書的結尾,他表示恐懼與疲憊使他終止了他的追尋。

自此之後,「巫士唐望的教誨」成為了一部著名的經典,為千萬讀者所共用,並被「紐約時
報」讚譽為「一部關於性靈與心理的傑出文獻 註定要廣為流傳。」現在,在「解離的真實」中,
卡羅斯、卡斯塔尼達陳述了他如何回去找到唐望,繼續那危險的過程,好成為一個「智者」 。

決心要更深入唐望那充滿神秘感官知覺的世界,卡斯塔尼達報導了他如何超越現實生活的
表面,部份借著藥草的幫助,但是最重要與最根本的,是靠著理智與意志上困難與嚴苛的
努力。

「我們無法誇大卡斯塔尼達所作所為的重要性。他描述了一種巫士的傳統,一種理性之前的
文化,無人知道其歷史之久遠。這種文化雖然時常被人所描述但是似乎沒有一個外人,一
個『西方人』,曾經如此深入參與其內在的神秘,然後如此傑出地加以報導。

『解離的真實』是名符其實的驚人奇妙,而且絕不僅是一部續集。它雖具備著與第一本書同
樣的含蓄內斂文筆,優雅控制的描述技巧,但是卡斯塔尼達在這本書中放棄了瀋默的退縮
努力主動接近唐望那神秘而障礙重重的教誨。他們的關係提升至新的層次。這本書以不再只
是現像學的報導。這位元人類學家對於一個瀕臨滅絕的陌生語言所伸出的援手,已成為一
種個人的追尋,一部動人的自傳。」─紐約時報

「『巫士唐望的教誨』是一本傑作 一次無可比擬的突破現在卡斯塔尼達以『解離的真實』繼續
呈現他身為巫術門徒的過程,結果是同樣的令人讚歎。在這本書中,卡斯塔尼達的報導更
為客觀,對於唐望的描述更為鮮明,他的經驗也更為驚人。」─洛杉磯時報

「在『解離的真實』中,卡斯塔尼達極戲劇性地在雕零的美洲印地安文化中揭露出一種秘密
的神聖傳統,這個傳統能產生極具性格及奇異精神力量的人物他的理性使最為怪異的經驗
都具備著科學資料般的精確威力,使我們不得不相信,唐望是人類學文獻中最特殊的角色
一個來自于新石器時代的智者。他的書幫助我們從這片被我們占奪的大地上,感受一份充
滿智能的神秘禮物。」─生活雜誌封底介紹

「一個智者是自由的他沒有榮譽,沒有尊嚴,沒有家庭,沒有姓名,沒有國家;他只有生
命供他生存。」一九六一年,一個年輕的人類學家讓自己成為一個門徒,進入一位老印地安
人「非尋常現實」的世界中,使讀者有機會一瞥那驚人的世界,以及成為一個「智者」所必須
踏上的艱苦危險歷程。但是就在那個世界的邊緣,面對著動搖我們一切信仰的威脅,他退
縮了。然後到了一九六八年,卡羅斯、卡斯塔尼達回到了墨西哥,回到了唐望與他的知覺轉
變性植物,回到了一個西方文明人從未經歷過的世界中「我們無法誇大卡斯塔尼達所作所
為的重要性『解離的真實』是名符其實的驚人奇妙。」─紐約時報書評

前言

十年前,我有幸認識一位元來自於墨西哥北部的亞基族(Yaqui)的印地安人。我稱呼他為
唐望。在西班牙文中,「唐」(Don)是表示尊敬的稱謂。遇見唐望是在極偶然的情況下。當時
我在亞利桑那州靠近邊界的小鎮上,與一個朋友,比爾,坐在巴士站裏等車。我們沒有交談
下午的夏季炎熱幾乎使人無法忍受。突然間,比爾靠過來拍拍我的肩膀。

「那就是我曾經說過的那個人。」他低聲說。

他隨意地朝入口處點點頭。有一個老人剛走進來。

「你說過什麼?」我問。

「他是那個懂得培藥特(peyote 注:一種仙人掌的果實)的印地安人,記得嗎?」我記得有
一次,我與比爾開了一整天車尋找當地一個「孤僻」的老印地安人的住處。我們沒有找到。我
覺得我們詢問方向的那些印地安人故意誤導我們。比爾說那人是個「耶布荷」(yerbero),
也就是一個採集販賣藥草的人。他很懂具有幻覺效果的仙人掌植物培藥特,是個值得我去
認識的人物。比爾是我在美國西南部的嚮導,他幫助我收集有關那地區印地安人藥草的資
料與樣本。

比爾站起來向那人致意。那個印地安人身材中等,白髮稍稍蓋過耳朵,襯托出一個飽滿的
頭顱。他的膚色黝黑,臉上的皺紋顯露出歲月的痕跡,但是他的身體似乎強壯結實。我看著
他。他的動作很靈活,我無法把他看成一個老人。

比爾示意我過去。

「他是個好人,」比爾對我說,「但是我聽不懂他。他的西班牙話很怪,我想大概夾帶了許多
俚語土話。」那老人微笑看著比爾,而只是粗通西班牙語的比爾這時脫口說出了一句不成文
的西班牙話。

他望著我,似乎在用目光詢問我是否理解他的意思,但是我一點也不知道他想說什麼。他
難為情地笑了笑,然後就離開了我們。那老人看著我,笑了起來。我解釋說我的朋友有時候
會忘記他並不會說西班牙話。

「我想他也忘了介紹我們認識。」我說,向他自我介紹。

「而我是望、馬特斯,聽候囑咐。」他說。
我們握手,瀋默了片刻。然後我打破瀋默,告訴他有關我的計畫。我說我正在尋找關於藥用
植物的資料,尤其是關於培藥特的。我不停嘴地說了許久,雖然對這個題目一無所知,但
是我說我很懂培藥特,我以為只要假裝很懂,他就會有興趣與我談下去。但是他什麼都沒
有說,只是耐心聆聽。然後他慢慢點點頭,凝視著我。他的眼睛仿佛有內在的光芒。我避開
他的注視,覺得很尷尬。那時候我確信他知道我在胡說八道。

「有空時來我的住處。」他終於說,轉開視線。
「也許在那裏我們可以更自在地交談。」我不知
道還能說什麼。我覺得十分不安。一會兒後比爾回來了。他注意到我的不安,沒有說什麼。我
們完全瀋默地坐了一段時間,然後那老人站起來。他的巴士到了。他說了再見。

「不是很順利,對不對?」比爾問。

「不錯。」
「你有問他關於植物的事嗎?」
「我有。但是我想我搞砸了。」
「我告訴過你。他十分古怪孤僻。這裏的印地安人都知道他,但是他們絕口不提他。這就很奇
怪。」
「但是他說我可以去他家。」
「他在敷衍你。當然,你可以去他家,但這代表什麼呢?他永遠不會告訴你任何東西。只要
你問任何事,他就會瀋默下來,好象你是個胡說八道的笨蛋。」比爾很肯定地說,他以前也
遇到過這種假裝懂得很多的人。以他的意見,不必要在這種人身上下工夫,因為遲早我們
可以從不那麼裝模作樣的人身上得到同樣的資料。他說他沒有耐心或時間去理會這種老虛偽
很可能這個老傢伙只是假裝很懂藥草,實際上懂得不比一般人多。

比爾一直說下去,但我沒有在聽。我的心思環繞在那個老人身上。他知道我在唬他。我記得
他的雙眼的確發出了光芒。

幾個月後我回去拜訪他,不是因為我只是個對藥草有興趣的人類學學生,而是帶著無法解
釋的人性好奇。他對我的那一陣凝視是我這輩子從未遇過的事。我想要知道那陣凝視中到底
有什麼東西。我幾乎到了著魔的地步。我越是去思索它,就越覺得它非比尋常。

唐望與我成了朋友。在一年之間我拜訪他不計其數次。我覺得他的舉止安詳自在,極有幽默
感。最重要的是我從他的行動中感受到一種寧靜的堅定,這種堅定完全迷惑了我。與他為伴
時,我感到一種奇異的喜悅,同時也有一種奇異的不自在。光是他的在場便強迫我對自己
的行為模式產生強烈的質疑。也許像一般人,我從小就被灌輸了人類是天性軟弱,易犯錯
的生物。唐望令我折服的是,從他身上我看不到任何軟弱與無助。只要在他身邊,他的行為
就會與我產生對照,讓我感覺自己的不足。當時我們曾經就我們內在的差別,進行了一段
令我印像最深刻的對話。在一次拜訪之前,我對自己的生命方向與人際上的一些衝突感到
十分沮喪。當我抵達他的屋子時,我很緊張憂鬱。

我們談論著我對於知識的興趣;但是一如往常,我們所談的不是同一件事。我談的是使人
類經驗昇華的學術知識,而他談的是對世界的直接知識。
「你瞭解你周遭的世界嗎?」他問。

「我知道各種各樣的事物。」我說。

「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感覺過你周遭的世界?」
「我盡我所能去感覺我周遭的世界。」
「那不夠。你一定要感覺一切事物,否則這個世界就失去了意義。」我提出典型的反論,說我
不必要去嘗一碗湯才能知道它的作法,我也不必要去被電擊才能解什麼是電力。

「你使它聽起來很笨,」他說,「我的看法是,你只是在堅持你的論點,而不管這樣做對你
一點益處也沒有;你想要保持原狀,即使如此做會失去你的安寧。」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明一個事實,你這個人不完整,你不安寧。」這段話使我惱怒。我覺得受到冒犯。我
想他當然沒有資格批評我的行為或人格。

「你渾身都是問題,」他說,「為什麼?」
「我只是個凡人,唐望。」我氣惱地說。

我這句話與我父親是同一個模子裏出來的。每當他說他只是個凡人時,他是指他的軟弱與
無助。他的話與我的話一樣充滿了絕望。

唐望凝視著我,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

「你花太多工夫想你自己,」他微笑說,「那樣做帶給你奇怪的疲倦,阻斷了你與周遭世界
的聯繫,使你只是抓住自己的論點不放。因此,你所擁有的只是問題。我也只是個凡人。但
我說這話的意思與你不一樣。」
「你的意思是什麼?」
「我已經消除了我的問題。很可惜我的生命是如此短促,無法抓住所有我想要抓住的。但這
不是個問題,這只是惋惜。」我喜歡他話中的語調。裏面沒有一絲絕望或自憐。

一九六一年,也就是我們認識一年之後,唐望向我透露,他擁有關於藥草的秘密知識。他
說他是個巫魯荷(Brujo),西班牙文中的巫魯荷可被翻譯為巫士,藥師,靈療者。從那時
開始,我們之間的關係改變了;我成為他的門徒。之後四年他費心教導我巫術的奧秘。我把
那一段門徒生涯記載在「巫士唐望的教誨」一書中。

我們的交談採用西班牙語。感謝唐望對於西班牙語的精通,我得到了他的信仰系統中奧秘
意義的詳細解釋。我把這套複雜而有系統的知識慣稱為巫術,把唐望稱為巫士,因為這些
名詞是他自己在不正式的對話中所使用的。然而在較嚴肅的闡釋時,他會用「知識」來代表
巫術,用「智者」(man of knowledge)來代表巫士。

為了教導並闡明他的知識,唐望使用三種著名的知覺轉變性植物:培藥特(學名
Lophophorawilliamasia);金生草(jimson weed,學名 Daturainoxia)及另一種屬於
psylocebe 種的蘑菇。經過分別食用這些知覺轉變性植物後,他在門徒身上,也就是我身上,
引導出一種奇異的扭曲知覺,或轉變的知覺狀態。我稱之為「非尋常現實狀態」
。我用「現實」
這個字眼,因為在唐望的信仰系統中,這是主要的前提。被這三種植物所引發的知覺狀態
並不是幻覺,而是日常生活現實中不同的層面。雖然不尋常,但同樣具體。唐望對於這些非
尋常現實狀態的態度不是「假裝」它們是真實的,而是它們就是真實的。

把這些植物區分為知覺轉變性植物,把它們所引發的效果稱為非尋常現實,這當然是我自
己的作法。唐望則把這些植物解釋為一種交通工具,可以引導人們接近某種特殊的,不具
人性的力量。這些植物所產生的狀態,是巫士為了能控制那些力量而必須進行的「會晤」。

他稱培藥特為「麥斯卡力陀」(mescalito),把它看成一種善良的老師與保護者。麥斯卡力
陀教導「正確的生活方式」。巫士們通常會在被稱為「密圖地」(mitote)的聚會中食用培藥
特。參與者聚在一起追尋正確的生活方式。

唐望把金生草與蘑菇視為另一種力量。他稱它們為「同盟」(ally),說它們能被控制使用。
事實上,巫士借著使用同盟來取得力量。兩者之中,唐望較喜歡蘑菇。他說蘑菇中的力量是
他個人的同盟,他稱之為「小煙」。

唐望使用蘑菇的方式是把它們磨成細粉,儲存在一個小葫蘆中,一年之後再混合其他五種
植物乾粉,成為可用煙斗燃抽的煙料。

為了成為智者,一個人必須儘量多次「會晤」同盟,熟悉同盟。這項前提當然意味著要時常
抽食知覺轉變性植物的混合粉末。「吸煙」的程式包括食用未點燃的蘑菇粉末,及吸用那五
種植物混合粉末點燃後的煙。唐望把蘑菇對於知覺的強烈影響說成是「同盟對身體的移動」

唐望的教導方式必要門徒提供驚人的努力。事實上,必要參與的程度是如此耗費心神,在
一九六五年底,我不得不退出了門徒訓練。五年之後,現在回顧起來,我可以說當時唐望
的教誨對我的「對世界的看法」產生了嚴重的威脅。當時我已經開始喪失了我們人類一向擁
有的,把這個日常世界的真實性視為理所當然的確信。

在退出時,我相信我的決定是最終的;我不想再看到唐望。然而在一九六八年,我的書首
次出版後,我拿到了一本,覺得必須要給他看,於是就去拜訪他。我們的師徒關係便神秘
地重新開始。我可以說從那時起,我的門徒生涯進入了第二個階段,與第一個階段大不相同
我的恐懼不像過去那麼厲害。唐望的教導氣氛也較為輕鬆。他時常大笑,也使我大笑。似乎
他有意要減低嚴肅的氣氛。在第二階段的緊要關頭中,他總是會以耍寶嬉戲來幫助我,不
然我會承受不了。他的前提是,輕鬆柔順的態度才能承受他的知識中的怪異衝擊。

「你之所以會為恐懼而放棄,是因為你太自以為重要了。」他為我的退出提出解釋。「感覺重
要會使人瀋重,笨拙,虛偽。智者必須是輕巧流暢的。」唐望在這門徒生涯的第二階段的主
要興趣是教導我「看見」。在他的知識系統中,顯然存在著一種可能性,能把「看見」與「觀
望」區分為兩種截然不同的知覺方式。「觀望」是指我們所習於知覺世界的正常方式,而「看
見」則是一種非常複雜的過程,智者據說能藉此知覺到世界萬物的「本質」。

為了能把學習過程中的奧妙以可閱讀的方式呈現,我把原來筆記中長篇大論的問答加以濃
縮剪輯。但是我相信,我的剪輯無法傷害到唐望教誨的真義。剪輯只是為了使我的筆記流暢,
配合對話的進行,達到我想要的效果。也就是說,我要藉由報導的手法來傳達真實狀況中
的戲劇性與直接感。每一段章節都是與唐望的一次會晤。像遵守規矩般,他總是會以突兀的
方式來結束會晤;因此每一章戲劇性的結尾並不是我個人的文學技巧,而是唐望在口頭傳
授上的適當手段。這種手段似乎能幫助我記憶傳授中的重要特質。

然而,我的報告還是需要特別的解釋,才能使我要強調的某些主要觀念清楚切實。我所選
擇強調的觀念通常符合我在社會科學上的興趣。若是換成另一個有著不同目標與期望的人
則十分可能會做出與我完全不相同的選擇。

在門徒生涯的第二階段中,唐望說服我,讓我相信對於混合藥草的使用是達到「看見」之前
不可缺少的條件。因此我必須儘量地多使用它們。

「只有小煙能給予你足夠的速度來瞥見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他說。

借著知覺轉變性藥草的幫助,他使我進入了一系列非尋常現實狀態。在唐望的作法下,這
些狀態的主要特徵是一種「無可應用」的狀況。我在這些知覺轉變狀態下所經驗到的是不可
思議的,無法用日常瞭解世界的方式來詮釋。換句話說,無可應用的狀況也就是我的持續
世界觀的停頓。

唐望利用非尋常現實中的這種無可應用的狀況來示範一系列預設的,嶄新的「意義單元」。

意義單元是唐望知識中的單獨元素。我稱它們為意義單元,因為它們是基本的知覺訊息,
靠著它們才能架構出更複雜的意義。如此單元的一個例子是那些知覺轉變藥草的生理效果
它會產生一種麻木,失去行動控制能力;在唐望的系統中,這被詮釋為同盟小煙為了「移
離身體」所採取的作法。

意義單元以特定的方式聚合在一起,每一群如此的聚合便形成了我所謂的「可知覺的詮釋」。
很顯然一個巫士必須學習建立不記其數與巫術有關的可知覺詮釋。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我
們也時時面對著不記其數與日常世界相關的可知覺詮釋。一個簡單的例子是我們每天都要
使用十數次,不需要去深思,關於我們稱之為「房間」的詮釋。很顯然我們都學會用房間來
詮釋我們稱之為房間的結構;因此房間之所以會是可知覺的詮釋,因為在我們建立它時,
必須先以各種方式認知組成它的所有元素。換句話說,一個可知覺的詮釋系統是一種過程
在這過程中,一個實踐者能認知所有需要的意義單元,好為他的行動有關的情況建立假設
推論,預測等等。

所謂實踐者,我是指一個參與者,對於自身獨特的可知覺詮釋系統中的所有,或幾乎所有
意義單元都有相當的瞭解。唐望是一個實踐者,也就是說,他瞭解他的巫術中的所有步驟。

身為實踐者,他試圖使我能得到他的可知覺的詮釋系統。在這裏,這等於是一種重新社會
化的過程,在這過程中,可以學到新的詮釋知覺訊息的方式。

我是一個「陌生人」,無法智慧與協調地詮釋與巫術相關的意義單元。
唐望身為實踐者,為了使他的系統能被我瞭解,必須拆散我與其他人所共用的一種特別的
確信,也就是確信我們的「日常」世界觀點是最絕對的。經過知覺轉變性植物的使用,及適
當引導下與那陌生系統的接觸,他成功地讓我明白我對世界的觀點不是絕對的,它只是一
種詮釋。

對於美洲印地安人,也許有數千年之久,我們稱之為巫術的曖昧現像曾經是貨真價實的嚴
肅活動,就如同我們的科學。毫無疑問的,我們之所以有困難瞭解它,是由於它所牽涉到
的陌生意義單元。

唐望有一次告訴我,一個智者是有其偏好的。我要他加以說明。

「我的偏好是「看見」。」他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喜愛「看見」,」他說,「因為只有借著「看見」,智者才能瞭解事物。」
「你「看見」什麼事物呢?」
「一切事物。」
「但是我也看見一切事物,而我不是個智者。」
「不,你沒有「看見」。」
「我想我有。」
「我告訴你,你沒有。」
「你憑什麼這麼說,唐望?」
「你只觀看事物的表面。」
「你是說所有智者都能看透他所看見的一切?」
「不,那不是我的意思。我說智者有自己的偏好,我的偏好是去「看見」與瞭解,其他人有其
他的作法。」
「其他什麼作法,舉個例子?」
「拿蘇卡提卡(Sacateca)來說,他是個智者,他的偏好是舞蹈,所以他舞蹈而瞭解事
物。」
「智者的偏好是否就是他瞭解事物的作法?」
「不錯,正是如此。」
「但是舞蹈如何讓蘇卡提卡瞭解事物呢?」
「我們可以說,蘇卡提卡盡他的一切來舞蹈。」
「他跳舞是否像我一樣?我是說像一般的舞蹈?」
「我們可以說,他跳舞像我的「看見」,而不像你的跳舞。」
「他是否也像你一樣「看見」?」
「是的,但是他也舞蹈。」
「蘇卡提卡如何舞蹈?」
「這很難解釋。那是他想要瞭解事物的一種特殊舞蹈方式。我所能說的只有這些。除非你瞭解
一個智者的行徑,否則要談論舞蹈或「看見」是不可能的。」
「你曾「看見」過他的舞蹈嗎?」
「我有。但是並不是每一個觀看蘇卡提卡跳舞的人都能「看見」那是他瞭解事物的特殊方式。」
我認識蘇卡提卡,或至少知道他是誰。我們曾見過一次面。我請他喝啤酒,他很客氣地告訴
我,隨時都可以去看他。去拜訪他的這個念頭在我心中醞釀了許久,但我始終沒有告訴唐望

在一九六二年五月十四日下午,我開車到蘇卡提卡的住處。他告訴了我方向,我毫無困難
就找到了。門是關的。我繞著圈子,想窺視房子內部,似乎無人居住。

「唐艾利亞。」我高聲叫道。雞群受到驚嚇,四處聒噪亂飛。一支小狗跑到籬笆邊,我以為它
會吠叫,但它只是坐下來看著我。我又叫了一聲,雞群再次飛舞。

一個老女人走出了屋子。我請她去找唐艾利亞。

「他不在。」她說。

「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他在田地裏。」
「田地在哪里?」
「我不知道。晚一點再來,他五點會回來。」
「你是唐艾利亞的太太嗎?」
「是的,我是他妻子。」她微笑道。

我想要向她詢問蘇卡提卡的事,但她推辭說她的西班牙話很差,我只好上車離去。

我在六點左右回到了那屋子。我在門前高叫蘇卡提卡的名字。這次他出來了。我打開了我的
答錄機,把它掛在肩上,像是一台相機。蘇卡提卡似乎認出了我。

「噢,是你。」他微笑說,「望還好嗎?」
「他很好。你近況如何呢,唐艾利亞?」他沒有回答,似乎有點緊張。他看起來很安詳,但我
感覺他有點不自在。

「望是不是叫你來這裏辦事?」
「不是,我自己來的。」
「來做什麼呢?」他的問題帶著真實的驚訝。

「我只是想跟你談談。」我說,希望聽起來很輕鬆。「唐望告訴過我不少關於你的事,我感到
好奇,想問你一些問題。」蘇卡提卡站在我前方,他的身材消瘦結實。他穿著卡其布褲子和
襯衫。他的雙眼半睜,似乎很困,或者有點醉,他的嘴微張,下唇鬆弛,我注意到他的呼
吸瀋重,幾乎像是要打鼾。我腦中想的是蘇卡提卡顯然快要醉倒了,但是這個想法又十分
矛盾,因為在幾分鐘之前,他剛走出屋子時,他是十分警覺地觀察著我。

「你想要談什麼?」他終於說。

他的聲音疲倦,他的話像是被拖出來的。我覺得很不安,仿佛他的疲倦會傳染,正在拉我
進去。
「沒什麼特別的,」我回答,「我只是來這裏與你聊聊天。你說我可以來找你的。」
「不錯,我說過。但是現在已經不一樣了。」
「有什麼不一樣?」
「你不是與望討論事情嗎?」
「是的。」
「那麼你為什麼要找我?」
「我想也許我能問你一些問題?」
「去問望。他不是在教導你嗎?」
「他是在教導我,但我想問問你關於他所教我的,聽聽你的意見,這樣我可以更明白該怎
麼做。」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你不信任望?」
「我信任他。」
「那麼你為什麼不要他回答你的問題?」
「我有,他也有回答我。但如果你也能告訴我關於唐望所教導的,也許我能更清楚。」
「望可以告訴你一切。他一個人就足夠了。難道你不明白嗎?」
「我明白。但是我仍然想與你這樣的人談談,唐艾利亞。想要找到一個智者不是很容易的。


「望是一個智者。」
「我知道。」
「那麼你為什麼要找我談話?」
「我是來做朋友的。」
「不,你不是。這次你有別的企圖。」我想要解釋,但是我只能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蘇卡提
卡沒有說話。他似乎專心在聽。他的眼睛又半閉起來,但我能感覺他在凝視我。他幾乎無法
覺察地點著頭,然後他睜開眼。我看見他的凝視。他似乎看穿了我的身體。他輕鬆地用右腳
尖敲著左腳跟的地面,雙腳微彎,雙臂垂於身體兩側,然後他伸起右手,手心打開朝地,
手指伸展,指著我的方向。他的手搖擺了一會兒,然後抬高到我的頭部。他保持這個姿勢,
對我說了幾個字。他的聲音清脆,但字句卻拖得很長。

一會後他放下手,保持了這個奇怪的姿勢不動。他用左腳跟站著,右腳交叉到左腳後,有
節奏地用右腳尖輕敲著地面。

我感到一陣無由來的焦慮,一種急躁不安。我的思路混亂,所想的與所發生的沒有任何關連
我注意到我的不安,試著把思想引導回到目前正在發生的事上,但是費盡力氣也做不到,
仿佛有某種力量不讓我集中注意力或使思想清楚。

蘇卡提卡沒有再說話,而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或做什麼,於是我自動轉身離去了。

後來我感到有必要告訴唐望我與蘇卡提卡會晤的經過。唐望放聲大笑。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蘇卡提卡跳舞了!」唐望說,「他「看見」了你,然後他舞蹈了。」
「他對我做了什麼?我當時感覺寒冷與目眩。」
「他顯然不喜歡你,直接了當停頓了你。」
「這怎麼可能?」我難以置信地叫道。

「非常簡單;他用意願停頓了你。」
「你說什麼?」
「他用意願停頓了你!」這個解釋並不足夠。他的話對我而言簡直是胡說八道。我想要再追問
下去,但是他沒有提出令我滿意的解釋。

很顯然,那次事件,或在這陌生的知覺詮釋系統中發生的任何事件,都要使用適合那系統
的意義單元,才能被解釋或解。因此本書是一種報導,只能被當成報導來閱讀。我所記錄的
這個系統對我是難以理解的,因此任何超過報導的作法都將是誤導與不適當的。在這個前
提下,我採用了現像學的方法,努力把巫術當成我所遭遇的現像來處理。我身為經驗者,
記錄下我所經驗的,而在記錄的同時,力求暫停一切評斷。

第一部「看見」的預備 1

四月二日,一九六八年唐望看了我一會兒,似乎完全不驚訝看到我,雖然我上次拜訪他已
經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微笑說我看起來不一樣了,我越來越肥胖柔弱了。

我帶來一本我寫的書(注:『巫士唐望的教誨』)。我很突然就把它從手提箱中拿出來,遞
給他。

「這是一本關於你的書,唐望。」我說。

他拿過去,翻弄書頁,像在玩一副撲克牌。他喜歡書封面的綠色,及書的大小。他用手掌感
覺封面,轉了幾圈,然後交還給我。我感到一陣自豪。

「我要你收下它。」我說。

他搖搖頭,瀋默地微笑。

「最好不要,」他說,然後咧嘴露出更大的笑容。
「你知道我們在墨西哥用紙來做什麼。」我笑
了。我覺得他的諷刺語氣十分優美。

我們正在在墨西哥中部山區一個小鎮公園的長椅上。事前我根本無法讓他知道我想來拜訪
他,但我確信我會找到他,而我找到了他。唐望從山上下來之前,我只在那個小鎮上等待
了一會兒,我在市場上他的一個朋友的攤位前找到了他。

唐望一點也不意外地告訴我,我正好可以帶他回索諾拉。我們坐在公園裏等他的朋友,一
個與他住在一起的馬茲提克族(Mazatec)印地安人。
我們等了約三小時。我們談著不重要的瑣事。在那天近黃昏時,就在他的朋友出現之前,我
告訴他在幾天前我看到的一些事情。

在我前來的旅途上,我的車子在一個城市的郊區發生故障,我必須在那城市中停留三天,
等車子修好。在修車場對面有一家汽車旅館,但是大城市的郊區總讓我感到沮喪,於是我
住到市中心的一家八層樓的豪華旅館中。

旅館僕役讓我知道旅館有一間餐廳。我下來用餐時,發現餐廳的桌子也擺到了人行道上,
安排得很不錯,位於一些現代化的牆簷下面。外面比較涼快,還有些空桌子。但我寧願坐在
擁擠的室內。在我進來時,我注意到一群擦鞋童坐在餐廳外的街角上,我確信如果我選擇
坐在外面,他們一定會來騷擾我。

從我的座位可以透過窗子看到那群擦鞋童。有一對年輕人選擇了外面的桌子,孩子們便圍
住了他們,請求擦鞋子。那些年輕人拒絕了。我很驚訝地看到那群孩子沒有堅持,都坐回到
了街角上。一會兒之後,三個穿西服的人起身離去,那群孩子奔向他們的桌子,開始吃桌
上的剩食;幾秒鐘之內盤子便空了。同樣的事發生在所有的桌子上。

我發現那些孩子很有秩序;如果他們弄翻水,他們會用自己的擦鞋布吸幹水分。我也注意
到他們搜刮剩食的徹底。他們甚至吃掉了水中的冰塊及茶中的檸檬片,連皮帶子。他們沒有
絲毫浪費。

我在那間旅館居住的期間,發現那些孩童與餐廳的經理之間有著協議;他們可以停留在附
近,向顧客拉生意,並容許吃剩下的食物,只要他們不騷擾任何人,不打破任何東西。他
們一共有十一個,年齡從五歲到十二歲,但是年紀最大的與其他人保持一段距離。他們故
意排斥他,用一首歌來調侃他,說他已經長出了陰毛,太老了,不能與他們為伍。

經過三天觀察他們像禿鷹般的追逐殘食,我開始感到悲觀。我離開那城市時,覺得那些孩

沒有一點希望,他們的世界已經被日復一日的瑣碎爭奪所定型了。

「你為他們感到悲哀嗎?」唐望用疑問的語氣問道。

「我當然是。」我說。

「為什麼?」
「因為我關心我的同類人們的幸福。他們還是孩子,而他們的世界是醜陋卑賤的。」
「慢著!慢著!你怎麼能說他們的世界是『醜陋卑賤』呢?」唐望說,模仿我的口吻。
「你以為
你比較優越,是不是?」我說是的。他問我為什麼,我說與那些孩子的世界比較起來,我的
世界無疑是要更為豐富,充滿了個人滿足與成就的機會。唐望的笑聲友善而真誠,他說我
沒有謹慎考慮我的話,我無法知道那些孩子世界中的豐富與機會。

我認為唐望只是頑固。我真的認為他只是故意唱反調來激怒我。我相信那些孩子沒有任何心
智成長的機會。
我繼續堅持我的論點,然後唐望突然問道,「你有一次不是告訴我,你認為人最偉大的成
就是成為一個智者?」我是這麼說過。我又重複一次,以我的看法,成為一個智者是人類心
智上最偉大的一項成就。

「你認為你的豐富世界會幫助你成為一個智者嗎?」唐望稍帶諷刺地問。

我沒有回答。於是他用不同的方式再問一次,這是通常當我以為他沒有聽懂問題時,我所
使用的方式。

「換句話說,」他露出大微笑,顯然知道我瞭解他的作法。
「你的自由與機會是否能幫助你成
為一個智者?」
「不能!」我坦白說。

「那麼你怎麼能為那些孩子感到悲哀?」他嚴肅地說,「他們之中任何一個都能成為智者。

所有我認識的智者,小時候都是像那些吃剩食,舔桌子的孩子。」唐望的論點使我不舒服。
我為那些被剝奪的孩子感到悲哀,不是因為他們沒東西吃,而是以我的看法,他們已經註
定了心智上的殘缺;但是以唐望的看法,他們中任何一個都能夠達成我心目中最偉大的智
性成就,成為一個智者。我憐憫他們的理由是不成立的。唐望贏得乾淨俐落。

「也許你是對的,」我說,「但是我們要如何避免那真誠的欲望,想要幫助我們的同類?」
「你認為要如何幫助他們呢?」
「解除他們的束縛。至少能做的是試著改變他們。你自己就是在這麼做,不是嗎?」
「不,我不是。我不知道要改變什麼,或為什麼要試著改變我的同類。」
「我呢,唐望?你不是在教導我,好改變我嗎?」
「不是,我沒有要改變你。也許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智者,這沒有人能預知,但這不會改變
你。有一天也許你能夠以另一種方式「看見」人,那時你便會明白,根本沒有東西能被改
變。」
「什麼另一種看見人的方式,唐望?」
「當你「看見」時,人會變得不一樣,小煙能幫助你把人「看見」成明亮的纖維。」
「明亮的纖維?」
「不錯,纖維,像白色的蜘蛛絲,非常細的絲,從頭圍繞到腳,於是人看起來像個絲線繞
成的蛋。他的手腳像是明亮的硬毛,射向四面八方。」
「所有人看起來都是如此嗎?」
「所有人。況且,所有人都與其他一切事物相聯繫著,不是透過他的手,而是透過由腹部中
央射出的一束長纖維。那束纖維使人與四周一切相聯繫,保持住他的平衡,使他穩定。所以,
有一天也許你會「看見」,不管是乞丐或國王,人都是一個明亮的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被
改變。或者說,一個明亮的蛋又有什麼好被改變的?你說呢?」2 我與唐望的交往開始了一
個新的階段。我毫無困難重新進入情況,享受唐望的戲劇性及幽默感,還有他對我的耐性。
我真心覺得我應該多拜訪他。不見唐望的確是我的一大損失;並且我有一些特別的問題需
要請教他。

在我完成了關於他的那本書後,我重新檢查我沒有用上的筆記。我捨棄了許多資料未用,
因為當時我的重心是放在非尋常現實狀態上。重新溫習了我早期的筆記後,我得到的結論
是,一個技巧熟練的巫士只要借著「操縱社交性的暗示」,並能夠從門徒身上引導出特定的
知覺範圍。關於這種操縱過程,我的整個論點是建立於一個假設上:必須要有一個引導者
才能引導出必要的知覺範圍。我以巫士的培藥特聚會做為特定的實驗例子。我認為在那些聚
會中,巫士們不需要藉言語或手勢,便能夠對於所需要的現實狀態達成一種協定。我的結
論是那些參與者使用了一種非常複雜的暗號來達成協議。我構思了一套系統來解釋那些暗
號與步驟。所以我去見唐望,詢問他對於我的工作有什麼意見與看法。

五月二十一日,一九六八年在我去見唐望的路上沒有任何特殊的事發生。沙漠中的溫度超
過了華氏一百度,非常令人難受。下午溫度逐漸下降。當我在黃昏抵達唐望的屋子時,已有
陣陣清涼的微風。我並不很累,所以我們坐在屋中聊天。我覺得舒適輕鬆。我們談了幾個鐘頭
我們的談話內容並不是我會想記錄下來的,我們沒有談嚴肅的事,只是談著天氣,收成,
他的孫子,亞基族人,墨西哥政府等等。我告訴唐望,我多麼喜愛在黑暗中談話的幽靜感覺
他說我的話與我那愛說話的天性相吻合;要我喜歡在黑暗中聊天是很容易的,因為那是我
在黑暗中唯一能做的。我爭辯說我喜歡的不僅是說話而已,我也珍惜被黑暗包圍的溫暖鬆
弛感。他問我天黑後在家裏會做什麼,我說我最後還是會打開燈,或者我會去逛燈火通明
的大街,直到就寢時間。

「噢!」他帶著懷疑的語氣說,「我還以為你學會了使用黑暗。」
「你能用黑暗做什麼?」我問。

他說黑暗是最適合「看見」的時刻,他把黑暗稱為「白晝的黑暗面」,他也用特別的音調加強
了「看見」這個字眼。我想要知道其中的用意,但他說現在太晚了,不適合深談。

五月二十二日,一九六八年早上我一覺醒來後,馬上告訴唐望我所構思的一套系統,用來
解釋培藥特聚會「密圖地」中所發生的事。我拿起筆記,把我所完成的讀給他聽。他耐心聽著,
而我努力說明我的假設。

我說我相信必須要有一個秘密的引導者來暗示參與者,他們才能得到任何可能的協議。我
指出那些人來參加密圖地是為了尋求麥斯卡力陀的現身,及正確生活的教誨;那些人彼此
從未交換過任何言語或手勢,而他們卻能認同麥斯卡力陀的出現,及其特定的教誨。至少
他們在我所參加的密圖地中是如此;他們同意麥斯卡力陀對他們個別現身,提供教誨。以
我個人的經驗,我發現麥斯卡力陀個別的現身方式及隨後的教誨是非常的類似,雖然內容
因人而異。

我無法解釋這種類似性,只能當成是一種微妙而複雜的暗示系統下的結果。

我花了將近兩個小時向唐望說明我的假設。最後我懇請他用他自己的話來告訴我,達成協
定的確實步驟是什麼。

我說完後,他皺起眉頭。我想他一定是覺得我的假設十分具有挑戰性;他似乎瀋浸於思考中
經過一段適當的瀋默後,我詢問他的想法。

我的問題使他的皺眉突然變成了微笑,然後是如雷的大笑。我也試著一起笑,然後緊張地
問什麼事那麼好笑。

「你神經錯亂了!」他叫道,「為什麼有人會想在密圖地這樣重要的場合中費神做暗示?你
以為可以對麥斯卡力陀胡來嗎?」我想他只是在故弄玄虛,他並沒有真的回答我的問題。

「為什麼要做暗示?」唐望頑固地問,「你參加過密圖地。你應該知道沒有人能告訴你如何去
感覺,或去做什麼;沒有人,除了麥斯卡力陀自己。」我堅持說這個解釋是不可能的,再次
懇求他告訴我協定是如何達成的。

「我知道你來這裏的用意了,」唐望以神秘的語氣說,「我無法幫助你,因為沒有什麼暗示
的系統。」
「但是那麼多人怎麼會都認同麥斯卡力陀的現身呢?」
「他們認同,因為他們「看見」了。」唐望戲劇化地說,然後又不經意地加了一句,「你為什麼
不再參加另一次密圖地,自己去「看見」呢?」我覺得這是個陷阱。我沒說話,只是放下筆記。
他沒有堅持問下去。

一會兒後他要我開車載他去他的一個朋友住處。我們一天剩餘時間都待在那裏。在談話中,
他的朋友約翰問我,現在我與培藥特的關係如何。八年前我首次經驗培藥特時,是約翰提
供的果實。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唐望過來幫腔,告訴約翰我做得還算不錯。

在回唐望家的路上,我感覺必須要對約翰的問題有所表示,於是在閒談中,我說我已不想
再學任何有關培藥特的事,因為那需要一種我所缺乏的勇氣;我的放棄是絕對真心的。唐
望微笑不語。我繼續說下去,直到抵達他住處。

我們坐在門前乾淨的空地上。天氣雖然溫暖晴朗,傍晚的微風足以使人感覺涼爽舒適。

「你為什麼要這麼抗拒?」唐望突然說,「你說不想再學了,已經說了幾年?」
「三年。」
「你為什麼反應如此激烈?」
「我覺得我背叛了你,唐望。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要談它。」
「你沒有背叛我。」
「我使你失望。我逃走了。我覺得我被打敗了。」
「你盡了你所能。況且,你還沒有被打敗。我所教導你的是非常困難的。拿我來說,我當初也
許比你還要氣餒。」
「但你堅持下去,唐望。我的情況不同。我放棄了。我回來看你不是因為我要學,而只是因為
我要你來澄清一些工作上的問題。」唐望注視了我一會兒,然後移開視線。

「你應該讓小煙再來開導你一次。」他有力地說。

「不,唐望,我不能再用你的煙了。我已經耗盡心神了。」
「你根本還沒有開始。」
「我太害怕了。」
「所以你很害怕,這沒有什麼新鮮的。不要想你的恐懼。想想「看見」的奇妙吧!」
「我真心誠意希望我能想那些奇妙,但我做不到。每當我想起你的小煙時,我便感到一陣黑
暗籠罩了我,仿佛世上已無他人,沒有任何依靠。你的煙讓我看到了最終級的孤獨,唐望。


「那不正確。以我為例,小煙是我的同盟,我沒有感覺到那種孤獨。」
「你不一樣;你已經克服了你的恐懼。」唐望輕拍我的肩膀。

「你不是恐懼。」他輕聲說。聲音中帶著一種奇怪的責備。

「我會騙你嗎,唐望?」
「我不關心欺騙,」他嚴厲地說,「我關心其他的事。你不想要學,不是因為你恐懼,而是其
他的事。」我激烈地要求他告訴我是什麼。我懇求他,但是他什麼都不說,只是搖著頭,仿
佛不相信我自己不知道。

我告訴他,也許是因為惰性(inertia)使我不想學。他要知道這個字的意義,我念了字典
上的定義:「物體在除非受到外力影響下,否則維持靜者恒靜,動者恒動,不改變方向的
傾向。」
「除非受到外力的影響下,」他重複著,「這也許是你能找到最適合的字眼了。我告訴過你,
只有一個神經病才會自願選擇智者的任務。一個頭腦清醒的人必須被誘騙,才會去做這種
事。」
「我相信有不記其數的人會高興地接受這項任務。」我說。

「不錯,但是他們不算數。他們通常都有問題,像是外表看起來完好的葫蘆,一旦被裝滿了
水施加壓力,就會破裂漏水。

「我曾經誘騙過你一次,就像我的恩人誘騙了我。否則你不會學到這麼多。也許現在是再誘
騙你的時候了。」他所謂的誘騙是指在我門徒生涯中的一個關鍵,發生在數年前,但在我腦
海中仍然栩栩如生,仿佛才剛剛發生似的。唐望透過非常巧妙的手段,迫使我與一個女巫
士發生直接而恐怖的衝突。結果使她對我產生強烈的敵意。唐望利用我對那女人的恐懼,做
為繼續學習的原動力,他宣稱我必須積極學習巫術,才能抵擋她的魔法攻擊。他的「誘騙」
是如此令人信服,我徹底相信我沒有其他選擇,只有儘量學習才能求得生路。

「如果你又想用那女人來嚇我,我就不再來了。」我說。

唐望的笑聲非常愉快。

「別擔心,」他安慰我,「恐懼的誘騙對你已不再管用。你已經不再恐懼。但是如果情況需要,
在什麼地方都可以誘騙你,你甚至不需要回來這裏。」他把手枕在頭後,躺下來睡覺。我整
理我的筆記。幾個小時後他醒過來,那時天已經幾乎黑了。看到我在寫字,他坐直身子,微
笑問我是否已經寫光了我的困擾。

五月二十三日,一九六八年

我們聊著歐薩卡市(oaxaca)。我告訴唐望,有一次我在那城市裏碰到市集開放的日子,
來自于各地的印地安人在那裏販賣食物及各種玩意。我對一個賣藥草的人特別感興趣。他扛
著一個木架子,上面有許多小罐與磨碎的藥草。他站在街上,手中拿種一瓶小罐,口中吆
喝著一首奇怪的小調。

「我這裏的藥草,」他念道,「是給跳蚤,蒼蠅,蚊子及蝨子,「還有豬,馬,牛,羊。

「我這裏的藥草,是給人類所有的疾病,「耳炎,疹子,風濕,關節炎,「我這裏的藥草,
是給心臟,肝臟,胃及腎,「來來來,先生女士們,「我這裏的藥草,是給跳蚤,蒼蠅,蚊
子及蝨子。」我聽他唱了許久。他有一系列宣稱可治癒的人類疾病清單,每念四樣便停頓,
做為小調的押韻。

唐望說他年輕時也曾經在歐薩卡市集中賣藥草。他仍記得他的推銷詞,他唱給我聽。他說他
和他的朋友文生(Vincente)會調配藥草汁。

「那些藥草汁實在不錯,」唐望說,「我的老友文生非常善於抽取藥草的精華。」我告訴唐望,
有一次我去墨西哥時,我拜訪了文生。唐望似乎很驚訝,他要我詳細告訴他經過。

當時我開車經過杜蘭戈市(Durango),記得唐望曾經告訴過我,我應該去拜訪他住在那裏
的一個朋友。我找到了他的朋友文生,與他談了一些話。離開前他給我一袋植物,並且詳細
指示我該如何栽種它們。

我在前往阿瓜斯卡連德斯(AguasCalientes)的路上停了下來。為了確定四周沒有人,我
花了至少十分鐘觀察道路與周圍。

視線所及沒有任何房子,也沒有牛群在路旁漫遊。我站在一個小山丘頂,可以看見前後道
路,兩方都是一望無際的荒涼。我等待了幾分鐘,使自己熟悉方向,並且回憶唐文生的指示

我拿起袋中的一棵植物,走到道路東邊的仙人掌原野中,如唐文生所指示般種到地下。我
帶了一瓶礦泉水來澆水。我想打開瓶蓋,用挖土的小鐵棍敲打瓶口,結果瓶子爆裂,一片
玻璃割破了我的上唇。

我回到停車處拿另一瓶礦泉水。這時一個開著福斯旅行車的人停下來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我
說一切都很好,於是他就開走了。我回去對植物澆了水,然後走回停車處。當我距離車子約
百尺遠時,我聽到一些人聲。我急忙沖下山坡,來到公路上,發現有三個墨西哥人站在車
旁,二男一女。其中一個男的坐在防撞杠上。他也許將近四十歲,身材中等,有黑色的捲髮,
背著一個袋子,穿著老舊的卡基布衣服。他的鞋子沒有系好,也許有點太大,看起來鬆弛
而不舒適。他似乎汗流 背。

另一個男子站在離車子二十尺之外。他的身材比另一個要瘦小,頭髮直梳到腦後。他帶著一
個小包,年齡較老,也許將近五十歲。他的衣著較佳,穿著深藍色的夾克,淡藍色的褲子
及黑鞋。他一點也沒有流汗,表情顯得冷漠疏離。

那女人將近四十歲,身材肥胖,五官黝黑,穿著黑裙子,白運動杉,黑色的尖鞋子。她沒
有帶包袱,只是拿著一個小收音機。她似乎很疲倦,臉上佈滿了細小的汗珠。

當我來到車旁時,那較年輕的男人與那女人開始纏著我。他們希望能搭便車。我說車子裏沒
有空間。我讓他們看塞滿東西的後座,實在沒有多餘的位置。那男人建議說如果我慢慢開,
他們可以坐在防撞杠上,或躺在車頭蓋上。我覺得這個主意真是荒唐。但他們的懇求帶著緊
急的味道,我感覺很悲哀不安。我給了他們一些車錢去坐巴士。

較年輕的男人收下了鈔票,說了謝謝。但那較年長的男人不屑地轉身背對我。

「我需要交通工具,」他說,「我對金錢沒有興趣。」然後他轉身問我,「你能給我們一些食物
或水嗎?」我實在沒什麼東西可以給他們。他們站在那裏注視了我一陣子,然後轉身離去。

我進入車子想發動引擎。當時氣溫很高,引擎的化油器大概溢出來了。較年輕的男人聽到了
啟動馬達的空轉聲,走回到我車子後方,準備推我的車子。我感到極不安,開始喘氣。最後
引擎終於發動了。我飛快駛離。

我說完了這段經過之後,唐望瀋思了許久時間。

「你以前為什麼沒有告訴我這件事?」他說,沒有看我。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聳聳肩說我從來不覺得這件事重要。

「它是該死的重要!」他說,「文生是個一流的巫士,他給你東西栽種,一定有他的道理;
如果你在種下去後,馬上碰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三個陌生人,一定也有道理存在;只有
像你這樣的笨蛋會不理會這件事,認為它不重要。」他想要知道在我拜訪唐文生時究竟發生
了什麼事。

我告訴他,當時我正駕車經過市集,突然產生念頭想去找唐文生。我走進市集,來到賣藥
草的區域。那裏有三個攤子排成一列,有三個胖女人在照顧。我走到攤位的盡頭,發現還有
一個攤子在角落。然後我看見一個瘦小的白髮男子。他正在賣一個鳥籠給一個女人。

我等他完成交易,然後我問他是否認識文生、馬德諾。他注視著我,沒有回答。

「你找文生、馬德諾幹什麼?」他最後終於說。

我說我是為了一個朋友來拜訪他,告訴他唐望的名字。那老人看了我一眼,說他就是文生、
馬德諾,聽候差遣。他請我坐下。他似乎很高興,非常輕鬆自在,十分友善。我告訴他我與
唐望的友誼,我感覺我們之間立刻建立起一種共識。他說他們從二十多歲起便認識。唐文生
對唐望只有讚美。在我們談話快結束時,他熱烈地說,「望是個真正的智者。我自己只略微
涉及力量的植物。我對它們的醫療效果感興趣。我甚至收藏植物學的書籍,直到最近才賣
掉。」他瀋默了一會兒,撫摸著下巴,似乎在搜尋適當的字眼。

「你可以說我只是個光說不練的智者。」他說,「我不如望,我的印地安兄弟。」唐文生又瀋默
了一會兒。他的目光閃爍,凝視著我左邊的地面。
然後他轉過來對我低語:「喔,我那在高處飛翔的印地安兄弟啊!」唐文生站起來。我們的
對話似乎告一段落了。

如果是別人說什麼印地安兄弟之類的話,我會當成陳腔濫調。但是唐文生的語氣是如此真

,眼神如此清澄,他立刻便讓我瀋浸于他的印地安兄弟飛翔于高處的景像。我相信他是認
真的。

「光說不練的智者,見鬼!」唐望聽完了整個故事後叫道,「文生是個真正的巫魯荷。你為什
麼要去找他呢?」我提醒他,有一次他自己要我去拜訪唐文生的。

「胡說八道!」他誇張地大叫,「我是說,有一天,等你知道如何「看見」後,你應該去拜訪
我的朋友文生;那才是我說的。顯然你沒有注意聽。」我爭論說我覺得去見唐文生沒有什麼
害處。我十分欣賞他的舉止與和善。

唐望搖著頭,半開玩笑對他所謂我的『狗屎運氣』感到大惑不解。他說我去看唐文生就像是
拿著一根樹枝跑到獅子籠裏。唐望似乎十分激動,但我看不出任何理由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唐文生是個優美的人物。他看起來如此脆弱;他的奇異懾人的眼神使他看起來似乎不屬於
塵世上。我問唐望,如此優雅的人物怎麼會具有危險性。

「你是個該死的笨蛋,」他說,看起來很嚴肅,「他本身不會帶給你任何傷害,但是知識就
是力量,一旦走上了知識的道路,一個人就無法再為與他接觸的人負責任。你應該等更瞭
解如何保護自己後,再去拜訪他。不是要提防他,而是要提防他所收服的力量,那種力量
不是屬於他的,或任何其他人的。聽到你是我的朋友後,文生便假設你知道如何保護自己
於是送給你一樣禮物。他顯然很喜歡你,給了你一樣偉大的禮物,結果你搞砸了。真是可
惜!」

五月二十四日,一九六八年

我一整天都纏著唐望,要求他告訴我唐文生的禮物是什麼。我請他多加考慮到我們之間的
差別;對他是顯而易見的事,對我也許是盲人摸像。

「他給你多少棵植物?」他終於問。

我說四棵,但我實在記不得。然後唐望要我詳細報告,從我離開唐文生到我停車在路旁的
一切經過。但是我也記不得了。

「植物的數量是很重要的,還有事情發生的順序,」他說,「如果你什麼都記不得了,你要
我怎麼告訴你那禮物是什麼?」我白費一番工夫,去回憶事情的順序。

「如果你能記得所發生的一切,」他說,「至少我能告訴你,你是怎麼搞砸你的禮物的。」唐
望似乎十分困擾。他不耐地催我去回憶,但是我的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

「你想我什麼地方做錯了,唐望?」我說,只是想找話說。

「一切事情。」
「但是我完全遵照唐文生的指示去做。」
「那又怎麼樣?你難道不明白遵照他的指示是毫無意義的嗎?」
「為什麼?」
「因為那些指示是為了一個能「看見」的人所設計的,不是給一個靠運氣瞎碰的笨蛋。你毫無
準備就跑去看文生。他喜歡你,給了你一樣禮物。而那禮物可以輕易要了你的命。」
「但是他為什麼要給我這麼嚴重的東西?如果他是巫士,他該知道我什麼都不懂。」
「不,他無法「看見」這項事實。你看起來仿佛你懂,但你實在懂得不多。」我說我真心相信我
沒有假冒專家,至少從來沒有故意如此。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如果你想唬文生,他會一眼看穿你。這是比唬人更糟糕的事。
當我「看見」你時,你看起來似乎知道許多事,但我知道你不是如此。」
「我看起來似乎知道什麼,唐望?」
「力量的奧秘,巫士的知識。所以當文生「看見」你後,給了你一樣禮物。你對那禮物的態度
就像是一支吃飽的狗對食物的態度,狗會在食物上撒尿,不讓其他狗吃。你對那禮物就是
如此。現在我們永遠無法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事。你的損失很大。真是浪費!」他瀋默了一會
兒,然後聳聳肩露出微笑。

「抱怨是沒有用的,」他說,「但是不這麼做實在很難。力量的禮物是畢生難得的,非常獨特
珍貴。拿我為例,從來沒有人給過我如此的禮物。據我所知也只有幾個人有過。浪費如此珍
貴的事物是一個恥辱。」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唐望。」我說,「現在我能做什麼來挽回那樣禮物嗎?」他笑了起來,
重複了幾次「挽回那禮物」。

「聽起來很好,」他說,「我喜歡這句話,但是世上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挽回你的禮物了。」

五月二十五日,一九六八年

今天唐望花了幾乎所有時間示範如何製作捕捉小動物的陷阱。我們一整個上午都在砍樹枝
與清理木材。我腦中有許多問題。我只能在我們工作時問他,但他開玩笑說,在我們兩人之
中,只有我能夠同時動口與動手。我們終於暫停休息。我連忙提出一個問題。

「「看見」像是什麼,唐望?」
「你必須要學習「看見」,才能知道它像什麼。我無法告訴你。」
「那是個秘密嗎,我不應該知道?」
「不是,只是我無法描述它。」
「為什麼?」
「你不會瞭解的。」
「試試看,唐望,也許我會瞭解。」
「不。你必須自己去做。一旦你學會了,你就能以不同的方式來「看見」世上一切事物。」
「那麼,唐望,你看世界的方式已不像一般人那樣了。」
「我兩者皆用。當我想要觀望這世界時,我像你一樣地看。然後當我想要「看見」時,我就以
不同的方式去知覺。」
「每次當你「看見」時,事物是不是保持不變?」
「事物不會改變。你只是改變了你看事物的方式罷了。」
「我的意思是,例如說,如果你「看見」了同一棵樹,每次你「看見」時,它是否還是一樣的
樹?」
「不是。它會改變,但它仍然是同一棵樹。」
「但是如果同一棵樹在你每次「看見」時都會改變,你的「看見」也許只是幻覺。」他笑了起來,
沒有回答,似乎在思考。最後他說,「當你注視事物時,你並沒有「看見」它們,你只是在觀
望,只是要確定事物是否在那裏。由於你不在意「看見」,每次你觀望事物時,它們似乎都
沒什麼兩樣。但是另一方面,當你學會「看見」後,事物在你每次「看見」時都不一樣,但是
它又是同一件事物。例如,我告訴過你,人類看起來像個蛋。每次我「看見」同一個人時,我
「看見」一個蛋,但又不是同樣的蛋。」
「但是你就無法辨認任何事物了,因為沒有事物會維持不變;那麼學習「看見」的好處是什
麼?」
「你可以辨認事物。你可以看出事物的本來面貌。」
「難到我看的不是事物的本來面貌嗎?」
「不是。你的眼睛只學會觀望。拿你遇見的那三個人為例,那三個墨西哥人。你能夠詳細地描
述他們,甚至告訴我他們的衣著。但這只證明了你根本沒有「看見」。如果你能夠「看見」,你
當時就會知道他們並不是人。」
「他們不是人?他們是什麼?」
「他們不是人,如此而已。」
「那是不可能的。他們就像你我一樣。」
「不,他們不是。這我很確定。」我問他,那些人是不是鬼怪,精靈,或死人的靈魂。他回答
說,他不知道鬼怪,精靈,或靈魂是什麼。

我把偉伯大字典有關鬼魂(ghost)的定義翻譯給他聽:「假設為已死者不具肉體的精靈,在
活人眼中被設想為一種蒼白,如影般的形像。」然後我又翻譯精靈(spirit)的定義:「一
種超自然的存在,被人們視為如同鬼魂,佔據著特定的區域,具有特定的(善或惡)性
格。」他說他們也許可以被稱為精靈,雖然我所念的定義並不十分適合描述他們。

「他們是不是某種的守護神?」我問。

「不。他們不守護任何東西。」
「他們是監視者嗎?他們在監看我們嗎?」
「他們是一種力量,既不好也不壞,只是巫士能學會收服的一種力量。」
「他們是同盟嗎,唐望?」
「是的,他們是智者的同盟。」這是在我們交往八年來,唐望首次幾乎要為「同盟」做出一個
定義。我已經請求他這麼做不下十數次了。他通常不理會我的請求,說我已經知道同盟是什
麼,不需要再去談我已經知道的事。唐望這次直接說到同盟的本質,這是很難得的,我必
須追問到底。

「你告訴過我同盟是在植物中,」我說,「在金生草與蘑菇之中。」
「我從來沒有這麼說過,」他極肯定地說,「你總是會自己亂下結論。」
「但是我在書裏已經這麼寫了,唐望。」
「你可以寫任何你要寫的,但別說是我告訴你的。」我提醒他,他當初告訴我,他的恩人的
同盟是金生草,他自己的同盟是小煙。後來他又說同盟是隱藏在那些植物之中。

「不對。那是錯誤的,」他皺著眉說,「我的同盟是小煙,但這不表示我的同盟是在小煙的混
合藥草中,或在蘑菇中,或在我的煙斗中。它們都必須一起派上用場,才能帶我見到同盟
我稱它小煙,是我個人的理由。」唐望說我見到的那三個人,他稱之為「不是人的他們」,事
實上是唐文生的同盟。

我提醒他,他曾經指出同盟與麥斯卡力陀之間的差異,同盟不能被看見,而一個人可以輕
易看見麥斯卡力陀。

我們這時陷入很長的討論。他說他曾經指出同盟無法被看見,因為同盟能變成任何模樣。當
我說他有一次說麥斯卡力陀也可以變成任何模樣時,唐望放棄了整個討論,說他所謂的
「看見」不是平常的「觀看」事物,而我的困惑是由於我對言語的堅持。

幾個小時後,唐望自己又回到了同盟的話題上。稍早時我覺得他有點懊惱我的問題,所以
我沒有再問下去。現在他正在示範如何製作捕兔子的陷阱,我必須把一根木條彎曲到極限
好讓他綁上繩子。那木條雖細,但仍要費狻大的勁。我的頭與手都用力到顫抖起來。最後他
終於綁好繩子,我已經累壞了。

我們坐下來開始談話。他說顯然我必須要靠談話才能瞭解事情,所以他將不在意我的問題
準備好好與我談同盟。

「同盟並不是在小煙之中,」他說,「小煙帶你到同盟的地方。當你與同盟成為一體後,你就
不需要再抽小煙了。那時候,你可以任意使喚同盟,讓它為你做任何事。

「同盟既不善,也不惡,但是可以被巫士用在適合的地方。我喜歡小煙做為同盟,因為它對
我的要求不高,它很穩定與公平。」
「同盟在你看來是什麼樣子,唐望?譬如說我看到的那三個人就像普通人;你看到他們會
是什麼樣子?」
「他們會像是普通人。」
「那麼你要如何從真正的人當中分辨他們?」
「在你「看見」時,真正的人像是明亮的蛋。非人的人看起來則像個人。這就是為什麼我說無
法「看見」同盟。同盟採取不同的型態。它們看起來像狗,狼,鳥,甚至像草滾球,或任何事
物。唯一的差別是當你「看見」它們時,它們仍然是向它們所偽裝的事物。一切事物在「看見」
下都有獨特的型態,就像人看起來像蛋,其他事物有其他的型態,但是只有同盟看起來像
原來的樣子。這種型態足以騙過肉眼,我們的肉眼。狗是不會被騙的,烏鴉也不會受騙。」
「它們為什麼要騙我們呢?」
「我想我們都是小丑。我們愚弄了我們自己。同盟只是採取了它們附近的事物外表,然後我
們把它們當真。我們只學會用眼觀望事物,並不是它們的錯。」
「我不清楚它們的功用,唐望。世界上為什麼要有同盟?」
「這就像是問我世界上為什麼要有人類,我實在不知道。我們在這裏,這就足夠了。同盟在
這裏就像我們,也許它們比我們還早在這裏。」
「你說比我們還早是什麼意思,唐望?」
「我們人類並不是一直都在這裏的。」
「你的這裏是指這個國家還是這個世界?」於是我們又陷入長篇大論的爭執中。唐望說對他
而言,只有這個世界,這塊他立足的土地。

我問他怎麼知道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世界上。

「很簡單,」他說,「我們人類對這個世界懂得非常少。一支土狼懂得都比我們多。土狼很少
會被世界的表像所愚弄。」
「那麼我們怎麼能夠捕捉它們,殺掉它們?」我問,「如果它們不會被表像所騙,它們怎麼
會那麼容易被幹掉?」唐望瞪著我,直到我感覺難為情。

「我們可以捕捉或毒害或射殺一支土狼,」他說,「我們覺得土狼是容易的獵物,因為土狼
不熟悉人類的機巧。但是如果一支土狼能逃過一劫,我可以保證,我們無法再如法炮製。一
個好獵人知道這個道理,他絕不會在同一個地點重新設立陷阱,因為如果有土狼死在陷阱
中,所有土狼都能「看見」它的死亡在那裏遊移不散,它們便會避開那陷阱,甚至避開整個
區域。而在另一方面,我們無法「看見」死亡,我們同類的死亡也會在同一個地點上遊移不
散,我們也許會有所懷疑,但從來沒有「看見」它。」
「土狼是否能「看見」同盟?」
「當然。」
「土狼看同盟像什麼?」
「我要成為一支土狼才能知道。但我能告訴你,烏鴉把同盟看成像是一頂尖帽子,底部圓而
寬,上面長而尖,有些會發亮,但大多數只是單調而笨重,像件濕衣服。它們的形狀並不
好看。」
「當你「看見」它們時,它們像什麼樣子,唐望?」
「我已經告訴過你,它們就像是它們所偽裝的事物。它們會採取任何適合的形狀,可以像顆
小卵石,或像座山。」
「它們會說話,發笑,或製造任何噪音嗎?」
「若與人為伍,它們的行動就像人;若與動物為伍,它們就像動物。動物通常畏懼它們,然
而如果動物時常看見同盟,動物便不會在意。我們也做相同的事。我們之中有一大群的同盟,
但是我們不會打擾它們。由於我們的眼睛只能觀望事物,我們不會注意到它們。」
「你的意思是,我在街上看到的有些人不是人?」我問,對他的話感到迷惑。

「有些的確不是。」他強調。

他的話聽起來實在荒唐,但是我無法想像唐望在胡說八道。我說他的話像是關於外星人的
科幻故事。他說他不在乎聽起來像什麼,但是街上有些人並不是人。「你為什麼會認為人群
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人類?」他以非常認真的語氣問。

我實在無法回答他,只能說我習慣這麼相信。

他繼續說他多麼喜歡觀看忙碌的人群,有時候他會在一大群像蛋的人當中,「看見」一個像
正常人的人。
「這麼做實在很好玩,」他笑著說,「至少對我是如此。我喜歡坐在公園與巴士站裏觀望。

有時候我立刻就發現同盟;有時候我只能「看見」真正的人。有一次我看見兩個同盟坐在巴
士裏,肩並肩。那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看見兩個在一起。」
「看到兩個同盟是不是有特殊的意義?」
「當然。它們所做的一切都有特殊意義。有時候巫士可從它們的行動中獲得力量。就算一個巫
士沒有他自己的同盟,只要他知道如何「看見」,他便可由觀看同盟的行動而控制力量。

我的恩人教導我這個作法,在我尚未有自己的同盟之前,有好幾年時間我都是去觀看人群
中的同盟。每次我「看見」一個,就會學到一些東西。你發現三個在一起,你錯過了多麼輝煌
的一課!」他沒有再說下去。於是我們完成了陷阱。然後他轉過來,像是想起什麼的說,關
於同盟的另一個重要事項是,如果發現兩個同盟,總會是兩個同類的。他看到的那兩個同
盟是兩個男人。由於我看到的是兩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他推斷我的經驗必定更不尋常。

我問他同盟是否會變成小孩;小孩是否必須是相同的性別;同盟是否能變成不同種族的人
同盟是否能變成一男,一女,一個小孩所組成的家庭;最後我問,他有沒有看過同盟開汽
車或巴士。

唐望什麼都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讓我問下去。當他聽到最後一個問題時,他捧腹大笑起來
說我的問題不夠仔細,我應該問他是否看過同盟駕駛任何交通工具。

「你不想漏掉摩托車吧,是不是?」他說,眼睛閃著頑皮的光芒。

我覺得他取笑我問題的方式十分幽默輕鬆,我也一起笑了。然後他解釋說,同盟無法帶頭
行動,或直接影響任何事;但是它們能夠間接影響人類。唐望說接觸同盟是危險的,因為
同盟能帶出人類的邪惡。門徒生涯漫長而艱辛,因為門徒必須把生命中的不必要降至最低
才能夠承受得住如此接觸的衝擊。唐望說他的恩人初次遭遇同盟時,被迫燒傷自己,並且
弄得傷痕累累,像是被山獅攻擊過。他自己初次遭遇同盟時,被同盟推到一堆燃燒的木柴
上,燒傷了膝蓋與肩膀,但是後來當他與與同盟合而為一後,疤痕就逐漸消失了。

3
在一九六八年六月十日,我與唐望開始一次長途旅行,去參加一個密圖地。我已經等待這
個機會好幾個月了,但我並不確定我是否真的願意去。我想我的猶疑是因為我害怕在一個
培藥特聚會中,我必須食用培藥特,我一點也不想這麼做。我一再向唐望表達我的感覺。他
起先只是有耐心的微笑,但是後來他終於堅定地說,他不想再聽我談我的恐懼了。

對我而言,密圖地將是一個理想的場合,來證實我所假設的暗示系統。我從未真正放棄我
的假設,在如此聚會中需要一個秘密引導者,才能確保參與者的協調。我認為唐望不理會
我的假設是有他私人的理由。既然他認為「看見」便足以有效解釋密圖地中所發生的一切,
我想要用我自己的方法來尋找適當的解釋,便會與他的想法有所抵觸。因此他必須不理會
我的理性,這是他面對任何不合乎他系統的事物時,一貫的作法。
在我們出發之前,唐望消除了我對培藥特的擔憂,他說我去那裏只是旁觀。我非常高興。那
時候我幾乎確定我將會發現那些參與者達成協定的秘密程式。
我們啟程時已是下午。太陽幾乎到了地平線之上。我感覺它照在我腦後,很後悔沒有在後窗
裝上遮陽片。從一座山頂上,我看見巨大的峽谷;道路像黑緞帶般綿延於數不清的小山丘
之間。我的視線追隨著它,然後我們開始下降,道路朝南延伸,消失于遠方的低山中。

唐望安靜地坐著,注視著正前方。我們很久沒有說話。車子裏十分悶熱難受。我打開了所有
車窗,但是對於炎熱的溫度毫無作用。我感到十分煩躁,開始抱怨起天氣。

唐望皺眉好奇地看著我。

「在這個季節裏,墨西哥到處都很熱。」他說,「這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沒有看他,但我
知道他在盯著我。車子在下坡時逐漸增加速度。我隱約看到了一個公路標誌,「前有凹陷」。
等我真的看見那凹陷處時,車速已經很快,雖然我減低了速度,震動仍然使我們在座位裏
上下彈跳。我讓車子慢下來。我們正穿過的地區有農場牲畜自由在路旁漫遊。這裏時可見到
馬的骨頭與被車撞死的牛支。我甚至必須完全停車,好讓一群馬穿過公路。我變得越來越煩
躁。我告訴唐望那是因為天氣的緣故;我說我從小就不喜歡炎熱,因為每到夏天,我都會
感到窒息,難以呼吸。

「現在你已經不是小孩了。」他說。

「炎熱仍然使我窒息。」
「嗯,饑餓常使小時候的我感到窒息。」他輕聲說,「極度的饑餓,是我小時候唯一知道的事。
我常常吸滿空氣到窒息的地步。但那是當我還是個孩子時。現在我不會再窒息,也不會在饑
餓時像青蛙般吸氣漲飽自己。」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覺得自己又快要被逼到一個我不喜歡
的角落了,去辯護一些我並不是真正相信的事。天氣溫度並沒有那麼惡劣。使我煩躁的是要
開超過一千里的路,才能抵達目的地。想到要如此勞累,就使我厭煩。

「我們停下來吃些東西吧,」我說,「也許天黑後就不會這麼熱。」唐望微笑看著我,說要開
一段路才會有乾淨的市鎮,而他很瞭解我絕不吃路邊攤的原則。

「你不怕拉肚子了嗎?」他問。

我知道他只是在諷刺我,但是他的表情關心而認真。

「你的反應,」他說,「會使人覺得痢疾就躲在路邊,等你一下車就撲上來。你真是處於困境
之中;就算你逃過了炎熱,痢疾也會要了你的命。」唐望的語氣是如此嚴肅,我開始發笑。
然後我們安靜地開了一段很長的路。當我們抵達一處叫做「玻璃」(Los Vidrios)的卡車休
息站時,天已經很黑了。

唐望從車子裏叫道,「你們有什麼吃的?」
「豬肉。」一個女人從店裏回答。

「為了你的健康,我希望那支豬是今天才被撞死的。」唐望笑著對我說。
我們下了車。那條路的兩側都是低矮的小山,看起來像是火山爆發後的熔岩凝固成的。在黑
暗中尖銳如鋸齒狀的山峰襯托著天空,像是一排危險的玻璃碎片。

當我們進餐時,我告訴唐望,我能夠明白為什麼這地方被稱為「玻璃」,很明顯是由於那些
山脈的碎玻璃造型。

唐望肯定地說這地方被稱為玻璃,是因為有一輛滿載玻璃的卡車在這裏翻車,碎玻璃散佈
路面好幾年之久。

我覺得他在開玩笑,要他告訴我是否是真的。

「你為何不去問問附近的人?」他說。

我詢問鄰桌一個男人,他抱歉說他不知道。我到廚房裏問裏面的人,他們也不知道,只說
這地方就被叫做玻璃。

「我相信我是對的,」唐望低聲說,「墨西哥人並不善於觀察風景。我相信他們沒有把山脈看
成玻璃,但是他們絕對可以讓如山的碎玻璃散置路面,好幾年都不管。」我們都為這個畫面
而大笑。

我們吃完後,唐望問我感覺如何。我說還好,但我其實感覺有點倒胃口。唐望凝視著我,似
乎覺察到我的不適。

「一旦你決定要來墨西哥後,你就應該放下所有無謂的疑慮,」他堅定地說,「你來此的決
定便足以消除一切恐懼。你來是因為你要來。這是戰士的行徑。我已經一再告訴你,最有效
的生活方式便是戰士的行徑。在你做決定之前儘管擔憂與多疑,但是一旦做下了決定,就
要擺脫憂鬱與沉思,前面還有無數決定等著你去做。這便是戰士的行徑。」
「我相信我有這麼做,唐望,至少有些時候。但要時時提醒自己是很困難的。」
「戰士在事情不清楚時,會去思索他的死亡。」
「那更是困難,唐望。對大多數人而言,死亡是模糊而遙遠的。我們從來不去思索它。」
「為什麼不呢?」
「為什麼要呢?」
「非常簡單,」他說,「因為只有死亡的觀念才能調和我們的精神。」當我們離開休息站時,
天已經黑得使鋸齒山脈都隱沒不見了。我們安靜地開了一個小時的車。我感覺疲倦,不想說
話,也沒有什麼好說的。路上交通十分稀疏。只有幾輛車子從對面交錯而過。我們似乎是公
路上唯一南下的車輛。我感覺有點奇怪,不停望著倒後鏡,看看是否有其他車輛在後面,
但是什麼都沒有。

一會兒之後,我不再看倒後鏡,開始沉思這趟旅程的前景。然後我注意到我的車燈與四周
的黑暗比較起來要明亮許多。我再次望望倒後鏡,先是看到一道閃光,然後是兩點燈光,
仿佛剛從地面上升起似的。那是我們後方遠處一個小山頭上的車子前燈。一會兒後消失在黑
暗中,一會兒後又出現在另一個小山頭上,然後又消失不見。我從倒後鏡中看著它出現與
消失好一段時間。我覺得那車子正追上來,越來越近。燈光也越來越強。我故意踩下油門,
感覺一陣不安。唐望似乎注意到我的反應,或者他只是注意到我加速了。他先是望著我,然
後轉頭看那遠處的車燈。

他問我是否有什麼不對勁。我說我有好幾個鐘頭沒有看見後面有任何車子,現在突然有一
輛車子朝我們接近。

他輕聲笑著問我是否真的認為那是一輛車子。我說那一定是一輛車子。他說我的關切讓他知
道,我一定是覺得後面追趕我們的不僅是輛車子而已。我堅持說我認為那只是公路上的一
輛車子,或卡車。

「還會是什麼呢?」我大聲說。

唐望的問題使我很緊張。

他轉過身來凝視我,然後慢慢點著頭,似乎在斟酌他要說的話。

「那是死亡頭上的光,」他輕聲說,「死亡的光像頂帽子般戴在它頭上,它騎著快馬。那是死
亡帶著光,騎著快馬追趕我們,越來越近了。」一陣寒顫沖上我背脊。一會兒後我又望向倒
後鏡,那燈光已經不見了。

我告訴唐望,那輛車一定是停了,或轉彎了。他沒有回頭,只是伸手打了個呵欠。

「不,」他說,「死亡永遠不會停止。只是有時候它會熄掉它的燈罷了。」我們在六月十三日時
抵達墨西哥東北部。兩個長得很像,似乎是姊妹的老印地安女人及四個女孩子迎接我們。她
們都站立在一棟小泥磚屋的門前。屋子後面另有一間小屋與一間半毀,只剩下一面牆的糧倉
她們顯然在等待我們。她們一定是看到了我的車子在幾哩外的泥土路上掀起的灰塵。那棟屋
子是在山谷深處。遠處的公路像是綠色山脈上的一條長痕。

唐望下車後與那兩個老女人談了一些話。她們指著屋子前面的一些凳子。唐望示意我過去坐
著。其中一個老女人陪我們坐下,其他人都走進屋內。有兩個女孩在門口好奇地觀察我。我
向她們揮揮手。她們笑著跑進屋內。一會兒後,有兩個年輕人出來向唐望致意。他們沒有對
我說話,甚至沒有瞧我一眼。他們與唐望交談了一會兒,然後唐望站起來,我們全體,包
括那老女人,一起走到另一棟屋子,約半哩遠。

我們在那裏會見了另一群人。唐望走進屋內,但叫我留在門口。我望著屋內,看見一個與唐
望年紀相近的老印地安人坐在一張木椅上。

天還不黑。一群年輕的印地安男女安靜地站在屋前一輛卡車周圍。我用西班牙語與他們交談。
但是他們有意避免回答我;我一說話,女人們便低聲偷笑,男人們則客氣地微笑,轉頭不
看我,仿佛聽不懂我的話,但我確定他們都說西班牙話,因為我聽到了他們彼此的交談。

一會兒後,唐望與那個老人走出來上了卡車,坐在駕駛旁邊。這似乎是一個信號,其他人
也都爬上了卡車的載貨平臺。平臺上沒有圍板,所以當卡車開動後,我們都抓住一條綁在
車身上的長繩索。
卡車緩慢地行駛在泥土路上。有一次碰到了很陡的斜坡,車子便停下來,所有人都下車用
走的。卡車開上了斜坡。有兩個年輕人乘機又跳上了卡車,坐在邊緣而不抓繩索。女人們都
笑了起來,鼓勵他們繼續這種危險的姿勢。唐望與那個被稱為唐西維歐(DonSilvio)的老
人並肩走著,似乎不關心年輕人的嬉戲。等路變得平坦後,所有人又再度上了卡車。

我們行駛了約一個鐘頭。卡車平臺極為堅硬不適,所以我站起來抓著駕駛座的車頂,就這
樣,卡車一直開到一排小木屋前。那裏有更多人。這時已經十分黑暗,我只能從門前昏暗的
煤油燈光中看見其中幾個人。

大家都下了車,進入屋內。唐望再次叫我留在屋外。我靠在卡車檔泥板上。幾分鐘後有三個
年輕人過來。我在四年前的一次密圖地中認識了其中一位元。他握住我的手臂歡迎我。

「你看起來很好。」他用西班牙話低聲說。

我們安靜地在車旁等待。這是個溫暖多風的夜晚。我可以聽見附近一條溪流輕柔的水聲。我
的朋友低聲問我是否有 95 煙。我給他們一包。借著 95 煙的火光我看看表,晚上九點鐘。

不久後一群人從屋子裏出來,那三個年輕人就離開了。唐望過來告訴我,他已經向所有人
解釋了我在場的理由,他們歡迎我在密圖地中擔任供應茶水的角色。他說他們馬上就要上
路了。

總共有十個女人及十一個男人離開屋子。帶頭的男人十分粗壯,也許有五十來歲。大家稱呼
他馬丘(mocho),意思是「被割的」。他的步伐輕快而穩定,手裏提著一盞油燈,不停向道
路左右擺動。起初我以為他只是隨意揮舞,然後我發現他是用油燈來標示路上的礙。我們走
了超過一個小時。女人們聊天低笑著。唐望與另一個老人走在隊伍前方;我則在最尾端。我
盯著路面,試著看清楚路況。

上一次和唐望在夜間登山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我的身體已不像以往那麼靈活。我不時踢
到石頭而失去平衡。我的膝蓋也沒有任何彈性,每當碰到路面凸起時,好象整條路都翹起
來了,而走到窪地時,又像是踩進了一個洞裏。我是整條隊伍中走路最吵雜的人,這使我
成為不情願的小丑。每當我失足時,就會有人發出「哇」的一聲,然後大家就會發笑。有一次
我踢到的石頭打到一個女人的腳,於是她大聲說出大家都很同意的話,「給那可憐的孩子
一根蠟燭吧!」但是最後的羞辱是,我跌倒後撲到前面那個人的背上,使他也幾乎失去平
衡,他故意發出一聲完全不必要的尖叫,結果所有人都瘋狂大笑,隊伍不得不暫時停下來

到了某個時候,帶頭的人把油燈上下搖動。這似乎是抵達目的地的信號。我右邊不遠處有一
棟矮房子的黑暗剪影。隊伍中所有人都朝四處散去。我在黑暗中困難地尋找唐望,東摸西碰
了一陣,才發現他坐在一塊石頭上。

他再次告訴我,我的任務是拿水給參與者飲用。幾年前他教過我這套程式,我記得很清楚。
但是他堅持要重新示範,加強我的印像。

之後我們走到屋後眾人聚集處。他們已經生了一堆火。離火堆約十五尺外有一片鋪了草席的
乾淨地區。我們的帶路人馬丘首先坐上一塊草席;我注意到他的左耳上方少了一塊肉,這
想必是他的綽號由來。唐西維歐坐在他的右側,唐望坐在左側。馬丘面對著火堆。一個年輕
人走上前,放了一籃培藥特果實在馬丘面前,然後坐在馬丘與唐西維歐之間。另一個年輕
人帶來兩個小籃子,放在培藥特果實旁邊,然後坐在馬丘與唐望之間。另外兩個年輕人坐
在唐西維歐與唐望的外側,完成了七個人所組成的圓圈。女人們都留在屋內。有兩個年輕人
負責維持火堆燃燒整夜。我和一個男孩負責照料飲水,準備在一夜的儀式之後給七個參與
者飲用。

男孩與我坐在一塊石頭旁,火堆與水壺的位置是相對的,與參與者所形成的圓圈距離相等

帶頭人馬丘開始唱起他的培藥特歌;他雙眼半閉,身體上下動彈。這是一首很長的歌,我
聽不懂是什麼語言。然後一個接一個,他們全都唱起自己的培藥特歌。他們似乎沒有先後次
序,顯然是隨他們高興什麼時候唱就唱。然後馬丘拿起裝培藥特果實的籃子,取出了兩粒
再放回圓圈中央;接著是唐西維歐,然後是唐望,以反時鐘方向的順序進行。那兩個年輕
人似乎自成一群,他們也隨後各拿了兩粒果實。

七個參與者唱歌與吃果實,如此重複了四次之後,他們開始傳送另外兩個小籃子。裏面裝
的是乾果與肉片。

一整個晚上他們重複了整個步驟好幾次,但我無法發現他們個別的行動中有任何隱藏的暗
示。他們沒有任何交談,似乎完全沉浸於自己。我沒有看見他們任何一人分神去注意其他人。

天亮之前,他們站了起來。男孩和我上前奉水。之後我逛了逛四周以熟悉地形。那棟屋子是
一間用草做屋頂的小泥屋。屋子四周的景色也狻為單調,只是一片長著灌木與仙人掌的原
野,連一棵樹也沒有。我一點也不想要遠離屋子。

女人們在早晨離去。男人們則在屋子附近安靜地活動。中午時我們又像前一天晚上那樣坐定
位。一籃肉幹被切得像培藥特果實一樣大小,大家傳送分食著。有些人唱起他們的培藥特歌。
一個小時後,他們就都做鳥獸散了。

女人們給管火的與管水的人預備了一鍋粥。我吃了一些,然後睡了幾乎整個下午。

天黑後,管火的年輕人又升起了一堆火,食用培藥特的步驟又再次開始。整個過程與前一
晚十分類似,結束于天亮前。

這一晚我努力試圖記錄下所有七個參與者的每一個動作,希望能發現任何言語或非言語性
的聯絡系統的蛛絲馬跡。但是他們的行動中沒有任何如此的證據。
到了黃昏時,培藥特的食用又再次開始。淩晨時,我知道我的計畫已經完全失敗。我無法找
到任何隱密導人的線索,或發現任何秘密溝通或達成協定的系統。其餘一天時間我都在自
己整理筆記。

當第四天晚上他們再度聚集時,我不知如何地知道這將是最後一晚。沒有人告訴我任何事
但是我知道他們第二天便會解散。我坐在水壺旁,其他人也各就定位。

七個參與者的行動正是另外三個晚上的翻版。我開始專注沉浸於他們的行動之中,就像之
前一樣,我想要記錄下他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聲音,每一個手勢。

在某個時刻我開始聽到一種嗡嗡聲。那是很平常的耳鳴,我沒有特別注意。然後聲音漸漸變
大,但仍然是在正常的知覺範圍中。我記得自己開始把注意力同時放在那些人與嗡嗡聲上。

然後,突然間,那些人的臉孔似乎變得比較明亮,仿佛有一盞燈被打開了。那不像是電燈
或油燈,或火光的反射,而更像是一種虹彩,一種粉紅色的明亮,很微弱,但是可以被我
看到。耳 聲似乎也增強了。我看看一旁的男孩,他已經睡著了。

這時那粉紅色的光華變得更明顯。我看著唐望;他閉著眼睛。唐西維歐與馬丘也是同樣閉著
眼。我看不到那四個年輕人的眼睛,因為有兩個垂下頭來,另外兩個背對著我。

我更專注地觀看下去,但我並未完全覺察到那嗡嗡聲與那些人頭上的粉紅色光華。一會兒
之後,我發覺那粉紅色光華與嗡嗡聲過於穩定,而突然心生警覺。這時候一個無關緊要的
思想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中。這個思想與當時所發生的一切都毫無關連。那是我母親在我小
時候常告訴我的一些話,非常令人困擾與不合時宜。我想要擺脫這些雜念,再去專心觀察
但是我無法做到。那思想再次產生,更為強烈與專制。這時候我清楚聽見我母親呼喚我的聲
音。

我聽見她的拖鞋聲與她的笑聲。我轉頭尋找她;我相信我將要因為幻覺或某種奇跡而穿越
時光看見她,但我只看見一旁熟睡的男孩。看見他使我嚇了一跳,讓我感到片刻清醒,恢
復神智。

我再開始觀察那些人,他們完全沒有改變姿勢,然而那光華與嗡嗡聲已經消失,我感到松
了一口氣。我想關於我母親的幻覺已經結束了。剛才她的聲音是如此清晰,我不停告訴自己,
那聲音差點陷住了我。我隱約感覺唐望在看我,但那並不重要,是我母親叫喚我的回憶使
我瀋迷陶醉。我拼命去想其他的事情。這時我又聽見了她的聲音,清楚得仿佛在我身後。我
急忙轉身,但我只看到那屋子及灌木的黑影。

聽到了我母親的叫喚使我悲痛不已。我不自主發出呻吟,感覺寒冷與孤獨,我開始啜泣起來
我需要別人來關心我。我抬頭看唐望,他正凝視著我,我不想看他,於是閉上眼睛。這時我
看見了我的母親。這不是平常在腦中的思維,而是清楚的影像,她就站在我旁邊。我感覺絕
望,想要逃走。我母親的影像是如此令人震驚,我一點也沒有想到會在培藥特聚會中看到
。我完全無力躲避。也許如果我真的想要影像消失,我只需要睜開眼睛即可,但是我反而開
始仔細觀察。我不只是在觀看我母親,而是非常強制的審視與批判。我仿佛被一種外來的力
量所控制住。我突然能夠感覺到,我母親對我的愛之中的沉重負擔。當我聽見我的名字時,
我感覺被撕成了兩半。我母親的回憶使我充滿了痛苦與悲哀,但當我審視她時,我明白我
從未喜歡過她。這是一項使我震驚的醒悟。思想與意像像雪崩般席捲了我。我母親的影像必
定就是在那時候消失了,它已經不再重要了。我已不再關心那些印地安人的行動了。事實上
我已經忘了密圖地。我沉浸於一連串驚人的思想中,之所以驚人,是因為它們不僅是思想
也是特定的完整情緒,是我與我母親的關係,在本質上無可爭議的清楚證據。

在某個時候,這些驚人的思想停止出現。我注意到它們已失去了流暢性與情緒的完整性。我
開始思索其他事情。我的思路混亂,我想到了其他的近親,但是沒有任何影像出現。然後我
看見唐望。他已經站起身來。其他人也都是站著。然後他們朝水壺走來。我移向一邊,搖醒那
個仍然在熟睡的男孩。

唐望剛坐上我的車,我就開始向他報告我的驚人異像。他很高興地笑著,說我的異像是一
項徵兆,就像我第一次接觸麥斯卡力陀時那個徵兆一樣重要。我記得唐望把我第一次食用
培藥特後的反應解釋為重要的徵兆。事實上他正是因為那個徵兆才決定要教導我。

唐望說在密圖地的最後一晚,麥斯卡力陀非常明顯地盤旋在我身上,所有人都不得不觀看
我,這就是為什麼我發現他在凝視我。

我想要聽他解釋我所看見的異像,但是他不願意談它。他說與徵兆本身的意義比較起來,
我所經驗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唐望繼續描述麥斯卡力陀的光華如何盤旋不去,其他人如何都看到了這景像。

「那真是不得了,」他說,「我無法要求更好的徵兆了。」唐望和我顯然在思路上不對頭。他關
心的是這次事件做為徵兆的重要性,而我則執著在那些異像的細節。

「我不關心什麼徵兆,」我說,「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皺著眉頭,似乎不太高興,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然後他凝視著我,語氣極為銳利地說,唯一重要的事,是麥斯卡力陀
對我非常慷慨,它用光華包圍了我,並給予我教導,而我沒有費任何努力,只是在場而已。

4
一九六八年九月四日,我去索諾拉拜訪唐望。遵照他上次的囑咐,我半路在荷莫西洛市
(Hermosillo)為他買了被稱為巴卡諾拉(bacanora)的鐵奇辣酒,這是一種不公開發售
的烈酒。他的囑咐當時聽起來非常奇怪,因為我知道他不喜歡喝酒。但我還是買了四瓶,與
其他一些送他的東西一起裝在一個紙箱中。

「哇,你買了四瓶!」他打開紙箱後笑著說,「我請你幫我買一瓶就好。我想你一定以為這瓶
巴卡諾拉是我自己要的,但這是要給我的孫子路西歐(Lucio)的,而且你必須親自送給他,
仿佛這是你的一項私人禮物。」我在兩年前見過唐望的孫子;當時他二十二歲。他的身材高
大,超過六尺,總是穿著比他的同輩華麗的服飾。大多數亞基人習慣穿卡其布襯衫與牛仔
褲,戴草帽與穿著自製的草鞋。而路西歐的穿著是一件昂貴的黑色皮夾克,襯邊鑲著珠玉
帶著一頂德州牛仔帽,穿著一雙雕花,有姓名縮寫的馬靴。
路西歐非常高興地收下了酒,立刻把它們抱進屋內,顯然要藏起來。唐望隨意地說,一個
人不應該藏酒獨飲。路西歐說他不是要藏酒,只是收起來,然後晚上他會邀請朋友共飲。

晚上七點左右,我回到路西歐的住處。天很黑。我認出有兩個人站在樹下,那是路西歐與他
的一個朋友。他們在等待我,用手電筒帶引我到他的屋子。

路西歐的屋子是一棟有兩個房間,泥土地面的簡陋土屋,約二十尺長,有很細的木梁支撐
著。就像所有亞基人的屋子一樣,這棟屋子的屋頂是木板排成的平版,在屋子前面有一個
九尺寬的陽臺。陽臺的頂篷不是木板,而是稀疏的木條編成的,提供足夠的遮陽效果,同
時讓涼風可以吹襲。

在我進入屋子之前,我打開了藏在手提箱中的答錄機。路西歐介紹我認識他的朋友。屋中一
共有八個人,包括了唐望。他們都輕鬆地環坐在房間中央。屋頂大樑下懸吊著一盞明亮的汽
油燈。唐望坐在一個木箱上。我面對他坐在一張六尺長的長椅一端。那張長椅是一根大木梁
釘在兩根耙子上,然後插入地面。

唐望把他的帽子放在旁邊地上。汽油燈使他的白髮顯得更閃亮耀眼。我看著他的臉。燈光也
強調了他頸部與額頭的皺紋,使他看起來更黝黑老邁。

我看看其他人。在汽油燈白中泛綠的光亮下,每個人都顯得疲倦蒼老。

路西歐用西班牙話低聲對所有人說,我們將要品嘗一瓶我從荷莫西洛市帶給他的巴卡諾拉
酒。他走進隔壁房間,拿出一瓶酒,打開瓶蓋,連同一個錫杯一起交給我。我倒了一點酒在
杯中,喝下去。巴卡諾拉酒似乎要比一般鐵奇辣酒更 95 醇,也更帶酒勁。我咳起嗽來。我把
瓶子傳給其他人,每個人都喝了一小杯,除了唐望之外。他只是拿起酒瓶放在路西歐面前
最後才輪到路西歐。

之後他們都興致勃勃地評論著那瓶酒的濃郁風味,一致同意那瓶酒一定是產自奇華華省
(Chihuahua)的高山中。

酒瓶又開始第二輪的飲用。大家都咂著嘴,重複剛才的讚美,然後開始熱烈討論起瓜達拉
荷(Guadalajara)與較高的奇華華山區所產鐵奇辣酒的顯著差異。

在第二輪的飲酒中,唐望仍舊沒有喝,我只喝了一小口,但是其他人都把錫杯斟滿。酒瓶
再傳了一回,就完全光了。

「再去拿一瓶來,路西歐。」唐望說。

路西歐似乎在猶豫。唐望很隨意地告訴大家,我一共帶了四瓶酒給路西歐。

班尼諾(Benigno),一個與路西歐年紀相近的年輕人,望著我藏在身後的可疑手提箱,問
我是不是一個列酒的推銷員。唐望說我不是,我來索諾拉只是為了要見他。
「卡羅斯正在學習麥斯卡力陀,我在教他。」唐望說。

他們全都望著我,客氣地微笑。其中名叫巴希亞(Bajea)的,一個身材瘦小,長相精明的
伐木工,盯著我一會兒,然後說商店的老闆懷疑我是美國公司派來的間諜,計畫在亞基人
的土地上開礦。他們都對這項指控表示憤慨,因為他們都很討厭商店老闆,他是一個墨西
哥人,也就是亞基人口中的「尤利」(Yori)。

路西歐走進隔壁房間,帶回另一瓶巴卡諾拉酒。他打開來,先給自己倒了一大杯,然後才
開始傳飲。對話內容轉變為美國公司到索諾拉的可能性,及對亞基人的影響。瓶子回到了路
西歐手上。他拿起來檢查還剩下多少。

「告訴他別擔心,」唐望對我耳語,「告訴他下次你會帶更多來。」我靠向路西歐,向他保證,
下次我回來時至少會帶半打酒給他。

然後談話似乎漸漸沉緩下去。

這時唐望轉向我大聲地說,「你為什麼不告訴大夥,你與麥斯卡力陀接觸的經過?我想這
要比談什麼美國公司有趣多了。」
「麥斯卡力陀是培藥特嗎,爺爺?」路西歐好奇地問。

「有人這麼稱呼它。」唐望漠然地說,「我喜歡稱呼它麥斯卡力陀。」
「那個可惡的東西會使人發瘋。」吉那羅(Genaro)說,他是個高大的中年人。

「我想這麼說有點傻,」唐望輕聲說,「因為如果是這樣,卡羅斯現在就會是在瘋人院裏,
而不是在這裏說話了。他吃過它,而他看起來很好。」巴希亞笑了笑,羞怯地說,「誰知
道?」大家都笑了。

「那就看看我,」唐望說,「我認識麥斯卡力陀一輩子了,而它從未傷害過我。」沒有人笑,
但是顯然是因為他們不把他的話當真。

「而在另一方面,」唐望繼續說,「麥斯卡力陀的確能使人發瘋,如你所說的,但那只是因
為他們不瞭解自己在幹什麼。」艾斯奎(Esquere),一個似乎是唐望年紀的老人輕聲笑著,
搖著頭。

「你所謂的瞭解是什麼意思,望?」他問,「上次我見到你時,你也在說同樣的話。」
「人們吃了培藥特後真的會發瘋,」吉那羅說,「我看過胡秋族(Huichol)印地安人吃過。
他們像是得了狂犬病似的,口吐白沫,嘔吐,到處小便。你可以從那鬼東西上得到癲。這是
政府的工程師沙雷先生親口告訴我的。癲 是無法痊癒的,你要知道。」
「那簡直比畜生還可憐。」巴希亞嚴肅地補充道。

「你從胡秋族人身上只看到你想要看到的,吉那羅,」唐望說,「最起碼,你從未費心去詢
問他們與麥斯卡力陀的接觸是什麼感覺。據我所知,麥斯卡力陀從未帶給人癲。那個政府工
程師是個尤利,而我很懷疑一個尤利是否真的瞭解。你不會真的認為成千上萬認識麥斯卡
力陀的人全是瘋子吧?」
「他們一定都瘋了,或快要瘋了,才會做這種事。」吉那羅說。

「但是如果成千上萬的人全都瘋了,他們要如何工作,如何生存?」唐望問。

「來自美國那一邊的馬卡裏羅(Macario)告訴我,在那裏誰吃了它就會留下永遠的記號。

」艾斯奎說。

「如果馬卡裏羅這麼說,他就是在說謊。」唐望說,「我確定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的確說了不少謊。」班尼諾說。

「誰是馬卡裏羅?」我問。

「他是個住在這裏的亞基人,」路西歐說,「他說他來自於美國亞利桑那州,二次大戰時去
過歐洲,他會說各種故事。」
「他說他曾經是個上校!」班尼諾說。

每個人都笑了。話題有一會兒繞著馬卡裏羅難以置信的故事上打轉,但是唐望把話題又引
回到麥斯卡力陀上面。

「如果你們都知道馬卡裏羅是個騙子,當他談起麥斯卡力陀時,你們怎麼能相信他呢?」
「你是說培藥特嗎,爺爺?」路西歐問,好象他真的想弄清楚什麼是什麼。

「該死!是的!」唐望的聲調突兀銳利,路西歐不由自主縮成一團。有一會兒我感覺他們都
很害怕。然後唐望露出笑容,繼續溫和說下去。

「你們難道看不出來馬卡裏羅在胡說八道嗎?難道你們看不出來,要談麥斯卡力陀,必須
真正瞭解才行?」
「你又來了,」艾斯奎說,「這個瞭解到底是什麼鬼玩意?你比馬卡裏羅還要糟糕。至少他說
的是他心裏所想的,不管他瞭解不瞭解。好幾年來我一直聽你說我們必須去瞭解,瞭解什
麼呢?」
「唐望說培藥特裏面有一種精靈。」班尼諾說。

「我在野外看見過培藥特,但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什麼精靈。」巴希亞接著說。

「麥斯卡力陀也許是種精靈,」唐望解釋,「但不管它是什麼,只有真正瞭解它後,才會變
得清楚。艾斯奎抱怨說我一直重彈老調,不錯,但是如果你們不瞭解,這不是我的錯。巴希
亞說吃了它會變成畜生,我可不這麼認為。對我而言,那些自以為比動物優越的人,活得
卻比動物還要糟。瞧瞧我的孫子,他光工作而不休息。我可以說他活著就是為了工作,像頭
驢子。他唯一不像動物的地方,是去喝得大醉。」所有人都笑了。一個叫維多(Victor)的年
輕人還在青春期,笑得比所有人聲音都尖。

艾力高(Eligio),一個年輕的農夫,到現在還未說過話,他坐在我右邊的地上,背靠著
儲藏在室內,以防被雨淋的化學肥料袋上。他是路西歐的一個童年玩伴,長相結實,雖然
比路西歐矮,但較為強壯。艾力高似乎很注意聽唐望的話。巴希亞想要回嘴,但是艾力高打
斷了他的話。

「培藥特如何改變這一切呢?」他問,「對我而言,人似乎生下來就是要工作一輩子,像頭
驢子。」
「麥斯卡力陀能改變一切,」唐望說,「但我們仍然要像其他人一樣工作,像頭驢子。我說麥
斯卡力陀裏面有一種精靈,因為它能像精靈一樣造成人們內在的改變。我們能看見與觸摸
這精靈,它能改變我們,有時甚至違反我們的意志。」
「培藥特使你失去理智,」吉那羅說,「所以你會相信你改變了,對不對?」
「它如何改變我們?」艾力高追問。

「它教導我們正確的生活方式,」唐望說,「它能幫助並保護認識它的人。你們大夥所過的生
活根本不是生活,你們無法體會有意志的行動是如何的快樂。你們沒有一個保護者!」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吉那羅憤怒地說,「我們當然有,我主耶穌基督,聖母,與瓜達露
佩小貞女(little virgin of guadalupe),他們不是我們的保護者嗎?」
「好一群保護者!」唐望帶著諷刺說,「他們有教導你更完美的生活方式嗎?」
「那是因為人們不聽從他們,」吉那羅抗議道,「人們只聽從魔鬼。」
「如果他們是真的保護者,他們會強迫你去聽,」唐望說,「如果麥斯卡力陀成為你的保護
者,不管你高興與否,你都得聽,因為你會看見它,你必須留心它所說的。它會使你敬畏
而不像你們大夥對待你們保護者的習慣方式。」
「這話是什麼意思,望?」艾斯奎問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要接近你們的保護者,必須要有一個人拉小提琴,有一個舞者戴上面
具與響鈴跳舞,而其他人則飲酒作樂。班尼諾,你曾經是個舞者,告訴我們吧。」
「我跳了三年後就放棄了,」班尼諾說,「太辛苦了。」
「問問路西歐,」艾斯奎嘲諷地說,「他一個禮拜就放棄了。」所有人都笑了,除了唐望。路西
歐難為情地笑著,喝下兩大口巴卡諾拉。

「那不是辛苦,而是愚蠢,」唐望說,「問問舞者瓦倫西(Valencio)是否享受跳舞,他才
沒有!他只是習慣了而已。我看他跳舞好幾年,每次都會看到同樣拙劣錯誤的舞步。他一點
也不自豪他的藝術,除了當他吹牛時。他對舞蹈沒有熱愛,因此才會好幾年重複同樣的錯誤
在開始時的問題現在已經定型了,他無法自己覺察。」
「他是被教導那樣跳舞的,」艾力高說,「我也曾經當過舞者,我知道一定要照他們教的方
式跳。」
「瓦倫西反正不是最好的舞者,」艾斯奎說,「還有其他人,蘇卡提卡如何?」
「蘇卡提卡是個智者,他不屬於你們這一群,」唐望嚴肅地說,「他跳舞,因為那是他的天性
我所要說的只是,你們並非舞者,並不享受跳舞,也許如果好好地跳,你們有些人會感到
快樂,但不是很多人懂得跳舞,所以你們只剩下一種廉價的快樂。這就是為什麼你們這群
人都是酒鬼。看看我這個孫子!」
「別這樣,爺爺!」路西歐抗議。

「他並不懶惰或愚蠢,」唐望說下去,「但是他除了喝酒之外,還會做什麼?」
「他會買皮夾克!」吉那羅說,所有聽眾都大笑。
路西歐吞下更多巴卡諾拉。

「培藥特如何改變這個呢?」艾力高問。

「如果路西歐願意去尋求保護者,」唐望說,「他的生命會被改變。我不知道確實的方式,但
我確定會有所改變。」
「他會停止喝酒,那是你的意思嗎?」艾力高堅持問道。

「也許他會,他需要鐵奇辣之外的事物,才能使他的生命滿足。不管那事物是什麼,保護者
都能夠提供。」
「那麼培藥特嘗起來一定很好。」艾力高說。

「我沒有這麼說。」唐望說。

「如果不好吃,怎麼能夠享受它呢?」艾力高說。

「它使人更能享受生命。」唐望說。

「但是如果它不好吃,怎麼能使我們更享受生命呢?」艾力高緊問不舍,「這毫無道理。」
「當然有道理,」吉那羅肯定地說,「培藥特使你瘋狂,自然你會以為你在享受生命,不管
做什麼。」他們再次全體大笑。

「是有道理,」唐望繼續說,不為所動。
「如果你想想我們懂得多麼少,而世界又有多麼多東
西可看。酒精才使人瘋狂,使世界變得模糊。而另一方面,麥斯卡力陀使一切變得銳利;使
你看得如此清晰,如此清晰!」路西歐與班尼諾彼此交換一眼,露出微笑,仿佛他們已經
聽過這個故事。吉那羅與艾斯奎變得不耐煩,開始同時講起話來;維多的笑聲蓋過其他一
切聲音。唯一有興趣的似乎只是艾力高。

「培藥特如何做到這一切呢?」他問。

「首先,」唐望解釋,「你必須想要認識它,我認為這是最重要的條件。然後你必須被奉獻給
它,然後你必須儘量多接觸它,直到你能說你瞭解它為止。」
「然後會發生什麼呢?」艾力高問。

吉那羅打岔,「你會人在屋頂上,屁股在地下。」聽眾都大笑。

「接下來發生的事完全決定於你,」唐望絲毫沒有失去他的自製。
「你必須不帶恐懼地接近它,
一點一點地,它會教你如何過更好的生活。」之後是一段很長的沉默。大家似乎都很累。酒瓶
已經空了。路西歐很遲疑地開了另一瓶。

「培藥特也是卡羅斯的保護者嗎?」艾力高開玩笑地問。

「這我不知道,」唐望說,「他已經嘗試過三次,所以讓他來告訴你吧。」他們都好奇地望著
我。艾力高問道,「你真的吃過它?」
「是的,我吃過。」唐望似乎在他的聽眾身上贏了一回合。他們如果不是真有興趣想聽我的經
驗,就是太客氣而不想當面嘲笑我。

「它有沒有使你的嘴巴痛?」路西歐問。

「有,而且很難吃。」
「那你為什麼要吃呢?」班尼諾問。

我開始詳細向他們解釋,對於一個西方人而言,唐望關於培藥特的知識是一件最令人著迷
的事。我說他所說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我們都是活證據。

我注意到他們都面露微笑,仿佛在隱藏他們的輕蔑。我變得很難為情,開始自覺言語表達
上的笨拙。我又繼續說了一些,但我已失去了沖勁,只是重複著唐望所說過的話。

唐望替我解圍,他問我,「當你第一次接觸麥斯卡力陀時,你並不是要尋找一個保護者吧
是不是?」我告訴他們,我並不知道麥斯卡力陀可以成為保護者。我只是感到好奇,很想瞭
解它而已。

唐望肯定地說,我的意圖是完美無缺的,因為如此,麥斯卡力陀對我有極正面的影響。

「但它有使你嘔吐與到處小便吧,對不對?」吉那羅堅持問道。

我說這些情況的確發生在我身上。他們都很收斂地笑笑。我感覺他們越來越瞧不起我。他們
似乎都不感興趣了,除了艾力高,他凝視著我。

「你看到了什麼?」他問。

唐望鼓勵我說出我的經驗,於是我描述了整個過程,以及我所知覺到的形體。等我說完後
路西歐表示他的看法。

「如果培藥特是那麼怪異,我很高興我從來沒吃過。」
「正如我所說的,」吉那羅對巴希亞說,「它使你發瘋。」
「但是現在卡羅斯沒有瘋狂,這你要怎麼解釋?」唐望問吉那羅。

「我們怎麼知道他沒有瘋?」吉那羅反駁。

他們全爆笑起來,包括唐望。

「你害怕嗎?」班尼諾問我。

「我當然害怕。」
「那你為什麼還要做呢?」艾力高問。
「他說他想要瞭解,」路西歐替我回答,「我想卡羅斯越來越像我爺爺了。他們都說他們想要
解,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想要瞭解什麼。」
「那種瞭解是不可能被解釋的,」唐望對艾力高說,「因為那是因人而異的。我們唯一相同的
地方,是麥斯卡力陀會對每個人都個別顯露它的秘密。知道了吉那羅的感覺,我不會建議
他去認識麥斯卡力陀,但是不管我的話或他的感覺,麥斯卡力陀都可能會對他產生有益的
影響。但是只有他能夠去證實,而這正是我一直在談的瞭解。」唐望站起來,「現在是回家的
時候了。」他說,「路西歐醉了,而維多也睡著了。」兩天之後,在九月六日,路西歐,班尼
諾,與艾力高來到我住宿的地方找我去打獵。我正在寫筆記,他們沒有說話,然後班尼諾
客氣地笑了笑,說他有重要的事宣佈。

經過一段尷尬的沉默後,他又笑了笑,然後說,「路西歐說他願意嘗試培藥特了。」
「你真的願意?」我問。

「是的,我不介意。」班尼諾開始止不住發笑。

「路西歐說他願意吃培藥特,只要你買一輛摩托車給他。」路西歐與班尼諾互望一眼,大笑
起來。

「一輛摩托車在美國要多少錢?」路西歐問。

「也許花一百元就可買到一輛。」我說。

「在那裏並不貴,對不對?你很容易就可以弄到,對不對?」班尼諾問。

「嗯,讓我先問問你爺爺。」我對路西歐說。

「不,不要。」他抗議,「不要告訴他,他會搞砸一切。他是個怪人。況且,他已經太老,太昏
庸了,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他曾經是個真正的巫士,」班尼諾接著說,「我是說一個貨真價實的巫士。我的父母說他是
最厲害的,但是他吃了培藥特,變成什麼都不是。現在他已經太老了。」
「而且他一直不停說著關於培藥特的鬼話。」路西歐說。

「那培藥特完全是垃圾,」班尼諾說,「你要知道,我們試過一次。路西歐從他爺爺那裏拿了
一整包。有一晚我們在鎮上吃了它,真是狗養的!它把我的嘴弄得痛死了,味道就像地
獄!」
「你有吞下它嗎?」我問。

「我們都吐掉了。」路西歐說,「然後把一整包都丟了。」他們都覺得這件事很滑稽,而艾力高
站在一旁不發一言,像平常一樣內斂,甚至沒有發笑。

「你願意試一試嗎,艾力高?」我問。

「不,我不要,就算給我摩托車也不幹。」路西歐與班尼諾都覺得這話更滑稽,再度大笑。
「不過,」艾力高繼續說,「我必須承認唐望使我困惑。」
「我的祖父實在是太老了,什麼事都不懂。」路西歐肯定地說。

「對啊,他太老了。」班尼諾像回音般附合。

我覺得這兩個年輕人對唐望的看法是幼稚而無根據的。我想我有責任為他的人格辯護,我
說在我看來,唐望就像從前一樣,一直都是個偉大的巫士,也許是最偉大的。我感覺他具
有某種驚人的東西。我提醒他們,唐望已經七十多歲了,但是他要比我們全部加起來還要
強壯有活力。我挑戰他們去偷襲唐望,好證明他們的看法。
「你可沒辦法偷襲我爺爺,」路西歐驕傲地說,「他是個巫魯荷。」我提醒他們,他們自己都
說他老而糊塗,一個糊塗的老人不會知道周圍發生的事。我說我一再為唐望的靈敏矯捷感
到吃驚。

「沒有人能偷襲一個巫魯荷,就算他是個老人。」班尼諾權威地說,「但是大家可以趁他睡著
時幹掉他。這發生在一個名叫賽維卡(Cevicas)的人身上。人們受不了他的邪惡法術,就
把他殺了。」我要他們告訴我更多關於賽維卡的細節,但是他們說那件事發生在他們的上一
代,或者是他們很小的時候。艾力高補充說,人們私底下相信賽維卡只是個笨蛋,沒有人
能傷害一個真正的巫士。我想要繼續詢問他們對於巫士的看法,但是他們對這個主題似乎
不感興趣,而且他們正急於出發使用我所帶來的小獵槍。

我們安靜地走進濃密的灌木叢中,然後走在隊伍最前端的艾力高轉身對我說,「也許我們
才是瘋狂的,也許唐望才是正確的,看看我們是怎麼生活的。」路西歐與班尼諾大聲抗議。
我想要調解,我說我同意艾力高,我自己也覺得我的生活出了差錯。班尼諾說我沒有資格
抱怨我的生活,我有錢又有汽車。我反駁說我也可以輕易說他們的生活比較好,因為他們
每個人都擁有一片土地。他們齊聲回答,土地的真正主人是聯邦銀行。我說我的車子也不屬
於我,而是屬於加州的一家銀行。我的生活只是不同,並沒有比他們好到哪里去。這時候我
們已經深入了樹叢之中。

我們沒有發現任何鹿或野豬,但打到了三支野兔。我們回到路西歐的住處。他宣佈說他太太
將要煮兔肉湯。班尼諾前去商店購買一瓶鐵奇辣酒與一些汽水。他回來時唐望跟隨在後。

「你是不是碰到我爺爺在店裏買啤酒?」路西歐笑著問。

「我不是來參加你們的聚會,」唐望說,「我只是來問問卡羅斯是否要去荷莫西洛市。」我說
我打算第二天就走。當我們談話時,班尼諾開始傳飲料,艾力高把他的那一瓶汽水給了唐望
在亞基人的傳統中,拒絕他人的贈予是極不禮貌的,於是唐望就安靜地收下。我把我的那
一瓶給了艾力高,他也不得不收下。於是班尼諾只好把他的那一瓶給我。但是路西歐顯然料
到了這一套亞基人客套的禮丁,搶先把他的那一瓶喝光。他望著一臉可憐相的班尼諾,笑
著說,「他們把你的那一瓶騙走了。」唐望說他從來不喝汽水,把他的那一瓶放在班尼諾手中
我們都沉默地坐在涼棚下面。

艾力高似乎很緊張,他不安地玩弄著他的帽沿。
「我一直在思考你那天晚上的話,」他對唐望說,「培藥特怎麼能改變生命?怎麼能?」唐望
沒有回答。他凝視著艾力高一會兒,然後開始用亞基語唱起一首歌。那不是真的歌,而是一
小段吟誦。我們沉默了許久。然後我請唐望把它翻譯給我聽。

「那只是給亞基人聽的。」他很理所當然地說。

我感覺受到排斥。我相信他說了一些很重要的話。

「艾力高是印地安人,」唐望終於對我說,「身為印地安人,艾力高一無所有。我們印地安人
都是一無所有。這裏所見的一切都是屬於墨西哥人的。亞基人只擁有他們的憤怒,及可供他
們自由享用的大地。」很長一段時間沒人再說任何話,然後唐望站起來道別離去。我們目送
他消失在路的盡頭。我們似乎都很緊張。路西歐不自然地說,他祖父沒有留下來是因為他討
厭兔肉湯。艾力高似乎在沉思。班尼諾轉身對我大聲說,「我想老天將要因為你與唐望的作
為而懲罰你們兩個。」路西歐開始笑了起來,班尼諾也一起加入。

「你在扮演小丑,班尼諾,」艾力高嚴肅地說,「你的話一文不值。」九月十五日,一九六八
年星期六晚上九點,在路西歐住處前面的陽臺上,唐望坐在艾力高面前,他把一包培藥特
果實放在他們之間,唱著歌,前後搖晃著身子。路西歐,班尼諾與我背靠著牆壁,坐在艾
力高身後五、六尺遠處。本來在天黑後我們是坐在屋內的汽油燈下等待唐望。他抵達後把我
們叫出來,安排了我們的位置。等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能夠看清楚每個人時,我注意到
艾力高似乎嚇壞了。他整個身體都在顫抖,牙齒無法控制地打戰,他的頭與背部都不停地
抽動。

唐望對他說話,叫他不必害怕,只要信任保護者,不用去想其他事。唐望很輕鬆地拿起一
顆培藥特,伸給艾力高,叫他慢慢地咀嚼。艾力高像支小狗般呻吟,縮成一團。他的呼吸急
促,聽起來像個風箱在鼓動。他脫下帽子,擦拭額頭,用手遮住臉。我想他在哭泣。經過一
段長而緊張的時間後,他才恢復些許控制。他坐直身子,仍然用一支手捂著臉,接過那顆
培藥特,然後開始咀嚼起來。

我感覺強烈的擔憂,這時候我才明白我也許跟艾力高一樣恐懼。我的嘴巴產生了咀嚼培藥
特會有的乾燥。艾力高咀嚼了很久。我的緊張有增無減。我不由自主開始呻吟,呼吸也變得
急促。

唐望開始大聲唱起來,然後他又給艾力高一顆培藥特,等艾力高吃完後,他給艾力高一些
乾果,要他慢慢吃。

艾力高不時起身到灌木叢裏,然後他要求喝水,唐望叫他不要喝下去,只能漱口。

艾力高又嚼了兩顆培藥特,然後唐望給他一些肉幹。

等他吃第十顆時,我緊張得幾乎要生病了。

突然間艾力高朝前倒下,他的前額碰到地面,然後他翻向左側,無法控制地抽搐起來。我
看看表,時間是十一點二十分。之後艾力高在地上翻滾呻吟了超過一個鐘頭。

唐望一直坐在相同的位置。他的培藥特歌幾乎變成了呢喃自語。坐在我右邊的班尼諾看起來
心不在焉;他身邊的路西歐已經滑成側臥的姿勢,開始打起鼾來。

艾力高的身體彎曲,他朝右側臥著,雙手夾在兩腿之間,然後他的身體猛然一彈,變成了
仰臥;他的雙腿微彎,左手優雅自然地朝外伸出,然後右手重複這個動作。兩手交替進行
這個緩慢的動作,像是在彈豎琴。動作漸漸變得激烈,他的手臂開始一種震動,像活塞般
上下運動,同時手腕向外旋轉,手指顫抖,整個動作十分美麗協調,具有催眠性。我覺得
他的節奏感與肌肉的控制實在無可比擬。

艾力高慢慢站起來,像是在抗拒一種要把他包圍住的力量。他的身體顫抖著,蹲下來後又
猛然挺立。他的手臂,身軀,及頭部都強烈顫抖,仿佛有一股電流通過,一股外力使他蹲
下來又站起來。

唐望的吟唱變得很大聲。路西歐及班尼諾醒了過來,不感興趣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又倒頭
大睡。

艾力高似乎在攀爬高處,越爬越高,他的手似乎抓著某種看不見的東西。他努力爬著,偶
爾停下來喘氣。

我想要看他的眼睛,於是朝他靠近一些,但是唐望嚴厲地瞪我一眼,我立刻縮回到原來位
置。

然後艾力高一躍而起,這是一次最終極,了不起的跳躍。他顯然到達了他的目標。他精疲力
竭地喘氣啜泣著,似乎攀附在一個懸崖邊緣,然後某種東西控制住他,他絕望地尖叫,握
住的手松了開來,於是他開始墜落。他的身體後仰,從頭頂到腳尖發出一陣陣美麗而協調
的波動。這種波動穿過他的身體也許有一百次之多,然後他才全身癱瘓,像無生命的布袋。

一會兒之後,他把雙手伸到面前,似乎想要保護他的臉。他俯臥著,雙腿朝後伸長,腳尖
離地數寸高,使他看起來像是在以極高速度飛翔或滑行。他的頭朝後抬起,雙臂交叉蓋住
雙眼,我可以感覺風在他四周呼嘯。我喘著氣,不由自主發出一聲尖叫。路西歐與班尼諾醒
過來,奇怪地望著艾力高。

「如果你答應買一輛摩托車給我,我現在就吃它。」路西歐說。

我看看唐望,他甩甩頭,表示極為不耐。

「狗養的!」路西歐嘟囊道,又回去睡覺了。

艾力高站起來開始步行。他朝我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我可以看見他帶著快樂的微笑。他
開始試著吹口哨,並不響,但有著旋律,那是一首只有幾個音符的小調。他一再重複著,
口哨聲變得較為響亮,然後變成一首尖銳的樂曲。艾力高開始含混說著沒有意義的字句,
似乎是歌詞。他重複說了幾個小時,只是一首非常簡單的歌,重複而單調,但帶著奇異的
美感。

艾力高在唱歌時似乎注視著某種東西。有時候他離我很近,我可以看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
顯得非常閃亮而安寧。他不時發出輕笑,走來走去,有時候坐下,有時候站起,有時候呻
吟,有時候歌唱。

突然間似乎有東西從後面推他。他的身體似乎被一股力量弄成彎曲。有一剎那,艾力高只是
平衡於腳尖上,身子幾乎被弄成圓圈,他的手朝後碰到了地面,然後他非常緩慢地躺在地
上,全身伸直,形成一種奇怪的僵硬。

他啜泣呻吟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打鼾。唐望給他蓋上幾個麻布袋。這時是淩晨五點三十五分。

路西歐與班尼諾肩並肩靠牆睡覺。唐望與我安靜地坐著很久一段時間。他似乎很疲倦。我打
破沉默問他艾力高的情況。他說艾力高與麥斯卡力陀的接觸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成功。麥斯卡
力陀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便教了他一首歌,那真是不同凡響。

我問他為什麼不讓路西歐為摩托車吃培藥特,他說如果路西歐是在那種條件下去見麥斯卡
力陀,它會宰了他。唐望承認他仔細計畫了一切來說服他的孫子;他說他把我與路西歐的
友情當成他策略中的主要重心。他說路西歐一直都讓他很擔心。他們曾經有一段時間一起生
活,十分親密,但是路西歐在七歲時生了一場重病,而唐望的兒子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他對瓜達露佩小貞女發誓說,如果路西歐能夠不死,他會送路西歐加入神聖舞蹈團體。路
西歐痊癒後便被強迫去還願,當了一個禮拜的舞蹈學徒後他決定打破誓言。他相信這麼做
是必死無疑,於是他鼓起勇氣,花了一整天時間等待死亡降臨。大家都拿他開玩笑,於是
這次事件成為這孩子永遠的陰影。

唐望很久沒有說話。他似乎陷入沉思中。
「我的計畫是為了路西歐而設計的,」他說,「結果我得到的是艾力高。我知道我的計畫是無
用的,可是當我們關心某人時,我們必須要有適當的堅持,仿佛人是可以被改造的。路西
歐還是小孩子時,他是具有勇氣的。然而他在成長過程中失去了勇氣。」
「你能不能施術迷惑他,唐望?」
「迷惑他?做什麼呢?」
「使他改變,恢復他的勇氣。」
「你無法施術來求得勇氣。勇氣是非常個人的一件事。施術迷惑他人,只能使人變得無害,
或生病癡呆。你無法施術來造就戰士,要成為戰士,心智必須十分清明,像艾力高,這才
是個有勇氣的人!」艾力高在布袋下平靜地打著鼾。現在天已亮了。天空是完美的澄藍,沒
有一絲雲朵。

「我願意付出一切,」我說,「來瞭解艾力高的旅程。你介不介意我詢問他?」
「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以這麼做!」
「為什麼不可以?我都把我的經驗告訴了你。」
「那不一樣。你的天性不是把事情藏在心底。艾力高是個印地安人。他的旅程便是他所擁有的
一切。我只希望那是路西歐。」
「你能做什麼來改變情況,唐望?」
「不能。很不幸,我無法為水母裝骨頭。那只是我的愚行。」太陽升起,光線使我疲倦的眼睛
變得朦矓。

「你曾經一再告訴我,巫士不能有愚行,唐望。我不敢想像你會有任何愚行。」唐望銳利地注
視我。他站起來,朝艾力高與路西歐各望一眼。他戴上帽子,拍拍帽頂。

「我們可以去堅持,適當的堅持,即使知道我們的作為是無用的,」他微笑說,「但是我們
必須先知道我們的行為是無用的,然後我們必須仿佛不知道地去行動,這便是巫士在控制
下的愚行。」

我在一九六八年的十月三日回到唐望的住處,唯一的目的是去詢問他關於艾力高首次接觸
麥斯卡力陀的情況。我重新閱讀了當時的筆記,無數問題出現在我腦中。我想要得到明確的
解釋,於是我擬好了一系列問題,仔細選擇了最適當的問法。

首先我問他:「那天晚上我有沒有「看見」,唐望?」
「你幾乎「看見」了。」
「你「看見」了我在「看見」艾力高嗎?」
「是的。我「看見」了麥斯卡力陀容許你「看見」艾力高部份的教誨,否則你只會看到他坐在那
裏,也許躺在地上。上次的密圖地,你並沒有看到參與者有任何動作吧,有沒有?」在上次
的密圖地,我沒有看到任何人做出不尋常的舉動。我告訴唐望,我可以肯定地說,我在筆
記中所記錄的只是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常跑去灌木叢中上廁所。

「但是你幾乎「看見」了艾力高的整個教誨,」唐望繼續說,「想一想,你現在該明白麥斯卡
力陀對你是多麼慷慨。麥斯卡力陀從來沒有對任何人這麼溫和。據我所知,沒有任何人。

然而你卻毫不重視它的慷慨。你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放棄它?或者我該說,如此輕易放棄
它替你換來了什麼?」我再次感到唐望把我逼到了角落裏。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我總是相
信我放棄了門徒訓練,是為了要拯救我自己。但我完全不知道我要拯救自己於什麼,或為
了什麼。我想要趕快改變我們的話題,於是我只好跳過了事先準備的問題順序,直接提出
最重要的問題。

「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多告訴我一些控制下的愚行?」我說。

「你想要知道什麼呢?」
「請告訴我,唐望,到底什麼是控制下的愚行?」唐望大笑,用手掌拍打大腿,發出響亮的
一聲。

「這就是控制下的愚行!」他說,然後再度大笑,拍打大腿。

「你的意思是 」
「我很高興在這麼多年後,你終於問起了我控制下的愚行。但是如果你永遠不問,我也毫不
在乎。不過我選擇去感到快樂,仿佛我真的在乎你問了。仿佛我的在乎是有意義的。這就是
控制下的愚行!」我們都大聲笑了。我擁抱他。我覺得他的解釋很有趣,雖然我不十分瞭解。

我們如平常一樣坐在他的屋子前面。這時是上午。唐望的面前有一堆種子,他正在挑出雜屑。
我想幫他,但他拒絕我。他說那些種子是他在墨西哥中部一個朋友的禮物,我沒有足夠的
力量來處理它們。

「你的控制下愚行的對像是什麼人,唐望?」一段很長的沉默後,我問。

他輕輕笑了。

「所有人!」他帶著微笑喊道。

「那麼你什麼時候才會使用它?」
「在我一切的行動中!」這時候我覺得必須重新開始,於是問他,控制下的愚行是否意味著
他的行為都不真誠,都是在演戲。

「我的行為是真誠的,」他說,「但是它們也是一個演員的行為。」
「那麼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控制下的愚行!」我驚訝地說。

「是的,一切事情。」他說。

「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抗議,「你的行為不可能都是控制下的愚行。」
「為什麼不行?」他露出神秘的表情回答。

「那就意味著你什麼事都不在乎。你並不真正關切任何事或任何人。以我為例,你是說不管
我能不能成為智者,不管我是死是活,做其他事情,你都不在乎?」
「不錯!我不在乎。在我的生命中,在我控制下的愚行中,你就像是路西歐,或其他任何
人。」我感到一陣奇異的空虛。雖然唐望沒有理由需要在乎我,但我總是相信他私底下是關
心我的。我想不出其他理由。因為每次我來找他,他都會對我付出全然的關照。我想到唐望
會這麼說,因為他在生我的氣,畢竟我曾經放棄了他的教誨。

「我覺得我們不是在說同一件事,」我說,「我不應該以我自己為例。我的意思是,這個世界
上一定有什麼東西是你在乎的,不屬於控制下的愚行。我無法想像要怎麼活下去,如果一
切都無關緊要。」
「那是你的情況,」他說,「事情對你而言是重要的。你問我什麼是控制下的愚行,我說我對
自己或其他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愚行,因為一切都不重要。」
「我的意思是,唐望,如果一切都不重要,那麼還有什麼好活的?」他笑了起來,停頓片刻,
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回答,然後他站起來走到屋後。我跟上去。

「慢著,慢著,唐望,」我說,「我真的想要瞭解,你必須解釋你的話。」
「也許那是不可能被解釋的,」他說,「在你的生命中有些事情對你有關係,因為它們很重要
你的行為當然對你是很重要的,但是對我而言,沒有任何事是重要的了。不管是我的行為
或其他人的行為。但是我仍然活下去。因為我有我的意願。因為我已費畢生之力整修我的意
願,使它乾淨完整。現在我不在乎一切都不重要。我的意願控制了我生命中的愚行。」他蹲下
來用手指疏鬆一些放在麻布袋上乾枯的藥草。

我感到十分迷惑。我從未料到我的問題會得到如此的答案。經過一段沉默後,我想到了一個
好疑問。我告訴他,以我的看法,有些人的行動極具重要性。我指出像核子戰爭便是如此行
動的極端代表。對我而言,摧毀地球表面所有生命,是件無法想像的重要大事。

「你如此相信是因為你在思考生命,」唐望雙眼閃亮地說,「你沒有「看見」。」
「當我「看見」後,感覺會不一樣嗎?」我問。

「一旦學會了「看見」之後,你就會發現自己是孤獨地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愚行之外什麼都
沒有。」唐望神秘地說。

他停頓片刻,望著我,似乎在觀察他的話有什麼效果。

「你的行為,及你的同類人們的行為,對你是重要的,是因為你學會去思考它們,把它們
想成是重要的。」他所說的「學會」語調很奇怪,我必須詢問其中的含意。

他停止整理植物,注視著我。

「我們學會思考一切事物,」他說,「然後我們訓練我們的眼睛去觀看我們所思考的。我們觀
看自己,已經思考自己是很重要的,因此我們必須感覺很重要!但是當人學會「看見」後,
他就明白他不再能夠去思考他所看見的事物。如果他無法思考他所看見的,一切就變得不
重要。」

唐望一定是注意到我的表情迷惑,他重複了三遍好讓我能瞭解。他的話初聽起來像是胡言
亂語,但是經過思索後,更像是關於知覺的某種複雜觀念。

我想要提出一個可以使他澄清觀念的好問題,但我無法想到任何東西。忽然間我覺得精疲
力竭,無法清楚地思考。

唐望似乎注意到我的疲倦,輕輕拍拍我。

「把這些植物弄乾淨,」他說,「然後小心地撕碎,裝進這個瓶子裏。」他給我一個大咖啡粉
瓶子,然後離去。
幾個小時後,快近黃昏時,他才回來。我已經弄好了他的植物,有很多時間寫我的筆記。我
想要馬上問他一些問題,但是他沒有心情回答我。他說他很餓,要先弄些東西吃。他點燃火
爐,把一鍋骨頭湯放上去。他望瞭望我帶給他的那帶雜物,拿出幾個蔬菜,切成了小片丟
進鍋中,然後他躺在席子上,踢掉草鞋,叫我坐得靠近火爐一點,以便於照顧火焰。

天快黑了。從我的位置可以看到西方的天空。那裏有濃厚的雲朵,邊緣帶著鬆散的雲絲,中
央部位卻幾乎是黑暗的。
我正準備要說這些雲看起來是多麼美麗,但是他先開口了。

「毛邊與很厚的中間。」他指著雲朵說。

他的話正中下懷,我跳了起來。

「我正要告訴你這些。」我說。

「那麼我比你快一步。」他說,然後像小孩般大笑。

我問他是否有心情回答一些問題。

「你想要知道什麼?」他回答。

「你今天下午所說的控制下的愚行,使我非常困惑,」我說,「我實在不懂你的意思。」
「你當然無法瞭解,」他說,「你在試圖思考它,但我所說的是無法被納入你的思想中。」
「我會去思考它,」我說,「因為這是我能瞭解事物的唯一方式。譬如說,唐望,你說當人學
會「看見」後,世上一切就變得毫無價值了?」
「我沒有說毫無價值,我是說不重要。一切都是平等的,因此才不重要。例如,我絕不能說
我的行動要比你的行動更重要,或一件事要比另一件事更緊急。一切都是平等的。在這平等
之下,它們就不具重要性了。」我問他,他的話也就是宣稱「看見」是比「觀望」更為「優越」
的知覺方式。他說人的眼睛可以做到兩者,沒有優劣之分。但是以他的看法,只訓練眼睛去
觀望是一件不必要的損失。

「例如說,我們需要用眼睛觀望才會歡笑,」他說,「因為只有當我們觀望事物時,才能捕
捉到這世界滑稽的一面。另一方面,當我們的眼睛「看見」時,萬物都是平等的,於是就沒
有事物是滑稽的。」
「你是說,唐望,一個「看見」的人無法再歡笑?」他沉默了一會兒。

「也許是有智者永遠不笑,」他說,「但我沒有見過這種人。我所知道的智者會「看見」也會觀
望,所以他們會歡笑。」
「智者也會哭嗎?」
「我想會吧。我們的眼睛觀望,我們才能歡笑,或哭泣,或快樂,或悲哀。我個人不喜歡悲
哀,所以當我目擊了一些本來會使我悲哀的事時,我只需要轉移觀點,用「看見」而不是觀
望。但當我碰上有趣的事時,我便觀望而歡笑。」
「但是如此你的歡笑便是真實的,而不是控制下的愚行。」唐望凝視我一會兒。

「我與你談話,因為你使我發笑,」他說,「你使我想起了沙漠中的一種寬尾鼠。它們會把尾
巴伸進洞裏,想嚇走其他老鼠好偷食物,結果往往被小洞卡住尾巴。你也被你自己的問題
卡住了。小心!有時候那些老鼠會把尾巴扯斷,好求得生路。」我覺得他的比喻很有趣,笑
了起來。唐望有一次曾經指給我看一種有大尾巴的老鼠,看來像胖松鼠,想到這種胖老鼠
把尾巴扯掉的景像,讓我感到既悲哀,又十分好笑。
「我的歡笑,就像我所做的其他事一樣真實,」他說,「但同時它也是控制下的愚行,因為
它是無用的,它改變不了任何事,但我仍然去做它。」
「就我的瞭解,唐望,你的歡笑不是無用的,它使你快樂。」
「不!我快樂是因為我選擇觀看使我快樂的事物,我的眼睛捕捉了有趣的一面,然後我才
歡笑。我已經告訴過你無數次,一個人要選擇一條有心的道路,才能有最佳的表現,也許
這樣才能保持歡笑。」我把他的話解釋為哭泣要劣於歡笑,或至少是會使我們衰弱的舉動。
他強調說兩者基本上沒有什麼不同,都不具有重要性。但是他的偏好是去歡笑,因為歡笑
使他的身體感覺較好。

我指出如果有所偏好,就沒有平等性了。如果他比較偏好歡笑而不是哭泣,前者就必定比
較重要。

他頑固地說,他的偏好並不表示兩者是不平等的,而我堅持說,我們的爭論可以合理地解
釋為,如果一切都是平等的,為什麼不乾脆選擇死亡呢?「許多智者是這麼做,」他說,
「一天他們就消失無蹤了。人們會相信他們是被人暗殺了。

他們選擇死亡,因為他們不在乎死亡。另一方面,我選擇活下去,選擇歡笑,不是因為它
們重要,而是因為這個選擇是我的本性。我稱之為選擇,因為我「看見」
。但這不表示我選擇
活下去;我的意願使我繼續活下去,不管我「看見」了什麼。

「你現在不瞭解我的話,因為你習慣在觀望時思考,以及在思考時思考。」這段話使我非常
好奇,我要他加以解釋。

他重複了這句話好幾次,似乎是為了有時間找出其他的說法。然後他說,他所謂的「思考」
是指我們對世上一切事物既定不變的概念。而「看見」能夠打破這種習慣。但是除非我學會
「看見」,我無法真正瞭解他的意思。

「但是如果一切都不重要,唐望,為什麼我要去學「看見」呢?」
「我告訴過你,我們身為人的命運就是去學習,不管是好是壞,」他說,「我已經學會了「看
見」,告訴你一切都不重要;現在輪到你了。也許有一天你會「看見」,你就會知道事情
是否重要了。對我而言一切都不重要,但也許對你剛好相反。你現在應該知道,智者生活于
行動之中,而不是去思考行動,也不是去思考行動之後的結果。智者選擇一條有心的道路
去走,然後他觀望而快樂歡笑,然後他「看見」而瞭解事物。他瞭解他的生命將措手不及地
突然結束;他瞭解他就像其他人一樣,不會到達什麼特別的地方;而且因為他「看見」,他
瞭解沒有事情要比其他事情更重要。換句話說,智者沒有榮譽,沒有尊嚴,沒有家庭,沒
有姓名,沒有國家,他只有生命供他生存。在這種情況下,他與其他人的唯一牽絆,就是
他控制下的愚行。智者奮鬥,流汗,喘氣,在旁人眼中,他就像個普通人。只不過他的愚行
是在控制之下。沒有事情比其他事情更重要,智者會選擇任何行動,然後仿佛十分在意地
去進行。

他的控制下的愚行使他說,他的行動很重要,也使他行動時仿佛很在意,但是他知道其實
不然,所以當他完成行動後,他就恢復平靜,不管他的行動是好是壞,成功或失敗,都不
是他所關心的。
「而在另一方面,智者也可能選擇保持完全被動,永遠不行動,仿佛保持被動對他而言是
十分重要的。他這麼做也很有理由,因為這也是他控制下的愚行。」這時我開始費力向唐望
解釋,我想知道的是什麼使智者決定採取特定的行動方式,儘管他知道一切都不重要。

他在回答之前先笑了一會兒。

「你在思考你的行動,」他說,「因此你必須相信你的行動如你所思考的一樣重要,而事實
上,人的一切作為都不重要,沒有一件事!但是如果沒有事是重要的,如你所問,那還有
什麼值得活下去的?乾脆去死好了。這就是你所相信的,因為你在思考生命,就像你在思
考「看見」是像什麼樣子。你要我描述它,於是你就可以去思考它,如你對其他一切事物的
態度。但是對於「看見」這件事,思考完全沒有作用,所以我無法告訴你「看見」像什麼。現在
你要我描述控制下的愚行,我只能告訴你,控制下的愚行非常像「看見」,你不能用思考來
對待它。」他打個呵欠,躺著伸直手腳,把骨頭弄得劈趴作響。

「你離開太久了,」他說,「你思考得太多了。」他站起來走到路旁灌木叢中。我繼續照顧火爐,
使湯沸滾。我本來想要點亮煤油燈,但是房間裏的昏暗使人十分鬆弛。火爐的火光足夠供我
寫筆記,同時使周圍籠罩上一片紅澄。我放下筆記,平躺下來。我感到疲倦。與唐望的整個
談話唯一留在我腦海中的,是他並不關心我。這使我極為困擾。這麼多年來,我已經學會完
全信任他。如果沒有如此的信任,在學習上的恐懼會早把我擊垮。我的信任是建立在他個人
對我的關心上。事實上我一直都很畏懼他,但我能控制我的畏懼,因為我信任他。現在他撤
掉了這個基礎,我感到無所依靠,十分無助。

奇怪的焦慮控制住了我,我變得十分煩躁,開始在火爐前來回踱步。唐望已經去了許久,
我不耐煩地等他回來。

一會兒後他回來了。他坐到火爐前。我一股腦地吐露出我的恐懼。我告訴他我會焦慮,因為
我無法輕易在半途改弦易轍。我說我不僅信任他,同時也學會尊敬他的生活方式,認為他
的生活要比我的更理性,或至少更有效率。我說他的話使我陷入了可怕的衝突,因為我必
須改變我的感覺。為了說明我的論點,我告訴唐望一個老人的故事。他是屬於西方文化的人,
一個非常富有而保守的律師,一輩子都相信他堅守真理。在三十年代早期,美國因為經濟
大恐慌而實行新約政策時,他熱烈地投身於當時的政治舞臺上,毫無懷疑地相信新約政策
對於經濟有害無益。在對真理的堅持下,他相信自己是站在真理的一方,誓言要對抗到底
這個政治中的惡魔。但是時代潮流猛不可擋,壓倒了他的努力。他在政治圈與私人生活中奮
鬥了十年,然後第二次世界大戰使他的所有努力都落空。他在政治上及意識型態上的挫敗
使他變得非常憤世嫉俗。他自我放逐了二十五年。當我認識他時,他是個八十四歲的老人,
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在一家養老院中度過餘生。想到他生命中所充滿的憤恨與自憐,我無
法想像他還能活到這麼老。他似乎覺得我尚可忍受,我們常常談天。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用以下的話結束我們的對話:「我能夠有時間回顧檢討我的生命
在我的時代中的重要課題,現在只是一個故事,而且還不是個有趣的故事。也許我浪費了
許多年的時光追逐並不存在的事物。近來我感覺我過去所相信的事物只是一場鬧劇,根本
不值得一顧。我想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但是我無法追回已失去的四十年光陰。」我告訴唐望,
我內心的衝突是由於他關於控制下愚行的一席話所造成的。
「如果真的一切都無關緊要,」我說,「在成為智者後,我一定會像我的朋友一樣空虛,一
樣悲慘。」
「並非如此,」唐望銳利地說,「你的朋友孤獨,因為他到死都沒有「看見」
。在他的生命中,
他只是變老而已。現在他一定比以前還要自憐。他感覺他浪費了四十年時間,因為他在追逐
勝利,而只找到失敗。他永遠無法瞭解,勝利與失敗是平等的。

「所以現在你畏懼我,因為我告訴你,你與其他一切是至平等的。這真是孩子氣。我們身為
人的命運就是去學習,而我們接近知識,就如同上戰場。這我已告訴你無數次了。我們走向
知識,走向戰場,帶著恐懼,帶著尊敬,明白我們將上戰場,對自己保持著絕對的信心。
所以把你的信任放在自己身上吧,不要放在我身上。

「你也害怕你朋友生命中的空虛。但是在一個智者的生命中是沒有空虛的。我告訴過你,一
切都是完滿的。」唐望站起來,伸直手臂,仿佛在感覺空氣。

「一切都是完滿的,」他重複道,「而一切都是平等的。我並不像你的朋友一樣只是變老而已。
當我告訴你一切都無關緊要,我不是像他一樣空虛。對他而言,他的努力不值一顧,因為
他失敗了。對我而言,沒有勝利或失敗,或空虛。一切都是完滿的,一切都是平等的,我的
努力沒有白費。

「要成為智者,我們必須成為戰士,而不是耍賴的小孩。我們必須奮鬥,絕不放棄,絕不抱
怨,絕不畏縮,直到我們「看見」,然後知道一切無關緊要。」唐望用木湯匙攪拌湯鍋。食物
已經煮好了。他把鍋子拿離火爐,放在一塊方形的泥磚上。這是連著牆塑造出來的一張桌子。
他用腳移來兩個木箱當作椅子。他示意我坐下,然後他盛好一碗湯。他面露微笑,雙眼閃亮,
似乎很高興我的在場。他把那碗湯推到我面前。他的動作是如此溫暖和藹,仿佛是為了要恢
復我對他的信任。我感覺自己很笨。我想要打斷我的情緒,於是低頭尋找我的湯匙,但我找
不到,而湯又太燙,無法直接就碗喝。我等著湯冷卻,同時問唐望,控制下的愚行是否就
表示智者無法再喜歡任何人。

他停止進食,笑了起來。

「你太在意喜歡別人或被別人喜歡了。」他說,「智者也會喜歡,但如此而已。他喜歡任何他
想要喜歡的人或事,但他使用控制下的愚行來做到不在意。這與你的作法剛好相反。喜歡他
人或被他人喜歡,這並不是唯一值得人去做的事。」他凝視著我一會兒,頭歪向一側。

「想一想吧。」他說。

「還有一件事我想問你,唐望,你說我們需要眼睛觀望,才會歡笑,但我相信我們歡笑是
因為我們思考。譬如說,一個盲人也會歡笑。」
「不,」他說,「盲人不會歡笑。他們的身體也許會感受到些許歡笑的震動。但是他們看不到
世界滑稽的一面,所以必須去想像它。他們的笑不是開懷暢笑。」我們沒有再說什麼。我感到
一種安詳,一種快樂。我們沉默地進食,然後唐望開始發笑,因為我試圖用一根小樹枝來
撈取湯中的蔬菜。
十月四日,一九六八年

今天稍早,我詢問唐望是否介意再多說一點關於「看見」。他思索了一下,然後微笑說我又
陷入了日常習慣之中,想要去討論,而不是去行動。

「如果你想要「看見」,你必須讓小煙引導你,」他強調,「我不會再多說了。」我當時正在幫
他整理藥草。我們完全沉默地工作了許久。每當我被迫保持安靜一段時間後,我就會感到焦
慮,特別是當我在唐望身邊時,到了某個時候,我就會無法自製地冒出一個問題,幾乎像
是故意在挑釁。

「智者要如何用控制下的愚行,來面對一個他所喜愛的人的死亡?」我問。

唐望對我的問題感到意外,迷惑地看著我。

「拿你的孫子路西歐來說,」我問,「如果他死了,你會用控制下的愚行來處理嗎?」
「拿我的兒子尤拉裏歐(Eulalio)來說比較適當,」唐望平靜地回答,「他在建造泛美公路
時被石頭壓死。當他死亡時,我對他的行動便是控制下的愚行。當我來到爆炸的現場時,他
已經幾乎氣絕了,但他是如此的強壯,他的身軀仍然不停地抖動。我站在他身前,告訴其
他築路工人不要再移動他。他們尊重我的話,圍繞在我兒子四周,看著他那破碎的身體。我
也站在那裏,但我沒有觀看。我轉換了我的觀點,於是我「看見」他個人的生命逐漸崩解,
無可控制地超過了它的極限,像一陣晶瑩的薄霧。那就是生命與死亡的融合與擴展,也就
是我面對我兒子死亡時的作法。一個人最多也只能做到這樣。而那就是控制下的愚行。如果
我觀看他,我會看到他逐漸無法動彈,我會從內心深處發出一種哭嚎,因為我再也看不到
他那美好的身軀行走於這個世界之上了。但我選擇「看見」他的死亡,而那裏沒有悲哀,沒
有情緒。他的死亡與其他一切同樣平等。」唐望沉默了片刻。他似乎很悲哀。但他露出微笑,
拍拍我的頭。

「所以你可以說,當我面對所愛的人死亡時,我的控制下的愚行是去轉換我的觀點。」我想
起我所愛的那些人,一股強烈的自憐吞噬了我。

「你真幸運,唐望,」我說,「你能轉換你的觀點,而我只能觀看。」他覺得我的話非常好笑。

「幸運,狗屁!」他說,「那是艱苦的工作。」我們都笑了。一陣沉默後,也許只是為了驅散我
自己的悲哀,我再度詢問他。

「如果我理解沒錯,唐望,」我說,「在智者的生命中,只有面對同盟或麥斯卡力陀時,才
不是控制下的愚行?」
「不錯,」他輕笑道,「同盟及麥斯卡力陀並不是屬於我們人類的範疇。我的控制下的愚行只
能用在我自己,以及我與其他人相處的行為上。」
「但是,在邏輯上有可能,」我說,「一個智者也會把他與同盟或麥斯卡力陀之間的行為視
為控制下的愚行,對嗎?」他凝視我一會兒。

「你又在思考了。」他說,「智者不多思,因此他不會碰到這種可能。以我為例,我說我的控
制下的愚行適用於我與其他人相處的行為,我這麼說是因為我可以「看見」其他人。但是我
無法「看見」同盟的本質,因此我無法瞭解它。如果我無法「看見」瞭解它,我要如何控制我
的愚行?對於我的同盟或麥斯卡力陀而言,我只是一個能「看見」,但是又被所「看見」事物
震驚的人;一個知道自己永遠無法瞭解周遭一切事物的人。

「以你為例,我並不關心你是否會成為智者,但是麥斯卡力陀是關心的。它顯然很在意,否
則它不會透過那麼多機會顯露它對你的關心。我注意到它的關心,於是去配合它,但是它
的理由是我無法揣測的。」

我們正準備上車啟程到墨西哥中部,日期是十月五日,一九六八年。唐望突然拉住我。

「我以前告訴過你,」他表情嚴肅地說,「永遠不要洩漏一個巫士的姓名或行蹤。我相信你永
遠不會洩漏我的姓名或我的所在地。現在我要求你同樣對待我的一個朋友,你可以稱他哲
那羅(Genaro)。我們將去他的住處,在那裏待一段時間。」我向唐望保證絕不會背叛他的
信任。

「這我知道,」他說,仍然很嚴肅,「但我擔心你會粗心大意。」我向他抗議。唐望說他只是要
提醒我,面對巫術時的任何疏忽都會招致立即而無意義的死亡,只有保持細心與警覺,才
能避免這種危險。

「我們將不再碰這個話題了。」他說,「等我們一上路,我們就不要在談哲那羅,我們也不要
想他。我要把你的思想準備好。當你見到他後,你一定要清楚明白,心中沒有一點疑惑。


「你指的是什麼疑惑,唐望?」
「任何疑惑。當你見到他時,你一定要清晰如水晶。他會「看見」你!」他的奇異腔調使我很擔
憂。我說也許我根本不應該去見他的朋友,只需要載他到他的朋友家附近,然後放他下來。

「我所告訴你的只是預防措施罷了,」他說,「你已經見過了一個巫士,文生,而他差一點
害死你。這次一定要當心!」我們抵達了墨西哥中部後,花了兩天時間從我停車的地方步行
到他朋友的住處,在山邊的一棟小屋子。唐望的朋友在門口,似乎在等待我們。我立刻認出
了他。我見過他,那是在我拿書給唐望時,雖然十分短暫。當時我並未仔細觀察他,只是匆
匆一瞥,所以在我印像中他與唐望一樣老。但是看見他站在門口,我注意到他顯然較為年
輕,也許六十歲出頭。他比唐望矮瘦些,但很黝黑結實。他的頭髮厚而灰,比較長,蓋住了
耳朵與前額。他的臉圓而剛硬,一支非常顯著的鼻子使他看起來像支雙眼銳利的獵鳥。

他先對唐望說話。唐望肯定地點點頭。他們交談了片刻,說的不是西班牙話,因此我不知道
談話的內容。然後唐哲那羅轉身看我。

「歡迎光臨我的簡陋小屋。」他用西班牙話帶著歉意說。
他的話是墨西哥鄉下時常聽到的客套話,但是他說這話時帶著愉快的笑容,於是我知道他
是在使用控制下的愚行。他其實一點也不在乎他的小屋是否簡陋。我馬上對唐哲那羅產生好
感。

接下來的兩天,我們前往山中採集藥草。唐望,唐哲那羅,與我在每天破曉時出發。然後兩
個老人前往山中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留我一個人在一塊多樹的地區。我對那地區有一種
特殊的感覺。我不會注意到時間的流逝,也不會擔心自己一人獨處;在這兩天的奇特經驗
中,我發現自己具有難以想像的能力,能夠專心一致地達成唐望所交代我的困難任務,尋
找出一些特殊的藥草。

我們在傍晚時才回到小屋。兩天我都累壞了,回來後立刻就睡著了。

但是第三天就不同了。我們三個一起工作,唐望要唐哲那羅教我如何選擇特定的植物。我們
在中午就回來了。兩個老人坐在屋前好幾個小時,完全沉默,仿佛他們都入了定似的。但是
他們沒有睡著。我靠近過他們幾次,唐望會注視我的行動,唐哲那羅也是如此。

「你在摘取植物之前一定要先跟它們說話。」唐望說,他的語氣隨和。似乎為了抓住我的注意
力,他又重複了三次。在這之前沒有人說過一句話。

「為了能「看見」植物,你一定要親自對它們說話,」他繼續說,「你必須個別地認識它們,
然後植物能告訴你任何你想要知道的。」這時已近黃昏。唐望坐在一塊平石上,面對西方的
山脈;唐哲那羅坐在他旁邊的草席上,面朝北方。當我們第一天抵達時,唐望曾告訴我,
那些地方是他們的「位置」,我必須坐在他們對面的任何地方。他又說當我們坐在這些位置
上時,我必須面朝東南方,只用短暫的瞥視去看他們。

「是的,這就是對待植物的方式,是不是?」唐望對唐哲那羅說,後者做了一個肯定的手勢。

我告訴他,我之所以沒有照他的話做,因為我覺得對植物說話有點愚蠢。

「你不瞭解,巫士是不開玩笑的,」唐望嚴肅地說,「當巫士試圖「看見」時,他是試圖去獲
得力量。」唐哲那羅盯著我。我正在寫筆記,那似乎讓他感到困惑。他微笑地看著我,搖搖頭,
對唐望說了些話。唐望聳聳肩。看到我寫字一定使唐哲那羅非常奇怪。我想唐望已經習慣了
我寫筆記,當他說話而我寫筆記,他已經不會見怪了。他可以維持談話而不理會我的行為。
但是唐哲那羅則不停地竊笑。我必須停止寫字,才不至於破壞談話的進行。

唐望再次強調巫士的行動不能當成玩笑,因為巫士無時無刻不在面對死亡。然後他開始告
訴唐哲那羅,有一晚我如何看見死亡的亮光跟在我們身後。這個故事顯然很有趣,唐哲那
羅滾在地上大笑。

唐望抱歉地說他的朋友有狂笑的天賦。我瞄瞄唐哲那羅,以為他還在地上打滾,卻看見他
正在進行一件很不尋常的舉動。他正在用頭倒立在地上,沒有用手來支撐,他的腳則保持
交叉的坐姿。這幅畫面是如此怪異,我跳了起來。我知道他在做的是人體工學上幾乎不可能
做到的,這時他已經恢復了原來的坐姿。然而唐望顯然知道其中的奧妙,他用如雷的笑聲
來慶祝唐哲那羅的表演。

唐哲那羅似乎理解我的困惑;他拍了幾下手,再次在地上打起滾,顯然要我看他。乍看之
下他在地上打滾,其實是坐著往後翻,以頭觸地。這樣翻滾了幾次之後,衝力便足以帶動
他的身體達成那不合科學的姿勢,使他在一剎那間,仿佛「用頭倒立起來」。

等他們的笑聲停止後,唐望繼續說話,他的語氣非常嚴肅,我改變一下姿勢,好舒適地注
意聽他的話。通常當我特別注意時,他會露出微笑,但是這次他一點笑容也沒有。唐哲那羅
一直看著我,似乎在等我開始寫筆記。但我沒有再寫字。唐望所說的是在責備我沒有遵照他
的指示對被採集的植物說話。他說我所傷害的植物有一天也會傷害我;他說他確定遲早那
些植物會使我生病。他又說如果我是因為傷害植物而生病,我會相信我只是被傳染得了感
冒罷了。

他們倆又笑了一陣,然後唐望再度嚴肅下來,說如果我不去思考我的死亡,我的整個生命
都會成為一團混亂。他看起來非常認真。

「一個人還能擁有什麼呢,除了他的生命與他的死亡之外?」他對我說。

這時候我覺得我非寫下來不可,於是開始振筆疾書。唐哲那羅微笑看著我,然後他的頭朝
後仰,對我張開他的鼻孔。他顯然能夠控制他鼻孔的肌肉,因為他的鼻孔變成原來的兩倍大

他的滑稽行為真正令人發笑的不是他的動作,而是他自己的反應。在他張大鼻孔後,他倒
下來大笑,然後再次使身體變成用頭倒立的怪異姿勢。

唐望笑得眼淚直流。我覺得有點難為情,只能緊張地笑著。

「唐哲那羅不喜歡寫字。」唐望解釋。

我放下我的筆記,但是唐哲那羅安慰我說我可以儘量去寫,他不在意。我拿起筆記再度開
始書寫,他也再度表演了他的奇怪動作。他們又大笑了一陣。

唐望看著我,止不住笑地說,他的朋友在扮演我,因為我寫筆記時有鼻孔變大的傾向;而
唐哲那羅覺得想藉筆記來成為巫士,就像用頭倒立一樣荒謬,因此他才會做出那瘋狂的動
作。

「也許你不覺得好笑,」唐望說,「但是只有唐哲那羅能夠做到用頭倒立,而只有你覺得能
靠寫筆記成為巫士。」他們又爆笑起來。唐哲那羅重複了他的怪動作。

我喜歡他。他的動作非常優雅而直接。

「我向你致歉,唐哲那羅。」我指著筆記本說。
「沒關係。」他笑著說。

我無法再寫下去。他們繼續談了許多關於植物如何殺人,及巫士如何使用植物在這一方面
的功能。他們談話時一直望著我,似乎在等待我開始寫字。

「卡羅斯就像一支不肯就鞍的野馬,」唐望說,「你必須對他非常緩慢。你驚嚇了他,現在他
不肯寫了。」唐哲那羅張大鼻孔,誇張地懇求我。他皺著眉,撅著嘴,「來嘛,卡力圖
(Carlito,對卡羅斯的昵稱),寫嘛,寫到你的大拇指斷掉為止。」唐望站起來伸直手臂,
朝後彎腰。儘管他年歲已高,他的身體仍然十分結實有力。他走到屋側的灌木叢裏,留下我
與唐哲那羅單獨在一起。唐哲那羅望著我,我移開視線,因為他使我感到難為情。

「別告訴我,你不想再看我了?」他以非常誇張的聲調問。

他張大他的鼻孔,使它們顫抖,然後他站起來重複唐望的動作,向後彎腰伸直手臂,但是
他的身體彎曲成非常怪異的姿勢,實在無法描述,兼具著默劇的精細控制與一種怪異的美
感。

我深深為之著迷。那真是對於唐望絕妙的模仿。

這時唐望回來,看見這一幕,顯然也知道其中奧妙。他笑著坐下。

「風吹向何方?」唐哲那羅隨意問道。

唐望用頭朝西方指一指。

「那我最好朝風吹的方向去。」唐哲那羅表情嚴肅地說。

然後他轉身指著我。

「如果你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可別大驚小怪,」他說,「哲那羅大便時,群山都會震動。

」他跳進樹叢中,一會兒之後我聽到一陣非常古怪的低沉響聲。我無法分便是什麼。我望著
唐望尋找答案,但他已經笑得翻倒過去了。

十月十七日,一九六八年

我不記得是什麼促使唐哲那羅談起他所謂「其他的世界」的種種。他說一個巫術大師是一支
老鷹,或者可以變成一支老鷹;而相對的,一個邪惡的巫士是支「特克洛」(tecolote),
也就是貓頭鷹。他說邪惡的巫士是黑夜之子,對於這種人,最有用的動物是豹子,或其他
的貓科動物,或夜間飛行的鳥,特別是貓頭鷹。他說所謂的「光說不練的巫魯荷」,也就是
半調子的巫士,喜愛其他的動物,例如烏鴉。這時唐望笑了起來。他一直在聆聽。

唐哲那羅轉身對他說,「那是千真萬確的,你知道的,望。」然後他說,一個巫術大師能夠
帶領他的門徒一起旅行,穿越十層的其他世界。大師會變成老鷹,從最下層的世界開始,
陸續穿過其他的層次,直到最高層。而邪惡的巫士或光說不練的巫士最多只能穿過三層。

唐哲那羅接著描述穿越的過程,他說,「首先,你從最底層開始,你的老師帶著你飛行。不
久後,碰!你穿過了第一層,然後又過了一會兒,碰!你穿過第二層,然後,碰!你穿過
第三層 」唐哲那羅碰了十聲後,帶我到達了世界的最後一層。當他說完後,唐望善解人意
地朝我笑笑。

「言語不是哲那羅的偏好。」他說,「如果你願意學習,他可以教導你有關事物的平衡。」唐哲
那羅肯定地點點頭;他撅起嘴,眼睛半睜。

我覺得他的表情十分有意思。

唐哲那羅站起來,唐望也跟著站起。

「 好 吧 , 」 唐 哲 那 羅 說 , 「 我 們 走 吧 。 我 們 可 以 去 找 奈 士 特 ( Nestor ) 與 帕 布 力 圖
(Pablito)。他們應該已經收工了。星期四他們會早一點回家。」他們坐上我的車。唐望坐在
前座。我沒有再問什麼,只是發動引擎。唐望只是我駕駛到他說是奈士特的屋子。唐哲那羅
下車進入屋內。不久後與奈士特與帕布力圖一起出來。這兩個年輕人是他的門徒。他們都上
了我的車。唐望叫我開上通往西邊山區的道路。

我們把車子停在泥土路旁,然後沿著一條河岸步行。這條河也許有十五至二十尺寬。我們走
到一個瀑布。這個瀑布從我們停車處便可望見。這時已近黃昏,景致十分懾人。在我們頭頂
上是一片巨大的深藍色雲朵,像個漂浮的屋頂;它的邊緣分明,形狀是半圓形的。西邊,
在安列地斯中央山脈之上,雨雲似乎正沿著山坡飄下,看起來像個白色的簾子從山峰卷落
下來。東邊是深而長的峽谷;那裏只有幾片雲,陽光普照。這兩個區域的對比非常強烈。我
們停在瀑布底。瀑布也許有一百五十尺高,水聲震耳欲聾。

唐哲那羅在腰上綁了一條腰帶,上面掛了至少七樣東西,看起來像是一些小葫蘆。他脫下
帽子,用繩子掛在腦後,然後戴上一條頭帶,那是他從一個羊毛編織的袋子裏拿出來的。
頭帶也是由不同色彩的羊毛所編成,其中最顯著的是黃色的。他插了三根羽毛在頭帶上,
似乎是老鷹的羽毛。我注意到他插羽毛的方式是不對稱的,一根插在右耳後,令一根在幾
寸之前,第三根在左邊太陽穴旁。然後他脫掉了他的草鞋,把它們插在褲腰中。他也把披肩
紮進腰帶。腰帶似乎是由皮革編成的。我看不清楚腰帶是否有扣子,或只是綁個結。唐哲那
羅朝瀑布走去。

唐望把一塊圓石頭弄穩,然後坐在上面。另外兩個年輕人也同樣弄好石頭,坐在他的左邊。

唐望對我指指他的右邊,叫我也去找塊石頭坐下。

「我們必須坐成一直線。」他說,讓我知道他們三個是坐成一排的。

這時唐哲那羅到了瀑布底,開始沿著瀑布右邊的一條小徑攀爬。從我們坐的地方看來,那
條小徑十分陡。他踩著地上的草叢做為施力點。有一剎那他似乎失去了平衡,幾乎滑下。小
徑的泥土似乎很滑溜。一會兒之後,同樣情況再度發生。我不由得想唐哲那羅也許老邁的不
適合做如此的攀爬。我看見他失足滑倒了好幾次,終於抵達了小徑的終點。

當他開始爬上岩壁時,我感到擔心。我不知道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他在幹什麼?」我低聲問唐望。

唐望沒有看我。「顯然他在爬山。」他說。

唐望凝視著唐哲那羅,他的眼睛半睜,坐姿挺直,雙手放在大腿之間的石頭上。

我彎曲身子去看那兩個年輕人。唐望決斷地做個手勢,要我回到原位。我立刻縮回去。我只
瞥見那兩人一眼。他們似乎像唐望一樣凝神專注。

唐望又做了個手勢,指著瀑布的方向。

我看了看,唐哲那羅已經在岩壁上爬了一段距離。他正靠在一處岩石突起的邊緣,一點一
點地試圖爬過一塊大圓石。他的手臂伸展,仿佛要擁抱那塊大石頭。他慢慢移向右側,突然
間他失去平衡。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氣。有一會兒他整個身體都懸在空中。我以為他會掉下來,
但是沒有。他的右手抓住了什麼東西。他很敏捷地踏回到岩石的突起處。在他繼續嘗試之前,
他回頭望我們一眼。只是一瞥而已。但是他轉頭的動作讓我感到非常熟悉。我開始思索原因。
於是我記得了每次他失足滑倒時,都會如此轉頭看我們一眼。我想唐哲那羅一定是為他的
笨拙感到難為情,轉頭看我們是否在笑他。

他朝頂端爬了幾步,又失足一次,危險地掛在岩壁上,這次他的左手使他不墜。當他恢復
平衡後,他又轉頭看我們一眼。他終於爬上了瀑布頂端,然後又失足了兩次。從我們坐的地
方看來,瀑布頂端大約有二十至二十五尺寬。

唐哲那羅安靜地站在那裏。我想問唐望他打算在上面幹什麼。但是唐望似乎全神貫注地注視
唐哲那羅,我不敢打擾他。

突然間,唐哲那羅跳入水中。這個舉動是如此出乎意料,我感覺我的腹部頓時一片真空。那
真是驚人而怪異的一躍。有一剎那我仿佛看見了他的身體以連續的靜止畫面,呈拋物線跳
入頂端的流水中。

等我的驚訝消失後,我發現他是跳到了瀑布頂端的一塊石頭上。我們幾乎看不見那塊石頭。

他在那石頭上蹲了許久,似乎在抵抗著水流的衝力。有兩次他的身體越過了懸崖邊緣,我
看不清楚他是如何維持不墜的。他恢復平衡後,蹲在那石頭上,然後他再次躍起,像支老虎

我幾乎看不到他落在什麼石頭上,那似乎是瀑布最邊緣的一塊小石頭。
他在那裏停留了幾乎有十分鐘之久,靜止不動。他的靜止是如此具有壓迫力,我不禁顫抖
起來。我想要站起來走動,唐望注意到我的緊張,極專斷地命令我安靜下來。

唐哲那羅的靜止使我陷入強烈而神秘的恐懼中。我感覺如果他再停留久一點,我會失去控制

突然間他再次躍起,這次一躍至瀑布的對岸。他著陸時手腳觸地,就像一支山貓。他保持蹲
姿一會兒,然後站起來望望瀑布的另一邊,然後望著我們。他不動地凝視我們。他的雙手半
握拳地垂在身側,仿佛抓著兩條看不見的橫杠。

他的姿勢具有一種奇妙的美感;他的身體看起來如此瘦小脆弱,我覺得頭戴羽毛,穿著披
肩,光著腳的唐哲那羅是我所見過最為美麗的人類。

他突然舉起手,抬起頭,身體如車輪般朝左翻滾而去。他原先站立的石頭是圓的,一翻便
消失在石頭之後。

這時大顆的雨水開始落下。唐望與那兩個年輕人都站了起來。他們的動作十分突然,使我感
到困惑。唐哲那羅的驚人表現讓我處於非常興奮的情緒狀態中。我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藝
術家,我想要馬上當面恭賀他。

我努力眺望瀑布的左側,看他是否要爬下來。但是我沒有看見他。我堅持要知道他發生了什
麼事。唐望沒有回答。

「我們最好趕快離開這裏。」他說,「這將會是一場傾盆大雨。我們必須送柰士特與帕布力圖
回去,然後我們要啟程回家。」
「我還沒有向唐哲那羅道別呢。」我抱怨。

「他已經向你說再見了。」唐望不耐地回答。

他凝視我一陣子,然後松緩了他的眉頭,露出微笑。

「他也祝你快樂,」他說,「他覺得與你相處很愉快。」
「但是我們不用等他嗎?」
「不用!」唐望尖銳地說,「讓他去吧,不管他在哪里;也許他是一支老鷹,飛到其他世界
了,也許他已經死在山頂上。現在這都不重要了。」十月二十三日,一九六八年唐望隨口提
起他打算在不久的將來再安排一次墨西哥中部的旅行。

「你要去拜訪唐哲那羅嗎?」我問。

「也許。」他沒有看我。

「他沒事吧,唐望?我是說上次他在瀑布頂,一切都很平安吧?」
「他很好。他很強壯。」我們談著他計畫的旅行,然後我說我很喜歡唐哲那羅及他的玩笑。唐
望笑了,他說唐哲那羅實在像個小孩,然後是一段很長的沉默;我在心中努力搜尋一句適
當的開場白,來詢問唐哲那羅的教誨。唐望看著我,帶著惡作劇的神情說,「你想瘋了要知
道哲那羅上次表演的意義,對吧?」我難為情地笑了。在瀑布頂端所發生的事使我深深著迷。
我不斷重溯一切我所記得的細節,我的結論是,我目擊了一次驚人的體操表演。我想唐哲
那羅無疑是個平衡的大師;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儀式性,因此不用說,一定也具備了
複雜的像征意義。

「是的,」我說,「我承認我想瘋了要知道他的教誨。」
「讓我先明白告訴你,」唐望說,「你的時間完全浪費了。他的教誨是為能夠「看見」的人所準
備的。帕布力圖與柰士特略能把握到重點,雖然他們並不十分善於「看見」 。但是你,你在那
裏只是觀望。我告訴哲那羅,你是個非常奇怪,不開竅的笨蛋,也許他的教誨能使你開竅。
結果沒有。不過沒有關係。「看見」是非常困難的。

「事後我不要你去與哲那羅說話,所以我們必須離去。很可惜。不過如果留下來,後果會不
堪設想。哲那羅冒了很大的危險對你示範了驚人的事情,很可惜你無法「看見」。」
「唐望,如果你告訴我其中的教誨是什麼,也許我會知道我到底有沒有「看見」。」唐望捧腹
大笑。

「你最擅長的就是發問。」他說。

他顯然又要放棄這個話題。我們如往常般坐在他屋子前面的空地上。他突然站起來走進屋內。
我跟隨他,堅持要向他描述我所看見的。我忠實報告了我記憶中的事件順序。唐望一直保持
微笑。我說完後,他搖搖頭。

「「看見」是非常困難的。」他說。

我懇求他解釋他的話。

「「看見」不是能用來談論的。」他斷然地說。

顯然他不願再多說了,我只好放棄,離開他的住處為他跑腿辦事。

我回來時天已經黑了;我們吃過東西後,來到屋外的陽臺。我們一坐下,唐望便開始談起
唐哲那羅的教誨。他沒有給我任何時間準備,我雖然帶了筆記,但那時已經天黑,我也不
想去屋內找油燈而打斷他的談話。

他說唐哲那羅是平衡的大師,能夠隨意表現非常複雜困難的動作,用頭倒立是其中之一,
他藉此向我示範,想靠寫筆記來「看見」是不可能的。用頭倒立而不靠手的幫助,是一件最
多只能維持幾秒鐘的無聊特技。對唐哲那羅而言,描述「看見」也是同樣不可靠的行為,就
像用頭倒立一樣怪異而無必要。

唐望在黑暗中凝視著我,以很戲劇話的聲調說,當唐哲那羅在耍寶倒立時,我幾乎到達了
「看見」的邊緣,唐哲那羅注意到了這現像,於是一再重複他的動作,結果沒有用處,因為
我馬上就失去了線索。
唐望說後來唐哲那羅基於個人對我的好感,嘗試用誇張的方式使我再次達到「看見」的邊緣。
經過細心的考量,他決定對我表演一次橫越瀑布的平衡特技。他覺得那瀑布就像是我所面
對的邊緣,他相信我也可以橫越我的界線。

然後唐望解釋唐哲那羅的表演。他說他已經告訴過我,在『看見者』的眼中,人類是由明亮
纖維環繞而成的明亮蛋體,他也說過在這些明亮蛋體上最顯著的特徵,是一束從肚臍部位
發出的長纖維。這些長纖維對於人類有莫大的重要性。而這些長纖維也就是唐哲那羅平衡的
秘密。他的教誨與跳過瀑布頂端毫無關係。他的平衡特技其實是他使用這些長纖維的一種方
式,這些纖維就像是觸角。

這時唐望改變了話題,就像他開始談起時一樣突然,他談起了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十月二十四日,一九六八年

我逮到了唐望,告訴他,我有預感再也不會得到任何關於平衡的教誨了,所以他必須要向
我解釋一切細節,否則我永遠也無法自己理解。唐望說我是正確的,唐哲那羅不會再給我
一次示範了。

「你想要知道什麼呢?」他問。

「那些觸角般的纖維是什麼,唐望?」
「他們是從人體中發出的觸角,對於能「看見」的巫士是很明顯的。巫士根據他們所「看見」的
觸角狀況來與人應對。軟弱的人只有很短,幾乎看不見的觸角。剛強的人則有很亮,很長的。
例如哲那羅的觸角明亮到有厚度的感覺。你可以從觸角看出一個人是否健康,是否生病,
是兇惡還是善良,或者虛偽。你也可以從觸角看出一個人是否能「看見」。這裏有個令人不解
的問題,當哲那羅「看見」你時,就像我的朋友文生一樣,他覺得你能「看見」;當我「看見」
你時,我也覺得你能「看見」。但我知道你不能。真是叫人困惑!哲那羅搞不懂,我說你是一
個奇怪的笨蛋。我想他要自己去「看見」,所以才帶你去瀑布。」
「你是否知道我為何會讓人覺得我能「看見」?」唐望沒有回答。他沉默了許久。我不想再問其
他問題。最後他終於說他知道為什麼,但是不知道如何解釋。

「你以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容易解釋的,」他說,「因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容易解釋的
例行公事。在瀑布頂,當你看到哲那羅跳越水面時,你相信他是一個翻筋斗的大師,因為
你只想到翻筋斗,這也是你一直相信的。但是哲那羅從未跳越水面,如果他這麼做,他會
摔死。哲那羅是平衡于他強壯而明亮的纖維上。不妨這麼說,他使纖維延長,長到可以讓他
從纖維上面滾到瀑布對岸。他示範了如何延長那些觸角,以及準確控制它們的作法。

「帕布力圖幾乎「看見」了哲那羅所有的動作。奈士特則只「看見」最明顯的部分,忽略了巧妙
的細節。至於你,你什麼都沒「看見」。」
「也許如果你事先告訴我,唐望,應該去看什麼 」他打斷我的話,說事先給我指示只會破
壞唐哲那羅的行動。如果我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我的纖維會變得激動,干擾到唐哲那羅的
纖維。
「如果你能「看見」,」他說,「你就會很清楚地理解,從哲那羅的第一步開始,他在爬山時
不是滑倒失足,而是在鬆開他的纖維。他有兩次把纖維繞過岩石,使他像支蒼蠅般粘在岩
石上。當他抵達山頂,準備跨越瀑布時,他把纖維集中於激流中央的一小塊石頭上,等纖
維固定後,他讓它們拉他過去。哲那羅從未跳躍,因此他才能落足於瀑布邊緣的滑溜石頭上

他的纖維每次都緊緊地繞住他準備要落足的石頭上。

「他在第一塊石頭上沒有停留很久,因為他已經把其餘纖維都綁在另一塊更小的石頭上,
就在水流最激烈的地方。然後他的觸角把他拉過去,他便落在那小石頭上。這是最驚人的表
現,那石頭實在小的無法立足,要不是他的纖維仍然有些固定在第一塊石頭上,他會被水
的衝力給沖下瀑布。

「他在第二塊石頭上停留很久,因為他必須抽回他的觸角,然後發射到瀑布的對岸。當他固
定好後,他還必須鬆開他在另一塊石頭上的纖維。這是非常困難的。也許只有哲那羅做得到。
他差一點失去控制,或者也許是他在戲弄我們,這永遠無法確知。我個人認為他幾乎失去
控制,因為他變得緊張,發出一道驚人的放射,就像一道白光射到了對岸。我覺得那道白
光就足以把他帶到對岸。當他抵達後,他站起來,使他的纖維發出成束的光華。這是他特別
為你而做的,如果你能「看見」,你就會「看見」這個奇景。

「哲那羅站在那裏凝視著你,於是他知道了你沒有「看見」。」第二部「看見」的嘗試 7 一九六
八年十一月八日下午,我抵達唐望的住處。他不在家。我不知道如何去找他,只能坐下來等
待。不知為何,我知道他很快就會回來。一會兒之後,唐望走進屋中。他對我點點頭,我們
寒暄了一陣。他似乎很疲倦,躺在他的草席上,打了幾個呵欠。

「看見」這個觀念一直糾纏著我不放,所以我決定要再次使用他的幻覺性藥草小煙。這是個
非常困難的決定,我仍然想要討價還價一番。

「我想要學習「看見」,唐望,」我直接了當地說,「但我實在不想再服用任何東西。我不想抽
你的藥草。你認為我是否可以不用它們,而學會「看見」?」他坐起來,打量我一會兒,然後
又躺下去。

「不行!」他說,「你必須使用小煙。」
「但是你說過,我與唐哲那羅在一起時幾乎「看見」了。」
「我的意思是,你的內部有某種光輝,仿佛你理解哲那羅的行動,但是你只是在觀望。顯然
你有某種類似「看見」的東西,不過不是「看見」
。你有地方被塞住了,只有小煙能幫助你。」

「為什麼必須抽小煙呢?為什麼不能靠自己學會「看見」呢?我有非常強烈的欲望,這樣難
道不夠嗎?」
「不,這樣不夠。
「看見」不是那麼容易,只有小煙能給你足夠的速度,來瞥見這個瞬息萬變
的世界。否則你只是在觀望。」
「你所謂瞬息萬變的世界是什麼意思?」
「當你「看見」時,這個世界不會是你現在所想像的,而是一個千變萬化的世界。一個人也許
可以靠自己來捕捉住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但是這樣做沒有什麼好處,因為肉體會承受不
住壓力而衰弱。但是若有小煙的幫助,就不會衰弱,小煙提供足夠的速度抓住這個世界的
瞬息萬變,同時又維持肉體的力量完整。」
「好吧!」我誇張地說,「不再拐彎抹角,我抽就是了。」他取笑我的作態。

「別裝模作樣了,」他說,「你總是有錯誤的觀念,現在你以為只要靠小煙引導,你就可以
「看見」。事情不會如此簡單。任何事情都不會如此簡單。」他變得嚴肅起來。

「我對你一直十分謹慎,我的行動都是經過深思熟慮,」他說,「因為是麥斯卡力陀希望你
瞭解我的知識。但我知道我將沒有時間教導你一切我所希望的。我只有時間引導你走上正軌,
相信你將會像我一樣地去追求尋找。我必須承認,你要比我當初更懶惰頑固。但是你有不同
的觀點,你的生命方向是我無法預見的。」他的嚴肅語氣與態度使我產生一種熟悉的感覺,
一種混合了恐懼,孤獨,與期望的感覺。

「我們很快便會知道你的情況如何。」他神秘地說。

他沒有再說下去。一會兒後他走到屋外,我跟著他,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該坐下來,還是
去搬運我帶給他的一些雜貨。

「會很危險嗎?」我問,只是想找話說。

「一切事物都是危險的。」他說。

唐望似乎不願意再告訴我什麼;他收拾著堆在角落的一些小包裹,放進一個背架中。我沒
有幫他,因為我知道如果他需要幫助,他會開口。然後他躺到草席上。他要我放輕鬆休息。
我躺到我的草席上,試著睡覺,但是我並不累;前一晚我在一家離唐望住處不遠的汽車旅
館睡到中午才起來。唐望也沒有睡覺,雖然他的眼睛是閉的;我注意到他的頭在幾乎無可
覺察地打著拍子。我想他也許在唱著什麼歌。

「我們來吃些東西,」唐望突然說。他的聲音使我跳了起來。
「你將需要所有的能量。你必須保
持良好的體力。」他煮了一些湯,但我一點也不餓。

第二天,十一月九日,唐望只讓我吃一點點食物,然後叫我去休息。整個上午我都躺著,
但無法鬆弛下來。我一點也不知道唐望心裏在想什麼,更糟的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心裏在
想什麼。

下午三點左右,我們坐在他的陽臺下。我感到十分饑餓。我數次建議我們吃點東西,但他都
拒絕了。

「你已經三年未曾準備過你的小煙藥草,」他突然說,「所以你必須使用我的。不妨說,是我
為你而採集的。你只需要用一點點。我會把煙斗填滿一次,你要抽光,然後休息。這時候另
一個世界的守護者便會出現。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觀察它。觀察它如何行動,觀察它的一
切行為。你的生命將決定於你的觀察是否徹底。」唐望如此唐突地給予這些指示,我不知道
該說什麼或想什麼。我含糊地喃喃自語一番,無法整理我的思緒。最後我問了第一個清楚浮
現的問題。「那個守護者是誰?」唐望斷然拒絕任何討論,但我實在太緊張了,拼命堅持他
告訴我關於那個守護者的事。

「你會「看見」它,」他隨意地說,「它守護另一個世界。」
「什麼世界?死者的世界嗎?」
「那不是死者的世界或什麼東西的世界,那只是另外一個世界,討論它是無用的,你要自
己去「看見」它。」說完後唐望就走回屋內。我緊追著他。

「等一下,等一下,唐望,你要做什麼?」他沒有回答,他把煙斗從一個包包裏拿出來,坐
在房間中央的一張草席上,以詢問的眼光望著我。他似乎在等待我的同意。

「你這個傻瓜,」他輕聲說,「你並不恐懼,你只是說你恐懼罷了。」他慢慢搖著頭,然後拿
起裝著藥草的小布袋,開始裝填煙斗。

「我是恐懼,唐望,我真的很恐懼。」
「不,那不是恐懼。」我拼命想多拖延一些時間,開始冗長地解釋我的感覺。我真誠地表達我
的恐懼,但是他指出我並沒有流汗,心跳也沒有比平常更快。

我思索一下他的話。他說得不對;我是有許多平常與恐懼相伴的生理反應,我也感到絕望
大限將至的感覺籠罩了我。我的胃裏翻騰,我確信我的臉色蒼白,手心也大量冒汗;但是
他也沒有說錯,我的確並不感到恐懼,那種跟隨了我一輩子,無時不在的熟悉恐懼感,現
在卻消失了。我一邊說話,一邊在唐望面前來回踱步,他仍然坐在草席上,拿著煙斗,好
奇地望著我。我衡量了整個情況之後,得到的結論是,我的感覺不是恐懼,而是因為想到
食用幻覺性藥草後的混亂狀態,所以感覺很不舒適。

唐望凝視著我,然後他的視線穿透了我。他眯起眼,仿佛努力要看清楚遠方的事物。

我繼續在他面前來回踱步,直到他堅決地叫我坐下來,放輕鬆。我們沉默地坐著。

「你不想要失去你的明晰,對不對?」他突然問。

「一點也不錯,唐望。」我說。

他顯然很高興地笑了。

「明晰,知識之路上的第二個敵人,已經找上你了。

「你並不恐懼,」他肯定地說,「但是現在你痛恨失去你的明晰,因為你是個傻瓜,你稱之
為恐懼。」他又笑了幾聲。

「給我一些木炭。」他指示我。

他的聲調溫和而令人安心。我自動站起來,走到屋後從火爐中弄出幾塊正在燃燒的木炭,
放在一片石頭上,帶回到屋中。
「來外面院子裏。」唐望從屋外叫道。

他在我通常坐著的地方放了一張草席。我把木炭放在他身邊。他把木炭吹旺些。我正準備坐
下時,他叫我坐在草席的右方邊緣。然後他把一塊木炭放進煙斗中,交給了我。我對唐望這
種無聲的指揮感到懾服。我想不出任何話好說。我已經沒有藉口了。我被唐望說服了,我相
信我並不恐懼,我只是不願意失去我的明晰。

「抽,抽,」他溫和地命令我,「這次只抽這一鬥。」我抽著煙斗,聽見草藥燃燒的聲音。我立
刻感覺到一股冰涼沖進我的鼻子與咽喉。我又吸了一口,這種感覺蔓延到我的胸部。當我抽
了最後一口後,我感覺全身內部充滿了一種冰冷的溫暖。

唐望把煙斗拿回去,在手掌上輕敲,倒出灰燼,然後像往常一樣用手指沾了唾液,擦拭煙
斗的內部。

我的身體麻木,但我可以行動。我改變姿勢,坐得舒適些。

「會發生什麼事?」我問。

我說話有些困難。

唐望很仔細地把他的煙斗放進套子中,用一條布卷起來,然後他坐直身子面對我。我感到
暈眩。我的眼睛不自主地閉上。唐望猛力搖動我,叫我保持清醒。他說他很清楚,如果我睡
著了,我就必死無疑。這使我大吃一驚。我想唐望這麼說只是要使我清醒,但我也怕他是對
的。我盡力睜大眼睛,這使唐望笑了起來。他說我必須稍做等待,睜大眼睛,在某個時候,
我就會看見另一個世界的守護者。

我全身都感覺到一種很討厭的溫暖;我想要改變姿勢,但已經無法動彈。我想對唐望說話
字眼似乎深陷在我體內,我無法把它們帶出來。這時我朝左倒下。我發現自己躺在地上看著
唐望。

他彎身下來,低聲命令我不要看他,而要把視線放在草席上的一點,就在我眼睛前方。他
說我必須用左眼去看,不久我就會「看見」守護者。

我注視著他所指的那一點,但沒有發現任何東西。不過我倒是注意到一支蚊子在我眼前飛舞
它停在草席上。我注視著它的動向,它爬到很近的地方,近得我無法對準焦點。然後,突然
間,我感覺我仿佛站了起來。這個感覺十分奇特,值得我去思索,但我沒有時間這麼做。

我完全感覺我是站著的,像平常一樣觀看事物。而我所看見的嚇得我全身毛骨悚然。我實在
無法描述當時的衝擊。就在我面前不遠之處,是一支巨大的野獸,一支真正的怪物!超乎
我最狂野的想像,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它。

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它的大小。不知為何,我覺得它一定有一百尺高,似乎是直立著
雖然我不知道它如何站立。然後我注意到它有翅膀,兩支短而寬的翅膀。我發現自己努力試
圖像平常一樣觀察那動物,也就是說,我觀看它,但是我的觀看並不是平常的觀看,而是
分別注意到它的特徵,仿佛個別的部分逐一出現,使整個畫面越來越清楚。它的身體長滿
了黑色的硬毛,有個長鼻子,嘴角流著唾液。它的眼睛巨大而圓,像兩盞明燈。

然後它開始拍動翅膀。這種拍動不像是鳥的翅膀動作,而像一種顫抖。它增加了速度,開始
在我前方盤旋。那不像是飛行,而像是高速靈活地滑行,離地只有幾寸高。我發現自己專注
於它的行動,我覺得它很醜,但是速度與靈活度卻很吸引人。

它在我前方繞了兩圈,翅膀急速顫抖著,嘴角的唾液四處亂飛。然後它調過頭,已極高速
度滑走,直到消失在遠方。我凝視著它消失的方向,不知道該做什麼。我感覺無法連貫思考,
這是非常奇特的感覺。我也無法離開,仿佛被膠粘在那裏了。

然後我看見遠方似乎出現一朵雲,一剎那間,那支巨獸又急速地盤旋在我前方。它的翅膀
越來越靠近我的眼睛,最後它碰到了我。我感覺它的翅膀打到了我的某種未知部位,一陣
從未經驗過的劇痛使我尖叫起來。

接下來我發現自己坐在草席上,唐望正在揉我的前額。他用樹葉揉我的手臂與腿,然後他
帶我到屋後一個灌溉用的水池,脫掉我的衣服,把我全身浸入水中,然後把我拉出來,再
浸入,重複不斷。

當我躺在那淺水池裏時,唐望不時抬起我的左腳,輕拍腳跟。不久後我開始感覺到了搔癢。

他注意到我的反應,說我沒事了。我穿上衣服回到他的屋子。我坐回我的草席上,想要說話,
但我感覺我無法集中注意力於言語上,雖然我的思想十分清楚。我很驚訝地明白說話是多
麼要注意力。我也注意到,為了要說話,我必須停止觀看事物。我感覺我像是陷在深處,如
果要說話,我就必須像個潛水艇般浮上來,把言語帶出來。有兩次我到達了能夠清喉嚨的
地步,本來我可以說出話來,但我沒有這麼做。我情願停留在這種只能觀看的奇異瀋默狀態
我覺得我正在輕觸唐望所謂的「看見」,而感到十分高興。

之後唐望給我一些湯與玉米粥,叫我吃掉。我毫無困難進食,同時不會失去我以為的「看
見」能力。我集中視線于周圍的一切,深信我「看見」了一切,但是這個世界就我的判斷還是
老樣子。我努力去「看見」,直到天黑。最後我感到疲倦,就躺下來睡著了。

唐望替我蓋上毯子時,我醒了過來。我的頭很痛,肚子也很不舒服。一會兒之後,我感覺好
些,於是繼續沉睡到次日。
早上我恢復正常後,便急切地問唐望,「我發生了什麼事?」唐望故作矜持地笑笑,「你去
尋找守護者,結果你找到了。」他說。

「它是什麼呢,唐望?」
「守護者,看門人,另一個世界的前哨。」他理所當然地說。

我想向他詳細描述那個可怕又醜陋的怪物,但是他不理會我。他說我的經驗沒有什麼特殊
的,任何人都可以做到。
我告訴他,那個守護者對我造成了極大的震撼,我到現在仍然無法去思索它。

唐望取笑我,說我本性愛誇大其詞。

「那個東西,不管是什麼,傷害了我,」我說,「它就像你我一樣真實。」
「當然它是真實的,它帶給你痛苦,不是嗎?」我回憶我的經驗,變得更激動。唐望教我安
靜下來,然後問我是否真的害怕它。他強調了「真的」這兩個字。

「我嚇壞了,」我說,「在我這輩子中,我還沒有經驗過那種恐懼。」
「算了吧,」他笑著說,「你沒有那麼恐懼。」
「我向你發誓,」我真心誠意地說,「如果當時我能動,我會跑到天邊去。」他覺得我的話很
好玩,捧腹大笑起來。

「你要我去看那怪物的用意何在,唐望?」他嚴肅下來,凝視著我。

「那就是守護者,」他說,「如果你要「看見」,你必須克服守護者。」
「我要如何克服它,唐望?它也許有一百尺高。」唐望笑得眼淚都流下來。

「你為什麼不聽聽我看見了什麼,以免我們溝通不良?」我說。

「如果這樣做使你高興,好吧,告訴我。」我描述了我記得的一切,但那似乎並沒有改變他
的感覺。

「還是沒什麼新奇的。」他微笑說。

「但是你要我如何去克服那樣的東西?用什麼?」他瀋默了許久,然後說,「你必不是真正
恐懼。你被傷害了,但你並不恐懼。」他靠在一些布袋上,用手枕著腦後。我以為他放棄了這
個話題。

「你要知道,」他突然說,眼睛望著陽臺頂,「每個人都會「看見」守護者。有時候守護者對我
們某些人而言,是高聳入天的巨獸。你很幸運,對你它只有一百尺高。其實它的秘密非常簡
單。」他停頓片刻,哼起一首墨西哥小調。

「另一個世界的守護者是一支蚊子。」他慢慢說,仿佛在衡量他的話所帶來的效果。

「什麼?」
「另一個世界的守護者是一支蚊子。」他重複一次,「昨天你所遭遇的是支蚊子;那支小蚊子
將繼續阻擋你,直到你克服它為止。」有一會兒我不願相信唐望的話,但是回憶了整個過程
後,我必須承認,在某個時候我所看到的是一支蚊子,然後一剎那間發生了某種幻像,於
是我變成在看一支怪物。

「但是一支蚊子怎麼能傷害我,唐望?」我大惑不解地問。
「當它傷害你時,它不是支蚊子。」他說,「它是另一個世界的守護者。也許有一天你會有勇
氣去克服它,但不是現在。現在它是一支高逾百尺,流著口水的怪物。不過談論它是沒有用
的。站在它前方也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所以如果你想要知道更多,就再去尋找守護者。」
兩天之後,在十一月十一日,我再度抽了唐望的藥草。

我請求唐望讓我再抽一次小煙,尋找守護者。我的請求不是一時衝動,而是經過長時間的
考慮。我對守護者的好奇程度遠超過我的恐懼,或失去明晰的不適。

過程是相同的。唐望填滿了煙斗,我抽完後,他清潔煙斗,收藏起來。

這次的效果明顯慢了許多;當我開始感到暈眩時,唐望過來用手扶住我的頭,幫助我朝左
躺下。他要我放鬆雙腿伸直,然後他把我的右手放在我身前胸部的位置,手心朝下,壓著
草席,讓我的身體重量放在手上。我沒有幫助他或阻礙他的安排,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他在
做什麼。

他坐在我前方,告訴我不要去注意任何事物。他說守護者會出現,而我擁有最佳的位置來
「看見」它。他也很輕鬆地告訴我,守護者會帶來痛苦,但有一個辦法可以避免;他說在兩
天前,他覺得我受夠時,便幫助我坐起來。他指著我的右手說,他刻意安排成這個姿勢,
讓我在情況必要時,可以用手推自己坐起來。

當他說完這些話時,我的身體已經十分麻木了。我想要提醒他,我是不可能靠自己坐起來
的,因為我已經失去了肌肉的控制力。我試著說話,但是做不到。他似乎料到我的情況,解
釋說關鍵完全在於意願。他催我回憶在幾年前,我第一次抽小煙時,我曾經摔倒在地上,
但我立刻便站了起來,我所用的力量被他稱為「意願」;我把自己「想得站起來」。他說事實
上那是唯一能站起來的方式。

他的話對我沒有幫助,因為我並不記得幾年前的事。我感到非常絕望,於是閉上眼睛。唐望
抓住我的頭髮,猛力搖晃我的頭,嚴厲命令我不可閉上眼睛。我不僅睜開雙眼,同時做了
一件驚人的事,我說出一句話,「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站起來的。」我嚇了一跳,我的聲音聽
起來異常單調,雖然那是我的聲音,但我完全相信我不可能說出這些話,因為在一分鐘之
前,我根本無法說話。

我望著唐望,他轉過臉發笑。

「我沒有說這些話。」我說。

我再次被自己的聲音嚇到。我非常興奮。在這種情況下說話變成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我要唐
望解釋我的情況,但又發現我說不出任何話。我努力試著表達我的思想,沒有用。於是我放
棄了。而在這同時,我不由自主地說,「是誰在說話,是誰在說話?」這個問題使唐望笑得
翻倒在地上。

顯然我只能說出很簡單的句子,只要我完全知道要說什麼。
「我在說話嗎?我在說話嗎?」我問。

唐望說如果我再這樣胡鬧下去,他就要自己到外面陽臺上躺著,丟下我一個人。

「我沒有胡鬧。」我說。

我是很認真的。我的思想十分清楚,但我的身體卻是麻木的。我感覺不到身體。不像過去有
一次在類似情況下我會感到窒息,這次我覺得很舒適,因為我沒有任何感覺;我無法控制
任何身體部位,但我可以說話。我想到如果我能說話,或許我可以像唐望所講的那樣站起來

「起來。」我用英語說,一眨眼之間我便站了起來。

唐望難以置信地搖搖頭,然後走了出去。

「唐望!」我叫了三次。

他回來了。

「放我躺下。」我說。

「你自己躺下,」他說,「你似乎做得不錯。」我說,「躺下。」突然間房間的景像消失,我什
麼都看不見。一會兒之後,房間和唐望才再度出現在我視線中。我想我一定是面朝下躺在地
上,而唐望抓了我的頭髮,把我的頭抬了起來。

「謝謝你。」我極單調緩慢地說。

「別客氣。」他模仿我的聲音回答,然後又是一陣大笑。

然後他拿起一些樹葉,開始擦拭我的手臂。

「你在做什麼?」我問。

「我在擦拭你。」他用同樣單調的聲音回答。

他的身體充滿了笑意,眼睛閃亮而友善。我真心喜歡唐望,覺得他充滿感情,真誠而幽默。

我無法與他一同笑,但我很希望能夠如此。一陣興奮的感覺包圍了我,於是我大笑起來,
我的笑聲是如此難聽,唐望為之一怔。

「我最好帶你去水池,」他說,「否則你會胡鬧至死。」他扶我站起來,帶我在房間中踱步。漸
漸地我感覺到我的腳,我的腿,最後是我的全身。我的耳朵充滿了一種奇怪的壓力,像是
手腳麻木後的i 礎N業木焙笥臚範哺芯醯酵貜瑰ㄓ O。

唐望迅速把我帶到屋後的水池,衣服也沒脫就把我泡在水中,冷水逐漸降低了壓力與疼痛
最後它們都消失了。

我回到屋內換了衣服,坐下來。我再度感覺到同樣的疏離,想要保持瀋默。但是這次我注意
到,這種狀態不是思想的清楚,也不是注意力的集中,而是一種憂鬱與肉體的疲倦。最後
我睡著了。

十一月十二日,一九六八年

早上唐望與我來到附近山中採集藥草。我們在非常崎嶇的山上走了大約六哩的路。我感到非
常累,就坐下來休息。我開始與唐望談起話來。他說他對我的進展感到滿意。
「現在我知道那時候是我在說話,」我說,「但是當時我可以發誓那是別人的聲音。」
「那當然是你在說話。」他說。

「我怎麼會認不出自己的聲音?」
「那是小煙所造成的。它可以讓人說話而不自覺;也可以讓人飛越數千里距離而不自覺,或
穿牆入壁。小煙能使人脫離肉體,無拘無束,像風一樣。甚至比風還好。風會被石頭或牆或
高山所阻擋。小煙使人如空氣般自由,甚至比空氣還自由。空氣會被封在洞穴中,變得污濁,
但有了小煙的幫助,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擋。」唐望的話使我既嚮往,又懷疑。我感到強烈的
不安,一種無法確定的罪惡感。

「一個人真的能夠做這些事嗎,唐望?」
「你認為呢?你寧願相信你失去理智了,對不對?」他尖銳地說。

「要你去接受這些事是很容易的,要我這麼做則是不可能的。」
「對我也沒有那麼容易。我並不比你佔優勢。要任何人去接受這些事情都是很困難的。」
「但是你很熟悉這一切,唐望。」
「不錯,而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我必須艱苦奮鬥。也許你永遠也不需要像我一樣費力。你有
種奇怪的本能歪打正著。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工夫,才做到你昨天的表現。有某種東西一直
在幫助你,否則沒有任何可能的解釋,來說明你學習力量的順利。以前你與麥斯卡力陀是
如此,現在與小煙也是同樣情況。你應該專心思索你的天賦,把其他疑慮都拋諸腦後。」
「你說起來好象很容易,但不是這樣的。我覺得自己好象被撕裂了。」
「你很快就會恢復正常。不過你沒有好好照顧你的身體。你太胖了。以前我不想多說什麼,每
個人都該為自己負責。你離去了好幾年。但是我說你會回來的,你回來了。同樣的事也發生
在我身上。我曾經放棄了五年之久。」
「你為什麼會想放棄,唐望?」
「與你的理由相同,我不喜歡。」
「你為什麼回來呢?」
「與你回來的理由相同,因為沒有其他的生活方式了。」這番話對我有很大的衝擊,因為我
自己也想,可能沒有其他的生活方式了。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唐望正確地反映了
我的心境。
經過很久的沉默後,我問他,「我昨天作了什麼,唐望?」
「你在你想要的時候站了起來。」
「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做到的。」
「要使這個技巧完美需要時間。重要的是你知道如何去做。」
「但我不知道,這才是問題,我真的不知道。」
「你當然知道。」
「唐望,我向你保證,我發誓 」他不讓我說完就起身離去了。

不久後我們再度談起另一個世界的守護者。

「如果我相信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我說,「那麼守護者便是一支巨大的生物,能
造成難以置信的肉體痛苦;如果我相信人可以靠意願的力量穿越千里,那麼也可以合理的
推論,我可以意願那怪物消失,對不對?」
「不完全對,」他說,「你無法意願守護者消失,但你的意願能阻止它傷害你。當然如果你能
這麼做,一切便都有可能,你可以繞過守護者,而它一點辦法也沒有,就算是瘋狂地飛舞
也不行。」
「我要如何這麼做呢?」
「你已經知道怎麼做了。現在你需要的只是練習。」我告訴他,我們之間的誤解是由於我們知
覺這世界的方式不相同。對我而言,知道怎麼做是指我能夠完全覺察我的行為,並能隨心
所欲地重複。但在目前的情況中,我既無法覺察自己在小煙影響下的行為,也無法保證在
情況需要時能重複我的行為。

唐望好奇地看著我,似乎覺得我的話很有趣。他脫下帽子,搔著額頭,這是他一向假裝困
惑時的姿勢。

「你真是會滔滔不絕地說些無意義的話,對不對?」他笑著說,「我告訴過你,你必須要有
堅定不移的意願,才能成為一個智者。但是你似乎有堅定不移的意願用謎語來把自己弄糊塗
你堅持要解釋一切事物,仿佛這個世界完全是由可以解釋的事務所構成。現在你面對了守
護者,以及用意願來移動身體的問題。你可曾想過這世界只有少許事物能夠用你的方法來
解釋?當我說守護者會阻擋你,並把你打得頭暈眼花,我理解我在說什麼。當我說人可以
用意願來移動,我也理解我的話。我想要一步一步地教你如何移動,但是我發現你已經知
道如何移動了。雖然你說你不知道。」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抗議道。

「你知道,你這個傻瓜。」他嚴厲地說,然後露出微笑,「這使我想起了那個孩子胡力歐,他
被人放上了一台收割機,雖然他從未駕駛過收割機,但是他開了就跑。」
「我知道你的意思,唐望,但是我仍然覺得我無法重複我的行為,因為我不知道我做了什
麼。」
「一個虛假的巫士會用連他自己都不確定的方式來解釋世上一切事物,」他說,「於是一切
都是魔術。但是你也沒有好到哪里去。你也想用你的方式來解釋世上一切事物,而你也不確
定你的解釋。」

8
唐望突然問我是否打算在週末回家,我說我打算在週一早上離去。我們坐在陽臺下,時間
是週六中午,一月十八日,一九六九年。我們剛結束附近山中的一次漫遊,正在休息。唐望
站起來走進屋中。一會兒後他叫我進去。他坐在房間中央,我的草席放在他對面。他示意我
坐下來,一言不發地拿出了他的煙斗,填滿藥草,然後點燃。他甚至已經準備了一個裝著
火紅木炭的泥盤。

他沒有問我是否願意,只是把煙斗交給我,叫我開始抽。我毫不猶疑。唐望顯然猜到了我的
心情;我對守護者的好奇一定十分明顯,我不需要任何誘勸,急切地抽完整個煙斗。

之後的反應與前幾次相同。唐望的作法也大致相同。不過這次他沒有幫助我,只是要我用右
手撐著身體,朝左側躺在草席上。他建議我手握拳頭,比較好出力。

我照做著,覺得握拳是比手掌撐地舒服。我並不疲倦,只是感覺十分溫暖。一會兒之後,我
失去了所有的感覺。

唐望側身躺下麵對我。他的右手肘靠著地,像枕頭般壓在頭下。一切都十分平靜,我的身體
已經失去所有皮膚的感覺,我覺得很舒服。

「感覺真好。」我說。

唐望立刻站起來。

「你可別再胡鬧,」他嚴厲地說,「不要說話。你會把所有能量都浪費在言語上,然後守護者
就會把你壓扁,就像你壓扁一支蚊子。」他一定是覺得他的比喻很有趣,因為他開始發笑。
但是他立刻就停止了。

「不要說話,求求你不要說話。」他的表情很嚴肅。

「我什麼都不想說。」我說,而我真的不想說這句話。

唐望站起來,我看見他走到房子後面。一會兒之後,我注意到一支蚊子停在我的草席上,
這使我充滿了從未體驗過的焦慮。這是一種興奮,憂鬱與恐懼的混合。我很清楚有某種變化
就要發生在我眼前;一支守護著其他世界的蚊子,這個想法實在是荒謬,我想要放聲大笑
但我知道我的興奮會使我分神,使我錯過了我所等待的轉換過程。在我前一次尋找守護者
的嘗試中,我先是用左眼觀看那支蚊子,然後我就感覺我站了起來,用雙眼觀看它,但是
我沒有注意到其中的轉換是如何發生的。

我看見那支蚊子在我面前的草席上盤旋,我知道我正用雙眼看它。它越飛越近。在某個時刻
我無法再用雙眼去看它,於是我轉用靠近地面的左眼去看它。在我轉換視線的那一剎那,
我也同時感覺我仿佛站了起來,正望著一支難以想像的巨大生物。它黑的發亮,表面佈滿
了一叢叢黑而長的硬毛,像是從某種光滑閃亮的鱗片下面長出來的。它的身體笨重,渾圓
巨大。
翅膀與身體比起來顯得寬而短。它有兩支大而亮的眼睛,以及一根長鼻子。這次它看起來像
一支鱷魚。它似乎有長耳朵,或長角,口裏滴著唾液。

我強迫自己盯著它,然後我發現我無法像平常觀看事物一樣地觀看它。看著守護者的身體
我產生一個奇怪的念頭,我覺得它的每一部份都是活的。就像人類的眼睛是活的。這時我才
首次悟到,對我而言,眼睛是人類唯一能顯示生命跡像的部位。相對的,守護者仿佛全身
都是眼睛。

我覺得這是個了不起的發現,在這次經驗之前,我曾經揣測著把一支蚊子看成巨獸的變形
原因。當時我認為「透過顯微鏡來看昆蟲」是個很好的比喻。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顯然觀看
守護者要比觀看放大鏡中的昆蟲來得更為複雜。

守護者開始在我前方盤旋。然後它停下來。我覺得它在注視我。這時我注意到它沒有一點聲音
守護者的飛舞是無聲的。令人畏懼的是它的外表;它那雙突出的大眼睛;流著唾液的大嘴
邪惡的毛;以及最恐怖的,它的巨大。我仔細觀察它如何振動翅膀而不發出聲音。我看著它
在地上滑行,像個巨大的溜冰選手。

目擊著面前這個惡夢般的生物,我竟然感到興奮。我真心相信我已經發現了克服它的秘密。

我把守護者想像成投射在銀幕上的無聲影像;它無法傷害我;它只是看起來嚇人罷了。

守護者站立不動,面對著我。突然間它拍動翅膀,轉過身體。它的背看起來像是多彩的盔甲;
閃爍耀眼,但色調使人感到噁心,那是我不喜歡的顏色。守護者背對著我一會兒,然後拍
動翅膀,滑行消失蹤影。

我面臨了一個奇怪的困境。我真心相信我已經克服了它,把它想成只是一幅可怕的畫面。也
許因為唐望堅持說我懂得比我以為要多,使我有這種信心。不論如何,我覺得我克服了守
護者,前面的道路已經沒有阻礙了。但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前進。唐望沒有告訴我接下來要做
什麼。我想要轉身看看後面,但我無法移動。不過我可以清楚看見前面一百八十度的範圍。
我所看見的是一個朦矓,淡黃色的地平線;看起來霧氣很重。視線所及一切都籠罩在一層
淡黃色中。我似乎是在一個充滿了硫磺氣的高原上。

突然間守護者從地平線上的一點出現。它繞了一個大圈子,然後才停在我面前。它張開嘴,
像個巨大的洞穴,裏面沒有牙齒。它振動翅膀一會兒,然後朝我沖來。它像支公牛般撞上來,
巨大的翅膀撲打著我的眼睛。我痛苦地尖叫,然後我一飛沖天,或者是我使自己彈了起來
飛越過守護者,飛越過那昏黃的高原,進入另外一個世界,人類的世界。我發現自己站在
唐望的房間中央。

一月十九日,一九六九年

「我真的以為我克服了守護者。」我對唐望說。
「別開玩笑了。」他說。

從前一天起,唐望就沒有對我說過一個字,而我並不在意。我正陶醉在某種的幻想中,覺
得我只要努力去看事物,就能夠「看見」
。但是我沒有看見任何異常的景像。不過沒有談話倒
是使我非常輕鬆。

唐望要我報告整個經驗。他特別感興趣的是我在守護者背上看到的色彩。唐望歎了口氣,似
乎很關切。

「你很幸運,那顏色是在守護者的背上,」他表情凝重地說,「如果是在身體前面,或更糟
的,在守護者的頭上,你現在就已經死了。你一定不可再去嘗試「看見」守護者了。跨越那片
平原並不適合你的本性;但我曾經相信你可以跨越它。現在我們不用再多談了。它只是許多
路中的一條路罷了。」我從唐望的語調中聽出一種不熟悉的沉重。

「如果我試著再去「看見」守護者,會發生什麼事?」
「守護者會把你帶走,」他說,「它會用嘴銜起你,帶你進入那片平原中,把你永遠丟在那裏
顯然守護者知道那平原不適合你,所以警告你不要靠近。」
「你想守護者怎麼會知道這個呢?」唐望給我一陣很長的凝視。他試著說話,但又放棄了,
似乎找不到適合的字眼。

「我總是會被你的問題所騙,」他微笑說,「當你問這個問題時,你並沒有真正好好想過,
對不對?」我抗議說我真的很奇怪守護者會知道我的本性。

唐望眼中帶著奇異的光芒,說,「而你根本沒有機會把你的本性告訴守護者,對不對?」他
的語氣既嚴肅又滑稽,我們都笑了起來。一會兒之後,他說守護者身為那個世界的護衛,
與巫士共用許多秘密。

「那是巫士學習「看見」的一條途徑,」他說,「但那不是你的途徑,所以沒有必要多談了。」

「抽小煙是「看見」守護者的唯一方法嗎?」我問。

「不。你也可以不用它而「看見」守護者。許多人這麼做過。我比較喜歡小煙,因為它比較有效,
而且比較沒有危險。如果你想要不靠小煙而「看見」守護者,你很可能無法閃避它的攻擊。以
你為例,顯然守護者轉身背對你是要警告你,讓你看見與你敵對的顏色。然後它離開了。但
是當它回來時,你還在那裏,於是它就攻擊你。不過你已經有所準備,閃了開來。

小煙提供了你需要的保護。如果你不用小煙而進入那世界,你將無法閃開守護者的攻擊。」
「為什麼不能呢?」
「你的動作會太緩慢。要在那個世界中生還,你必須迅如閃電。我不應該離開房間,那是我
的錯誤。但我不要你跟我再說話。你真是個大嘴巴,連不想說話時都會說話。如果我留在房
間裏,我會抬起你的頭。後來你靠自己的力量跳了出來,這樣更好。不過我寧願不冒這種危
險。守護者可不是能讓你鬧著玩的。」
9

三個月來,唐望刻意避免談起守護者。在這期間,我拜訪了他四次;每次他都要我幫他跑
腿辦事,等我辦好後,他就要我回家。

在四月二十四日,一九六八年,我第四次到他家時,我終於質問了他。當時我們剛好吃完
晚餐,坐在他的土爐旁邊。我告訴他,他對我有始無終;我已準備開始學習,但是他卻不
要我在他身邊。我費了極大努力才克服我對幻覺性植物的厭惡,而且就像他所說的,我已
經感覺沒有時間可浪費了。

唐望耐心聆聽我的抱怨。

「你現在太衰弱了,」他說,「你在應該等待時卻急躁起來,而在該行動時卻會遲疑。你想得
太多了。現在你想已經沒有時間了。不久前你卻想不要再用任何藥草。你的生活實在太散漫
了;你還不夠緊密地足以再使用小煙。我必須為你負責,我不希望你死得像個該死的笨
蛋。」我覺得十分難為情。

「我能做什麼呢,唐望?我很沒有耐心。」
「生活得像個戰士!我已經告訴過你,戰士為自己的行動負責,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行動。

你卻把思慮放在行動中。這是錯誤的。你對守護者的失敗,是因為你的思考。」
「我是怎麼失敗的,唐望?」
「你思考一切事物。你思考守護者,所以你無法克服它。

「首先你必須生活的像個戰士,我想你非常理解這個道理。」我想為自己辯護,但是他做手
勢要我保持安靜。

「你的生活已經相當緊密,」他繼續說,「事實上,你的生活要比哲那羅的兩個門徒,奈士
特與帕布力圖還要緊密,可是他們能「看見」,而你不能。你的生活也比艾力高要緊密,但
他很可能會比你早學會「看見」。這使我感到困惑。甚至連哲那羅也搞不懂。你忠實地遵守了
我要你去做的一切,我的恩人在開始時教導我的一切,我都教給你了。規則是正確的,步
驟也沒有改變,你已經做了一切,可是你無法「看見」。對於那些『看見者』而言,譬如哲那
羅,你似乎能「看見」。我也相信過你,結果我被騙了。你總是會做出一些蠢事,像個不會
「看見」的人。當然這是完全適合你的。」唐望的話使我非常沮喪。我不知道為什麼,幾乎要流
下眼淚。我開始談起我的童年,一股自卑的情緒吞噬了我。唐望瞪了我一眼,然後看別的地
方。那真是具有穿透力的一眼。我感覺他用眼睛抓住了我,我的腹部中央產生一種奇怪的搔
癢與興奮,一種愉快的焦慮,像是有兩根手指在溫柔地掐捏我。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腹
部,它變得溫暖起來。我無法繼續有條理地說話,呢喃一陣後便安靜了下來。

「也許是那項承諾。」唐望停頓許久後說。

「什麼?」
「你曾經做過的一項承諾,很久以前。」
「什麼承諾?」
「也許你能告訴我。你記得它吧?」
「我不記得什麼承諾。」
「你曾經做過一項很重要的承諾。我想也許是你的承諾使你無法「看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你曾經做過的一項承諾!你一定記得。」
「如果你知道那項承諾,為什麼不由你來告訴我,唐望?」
「不行,那樣做沒有一點益處。」
「那是一項我對自己做的承諾嗎?」有一會兒我以為他是指我放棄門徒訓練的決定。

「不是。那件事發生在很久以前。」我笑了起來,因為我確信唐望是在與我玩遊戲。我想要惡
作劇。有機會能愚弄唐望,讓我感到十分興奮。我相信他對這個所謂的承諾知道的比我還少。
我相信他只是在瞎打誤撞,隨機應變而已。我很高興能整整他。

「是不是我對我爺爺做出的什麼承諾?」
「不是。」他說,雙眼閃爍,「也不是你對你的小奶奶做出的承諾。」他的「奶奶」的怪腔怪調
使我大笑起來。我想唐望在對我設下某種陷阱,但我願意陪他玩到底。我開始一個個列舉出
所有我可能會做出重要承諾的對像,他否定了每一個。然後他把話題帶到了我的童年。

「你的童年為何如此悲哀?」他表情嚴肅地問。

我告訴他,我的童年不是完全悲哀,也許只是有點艱苦。

「每個人都會感覺如此,」他凝視著我說,「我自己小時候也是非常不快樂與恐懼。身為一個
印地安人是艱苦的,非常艱苦。但是那時候的回憶現在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除了感覺艱
苦之外。不過在我學會「看見」之前,我就已經停止去思索我生命中的艱苦了。」
「我也不會去思索我的童年。」我說。

「那麼為什麼童年會使你悲哀?你為什麼會想要哭泣?」
「我不知道。也許當我回想自己是個小孩時,我感到自憐,同時為所有人感到可憐。我覺得
無助而悲傷。」他再次凝視我,於是我的腹部又感覺到兩根手指的掐捏。我移開了視線,然
後再轉回來看他。他正凝視著遠方,雙眼朦矓。

「那是你童年時的一項承諾。」他瀋默一會後說。

「我承諾了什麼?」他沒有回答,只是閉上眼睛。我不自主地偷笑。我知道他在暗中摸索,但
是我已經失去了一些想愚弄他的興趣了。

「我是個瘦弱的孩子,」他說下去,「我永遠充滿著恐懼。」
「我也是。」我說。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當墨西哥士兵殺死我母親時,我所面臨的恐懼與悲哀,」他輕聲說,
仿佛回憶仍然是痛苦的。
「她是個貧苦而卑微的印地安人。也許她的生命就此結束是比較好些
我想要與她一起死,因為我只是個孩子。但是士兵抓住我,毆打我,我抓著我母親的身體
不放,他們就用馬鞭抽打我的手,把我的手指骨頭都打斷了。我沒有感覺痛苦,但我也抓
不住我的母親了。於是他們把我拖走。」他停止說話,眼睛仍然閉著,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一
絲顫抖。深沉的悲哀侵襲了我。我自己童年時的景像開始浮現在我腦海。

「你當時多大,唐望?」我問,只是想緩和我的悲哀。

「也許七歲。那時正是亞基大戰的時候。墨西哥士兵毫無預警地出現。我的母親正在煮東西。
她是個無助的女子。他們毫無理由地殺了她。她如此死去其實沒有什麼差別,但對我卻很重
要。我無法告訴自己為什麼。我以為他們也殺了我父親。但是他們沒有。他受了重傷。之後他
們把我們像牛羊一樣關進火車中。我們像畜生般被關在黑暗中好幾天。他們不時會丟進一些
食物,讓我們不至於餓死。

「我父親因為傷重而死在火車車廂中。他後來發高燒而變得神智不清,一直不停告訴我要活
下去,直到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後來有人照顧我,給我食物。一個老醫療女治好了我的斷指骨。所以你知道,我活了下來。
生命對我既不是好,也不是壞。生命就是艱苦。對於一個孩子,這就是一種恐懼。」我們許久
沒有再說話,也許有一個小時之久,我們沉浸於沉默中。我的感覺十分令我困惑。

我覺得沮喪,但又不知道原因。我感到遺憾,而不久前我還想捉弄唐望。他的坦白陳述突然
改變了一切。他的故事單純直接,對我造成強烈的情緒變化。我一向對於孩童遭遇痛苦十分
敏感。我對唐望的同情馬上變成了對自己的嫌惡。我竟然還寫著筆記,仿佛唐望的生命只是
一項臨床研究。就在我幾乎要撕掉我的筆記時,唐望用腳輕碰我的身體。他說他「看見」我的
周圍有一層暴力的光芒,問我是否準備要揍他。他的玩笑適時帶來了鬆弛。他說我很習慣突
發的暴力行為,但我不是真正邪惡,大多數時候,我的暴力是發在自己身上。

「你說得不錯,唐望。」我說。

「當然。」他笑著說。

他催我去談我的童年。我開始告訴他我那充滿恐懼與孤獨的歲月,向他描述著我試圖保持
自己精神所做的努力。他對於我「保持精神」的形容感到很好笑。

我說了許久。他嚴肅地傾聽。然後在某個時候,他的眼睛再度「掐捏」住我,使我停止說話。
一會兒後他說,從來沒有人真正羞辱過我,因此我不是真正的惡毒。

「你還沒有遭受挫敗。」他說。

他重複這句話四、五次,我不得不問他用意為何。他解釋說,遭受挫敗是人生中無可避免的
情況。人不是勝利就是失敗,而根據情況,人們便成為壓迫者或受害者。在尚未「看見」之前,
這兩種狀態會大行其道;而「看見」會打破勝利或失敗或受苦的幻像。他又說我應該趁我是
勝利時去學會「看見」,這樣就可以避免羞辱的回憶。
我抗議說我不是勝利的,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事情上成功過,而我的生命是一大失敗。
他大笑著把帽子丟到地上。

「如果你的生命是一大失敗,你就踩我的帽子。」他開玩笑激我。

我真誠地爭論著。唐望變得嚴肅。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他說我把不成失敗的理由當成了生
命上的失敗。然後他非常快速而出乎意料之外地捧住我的頭,雙手壓住我的太陽穴。他的眼
神銳利地穿透進入我的眼睛。我驚恐地倒抽了一口氣。他放開了我,朝後靠在牆上,眼睛仍
然緊盯著我。他的整個動作是如此迅速,當他放鬆靠回牆壁時,我仍然在倒抽那口氣。我感
到暈眩不適。

「我「看見」一個小男孩在哭泣。」唐望停頓許久後說。

他重複了好幾遍,似乎覺得我不明白他的話。我以為他是說我是一個哭泣的小孩,所以我
沒有十分留意他的話。

「喂!」他叫道,要求我的注意。「我「看見」一個小男孩在哭泣。」我問他那個小男孩是否就
是我。他說不是。然後我問他那是否是我生命中的畫面,還是他自己的回憶。他沒有回答。

「我「看見」了一個小男孩。」他繼續說,「他一直不停在哭。」
「我認識這個小男孩嗎?」我問。

「是的。」
「他是我的小孩嗎?」
「不是。」
「他現在正在哭嗎?」
「他現在正在哭。」他肯定地說。

我想唐望是看到了我所認識的某個小孩,而他正在哭。我念出了所有我認識的小孩名字,
但他說那些孩子與我的承諾無關,而正在哭的這個孩子與我的承諾有很重要的關係。

唐望的話似乎前後矛盾。他先是說我在童年時對某人做下了某種承諾,而現在那個正在哭
的孩子與我的承諾很有關係。我說他的話沒有道理。他平靜地重複說他「看見」了一個小男孩
在哭泣,而那個小男孩受到了傷害。

我努力想要理解他的話,但是我無法找到任何可用的參考。

「我放棄了,」我說,「因為我不記得對任何人做過重要的承諾,更別說對一個小男孩。」他
又眯起眼,說那個正在哭的小孩是我童年時的一個同伴。

「他是我童年時的同伴,而現在正在哭?」我問。

「他是個正在哭的小孩。」他堅持道。
「你明白你所說的話嗎,唐望?」
「我明白。」
「你的話毫無道理。他怎麼可能還是個小孩,如果他在我童年時就是個小孩了?」
「他是個小孩,而他正在哭。」他頑固地說。

「解釋給我聽,唐望。」
「不,你必須解釋給我聽。」我絞盡腦汁也弄不懂他的意思。

「他在哭泣!他在哭泣!」唐望繼續以催眠般的音調說道,「現在他正擁抱著你,他受到了
傷害!他受到了傷害!他在看你。你感覺不到他的眼光嗎?他正跪下來抱著你。他比你要年
輕。他朝你跑來,但是他的手臂斷了。你感覺到他的手臂嗎?那個小男孩有個像鈕扣的鼻子。
不錯!那是個鈕扣鼻。」我的耳朵開始作響,唐望房間的景像開始消失。「鈕扣鼻」這個名字
帶我回到了我遺忘的童年。我認識一個鈕扣鼻男孩!唐望成功地侵入了我生命中最晦暗的
角落。這時我知道他所指的承諾是什麼了。我感到既興奮,又絕望,還有對唐望卓越手法的
敬畏。天曉得,他是怎麼知道我童年的這個鈕扣鼻男孩?唐望所帶引出的這個回憶使我非
常激動。我回到了八歲的童年。我的母親在兩年前離開了我們。我在我母親姊妹家中輪流居
住,度過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段時光。我的嬸嬸們承擔起繼母的責任,每個都會輪流照顧我
幾個月。她們都有一個大家庭。不管她們如何保護我,我有二十二個表兄弟姊妹們必須應付。
他們的殘酷有時候到了怪異的程度。我覺得我四周都是敵人。在這段痛苦的歲月中,我陷入
了一場絕望而卑劣的戰爭。

最後,借著我至今仍然不清楚的方法,我成功地打敗了我所有的表兄弟姊妹。我的確是個
勝利者。我沒有任何競爭對手了。但是我自己並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停止我的戰爭,
於是它便自然地延伸到學校。

我所上的鄉村學校是混合編班的,一年級與三年級的學生只是由桌子分隔開來。我在班上
認識一個扁鼻子的男孩,大家給他「鈕扣鼻」的綽號。他是一年級。我時常捉弄他,但不是有
意如此,而他似乎喜歡我,並不在意我對他的態度。他總是跟著我。當我做出了使校長都頭
痛的惡作劇時,他也會幫我保密。不過我仍然時常整他。有一天,我推翻了一個笨重的黑板
架,壓倒在他身上。他所坐的桌子吸收了一些衝力,但是仍然壓斷了他的鎖骨。他倒在地上。
我扶他站起來,看到他眼中的痛苦與恐懼,而他只是看著我,抓著我不放。他的痛苦與扭
曲的手臂,是我無法承受的景像。我與我的親戚戰鬥了好幾年,得到了勝利。我消滅了我的
敵人。直到那時候,我一直覺得強壯而優越。但是鈕扣鼻男孩的哭泣毀滅了我的勝利。從那
時候開始,我放棄了戰鬥。我做下承諾,再也不求取勝利。我以為他的手臂會被切掉,於是
我承諾如果那小男孩能痊癒,我將永遠不追求勝利。我為他放棄了我的勝利。這就是當時我
所能理解的。

唐望打開了我生命中一處潰爛的傷口。我覺得暈眩與震驚,陷入深深的悲哀中。我感覺到我
的作為所帶來的沉重壓力。回憶起那個名叫荷昆(Joaquin)的鈕扣鼻男孩使我啜泣。我對
唐望訴說我的悲哀,那個小荷昆一無所有,甚至沒有錢去看醫生,結果他的手臂無法適當
地痊癒。而我所能給的只是我幼稚的勝利。我感到極為羞愧。

「安心吧,你這支傻鳥,」唐望不容置疑地說,「你已經給得夠多了。你的勝利曾經非常強大,
而且是屬於你的。你給得更多了。現在你必須要改變你的承諾。」
「我要如何改變它?只要我說了就可以嗎?」
「像那樣的承諾是無法說變就變的。也許很快你就會知道如何去改變它。也許那時候你就可
以「看見」。」
「你能給我一些建議嗎,唐望?」
「你必須耐心等待,知道你在等待,而且知道你在等待什麼。這就是戰士的作法。如果你要
遵守你的承諾,那麼你就必須覺察到你在遵守它。那麼有一天時候會到,你的等待會結束
你就不需要再遵守你的承諾了。對於那個小男孩的生命,你已經無法再做什麼了,只有他
自己才能消除掉你的行為對他的影響。」
「他怎麼能夠呢?」
「他要學習把他的欲望降至空無。只要他把自己想成是個受害者,他的生命便會是地獄。而
只要你也這麼想,你的承諾便會繼續有效。使我們不快樂的是我們的欲望。如果我們能把欲
望降至空無,那麼最微小的事物都會成為真正的恩賜。安心吧,你已經送給小荷昆很好的
禮物了。貧窮或欲求都只是思想,憎恨、饑餓或痛苦也不過如此而已。」
「我實在無法接受這個說法,唐望,饑餓與痛苦怎麼可能只是思想?」
「現在它們對我只是思想而已。那就是我所知道的。我已經能夠如此。我們僅有這種力量能用
來對抗生命中的種種壓力。若是沒有這種力量,我們便是灰燼,風中之塵。」
「我毫不懷疑你已經做到了,唐望。但是像我或小荷昆這樣的凡夫俗子,我們要如何做
呢?」
「抵抗生命的壓力,是我們個別獨自的決定。我告訴過你無數次,只有戰士才能倖存。一個
戰士知道他在等待,以及他在等待什麼。當他等待時,他什麼都不渴望,於是任何微小的
贈予都超過了他所能接受的程度。如果他要食物,他會想個辦法,因為他不饑餓;如果他
的身體受到傷害,他會設法阻止,因為他不痛苦。讓自己饑餓或痛苦,便是放棄了自己,
不再是個戰士;於是饑餓與痛苦的力量就會摧毀他。」我想要繼續爭辯下去,但我停止了。
因為我明白我只是想借著爭論來建立自我防衛,不去面對唐望的驚人作法。他是如此強烈
地觸動了我的內在。他怎麼知道的?我想也許是我在某次深瀋的非尋常知覺狀態中說出了
鈕扣鼻男孩的故事。我不記得我告訴過他,但是在那種狀態下,忘記事情是情有可原的。

「你怎麼知道我的承諾,唐望?」
「我「看見」了它。」
「你是在我吃麥斯卡力陀時「看見」的,還是當我抽小煙時?」
「我是現在「看見」的,今天。」
「你「看見」了整個事件嗎?」
「你又來了。我告訴過你,要談論「看見」像什麼是毫無用處的。它什麼都不是。」我沒有再追
問下去。在情緒上,我相信了他的話。

「我也曾經做過一項承諾。」唐望突然說。

他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我答應我父親,我將要毀滅殺他的人。我帶著這項承諾許多年。現在這項承諾已經改變了。
我不再想要毀滅任何人了。我不恨墨西哥人。我不恨任何人。我明白萬物殊途同歸。所有的道
路都是平等的。壓迫者與受害者將會在終點相遇,唯一真正重要的是,生命對於兩者而言
都是同樣的短暫。今天我感到悲哀,不是因為我的父母親如此死去;我感覺悲哀是因為他
們是印地安。他們活得像印地安,死得像印地安,而從未有機會明白,更重要的,他們是
人。」

10

我在一九六九年五月三十日回去拜訪唐望,開門見山地告訴他,我要再嘗試一次學習「看
見」
。他不同意地搖搖頭,笑了笑。我表示抗議。他說我必須要有耐心,而目前時機不適合。

但我頑固地堅持說我準備好了。

他似乎並不介意我的嘮叨請求,不過他試著改變話題。我不肯放棄,要他建議我如何去做
才能克服我的缺乏耐心。

「你必須行動如戰士。」他說。

「怎麼做呢?」
「一個人學習以行動來成為戰士,而不是以言語。」
「你說戰士會思考他的死亡。我無時無刻不這麼做。顯然這並不夠。」他似乎突然感到不耐,
嘴咂咂作響。我說我並不想惹他生氣,如果他不希望我待在他那裏,我可以回洛杉磯。唐望
輕拍我的背,說他從未對我感到生氣;他只是以為我理解身為戰士的意義。

「我要如何才能活得像戰士?」我問。

他脫下帽子抓抓頭,凝視著我,然後露出微笑。

「你喜歡把一切都解釋得很清楚,對不對?」
「我的心智要這樣才能工作。」
「並不一定要如此。」
「我不知道如何改變。這就是為什麼我要你告訴我,到底要做什麼才能活得像戰士;如果我
知道,我就能夠自己去做。」他必然覺得我的話很好笑。他笑著拍我的背。

我覺得他隨時都可能打發我回家,所以我趕緊坐上我的草席,開始對他提出更多的問題。
我想要知道為什麼我必須等待。

他解釋說,我還沒有從上次與守護者的戰鬥中完全復原,如果我慌張地嘗試「看見」,我很
可能會再次面對守護者,就算我不想去面對它。唐望向我保證,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能
生還。

「你必須完全忘掉守護者,才能再開始學習「看見」。」他說。

「怎麼可能忘掉守護著呢?」
「戰士必須用他的意願與耐心來忘懷。事實上,一個戰士只擁有他的意願與耐心,藉此他創
造出一切。」
「但我不是個戰士。」
「你已經開始學習巫士的行徑,你沒有時間後退或後悔了。你只有時間活得像個戰士,為耐
心與意願而奮鬥,不管你喜不喜歡。」
「戰士要如何為耐心與意願而奮鬥呢?」唐望想了很久才回答。

「我想這是無法談論的,」他終於說,「尤其是意願。意願非常特殊,它會神秘地發生。沒有
方法能說明如何使用它,但是使用意願的結果是非常的驚人。也許一個人首先要做的事,
是明白意願可以被開發。戰士知道這個道理,於是他等待著意願。你的錯誤是,你不知道你
正在等待你的意願。

「我的恩人告訴我,戰士知道他在等待,也知道他在等待什麼。至於你,你知道你在等待。

你來我這裏好幾年了。但是你不知道你在等待什麼。要一個普通人知道他在等待什麼,是非
常困難,幾乎不可能的事。但是戰士會毫無疑問;他知道他在等待他的意願。」
「意願到底是什麼?是不是決心,就像你的孫子路西歐決心要買一輛摩托車?」
「不,」唐望輕聲笑道,「那不是意願。路西歐只是在放縱。意願是一種非常清晰,具有力量
的事物,能夠引導我們的行為。譬如說,在毫無勝算的情況下,靠著意願便足以使人贏得
一場戰爭。」
「那麼意願就是我們所謂的勇氣。」我說。

「不是,勇氣是不同的東西。具有勇氣的人是有責任的人,高貴的人,被崇拜者所包圍敬仰
著;但是有勇氣的人很少擁有意願。通常他們是大膽的人,擅長從事危險的日常行為;在
大多數時候,有勇氣的人也是充滿恐懼的人,害怕的人。而相對的,意願則與超乎日常行
為的驚人事蹟有關。」
「意願是否就是自我控制?」我問。

「你可以稱它為某種控制。」
「你是否認為我可以借著否定自己來鍛鏈我的意願?」
「譬如否定發問?」他插嘴道。

他的語氣充滿了惡作劇的意味,我不由得停止寫字,抬頭望著他。我們都笑了。

「不能。」他說,「自我否定是一種放縱。我不鼓勵任何這一類的事。這就是為什麼我讓你問任
何你想問的。如果我叫你停止發問,你可能會扭曲你的意願來達成我的要求。自我否定的放
縱是最糟糕的;它使我們相信我們在做偉大的事,而事實上我們只是被禁錮於自我之中。
停止發問不是我所謂的意願。意願是一種力量。既然它是一種力量,它就必須被控制,被整
頓,而那需要花時間。我理解這個道理,所以我對你有耐心。當我是你的年紀時,我像你一
樣衝動。但是我改變了。即使在放縱下,我們的意願仍能發生作用。例如說,你的意願已經
一點一點打開了你的縫隙。」
「你說的是什麼縫隙?」
「我們都有一個縫隙;就像嬰兒頭頂上的柔軟處,隨著年齡而關閉。但是這個縫隙卻隨著意
願的發展而打開。」
「它像什麼?用來做什麼的?」
「它是一處開口,容許意願射出來,像射箭一樣。」
「那麼意願是種物體嗎?或者像物體?」
「不是。我只是為了使你理解才這麼說。巫士所謂的意願是一種隱藏於內在的力量。它不是思
想,或物體,也不是欲望。停止發問不是意願,因為那需要思想與欲望。當你的思想承認你
已經失敗時,意願便能使你成功。意願使你不受到傷害。意願能讓巫士穿牆越壁,上天入地,
只要他願意。」我不想再問了。我感到疲倦,同時有點緊張。我怕唐望隨時會趕我走,這個想
法使我困擾。

「讓我們上山走走。」他突然說,站起來。

在路上他又開始談起意願,同時取笑我無法寫筆記的氣餒模樣。

他把意願描述為一種連接人與世界的力量。他很仔細地說明,世界是由我們所選擇的知覺
方式而決定的,唐望強調「知覺這世界」是一種特殊的認知過程,由我們的感官與意願來達
成。

我問他,意願是不是第六感。他說意願比較像是我們與所知覺世界之間的一種關係。

我建議我們暫停片刻,好讓我寫筆記。他笑著繼續前進。

當天晚上他沒有叫我回家,第二天吃過早餐後,他自己又提起了意願。

「你所謂的意願,是一種強烈的性格與氣質,」他說,「而巫士的意願是一種發自於內在,
與外界連接的力量。它從肚子這裏發出來。就在這裏,明亮纖維的位置。」他摸摸他的肚臍。

「我說它從這裏出來,因為我們能感覺到它。」
「你為什麼稱它為意願?」
「我沒有給它任何稱呼。我的恩人稱呼它為意願,其他的智者也稱它為意願。」
「昨天你說我們可以用感官與意願來知覺世界,這怎麼可能呢?」
「普通人能用他的手,或眼睛,或耳朵來『抓取』世界上的事物。而一個巫士能用他的鼻子,
或舌頭,或意願來抓取事物,尤其是他的意願。我無法描述那是怎麼做到的,但是譬如說
你自己也無法描述你是如何聽見事物的,只是剛好我也能聽見事物,所以我們能談論我們
所聽見的,而不是我們如何聽見的。巫士用意願來知覺世界,但是這種知覺不像聽覺。當我
們看見或聽見世界時,我們覺得世界就在那裏,它是真實的。當我們用意願來知覺世界時
我們會發現世界並不是『在那裏』,或如我們所以為的那般『真實』。」
「意願是「看見」嗎?」
「不,意願是一種力量,「看見」不是力量,而是一種理解事物的方法。一個巫士也許會有很
強的意願,但卻無法「看見」。這表示只有智者能夠使用他的感官,他的意願,與他的「看
見」來知覺世界。」我告訴他,對於要使用意願來忘卻守護者,我比以前還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番話與我的困惑似乎使他很高興。

「我告訴過你,當你說話時,只會使自己更為困惑。」他笑著說,「但是至少現在你知道你在
等待你的意願。你仍然不理解它是什麼,或它是如何發生的。所以現在你要注意你的一切行
動。能夠幫助你發展意願的行動,就隱藏在所有微不足道的一舉一動中。」一整個上午唐望
都不在;下午時他帶著一袋幹植物回來。他點頭示意我去幫他。我們完全沉默地工作了幾個
小時,整理那些植物。之後我們坐著休息。他對我露出和藹的微笑。
我很嚴肅地告訴他,我已經復習了我的筆記,但我仍不理解要怎麼樣才能成為一個戰士,
以及所謂意願的觀念。

「意願不是一種觀念。」他說。

這是他一整天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很長的一段停頓後,他繼續說,「我們是不同的,你和我,我們的性格不相似。你的本性比
我來得暴力。當我是你這個年紀時,我不是暴力,而是陰險。你剛好相反。我的恩人也是如此
他可以成為你完美的老師。他是個偉大的巫士,但是他不能「看見」,不能像我或哲那羅那
樣的「看見」
。我靠「看見」來引導我的生命,幫助我理解這個世界。相對的,我的恩人必須生
活如戰士才行。如果一個人能「看見」,他就不需要活得像戰士,或像任何其他事物。因為他
可以「看見」事物的本質,他便如是地生活。考慮過你的個性後,我可以說你也許永遠學不
會「看見」,在這種情況下,你就必須一輩子活得像戰士一樣。

「我的恩人說,當一個人踏上了巫術的道路後,他會逐漸發覺,日常生活已被永遠拋在身
後;而知識的確是一件令人畏懼的事物;日常世界的手段已不再能保護他;他必須要採取
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才能夠倖存。在這時候,他應該做的第一件事,是希望成為一個戰士。
這是一個重要的步驟與決定。知識令人畏懼的本質使人毫無選擇,只能成為戰士。

「當知識成為令人畏懼的事物時,他也同時明白,死亡是緊緊跟隨在他左右的永恆伴侶。所
有變成力量的知識,都是以死亡為其核心。死亡的觸角無遠弗屆,凡是被死亡觸及的,都
會變成力量。

「一個追隨巫術道路的人,會時時面對迫在眉睫的終結。無可避免的,他會敏銳地覺察他的
死亡。若是缺少對死亡的覺察,他便只是一個從事普通行為的普通人。他會缺乏必要的精力
與專注,來將他在世的平凡時光轉化為神奇的力量。

「因此要成為戰士,最重要的,也是最合理的,一個人首先必須敏銳覺察到自己的死亡。但
是專注於死亡會使我們變得自我中心,這樣會造成衰弱,因此成為戰士的第二件事,是做
到超然,使迫在眉睫的死亡不會成為執迷,而是一種漠不關心的冷淡。」唐望停止說話看著
我。他似乎在等我表示意見。

「你理解嗎?」他問。

我理解他的話,但我個人無法想像有誰能做到那種超然。我說從我自己的門徒經驗來看,
我已經體會到知識是令人畏懼的一件事。我也能誠實說我無法再從日常世界中尋求幫助。我
希望,也許超過希望,我需要生活如戰士一般。

「現在你必須使自己超然。」他說。

「超然於什麼?」
「超然於一切事物。」
「那是不可能的。我不想成為一個隱士。」
「成為隱士是一種放縱,我絕不是這個意思。隱士不是超然的,因為他刻意放縱自己去成為
一個隱士。

「只有死亡的觀念,才能使人不自我放縱於任何事物上;只有死亡的觀念,才能使人不自
我否定於任何事物上。這樣的人不會陷於渴望中,因為他對生命及其中一切事物產生一種
寂靜的渴望。他知道他的死亡在偷偷潛近,不會給他時間去抓住任何事物,於是他不帶渴
望地嘗試一切事物。

「一個超然獨立的人知道自己不可能逃離死亡,他只能依靠一件事,那就是他做下決定的
力量。也就是說,他必須成為他的決定的主宰。他必須完全理解他的決定就是他的責任。一
旦做下決定,就沒有時間反悔或自責。他的決定就是最終的。因為他的死亡不讓他有時間抓
住任何事物。

「如此帶著對死亡的覺察,及他的超然,及他做決定的力量,一個戰士使他的生活變得策
略化。對於死亡的覺察引導著他,使他能夠超然而寂靜地渴望。他的最終決定的力量使他能
夠做出選擇,不加反悔。他所選擇的將是策略上最好的;如此他的一切行為都充滿了興趣
與沉靜的效率。

「當一個人能夠如此行動時,你可以毫無疑問地說他是個戰士了。他擁有了耐心!」唐望問
我有什麼意見。我說他所描述的境界要花一輩子時間才能做到。他說我總愛唱反調。

他知道我在日常生活中有嘗試成為戰士。
「你的爪子很利,」他笑著說,「不妨偶爾對我張牙舞爪一番,這是很好的練習。」我作勢咆
哮了一陣。他笑了,然後清清喉嚨,再說下去。

「當戰士擁有耐心後,他便朝著意願接近了。他知道如何等待。他的死亡伴隨在身旁,他們
是好朋友。他的死亡以神秘的方式提供忠告,教他如何選擇,如何策略化地生活。於是戰士
等待著!我說戰士不用急躁,因為他知道他在等待他的意願;有一天他會成功地做到一般
情況下不可能做到的事。也許他根本不會注意到他的驚人表現,但是當他繼續做出不可能
的事,或不可能的事繼續發生在他身上時,他就會開始感覺到一種力量正在萌芽。他在知
識的道路上繼續前進,而這種力量也逐漸從他內在發出。首先像是肚子裏的一種搔癢,或
一種無法消退的溫暖,然後變成一種疼痛,極不舒服。有時候這種疼痛會使戰士痙攣數月
之久,越強烈越好。優秀的力量總是會以劇烈的痛苦做為前兆。

「當痙攣消退後,戰士會注意到他對事物有奇異的感覺。他注意到他能夠從肚臍周圍發出感
覺,實際碰觸事物。這種感覺就是意願。當他能夠用它來抓住事物時,你便可以毫無疑問地
稱那戰士為巫士,他擁有了意願。」唐望停止說話,似乎在等待我的問題。我無話可說。我很
在意巫士必須經歷痛苦的痙攣,但我不好意思問他,我是否也要如此經歷。沉默一陣後,
我終於問了。他笑了起來,仿佛他就是在等待我問這個問題。他說痛苦並非絕對必要。他自
己就從未經歷過痛苦,意願自然就發生了。

「有一天我在山中,」他說,「我碰到一支豹子。一支母豹。它巨大而饑餓。我逃跑,它追上來。
我爬上一塊岩石,它站在幾尺之外,準備撲上來。我對它丟出一塊石頭,它咆哮地沖上來。
就在那時候,我的意願充分發揮了作用。我用意願阻止了它,安撫了它。事實上我用意願輕
撫它的乳頭。它以瞌睡的眼神望著我,躺了下來。我趁它還沒清醒過來,就趕緊逃走了。」唐
望滑稽地模仿一個倉皇而逃的男人,手壓著他的帽子。

我告訴他,我很不願意這麼想,但是似乎要得到意願,除了痙攣之外就必須去面對一頭母
豹。

「我的恩人是一個極有力量的巫士,」他繼續說,「他是一個徹底的戰士。他的意願是他最偉
大的成就。但是一個人還可以走得更遠。一個人可以學習「看見」。學習「看見」,他就不用在
生活像個戰士,或像個巫士。學習「看見」,一個人可以不成為任何事物地成為一切。可以說,
他消失了,但是他依然存在。我敢說在這個時候,這個人可以得到任何他所希望的事物。但
是他什麼都不想要。他不會把他的同伴當成玩具來耍弄,他只會在他們的愚行中與他們相處
唯一不同的是,『看見者』能控制自己的愚行,而他的同伴則不能。『看見者』不會再對他的
同伴產生主動的興趣。「看見」使他超然獨立於他以前所知的一切事物。」
「超然獨立於所知的一切事物,這個觀念使我感到心寒。」我說。

「你別開玩笑了!使你心寒的應該是毫無未來地繼續做一些你已經做了一輩子的事。想像一
個人年復一年地種植玉米,直到他老得無法動彈,於是他躺在那裏,像支老狗。他的思想
與感覺,人的最精華,只能漫無目標地徘徊在他僅知的事物上,那就是種植玉米。對我而
言,這才是世上最令人心寒的事。

「我們是人,我們的命運就是去學習,然後被拋入不可思議的新世界裏。」
「真的有新世界存在嗎?」我半開玩笑問。

「我們簡直是白談了,你這個笨蛋,」他嚴肅地說,「「看見」是屬於完美無缺的人。現在開始
整修你的精神,成為一個戰士,學習「看見」,然後你就會知道,那裏有無止境的新世界供
我們見識。」11 我幫唐望辦完事後,他沒有如慣常般叫我回家。他說我可以留下來。第二天,
一九六八年六月二十八日,接近中午時,他說我將要再抽一次小煙。

「我要再嘗試「看見」守護者嗎?」
「不,那已經過去了。這次要嘗試別的。」唐望平靜地把他的煙斗填滿藥草,點燃後交給我。
我不感到擔憂,抽了後馬上就沉醉於一種愉快的困倦中。我抽完後,唐望收起煙斗,扶我
站起來。我們原來是面對面坐在他房間中央的草席上。他說我們要去散步。他輕推我,鼓勵
我前進。我跨出一步,就感到兩腿發軟。當我膝蓋碰地時,我不感覺疼痛。唐望扶著我的手
臂,把我拉起來。

「你必須像上次站起來那樣地行走,」他說,「你必須使用你的意願。」我仿佛被粘在地上。我
試著抬起右腳,差點失去平衡。唐望扶住我右手腋下,輕輕推我前進,但是我的腿完全使
不出力。要不是唐望抓住了我,我會迎面倒下。他讓我靠在他身上。我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但我確信我的頭是靠在他肩膀上,因為我看到的房間是傾斜的。他扶著我來到陽臺。我們極
困難地走了兩圈。最後,我猜他實在不勝重荷,便讓我倒在地上。我知道他拉不動我。我的
身體某部位似乎故意變得如鉛重。唐望沒有嘗試再扶起我。他從一段距離之外望著我。我仰
面朝上躺著,望著他。我想對他微笑,他笑了起來,然後彎腰拍了我的腹部一下。我體驗到
非常奇特的感覺,那不是痛苦或快樂,或我所知的任何感覺,而像是一種衝擊。唐望開始
滾動我。我沒有任何感覺。我想他在滾動我,因為我對陽臺的觀點開始旋轉起來。等唐望把
我移到他想要的位置後,他便停下來,後退幾步。

「站起來!」他強硬地命令我,「像你上次那樣站起來,不要拖延。你知道如何站起來,所以
現在就做!」我努力試圖回憶上次的經驗,但我無法清楚地思考;我的思想仿佛自有主張
我無法控制。

最後我想到如果我說「起來」,像上次一樣,那麼我就可以站起來。於是我大聲清晰地說,
「起來。」什麼事都沒發生。

唐望顯然很不高興地看著我,然後繞到我後面。我朝左躺著,背對著唐望的屋子。所以當他
繞到我後面時,我就以為他回到屋內了。

「唐望!」我大叫,他沒有回答。

我感到非常絕望與焦急。我要站起來。我一再說著「起來」,仿佛這是個有魔力的咒語,但是
什麼都沒發生。我充滿了挫折,感到一股憤怒。我想用頭撞地,大哭一場。在這段痛苦的時
間中,我無法說話,也無法動彈。我完全癱瘓了。

「唐望,救我!」我終於說出了幾個字。

唐望回來坐在我面前。他笑著說我快要歇斯底里了。他說我目前所經歷的一切都不重要。他
抬起我的頭,凝視我的眼睛,說我正被偽裝的恐懼所攻擊。他要我稍安勿躁。

「你的生活過於複雜,」他說,「把所有使你失去平靜的事物都拋棄掉。安靜地躺在這裏,重
新整頓你自己。」他把我的頭放回地上,跨過我的身體。我只能聽見他離去時的草鞋聲。

我首先的衝動是再驚慌一番,但我沒有足夠力氣這麼做,反而慢慢進入一種難得的寧靜中

一種極安逸的感覺包圍了我。這時候,我知道我生命中的複雜是什麼了。那是我的小男孩。

我願意付出一切成為他的父親。我喜歡去想要如何塑造他的個性,帶他到山中漫遊,教導
他「正確的生活」。但我極厭惡去誘騙他成為像我一樣,而那正是我會做的,用機巧的言語
與我們所謂的溝通來強迫他接受。

「我必須放開他,」我想,「我絕不能抓住他,我必須讓他自由。」我的思想帶來了強烈的哀
傷,我開始哭泣。我的眼睛充滿淚水,陽臺的景像開始模糊。突然間我產生強烈的欲望,想
去尋找唐望,向他訴說我的小男孩。接下來我發現自己站立著,面對陽臺。我轉身面對屋子,
看見唐望就在我面前。顯然他一直都站在那裏。

「好,幹得好。」他安慰我。

這時我注意到某種驚人的事正在發生。首先我以為我在回憶幾年前所發生的一件事。有一次
在我剛抽完他的煙斗時,我也曾經看見唐望的臉如此靠近,當時我覺得唐望的臉似乎像是
浸在水中,感覺十分龐大,發著光,而且浮動著。這個景像十分短暫,我沒有真正去記住它

但是這一次,唐望扶著我,他的臉距離我不及一尺,我有時間仔細觀察。當我站起來轉過
身時,我毫無疑問看見「我認識的唐望」走過來扶我。但是當我集中焦點於他臉上時,我沒
有看到平常的唐望,而是看到一個巨大的物體在我面前。我知道那是唐望的臉,但這項解
不是來自於感官,而是我的推論。畢竟,我前一秒的回憶可以證明,「我認識的唐望」正扶
著我,因此那個奇異,明亮的物體必然是唐望的臉,有那麼一點點的類似;但我絕不會稱
之為唐望真正的臉。我所看見的是一個渾圓的物體,發著光,每一處都在浮動。我感覺到一
種隱藏的波動正在有節奏地進行。這股波動只是在內部,但我眼前的物體每一處表面都散
發著動態。我想它是散發了生命。它是如此具有生命,我著迷地觀察它。它的波動越來越具
催眠性,我漸漸完全無法辨認眼前的現像究竟是什麼了。

我突然感覺到一股震動,那明亮的物體變得模糊,仿佛被搖晃著,然後它失去光芒,變得
凝固堅實,於是我看到了唐望熟悉而黝黑的臉孔。他寧靜地微笑著。他這個「真實」的臉孔只
維持了一下子,然後又出現了光芒,一種虹彩般的光華,不是我所習慣的光線,而是一種
震動,像是非常快速的閃動。這個明亮的物體開始起伏不定,打破了有節奏的波動。它開始
晃動,光華也漸漸消失,直到它再次「凝固」成為唐望平常的臉孔。在這時候,我模糊覺察
唐望在搖晃我,同時在對我說話。我不解他在說什麼,但是他不停地搖我,我終於聽見了他

「不要瞪著我,不要瞪著我,」他不停地說,「打破你的凝視,打破你的凝視,轉移你的視
線。」對我身體的搖晃似乎強迫鬆開我的注視。很顯然,當我沒有集中焦點在唐望臉上時,
我就看不見那明亮的物體。當我把視線從他臉上移開,用眼角瞄他時,我就可以感覺到他
的凝固,也就是說,我可以感覺到一個立體的人。不去真正看他時,事實上我可以感覺到
他整個身體。但是當我集中視線焦點後,他的臉就會再度變成一個明亮的物體。

「完全不要看我。」唐望嚴肅地說。

我移開視線,看著地面。

「不要固定視線於任何事物上。」唐望命令,站到一旁幫助我走路。

我感覺不到我的腳,不知道我是如何走路的,但是唐望扶著我,我們一直走到了屋子後面
停在灌溉的水池邊。

「現在注視水。」唐望指示我。

我看著水,但我無法凝視它。不知為什麼,水的波動使我無法集中焦點。唐望開玩笑地催我
使用我的「凝視神力」,但我無法專心。我再次凝視唐望的臉,但那光芒已不再出現。

我開始感覺身體產生奇怪的搔癢,像是手腳被壓麻的感覺。我的腿部肌肉開始抽動。唐望把
我推入水池中。我一直滑到池底。他顯然抓住了我的右手,當我碰到很淺的池底時,他便把
我拉了起來。

我花了許多時間才恢復控制。之後我們回到了他屋子。我要他解釋我的經驗。當我穿上幹衣
服時,我興奮地描述我所看見的,但是他不理會我的整個報告,說那根本一點也不重要。

「有什麼希罕!」他嘲諷我,「你看到了光芒,希罕什麼。」我堅持要他解釋,他站起來說他
必須出去。時間是下午五點鐘。

第二天我再次堅持討論我的奇怪經驗。

「那是不是「看見」,唐望?」我問。

他保持瀋默,神秘地微笑。我繼續要求他回答我。

「不妨說,「看見」是有點像那樣,」他終於說,「你凝視我的臉,看見它逐漸發亮,但它仍
然是我的臉。小煙會使人那樣看事物,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是「看見」與那樣看事物有什麼不同?」
「當你「看見」時,世上一切事物都不再是熟悉的。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世
界變得不可思議!」
「你為什麼說不可思議,唐望?什麼使它不可思議?」
「一切都不再熟悉。你所凝視的一切都變成空無!昨天你沒有「看見」。你凝視我的臉,由於
你喜歡我,你注意到我的光芒。我沒有像守護者一樣變成怪物,而是美妙有趣的。但你並沒
有「看見」我,我沒有在你面前變成空無。不過你做得不錯。你踏出了朝向「看見」的第一步。
唯一的缺點是你集中注意在我身上,在那種情況下,我並沒有比守護者好到哪里去。

你在兩種情況下都失敗了,沒有「看見」。」
「事物會消失嗎?怎麼會變成空無呢?」
「事物不會消失。不會如你想像的失去蹤影。事物只是變成空無,但是仍然在那裏。」
「這怎麼可能呢,唐望?」
「你對言語有一種最該死的堅持!」唐望表情沉重地叫道,「也許我們沒有找出你的承諾。

也許你真正的承諾是永遠也不停止說話。」唐望語氣認真,目光嚴肅。我想要笑,但又不敢。
我相信唐望是認真的,但是他不是。他開始大笑。我告訴他,如果我不說話,就會很緊張。

「那麼我們去散步。」他說。

他帶我來到一個峽谷的開口處,走了約一個小時的路。我們休息了一會兒,然後他帶我穿
過沙漠的灌木叢,到達一處他稱之為水洞的地點。但是那地方就像周圍沙漠一樣乾燥。

「坐在這個水洞的中央。」他命令我。

我聽話地坐下。

「你不一起坐下嗎?」我問。
他在約二十尺外整理好一個地方坐下來,背靠著岩石。

他說他要從那裏觀察我。我雙膝靠在胸前坐著。他糾正我的姿勢,要我把左腳放在臀下,右
腳彎曲,膝蓋朝上,我的右手下垂,握拳觸地。左手則橫置於胸前。他要我面對他做著,放
鬆但不「放縱」
。然後他從他的袋子裏拿出一條白色的繩索,像個大繩圈。他把繩圈套在頸上,
用左手拉直繩子,然後用右手撥動緊繃的繩子,發出單調低瀋的震動聲。

他放鬆繩子,告訴我說,當他撥弄繩索時,我若是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朝我而來,我就必須
叫出一個特定的字眼。

我問他有什麼會朝我而來,他叫我閉嘴。然後他用手示意,說他準備要開始了。他說如果有
什麼東西惡意地朝我而來,我必須採用他幾年前教過我的戰鬥姿勢,其中包括了舞蹈,用
左腳尖敲擊地面,同時猛力拍打右大腿。這個戰鬥姿勢是一種防禦技巧,用於極危險的緊
要關頭。

我真心感到擔憂起來。我想要詢問我們在這裏做什麼,但是他不給我時間,開始彈起他的
繩索。他每隔約二十秒彈一次。我注意到他逐漸增加他的張力。我可以看見他的手臂與脖子
在壓力下震動著,聲音變得很清楚。我也注意到他邊彈邊加入一種奇異的叫聲。弦聲與人聲
混合成一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怪異共 聲。

我沒有感覺任何東西朝我接近,但看到唐望的努力,聽到他所製造出來的怪異聲音,我幾
乎被催眠了。

唐望放鬆下來看著我。他演奏時是背對著我,面對東南方,與我一樣,現在他轉過來面對我

「我彈奏時不要看我,」他說,「也不要閉上眼睛,絕對不要。看著你前方地面,注意傾聽。」
他拉緊繩索,開始再彈奏。我望著地面,專心聽他製造的聲音。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聽過這種
聲音。

我開始感到十分恐懼。那怪異的聲音充滿了峽谷,開始回蕩。事實上,唐望的怪聲像回音般
從峽谷四面八方朝我湧來。唐望一定是注意到了這個現像,更增強了他的張力。雖然唐望改
變了音調,但回音似乎降低了,集中於一個方向,從東南方而來。

唐望漸漸放鬆繩索的張力,直到最後發出一聲低響。他把繩索放回袋子,朝我走來。他扶我
站起,這時我才發現我的手臂與腿部肌肉都硬如石;我簡直是汗如雨下。我一點也不知道
我流了那麼多汗。汗水刺痛了我的眼睛。
唐望幾乎是把我拖出了那地方。我想要說些話,但他用手遮住我的嘴。

我們沒有循來路而返。唐望繞了個圈子。我們爬上一座山,離峽谷的開口處很遠。

我們在死寂的瀋默中走回他的屋子。到達時天已經黑了。我再次試圖說話,但唐望再次用手
遮住我的嘴。
我們沒有進食,也沒有點亮油燈。唐望把我的草席攤開來,用下巴指指它,我明白這表示
我該躺下來睡覺了。

「我知道你該做什麼了,」唐望在第二天我一醒來後就說,「你要從今天就開始。時間不夠了,
你知道的。」經過一段長而不安的沉默後,我不得不問他,「昨天你要我在峽谷中做什麼?」
唐望笑得像個小孩。

「我只是輕觸了水洞的精靈,」他說,「那種精靈在水洞乾涸時會隱藏在附近山中,只有那
時候才能去輕觸它。可以這麼說,昨天我把它從沉睡中吵醒。但是它並不介意,還指出了你
的幸運方向。它的聲音從那個方向傳來。」唐望指著東南方。

「你彈的那根繩子是什麼,唐望?」
「一個精靈捕捉器(spirit catcher)。」
「我能瞧瞧嗎?」
「不能。但我會為你做一個,或者更好,有一天當你學會「看見」時,你會為自己做一個。


「它是由什麼製成的,唐望?」
「我的是一支野豬。等你有一個後,你就會明白它是活的,它能教導你不同的聲音。經過練
習,你會熟悉你的精靈捕捉器,你們一起可以製造出充滿力量的聲音。」
「你為什麼要我去找水洞的精靈,唐望?」
「你很快就會知道。」
上午十一點半左右,我們坐在陽臺下,他準備好他的煙斗給我抽。

等我的身體十分麻木時,他叫我站起來;我很輕鬆地做到了。他幫助我四處走動。我很驚訝
自己的控制;我甚至能靠自己繞了陽臺兩圈。唐望站在我身旁,但沒有扶我或引導我。然後
他抓住我的手臂,帶我走到灌溉水池邊。他讓我坐在池邊,命令我凝視池水,什麼都不要想

我試著凝視池水,但水面上的波紋使我分心。我的思想與視線開始遊移到周圍事物上。唐望
立刻敲我的頭,再次命令我注視池水,什麼都不要想。他說凝視水波是件很困難的事,必
須努力嘗試。我試了三次,每次都會被其他事務所分心。每次唐望都有耐心地搖晃我的頭。
最後我的思想與視線終於都集中到水面上;儘管水波蕩漾,我開始沉浸於觀察它的透明感
水變得有些不同,似乎較為沉重,較為灰綠些。我注意到水的波紋非常清楚銳利。然後突然
間,我覺得我不是在觀看一池波動的水,而是一幅水的照片;在我眼前的是凍結的一段水
流,波紋都靜止不動,我能夠看到每一條。然後它們開始發出一種綠色的螢光,一種綠色
的霧以波紋狀擴散開來,綠光越來越亮,最後成為耀眼的光輝,照亮了一切。

我不知道我在水池邊停留多久。唐望沒有打擾我。我沉浸在如霧的綠光中。我感覺它包圍著
我,慰藉著我。我沒有思想,沒有感覺。我只有一種寧靜的知覺,知覺到一種明亮,慰藉的
綠光。

接下來我所知道的是極冷與極濕。我逐漸發覺自己被浸入了灌溉水池。水湧入了我的鼻子,
我吞下了一些,使我咳嗽。我的鼻子感覺奇癢,開始打起噴嚏。我站起來打了一個超級的大
噴嚏,同時也放了一個屁。唐望拍手大笑。

「如果能放屁,就是活的!」他說。

他示意我跟隨他。我們走回他屋子。

我想保持沉默。我準備產生疏離而憂鬱的情緒。但是我並不感到疲倦或憂鬱,反而覺得輕鬆
快活。我迅速更換了衣服,同時吹著口哨。唐望好奇地望著我,假裝很驚訝。他張開嘴,瞪
大眼睛,姿勢十分滑稽。我比平常多笑了一段時間。

「你快瘋了。」他說,然後自己大笑起來。

我向他解釋,我不想再陷入使用藥草後慣常的沮喪心境中。我說在我上次試圖會晤守護者
時,從水池出來後,我相信只要我凝視事物夠久,我就能「看見」。

「「看見」不是安靜觀看事物就能做到的,」他說,「「看見」是必須學習的技巧,也許是我們
某些人已經知道的技巧。」他盯著我,仿佛我就是那些已經知道技巧的人之一。

「你有力氣走路嗎?」他問。

我說我覺得很好。的確如此,我並不感覺餓,雖然我一整天都未進食。唐望把一些麵包與肉
幹放入袋子裏交給我,示意我跟隨他。

「我們要去哪里?」我問。

他稍微動動頭,指著山區。我們前往那個水洞的峽谷,但沒有進去。唐望爬上峽谷開口處右
邊的岩石。我們往上攀爬。太陽幾乎落到了地平線。天氣算是溫和,但是我感覺炎熱悶塞,
幾乎無法呼吸。唐望超前了許多,他必須停下來等我。他說我的體能奇差,也許再往上走是
不智的。他讓我休息了約一個鐘頭。他挑選了一塊平坦的大圓石,叫我躺在上面。他調整我
的身體,叫我伸直手腳,鬆弛四肢與頸背,垂下頭。他讓我這樣躺了約十五分鐘,然後叫
我露出腹部,他仔細挑選了一些枝葉,蓋在我的肚子上。我立刻感覺一股溫暖傳遍全身。然
後唐望提起我的腳移動我,讓我的頭面對東南方。

「現在讓我們去召喚水洞的精靈。」他說。

我想轉頭看他。他猛然抓住我的頭髮,說我正處於極衰弱,易受傷害的狀態,必須保持安
靜不動。他說他在我身上放了許多特別的樹葉好保護我,他也必須陪伴在我身邊,以防萬一

他站在我的頭旁邊,如果我轉動眼球,就能看見他。他拿出他的繩索,開始拉緊它,然後
他發現我眼球朝上地看著他,他用手指敲我的頭,命令我望著天空,不要閉上眼睛,集中
注意力傾聽。他又補充說,如果我覺得有什麼東西朝我而來,我要毫不猶疑地叫喊出他曾
經教導我的那個字眼。
唐望和他的「精靈捕捉器」開始發出低沉的震動聲。他慢慢增加張力,我先是聽到了某種共
鳴,然後從東南方傳來明顯的回音。張力繼續增加,唐望與他的精靈捕捉器搭配完美。繩索
發出低瀋的調子,而唐望把它增強放大成一種銳利的哭嚎,最後成為怪異的尖叫,是我從
未經驗過的。

這聲音在群山中迴響,反射回我們耳中。我覺得它是直沖著我而來。我想這與我身體的溫度
有關。唐望開始發聲之前,我感覺十分溫暖舒適,但在他的尖叫達到最高點時,我感到一
陣寒顫;我的牙齒不由自主地打戰。我真的感覺有什麼東西朝我而來。然後我發現天空已經
十分暗,雖然我一直看著天空,卻沒有發現它變暗。我感到非常驚恐,於是叫喊出唐望教
我的那個字眼。

唐望立刻降低他的張力與尖叫,但那並沒有帶來任何舒解。

「掩住你的耳朵。」唐望果斷地低語。

我用手蓋住耳朵。一會兒後唐望停止了發聲,過來幫助我。他把樹葉從我肚子上拿起來,扶
我站起,然後把樹葉放回我躺過的地方。他用它們生了一堆火,然後從袋子裏拿出其他的
葉片擦揉我的腹部。

我正準備告訴他我頭痛欲裂,他遮住我的嘴。

我們留在那裏,直到所有樹葉都燒光。那時已經十分黑暗。我們走路下山。我的胃極不舒服。

我們經過灌溉水池時,唐望說我已經做得夠多了,不該再多逗留。我要他解釋水洞的精靈
是什麼,但他打手勢要我安靜。他說我們以後會再談,然後他故意改變話題,開始解釋什
麼是「看見」
。我說很可惜我無法在黑暗中寫筆記。他似乎很高興,說大部份時間我都不注意
他所說的,因為我堅持要把一切都寫下來。

他說「看見」與同盟或巫術技巧完全無關。巫士是能夠控制同盟的人,因此能利用同盟的力
量達成願望。但是能夠控制同盟不意味著能夠「看見」
。我提醒他,以前他告訴我,若是沒有
同盟,就無法「看見」
。唐望很平靜地回答說,他所達成的結論是不需要同盟也可以「看見」

他覺得沒有理由不如此,因為「看見」與巫術的技巧無關。巫術技巧只是用在我們人類身上,
而「看見」的技巧對人類毫無作用。

我的思想十分清楚,我不感到疲倦困頓,胃部也不再覺得難受。我們繼續走著。我很饑餓。

等我們回到他家後,我狼吞虎嚥了一番。

之後我要他告訴我更多關於「看見」的技巧。他露出微笑,說我又恢復了老樣子。

「為什麼「看見」對人類毫無作用?」我問。
「我已經告訴過你,」他說,「「看見」不是巫術。但人們容易搞混,因為能夠「看見」的人能
毫不費力地控制同盟,成為巫士。而另一方面,一個人也可以學會別的技巧來控制同盟,
成為巫士。但是他可能永遠也學不會「看見」。

「況且,「看見」與巫術相反。「看見」使人明白事物的不重要。」
「什麼事物的不重要,唐望?」
「一切事物的不重要。」我們沒有再說什麼。我覺得十分自在,不想多說話。我躺在草席上,
用夾克當作枕頭。我覺得舒服快樂,於是在油燈的亮光下寫了好幾個鐘頭的筆記。

突然唐望又開口了。

「今天你做得不錯,」他說,「你在池邊做得很不錯。水洞的精靈很喜歡你,一直都在幫助
你。」我想起我沒有向他報告我的經驗,我開始描述水池邊的遭遇,他不讓我說下去。他說
他知道我看到了綠色的霧。

我不得不問,「你怎麼知道的,唐望?」
「我「看見」了你。」
「我做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你只是坐在那裏凝視水。最後你知覺到那綠色的霧。」
「那是「看見」嗎?」
「不是,但很接近了。你越來越接近了。」我興奮起來,想要知道更多。他取笑我的急切。他說
任何人都可以知覺到綠霧,因為它就像守護者,是無法避免的事物,所以知覺到綠霧沒什
麼大不了。

「我說你做得不錯,是指你沒有急躁,」他說,「像上次面對守護者那樣子。如果你急躁起來,
我就必須搖晃你的頭,把你帶回來。當一個人面對綠霧時,他的恩人必須伴隨在旁,預防
那霧困住他。你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躲開守護者的攻擊,但是你無法自己逃脫綠霧的籠罩。

至少在開始時做不到。以後你也許會知道如何做,但現在我們要弄清楚別的事。」
「我們要弄清楚什麼事?」
「弄清楚你是否能「看見」水。」
「我要怎麼才知道我「看見」了?」
「你會知道的。你只有在說話時才會被搞糊塗。」

12

我在整理筆記時碰上了一些問題。

「那綠霧是否像守護者,是我們必須去克服才能「看見」的事物?」我一坐下來便問唐望,時
間是八月八日,一九六八年,在他的陽臺上。

「是的,我們必須克服一切事物。」他說。
「我要如何克服綠霧呢?」
「與克服守護者的作法一樣,使它變成空無。」
「我該怎麼做呢?」
「什麼都不用做。對你而言,綠霧要比守護者容易多了。水洞的精靈喜歡你,而守護者不適
合你的本性。你從未真正「看見」過守護者。」
「也許那是因為我不喜歡它。如果我碰上一個我喜歡的守護者,會發生什麼呢?一定有人會
覺得我所看見的守護者很美麗。他們能因為喜歡守護者而克服它嗎?」
「不!你仍不理解,不管你喜不喜歡守護者,都無關緊要。只要你對它有感覺,守護者就會
維持不變,不管是可怕或美麗的,或其他什麼的。但是在另一方面,如果你對它毫無感覺
守護者就會成為空無,但仍然存在於你眼前。」像守護者那樣巨大恐怖的事物會成為空無,
而仍在我眼前,這個觀念簡直是癡人夢話。我覺得這是唐望知識中不合邏輯的部份,但我
也覺得如果他願意,他能夠加以解釋。我堅持他這麼做。

「你認為守護者是你所知道的事物,那就是我的意思。」
「但我不認為它是我所知道的事物。」
「你認為它很醜,它的尺寸巨大,它像個怪物,你知道所有這些事物,所以守護者永遠是
你所知道的事物。只要它是你所知道的事物,你就沒有「看見」它。我告訴過你,守護者會成
為空無,但仍然在你眼前。它在你眼前,而同時又是空無。」
「這怎麼可能,唐望?你的話實在荒謬。」
「不錯,但那就是「看見」
。「看見」實在無法談論。就像我說過的,只有去「看見」,才能學會
「看見」。

「顯然你對水沒有困難。那一天你幾乎「看見」了水。水將是你的關鍵。現在你只要去熟練你的
「看見」技巧。你有一個具有力量的好幫手,水洞裏的精靈。」
「那是我另外一個想破頭的問題,唐望。」
「你可以隨你高興去想破頭,但我們不能在這附近談論水洞的精靈。事實上,最好連想都不
去想。完全不要。否則精靈會誘捕你。如果這樣,世上將沒有人能幫助你。所以閉上你的嘴,
想想別的東西吧。」第二天上午約十點鐘,唐望拿出了他的煙斗,填滿了藥草,交給我,叫
我帶到水池邊。我雙手拿著煙斗,打開襯衫鈕扣,把煙斗揣入懷中。唐望拿著兩張草席與一
小盤木炭。天氣十分溫暖,我們坐在水邊的樹蔭下。唐望把一塊木炭放進煙斗中,叫我開始
抽。我不感到擔憂,也不感到興奮。記得第二次試圖去「看見」守護者時,我有一種充滿敬畏
與興奮的奇特情緒。但是這一次,雖然唐望讓我知道我有可能真正「看見」水,我的情緒並
不激動,我只是好奇而已。

唐望讓我抽了比以往多一倍份量的藥草。然後在某個時刻,他湊到我右耳邊低聲說,他要
教我如何使用水來移動。我感覺他的臉十分靠近,嘴巴似乎就放在我耳朵上。他告訴我不要
去凝視水深處,而要把焦點集中在水面上,一直凝視到水變成了綠霧。他一再重複說,我
必須把注意力完全放在霧上,直到其他一切都仿佛消失了。

「凝視你面前的水,」我聽見他說,「但是不要被水的聲音所吸引。如果你被水的聲音帶走,
我可能永遠無法把你找回來。現在進入綠霧中,傾聽我的聲音。」我能夠清晰地聽見他的每
一個字。我開始凝視水,產生一種奇特的快感,一種搔癢;無法解釋的快樂。我凝視了許久,
但沒有看見任何綠霧。我覺得我的眼睛逐漸失去了焦點,我必須努力掙扎繼續凝視水面;
最後我終於無法繼續下去,我也許閉上了眼睛,或眨了眼,或只是失去了焦點,不管如何
在那時候水變成固定了;它停止了運動,變成了一張照片。波紋都靜止不動。然後水開始沸
騰,仿佛百萬氣泡同時爆開,在一瞬間我看到綠色開始擴張,像是無聲的爆炸。水變成了
一陣明亮的綠霧,一直擴張,籠罩了我。

我懸浮在裏面,直到一陣非常尖銳的噪音穿透進來,霧似乎又凝結回原來的水面。那陣噪
音原來是唐望在我耳邊的尖叫,「嗨咿咿咿!」他要我注意聽他的聲音,回到霧裏等待他的
叫喚。我用英文說,「ok。」,聽見他大笑。

「拜託你,不要說話,」他說,「不要再給我任何 ok 了。」我聽得十分清楚。他的噪音像音樂,
而且十分友善。我不用思考便解了這些事。這是某種突然而來,稍縱即逝的確信。

唐望命令我全神貫注於霧上,但不要放任於其中。他重複強調,一個戰士不會放任自己於
任何事,包括自己的死亡。我開始再度沉浸於霧中;我發現那根本不是霧,或至少不是我
以為的霧。那陣霧狀的事物是許多細小渾圓的泡泡,以飄浮的方式出入我的視線中。我注視
著它們運動一會兒,然後一陣遙遠而響亮的聲音動搖了我的注意力,我失去了焦點,無法
再看見小泡泡,只看見像霧的綠色光輝。我再一次聽見那噪音,霧立刻便消失了。我發現自
己注視著灌溉水池,然後我又聽見那聲音。那是唐望在說話。他要我注意聽他的話。目前他
的聲音是我唯一的嚮導。他命令我注視著水池邊緣及我前方的植物。我看見一些野草,及一
塊沒有野草的空地。那是唐望通常駐足用水桶取水的地方。一會兒之後,唐望命令我回到霧
中,並注意聽他的聲音,因為他將要引導我學習如何移動;他說一旦我看到了那些小泡泡
我應該登上其中一個,讓它帶走我。

我照著他的話去做,立刻被霧籠罩住。然後我看見細小的泡泡,再度聽見唐望的聲音,像
非常奇怪恐怖的怒吼。我一聽見便立刻失去了泡泡的影像。

「騎上一個泡泡。」我聽見他說。

我努力試著維持住那些綠泡泡,同時聽見他的聲音。我不知道努力了多久,突然間我發現
我能夠聽見他,同時看見泡泡不停穿過我的視線。唐望繼續催促我跟隨其中一個,騎上它。

我不知道怎麼做,於是自動說,「怎麼騎?」我感覺字眼深陷在我內部,它帶著我浮出來,
像個救生圈。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支狗在嚎叫。唐望也像支狗般嚎叫回來,然後他發出土狼
的叫聲,大笑起來。我覺得十分有趣,也笑了起來。

唐望平靜地告訴我去跟隨一個泡泡,把自己粘上去。

「回去,」他說,「回到霧中!回到霧中!」我回去了,發現泡泡的速度降慢了許多,而且也
變得像個籃球般大小。事實上它們是如此大而緩慢,我可以非常仔細地觀察它們。它們並不
是真的泡泡,不是像肥皂泡泡或氣球,或任何圓形的容器。它們不是容器,而是被包圍著。
它們也不是圓的,雖然我剛看到它們時,我可以發誓它們是圓的,而我能想到的便是「泡
泡」。我覺得當時我像是透過一扇窗戶觀看它們,因此無法跟隨它們,只能目送它們來來去
去。
但是當我不再把它們看成泡泡後,我就能夠跟隨它們了。在跟隨的過程中,我粘住了一個
於是便跟它一起飄浮。我真的覺得我在移動。事實上我就是那個泡泡。

然後我聽見了唐望的尖銳聲音。它嚇了我一大跳,使我不再感覺自己是個泡泡。那聲音十分
令人畏懼,遙遠而機械化,仿佛他透過了擴音機在說話。我聽懂了一些字。

「注視水池邊。」他說。

我看見一股龐大的水流,非常洶湧。我也可以聽見水流的聲音。

「注視水池邊。」唐望再次命令道。

我看見了一座水泥牆。

水流聲變得震耳欲聾,把我吞噬,然後突然停止了,仿佛被人切斷。我感覺一片黑暗,像
是在沉睡。

漸漸地,我覺察自己被浸入了灌溉水池中。唐望正哼著歌把水潑到我臉上。然後他把我按入
水中。他拉起我的頭,讓我靠在水池邊,他用手抓住我的後衣。我伸直四肢,感覺非常舒適。
我的眼睛又癢又疲倦;我舉起手想揉一揉,結果十分困難。

我的手臂十分沉重,幾乎無法舉出水面。等我終於舉起手時,我的右手臂上佈滿了一層驚
人的綠霧。我把手舉到眼前,可以看見深綠色的手臂形狀在霧裏,外表是一層強烈的綠色
光輝。我連忙站起來,在水中觀察自己身體;我的胸部,手臂,及腿部都是深綠色,深得
讓我覺得是某種粘膠。我看起來像是唐望在幾年前為我用蔓陀羅植物樹根雕刻而成的木頭
小人。

唐望叫我出來。他的語氣有一絲緊急。

「我是綠色的。」我說。

「別胡鬧,」他急切地說,「你要來不及了,趕快出來,水要陷住你了。趕快出來!出來!」
我驚慌了,連忙跳出水池。

「這次你必須告訴我整個經過。」我們回到屋子裏後,他坐下來就說。

他並不想知道我的經驗中的先後順序;他只想知道,當他要我注視水池邊後,我遭遇到了
什麼。他想要知道一切細節。我向他描述我所看見的牆。

「那座牆是在你的左邊還是右邊?」他問。

我說那座牆其實是在我的正前方,但是他堅持說牆一定是在我的左邊或右邊。
「當你第一次看見它時,它在哪里?閉上你的眼睛,沒有想起就不要睜開。」他站起來,移
動我的身體,我眼睛閉著,他把我轉向東方,與我在水池所面對的方向相同。

他問我在霧中朝什麼方向移動。

我說我朝上,朝我的正前方移動。他堅持要我回憶我把水看成泡泡時的情況。

「它們是朝什麼方向移動?」他問。

唐望催促我回憶,最後我必須承認泡泡似乎是朝我的右邊移動,但是我並不是如他所希望
的絕對確定。在他追問之下,我明白我無法判斷我的知覺。當我初次看到泡泡時,它們似乎
是朝右邊移動,但是當它們變大後,它們便到處移動,有些似乎直沖我而來,其他則是四
面八方亂跑。我上下左右都是泡泡。我記得聽見它們嘶嘶作響,因此我一定也用耳朵知覺到
它們。

當泡泡大到我能夠「騎」上它時,我看見它們像氣球般彼此摩擦著。

我越是去回憶細節,就越興奮。而唐望卻絲毫不敢興趣。我說我看見泡泡嘶嘶作響,那不是
純粹的聽覺或視覺效果,而是某種無法分辨,但又清晰無比的知覺。泡泡彼此摩擦著,我
並沒有看見或聽見它們的運動,我是感覺到它們,我成為聲音與運動的一部份。

我描述著我的經驗,深深受到感動。我激動地抓住唐望手臂搖晃著。我悟到那些泡泡並沒有
邊界;但是它們是被包圍著,它們的邊緣不停地改變形狀,粗糙不平。

泡泡彼此輕快地融合又分離,但是它們的運動卻很溫和,雖然快速,但又很緩慢。

我記得的另一件事,是泡泡的顏色所具有的特質。它們是透明的,非常明亮,幾乎是綠色
的,但又不像我所慣常知覺到的顏色。

「你搞錯了,」唐望說,「那些事並不重要。你沉溺在錯誤的事情上。只有方向是最重要的。」
我只記得我在毫無參考標準的情況下移動,但唐望說由於泡泡在開始時是朝我的右邊移動
也就是朝南方,因此南方是我唯一要去注意的。他又催我去回憶那座牆是在我右邊或左邊。

我努力回想。

當唐望「叫喚」我,我浮起來之後,我想我看見牆在我左邊。我非常靠近它,能夠看見灌水
泥的木頭模版印痕。工人用了很細的木材做模版,因此我記得印痕很密。那座牆很高。我看
見它的一端不是直角的轉折,而是彎曲的。

唐望沉默地坐著,似乎在思索如何解釋我的經驗;最後他說我並沒有達成他希望我達成的
「我應該達成什麼呢?」他沒有回答,只是嘖嘖嘴。

「你做得不錯,」他說,「今天你知道了一個巫士可以借著水來移動。」
「但我有「看見」嗎?」他一臉好奇地看著我,然後眨眨眼,說我必須再進入那綠霧中許多次,
才能自己回答這個問題。他不著痕跡地逐漸改變話題,說我並沒有真正學會使用水來移動
但我知道了巫士能夠如此。他刻意要我去注視池邊,好讓我能觀察我的移動。

「你移動得非常快速,」他說,「快得像一個深諳此道的人。我花了一番工夫才追上你。」我求
他從頭開始解釋我的經驗。他笑了,難以置信地搖搖頭。

「你總是堅持要從頭開始解一切,」他說,「但根本沒有開始,開始只存在於你的幻想中。」
「我以為開始是當我坐在池邊抽煙鬥時。」我說。

「但在你抽煙鬥之前,我必須先知道該對你怎麼辦,」他說,「我無法說明我做了什麼,因
為這樣我必須回溯到更早的時候。所以如果不去思索開始,事情也許會比較清楚。」
「那麼告訴我當我坐在池邊抽煙鬥後所發生的事。」
「我想你已經自己告訴了我。」他笑著說。

「我所做的事有沒有特別重要的,唐望?」他聳聳肩。

「你很確實地遵照了我的指示,毫無困難地出入霧中,然後你聽見我的聲音,每次我叫你
時,你都能回來。這就是練習的重點,其餘都很容易。你只是讓霧帶走你。你似乎知道怎麼做
當你移動了很遠後,我叫你注視池邊,讓你知道你移動了多遠。然後我把你拉了回來。」
「你的意思是,我真的有在水中移動?」
「你移動了,而且移動了很遠。」
「多遠?」
「你不會相信的。」我試著套出答案來,但是他中斷了談話,說他必須離開一會兒。我堅持要
他至少給我一點暗示。

「我不喜歡被蒙在鼓裏。」我說。

「是你把自己蒙在鼓裏的,」他說,「回憶你所看見的牆,坐在這裏回憶起一切關於牆的細
節,那麼你也許能發現你移動了多遠。我現在只知道你移動了很遠。我知道,是因為我花了
一番努力才拉你回來。如果我不在場,你就一去不回了,這樣水池邊就多了一具屍體。也許
你會自己回來,但我對你沒有把握。所以根據我帶你回來所費的努力,我可以說你顯然到
了」他停頓許久,和藹地看著我。

「我可以說你到了墨西哥中部山區,」他說,「我不知道你還會走多遠,也許遠至洛杉磯,
或甚至巴西。」唐望第二天下午才回來。在這期間我寫下了我所記得的一切。我也想要沿著灌
溉水道的上下游方向搜索,查證我是否真的看到那座牆。我的假設是,唐望也許使我在昏
迷狀態下走了一段路,然後使我集中注意力於路上的某座牆。從我看見綠霧,到我跳出水
池的那一段時間,我計算我們最多能走不超過兩哩半。於是我沿著水道上下游各走了三哩
的距離,仔細觀察沿途上所有類似那座牆的事物。據我觀察,那條水道只不過是一條平常
的灌溉管道,只有四、五尺寬。我找不到任何類似水泥牆壁的事物。

等唐望下午回來後,我引誘他,對他讀我的筆記。他拒絕聽下去,只是叫我坐下。他坐著面
對我,毫無笑容,眼神銳利地眺望地平線,顯然沉浸於思考中。

「我想你現在應該知道,」他的語氣十分嚴肅,「一切事物都具有致命的危險性。水就像守護
者一樣致命。如果你不小心,水會陷住你。昨天它就差點如此。但是只有心甘情願的人才會
被陷住。你的問題就在這裏,你心甘情願地放棄自己。」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的指責是如
此意外,我毫無準備。我很微弱地請他加以解釋。他不情願地說,他去了峽谷,「看見」了水
洞的精靈,他確信我已經搞砸了我去「看見」水的機會。

「怎麼會?」我問,實在是不懂。

「精靈是一種力量,」他說,「因此,它只會對力量有反應。你不能在它面前放縱。」
「我什麼時候放縱了?」
「昨天,當你在水中變成綠色時。」
「我沒有放縱,我以為那是很重要的,所以才告訴你。」
「你有什麼資格決定什麼是重要的?你絲毫不瞭解你所接觸的力量。水洞的精靈原可幫助你,
事實上它一直在幫助你,直到你搞砸了。現在我不知道你的行為會帶來什麼後果。你已經屈
服于水洞精靈的力量,現在它隨時可以把你帶走。」
「不應該看自己變成綠色嗎?」
「你放棄了你自己,你心甘情願地放棄了你自己,這是不對的。我已經告訴過你,而我願意
再說一次,只有成為戰士,才能在巫士的世界中生存。戰士尊重一切事物,除非情況必要
他不會作賤任何事物。昨天你沒有尊重水。通常你做得不錯,但是昨天你把自己放棄給死亡,
像個該死的笨蛋。戰士不會把自己放棄給任何事物,甚至包括死亡。戰士不是一個心甘情願
的角色,戰士是難以接近的,如果他願意與什麼事物牽連在一起,你可以確定他知道自己
在幹什麼。」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唐望幾乎在發怒,這使我很不安。唐望很少這樣子對待我。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做錯了。經過幾分鐘緊張的沉默後,他脫掉帽子,微笑說我已經控制
住我的放縱自我了。他強調說我必須避開水,三、四個月之內不能讓水沾上身子。

「如果不洗澡,我會活不下去。」我說。

「你不洗澡會活不下去!有時候你軟弱的讓我以為你在開玩笑。但這不是玩笑。有時候你沒
有一點控制,被生命的力量牽引著亂跑。」我說就人性而言,隨時都擁有控制是不可能的。
他說對戰士而言,沒有事情是在控制之外的。於是我提起所謂的意外,說在水池中所發生
的事可以算是意外,因為我不是故意犯錯,對自己的錯誤也毫無所知。我提到其他遭遇不
幸的人,也可解釋為意外。像是一個名叫路卡斯(Lucas)的老亞基人,他是個老好人,但
是他的卡車翻了,他受了重傷。

「我認為要避免意外是不可能的,」我說,「沒有人能控制周圍的一切。」
「不錯,」唐望銳利地說,「但不是每一件事都是不可避免的意外。路卡斯沒有生活如戰士。
如果他有,他就會知道他在等待,而且知道他在等待什麼;他就不會喝醉酒去開卡車,把
車子撞上路邊,把身體弄得亂七八糟而一無所獲。
「生命對於戰士而言,是一場戰略的練習,」唐望繼續說,「但是你卻想找出生命的意義。

戰士是不管意義的。如果路卡斯生活如戰士,他就會戰略化安排他的生活。他有機會這麼做
的,我們都有機會的。如果他無法避免一場會折斷肋骨的意外,他就會想辦法彌補這個缺
憾,避免這樣的結果或與之對抗。如果路卡斯是個戰士,他就不會坐在他的破爛小屋中饑
餓等死,他會一直戰鬥到底。」於是我以唐望他自己為例,問他如果碰上了一場意外,失去
了雙腿,他會怎麼辦。

「如果我無法阻止失去雙腿的命運,」他說,「我便無法再做為一個人了,我便會去加入在
那裏等待著我的。」他用手一揮,指著周圍一切。

我爭論說他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想指出,要一個人預知日常生活中的所有變數是不可能的

「我只能告訴你,」唐望說,「戰士是難以接近的;他絕對不會站在路中央等著被敲腦袋。

如此他將不可預知的機會降至最低。你稱之為意外的,通常都是很容易避免的事,除非是
一些生活慌張狼狽的笨蛋才會遇上。」
「要永遠戰略化生活是不可能的,」我說,「想像有一個人帶著一把有望遠鏡的強力步槍等
著你;他可以從五百碼之外清楚瞄住你,你要怎麼辦?」唐望不可置信地望著我,然後爆
出大笑。

「你要怎麼辦?」我催促他回答。

「如果有人帶了一把有望遠鏡的步槍?」他說,顯然在模仿我。

「如果有人躲藏起來等著暗算你,你不會有機會的,你擋不住子彈的。」
「不,我擋不住。但我仍然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那種情況下,你所有的戰略都派不上用場。」
「喔,可以的。如果有人帶了一把有望遠鏡的步槍等待著我,我根本就不會出現在附近。」

13

我下一次嘗試「看見」是在九月三日,一九六九年。唐望讓我抽了兩煙斗的藥草。剛開始的反
應與前幾次相同。我記得我的身體完全麻木,然後唐望扶著我走到屋子附近的灌木叢中。

這些沙漠灌木叢綿延數哩長。我不記得我們在裏面做了什麼,也不記得我們走了多久;在
某個時候,我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小山丘上,唐望在我左邊,靠著我。我感覺不到他,但我
可以從眼角看見他。我覺得他在對我說話,雖然我不記得他的話,但我感覺我完全明白他
所說的,但是我無法清楚地回憶。我覺得他的話就像一列遠去的火車,最後一個字是車尾
的車廂。

我知道那個字,但我無法說出來,或去清楚地思索。那像是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像是在
作夢,看見字句有如一列火車。

然後我模糊地聽見了唐望的說話聲。

「現在你必須看著我。」他把我的頭轉向他。他重複這句話三、四次。

我看著他,立刻發現以前那種光芒出現在他臉上,具有催眠性的律動;光波在特定的區域
中起伏著,這些區域沒有明顯的界線,但是起伏的光波不會滲透出來。

我觀察著眼前這個發光的物體,它立刻開始失去光芒,唐望的熟悉輪廓開始浮現,或開始
重疊在那漸逝的光芒上。這時候我再次凝聚我的焦點;唐望的輪廓開始消失,光芒再次出現

我把注意力放在大概是他左眼的位置上。我注意到那個區域的光波並沒有被限制住,有某
種類似火花爆發的現像。這種爆發有韻律,射出成束的光粒子,有力地朝我而來,然後又
縮回去,像是橡皮筋的拉扯。

唐望一定是轉了我的頭,我突然發現自己正望著一片犁過的田。

「現在看前方。」我聽見唐望說。

在我前面,大約兩百碼遠,是一做巨大的山脈。它的整個山坡都被犁過。平行的犁道從山腳
一直到山頂。我看見在犁過的田中有許多小石頭與三塊巨石打斷了犁道的完整線條。我前方
有一些樹叢,使我無法清楚觀察山腳處的一個峽谷或溪穀。從我的角度看來,那個峽谷似
乎很深,有著與光禿山坡完全不同的深綠色植物,似乎是生長在谷底的樹木。我感覺到一
陣微風吹拂著。我覺得非常平靜。四周極安靜,沒有任何蟲 鳥叫。

唐望又對我說話。我花了一段時間才聽懂他在說什麼。

「你有沒有看見田野中有一個人?」他重複問著。

我想告訴他,田裏沒有人,但我說不出話來。唐望用手從後面扶著我的頭,我可以看見他
的手指放在我的額頭與臉頰上。他慢慢轉動我的頭,使我從右邊掃視到左邊,然後又回來。

「仔細觀察一切,你的性命也許就靠這個了。」我聽見他一再重複著。

他使我一百八十度地掃視前方四次。在某個時候,當他使我面對最左邊時,我好象感覺到
有東西在田野中移動。我從眼角餘光中感覺到了一些動靜。他開始把我的頭轉向右邊,我能
夠集中焦點于田野上,於是我看見一個男人在犁道中行走。他是個穿著普通的人,像個墨
西哥農夫;他穿著草鞋,一條淺色褲子,長袖卡其布襯衫,戴著一頂草帽。他的右肩背著
一個淺褐色的袋子。

唐望一定是發覺了我看見那個人。他重複問我那個人是否在看我,或朝我而來。我想要告訴
他,那個人正在離去,他背對著我。但是我只能說,「不是。」唐望說如果那個人轉身朝我而
來,我就要大叫,他就會把我的頭轉開,好保護我。

我絲毫不感到恐懼,或擔憂,或關心。我冰冷地注視著這幅畫面。那個人停止在田野中行走。
他舉起右腳放在一塊大岩石上,似乎要綁好他的草鞋。然後他站直身子,從袋子裏拿出一
條繩子,繞在他的左手上。他轉身背對我,面對著山坡,開始觀察他的前方。他轉動頭的方
式讓我覺得他在觀察。他一直轉到右邊,我看見了他的側面,然後他開始轉動身體,直到
他面對了我。他的頭顫動了一下,於是我毫無疑問知道他看見了我。他伸出左手,指著他前
方的地面,然後以如此姿勢,大步朝我走來。

「他來了!」我毫無困難地大叫。

唐望想必轉了我的頭,因為下一秒鐘我所注視的是灌木叢。他叫我不要去凝視,只要輕輕
地掃視事物。他說他將要站在我面前一段距離之外,然後朝我走來,而我要注視他,看見
他的光芒。

我看見唐望走到二十碼外。他的動作非常迅速靈活,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他轉身面對
我,命令我凝視他。

他的臉發亮,像是一團火,光芒一直擴散到他的胸腹。我好象是透過半睜的眼睛在觀看,
光芒似乎在擴展與收縮。他一定是開始朝我走來,因為光芒變的更強烈,更清楚。

他對我說了一些話,我努力想要聽懂,於是失去了光芒的景像。我看到了平常的唐望;他
距離我只有幾尺遠。他面對著我坐下來。

我把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臉上,我開始知覺到一種模糊的明亮,然後他的臉仿佛被極
細的光線所交叉分割,像是有人用許多小鏡子反射光線到唐望臉上。光亮越來越強,他的
臉失去了輪廓,再度成為一團光芒。我又知覺到一陣陣光束從他左眼的位置散射出來。我沒
有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位置,但刻意注視旁邊右眼的位置。我看見了一處清澈而透明的光池
那是一種液體狀的光芒。

我發現這種知覺不僅是視覺,同時還帶著情感。那池暗如液體的光芒具有驚人的深度。它是
「友善」與「慈祥」的。裏面的光芒並不向外爆射,而是緩緩朝內,產生奇妙的反射。那道光芒
非常親切地碰觸了我,舒慰我,帶給我美妙的感覺。

我看見一個光圈,在那團光芒的表面有節奏地擴展著。光圈幾乎擴大到包括了整團光芒,
然後又縮小為光池中的一點。我看著那光圈擴大又縮小了幾次,然後我不失焦地把視野擴
大到唐望的兩支眼睛的位置。我分辨出兩種不同的光波律動。左眼射出一道道光束,而右眼
只是散發出光圈。兩支眼睛的律動是交替運行的,左眼射出光束時,右眼的光圈便會向內
收縮,然後右眼的光圈會擴大到包括整團光芒,而左眼的光束便會收回。

唐望一定又把我轉了方向,因為我再度面對了犁過的山坡。我聽見他告訴我去看那個男人。
那人站在一塊大岩石邊看著我。我無法辨認他的長相;他的草帽遮住了大半的臉。一會兒之
後,他把袋子夾在右腋下,開始朝我右邊離去。他幾乎走到了山坡邊緣,然後改變方向,
朝峽谷走去。這時我失去了焦點,那人與整幅山坡的景像一起逐漸消失了。沙漠灌木叢的景
像開始重疊浮現。

我不記得我怎麼回到唐望的屋子,也不記得他怎麼帶我回來的。當我醒來時,我正躺在唐
望房間的草席上。他走過來扶我站起。我感覺頭昏而起心。唐望迅速地把我拉到屋外灌木叢中
我吐了,唐望笑了起來。

之後我感覺好些。我看看手錶,晚上十一點。我回去繼續睡覺。到第二天下午一點時,我覺
得恢復了正常。

唐望不停問我感覺如何。我覺得心不在焉,無法集中注意力。我在唐望嚴密監視下走動了一
會兒,他緊跟著我。我覺得無事可幹,便又回去睡覺。我在傍晚時醒來,感覺好多了。我發
現身邊都是揉碎的樹葉。事實上,我是肚子朝下,趴在一堆樹葉上的。它們的氣味濃厚,我
記得在醒來前便先聞到這股氣味。

我走到屋後,發現唐望正坐在灌溉水池邊。當他看見我走來時,他瘋狂地打手勢要我停止
前進,回到屋裏。

「趕快跑回去!」他叫道。

我跑回屋裏。一會後他也進來了。

「絕對不要再去尋找我,」他說,「如果你需要我,就在這裏等待。」我向他道歉。他說不要浪
費力氣在於事無補的愚蠢道歉上。他說他費了一番工夫才帶我回來,而他正在水邊替我說情

「現在我們要試試看把你放入水中清洗。」他說。

我向他保證我很好。他凝視著我的眼睛好一陣子。

「跟我來吧,」他說,「我要把你放入水中。」
「我很好,」我說,「瞧,我正在寫筆記。」他有力地把我從草席上拉起來。

「不要放縱!」他說,「你馬上就會再陷入沉睡中。這次我也許無法再把你叫醒過來。」我們跑
回屋後。在我們抵達水池前,他以極誇張的語氣叫我閉上眼睛,沒有他准許不得睜開。他說
我只要瞥見水一眼,我就可能會死。他牽著我的手,把我頭下腳上地栽入水中。

我緊閉著眼,讓他把我浸入水中又拉出來,如此持續了好幾個小時。我所經驗的改變實在
驚人。在我尚未進入水之前,不管我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那種不對勁是如此的隱約,我無
法真正覺察,直到唐望把我浸入水中後,我才能夠從我所感覺到的安寧與警醒中比較出不
同。

水跑進我的鼻子,我開始打噴嚏。唐望把我拉出來,帶引我回到屋裏。他讓我閉著眼睛換衣
服,然後帶我走進他的房間,讓我坐在我的草席上,安排我的方向,然後叫我睜開眼睛。
我睜開眼睛後,被眼前的景像嚇得我往後跳,抱住唐望的腳。我感到非常混亂。唐望用他的
指節在我頭頂上一敲。這一敲並不疼痛,但十分震撼。

「你是怎麼搞的?你看見了什麼?」他問。

我睜開眼睛,又看到了先前的景像。那個男人就在我面前。這次他幾乎可以碰到我。我看見
他的臉,感到有點熟悉,我幾乎知道他是誰。然後唐望敲了我的頭,這幅景像便消失了。

我抬頭看唐望,他舉著手準備再敲我。他笑著問我要不要再來一記。我放開他的腳,躺回到
草席上。他命令我直視前方,不管任何理由,都不准把頭轉到屋後水池的方向。

這時我才注意到屋內一片漆黑。有一會兒我不確定我是否睜開了眼睛。我摸摸眼睛,是睜開
的。我大聲叫唐望,說我的眼睛出了問題;我什麼都看不見,而剛才我還看見他要敲我。我
聽見他在我右上方大笑,然後他點燃他的油燈。我的眼睛在幾秒鐘之內便適應了黑暗。一切
都很正常;土牆上掛著扭曲的草藥樹根,一捆捆的植物,稻草編成的屋頂;掛在屋樑上的
油燈。我看過這間屋子不下數百次,但是這一次卻有地方很特別,這是我第一次不相信我
的知覺中所謂最終極的「現實」。我曾經被迫產生過這種感覺,也有幾次我曾經思考過這種
感覺,但是我從未真正的懷疑。不過這一次,我不相信這個房間是「真實」的。有一會兒我覺
得這只是個畫面,一旦唐望再用指節敲我,一切就會消失。

我開始打起不是寒冷的寒顫。緊張沿著背脊竄升上來。我的頭變的僵硬沉重,尤其是後頸的
位置。

我抱怨說我很難受,告訴他我所看到的景像。他取笑我,說屈服於恐懼是一種悲慘的放縱。

「你不真正恐懼地恐懼著,」他說,「你看到了同盟在瞪著你,有什麼了不起。等你真正面對
它,尿濕了褲子後再說。」他要我走到我的車子,不要面對水池的方向,然後在車裏等他拿
繩子與鏟子。我們開車到一個地方,那裏有一根樹樁埋在土中。我們開始在黑暗中把它挖出
來。我辛苦工作了好幾個小時。我們沒有挖出樹樁,但我感覺好多了。我們回到他屋子,吃
了些東西。一切又變的「真實」與正常了。

「我是怎麼搞的?」我問,「昨天發生了什麼事?」
「你抽(smoke)了我,然後你抽了同盟。」他說。

「什麼?」唐望笑著說我馬上又要他從頭解釋一切了。

「你抽了我,」他重複一次,「你凝視了我的臉,我的眼睛。你看見了人臉上的光芒。我是個
巫士,你從我眼睛中看出來。但是你並不知道,因為那是第一次。人類的眼睛不是完全相似
的,你很快就會自己發現這一點。然後你抽了同盟。」
「你是說田野中的那個男人?」
「那不是個人。那是同盟在試探你。」
「當我看見那人,我是說那個同盟時,我們是在什麼地方?」唐望用下巴指指屋前的方向,
說他帶我到了一個小山頂上。我說我所看到的完全不是他屋子附近的沙漠灌木叢。他說那個
試探我的同盟不是來自於附近。

「它來自於哪里?」
「不久我會帶你去。」
「我看到的事物有什麼意義嗎?」
「你在學習「看見」,沒有別的;但是現在你幾乎要尿濕褲子,因為你在放縱,你把自己放
任於恐懼中。也許你應該說出你所看到的一切。」我開始向他描述他的臉孔變化,他打斷我
的話,說那一點也不重要。我說我幾乎要把他「看見」成一個「明晰的蛋」時,他說「幾乎」是
不夠的,「看見」還要花上我許多時間與努力。

他對那犁田的景像倒是十分感興趣,要我描述記憶中關於那個男人的一切細節。

「那個同盟在試探你,」他說,「當它朝你而來時,我轉開了你的頭,不是因為它會傷害你,
而是因為等待比較好。你不用急。戰士不會懶散,也不會急躁。若是毫無準備就去面對同盟,
就像是用屁去攻擊一支獅子。」我喜歡這個比喻。我們高興地笑了一會兒。

「如果你沒有轉我的頭,會發生什麼呢?」
「你就必須自己轉頭。」
「如果我沒有這麼做呢?」
「同盟會上前把你嚇個半死。如果你只有一個人,它也許會殺死你。所以我建議你最好不要
單獨置身於山區或沙漠中,直到你能保護自己為止。同盟可能會逮住你單獨的時候,把你
剁成肉醬。」
「它的行動有什麼意義呢?」
「它看著你,表示它歡迎你。它帶的東西表示你需要一個精靈捕捉器與一個背袋,但不是在
這裏能找到的;他的袋子是屬於另一個區域的。在你的道路上將有三個礙,就是那三塊大
石頭。而你毫無疑問將從有水的峽谷中得到最佳的力量;同盟為你指出了峽谷。其他的細節
是用來幫助你尋找峽谷的位置。我已經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我很快就會帶你去。」
「你是說我所看見的景物確實存在?」
「當然。」
「在什麼地方?」
「這我無法告訴你。」
「我要如何找到那地方?」
「這我也無法告訴你。不是因為我不願意,而是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告訴你。」我想要知道在他
房間中又看到那男人,有什麼意義;唐望笑著模仿我抱住他腳的模樣。

「那是同盟再次肯定希望得到你。」他說,「它要你我都知道它歡迎你。」
「我所看見的那張熟悉臉孔是什麼意思呢?」
「那是一張熟悉的臉孔,因為你認識它。你以前見過它。也許它是你的死亡。你感到恐懼是你
的疏忽。它一直在等待你,當它出現後,你就屈服於恐懼中。幸好我在一旁敲你,否則它會
對你反目成仇。而這是理所當然的。只有完美無缺的戰士才能面對同盟,否則同盟必然會反
目成仇,摧毀冒然疏忽的傢伙。」唐望說服我不要在第二天回洛杉磯。顯然他認為我尚未完
全復原。他堅持要我坐在他房間裏面對東南方,儲存精力。他坐在我左邊,把我的筆記本交
給我,說這次我把他困住了,因為他不僅要陪我,還必須跟我說話。

「我必須在黃昏時再帶你去浸水,」他說,「你還沒有完全凝固。你也不能一個人獨處,我會
陪你一整個上午。下午你會比較完整。」他的關切使我非常擔心。

「我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嗎?」我問。

「你碰觸了一個同盟。」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們今天不能再談同盟了。讓我們談談別的。」其實我根本不想說話。我開始感到焦慮不安。
唐望顯然覺得這整個情況十分荒謬,他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不要告訴我現在該你說話,你卻無話可說。」他說,眼中閃爍著惡作劇的光芒。

他的心情使我輕鬆下來。

這時候只有一個話題讓我感興趣:同盟。它的臉是如此熟悉;並不表示我認識或見過那張
臉,而是有別的原因。每當我開始思索它的臉時,我的思想便會遭受許多雜念的攻擊,仿
佛我內在某部份知道秘密,但不讓其餘的我來發掘。同盟的熟悉是如此怪異,迫使我陷入
病態的憂鬱中。唐望說那也許是我的死亡的臉孔。他這段話攫住了我,我想要追根究底,但
我清楚感覺唐望不願意深入解釋。我深吸了幾口氣,提出這個問題。

「死亡是什麼,唐望?」
「我不知道。」他微笑回答。

「我的意思是,你會如何描述死亡?我想聽聽你的看法。我想每個人對於死亡都有特定的看
法。」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的車上有一本「西藏度亡經」,我想可以用來做為談話的題材,因
為它與死亡有關。我說我要對他念幾段,於是站起來準備去拿,他按著我坐下,自己出去
拿了那本書。

「早晨對於巫士是很不利的,」他解釋為何不讓我出去,「你還太虛弱,不能離開我的房間。
在這裏你受到保護。但如果你現在跑出去,很可能會碰上災禍。同盟可能會在路上或樹叢裏
殺了你。等別人發現你的屍體後,他們會說你死因不明,或意外死亡。」我毫無力氣,也無
心情去質疑他的決定。於是一整個上午,我都乖乖待在他的房間中,向他閱讀與解釋書中
的段落。他仔細傾聽,完全沒有打斷我。我只停頓了兩次,讓他去拿食物與水,但是他做完
事後便催我繼續念下去。他似乎非常感興趣。

我讀完後,他望著我。

「我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麼談論死亡,就好象死亡是像生命一樣。」他輕聲說。
「也許那就是他們理解死亡的方式。你認為那些西藏人有「看見」嗎?」
「不太可能。當一個人會「看見」後,他所知道的一切事物,沒有一樣會顯得比較重要,沒有
任何一樣。如果西藏人能夠「看見」,他們會立刻知道沒有任何事還是老樣子。一旦我們「看
見」了,就沒有任何事會是熟悉的;沒有任何事會像我們尚未「看見」之前一樣。」
「也許「看見」對每個人都不一樣,唐望。」
「不錯,是不一樣,可是這不表示生命的意義變得比較重要。當一個人「看見」後,沒有任何
事會是一樣的了。」
「西藏人顯然認為死亡像生命。你認為死亡像什麼呢?」我問。

「我不認為死亡像任何東西。我想西藏人一定是在談別的東西。總而言之,他們談的不是死
亡。」
「你認為他們談的是什麼呢?」
「也許你可以告訴我,是你念那本書的。」我想要轉移話題,但他笑了出來。

「也許西藏人真的「看見」了,」他說下去,「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一定明白他們所「看見」的
毫無意義可言。所以他們就寫下了那麼一大堆的廢話,因為那對他們而言沒什麼差別。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所寫的就不算是廢話了。」
「我才不在乎西藏人寫的是什麼,」我說,「我想知道的是你的看法。我想聽聽你談死亡。

」他凝視著我一會兒,然後格格笑了。他睜大眼睛,昂起眉毛,一副驚訝的喜劇表情。

「死亡是一道螺旋,」他說,「死亡是同盟的臉孔;死亡是地平線上一朵閃亮的白雲;死亡
是麥斯卡力陀在你耳邊的低語;死亡是守護者那無牙的長嘴;死亡是哲那羅用頭倒立;死
亡是我在談話;死亡是你和你的筆記本;死亡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死亡在這裏,但
又根本不在這裏。」唐望很高興地笑著,他的笑聲像一首歌,帶著舞蹈的節奏。

「我說了一堆廢話,對不對?」他說,「我無法告訴你死亡像什麼,但我也許可以告訴你關
於你的死亡。那是無法確切知道細節的,但我可以告訴你它大概的模樣。」這時候我開始感
到害怕,爭辯說我只要知道死亡對他而言是什麼。我強調我只想知道他對於死亡的一般性
看法,而不想知道任何個人的死亡,尤其是我自己的。

「除非以個人的方式,否則我無法談論死亡,」他說,「你要我談死亡。好!那就不要害怕聽
到你自己的死亡。」我承認我太緊張而不敢談它。我說我要用平常的方式來談死亡,就像他
告訴我關於他兒子尤拉裏歐死亡的情形,生命與死亡像晶瑩的薄霧般融合在一起。

「我告訴你的是我兒子在他個人死亡時的情況,」他說,「我不是以平常的方式談死亡,而
是以我兒子個人的方式。死亡,不管是什麼,使我兒子的生命擴展開來。」我非常希望轉移
目前的話題,於是提到我曾經讀過的一些報導,有些人曾經死亡了數分鐘,然後被醫生急
救復活。這些人被救活後表示,他們什麼都不記得,死亡只是一片完全的黑暗。

「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說,「死亡有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就是一片黑暗,這是一個毫
無意義的階段,很像麥斯卡力陀的第一層效果,會使人經驗到一種輕鬆,使人感覺快樂完
滿,世上一切事物都變得十分平靜。但是這只是一種膚淺的階段,很快就會消失,然後你
就會進入第二階段。這是充滿力量與艱苦的新領域。這才是與麥斯卡力陀的真正接觸。死亡
就很像這種過程。第一階段只是表面膚淺的黑暗,而第二階段才是與死亡真正的會晤。這是
一個短暫的階段。在第一階段的黑暗後,我們會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重新恢復了我們
的自我,而在這時候,死亡就會以寂靜的憤怒與力量重擊我們,直到我們的生命被分解至
空無。」
「你怎麼有把握你所談的就是死亡?」
「我有一個同盟。小煙曾經向我清楚顯示我的死亡,毫無疑問。這就是為什麼我只能談個人
的死亡。」唐望的話對我造成極深的擔憂與強烈的矛盾。我覺得他準備要清楚詳細地描述我
的死亡,像是我將在何時何地死亡。這個想法使我非常絕望,但又非常好奇。我原本可以請
他描述他自己的死亡,但我覺得這樣有點無禮,於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唐望顯然在享受我的內心衝突,他的身體因忍笑而抽搐著。

「你想要知道你的死亡像什麼樣子嗎?」他帶著孩子般的愉快表情問道。

我覺得他的捉狹蠻令人輕鬆的,我幾乎不再擔心了。

「好吧,告訴我。」我沙啞地說,他爆出一陣大笑,抱著肚子倒在地上,模仿我的沙啞聲音
好一陣子,然後他坐直身子,恢復了佯裝的正經,以戰慄的語氣說,「你的死亡第二階段
很可能是這樣子,」他故做好奇地觀察著我。我笑了。我很明白只有他的玩笑可以緩和個人
死亡的瀋重。

「你經常開車,」他繼續說,「因此可能在某個特定的時刻,你發現自己在駕駛座上。這將是
一種極快速的感覺,讓你沒時間思索。可以這麼說,突然間,你發現自己在開車,就像以
前無數次一樣,但就在你開始感覺奇怪之前,你會注意到擋風玻璃前有一塊奇怪的形狀。
如果你仔細觀看,你會知道那是一片雲,像個閃亮的螺旋。然後,它會形成一個臉孔,就
在你眼前的天空中央。你注視著它,你會看見它朝後移動,直到它變成了遠方的一個小亮點
然後你會發現它又開始朝你靠近。它會加速沖來。在一眨眼之間,它撞上了你車子的玻璃。
你很強壯。我相信死亡 要花上幾次重擊,才能打倒你。

「那時候,你就會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那臉孔會退回到地平線的位置,然後加速朝你沖
來。那臉孔會進入你之中,然後你就會知道,死亡原來就是同盟的臉孔,就是我在說話,
就是你在寫字。死亡原來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它像是遺落在你筆記中的一個小點,但
是它又會以無法控制的力量進入你之中,使你擴展開來,使你延伸超過天空,超過地球,
無遠弗屆。於是你會像一片細小晶體所聚集成的薄霧,飄蕩遠去。」他的描述極讓我感動,
那與我所準備聽到的大不相同。我很久說不出話來。

「死亡從肚子附近進入,」他說下去,「就在意願的縫隙處。這地方是人身上最敏感的部位。
這地方是意願的所在,也是死亡的通路。我知道這一切,因為我的同盟曾經引導我經歷這
個階段。巫士讓死亡進來整修他的意願。當他開始擴展時,他完美的意願會重新取得控制,
把薄霧再度聚合為一個人。」唐望示範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張開雙手,舉到腰際,用大拇
指輕觸身體兩側,然後雙手緩慢地在身體中央肚臍處會合。他保持這個姿勢,雙手因為用
力而發抖。然後他舉起雙手,直到中指碰到前額,然後再回到身體中央。
這是一個令人震撼的動作。唐望的示範充滿了力與美,我深深著迷。

「巫士是由意願所造成的,」他說,「但當年老使他虛弱時,他的意願也會衰退。當他不再能
夠控制他的意願時,不可避免的一刻便會來臨。這時他已無法抵擋他的死亡的無聲攻擊,
於是他的生命就會像所有人一樣,變成一片延展的霧,超過了生命的界線。」唐望凝視著我,
然後站起來。我正在顫抖。

「現在你可以去灌木叢了。」他說,「已經是下午了。」我是需要去上廁所,但我不敢。也許我
的緊張多於恐懼。不管如何,我已經不再擔憂同盟了。

唐望說不論我感覺如何,只要我是「凝固」的就可以。他向我保證說,我的情況很好,可以
安全地去灌木叢,只要不靠近水就沒事。

「水是另外一回事,」他說,「我需要再浸洗你一次,所以別靠近水。」稍後他要我開車送他
到附近的鎮上。我說開車是個好主意,因為我還感覺有點害怕;想到巫士竟然會玩弄死亡
實在令人恐懼。

「身為巫士是個可怕的負擔,」他以令人信服的語氣說,「我告訴過你,「看見」要比這好得
多。「看見」的人就是一切。相較之下,巫士只是個悲哀的傢伙。」
「巫術是什麼,唐望?」他注視我許久,幾乎無可覺察地搖著頭。

「巫術就是施用一個人的意願於事物的關鍵上,」他說,「巫術是一種干擾。巫士找出他想要
影響事物的關鍵,然後施用意願於其上。一個巫士不需要「看見」才能成為巫士,他只需要
知道如何使用他的意願。」我要他解釋所謂事物的關鍵是什麼。他想了一會兒,然後說他知
道我的車子是什麼。

「那很明顯是一台機器。」我說。

「我的意思是你車子的關鍵,對我而言是火星塞。我能夠對它們施用我的意願,你的車子就
會無法發動。」唐望上了我的車,要我也坐進來。他調整自己位置,尋找最舒適的姿勢。

「注意我的作法,」他說,「我是一支烏鴉,所以我要先鬆開我的羽毛。」他搖晃身體。他的動
作使我想起一支麻雀在水中弄濕羽毛的模樣。他低下頭,就像鳥低頭用喙去啄水。

「感覺真好。」他說,開始發笑。

他的笑聲很奇怪,對我有催眠的效果。我記得以前時常聽到他如此發笑,但從來沒特別留
意過。也許是因為他笑的時間都很短暫,不像這次這麼長。

「烏鴉接著鬆開它的脖子,」他說,開始轉動脖子,用臉頰摩擦雙肩。「它用一支眼睛觀看這
個世界,然後再用另一支。」他轉動頭,表示他在轉換他的視線。他的笑聲變得更高。我產生
極荒謬的感覺,仿佛他就要在我面前變成一支烏鴉。我想要一笑置之,但我幾乎快癱瘓了。
我確實感覺到周圍有某種力量包圍了我。我不恐懼,也不昏眩或疲倦。就我所能判斷的,我
的神智很清楚完整。

「現在發動你的車子。」唐望說。

我轉動鑰匙,踏上油門,起動馬達開始轉動,但沒有點燃引擎。唐望發出輕柔,有節奏的
笑聲。我又試了一次,再一次。我花了將近十分鐘轉動起動馬達。唐望一直發出輕笑。最後我
放棄了,頭皮發脹地坐在車子裏。

他停止發笑,開始觀察我。於是我「知道」他的笑聲使我浸入某種催眠狀態中。雖然我完全清
楚所發生的一切,但我不覺得我是我自己。在我試圖發動車子的那段時間中,我感到遲鈍
幾乎麻木。仿佛唐望不僅影響了我的車子,同時也影響了我。當他停止發笑後,我相信他的
符咒已經失效,於是衝動地再次轉動鑰匙。我確信唐望只是用他的笑聲催眠我,使我以為
車子無法發動。我從眼角看到他好奇地望著我。我轉動著起動馬達,憤怒地猛踏油門。

唐望輕輕拍著我,說憤怒能使我「凝固」,也許我不需要再去浸水了。我越是憤怒,就越快
能從我與同盟的遭遇中恢復過來。

「不要怕羞,」我聽見唐望說,「去踢車子。」他爆出平常的大笑,我感覺自己十分愚蠢,難
為情地笑笑。

一會兒之後,唐望說他已經釋放了車子。結果真的發動了!

14

九月二十八日,一九六九年唐望的屋子看起來有點詭異。我覺得他躲在附近,準備嚇我一跳
我叫喚他的名字,然後鼓起勇氣走進去。唐望不在屋內。我把帶來的兩袋雜貨放在一堆木柴
上,坐下來等待他,就像以往一樣。但是這一次我感到害怕,在我認識唐望這些年來,這
是首次因為單獨在他屋子裏而感到害怕。我感覺到一種存在,仿佛有個隱形人在我身邊。我
想起了在好幾年前,我一個人時也曾經產生過相同的感覺,覺得某種未知的事物在我周圍
窺伺著。我跳了起來,跑到屋外。

我來見唐望是要告訴他,學習「看見」的過程中所累積的效果已經開始產生不良的影響。我
感覺不安;無由來地擔憂;沒有操勞就感到疲倦。現在我單獨在唐望屋中的反應,帶回來
過去類似恐懼的完整回憶。

這種恐懼要回溯到好幾年前,唐望強迫我與一個他稱為「卡塔玲娜」(LaCatalina)的女巫
士發生一場奇怪的衝突。事情開始於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我發現唐望在家裏,腳
踝脫臼。他解釋說他有一個敵人,一個能變成一支黑鳥的女巫士,想要結束他的性命。

「等我能走路,我就帶你去看那個女人,」唐望說,「你一定要知道她是誰。」
「她為什麼要殺你呢?」他不耐煩地聳聳肩,拒絕再說什麼。

十天后我回來看他,發現他完全沒事。他轉動腳踝,表示他已經康復,並歸功於他自製的
石膏固定模,才能如此迅速復原。
「你來的正好,」他說,「今天我們要做一趟小小的旅行。」然後他指使我開車到一個荒涼的
地方。我們停在那裏;唐望伸直腿,使自己在車中坐得舒服些,好象他要小睡片刻。他要我
放輕鬆,保持安靜;他說我們必須儘量不要引人注意,直到天黑,因為傍晚時分對於我們
將要進行的活動是十分危險的。

「我們要進行什麼活動?」我問。

「我們來這裏是要守候卡塔玲娜。」他說。

等天黑後,我們溜下車,謹慎而小聲地走進沙漠灌木叢中。

從我們守候的地點,我可以分辨兩側山脈的黑色剪影。我們是在一個相當平坦寬廣的峽谷中
唐望仔細指示我如何隱藏在樹叢中,他還教我一種用來「守夜」的坐姿。他叫我把右腿夾在
左腿下,然後左腿彎曲蹲著。他解釋說,右腿如此安排是在情況必要時,能夠像彈簧般飛
快彈起身體。他要我面對西方坐著,因為西方是那女人住處的方向。他坐在我右邊,低聲要
我把視線集中在地面上,尋找或等待一陣使樹叢波動的微風。一旦那陣微風所造成的波動
進入我的視線後,我就要立刻抬頭往上看,這樣我就能看到那女巫「壯觀的邪惡風采」,這
些話是唐望親口說的。我請他加以解釋,他說只要我看到了波動,自己抬頭看就可以明白
他的意思。因為「一個飛行的巫士」是如此奇異的景像,任何解釋都是沒有用的。

當晚有一股持續的風勢,好幾次我以為我看到了樹叢中有波動,就抬頭準備受一次神奇的
體驗,結果什麼都沒有看到。每次當風吹動樹叢時,唐望就會激烈地踏地,繞著圈子,揮
舞雙臂,像是兩條鞭子。他的動作充滿了驚人的力量。

經過幾次試圖目擊巫士「飛行」而失敗後,我確信我不會有什麼神奇的體驗了。不過唐望充
滿力量的示範是如此優雅,我不在意浪費一個晚上的時間陪伴他。

破曉時唐望坐到我身旁,似乎完全精疲力竭,幾乎無法動彈。他躺下來,喃喃說著他未能
「刺穿那女人」。我對這句話很好奇,他重複了好幾遍,每一遍他的語氣都越來越沮喪,越
來越絕望。我開始感覺不尋常的焦慮。我發現要認同唐望的情緒是非常容易的。

之後數月之久唐望沒有再提起這件事或那個女人。我想他不是忘了,就是已經解決了這件事
但是有一天,我發現他神情異常,完全失去了平日的瀋靜;他激動地告訴我,那支「黑鳥」
在前一晚曾經來到他面前,幾乎碰觸了他。而他甚至沒有醒來。那女人的技巧是如此高明,
他完全沒有感覺她的在場。他說幸好他運氣好,在千鈞一髮時醒了過來,一番苦鬥後才僥
倖逃生。唐望的語氣動人到幾乎可憐的地步。我感到強烈的同情與關切。

他用瀋重而戲劇化的聲音宣佈,他已無法再抵擋她,下次她出現的時候,就是他在世的最
後一天。我難過的幾乎流下眼淚。唐望似乎覺察到我強烈的關切,露出我覺得很勇敢的笑容。

他拍拍我的背,叫我不要擔心,他還沒有全盤皆輸,因為他有最後一張王牌。
「戰士需要戰略化的生活,」他微笑說,「戰士絕不會負擔無法承受的重量。」唐望的微笑具
有驅散一切陰霾的力量。我突然感到興奮。我們都笑了起來。他拍拍我的頭。

「你知道的,在這整個世界上,你是我最後一張王牌。」他突然說,緊緊凝視我的眼睛。

「什麼?」
「你是我對抗那女巫的最後一張王牌。」我不明白他的話。他說那個女人並不認識我,所以如
果我照著他的指示好好做,我有很好的機會能夠「刺穿她」。

「你所謂『刺穿她』是什麼意思?」
「你無法殺死她,但你必須刺穿她,像刺穿一個氣球。如果你能做到,她就不會再來打擾我。
但是現在不要多想,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告訴你該怎麼做。」幾個月過去了,我忘掉這件事。
結果有一天,當我來到他住處時,我被嚇了一跳。唐望從屋子裏沖出來,不准我下車。

「你必須馬上離開,」他急切地低語,「仔細聽好,去買一把散彈槍,或去弄一把來;不要
拿你自己的槍,懂不懂?任何一把,但不要拿你自己的。立刻去弄一把來。」
「你為什麼需要槍?」
「現在就去!」我帶了一把雙管獵槍回來。我沒有足夠的錢去買一把,但一個朋友把他的老
槍給了我。唐望瞧都不瞧一眼;他笑著說他對我很唐突,因為當時那支黑鳥正在他屋頂上
他不希望她看到我。

「看到那支黑鳥在屋頂上,給我一個主意;你可以用槍來刺穿她,」唐望很肯定地說,「我
不希望有事情發生在你身上,所以我建議你去買一把或借一把。因為任務完成後,你必須
毀掉那把槍。」
「你說的是什麼任務?」
「你必須用你的槍去刺穿那女人。」他要我用乾淨新鮮的樹葉擦拭那把槍,那些樹葉具有特
殊的 95 味。他自己擦拭了兩發子彈,然後放入槍膛中。他說我必須躲藏在他屋子的前方,
等待那支黑鳥降落在他屋頂上,然後仔細地瞄準,同時發射兩發散彈。這種驚嚇的效果,
而不是子彈本身,便足以刺穿那女人。如果我有足夠的力量與決心,我便可以迫使那女人
放過他。因此我的瞄準必須是完美無缺的,我想要刺穿她的決心也必須同樣完美。

「在你射擊時,你必須尖叫,」他說,「那必須是強烈而具有刺穿性的一聲尖叫。」然後他把
幾捆竹子與木柴堆在陽臺前十尺遠處。他讓我背靠著那堆東西坐著。這個位置十分舒適。我
算是半坐半立;我的背有很好的支撐,可以清楚看到屋頂。

他說現在時候還早,那女巫不會出來。直到黃昏前,我們都有時間做準備,然後他會假裝
一個人在家,引誘她來攻擊他。他叫我放輕鬆,尋找一個不動便可射擊的舒適姿勢。他要我
瞄準屋頂幾次,然後他說我舉槍瞄準的動作過於緩慢。他開始做一個槍架,用尖鐵棍在地
上挖了兩個洞,然後埋進兩根鐵叉,在兩根叉子上綁了一根木杆。用這個架子支撐起我的
槍,使我的槍保持在瞄準的位置。

唐望看看天色,說他應該要進屋子了。他站起來平靜地走進屋子,同時給我最後的告誡,
說我的行動絕不是開玩笑,我必須在第一發子彈就擊中那支鳥。
唐望離開後不久,天就黑了。仿佛黑暗一直在等待我落單,然後就突然降臨到我四周。我試
著把視線集中在屋頂上。此時它只是一片黑暗的剪影;天仍有些許餘暉,所以我仍能分辨
出屋頂的形狀。然後天就黑了,我幾乎無法看清楚。我把焦點集中在屋頂上好幾個小時,完
全沒有發現任何東西。我看到一兩支貓頭鷹朝北飛去;它們的翅膀形狀十分特別,不會被
誤認為黑鳥。但是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一支小鳥的黑影落在屋頂上。那毫無疑問是一支鳥!
我的心臟開始狂跳,耳朵開始作響;我在黑暗中瞄準,同時發射出槍管中的兩發子彈。槍
聲實在響亮,我的肩膀受到槍托後座力強烈的撞擊,同時我聽到一聲極為尖銳恐怖的人類
尖叫聲,似乎發自於屋頂上。我完全不知所措,然後我想起唐望要我在射擊時尖叫,而我
忘記了。我正想要重新裝上子彈時,唐望打開門跑出來。他提著油燈,看起來十分緊張。

「我想你打中她了,」他說,「現在我們必須去找到那支死鳥。」他搬來一個梯子,叫我爬上
屋頂尋找。但我什麼都沒找到。他自己也爬上來找了一陣,也是毫無結果。

「也許你把那支鳥轟成碎片了,」唐望說,「那麼我們至少要找到一根羽毛。」我們開始在陽
臺四周尋找,然後繞著整個屋子。我們在煤油燈的光線下一直尋找到天亮,然後我們開始
重新尋找整個區域。到了上午十一點時,唐望放棄了搜索。他挫敗地坐下來,對我露出不自
在的微笑,說我未能阻止他的敵人。現在他的生命要比以前還一文不值,因為那女人無疑
被激怒了,會急於報復。

「但是你很安全,」他安慰我,「那女人不認識你。」我準備要上車回家時,問他我是否要毀
掉那把槍。他說那把槍沒有派上任何用場,我應該把它物歸原主。我在唐望的眼睛中看到強
烈的絕望,我難過的幾乎要流淚。

「我怎麼樣才能幫助你?」我問。

「你怎麼樣都無法幫助我。」唐望說。

我們瀋默了一會兒。我想要趕快離開。壓迫人的焦慮使我很難受。

「你真的要幫助我嗎?」唐望用孩子般的口吻問。

我再次向他表示,我整個人都聽候他差遣;我對他的感情是如此深厚,我願意為他赴湯蹈
火。

唐望微笑著問我是否真心如此,我再次強烈保證我的熱忱。

「如果你真的願意,」他說,「也許我還有一次機會。」他顯得很高興,露出很大的笑容,雙
手拍了幾下,這是他快樂時的習慣動作。他的情緒改變也影響了我。我發覺所有的焦慮與壓
迫都一掃而光,生命又變得令人興奮了。唐望坐下來,我也跟他一起坐下。他凝視我許久,
然後以非常平靜與深思的語氣告訴我,事實上我是唯一能幫助他的人,因為他 要我去做一
件非常危險而特殊的事。

他停頓了片刻,似乎在等待我的肯定,我再度強調我要幫助他的決心。
「我將要給你一個武器去刺穿她。」他說。

他從一個袋子裏拿出一根長物體交給我。我接下來觀察它,差點把它掉到地上。

「這是一支野豬,」他說,「你必須用它刺穿她。」我手中拿著的物體是一支野豬乾燥的前蹄,
摸起來十分粗糙心,腳蹄仍然很完整,兩支腳趾向外張開,實在是件醜陋的東西。我看了
幾乎想要嘔吐。他立刻把它拿回去。

「你必須把這支野豬戳進她的肚臍裏。」唐望說。

「什麼?」我的聲音很微弱。

「你必須用你的左手拿這支野豬去刺她。她是個女巫士,這支野豬會進入她的肚子裏,除了
巫士之外,沒有人能看見它插在那裏。這不是普通的爭鬥,而是巫士之間的事。你所冒的危
險是,如果你未能刺穿她,她可能會當場斃了你,或者她的同伴或親戚會槍殺你,或用刀
砍死你。不過話又說回來,你也可能毫髮無損,全身而退。

「如果你成功了,那根在她肚子裏的野豬會帶給她如地獄的一段時光。她便不會再來打擾
我。」我再次產生一陣壓迫人的焦慮。我對唐望充滿情感,我敬仰他,在面對這個嚇人的請
求之前,我已經能夠把他的生活方式與他的知識視為卓越的成就。像這樣的人物,我怎麼
能眼睜睜看他被殺死?但又有誰會自願犧牲自己生命呢?我開始瀋浸於思慮中,沒有注意
到唐望站了起來,走到我身邊,他拍了我肩膀一下,我驚醒過來,抬起頭來;他面露和藹
的微笑。

「等你真心覺得想要幫助我時,你再回來,」他說,「但在這之前,不要回來。如果你回來了,
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現在走吧!如果你不回來,我也能 解。」我自動站了起來,上了車,
離開了他的住處。唐望竟然放了我一馬!我可以一去不回了。但是不知為何,這種自由的感
覺並不使我感覺輕鬆。我開了一會兒車子,然後就猛然掉頭,回到唐望的住處。

他仍然坐在他的陽臺下,似乎並不驚訝看到我。

「坐下來,」他說,「西邊的雲朵十分美麗。天很快就要黑了。安靜地坐著,讓夕陽來充滿你。
現在趕快做你想做的事,但是當我給你信號時,你要凝視那些閃亮的雲朵,請求黃昏給你
力量與平靜。」我面對西方雲彩坐了一兩個小時。唐望走進屋內。直到天快黑了,他才出來。

「黃昏來臨了,」他說,「站起來!不要閉上眼睛。凝視那些雲;舉起你的手,伸直你的手指,
開始原地慢跑。」我遵循他的指示;手舉過頭,開始原地慢跑起來。唐望糾正我的動作,把
那支野豬放在我左手中,叫我用拇指扣著,然後他拉低我的手臂,使我的手遙指著西方天
暗橙色的雲朵。他把我的手指拉直,叫我不可彎曲手指,說手指伸直是極重要的,這樣才
能從黃昏中得到平靜與力量。如果彎曲手指,則是一種惡意的表示。他也糾正我的跑姿,說
要跑得平靜和諧,仿佛我是伸出雙臂迎向夕陽。

當晚我無法入睡,黃昏似乎並沒有帶給我平靜,反而使我進入瘋狂的興奮狀態。
「我的生命中還有好多事尚待處理,」我說,「好多未了的事情。」唐望輕聲笑著。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是尚待處理的,」他說,「沒有任何事是完成的,也沒有任何
事是未了的。去睡覺吧。」唐望的話很奇怪地使我鬆弛下來。

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唐望給了我一點東西吃,然後我們便上路了。他對我低聲說,我們
將在正午時面對那女人,或者如果可能,在正午之前。他說理想的時間是一天的清晨時分
因為巫士在清晨總是比較沒有力量,比較不警覺。但她在那個時候絕不會離開她的屋子的
保護。我沒有問任何問題。他指示我開上公路,到了某個地方,他叫我把車子停在路邊,說
我們必須等待。

我看看手錶,十一點差五分鐘。我不停打呵欠,感到很疲倦;我的心思渙散。

突然間唐望坐直身子,碰碰我。我從座位中跳了起來。

「她在那裏!」他說。

我看見一個女人從田野邊緣朝公路走來。她的右手拿著一個籃子。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們是停
在一個交叉路口。公路兩旁各有兩條與公路平行的小路,還有一條與公路交叉而過,比較
寬的小路,使用這條小路的人必須橫跨公路。

那個女人還在小路上行走。唐望叫我下車。

「現在就動手。」他堅定地說。

我遵從他的命令。那女人快到達公路。我跑上前去攔截她。我非常靠近她,幾乎可以感覺到
她的衣服掠過我的臉。我從襯衫下面拿出野豬腳刺向她。我沒有感覺手中的東西碰到任何阻
礙。面前一道黑影閃過,像一道窗簾被吹起,我的臉轉向右側,看見那個女人站在路的另
一邊,離我有五十尺遠。她是個相當年輕而黝黑的女人,身材矮壯。她對我露出微笑,牙齒
整潔白,笑容平靜。她的眼睛似乎為了躲風沙而半眯著。她的右手仍然拿著籃子。

我的困惑是前所未有的。我轉身尋找唐望。他正瘋狂地揮手叫我回來。我跑回去,有三、四個
男人也朝我跑來。我跳上車,朝相反方向疾駛而去。

我想問唐望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無法說話。我的耳朵中充滿了壓力;我覺得我喘不過氣來。

唐望似乎很高興,開始發笑。我的失敗似乎與他毫無關係。我手緊握方向盤,竟然無法放開
來;我的手完全 硬了,腳也是一樣,我甚至無法把腳從油門上移開。

唐望拍著我的背,叫我放鬆。我耳朵中的壓力開始慢慢消退。

「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我終於問道。
他像個孩子般笑著,沒有回答。然後他問我有沒有看到那女人閃躲的經過。他讚美她驚人的
速度。唐望的話是如此前後不一致,我一時無法聽懂。他竟然在讚美那女人!他說她的力量
是無與倫比的,而且她是個毫不留情的對手。

我問唐望是否在意我的失敗。我對於他態度的改變時在感到驚訝與不快。他似乎相當得意。

他叫我停車。我靠著路邊停下來。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銳利地注視我。

「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場騙局,」他坦白說,「規矩是這樣的,智者必須要誘騙他的門徒
今天我誘騙了你,我把你騙進了學習之中。」我呆住了,無法加以思索;唐望解釋說,與那
女人的整個事件都是一個陷阱;她從未對他造成威脅,他的目的是使我去接觸她,當我試
圖刺穿她的時候,那是一種特殊的情況,我體驗到了力量與放任。他嘉獎我的作法,說那
是一次充滿力量的行動,向那女人展露了我的能力。唐望說我自己不知道,我所做的只是
對她的一次示範而已。

「你絕對沾不到她的,」他說,「但是你向她展露了你的爪子。現在她知道你並不恐懼。你向
她提出了挑戰。我利用她來誘騙你,因為她有力量,殘忍無情,而且絕不輕易忘懷。男人通
常過於忙碌,無法成為一個無情的敵手。」我感到極為憤怒。我告訴他,一個人不應該玩弄
其他人的情感與忠誠。

唐望笑得眼淚都流下來。我真是痛恨他,想要揍他一頓,然後離開。但是他的笑聲中有一種
奇怪的節奏,使我無法動彈。

「不要這麼生氣。」他安慰我。

然後他說他的行為絕不是玩弄情感。在很久以前,當他的恩人誘騙他時,他也曾經獻出他
的生命,就像他誘騙我一樣。唐望說他的恩人是個殘酷的傢伙,對他的看法可不像他對我
的看法。他又嚴肅地補充說,那個女人曾經與他一較高下,真的試圖要殺他。

「現在她知道我只是在利用她,」他笑著說,「她會因此而痛恨你。她對我毫無辦法,只能把
氣出在你身上。她並不知道你有多少力量,所以她會來試探你,一點一點地。現在你毫無選
擇了,只能去學習保護你自己,要不然你就會成為那位小姐的獵物。她可不是騙局。」唐望
提醒我她是如何飛越過那條公路。

「不要生氣,」他說,「這不是個普通的騙局,這是規矩。」那個女人閃躲我的方式實在令人
困惑。我親眼看見了,她在一眨眼之間就飛越了公路的寬度。這個事實是我無法否認的。從
那時候開始,我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件事上;漸漸的,我有足夠的「證據」顯示她真的
在跟蹤我。最後的結局是,由於這種缺乏理性的恐懼所造成的巨大壓力,我不得不中斷了
我的門徒生涯。

我在幾個小時之後才回到唐望住處。已經是中午了。他顯然在等待我。我下車後,他上前來,
表情好奇地繞著我檢查了好幾圈。
「為什麼這麼緊張?」我還沒開口,他就先問道。

我解釋說在早上我被某種東西嚇到了。我感覺有東西在窺伺我,就像以前一樣。唐望坐下來
陷入沉思中。他的表情變得出奇的嚴肅,看起來似乎很疲倦。我坐在他身邊,開始整理筆記。

經過很長的瀋默後,他的臉亮了起來,露出微笑。

「今天早上你所感覺到的是水洞的精靈。」他說,「我說過,你一定要準備好意外地遭遇那些
力量。我以為你明白。」我無話可說。

「我是明白。」
「那麼為什麼要害怕?」他說,「那個精靈已經盯上你了。它在水裏已經試探過你。我相信它
會再試探你的。如果你沒有準備好,那就會是你的末日。」唐望的話使我真心感到擔憂,但
是我的擔憂很奇怪;我擔憂但不恐懼。不管有什麼事要發生,我並沒有像以前那樣產生盲
目的恐懼。

「我該怎麼辦?」我問。

「你忘的真快,」他說,「知識的道路是強制的。為了學習,我們必須受到挑戰。在知識的道
路上,我們總是在對抗某些事物,躲避某些事物,以及準備迎接某些事物;這些事物總是
不可思議的,比我們更有力量的。這些不可思議的力量將會降臨到你身上。現在是水洞的精
靈,不久後會是你的同盟,所以你毫無選擇,只能準備迎接挑戰。幾年前是卡塔玲娜對你
提出挑戰,但她只是個女巫士,而且那只是給初學者的誘騙罷了。

「這個世界的確充滿了駭人的事物,我們只是被不可思議及不可抗拒的力量所環繞的可憐
生物。普通人無知地相信那些力量可以被解釋或改變;他們不知道如何去做,但他們期待
人類的作為遲早能夠解釋或改變那些力量。相對的,巫士既不想解釋,也不想改變那些力
量,巫士反而改變自己的方向,去配合那些力量的方向,因而能夠使用那些力量。這是巫
士的計策。一旦你瞭解了巫術中的計策後,巫術就不算什麼了。巫士只比普通人好一點點。
巫術並不能幫助他去過更好的生活。事實上我應該說,巫術會妨礙他,使他的生活變得麻
煩危險。因為他把自己開放給力量,所以巫士會比普通人更易受傷害。一方面,其他人會怕
他,恨他,想要結束他的生命;另一方面,那些環繞著所有生物,不可思議與不可抗拒的
力量,卻是巫士更大的危險。被其他人刺穿當然很痛苦,但是比起同盟的碰觸,那就不算
什麼了。巫士把自己開放給知識,就成為那些力量的獵物,只有一件事物能帶給他平衡;
他的意願。所以他必須生活如戰士一般。我要再重複一次:只有戰士才能在知識的道路上倖
存。成為戰士所帶來的力量,才能使巫士的生命高人一等。

「我願意教導你去「看見」,並不是因為我個人希望如此,而是因為你是被選中的。麥斯卡力
陀向我指出了你。但是我是基於個人的希望,才教導你生活如戰士。我個人相信,做個戰士
要比其他任何事都要好,因此我盡力使你像巫士一樣知覺那些力量,只有在它們可怕的衝
擊下,才能成為戰士。如果沒有先成為戰士就要「看見」,「看見」會使你虛弱,給你一種虛
假的溫和,使你想退縮。你的身體會衰弱,因為你會變得漠不關心。這是我個人的承諾,使
你能成為戰士,才不至於衰弱敗壞。

「我常聽你說你隨時都準備赴死。我不認為這種感覺是必要的。我認為這是無謂的放縱。戰士
永遠只為戰鬥而準備。我也常聽你說你的父母挫傷了你的精神。我想人的精神是很容易受到
傷害,但不是被你所謂的傷害行為所造成的。我相信你的父母的確傷害了你,因為他們讓
你放縱,軟弱,沉溺於沉思中。

「戰士的精神不屬於放縱與抱怨,也不屬於勝利或失敗。戰士的精神只屬於奮鬥,而每一次
的奮鬥都是戰士在世上的最後一戰。於是結果如何對他無關緊要。在他世上最後一戰中,戰
士自由明晰地發揮他的精神,他專心戰鬥,知道自己的意願是完美的,於是戰士不停地歡
笑。」我寫完後,抬起頭來。唐望正瞪著我。他搖頭露出微笑。

「你真的寫下了一切?」他難以置信地問,「哲那羅說他永遠也無法把你當真,因為你總是
在寫字。他說得對;如果你一直寫個不停,又有誰能把你當真呢?」他笑了起來。我想為自
己辯護。

「沒有關係,」他說,「如果你能學會「看見」,我想你一定得用屬於你的荒謬方式才行。

」他站起來看看天空,已經是下午了。他說還有時間可以去附近山中打獵。

「我們要獵什麼?」我問。

「一支特別的動物,可以是頭鹿,或野豬,或甚至一支山獅。」他停頓片刻,然後又補充說,
「或甚至一支老鷹。」我站起來跟隨他走到車旁。他說這次我們只是去觀察,看看我們將要獵
捕什麼動物。他正要上車時似乎想起一件事,微笑說這趟打獵必須延期,因為我需要先學
會一件事,否則我們打獵不可能進行。

我們回到他的陽臺坐下。我有許多事想問他,但他不給我時間,馬上開始說話。

「現在你必須知道關於戰士的最後一點了,」他說,「戰士選擇造成他的世界所需要的專案。

「上次你看到同盟後,我必須浸洗你兩次。你知道你什麼地方不對勁嗎?」
「我不知道。」
「你失去了你的盾牌。」
「什麼盾牌?你在說什麼?」
「我說戰士選擇造成他世界的項目。他小心刻意地選擇,因為他選擇的每一項都是一面盾牌,
用來保護他,抵擋那些他想要使用的力量的攻擊。譬如說,戰士能用盾牌保護自己面對同
盟的攻擊。

「普通人也同樣被那些不可思議的力量所環繞,但都視而不見,因為普通人也有其他特別
的盾牌來保護。」他停下來用疑問的眼光看著我,我不明白他的話。

「那些盾牌是什麼?」我問。
「人們的所作所為。」他回答。

「人們做了什麼?」
「你看看四周,人們都忙碌于他們的作為,那就是他們的盾牌。當巫士接觸那些不可思議,
不可抗拒的力量時,他們的縫隙便會打開,使他比平常對死亡更為脆弱;我告訴過你,我
們透過那縫隙而死亡。因此如果一個人的縫隙打開了,他就必須準備用意願來填滿它。這是
戰士的作法。如果他像你一樣不是戰士,那麼他就沒有辦法,只能利用日常生活的行為來
轉移他的心思,不去想那可怕的接觸,這樣他的縫隙就可以關上。你接觸同盟的那一天,
你曾經對我發怒。當我停頓了你的車子時,你也火冒三丈。當我把你丟進水池時,你感到寒
冷。你身上的濕衣服使你更冰冷。憤怒與寒冷能幫助你關上縫隙,於是你得到了保護。但是
現在你已經無法再像普通人一樣使用那些盾牌了。你對力量知道的太多了。現在你終於到達
了成為戰士的邊緣。你的老盾牌已不再安全。」
「那我該怎麼辦?」
「行動如戰士,選擇你的世界的項目。你不再能用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來包圍你了。我慎重
警告你,現在是你這輩子第一次無法再躲藏於你的舊生活之中了。」
「你所謂選擇世界的項目是什麼意思呢?」
「戰士會遭遇那些不可思議,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因為他刻意尋找他們,因此他隨時準備
接觸那些力量。相對的,你從未有所準備,如果那些力量出現,你會被嚇到,恐懼就會打
開你的縫隙,你的生命便會無法抑制地流散。因此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有所準備,想像同
盟隨時會出現在你面前,你一定要準備好面對它。面對同盟可不是週末的野餐或舞會。戰士
必須負起責任保護自己的生命。所以如果任何一種力量試探了你,打開了你的縫隙,你就
必須努力刻意地關上它。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你必須選擇一些特定的事物,這些事物能帶
給你極大的平靜與快樂。你可以利用這些事物來將你的思想引離恐懼,關上縫隙,使你『凝
固』。」
「什麼樣的事物?」
「多年前我曾告訴過你,戰士在他的日常生活中要選擇一條有心的道路,就是對這條有心
的道路的堅持,使戰士異于常人。當他走上這樣一條路時他會知道,他會在這條路上體驗
到極大的平靜與幸福。戰士從這條有心的道路上選擇他的盾牌。」
「但你說我不是個戰士,所以我要如何選擇一條有心的道路呢?」
「現在正是你的轉捩點。可以這麼說,在這之前,你並不真正需要生活如戰士。現在則不同了
現在你一定要用有心的道路上的事物來圍繞你,你一定要拒絕其他的事物,否則在下次的
接觸你就會完蛋。我還可以補充說,你不用再去尋找什麼接觸,現在同盟可能會出現在你
熟睡時,或在你與朋友談天時,或在你寫筆記時。」
「這些年來我一直遵循著你的教導來生活,」我說,「顯然我做的並不好。我要如何才能做得
更好?」
「你想得太多,說得太多了。你必須停止對自己說話。」
「什麼意思?」
「你對自己說得太多了。不是只有你如此,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如此。我們維持著內在的對話。
想想看,當你一個人時,你會幹什麼?」
「我會在心中自言自語。」
「你會自言自語些什麼?」
「我不知道。我想什麼都說吧。」
「我告訴你我們自言自語些什麼,我們談的是我們的世界。事實上,我們以內在對話來維持
我們的世界。」
「我們怎麼能夠這麼做呢?」
「每當我們告訴自己世界仍是老樣子時,我們更新了它,以生命點燃了它;我們以內在對
話支撐了它。不只如此,我們同時在內在對話中選擇了我們的道路。我們一再重複同樣的選
擇,直到死亡,因為我們一再重複同樣的內在對話,直到死亡。

「戰士覺察這個事實,他努力停止他的內在對話。這就是你要成為戰士所需要知道的最後一
點。」
「我要如何才能停止對自己說話呢?」
「首先你必須讓你的耳朵分享一些眼睛的負擔。我們從出生後便一直使用眼睛來判斷世界。

我們對別人與自己所談的主要是我們所看見的。戰士覺察這個事實,於是他傾聽這個世界
的聲音。」我放下筆記。唐望笑著說他並不是要我勉強去做。傾聽世界的聲音必須和諧地進行,
而且極耐心。

「戰士知道當他停止對自己說話時,世界就會改變。」他說,「所以他必須準備好接受這種巨
大的變動。」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世界是如此這般,只是因為我們告訴自己,它是如此這般的。如果我們停止告訴自己這
世界是如此這般,它就不會是如此這般。但是現在我不認為你準備接受這樣劇烈的衝擊,
因此你必須慢慢地拆散這世界。」
「我實在不懂你的話!」
「你的問題是你把這世界與人類的作為搞混在一起了。不過這也不是只有你如此,我們每一
個人都是如此。人類的作為是用來保護我們對抗那些力量的盾牌。我們如常人般的行為使我
們感到舒適安全;人類的作為的確很重要,但只是以盾牌來說是如此。我們從未理解人類
的作為只是盾牌,卻讓它們支配了我們的生命。事實上我可以說,對於人類而言,人類的
作為要遠比世界本身更偉大,更重要。」
「你所謂的世界是什麼?」
「世界就是所有環繞在這裏的,」他說,用力踏著地。
「生命,死亡,人類,同盟,及所有環
繞我們的一切。世界是不可思議的。我們甚至無法理解它。我們甚至無法解開它的奧秘。

所以我們必須如實地對待它;一項純粹的神秘!「但是普通人不會這麼做。世界對他而言永
遠不是神秘的。於是當他年老時,他會相信這世界已經沒什麼值得留戀,值得活下去的。老
人並沒有糟蹋了這世界,他糟蹋的只是人類的作為。但是在他愚蠢的誤解中,他相信世界
已經不再神秘。為了我們的盾牌,我們要付出多麼悲慘的代價!「戰士覺察這種誤解,學會
正確地對待事物。人類的作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比這世界來得重要,於是戰士把世界
視為一連串無止境的神秘,而把人類的作為視為一連串無止境的愚行。」

15

我開始練習傾聽「世界的聲音」
。遵照唐望的指示,我持續練習了兩個月。剛開始時,要只聽
而不看是很難受的一件事,但是更難受的是去停止對自己說話。兩個月後,我能夠做到短
暫地停止我的內在對話,同時也比較能注意傾聽聲音了。
我在上午九點抵達唐望的住處,日期是十一月十日,一九六九年。

「我們應該立刻上路。」他在我一進屋後就說。

我休息了約一個小時,然後我們開車到東邊山區的斜坡處。我們把車子寄放在當地他的一
位朋友處,然後我們徒步上山。唐望在一個背包中放了一些幹與麵包,份量足夠一兩天食用
我問他是否需要更多食物,他搖搖頭。

我們走了整個上午。天氣有點熱。我帶了一壺水,大部份都被我喝掉,唐望只喝了兩口。水
喝完後,他向我保證說,可以去喝路邊的溪水。我的遲疑使他發笑。不久之後,口渴便使我
克服了恐懼。

下午我們落腳于群山間一個茂綠的小峽谷中。東邊可看見遠方的高山聳立於多雲的天空。

「你可以去思索,寫下我們的對話或你的經驗,但不要提到這裏的位置。」他說。

我們休息了一會兒,然後他從衣服裏拿出一個袋子。他打開來,拿出他的煙斗。他填上藥草,
用火柴點燃一根小枯枝,放入煙斗中,叫我開始抽。不用木炭很難點燃煙斗。我們必須一直
用火柴來燃燒枯枝,最後才點燃了煙斗。

我抽完後,他說我們到這裏是為了查明我應該去獵捕什麼樣的動物。他仔細重複了三、四遍,
我的任務最重要的部份是去尋找一些洞。他強調著「洞」這個字眼,說巫士能從中發現各種
訊息與指引。

我想問他是什麼樣的洞;唐望似乎猜到了我的問題,說它們無法描述,屬於「看見」的域中。
他說我應該集中注意力於傾聽聲音,盡我所能去尋找聲音中的間。他說他要彈他的精靈捕
捉器四次,我要利用那奇怪的聲音引導我去找到那個曾經歡迎我的同盟;於是同盟就會提
供我要的訊息。唐望要我保持全然的警覺,因為他不知道同盟會以何種方式現身。

我注意傾聽著。我背靠著岩壁坐著,感覺到一種溫和的麻木。唐望警告我不可閉上眼睛。我
傾聽著,開始能夠辨認出鳥叫聲,風吹動樹葉聲,蟲鳴聲。我能夠分辨出四種鳥的叫聲,
風是快還是慢,同時我能聽出三種不同的樹葉摩擦聲。蟲鳴聲則非常複雜,我根本無法把
它們算清楚。

我沉浸於一個奇妙的聲音世界裏。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體驗。我開始滑向右側,唐望作勢要
阻止我,但我自己穩住了身子,坐直起來。唐望把我移到一處有裂縫的岩壁,把小石頭從
我腳下清乾淨,然後把我的頭靠在岩壁的裂縫處。

他要我注視東南方的山脈。我凝視著遠山,但他糾正我不要去凝視,只要流覽著山上的植物
他一再重複說,我要把注意力完全放在聽覺上。

聲音又變的強烈起來。並不是因為我想傾聽,而是聲音本身強迫抓住了我的注意力。風吹動
樹葉,風從高處落入了我們所在的峽谷。當風落下時,它先撥動了高樹的葉子,產生一種
豐富而清脆的奇特聲音。然後風吹動了灌木叢;它們的聲音像是一群小動物,幾乎具有旋
律,非常專橫而吸引人,仿佛能夠淹沒其他一切聲音,我並不十分喜歡。我有點不好意思
因為我想起自己正像是灌木叢的聲音,嘮叨又專橫。那聲音與我如此相似,我開始討厭它。
然後我聽見風在地上流動。那不是摩擦聲,而更像是一種哨音,幾乎像是單調的蜂聲。聽著
風所製造的聲音,我發覺這三種聲音是同時發生的。我正感到奇怪我是如何單獨隔離出它
們時,我覺察到鳥叫與蟲鳴聲,仿佛之前只有風聲,然後其他聲音突然大量湧進了我的知
覺之中。邏輯上而言,所有這些聲音在我單獨聽見風聲時應該都同時存在。

我無法算清楚所有的蟲鳴鳥叫,但我相信我是單獨聽見它們產生。它們在一起創造出一種
最奇異的秩序。我只能稱之為「秩序」,因為那是一種具有結構的聲音,也就是說,每一種
聲音的發生都有先後次序。

然後我聽見一聲奇特的哭嚎,使我渾身顫抖。其他所有聲音都突然暫停。那聲哭嚎的回音在
死寂的峽谷中震盪遠去;然後其他聲音才又開始。我立刻抓住了其中的秩序。經過一會兒的
注意傾聽後,我想我明白了唐望所謂聲音中的洞。那些聲音的結構中是存在著空!例如,
鳥的叫具有規律,在聲音之間有停頓存在,其他聲音也是如此。樹葉的摩擦聲則像膠水,
把所有聲音都融合為一致的嗡嗡聲。事實上,每種聲音的規律性在整個聲音結構中自成單
元,於是每個單元聲音之間的空 或停頓,就是結構中的洞。

我再次聽見唐望精靈捕捉器的哭嚎聲。這次它沒有震驚我。但是其他聲音又停頓了一剎那。

我把這樣的停頓當成一個洞,而且是非常大的洞。在這時候我的注意力由傾聽轉向注視,
我看到綿延的低矮山脈。從我坐著的地方看來,這些青綠山脈的側影中似乎有個空隙。那是
在兩座山之間的空隙。我能透過它看到遠處深暗的山脈。有一會兒我不確定它是什麼,仿佛
我所看見的這個空隙是聲音中的「洞」
。然後聲音再度開始,而那個視覺上的洞仍然存在。一
會兒之後,我更能敏銳覺察出聲音中的結構秩序與停頓的安排。我的頭腦能夠隔離出極多
的單獨聲音。我可以抓住每一個聲音,因此每個聲音之間的停頓都是個明顯的洞。在某個時
候,那些洞開始在我腦中成形,結合成某種具像的網狀結構。我並沒有看見它或聽見它,
我是用身體中某個未知部位感覺到這個網狀結構。

唐望再次彈起他的繩索,其他聲音也再次停頓,在那聲音結構中造成一個大洞。但是這一
次,這個大洞與我所注視的山脈上的洞合而為一;它們重疊在一起。我能夠保持住對這兩
個洞的知覺,看見與聽見它們彼此吻合在一起。然後其他聲音再次開始。那個網狀結構變成
一種極驚人,幾乎視覺化的知覺。我開始看見聲音變成結構,然後所有聲音結構都與周圍
景物重疊起來,就像我所知覺的那兩個大洞的重疊。我並不是像平常的看見或聽見,而是
某種完全不同,卻兼具兩者特色的知覺。不知為何,我的注意力集中到山脈的空隙。我感覺
我聽見了它,同時看見了它。它具有某種吸引力,引導著我的知覺,所有與周圍景物相吻
合的聲音結構都聯繫在那個洞上。

我再次聽見唐望精靈捕捉器的怪異哭嚎;所有其他聲音都停止;那兩個大洞似乎亮了起來
下一刻我所注視的是那片犁過的田野,同盟站在那裏,就像以前一樣。整個景像十分明亮
我可以清楚看見他,仿佛他就在五十碼之外。我看不見他的臉;他的帽子遮住了。然後他開
始朝我走過來,頭稍微抬起,我幾乎可以看見他的臉,這使我感到害怕。我知道我必須立
刻阻止他。我感覺體內產生一股奇怪的衝動,一種力量湧出來。我想要轉開頭,改變這景像,
但我無法做到。在這緊要關頭時,我心中突然靈光一現,我明白唐望所謂「有心的道路」上
的盾牌是什麼了。在我生命中有一些事情是我非常想做的,非常使人著迷與忙碌,能帶給
我極大的平靜與快樂,於是我知道同盟無法打倒我。我在尚未看見同盟整個臉孔之前,毫
無困難地轉過頭去。

我開始聽見其他聲音,它們突然都變的十分響亮,仿佛它們都在生我的氣。它們失去了結
構,變成一大團尖銳痛苦的尖叫。我的耳朵在壓力下開始作響。我覺得我的頭快要爆炸了。
我站起來用手蓋住耳朵。

唐望扶我走到一條小溪邊,幫我脫掉衣服,把我放入水中滾動。他讓我躺在幾乎乾涸的溪
床上,然後用他的帽子舀水潑我。

我耳朵的壓力很快就消失了,只花了幾分鐘的「浸洗」。唐望肯定地點點頭,稱讚我說我幾
乎沒有花時間就使自己「凝固」了。

我穿上衣服,他帶我回到原先的位置上。我感覺非常興奮有活力,頭腦十分清醒。

他想要知道我所看到的一切細節。他說巫士會用聲音中的「洞」來發現特定的事情。巫士的同
盟會透過聲音的洞來透露複雜的訊息。他拒絕再解釋「洞」,並打斷我的問題,說由於我沒
有同盟,如此的知識只對我有害無益。

「一切事物對巫士都是有意義的,」他說,「聲音中有洞,你周圍所有事物也是如此。通常一
個人缺乏足夠的速度來抓住這些洞,因此他只能毫無保留地度過他的生命。小蟲,小鳥,
樹木,它們都能告訴我們不可思議的事,只要我們有速度抓住它們的訊息。小煙能提供我
們那種速度,但是我們一定要與世上所有生物保持良好的關係。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對
采下的植物說話,抱歉傷害了它們。我們也要同樣對待將被我們獵捕的動物。我們只應該取
我們所真正需要的,否則我們所殺害的植物,動物,與昆蟲都會與我們作對,使我們生病
遭遇不測。戰士覺察到這個事實,他努力慰藉它們,於是當他穿透那些洞時,樹和鳥和蟲
會給他真實的訊息。

「但是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見了同盟。那就是你的獵物!我說我們將去打獵。
我以為我們要去獵一支動物。我以為你會看見我們要獵的動物。我自己當初看見了一頭野豬,
所以我的精靈捕捉器是一支野豬。」
「你是說你的精靈捕捉器是由一支野豬製成的?」
「不!巫士的生命中沒有一樣東西是其他的事物所製成的。所有一切都是本來面貌。如果你
解野豬,你就會明白我的精靈捕捉器就是一支野豬。」
「我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打獵呢?」
「同盟曾經從他的袋子裏拿出一個精靈捕捉器給你看。你必須自己擁有一個,才能召喚他。


「精靈捕捉器是什麼呢?」
「它是一根纖維。我用它來召喚同盟,或召喚水洞中,河流裏,與高山上的精靈。我的是一
支野豬,嚎叫起來像支野豬。我曾經在你面前使用過兩次,來召喚水洞裏的精靈説明你。精
靈的出現就像今天同盟的出現一樣,不過你無法看見它,因為你沒有足夠的速度。但是那
一天我帶你去峽谷,把你放在一塊大石頭上時,你知道精靈幾乎壓到你身上,雖然你沒有
看見它。那些精靈是好幫手,但是難以掌握,而且有點危險。需要有完美的意願,才能控制
住它們。」
「它們像什麼樣子?」
「因人而異。同盟也是如此。對你而言,同盟顯然像個你過去認識的人,或將來你會認識的
人;那是你的本性使然。你傾向於神秘與秘密。我不像你,所以同盟對我而言是非常清楚的
事物。

「水洞的精靈因特定的地點而異。我召喚來幫助你的那一個是我自己所熟悉的。它幫助過我
許多次。它的居處是在那個峽谷裏。我上次召喚它來幫助你時,你並不很強壯。精靈毫不客
氣地降臨,讓你吃了苦頭。那並不是它的意圖,它沒有任何意圖,但你虛弱地躺在那裏,
比我料想的還要虛弱。後來在那灌溉水池中你渾身發光時,精靈幾乎把你引誘至死;精靈
嚇了你一跳,你差點就屈服了。一旦精靈能夠如此,它就會一直回來找它的獵物。我確信它
會回來找你。不幸的是,你需要泡水,才能在抽過小煙後恢復凝固;這對你極為不利。如果
你不泡水,你可能會死,但如果你泡了水,精靈就會把你帶走。」
「我能不能在別的地方泡水?」
「這毫無差別。我屋子附近的水洞精靈能夠跟隨你到任何地方,除非你有一個精靈捕捉器。

這就是為什麼同盟要拿一個給你看。它告訴你,你需要一個。它繞在手上,指出了溪穀的方
向後,它朝你走來。今天它又要給你看一個精靈捕捉器,就像第一次那樣。你很聰明地阻止
了它;同盟的作法太急,你的力量仍然不夠,直接地接觸它,對你會有很大的傷害。」
「現在我要如何得到一個精靈捕捉器呢?」
「顯然同盟準備親自給你一個。」
「怎麼給我呢?」
「我不知道。你必須去他那裏。他已經告訴了你要去何處才能找到一個精靈捕捉器。」
「什麼地方?」
「那裏,在你看見洞的山裏。」
「我要去尋找同盟本人嗎?」
「不。但是他歡迎你去。小煙已經為你打開了通往他的路。不久你就會與他面對面,但這只有
在你非常熟悉他之後才會發生。」

16

我們在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五日下午回到了上次去過的小峽谷。當我們穿過灌木叢時,唐
望不停強調說,在這次任務中方向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你必須在抵達山頭時,立刻判斷出正確的方向。」唐望說,「到達山頂後馬上就要面對這個
方向,」他指著東南方,「這是你的好方向,你應該時常面對它,尤其是當你遭遇麻煩時,
記住我的話。」我們停在我看見洞的山脈前。他指著一個地方要我坐下;他坐在我身旁,非
常平靜地給予我詳細的指示。他說當我抵達山頂後,我要馬上向前伸直右手,手心朝下,
手指伸直,但是大拇指扣在手心中。然後我要轉頭朝北,右手橫置於胸前,指著北方;然
後我要開始跳舞,把左腳放在右腳後,用左腳尖敲打地面。他說當我感覺到一股溫暖從左
腳湧上時,我要開始慢慢把右手從北方移到南方,然後再回到北方。
「當你的手移動時,手心感覺溫暖的地點就是你必須坐下的位置,同時也是你必須去注視
的方向。」他說,「如果那方向是朝東,或者朝這個方向,」他指指東南方,「那麼結果將會
很棒。如果你手感覺溫暖的方向是朝北方,你會吃些苦頭,但仍可否極泰來。如果是南方,
你將有場艱苦的奮鬥。

「剛開始時,你需要來回移動你的手臂至少四次才會有感應,但等你熟悉了這個動作後,
你只需要移動一次,並可知道手心是否發熱。

「一旦你找到了手心發熱的地點後,坐在那裏,那就是你的起始點。如果你是面對南方或北
方,你必須自己決定自己是否夠強壯留下來。如果你對自己懷疑,就起身離去。如果你沒有
信心,就不要留下來。如果你決定留下來,在距離你的起始點約五尺外,清理一塊可以生
火的空地。火堆必須與你所注視的方向成一直線。你生火的地點就是你的第二點。把起始點
與第二點之間的所有樹枝都收集起來,做為生火的燃料。坐在你的起始點上,注視火焰,
這時精靈便會現身,你會看見它。

「要是你的手心在移動了四次後毫無溫暖的感覺,把你的手慢慢從北方移到南方,然後轉
身移到西方。如果你的手心在朝西方的任何位置發熱起來,你就放棄一切,趕快跑走,一
口氣從山上跑到平地來,不管你聽到什麼,或感覺身後有什麼,都不要回頭。一旦你跑到
平地後,不管你有多麼害怕,都不要再跑,立刻蹲下來,脫掉你的夾克,繞住你的肚臍,
然後像球一樣縮成一團,用膝蓋頂住肚子。同時你必須用手遮住眼睛,手臂緊靠大腿。你必
須維持這種姿勢直到天亮。如果你能遵循這些簡單的作法,便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萬一你無法及時抵達平地,就地蹲下來,你會有段恐怖的時刻,你會被騷擾,但如果你
保持平靜,不亂動或偷看,你就會毫髮無損,全身而退。

「如果你的手在西方完全沒有發熱,你就再面對東方,然後朝東方跑去,直到你喘不過氣
來,停下來後再重複所有動作。你必須一直朝東方跑去,重複這些動作,直到你的手心發熱

」給了我這一堆指示後,他要我加以覆誦,直到我完全記住,然後我們瀋默地坐了很長一
段時間。有一兩次我試圖重新開始交談,但每次他都以強悍的手勢叫我安靜。

天暗下來時唐望才站起來,一言不發開始爬山。我跟著他。在山頂我進行了他所指示的所有
步驟。唐望站在不遠處監視我的行動。我非常仔細,刻意緩慢。我試著感覺溫度的改變,但
是感覺不到任何手心溫暖。天快黑了,我仍能朝東奔跑,而不至於被絆倒。我跑到喘不過氣
時就停下來,離我的出發點並不遠。我感覺很疲倦緊張。我的手臂與小腿都很疼痛。

我在停下來的地點重複了所有的動作,仍然沒有反應。我在黑暗中又跑了兩次,然後,當
我第三次擺動手臂時,我的手心在朝東方的某一處開始發熱。那是一種顯著的溫度變化。我
嚇了一跳。我坐下來等唐望過來。我告訴他,我已經覺察到手心溫度的改變。他叫我繼續進
行下去。我收集了所能找到的幹枝,生起一堆火。唐望在我左邊幾尺外坐下來。

火焰製造出奇怪的跳躍陰影,有時候還會發出奇異的色彩,變成藍色或極亮的白色。我把
這種不尋常的色彩變化解釋為那些枯枝具有某種化學成分。火焰另一個不尋常的地方是火花

我放進新樹枝時會產生奇大的火花。我把那些火花想像成網球在半空中爆開來。

我凝視著火焰。我相信唐望會要我這麼做。我開始頭暈。他把他的水葫蘆交給我,示意我喝水
清涼的水使我放鬆下來。我感到非常清爽舒適。

唐望靠在我耳邊,低聲告訴我,我不需要凝視火焰,而應該只注視火焰的方向。我如此注
視了約一個小時,開始感到寒冷潮濕。在某個時刻我正準備彎身拾取一根幹枝時,一個像
蛾的東西,或者是我的視網膜上的一個黑點,在火焰前從右邊飛到左邊。我立刻朝後一縮。
我望著唐望,他用下巴示意我繼續注意火焰的方向。一會兒之後,同樣的黑影從相反方向
飛過去。

唐望立刻站起來,開始把土推到火上,直到火完全熄滅。他的滅火動作極為迅速,我正準
備要幫他時,他已經做完了。他踏著灰燼上的土,然後幾乎是用拖的把我帶下山,離開峽谷

他走得極快,沒有回頭看,也不准我說話。

幾個小時後,當我們抵達了我停車的地方時,我問他我所看見的東西。他強硬地搖搖頭。我
們在完全瀋默中開車回到他的住處。

我們抵達時已是清晨。他直入屋內。我想要說話時他再次噓我安靜。

唐望坐在屋子後面。他似乎在等我醒來。因為當我一走到屋外,他就開始說話。他說我在前
一天晚上所看見的黑影是一個精靈,一個屬於那地區的力量。他說那個精靈沒有什麼用處。

「它只是存在於那個地方,」他說,「它沒有力量的秘密,所以留在那裏是沒有用的。你只會
看見一個黑影整晚飛來飛去。但是那裏還有其他的精靈可以給予你力量的秘密,只要你夠
幸運能找到它們。」我們這時吃了些早餐,沒有再說話。吃完後我們坐在他的屋子前。

「有三種精靈,」他突然說,「一種是無法給予任何東西的,因為它什麼都沒有;一種是只
能給予恐懼,還有一種是能給予力量的秘密。昨晚你看見的是瀋默的那一種,沒有東西可
給,它只是一個黑影。但是在大部份時候,另一種精靈會伴隨著這種瀋默的精靈,那種只
能帶來恐懼的討厭精靈總是逗留在瀋默精靈的地區中。這就是為什麼我決定要趕快離開那裏
那種討厭的精靈會一直跟隨人到家中,使生活變得無法忍受。我知道有人因為它們而搬家的

總是有些人會相信他們能從那種精靈身上得到許多東西,但是有個精靈在家裏並不代表什
麼。人們也許會試著利用它,或在家中四處跟著它,認為它會對他們透露秘密。但是人們只
能得到恐怖的經驗。我知道有人曾經輪流觀察著一個跟到家中的討厭精靈。他們觀察了好幾
個月;最後必須靠別人進來把他們拖出屋外;他們都變得非常虛弱衰竭。所以要對付那種
討厭精靈的唯一方法,就是忘了它們,不去招惹它們。」我問他怎麼樣才能利用一個精靈。
他說有人會先費一番工夫弄清楚精靈可能出沒的地方,然後把一具武器放在那裏,希望精
靈會去觸摸那武器,因為精靈出了名的喜愛戰爭的器具。唐望說凡是精靈碰觸過的物體,
都會成為力量之物。但是那種討厭精靈則是出了名的不會碰觸任何東西,而只會製造聲音
的幻覺。

這時我問唐望,那些精靈如何造成恐懼。他說它們嚇唬人最普通的方式是以一個形狀像人
的黑影在屋中亂逛,發出恐怖的劈啪聲或人聲,或者從黑暗的角落突然沖出來。

唐望說第三種精靈則是真正的同盟,秘密的給予者。這種特殊的精靈存在於孤寂荒涼的地
區,幾乎無法到達。他說希望找到這種精靈的人必須獨自深入荒野,在遙遠而孤寂的地方
進行所有必要的步驟。他必須坐在火前,如果看到黑影就馬上離開。但是如果發生其他狀況,
像是一陣強風吹熄了他的火,而他經過四次嘗試仍然無法點燃火焰,他就可以留下來;或
者附近一棵樹的枝幹突然斷掉。但是他必須確定樹枝有斷掉,不只是聲音而已。

他還要注意的是滾動的石頭,或被丟向火焰中的小石子,或任何持續性的噪音,然後他必
須朝這些現像所發生的方向走去,直到精靈現身。

第三種精靈有許多方法可以考驗一個戰士。它可能會突然跳到他面前,外表十分恐怖;或
者他會從背後抓住一個人不放,使他幾個小時無法動彈;或者它可能推倒一棵樹壓到他身
上。

唐望說那些精靈是非常危險的力量,雖然它們無法直接殺人,但它們能把人嚇死,或讓物
體砸到人身上,或使人失去平衡摔下懸崖。

他告訴我,如果有一天我在不適當的情況下找到那些精靈,我絕對不要試圖去對抗它,因
為它會殺了我,奪走我的靈魂。所以我應該蹲下來忍耐它,直到天亮。

「當一個人面對同盟時,他必須鼓起所有勇氣,在同盟尚未抓住他之前先抓住同盟,或在
同盟追他之前先追同盟。這種追趕必須是毫不留情的,然後便是一場對抗。他一定要把同盟
扭到地上,壓住不放,直到同盟給予他力量。」我問他那些精靈是否是實質的,別人是否可
以碰觸它們。我說「精靈」這個字眼使我覺得很虛幻。

「那就別稱呼它們精靈,」他說,「稱呼它們同盟;稱呼它們無法解釋的力量。」他瀋默了一
會兒,然後他躺在地上,用手枕著頭。我堅持要知道那些東西是否是實質。

「它們當然是實質的,」他想了很久才說,「當一個人對抗它們時,它們是固體的,但是這
種感覺只會維持一下子。那些精靈依賴人的恐懼,因此如果對抗它的人是個戰士,精靈就
會失去它的壓力,戰士會變得更強壯,他可以吸收精靈的壓力。」
「那是什麼樣的壓力?」我問。

「力量。當一個人碰到它們時,它們會猛烈顫動,仿佛要把人撕開似的。但那只是一場表演。
如果那人抓住不放,壓力便會消失。」
「它們失去壓力後會變成什麼?像空氣一樣嗎?」
「不,它們只是變得軟弱無力。它們仍然有實質,只是不會像你所碰觸過的任何東西。」當天
晚上,我對他說也許我在前一晚所看到的只是一支飛蛾。他笑了起來,耐心解釋說蛾只會
在燈泡前來回飛舞,因為燈泡不會燒掉它們的翅膀。而火焰會在飛蛾一靠近就燒死它們。

他同時指出那道黑影遮住了整個火焰。當他提起這一點時,我才記得那真是很大的一塊黑
影,的確遮住了火焰一剎那。只是它發生得如此快速,我沒有特別在記憶中加以強調。

然後他指出火花也很巨大,飛向我的左邊。我注意到了這個現像。我說風也許朝那方向吹。

唐望說當時根本沒有風。他是對的。經過回憶後,我記得當時是無風的。

另外一件被我忽略的事是火焰中有綠色的光芒,這是在黑影掠過之後,唐望要我繼續注視
火焰時,我所注意到的。唐望説明我記起這件事。他也不同意我稱之為一道黑影。他說它是
圓的,更像是一個泡泡。

兩天之後,在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十七日,唐望以很隨意的口吻說我已知道一切細節與必要
的技巧,可以自己去山中取得一樣力量之物,也就是一個精靈捕捉器。他鼓勵我單獨去進
行,說他的陪伴只會阻礙我。

我正準備啟程時,他似乎又改變了主意。

「你還不夠強壯,」他說,「我陪你走到山腳。」我們抵達了我看見同盟的小峽谷。他觀察遠方
的山脈,也就是我曾經看見「洞」的山區,說我們必須朝南更深入山中。同盟的所在地是我
們透過洞所能看到的最遠處。

我望著那些山脈,只能看見遠處一團青綠。他帶我朝東南方前進,經過數小時的步行後,
我們抵達了一處地方。他說算是夠深入同盟的所在地。

我們歇腳時已經是下午很晚了。我們坐在石頭上。我又累又餓;一整天我只吃了些玉米與水。
唐望突然站起來,望著天空,以命令的語氣叫我朝我的最佳方向出發,同時要記住我們現
在的位置,完成任務後能找到路回來。他向我保證他會在這裏等我,就算是等到海枯石爛。

我擔心地問他是否覺得去取精靈捕捉器這項任務會花很久時間。

「誰知道?」他說,露出神秘的笑容。

我朝東南方走去,不時回頭看唐望。他正緩慢地朝相反方向走去。我爬上一座小山看唐望。

他距離我至少有兩百碼。他沒有回頭看我。我跑下山,來到山之間的低凹處,突然發現自己
是孤獨一人。我坐下來休息,開始奇怪我在幹什麼。我覺得這真是件蠢事,尋找什麼精靈捕
捉器。我跑回到那個小山丘上,但看不見唐望。我朝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方向跑過去。我想要
放棄這整件事,打道回府。我覺得又笨又累。
「唐望!」我叫個不停。

他完全不見蹤影。我又爬上另一個山丘,但是也看不見他。我跑了好一段路尋找他,但是他
已經消失了。我追蹤自己的腳印,回到了原先離開他的地點。我很奇怪地相信他會坐在那裏,
嘲笑我的軟弱。

「我到底給自己惹了什麼麻煩?」我大聲說。

這時我知道我已經無法半途而廢了。我不知道要如何回到我停車的地方。唐望帶我來時繞了
許多路,只知道東西南北是不夠的。我怕會迷失在山中。我坐下來。我這輩子首次奇怪地感
覺我無法再回到起點了。唐望曾說我一直堅持認為凡事都有一個開始的起點,然而事實上
根本就沒有什麼開始。現在身困群山中,我想我解他的意思了。所謂的起點其實一直就是我
自己;唐望仿佛從未存在過;當我尋找他時,他便顯現了他的本質,一個消失于群山中的
幻影。

我聽見樹葉的悉簌聲,聞到一種奇怪的 95 味。我感覺風在我耳中造成壓力,產生一種溫和
的低。太陽碰到西方天際橘紅色的帶狀雲朵,隱沒在後面,然後又出現,像飄浮在霧中的
一顆紅球。它似乎掙扎要回到藍天中,但是橘紅色的瀋重雲朵與山脈的陰暗剪影終於吞沒
了它。

我躺下來,四周的世界是如此寧靜祥和,但又如此陌生,我深受感動。我不想哭泣,但眼
淚無法抑制地流了下來。

我這樣躺了幾個小時,幾乎無法爬起來。地上的石頭很硬,我躺的地方幾乎是寸草不生,
與四周的濃密樹叢形成強烈對比。從我躺的地方,我可以看到東邊山脈上高聳的樹木。

最後天終於黑了。我感覺好多了。事實上我幾乎感到快樂。對我而言,黑夜要比嚴繪的白晝
更具有滋養與保護。

我站起來,爬上一個小山頭,開始做唐望教我的動作。我朝東方跑了七次,然後我感覺到
手心溫度有了改變。我生了一堆火,開始仔細觀察所有細節,如唐望所指示的。幾個小時後,
我開始感覺非常疲倦寒冷。我撿了一大堆枯樹枝,不停地喂火。我的疲倦是如此強烈,我開
始打起盹來。我有兩次睡著,頭歪向一邊時才驚醒。我實在是過於疲倦,無法繼續注視火焰。
我喝了一些水,同時潑水到臉上以保持清醒。我只成功地驅逐睡意一會兒。我變得沮喪易怒,
覺得我在那裏實在是愚蠢。我心灰意冷,又餓又困,而且莫名其妙地痛恨自己。最後我終於
放棄抵抗瞌睡蟲。我在火里加了一大堆枯枝,然後倒下來睡覺。尋找同盟及精靈捕捉器成為
一件最荒謬與奇怪的任務。我覺得甚至無法思考或在心中自語。我進入了夢鄉。

突然間我被一記響亮的聲音驚醒。不管那聲音是什麼,它似乎就發生在我的左耳上,因為
我是朝右側臥著。我清醒地坐了起來,左耳被那聲音震的嗡嗡作響。

我一定是只睡了一下子,從那堆仍然在燃燒的火焰就可以看出來。我沒有再聽見其他聲音
但我保持警覺,繼續在火中添加枯枝。
我突然想到也許驚醒我的是一記槍聲;也許有人在附近監視我,對我射擊。這個想法變得
十分真實,開始產生如山崩般的恐懼推理。我確信這片土地是屬於私人的,也許有人會把
我當成小偷而殺了我,或者他們會想搶劫我而殺了我,不知道我身上一無所有。我對自身
安全產生極度的關切。我的肩膀與脖子變得硬。我上下搖動我的頭,我的頸骨發出陣陣響聲。
我繼續注視火焰,但是沒有看見任何不尋常的事物,也沒聽見任何噪音。

一段時間後我放鬆了許多。我想到這一切也許是唐望在幕後搞鬼。我馬上相信實情就是如此。
這個想法使我發笑。我又產生了山崩般的推理,這次是快樂的推理。我想唐望一定是懷疑我
會改變主意,不想留在山中,或者他看見我在尋找他,於是躲進洞穴或樹叢裏,然後跟蹤
我,發現我睡著了,就在我耳邊折斷樹枝驚醒我。我在火中又加了些枯枝,開始假裝不經
意地環顧四周,看看我是否能發現他;儘管我知道如果他要躲起來,我是不可能找到他的

一切都很平靜;蟋蟀鳴叫著,風吹動周圍山坡的樹林,枯枝燃燒時的溫和爆裂聲。火花四
處飛揚,但那只是普通的火花。

突然間我聽到一根樹枝折斷的響亮聲音,發自我的左邊。我屏息專心傾聽,一會兒之後我
聽見右邊另一根樹枝折斷聲。

然後我聽見遠處傳來連續的樹枝折斷聲,仿佛有人正踏著樹枝行進,聽起來豐富而充滿質
感,似乎正逐漸朝我接近。我的反應十分遲緩,不知道該去傾聽還是站起來。我正在考慮該
怎麼做時,突然間四周全都是樹枝折斷的聲音。我差點來不及跳起來踏熄火堆。

我開始在黑暗中跑下山。穿越樹叢時,我所想的是這裏沒有平地。我不時彎腰保護臉部不被
樹枝劃破。我跑到山腰時,感覺有東西在我後面,幾乎快碰到我。那不是什麼樹枝,而是某
種我直覺知道要追上我的東西。這種解讓我凍結在原地。我脫下夾克,塞在肚子上,蹲下來,
用手遮住眼睛,如唐望所指示的。

我保持這種姿勢一會兒,然後發覺四周一片死寂,沒有任何聲音。我變得極為警覺。我的腹
部肌肉緊張地抽搐著。然後我聽到另一聲斷裂聲,似乎在遠處,但異常清晰。然後又一聲,
離我近一些。一段寂靜之後,某種東西在我頭上爆裂開來。這個突然的聲音使我跳了起來,
差點倒在地上。毫無疑問那是一根樹枝被折斷的聲音。那聲音是如此接近,我可以聽見樹葉
被折斷時的摩擦聲。

接下來是一陣如雷雨般的折斷爆裂聲;我四周全是樹枝被猛然折斷的聲音。這時候很不協
調的是我對這整件事的反應;我沒有被嚇壞,反而笑了起來。我真心相信我知道這一切的
原因,唐望又在耍我了。一系列邏輯推論加強了我的信心。我很高興。我確信我能逮到唐望
這支老狐狸。他在我四周折斷樹枝,知道我不敢偷看,他可以隨心所欲。我想他只有一個人,
因為我與他在一起好幾天,他沒有時間或機會找其他同夥。如果是他一個人,那麼他只能
製造出有限的聲音,而且聲音必須有先後順序,也就是說,一次一個聲音,或最多一次兩
三個聲音,同時聲音的種類也限於一個人所能製造的。我繼續蹲著不動,滿心確信這整件
事是一場遊戲,唯一能占上風的方法就是在情緒上保持疏離。我幾乎是在享受這一切。我發
現自己在偷笑,預測著對手的下一步行動。我想像如果我是唐望,接下來我會怎麼做。
一陣含混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想像。我注意聽著;那聲音再次發生,我無法辨認是什麼,聽
起來像是動物飲水的聲音。它在很近的距離再度發生。那是一種令人討厭的聲音,使我想起
一個大嘴巴的女孩嚼口 95 糖的聲音。我正奇怪唐望怎麼弄出這種聲音時,它又再度響起,
來自於右邊;先是一聲,然後我聽見一連串的含混液體聲,仿佛有人在泥濘中行走。那是
一種使人激動,充滿了肉感的雙腳插入深泥中的聲音。它停頓了片刻,然後又發生在我左
邊,非常近,也許只有十尺遠。現在聽起來像個笨重的人穿雨鞋在泥中行走。我對這種聲音
的豐富質地感到讚歎。我想不出任何簡單的工具能夠製造這種聲音。我又聽見另外一連串泥
濘聲發自於我身後,然後四周都是這種聲音,仿佛有人在我周圍踏著泥水,繞著我打轉。

於是我產生一個合理的疑問:如果唐望在做這一切,他必須要以驚人的速度繞著圈子跑才
行。聲音的速度使這個推測變得不可能。我想唐望必定還是有個同謀。我想猜他的同謀是誰,
但聲音強烈的使我無法專心。我無法清楚思考。但是我並不害怕。我也許只是被這聲音的怪
異給弄糊塗了。這陣稀泥聲開始振動起來,事實上它似乎是對我的腹部發出震動。或者是我
的下半身接收了聲音的震動。

我立刻失去了客觀與疏離。這個聲音竟然在攻擊我的腹部!我想到,萬一不是唐望怎麼辦
我驚慌起來,緊縮腹部肌肉,用大腿頂著我的夾克。

聲音的數目與速度都增加了,仿佛它們知道我失去了自信。它們的強烈震動使我想要嘔吐。

我忍耐住噁心的感覺,開始深呼吸,並唱起我的培藥特之歌。但我還是吐了。泥濘聲立刻停
止;蟋蟀聲,風聲與遠方土狼嚎叫聲開始浮現。這陣突然的停頓讓我能喘口氣,重新掌握
情況。不久前我還充滿了信心與冷靜;顯然我錯誤判斷了整個情況。即使唐望有同謀,要他
們製造出能影響我腹部的聲音是不可能的。這種強烈的聲音要超過他們能力範圍的音響器
材才能做出。顯然我所經驗的現像不是一場遊戲,而「唐望搞鬼」的理論只是我草率的推理。

我肌肉抽筋,極想躺下來伸直雙腿。我決定朝右邊移動一些,把臉從我吐的地方移開。當我
開始移動的一剎那,我的左耳邊傳來一聲輕柔的嘎吱聲。我凍結在原地。同樣的聲音也發生
在我的另一邊。只有一聲。我覺得像是一扇門的摩擦聲。我等待著,但是沒有再聽到任何聲
音,於是我決定再移動一點。我只是把頭向右側稍微移動了一寸,就被嚇得跳了起來。一陣
摩擦聲如浪潮般將我淹沒。它們有時候像門的嘎吱聲,有時候像是老鼠或天竺鼠的吱吱聲。

它們並不響亮,而是輕柔陰瀋,使我產生難受的噁心感。然後它們慢慢減少,直到最後我
只聽見一兩聲。

然後我聽見像是一支大鳥在樹上拍動翅膀的聲音。它似乎在我頭上打轉。輕柔的摩擦聲又再
度增加,翅膀拍打聲也同樣增加,我頭上仿佛有一大群大鳥在拍打著它們柔軟的翅膀。兩
種聲音融合在一起,造成一種包圍人的聲波。我感覺我漂浮在浩瀚的聲音海洋中。我全身都
能感覺到平滑揉合的摩擦聲與翅膀聲。鳥群的翅膀聲仿佛從上面拉我,而老鼠的吱吱聲仿
佛從身體下面推我。
我心裏毫無疑問地確信,由於我的愚蠢錯誤,我已經給自己找來可怕的麻煩。我咬緊牙關
深呼吸,唱我的培藥特之歌。

那些聲音持續了很久,我一直盡力對抗它們。每當它們消退時,就有一段突然而來的「寂
靜」,如我所熟悉的寂靜,也就是說,我只能聽到自然的風聲與蟲。但是這段寂靜的時間要
比噪音的時間還有害,我會開始思索我的處境,於是陷入恐慌中。

我知道我失敗了。我沒有知識或體力來對抗那騷擾我的東西。我完全無助地蹲在我自己的嘔
吐物上。我想我的生命已近終點,於是開始哭泣。我想要去思索我的生命,但不知從何開始。
我的一生中實在沒有什麼事值得在這最後一刻加以強調,所以我沒什麼好想的。這是個特
殊的醒悟。我的反應與我上次經驗到類似恐懼時有所不同。這次我比較空虛,比較沒有個人
的感情羈絆。

我自問,一個戰士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做,我得到幾個結論:在我的肚臍部位有某種東西
是極重要的;那些聲音極不尋常,而且是沖著我的腹部而來;關於唐望搞鬼的想法是完全
站不住腳的。

我腹部的肌肉十分僵硬,但我已不再抽筋。我繼續唱歌與深呼吸,一股舒適的溫暖充滿了
我的身體。我十分明白,如果我想要活下去,我就必須遵守唐望的教誨才行。我在心中覆誦
他的指示。我記得太陽落下的位置與我蹲下的位置之間的關係。我確定了方位之後,就開始
改變我的位置,使我的頭能朝向我的好方向,也就是東南方。我先慢慢把我的腳轉向左邊
一寸一寸的,直到我的小腿扭不過來。然後我開始使身體與腳對觸。但是當我開始偷偷轉動
身體時,我便感覺到一記奇異的拍打;我感覺有東西碰觸了我頸後露出的皮膚,它發生的
如此突然,我不由自主驚叫起來,再度凍結在原地。我縮緊腹部,開始深呼吸,唱我的培
藥特之歌。一秒鐘之後,我又在頸後感覺到同樣的一記清拍。我縮成一團。我的頸後沒有遮
掩,無法保護自己。然後我又被拍了。那是一種非常柔軟,如絲綢般的東西在碰我的頸背,
像支大兔子毛絨絨的腳。它又碰了我,然後它開始來回劃過我的頸背,直到我哭了起來。仿
佛有一群安靜而無重量的袋鼠在我脖子上跳著。我能夠聽到它們輕柔的爪子刮我的聲音。這
種感覺不使人痛苦,但會使人發瘋。我知道如果我不使自己分心,去做別的事,我會站起
來瘋狂跑走。所以我慢慢又開始轉動身體面對新方向。我移動的企圖似乎增加了拍打的次數。
最後它變得如此劇烈,我乾脆一次把身體直接轉到新的方向。我不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麼後
果,我只是必須採取行動,否則我真的會徹底失去理智。

當我改變方向後,拍打便停止了。經過一段長而難受的停頓後,我聽見遠處傳來樹枝折斷聲
那聲音不再靠近,仿佛它們撤退回另一個地點。漸漸有一陣強烈的樹葉搖動聲出現,似乎
有一陣強風在吹整座山。我四周的所有樹叢似乎都在搖晃,但是卻沒有一點風。樹葉聲與折
斷聲混和在一起,使我覺得仿佛整座山都在燃燒。我的身體像塊石頭般硬,汗如雨下,開
始越來越覺得熱。有一會兒我確信山在燃燒。我沒有站起來逃跑,因為我全身麻痹,無法動
彈;事實上,我甚至無法睜開眼睛。這時候我唯一想的就是站起來逃避火災。我的肚子嚴重
地抽筋,使我無法吸氣。我開始努力專心呼吸,經過一段時間的掙扎,我能夠深呼吸了,
同時也發現樹葉聲已經停止,只剩下偶爾有樹枝折斷聲,然後這聲音漸漸遠去,終於完全
不再發生。
我能夠睜開眼睛了。我從眼縫中窺視腳前的地面。天已經亮了。我保持不動一會兒,然後開
始伸展我的身體。我倒在地上。太陽從東方山脈後升起。

我花了幾個小時才伸直雙腿,然後慢慢走下山。我朝著唐望離開我的地方前進,也許只在
一哩之外;但是到了下午,我仍然在樹林中,離那地方還有半哩遠。

我無法再前進了,連腳都舉不起來了。我想到了山獅,於是試著爬上一棵樹,但是我的手
無法支持我的重量。我靠在一塊石頭上,決定在那裏等死。我相信我會成為野獸的食物。我
甚至沒有力氣丟石頭。我並不餓或渴。稍早時我曾經找到一條小溪,喝了很多水,但是那並
沒有使我恢復力氣。我完全無助地坐在那裏,沮喪大於恐懼。我累得不在乎自己的命運,於
是倒頭便睡著了。

我被什麼東西搖醒。唐望正傾身看著我。他扶我站起來,給我水與一些粥。他笑著說我看起
來很悲慘。我想要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催我站起來,說我沒找對地方,我與他會
合的地點應該是在一百碼外。他半背半扶著我下山,說他要帶我到一條大溪裏清洗。在路上
他從袋子裏拿出一些樹葉塞入我耳朵裏,然後他在我雙眼上各放了一片樹葉,再用一條布
蒙住我的眼睛。他要我脫下衣服,同時用手遮住眼睛與耳朵,不要聽見或看見任何東西。

唐望用樹葉揉擦我的全身,然後把我浸入一條溪裏。我感覺這是一條很深的大河。我的腳碰
不到底。唐望拉著我的右手腋下。起先我並不感覺河水冰冷,但是漸漸我開始感覺到寒氣,
然後河水的冰冷使我無法忍受。唐望把我拉出來,用一些氣味奇特的樹葉擦幹我。我穿上衣
服。他帶我離開;我們走了一段距離後,他才把葉子從我耳朵與眼睛拿開。他問我是否感覺
可以走回我停車的地點。奇怪的是我覺得非常強壯。我甚至跑上一個陡坡來做為證明。

走回停車處的路上,我一直緊跟著唐望。我失足了好幾次,使他大笑。我注意到他的笑聲特
別使人振奮。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笑聲上;他笑得越多,我就感覺越好。
第二天我向唐望敍述整件事,從他離開我開始。他從頭笑到尾,尤其是當我告訴他,我覺
得這件事是他的另一個詭計。

「你總是以為受到詐騙,」他說,「你太相信自己了。你好象知道一切答案。其實你什麼都不
知道,我的小朋友,什麼都不知道。」這是唐望首次用「我的小朋友」來稱呼我,我怔了一下。
他發覺我的驚訝,露出微笑。他的聲音充滿了溫暖,讓我感到悲哀。我告訴他,我總是不謹
慎,又缺乏耐心,因為那是我的天性使然;我將永遠無法 解他的世界。我很激動。他熱忱
地鼓勵我,說我做得很好。

我問他我的經驗有何意義。

「沒有任何意義。」他回答,「同樣的事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尤其是像你一樣縫已經被打
開的人,這是十分常見的。任何追尋同盟的戰士都有同樣的故事可以告訴你。同盟對你做的
事可算十分溫和,但是你的縫已經打開,所以你才會如此緊張。一個人無法在一個晚上就
成為戰士。現在你必須回家,在你感覺康復,縫隙關上之前,不要回來。」17 我好幾個月沒
有回墨西哥。我利用這段時間整理我的筆記;從我事師唐望這十年以來,唐望的教誨首次
對我產生了意義。我覺得這段暫停的時間對我有非常正面與清醒的影響,使我有機會回顧
我的經驗,用適合我學術訓練的方式來加以整理。但是我最後一次去拜訪唐望的記錄,卻
讓我對於自己能夠 解唐望知識的樂觀想法產生了動搖。

我的筆記上最後一次的記錄日期是一九七零年十月十六日。在這次拜訪所發生的事件可以
算是一個轉捩點。它不僅結束了一個學習的階段,同時也開始了一個新的階段。這個新階段
與我過去的經驗有很大的不同。我覺得我的報告必須在此告一段落。

我抵達唐望的住處時,我看見他坐在陽臺上的老位置。我把車子停在樹蔭下,拿起我的手
提箱與一袋雜貨走過去,對他大聲致意。然後我注意到他不是一個人,還有另一個人坐在
一堆柴火上。他們倆看著我。唐望揮揮手,那個人也跟著這麼做。從他的衣著看來,他不是
印地安人,而是一個來自於西南部的墨西哥人。他穿著牛仔褲與卡其襯衫,頭戴牛仔帽,
腳上穿著一雙馬靴。

我先對唐望說話,然後看著那人;他對我微笑,我凝視著他。

「小卡羅斯在這裏,」他對唐望說,「而他不願意跟我說話了。別告訴我他在生我的氣!」我
還沒有說話,他們都爆出大笑。這時候我才認出那個陌生人就是唐哲那羅。

「你沒有認出我,對不對?」他笑著問。

我必須承認他的裝扮把我弄糊塗了。

「你在世界的這個角落做什麼,唐哲那羅?」我問。

「他來這裏享受熱風的,」唐望說,「對不對?」
「對,」唐哲那羅附和道,「你不知道熱風對我這把老骨頭多麼有好處。」我走到他們之間坐
下。

「熱風對你的身體有什麼好處?」我問。

「熱風能向我的身體傾訴驚人的事情。」他說。

他轉身面對唐望,雙眼閃亮。

「對不對?」唐望肯定地點點頭。

我告訴他們,聖塔安娜吹來的熱風對我而言是一年中最糟糕的季節,我的確很奇怪唐哲那
羅會來尋找熱風,而我卻迫不及待要躲開它。

「小卡羅斯受不了炎熱,」唐望對唐哲那羅說,「當天氣變熱時,他會像個小孩一樣感到窒
息。」
「窒什麼?」
「窒 息。」
「我的天!」唐哲那羅假裝關切地說,然後做出絕望的表情,十分滑稽。
然後唐望向他解釋說我離開了好幾個月,因為我與同盟發生了一次不幸的遭遇。

「那麼,你終於遭遇了同盟!」唐哲那羅說。

「我想是吧。」我含蓄地說。

他們都放聲大笑。唐哲那羅拍了我的背兩三次,那是很輕的拍打,我當成一種友善關切的
表示。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看著我,我感到很祥和滿足,但這只維持了一剎那,因為接
著唐哲那羅對我做出一件難以解釋的事,我突然感覺他增加了手的力量,仿佛一座山壓到
我的肩膀上,我一屁股滑到地上,直到我的臉貼在地面。

「我們必須幫助小卡羅斯。」唐哲那羅說,對唐望使了個串通好的眼色。

我坐起來看著唐望,但他轉頭不理我。我感覺遲疑與不安,覺得唐望故意假裝冷漠疏遠。唐
哲那羅在笑,他似乎在等待我的反應。

我請他再次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但他不願意。我請求他至少告訴我,他對我做了什麼。他格
格笑著。我轉向唐望,告訴他唐哲那羅的手幾乎壓垮了我。

「這我一點也不曉得,」唐望用誇張的正經語氣說,「他沒有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們倆
都大笑起來。

「你對我做了什麼,唐哲那羅?」我問。

「我只是把手放在你肩膀上。」他無辜地說。

「再做一次。」我說。

他拒絕了。這時候唐望打岔,要我向唐哲那羅描述我上次的經驗。我以為他要我詳細地報告,
但我描述得越認真,他們就笑得越厲害;我中途停頓了好幾次,但是他們都鼓勵我說下去

「同盟會來找你,不管你感覺如何,」唐望在我報告完後說,「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去引
誘它了。你也許只是坐在那裏咬指甲,或想著女人,然後突然間,你的肩上一記輕拍,你
回過頭,同盟就站在那裏!」
「如果那種情況發生了,我該怎麼辦?」我問。

「喂!喂!等一等!」唐哲那羅說,「那不是個好問題。你不應該問你該怎麼辦,顯然你什麼
都做不了。你應該問一個戰士該怎麼辦。」他對我眨眨眼,頭歪向右邊,撅著嘴唇。

我看看唐望,尋找線索這是不是個玩笑,但是他的表情嚴肅。

「好吧!」我說,「一個戰士該怎麼辦?」唐哲那羅眨著眼,嘴唇咂咂作響,似乎在尋找一個
好字眼。他捧著下巴凝視我。

「一個戰士會尿濕褲子。」他用印地安人的肅穆表情回答。

唐望凝住臉,唐哲那羅拍打地面,爆出如雷的笑聲。

「恐懼是永遠無法完全克服的,」唐望在笑聲停止後說,「當戰士碰上如此情況時,他想都
不用想就轉身不理會同盟。戰士不會放縱,因此他不會死於恐懼中。戰士只容許同盟在他狀
況良好,有所準備的時候找上他。當他夠強壯去抓住同盟時,他會打開他的縫隙,沖出去
抓住同盟,把它按在地上,凝視同盟相當一段時間,然後他移開視線,放走同盟。我的小
朋友,戰士不管何時何地都是主宰。」
「如果你凝視同盟太久,會怎麼樣?」我問。

唐哲那羅盯著我,做出凝視我的滑稽表情。

「誰知道?」唐望說,「也許哲那羅願意告訴你發生在他身上的經過。」
「也許。」唐哲那羅說,然後笑了起來。

「請你告訴我好嗎?」唐哲那羅站起來,伸展四肢弄響骨頭,然後睜大雙眼,使眼睛變成兩
顆圓球,看起來像個瘋子。

「哲那羅將要使沙漠震動。」他說,然後走進樹叢中。

「哲那羅決心要説明你,」唐望以透露秘密的口吻說,「上次他在他家裏也做了相同的事,
而你幾乎「看見」了。」我以為他指的是發生在瀑布的事,但他是說我在唐哲那羅家附近所聽
到的怪異震動聲。

「對了,那是什麼?」我問,「我們一起笑過,但你從未對我解釋那是什麼。」
「你從未問過。」
「我有。」
「沒有。你什麼都問過,只除了這件事。」唐望責備地看著我。

「那是哲那羅的藝術,」他說,「只有哲那羅能做到。當時你差點就「看見」了。」我說我從來
沒想過把「看見」與當時我聽見的奇怪聲音聯想在一起。

「為什麼不呢?」他直接問道。

「「看見」對我而言是用眼睛的。」我說。

他瞪了我一會兒,仿佛我有什麼不對勁。

「我從未說過「看見」只與眼睛有關。」他說,難以置信地搖搖頭。

「他怎麼弄出那聲音的?」我堅持問道。
「他已經告訴過你他是怎麼做到的。」唐望尖銳地回答。

就在這時候,我聽見一陣驚人的震動聲。

我跳了起來,唐望開始大笑。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巨大的山崩。聽著它,我有個有趣的發現,
我對於聲音的記憶都是來自於電影的畫面。那陣低瀋的震動聲就像我所看過的一部電影中
整座山崩毀的配音效果。

唐望抱著肚子,仿佛他笑痛了。那陣雷鳴般的聲音震動了我站立的地面。我清楚聽見一顆巨
大岩石滾動的聲音,一連串碎裂撞擊聲使我確信那顆岩石正朝我而來。我感到極困惑。我的
肌肉緊張,準備好隨時逃跑。

我看著唐望,他正在凝視我。這時候我聽見這輩子從未聽過的巨大撞擊聲,仿佛一塊巨石
就落在屋後。一切都在震動。就在這時候,我產生一種極奇異的知覺,我似乎在一剎那間
「看見」了一塊如山的巨石在屋子後面;那並不像是什麼巨石的影像重疊在屋子的影像上,
也不是看見真正的巨石,而是聲音本身創造出巨石滾動的畫面。我事實上「看見」了聲音。這
種不可思議的知覺使我陷入沮喪與困惑中。我從來沒有想像過我能夠如此知覺。我在理智上
感到極為恐懼,決定要逃之夭夭。唐望抓住我的手臂,強硬地命令我不得跑走,也不得轉
身,而要面對唐哲那羅離去的方向。

然後我聽見一連串砰砰聲,像是石頭碰撞在一起的聲音。然後一切歸於平靜。幾分鐘後唐哲
那羅回來坐下。他問我是否「看見」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轉向唐望尋求幫助,他正凝視
著我。

「我想他有。」他說,然後笑了起來。

我想要說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我覺得極為挫敗。我感覺到生理上的一種憤怒與不適。

「我想我們該留他一個人坐在這裏。」唐望說。

他們站起來,繞過了我。

「卡羅斯正放縱於困惑中。」唐望大聲地說。

我一個人獨處了幾個鐘頭,有時間寫筆記與思索這段怪異的經驗。經過思考後,我覺得十
分明顯,從我見到唐哲那羅坐在陽臺下開始,這整件事便充滿了鬧劇的味道。我越想就越
相信唐望已經把控制權都交給了唐哲那羅,這使我非常擔憂。

唐望與唐哲那羅在黃昏時回來。他們坐到我兩側。唐哲那羅靠得非常近,幾乎靠到我身上。

他瘦小的肩膀輕微碰觸了我,我卻體驗到與他拍我時相同的感覺,一陣如山的重量壓到我
身上,我倒在唐望大腿上。他扶我坐起來,問我是否要在他腿上睡覺。
唐哲那羅顯得很高興;他的雙眼明亮。我想要哭泣,覺得自己只是一支被玩弄的動物。

「我嚇到了你嗎,小卡羅斯?」唐哲那羅問,他似乎真的很關心。「你看起來像匹野馬。」
「跟他說個故事,」唐望說,「那是唯一能安撫他的方法。」他們移動位置,都坐到我面前。兩
人好奇地審視我。黃昏下,他們的眼睛似乎在閃爍,像幽深的水池,不像是人類的眼睛,
非常驚人。我們相互凝視了一會兒,然後我移開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我並不怕他們,但是他
們的眼睛卻讓我恐懼到發抖的地步。我感到非常困惑。

經過一段瀋默後,唐望催促唐哲那羅講述他打贏同盟的經過。唐哲那羅坐在幾尺之外,面
對著我;他沒有說話。我望著他;他的眼睛似乎有正常人四、五倍大;它們閃閃發光,極為
吸引人。他眼睛的光芒似乎主宰了周圍一切,他的身體似乎縮了起來,像支貓的身體。我看
到他似貓的動作,開始感到恐懼,完全不由自主,仿佛我一輩子都是如此反應,我採取了
一種「戰鬥姿勢」,小腿開始有節奏地顫抖起來。當我發現了我的反應後,我很不好意思地
看看唐望。他正像平常一樣凝視著我,眼神祥和而慰藉;然後他大笑起來。這時唐哲那羅發
出一陣咆哮,站起來走入屋內。

唐望向我解釋說,唐哲那羅是非常直接的,不喜歡拐彎抹角。他剛才只是在用他的眼睛戲
弄我,而像平常一樣,我懂得要比我以為的更多。他又說從事巫術的人在黃昏時都極具危
險性,像唐哲那羅這樣的巫士在這個時刻能夠表現驚人的事情。

我們安靜地坐著幾分鐘。我感覺好些。與唐望談話使我放鬆下來,恢復了我的信心。這時他
說他要去吃點東西,然後我們將去散步,唐哲那羅將要向我示範一種隱藏的技巧。

我要他解釋什麼隱藏的技巧。他說他將不再向我解釋事情,因為解釋只會迫使我放縱。

我們走進屋內。唐哲那羅已經點亮了油燈,正大口嚼著食物。

吃完後,我們三個人走到濃密的沙漠灌木叢中。唐望幾乎靠在我身旁。唐哲那羅走在前面,
離我們幾碼遠。

這是個明朗的夜晚,雖然雲層很厚,但有足夠的月光使周圍景物清晰可見。在某個時候唐
望停了下來,叫我上前跟隨唐哲那羅。我遲疑著,他輕輕推我,向我保證沒關係。他說我應
該永遠有所準備,永遠都信任自己的力量。

我跟隨著唐哲那羅,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試著趕上他,但是不管我如何努力,我總是追
不上。唐哲那羅的黑影永遠在我之前;有時候他會消失不見,仿佛跳到了路旁,但是不久
後,他又出現在我前方。就我所知,這只是在黑夜中一次奇怪而無意義的步行。我跟著走,
因為我不知道回去的路。我不知道唐哲那羅在幹什麼,我以為他要帶我到樹叢深處,向我
示範唐望所說的隱藏技巧。但是在某個時刻,我卻很奇怪地感覺唐哲那羅是在我身後。我轉
過身,瞥見身後一段距離之外有個人形,這個現像實在令人吃驚。我在黑暗中極目望去,
我相信我辨認出一個人站立在約十五碼之外。人形幾乎隱沒在樹叢中,仿佛這個人故意躲
藏起來。我凝視了一會兒,能夠保持住那人的形體,雖然他試圖藏在樹叢的黑影中。這時我
心中產生一個合理的想法,我想那人一定是唐望,他一定是跟在我身後;當我相信了這個
想法之後,我也發現自己無法再辨認出那個人形了。在我眼前只是一團無可辨認的沙漠灌
木叢黑影。

我朝我看見人形的地方走去,但沒有發現任何人。唐哲那羅也不見蹤影。我不知道方向,只
好坐下來等待。半個小時後,唐望與唐哲那羅經過附近。他們高聲叫喊我的名字。我站起來
找到他們。

我們在完全瀋默中回到屋子。我歡迎這段瀋默,因為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對自
己都感到陌生。唐哲那羅似乎對我動了什麼手腳,使我無法像平常一樣思考。當我坐在黑暗
中等待他們時,這個現像尤其明顯。當我坐下時,我曾自動看看手錶,然後我便瀋默下來
仿佛我的思想被關掉了。但是我卻進入一種前所未有的警醒狀態,那是一種無思想的狀態
也許可比擬為不在乎一切事物。當我坐在那裏的那段時間中,世界仿佛達成一種奇異的平
衡;我無法為世界增加什麼,也無法減少什麼。

我們回到屋子後,唐哲那羅便打開一張草席去睡覺了。我感到有必要把我的經驗告訴唐望
但他不讓我說話。

十月十八日,一九七零年

「我想我知道唐哲那羅那天晚上在幹什麼了。」我對唐望說。

我這麼說是為了引誘他開口。他一直拒絕談話,使我感到緊張。

唐望微笑地點點頭,仿佛同意我的話。我本來會把他的表示當真,但是我看到了他眼中的
奇異光芒,他的眼睛好象在嘲笑我。

「你不相信我的話,對不對?」我衝動地問。

「我想你知道事實上你是知道。你知道唐哲那羅一直在你身後。但是理解與否並不是重點。」
他說唐哲那羅一直在我身後,我大為震驚。我懇求他加以解釋。

「你的心智只追求片面的事實。」他說。

他拿起一根枯枝,在室中揮舞著。他不是在畫什麼,也不是在打手勢。他的動作像是在篩選
一堆種子,用枯枝刮著空氣。

他轉身看我,我聳聳肩表示不解。他靠近些,重複他的動作,在地上畫了八個點。他把第一
個點圈了起來。

「你在這裏,」他說,「我們都在這裏;這裏是感覺,我們從這裏移動到這裏,這裏是言
語。」他圈了第二個點,就在第一點上面。然後他在兩點之間來回移動,表示其中交流頻繁。

「除了這兩個點之外,還有六個點可以掌握,」他說,「但是大多數人都一無所知。」他把枯
枝放在第一點與第二點之間,輕輕敲著地面。

「在這兩個點之間移動,就是你所謂的理解。你一輩子都在這麼做,如果你說你理解我的知
識,那一點也不新鮮。」然後他把其他的點相互連接,結果是一個不規則的多邊形,有八個
交叉點與不等長的放射狀線條。

「其他六個點都自成一個世界,就像感覺與言語是你的兩個世界。」他說。

「為什麼要八個點?為什麼不多一些,組成一個圓圈?」我問。

我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唐望笑笑。

「就我所知,只有八個點可供人掌握。也許人的能力最多只能如此。我說的是掌握,而不是
理解,你注意到沒有?」他的語氣十分幽默,我忍不住笑了。他是在模仿或諷刺我對於字眼
的斤斤計較。

「你的問題是你總要理解一切事物,而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堅持要理解,你就沒有考慮到
你身為人的基本命運。你的礙依然存在。因此這麼多年來你幾乎一無所成。不錯,你已從昏
睡中醒來,但是這可以借著其他方法來做到。」停頓片刻後,唐望叫我起來,說我們將要去
溪穀中。當我們上車時,唐哲那羅從屋後出來加入我們。我們行駛了一段路,然後步行進入
一個很深的溪穀。唐望在一棵樹下選擇了休息的位置。

「你有一次提到,」唐望開口說,「你與一個朋友看見一片樹葉從無花果樹上飄落下來,你
的朋友說,就算在無窮盡的永恆中,那片葉子也不會再從同一棵無花果樹上落下來。你記
不記得?」我記得曾經告訴過他這件事。

「我們前方有一棵大樹,」他繼續說,「如果我們觀看這棵樹,我們也許會看見一片樹葉從
頂端飄落。」他示意我去看。在溪穀的另一邊有一棵樹葉幹黃的大樹。他點頭要我保持注視那
棵樹。經過幾分鐘的等待後,一片葉子從頂端松脫,開始飄落下來;它碰到其他枝葉三次
之後,才落進一棵灌木叢中。

「你看見了嗎?」
「是的。」
「你會說那片葉子再也不會從同一棵樹上飄落,對不對?」
「不錯。」
「就你所能理解,這是千真萬確的。但這只是你的理解。瞧。」我自動望去,看見一片樹葉飄
落。它像上一片葉子一樣,碰到相同的枝葉。我仿佛在看電視上的立即重播畫面。我的目光
跟隨著那片迴旋的葉子,直到它落入地面。我站起來想看看地上是否有兩片葉子,但是樹
根的灌木叢使我看不見葉子的落點。

唐望笑著叫我坐下。

「瞧,」他說,用頭指著樹梢。
「同一片葉子又落下了。」我再次看見一片葉子像前兩片葉子一
樣地飄落。
等它落下後,我知道唐望會叫我去看樹梢,於是我自動抬頭。一片葉子又落下了。這時候我
發現,我只看見第一片葉子松脫的情形,或者說,我是從它落下之前便開始觀看;另外三
片葉子都是在我抬頭時已經開始飄落。

我把這個現像告訴唐望,請求他加以解釋。

「我不懂你是怎麼讓我看見已經發生過的事。你對我做了什麼,唐望?」他笑了起來,沒有
回答。我堅持要他告訴我,同一片葉子怎麼能一再落下。我說根據我的理性,這是不可能的。

唐望說他的理性也告訴他相同的話。但我親眼看到那片葉子一再飄落。然後他轉身面對唐哲
那羅。

「是不是這樣?」他問。

唐哲那羅沒有回答,他凝視著我。

「這是不可能的!」我說。

「你被鏈條鎖住了!」唐望叫道,「你被鎖在你的理性上了。」他解釋說,那片葉子一再從同
一棵樹上飄落,是為了使我能停止理解。他用秘密的口吻告訴我,其實我已掌握了一切,
但是我的執迷使我盲目。

「沒什麼好理解的,理性只是一件非常渺小的事物,非常渺小。」他說。

這時候唐哲那羅站起來。他很快瞥了唐望一眼。他們目光交會,然後唐望注視著面前的地面。
唐哲那羅站在我面前,開始前後擺動他的手臂。

「看,小卡羅斯,」他說,「看!看!」他發出非常尖銳的呼嘯聲,像是什麼東西被撕裂似的。
就在這同時,我的腹部感到一陣空虛;這是一種從高處墜落的強烈感覺,並不痛苦,但很
難受。這種感覺持續了幾秒鐘,然後消失,只留下膝蓋處的一點奇怪搔癢。但是就在搔癢的
同時,我經歷到另一種難以置信的現像;我看見唐哲那羅站在一座山頭上,也許有十哩遠
這個知覺只存在幾秒鐘,我來不及好好觀察它。我記不得我是看見一個如正常人大小的唐
哲那羅重疊在遠山的影像上,還是看見一個縮小的唐哲那羅。我甚至不記得那是不是真的
唐哲那羅。但是我確信看見他在山頂上。然而當我想到我是不可能看見十哩外的人時,這知
覺就消失了。

我轉身尋找唐哲那羅,他已經不見了。

我的困惑與所發生的事一樣怪異。我的思緒在壓力下一團混亂,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唐望站起來,使我用手按住腹部,同時叫我蹲下來,大腿緊貼住身體。我們瀋默地坐著一
會兒,然後他說他要克制自己,不對我解釋任何事,因為只有靠行動才能成為巫士。他建
議我立刻離去,否則唐哲那羅也許會為了努力幫助我而害死我。

「你必須要改變方向,」他說,「你要斬斷你的鎖鏈。」他說關於他或唐哲那羅的行動是沒什
麼好理解的,巫士十分容易表現驚人的事蹟。

「哲那羅與我是靠著這一點來表現的,」他說,指著他的圖案中的一點,「而這不是屬於理
性的範圍,但你知道它是什麼。」我想說我並不明白他的話,但是他不給我時間說話,馬上
站起來要我跟著他。他開始疾步行走,沒有多久我就為了要跟上他而氣喘如牛,汗流 背。

當我們上車時,我尋找唐哲那羅。

「他在哪里?」我問。

「你知道他在哪里。」唐望不客氣地說。

在我離開前,我找機會與他坐下來,就像往常一樣。我有一股無法抑制的衝動想要尋求解釋
正如唐望所說的,解釋的確是我的放縱。

「唐哲那羅在哪里?」我小心地問。

「你知道在哪里,」他說,「但是每次你都失敗,因為你堅持要理解。譬如說,另一晚你知道
哲那羅一直跟在你身後,你甚至回頭看見了他。」
「沒有,」我抗議道,「我不知道。」我說的是實話。我的心智拒絕把那種經驗當成「真實」;
雖然經過十年的門徒生涯後,我的心智已無法再堅持以前用來判斷真實的標準,但是到目
前為止,我對現實所產生的任何懷疑都只是理智上的作法;所以在唐望與唐哲那羅的行動
所造成的壓力下,我的心智就陷入了局之中。

唐望看著我,他的目光充滿了悲哀,我開始哭泣。眼淚止不住地流出。在我這一生中,我首
次感覺到了我的理性所帶來的瀋重羈絆。一股無法描述的哀傷吞噬了我。我不自主發出悲,
擁抱住唐望。他立刻用手指關節在我頭頂上敲了一記。一股震動從我脊椎傳下來,非常使人
清醒。

「你太放縱了。」他輕聲說。

後記唐望慢慢繞著我打轉,他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對我說什麼。他停下來兩次,然後似乎又
改變了主意。

「你是否會回來,其實一點也不重要,」他終於說,「但是,現在你必須生活得像個戰士。

你一直都知道的,只是現在你必須用上一些你以前棄而不顧的知識。你必須奮鬥才能得到
這些知識,它不會自己送上門來。你必須從自己身上發掘出來。儘管如此,你仍舊是個明晰
生物。你仍舊必須像其他人一樣赴死。我曾經告訴過你,一個明晰的蛋是沒有什麼可被改變
的。」他瀋默了片刻。我知道他在看我,但我避開了他的視線。
「你真的一點都沒有被改變。」他說。

(全書完)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