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on page 1of 128

前往依斯特蘭的旅程

智者唐望的世界

人類的意識與知覺原本是無所限制的。在言語性的思考之外,還有另外一種更龐大、更
深沉、更直接的知覺方式。那是言語所無法掌握,無法描述的……

譯序 唐望與卡斯塔尼達的相遇
引言
第一部 停頓世界
1. 從周圍世界得到再次認可
2. 抹去個人歷史
3.失去自我重要感
4.死亡的忠告
5.對自己負責
6.成為一個獵人
7.使自己不被得到
8. 打破生活的習慣性
9.世上最後一戰
10.把自己開放紿力量
11.戰土的心境
12.力量的戰爭
13.戰士最後立足之地
14.力量的步法
15. 不做
16.力量之環
17.勢均力敵的對手
第二部 前往依斯特蘭的旅程
18. 巫師力量之環
19.停頓世界
20.前往依斯特蘭的旅程
譯 序

唐望與卡斯塔尼達的相遇

在中南美洲的窮鄉僻壤,及荒涼高山的印第安人之中,存在著一種精神文明。這種精
神文明淵源於人類尚未使用文字之前的遠古。在他們的傳承中,有這樣的說法:
人類的意識與知覺原本是無所限制的。在言語性的思考之外,還有另一種更龐大、更深
沉、更直接的知覺方式。那是言語所無法掌握、無法描述的。
文字出現之後,文字的描述漸漸的取代了直觀的知覺。於是人類漸漸遠離直觀,而漸
漸熟悉言語文字的間接,古老的精神智慧在文字的影響下漸漸變質,於是產生了宗教。
宗教是人類試圖回歸本來面目的嚮往,也是古老直觀知覺苟延殘喘,但是背負著時間
所形成的龐大包袱,徒具形式而失去本質。原本對於完整意識的追求變為權力欲望的滿足。
言語文字的思考萌生了理性,理性的力量終於在歐洲啟蒙時代以科技的形式開花結果,
船堅炮利的強國開始掠奪縱橫世界,歐洲文化對於美洲新大陸的侵略是不折不扣的浩劫,
原來殘存的古代智慧被視為異端,幾乎遭到趕盡殺絕的命運。
在這種極端的壓力下,古代智慧殘存的精英分子以生命為代價,開始對他們的傳承進
行徹底的檢討;結果他脫胎換骨,放棄了宗教的形式,誕生出一種抽象而極有效率的修行
之道,重新強調完整意識的追求及精神上的最高自由。
為了避免重蹈覆轍,他們化整為零,以隱匿的方式進行傳承,聽由天意選擇少數門徒,
由南美洲的高山散佈至北美洲的沙漠,遠離世俗繁華,延續至今,被外界視為一種神秘的
巫術。

□一位人類學家與巫師的相遇

在1960年的夏天,一個人類學系的研究生在野外收集資料時,意外地成為這個傳承中
的一個門徒,他就是卡洛斯·卡斯塔尼達。卡斯塔尼達出生於南美洲,年幼時隨父母移民
至美國,在大學的人類學研究所中,他的研究重點是放在印第安人所使用的藥用植物上,
背後的動機很可能是因為當時西方醫藥界才剛合成出迷幻藥,當時的知識份子都對這種能
夠改變知覺狀態的奇妙藥物趨之若騖,而這種藥物的核心成分正是提煉自印第安人千百年
來所使用的藥用植物。
他在一個沙漠小鎮的計程車站認識了唐望。他認為唐望可以幫助他完成論文,便煞費
苦心地接近唐望,懇求唐望透露印第安人使用藥草的秘密,希望成為唐望的學生。結果在
他契而不舍的努力下,唐望真的收他為“學生”。只不過唐望所要傳授的與卡斯塔尼達所
期望的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當時根據卡斯塔尼達的瞭解,唐望是一個精通藥草的專家,也是在印第安人文化中,
具有精神支柱象徵的“巫師”。為了得到第一手的經驗,卡斯塔尼達聽由唐望的擺佈,親
身參與了印第安人運用藥草來追求巫術的種種奇怪做法;然後他以人類學家的態度,觀察
記錄下一切過程,這些野外筆記後來成為他撰寫論文的基礎。
跟隨唐望學習了四年之後,唐望的激烈怪異做法讓卡斯塔尼達的精神狀態瀕臨崩潰,
不得不中止學習,休養了兩年多時間,同時間完成了他的論文,為了能較順利取得學位,
他於1968年將他的論文先出版成書,沒想到竟然造成當時美國文化界的震撼;那就是他一
系列唐望故事中的第一本《唐望的教誨:亞基文化的知識系統》(The Teaching of Don Jua
n:A Yaqui Way of Knowledge)。
如此一個不見經傳的學生的論文之所以會受到重視,除了他所探討的迷幻藥草是當時
的知識份子都沉溺的課題之外,像他這樣親身體驗古老異族的文化,在西方學術界中還是
史無前例的。他歪打正著地成了西方文化探索遠古精神文明的先鋒。在天意的安排下,唐望
通過了卡斯塔尼達來讓世人知道,一向被欺壓淩辱的土著文化中,其實隱藏著深不可測的
巨大的智慧。
然而,面對著如此浩瀚而深奧的古老知識,卡斯塔尼達難以避免地陷入了“盲人摸象
”的困境。這種現象清楚地反映在他頭幾本唐望的故事中,幾乎讓讀者跟他一樣摸不著頭
緒;個別書中觀念的大幅度跳躍,簡直就是一場巨型的辯證演練。
如前所述,他的第一本書本是他的論文。他以學術研究的態度面對唐望的教誨。對他而言,
唐望的巫術世界只是主觀存在的一種信仰系統,而不是客觀存在的現實。這種態度必然會
產生基本認知上的衝突,這種衝突也就直接顯現在他整本書的結構安排上。
書的第一部分是他的田野筆記,他的注意力是放在巫術最膚淺的層次,幾乎算是嘩眾
取寵的超現實經驗上。然後在第二部分,他嘗試使用人類學的思考方式來分析他的怪異經
驗,他在這裏精彩示範了言語的分類歸納上無中生有的魔術,頭頭是道而又言不及義,幾
乎不知所云,蔚為奇觀。
此書轟動之後,已經半途而廢的卡斯塔尼達鼓起了勇氣,帶著剛出版的書去見唐望,
於是再度莫名其妙一頭栽入唐望的巫術世界中。三年後,他於1971年時出版了第二本唐望
的故事:《另一種真實:與唐望進一步的對話》(:A Separate Reality: Further Conversat
ions with Don Juan)。
這一次他似乎比較進入角色,雖然仍舊著迷於藥草的魔力,但令人松一口氣的是,他
沒有再使用刻板的學術分析。前一本書中所強調的雕蟲小技在這裏被一種巫術境界的追求
所取代,除了藥草之外,靜心澄慮的注意力訓練也成為重點,巫術開啟知覺的本意昭然若
現。
理性與巫術之間的衝突在這本書中成為必須正視的課題;在解決這種衝突的過程中,
卡斯塔尼達碰到自身潛在的心理困擾,他的態度由客觀觀察變成了對自身的反省,終於能
夠放下他的學術架子,進入了巫術較深的層次。
第二本書的追尋雖然仍舊沒有得到答案,但是他的反省帶來巨大的收穫,他重新回顧
他所記錄的豐富田野筆記,結果震驚地發現在最早期的筆記中,唐望已經向他透露了基本
的巫術要領,希望他能夠不需要藥草而自行達到知覺開啟的狀態;但是卡斯塔尼達當時一
心冀求學位,完全忽略了唐望的苦心,唐望在別無選擇下,只好用藥草來“轟”他。
這個覺醒是相當無情的,唐望的巫術世界不是藥草造成的幻覺,而是與日常現實同樣
真實的存在,這直接否定了第一本書以及第二本書的基本假設。在這種情況下,他只好寫
了第三本書來澄清他所犯的錯誤。這就是1973年出版的《前往依斯特蘭的旅程:唐望的課
程》(Journey to lxtlan: The Lesson of Don Juan)。
儘管這本書顯然是要彌補前兩本書的失誤,在結構上並不完整,但它可以算是卡斯塔
尼達撥雲見日之作,唐望巫術觀念的本質在此變得明晰起來:巫術不是怪力亂神的追求,
而是個人心理的健全與意識的完整發揮。他的前三本書在此成為一個整體,雖然書中沒有
得到具體的結論,三本書的結尾都留下一種未完成的味道,但是三本書合起來之後,卻架
構出一個完整的迴圈,象徵著人類心靈在接觸神秘未知時的歷程:先是尋求解釋的言語性
防衛,然後卸下防衛,反求諸己,最後一切神秘都還原為日常生活中單純的行為。
美國文化界對於卡斯塔尼達在此的領悟給予巨大的迴響,因為他終於擺脫了藥用植物
的影響,使他的巫術學習成為真正的靈修。《時代週刊》(Time)在1973年3月,以封面專題的
方式報導了卡斯塔尼達與唐望的故事。印第安老巫師唐望也就此成為古老神秘智慧的代表
人物,百萬讀者心目中的一盞明燈,以及人類學上備受爭議的角色。
在他的第四本著作《力量的傳奇》(Tales of Power,1974)中,唐望幫助卡斯塔尼達回
顧了先前的教誨,把前三本書的觀念做了一次總整理,並且提出了巫術描述在言語上的極
至:所謂“巫師的解釋”,嘗試做到理性與超理性的整合。
之後卡斯塔尼達每隔數年便會出版一本他的筆記報告,至今為止,30餘年來,卡斯塔尼達
陸續出版了九本唐望的故事,本本扣人心弦,受人矚目。唐望的巫術觀念一再演變,漸漸
發展成一套完整的理論。比較起來,他的初期著作雖然有時摸不著邊際,卻帶有一種渾然
天成的抽象精神,鮮活地反映出他所處心靈空間的神秘;後期的著作則較實際,範圍也較
確定,知識系統的傳達要勝於情境的描述。

□展開一場身心重建的追尋

在一些人類學家或文學批評家眼中,卡斯塔尼達的著作有許多難解的疑問。唐望是否
真有其人,除了卡斯塔尼達與唐望其他門徒的說法之外,沒有任何直接證據支持;許多學
者也想推翻卡斯塔尼達的故事,指控他虛構了唐望這個人。這樣的指控結果總是無聲無息
地消失,像是對空氣揮拳似的。
撇開觀念上的失誤,以及故事中的不可思議不說,卡斯塔尼達的文筆就很叫人頭痛。
他是言語文字的忠誠的信徒,本著人類學的訓練,總是堅持理性到了饒舌的地步,花費大
量筆墨描寫詳細瑣碎的細節,使最怪異的經驗也成為有跡可尋的學習過程。
卡斯塔尼達雖然重視細節,但是他的文字簡單質樸,對情境人物的描寫有獨到之處。
在他的筆下,唐望的舉止雖然怪異而難以捉摸,卻總是會突然峰迴路轉,搖身一變成為純
粹理性的化身,以清晰簡練的言語表達最發人深省的觀念,叫人歎為觀止,也讓文學批評
家跌破眼鏡。
在書中,卡斯塔尼達自己永遠是個不開放的笨學生,受困於理性的質疑及情緒的糾纏。
與唐望的清明心智相較下,卡斯塔尼達所堅持的理性其實只是現代人心理僵化的一種反映。
不過他完全不避諱暴露自己的缺點,在這種情況下,唐望的教誨成為一種對話與溝通的過
程,而不是單方面的說教,這種刻意貶低自我的手段反而能夠得到讀者的認同,,其實正
是唐望智慧的具體表現。卡斯塔尼達並沒有看起來那麼笨。
唐望本人似乎擁有超越日常現實的神奇力量,能隨意做出不可思議的事情,令人欽羨
不已。但是不可忽視的,伴隨在這些神奇力量的背後,是無比艱辛的訓練與自我的否定,
這是另一種無情的現實,精神自由是需要付出最大的代價才能換取。巫術的世界裏,主宰
與奴隸之間的區別是非常模糊的。
在唐望巫術傳統的眼中,人的世界只是這個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宇宙的奧妙神
奇是遠超過狹窄的人性所能理解的。因此唐望總是讓門徒置身于陌生的大自然之中,徹底
剝離
了門徒與人為世界的關係,知覺才能真正擴展到周圍的世界上。
所以坦白說,生活在現代工業社會中的我們,如果想體驗唐望的巫術境界,可能會比
生活在窮鄉僻壤中的印第安人要困難多了,我們勢必要先對日常的生活方式進行徹底的檢
討與改變才行。
事實上,在時機尚未成熟之前,花費心思於書中的巫術經驗是毫無益處的。但若是削
除了有關巫術的描述,卡斯塔尼達的學習其實是一種身心重建的過程;從反求諸己出發,
才是追尋唐望智慧的正確態度。
卡斯塔尼達本人原來嚴格遵循唐望的教誨,過著隱居的生活。不過在銷聲匿跡了許多
年後,近年來他似乎靜極思動,開始大張旗鼓,又是開班講習,又是製作錄影帶,與唐望
的精神大異其趣。以卡斯塔尼達在書中的表現來看,他若要把事情搞砸,是一點也不會令
人感到奇怪的。
所幸的是,唐望早巳在書中明白地讓讀者知道,救主大師、偉人、聖者之類的人物都是
人類的愚行推拱出來的產物;卡斯塔尼達與唐望本身只是擔任媒介的任務,引領我們體驗
力量。而真正體驗力量的人是絕不會接受任何頂禮膜拜的。儘管卡斯塔尼達的描寫頭頭是道,
唐望的示範不可思議,力量的追尋永遠是一種必須自證的現象,需要身體力行的嘗試,而
不存在於招搖的渲染或組織化的崇拜中,任何言語的描述都只是空談罷了。

□進入“依斯特蘭”

本書是卡斯塔尼達的系列著作中,影響最深遠的一本。
20餘年前,臺灣一家出版社趕著美國的暢銷熱潮翻譯出版了本書(Journey to lxtland:
the Lessons of Don Juan),名為《新世界之旅》。但是該出版社並未有系統地引進卡斯塔
尼達其他的著作,因此該書不久便像其餘千萬湊熱鬧的西洋名著翻譯一樣,成為了絕版書。
但是接下來出現了奇特的現象,這本書並沒有就此消失無蹤。它就像書中描述的神秘
傳統,成為隱藏于人心中的一股暗流。雖然沒有新的版本,但它卻以厚厚的影印本形式在
臺灣年輕一代中廣為流傳。
本書的原譯名《依斯特蘭之旅》,正確的譯法應是《前往依斯特蘭的旅程》,象徵著一種
未完成,也永遠不會完成的學習過程。本書的副標題“唐望的課程”則代表了卡斯塔尼達
對書中觀念的評估:一種最基本的教誨。
就像他的第一本書,本書的結構安排毫不掩飾地顯示了他曲折的心路歷程。全書分為
兩部分,前半部是比他的第一本書還要早了將近一年的田野筆記,也就是他學習生涯的最
早的一段。唐望在此沒有教他任何藥草的知識,而是以直接尖銳地批判了卡斯塔尼達視為
理所當然的生活態度,鞭辟入裏而又針針見血,難怪叫卡斯塔尼達無法接受。
傳達了基本的觀念後,書的前半部在一場險惡衝突的前夕突然打住(因為後來的發展在
前兩本書已有詳述),然後時間一躍將近十年,敍述卡斯塔尼達的近況,這種唐突的安排擺
明瞭這本書是用來作為前兩本書的補注。
儘管如此,本書卻是卡斯塔尼達的著作中觀念最為完整自足,所關切的課題最為人性
化的。他不再像先前著作中那麼強調實際的步驟或示範,而以兩種近乎抽象的象徵——獵
人與戰士,作為性靈提升的目標。
獵人與戰士都是非比尋常、激烈而奇特的生存狀態。簡單說來,兩者的差別在於,戰士
的教誨是迷離奧妙的超現實觀。獵人的教誨則是屬於心理治療的層面,幫助人們克服人性
的弱點與惡習,為進入超現實做準備。
成為一個獵人,所獵取的物件其實就是人性中的缺點與固定習性。獵人的觀念在唐望
教誨中算是最可親的,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所處理的也是我們凡夫俗子都會面臨的問題。
在此需要一提的是,唐望的獵人課程有許多是針對卡斯塔尼達的浮誇性格所設計,好打破
他的固定習性。譬如在“抹去個人的歷史”與“不被得到”的做法上,“唐望要卡斯塔尼
達做到隱匿與收斂;若是換為一個性格內向或憤世嫉俗的人,或許會有相反的要求也說不
定。
唐望在此發掘出一個最真實,也最被人忽略的行為原動力,那就是“死亡的覺察”。
把死亡當成最終的獵人,置之于死地而後生,這種建立於虛無之上的意義,正是唐望巫術
觀念的特色;唐望不標榜任何道德教義,只強調純粹的生命效率,卻得到不下於任何道德
的處世原則。
獵人覺察死亡,而不是思索死亡。在死亡的潛獵下,獵人失去自我重要感,但反而得
到了奇妙的個人力量。他的知覺開始有餘力探觸到世界的不可思議,於是獵人成為戰士。
不同于獵人,戰士是追求知覺完整的探險家。唐望表示,人類的無限知覺在無法記憶
的幼兒時期便被定了型,以最利於言語的模式進行選擇式的知覺,將其餘的知覺可能性冷
凍了起來。於是一種狹義的社會化描述便以內在思維的形式深深建立在每個人的腦海中,
人們的知覺只能反映這種描述,無法知覺到世界的真實。巫術的學習,就是發展另一種世
界的描述來取代原來的社會化描述。在巫術的描述中,動物植物會說話,肉體的束縛也不
復存在。
但是唐望更進一步指出,巫術的描述與日常世界的描述雖然不同,但也都還是一種內在言
語的描述。巫師的知覺仍舊不是真正的自由。
為了擺脫語言描述的限制,唐望使用“不做’’的技巧來幫助戰士。“不做”能夠使
戰士的內在慣性思維暫時停止作用。“不做”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而是一種矛盾的
統合,頗似禪宗的精神。唐望的所有教誨基本上都是一種“不做”,生活中的一切也可成
為“不做”的對象。在唐望的眾多“不做’’中,有一種“夢的不做”在本書中被約略提
及,而在日後著作中成為唐望教誨的主題之一。
戰士的內在思維暫停後,日常世界的真實描述與巫術世界的奇妙描述都同時停止作用,
於是戰士終於能夠擺脫言語描述,達到“停頓世界”的狀態。
“停頓世界”是意識自由的最初步,也是體驗世界真相的先決條件,“看見”因而發
生。“看見”是一種開啟的知覺狀態,但往往因詞限義,被人誤解為一種視覺上的特異能
力,如宗教的眼通神通,但從日後的著作可知,其實“看見”與眼睛毫無關係。唐望表示,
只是因為視覺是人類的主要知覺,人類的慣性便占了上風。在這裏使用“看見”這個字眼,
正是言語無能的一個典型例子。知覺開啟後對於現實的掌握必然會增加,不需要大驚小怪;
正如書中“說話”的小狼,我們習以為常的言語能力,對於一隻土狼而言,也算是一種神
通。
卡斯塔尼達終於對世界的真實有了最初步的一瞥,體驗到這是一個充滿力量的世界,
一切都是相互關聯的。雖然疑惑與逃避的心理仍然存在,但是他隱約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條
不歸路,本書就在此告一段落,從卡斯塔尼達日後的著作可知,唐望的巫術觀念在這裏只
是冰山露出的一角而已,真正的奇妙才剛剛開始。

魯宓

1997年3月於臺北

引 言

1971年5月22日星期六,我到墨西哥索諾拉(Sonora,Mexico)去看一個叫做唐望,馬圖
斯(Don Juan Matus,)的印第安亞基(Yagui)族巫師。我從1961年開始和他交往,拜訪過他
幾十次。原以為這一天的拜訪和過去十年的門徒生涯一樣。可是,這天以及往後幾天發生的
事,卻對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我的門徒生涯就在那一次會面後結束;不是草率退出,而
是一次真正的終結。
我以前寫過《唐望的教誨》(暫譯,The Teaching of DonJuan)、
《另一種真實》(暫譯,A
Seperate Reality)這兩本書,描述了我的門徒生涯。
在這兩本書中,我的基本假設是,學習成為巫師的關鍵在於食用知覺轉變性植物所造
成的非尋常的狀態。
唐望是這方面的專家,他使用三種知覺轉變性植物。第一種的學名是Datura inoxia,
一般稱為曼陀羅(Jimson weed);第二種是Lophophora Williamsii,一般稱為皮約特(Peyo
te);第三種是裸蓋菇堿(Psilocybe),它們能造成幻覺。
我在食用這些知覺轉變性的植物之後,對世界的知覺變得非常奇怪與強烈,我不得不
假設要學習唐望教導的東西,經歷這些狀態是唯一的道路。
這個假設大錯特錯。
為了避免對我師事唐望產生任何誤解,此時我希望澄清下面幾點。
到目前為止,我完全沒有把唐望放在一個文化背景加以說明。雖然他把自己視為一個
亞基族印第安人,但這並不是表示 一般的亞基族印第安人都熟知或使用他的巫術知識。
在我跟隨唐望學習的生涯裏,我們都是用西班牙文交談。正因為他的西班牙文非常好,
所以我才能夠得到許多關於他的信念體系的詳盡解說。
我一直把那個系統稱作巫術,把唐望稱作巫師,因為這也是他自己使用的稱呼。
我在學習的初期,就把他大部分的話記錄下來。在後來的階段,更是一字不漏地把他
的話寫下來。因此保存了大量的記錄。為了讓這些記錄可讀,同時又不失去唐望教誨的精神,
我不得不修剪編輯,可是我相信所刪去的都是無關緊要的部分。
在我跟隨唐望學習的過程中,我毫無疑問地把他視為巫師,因此,我努力的方向,就
是去取得他知識領域中的“成員資格”。
為了說明我的觀點,必須先解釋唐望告訴我的巫術基本前提。他說從巫師眼光看,日
常生活的世界是不真實的,或者說,不像我們所相信的那樣具體地存在著。對巫師而言,
現實世界,或者說我們大家都知道的世界,只是一種描述而已。
為了證實這個前提,唐望盡了最大努力,引導我去接受一個信念——我心中這個眼前
的世界只是一個描述,從一生下來就重重打入我們頭腦中的一個描述。
他說和孩子接觸的人都是孩子的老師,不斷地把世界描述給孩子聽,直到有一刻孩子
能照著描述去感覺世界。唐望說,沒有人會記得那不幸的一刻,因為我們不可能找到任何
參考點,可以讓我們把這個時刻拿來和其他任何時刻比較。但是從那一刻開始,孩子就變
成了一個“成員”,他知道了世界的描述。當孩子能配合這個描述去進行各種恰當的知覺
詮釋,以詮釋來印證描述時,他的“成員資格”便算是完全成熟了。
因此,從唐望的觀點看,日常生活中的真實乃是一條無止境的知覺上的詮釋;而具有
“成員資格”的我們便學習使這些知覺詮釋成為一致。
“世界是由知覺的詮釋所構成”,這一觀念意味著“知覺詮釋”是不斷進行的過程,
很少受到質疑。事實上,我們所知的現實世界是如此視為理所當然了,幾乎不會把巫術的
基本假設——現實只不過是許多描述之一——看作是一個嚴肅的主張。
幸好,在學習生涯中,唐望完全不介意我是不是能夠嚴肅看待他的主張;儘管我反對、
不相信、不理解他說的,但他仍繼續說明他的觀點。就這樣,從第一次談話起,唐望就以巫
術老師的身份努力向我描述世界。我不太能掌握他的觀念與方法,這是因為組成他描述中
的元素和組成我描述中的元素無法配合,兩者格格不入。
他的論點是:他是在教導我如何去“看見”(see),這和肉眼的“觀望”(look)是不同
的,而“停頓世界”(stopping the world)是“看見”的第一步。
幾年來,我一直把“停頓世界”的觀念看作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神秘隱喻,直到學習快
要結束時的一次正式談話中,才完全瞭解到這個觀念在唐望知識體系中所佔有的重要地位。
那次唐望和我是在很輕鬆、無拘無束的情形下談論許多不同的事情。我向他提到我的一
位朋友以及他9歲孩子的問題這孩子過去4年一直和他母親同住,現在將搬來和我的朋友住
問題是他要如何對待這個孩子?我的朋友說,孩子不能適應學校生活、不能專心、對什麼都
沒有興趣、愛發脾氣、不守規矩,而且經常離家出走。
唐望笑著說:“你的朋友的確有了麻煩。”
我想繼續告訴他孩子做的各種“壞事”,可是他打斷了我。
“關於這個可憐孩子的事,不須再多說了,”他說,“你或我都沒有必要用我們的觀
點去看他的行為。”
他的態度突然改變,語氣嚴肅,但接著微微一笑。
“我的朋友該怎麼辦?”我問。
“強迫孩子同意他的想法是最糟的事。”唐望說。
“你是什麼意思?”我問。
“我的意思是如果孩子不聽話,也不應該由他父親去打他或嚇唬他。”
“如果他不嚴厲對待孩子,又怎麼能管教孩子呢?”
“你的朋友應當讓另外一個人去打孩子屁股。”
“他不許任何人去碰他的小孩!”我說,他的建議讓我感到十分驚訝。
唐望似乎覺得我的反應很有趣,嘻嘻地笑了。
“你的朋友不是戰士”他說,“如果他是戰士,就會知道最糟糕的事就是莽撞地去面
對其他人。”
“戰士怎麼做呢?”
“戰士使用策略。”
“我不瞭解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朋友是戰士,他會幫助孩子去‘停頓世界’。”
“我的朋友怎麼才能這麼做呢?”
“他需要個人力量,也需要成為一名巫師。”
“可是他不是。”
“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用平常方法去幫助他的兒子改變對世界的看法。雖然不是‘
停頓世界’,可是也會產生同樣效果。”
我請他解釋他的話。
“如果我是你的朋友,”唐望說,“首先我會雇一個人來打小傢伙屁股。我會到貧民
窟去雇一個最醜的人。”
“去嚇一個小孩?”
“不只是嚇嚇小孩,你這個傻瓜。那個小傢伙必須被停頓,由他父親來打沒有用。”
“如果你想停頓和你一起的人,你必須站在施壓圈外,那樣才可以控制壓力。”
這個想法很荒謬,可是很吸引我,雖然我說不出理由來。
唐望托著下顎,左手撐在一個當作矮桌的木盒子上。眼睛閉著,可是眼球在動,我覺
得他正透過眼皮看我,這個想法令我感到害怕。
“多告訴我一點,我的朋友應該怎樣對待他的孩子,”我問。
“告訴他到貧民窟去,仔細地選一個樣子醜惡的流浪漢,”他繼續說,“告訴他找一
個年輕的,還有一些力氣的。”
接著唐望敍述了一套奇怪的策略。要我告訴我的朋友讓這個人跟隨他或是在一個他和
孩子要去的地方等著,在孩子舉止不規矩時,我朋友就打暗號給那個人,那個人就從躲藏
的地方跳出來,把小孩拎起,狠狠地打他一頓屁股。
“在這個人把小孩嚇過之後,你的朋友必須用盡一切的方法幫助孩子恢復信心。如果
照著這個程式做三四次,我向你保證孩子對每一件事情都會有不同的感覺,也會改變對世
界的看法。”
“要是嚇唬傷害到他呢?”
“嚇唬從不傷人。真正傷害心靈的,是有人總是騎在你背上打你,告訴你什麼可以做、
什麼不可以做。”
“在孩子比較自製之後,你必須告訴你的朋友為孩子做最後一件事。他一定要想辦法
找到一個死去的孩子,也許在醫院,也許在診所。把他的兒子帶到那兒,把死去的孩子指
給他看,讓他用左手碰一下屍體,除了肚子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從此以後,孩子就會
得到重生,世界也不一樣了。”
我那時才領悟,在我們交往的這些年裏,唐望對我使用了他建議我朋友用在兒子身上
的手法,雖然程度不同。我質問他這一點。他說他一直在想法子教我如何“停頓世界”。
“你還沒有做到,他微笑著說,“沒有一個辦法對你有效,因為你太頑固了。要是你
不那麼頑固,也許,用任何一項我教你的技巧,你或許早已經可以‘停頓世界’了。”
“什麼技巧,唐望?”
“我所叫你去做的一切,都是‘停頓世界’的技巧。”
在那次談話之後幾個月,唐望實現了他的目標——教我“停頓世界”。
這個意義重大的事件——停頓世界——迫使我仔細去重新檢討10年來的學習過程。我
清楚看出關於知覺轉變性植物角色的假設是錯誤的,它們不是巫師世界描述中的主要特色,
只用來幫助我把以前未能知覺的世界描述部分凝聚起來,因為我對於正常現實的描述非常
執著,幾乎讓我看不到、聽不到唐望的本意。因此,只能怪我個人的不敏感,才使藥用植物
成為必要。
我把所有記錄重新看了一遍,瞭解到唐望在我們一開始交往時,就對我概略地講述了
他所謂的“停頓世界的技巧”。在我以前的著作裏,我把那一部分紀錄都拋棄了,因為它
和知覺轉變性植物的使用沒有關係。現在我又把它放回到唐望教誨的系統裏,構成本書的
前17章,而最後3章是記錄我在達到“停頓世界”的經過。
總而言之,我可以說,從我開始跟隨唐望學習時,就有一個另外的現實存在,也就是
說,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巫術對世界的描述。
唐望,身兼巫師與老師的身份,教我這個描述。 10年的門徒生涯,我逐漸揭開了巫術世界
的描述,隨著時間而增加其複雜性,最後建立起另一個未知的真實世界。
門徒生涯的結束,意味著我已經心悅誠服、確實地學到另一個對世界的新描述,因此
我有能力發展出對世界的新知覺來配合新描述。換言之,我已經取得了“成員資格”。
唐望表示要達到“看見”,首先必須“停頓世界”。“停頓世界”的確是某些知覺狀
態的適當處理。使日常生活的現實發生改變,在這些狀態中,日常生活的真實已經改變了,
因為平時持續不斷的詮釋被另一套陌生的情況所停頓了。就我的例子來說,與我平常詮釋
不同的陌生情況,便是巫術對世界的描述。唐望“停頓世界”的先決條件是人必須先心服;
換句話說,必須學會新的描述,好用來和舊描述對抗,那樣才能打破我們所共同持有的,
對於知覺或者說世界的現實不加懷疑的武斷信念。
“停頓世界”之後的下一步是“看見”。唐望對於這個觀念的解釋,我喜歡用下面的
話來形容:“對我們所謂現實描述之外的另一世界給予知覺上的回應。”
我的看法是,所有這些步驟都只有在使用它們原來的描述語言時,才能被瞭解。而這
個描述是他在一開始時就努力要傳授給我的,因此我必須讓他的教誨成為唯一的入門途徑
因此,現在我就讓唐望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明。

第一部

停頓世界

“停頓世界”是意識自由的最初步,也是體驗世界真相的先決條件,當人的內在思維
暫停後,日常世界的真實描述與巫術世界的奇妙描述也都停止其作用,這時便達到“停頓
世界”的狀態,人因此獲得知覺上的自由。
1. 從周圍世界得到再次認可

“我知道你懂得很多關於植物的事,先生。”我對面前的老印第安人說。
我的朋友給我們引見後就離開了。老人告訴我他的名字叫望·馬圖斯(Juan Matus)。
“你的朋友這樣告訴你的嗎?”他隨意地問。
“是的。”
“我採集植物,或者不如說是它們讓我採集,”他輕柔地說。
我們在亞利桑那一個公車站的候車室裏。我用很標準的西班牙語問他:“先生(caball
ero),我可以問幾個問題嗎?”
“Caballero"是從“Caballo”(馬)這個字來的,原來的意思是騎馬者,或騎馬的貴族。

他好奇地望著我,說:“我是一個沒有馬的騎士。”然後開朗地笑了,並補充說:“
我已經告訴你我叫望·馬圖斯。”
我喜歡他的笑。心想他顯然是一個欣賞直率的人,於是決定提出一個大膽的要求。
我告訴他我對收集、研究藥草有興趣,尤其是對皮約特——一種能讓人產生幻覺的仙
人掌植物——的用途特別有興趣;又告訴他我曾在洛杉磯大學對它作過長期的研究。
我想我的表達很正經,態度很自然,自己聽起來也十分可信。
老人緩緩搖頭;他的沉默給了我鼓勵,我又補充說,如果我們能在一起討論皮約特,
對雙方都有好處。
就在這個時候他抬起頭來,正視我的眼睛。那真是令人凜然的一眼,但不帶任何威力,
也不會讓人有恐懼感。那是把我看透的一眼。我張口結舌,無法再喋喋不休地吹噓下去,我
們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他離開時給我留下一線希望,他說也許有一天我可以去他家看他。
在我以前的生活裏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所以,如果完全不回顧我過去的經驗,
就很難體會唐望這一眼對我的影響。我因為研究人類學而碰上了唐望,那時,我已經是一
個“很吃得開”的人物了。我離家好多年,換句話說,我已經能夠照顧自己了。在遭人拒絕
時,會花言巧語說服對方或讓步、爭辯、發脾氣,如果一切都行不通,至少也會哀聲歎氣、
埋怨;總而言之,總是有對應辦法。在我一生中,從來沒有人像唐望那天下午那樣,迅速
而確實地截斷我的衝力,讓我不能再進行下去。可是這不只是被打斷,說不出話而已。有些
時候我會因為對我的對手懷有敬意,因而沒有辦法說出話來,可是憤怒、挫敗仍然存在於
我的思想中,而唐望這一眼卻把我弄麻木了,我甚至無法思考。
那驚人的一眼使我大惑不解。我決心去找他。
在第一次會晤後,我整整花了6個月的時間準備,閱讀有關美國印第安人使用皮約特的
書籍,尤其是對西南平原印第安人的皮約特信仰。每一本相關的著作我都看了,等我覺得
有了足夠準備之後,又回到亞利桑那州。

1960年12月17日 星期六

我花了很大的力氣,問了好些當地的印第安人,才找到他的房子,到了他那兒,把車
子停在房子前面,那時才下午一兩點鐘。他坐在一個裝牛奶的木箱上。他似乎還認得我,在
我下車時向我打招呼。
我們說了一些客套話,然後我坦白承認,在第一次見面時很不誠實,我吹牛說知道很
多皮約特方面的事,但實際上什麼也不知道。他看著我,眼神非常祥和。
我告訴他,為了準備這次會面,我看了6個月書,現在我真的對皮約特有了更多的瞭解。
他笑了,顯然我的話讓他覺得可笑。對於他的笑,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中
感到不快。
他顯然注意到我的不安。他鄭重地告訴我,雖然我的用心良苦,但對我們的會面作準
備,其實是徒然的。
我心想,我是否該問他話中是不是另有含意,我沒有問,但他似乎瞭解我的想法,接
著向我解釋他的意思。他說我的用心準備使他想起一個受迫害民族的故事。故事敍述一群遭
受國王迫害的人。其實受迫害者和迫害者並沒有什麼差別,只是受迫害者念某些字有自己
特殊的發音;這一差異也就成了一個暴露身份的線索。國王在一些重要地點設置路障,讓
官員守在那裏,要每個過路人念一個關鍵字。能像國王一樣念那個字的人才可以活下去,
不能的人立刻處死。故事的中心點是,有一天,一個年輕人決心學習以國王喜歡的方式念
那個測驗字,讓自己通過路障。
唐望開朗地笑著說,事實上,年輕人花了“6個月”的時間才學會那個字的發音。到了
測驗的大日子,年輕人很有信心地來到路障,等待官員的測驗。
在這個時候,唐望戲劇性地停止述說,眼睛看著我。他的停頓顯然是刻意的,不過似
乎露骨了些。我就陪他玩下去。這個故事我以前聽過,和德國猶太人有關。他們念某些字的
方式很特別,讓人可以分辨出他們的身份。我也知道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年輕人被抓了,
因為官員把測驗字忘了,於是要年輕人念另一個十分類似的字,可是年輕人還沒有練習過。
唐望似乎在等我問故事的結局,於是我就照問了。
“他後來怎樣了?”我問,裝得很無知,對故事很有興趣的樣子。
“這個非常狡猾的年輕人,”他說,“發覺官員把測驗字忘了,於是在官員還沒有開
口之前,便承認自己準備了6個月。”
他再次停頓,眼中帶著惡作劇的閃光。這次情節變了。年輕人的坦白是一個新情節,於
是我不知道故事會怎樣結束。
“那麼!後來呢?”我問,真的有興趣了。
“當然這個年輕人立刻被殺死了,”他說,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我非常喜歡他引起我興趣的手法,特別是把故事和我的情況聯結在一起。事實上,他
似乎特別為我改編了這個故事。用很微妙、很藝術化的方式嘲弄我。我們一起笑了。
之後,我告訴他,不論聽起來多麼愚蠢,我真的對學習藥草有興趣。
“我很喜歡走路。”他說。
我想他故意轉變話題,以逃避我的問題。我不想觸怒他,因此沒有堅持。
他問我是不是願意和他一起去沙漠走一走。我熱切地告他我喜歡在沙漠裏散步。
“這可不是去野餐。”他用警告的語調說。
我告訴他:我真的很想和他合作。我說,我需要收集資料,任何有關使用藥草的資料,
而且願意對他所付出的時間與精神給予報酬。
“你為我工作,”我說,“我付你報酬,”
“你願意付多少?”他問。
我察覺出他的聲音有一絲貪婪的意味。
“你說多少就多少,”我說。
“用你的時間……償付我的時間,”他說。
我覺得他是一個十分古怪的傢伙。我告訴他我不瞭解他的意思。他回答說,藥草方面的
事沒有什麼好說的,因此他壓根就沒想要拿我的錢。
他目光犀利地看著我。
“你在口袋裏搞什麼?”他一皺眉問我,“你在玩你的傢伙嗎?”
他指我做筆記的事。當然我的手放在風衣的大口袋裏,在一本很小的本子上做筆記。
我向他解釋,他開懷大笑。
我說不願意在他面前寫,怕打擾他。
“如果你想寫,就寫吧,”他說,“你不會打擾我。”
我們在周圍的沙漠走著,直到天黑。他沒有指給我看任何藥草,也沒有談到任何有關
藥草的事。我們在幾棵灌木旁停下來,休息了一下。
“植物都是很奇特的,”他說,沒有看我,“植物是活的,能夠感覺。”
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股強風搖撼了周圍的灌木叢,灌木呼呼作響。
“你聽到了嗎?”他問,把右手放在耳邊,似乎這樣可以幫助他傾聽:“葉子和風都同
意我的看法。”
我笑了,那位元引我們認識的朋友曾經告訴過我要小心,因為老人非常古怪,我想“
葉子同意我的看法”是他的古怪處之一。
我們又走了一段路,他仍舊沒有指給我看任何植物,也沒有採摘。他只是飄然穿過灌
木叢,輕撫植物,然後停下來,坐在一塊岩石上。他要我休息,看看四周。
我堅持要說話。再次讓他知道我非常希望學習有關植物的知識,特別是皮約特,並求
他當我的資料提供者,我願意以金錢作為報酬。
“你不必付錢,”他說,“你可以問任何想知道的事,我會告訴你,並教你如何對待
它。”
他問我同不同意這樣的安排。我當然非常高興。接著他又補充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話:“
恐怕植物沒有什麼可學的,因為沒什麼好說的。”
我不瞭解他說這話的涵義。
“你說什麼?”我問。
他把話重複了3次。這時,一架空軍噴氣式飛機低空掠過,整個地區都被轟隆轟隆的聲
音所震動。
“你看!世界剛剛同意了我的看法。”他說,把左手放在耳邊。
我覺得他很好玩。他的笑聲很有感染力。
“你是從亞利桑那州來的嗎?唐望。”我問,努力把談話的重點放在他是我的資料提供
者這一事實上。
他看了我一下,肯定地點點頭。他的眼神暗淡。
“你是在這個地方出生的嗎?”
他點頭,沒有回答我,似乎是表示肯定,但也像是一個在思考中的人,不由自主地動
了一下頭。
“你又是從那兒來的呢?”他問。
“我是從南美洲來的,”我說。
“那是一個大地方。你是從整個南美洲來的嗎?”
他凝視我,目光又犀利起來了。
於是我向他細述我出生時的情況,可是他打斷了我。
“我們在這方面是相似的,”他說,“我現在住在這裏,但實際是從索諾拉來的亞基
族人。”
“真的嗎?我是從……”
他沒有讓我說完。
“我知道,我知道,”他說,“你就是你,來自你來的地方,就像我是來自索諾拉的
亞基族人。”
他的眼睛非常明亮,笑聲讓人感到怪異不安。他讓我覺得好象自己撒謊被揭穿了,感
到一種莫名的負咎感,覺得他知道了我不知道或不願意說的事情。
我莫名其妙地覺得不好意思,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他一定注意到了這一點,因
為他站起來,問我要不要到鎮上去吃飯。
走回他家,然後開車去鎮上,讓我覺得好過些,可是沒有完全釋然。我多少感到受威
脅,雖然不能確實地指出原因來。
在餐館裏我想讓他喝杯啤酒,可是他說不喝酒,連啤酒也不例外。我心裏暗笑,不信
他的話。介紹我們認識的那個朋友告訴我“老人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酒精裏。”其實我不介意
他說不喝酒是否在撒謊,因為我喜歡他,他的氣質讓人感到舒服。
不過,我臉上一定露出懷疑的樣子,因為他接著跟我解釋他年輕時常常喝酒,可是一
下子就戒掉了。
“人們很少瞭解到,我們可以在任何時候,把任何事從生命中去除掉,就像這樣,”
他用大拇指摩擦中指發出聲音。
“你認為可以那樣容易把吸煙與喝酒戒掉嗎?”
“當然!”他很肯定地說,“如果想把吸煙與喝酒戒掉,根本不算什麼。”
這時咖啡壺裏的開水發出生動的響聲。
“你聽!”唐望喊著,眼睛閃亮,“開水也同意我的看法。”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說:“人可以得到周圍的事物的同意。”
在那關鍵性的一刻,咖啡壺發出放肆的叫聲。
他看了一下咖啡壺,輕聲地說:“謝謝。”點點頭,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我嚇了一跳,他的笑聲有點太大,但整個事情著實令我覺得好玩。
我和我的“資料提供者”第一次正式的會晤就這樣結束。他在餐館門口向我說再見,
我告訴他必須去看一些朋友,希望在下週末再去看他。
“你什麼時候會在家?”我問。
他仔細打量我。
“任何你來的時候,”他回答。
“我不確定什麼時候能來。”
“那麼你什麼時候來都行,不要擔心。”
“要是你不在呢?” .
“我會在的,”他笑著說完,就走開了。
我跑上去,問他是否介意我帶一架照相機,照幾張他和他房子的照片。
“那是不可能的,”他皺著眉說。
“一架答錄機呢?你介意嗎?”
“我想也不可能。”
我感到不高興,開始抱怨起來。我說,我看不出他有什麼拒絕的理由。
唐望否定地搖頭。
“忘掉這件事,”他堅定地說,“如果你還想見我,就不要再提這件事。”
我不甘心地嘀咕了幾句。我說錄音與照片是我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他說只有一件事是
做任何事都不可少的,他稱它為“精神”。
“一個人不能沒有精神,”他說,“而你就沒有。先擔心這個,不要擔心照片。”
“你的意思是……?”
他用手勢打斷了我的話,向後退了幾步。
“一定要再來,”他輕聲說,同時揮手與我告別。

2. 抹去個人歷史

1960年12月22日 星期四
唐望坐在門旁的地上,背靠著牆。他把一個裝牛奶的木箱翻過來,請我坐下,不要拘束
我帶一條煙給他。他說他不抽煙,但願意接受禮物。我們談到寒冷的沙漠夜晚以及其他日常
話題。
我問他是否會干擾到他的慣有生活規律。他有些皺眉地看著我說,他沒有這樣的生活
規律,如果我願意,我可以整個下午呆在那裏。
我準備了一些家譜與親屬圖表,希望他幫助我填出來。我也從人類學文獻上搜集了一
系列據說是屬於這一地區印第安人的文化屬性,想和他一起看,把他熟習的項目勾下來。
我從親屬圖表開始。
“你如何稱呼你的父親?”我問。
“我叫他爸。”他板著臉孔說。
我有些不快,但是仍舊繼續下去,假設他沒有聽懂。
我把圖表拿給他看,向他說明有一個空格是給父親的,另一個空格給母親的。我還用
英文與西班牙文之間對父母親的不同稱呼做例子說明。
我想也許應該先提母親。
“你母親叫什麼?”我問。
“我叫他媽,”他用無知的語調回答。
“我的意思的是你還用什麼字眼喊你的父親、母親?你怎麼喊他們的?”我說,努力保
持禮貌與耐心。
他抓抓他的頭,呆呆地望著我。
“老天!”他說,“給你難倒了,讓我想想。”
遲疑了幾分鐘之後,他似乎記起了什麼,我也趕緊拿筆準備寫。
“嗯!”他說,似乎在嚴肅地思考:“還用什麼其他的字喊他們?我喊他們‘嘿,嘿,
爸!’‘嘿,嘿,媽!’”
我忍不住笑起來。他的表情實在很滑稽。我不知他是一個扯我後腿的老人;還是一個道
地的笨蛋。我儘量忍耐,向他解釋說這是很嚴肅的問題,完成這些圖表對我的工作是很重
要的。我努力讓他瞭解家譜與個人歷史的觀念。
“你父母親叫什麼名字?”我問。
他用清澈、溫和的眼光看著我。
“不要把你的時間浪費在那些無聊的事上,”他輕柔地說,但帶著意想不到的力量。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那些話仿佛出自另一人的口中。一會兒之前,他還是個搔著頭的傻印
第安人,一瞬之間,他扭轉了我們兩人的角色。我成了愚蠢的一個。而他以一種無法形容的
眼光盯著我,那不是傲慢、違抗、仇恨或輕蔑。他的眼神祥和、清澈又銳利。
“我沒有任何個人歷史,”他沉默了很久,然後說,“有一天我發現我不再需要個人
歷史,就把它拋掉了,就像拋掉飲酒的習慣一樣。”
我不太瞭解他的意思。我突然感到很不舒服,覺得受到威脅。我提醒他,他曾經向我保
證過,可以問他任何問題。他再次對我表示,他真的一點也不介意。
“我不再有任何個人歷史”,他刺探地看著我說,“有一天我覺得可以不需要它,就
把它丟掉了。”
我瞪著他,想發現他話中所隱藏的意義。
“一個人怎麼能把他個人的歷史丟掉?”我爭辯說。
“首先必須有這種欲望,”他說,“然後再一點一點把它抹掉,和諧地進行。”
“為什麼要有這樣的欲望呢?”我大叫。
我對我個人的歷史有著強烈的依賴。我家世淵源深厚。我堅信,沒有這些個人歷史,我
的生命就沒有脈絡可尋,沒有目標。
“也許你該告訴我,拋棄個人歷史是什麼意思?”我說。
“把它丟掉,那就是我的意思,”他直截了當地說。
我強調說一點也不瞭解他的想法。
“拿你作為例子,”我說,“你是一個亞基族人。你沒有辦法改變這一事實。”
“我是嗎?”他微笑著問:“你怎麼知道?”
“不錯!”我說,“目前我無法確切知道,但是你自己知道,這就算數,那就使得它成
為個人歷史。”
我覺得我十分有理。
“我知道我是否是亞基人,這個事實並不足以構成個人歷史,”他回答說,“只有在
別人知道時,它才會成為個人歷史。我可以向你保證,永遠也不會有人確知這件事。”
我笨拙地把他的話記下來後,停下來看著他。我實在猜不透他。我回想過去對他的種種
印象:第一次見面時他看我的那種神秘的、前所未見的眼神;他宣稱從四周一切獲得同意
時所顯現的魅力;他惱人的幽默與警覺;在我問到他父母時他那副不折不扣的蠢樣;還有,
他的那幾句充滿力量的話,使我完全不知所措。
“你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對不對?”他說,似乎看到我腦中所想的。“你永遠也不會
知道我是誰、我是怎樣的人,因為我沒有個人歷史。”
他問我有沒有父親,我說有。他要我回憶父親對我的看法。
“你的父親知道你的一切,”他說,“因此他對你瞭若指掌。他知道你是誰、知道你做
的事情,世上沒有任何力量能改變他對你的看法。”
唐望說第一個認識我的人都對我有一個看法,而我也不斷以自己所做的一切支持他們
的看法。“你看不出來嗎?”他戲劇性地問:“你必須告訴父母、親戚、朋友自己所做的一切,
用這樣的方法來更新你的個人歷史。相反,如果沒有個人歷史,就不需要解釋;沒有人會
對你的行為感到憤怒或失望。尤其重要的是,沒有人會用思想把你束縛住。”
突然間,這個觀念在我腦中變得清晰起來。我在過去已經有過這樣的想法,可是從來
沒有好好想過。沒有個人歷史,的確是一個很吸引人的觀念,至少在理性層次上是如此,
然而這讓我感到孤獨,覺得受到威脅和不愉快。我想和他討論一下我的感覺,可是克制住
了;眼前的情況有些荒謬:和一個沒有大學生“複雜思維”的老印第安人做哲學上的辯論
讓我覺得可笑。本來我只是要問他家譜方面的事,他不知如何就把我引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我們怎麼會談到這方面去,我只是想要在圖表上填入一些名字,”我說,
努力讓談話回到我希望的題目上去。
“理由很簡單,”他說,“我們會談到這個話題是因為我說,探問別人的過去是很無
聊的事。”
他的語氣很堅定。我想我是沒辦法叫他讓步了,於是我改變做法。
“沒有個人歷史這個觀念是亞基族人的觀念嗎?”我問。
“是我的觀念。”
“你從哪兒學來的?”
“我從我一生中學來的。”
“是你父親教你的嗎?”
“不是。不妨這樣說,是我自己學到的。現在我要把這個秘密告訴你,讓你今天不會空
手而返。”
他故意壓低嗓子。我笑他裝模作樣。我必須承認他在這方面真是有一手。我突然覺得站
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天生的演員。
“寫下來,”他哄著我說,“為什麼不寫呢?你在寫字的時候似乎比較自在。”
我看著他,我的眼睛一定洩露了我的迷惑。他拍著大腿,非常高興地笑起來。
“最好抹掉一切個人歷史,”他慢慢地說,似乎讓我有時間笨拙地寫下采。“免得我
們受別人思想的牽絆。”
我無法相信他真的說了那樣的話,我覺得非常迷惑。他一定從我臉上的表情看到我內
心的不安,立刻加以利用。
“拿你自己作為例子,”他繼續說,“現在你不知道你是留下來好還是離開好,因為
我已經抹掉了我的個人歷史。我已經一點一點地在我以及我生命的周圍創造了一層霧,現
在沒有人確切知道我是誰、是什麼樣的人。”
“可是你自己知道你是誰,不是嗎?”我插嘴說。
“你可以打賭,我……不知道,”他說道,然後在地上打滾,笑我驚愕的樣子。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讓我以為他會說他知道。他的狡猾很具威脅性,我真的害怕起來。
“這是我今天要告訴你的小秘密,”他低聲說。“沒有人知道我的個人歷史;沒有人
知道我是誰、我做什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眯起眼睛,不是向我看,而是越過我的右肩向遠方看。這時他背脊挺直盤腿坐著,
可是又似乎很輕鬆。在這時候,他可以說是威力的化身。我把他想像成一個印第安酋長,兒
時英勇故事裏的“紅番戰士”。我沉浸在浪漫的幻想中,一種愛恨交加的情感包圍著我。我
可以真誠地說,非常喜歡他,同時又能說,我怕他怕得要死。
他那種奇怪的凝視持續了好長時間。
“我怎麼能知道我是誰,當我是這一切時?”他一邊說,一邊環視四周。
然後,他瞥了我一下,笑了。
“你要一點點地在自己周圍創造一層雲霧;必須把周圍一切抹掉,直到沒有一樣事情
是理所當然,是確定或真實。你現在的問題是你太真實——你的努力太真實;你的情緒太
真實。不要把事情看得太理所當然。你必須開始抹掉自己。”
“為什麼呢?”我帶著敵意問。
很明顯,他在規範我的行為。在我的生活中,每次有人想要告訴我我該做什麼時,我
就忍不住發火,並立刻警惕起來。
“你說想學習植物,”他平靜地說,“你希望不勞而獲嗎?你以為這是遊戲嗎?你會問
問題,而我也會告訴你我所知道的,這是我們所同意的。如果你不喜歡這樣的安排,我們
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他的坦率讓我惱火。我承認他是對的,但十分不甘心。
“讓我們這樣說好了,”他繼續說,“如果你希望學習關於植物的事,植物實在沒什
麼好說的,所以你必須做其他的事,其中一項是抹除個人歷史。”
“怎麼做呢?”我問。
“從簡單的事情開始,例如不要透露你是什麼什麼的,然後離開所有熟悉你的人。這
樣你就可以在自己周圍製造起一層霧來。”
“可是那很荒謬,”我抗議說,“為什麼人們不該知道我?這又有什麼不對?”
“毛病在他們一旦知道你,你就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一件事,從那一刻開始,你就沒有
辦法打破他們思想的束縛。我個人很喜歡那種不為人知的終極自由。沒有人能確切地瞭解我,
像人們瞭解你一樣。”
“可是那是撒謊。”
“我不關心什麼謊言或實話,”他嚴肅地說,“只有在你有個人歷史時,謊言才會是
謊言。”
我辯解說我不喜歡故意把事情神秘化或誤導人,他的回答是,其實我還是在用各種方
法誤導每一個人。
老頭子觸到了我的一個痛處。我沒有停下來問他這話的意思,也沒有問他怎麼知道我
經常誤導人。我只是直接對他的話作出反應,用言語為自己辯護。我說我非常痛苦地感知到,
我的家人、朋友都認為我不可靠,而實際上我一生裏從來沒說過謊。
“你一直都曉得如何說謊”,他說,“你唯一不知道的是,為什麼要說謊。現在你知
道了。”
我提出抗議。
“你看不出來我很厭惡別人認為我不可靠嗎?”我說。
“但你是真的不可靠呀,”他很肯定地說。
“該死!我不是那樣!”我大叫。
我的情緒沒有讓他嚴肅起來,反而使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我實在厭惡這個老人的
狂妄。不幸的是,他說得沒錯。
一會兒後,我平靜下采,他繼續說下去。
“如果一個人沒有個人歷史,”他解釋說,“不論他說什麼,都不會被當成謊言,而
你的麻煩是你一定得向每個人說明每一件事,同時又希望保持行為的新鮮感。可是在說明
所做的一切之後,你沒法再興奮,為了能好好活下去,你只好撒謊。”
我真是為我們談話的內容感到迷惑。我巨細無遺地記下交談的所有細節,把注意力放
在他說的話上,不去想自己的偏見,或他話中的涵義。
“從現在開始,”他說,“你必須只讓人知道你願意讓人知道的,但是不必說明你是
怎樣做到的。”
“我守不住秘密!”我大叫,“你說的對我沒用。”
“那麼就要改變!”他斬釘截鐵地說,眼中露出懾人的光芒。
他看上去像一匹奇怪的野獸,但是他思想如此一致,言語流暢。我的不快慢慢地轉變
成令人不安的困惑。
“你看,”他繼續說:“我們只有兩條路:或者把一切都當成是確定的、真實的;或
者不這麼做。如果走第一條路,最後會對自己以及世界感到厭倦至死。如果走第二條路,抹
去個人歷史,我們就在自己周圍製造出一層霧,那是一種讓人刺激而且神秘的狀態,沒有
人知道兔子會從哪里冒出來,甚至連自己也不知道。”
我辯解說抹去個人歷史只會增加不安全感。
“在沒有一樣事情是確定時,我們會一直保持警覺,會永遠小心翼翼,”他說,“不
知道兔子藏在哪棵灌木後面,要遠比假裝知道一切來得刺激。”他很久沒有說任何一個字,
大約有一個小時在完全沉默中過去了。我不知道要問什麼。最後他站起來,要我開車送他到
附近的鎮上去。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的談話讓我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在路上,他要我停下來。他說,
如果我想得到鬆弛,一定得爬到路邊的小山丘上,趴在上面,頭向著東方。
他的口氣似乎有一點緊急。我不想爭論,也許是累得連話都不想說。我爬上小山,照著
他的話做。
我只睡了兩三分鐘,但已經足夠使我的體力得到恢復。
我們開到市中心,他要我在那裏讓他下車。
“再來,”他下車時說,“一定要再來。”

3.失去自我重要感

我有一個機會把我兩次拜訪唐望的經過告訴那位引見我們的朋友。他認為我在浪費時間
我詳細地告訴他我們的談話內容,他覺得我在誇大其詞,為一個愚蠢的老糊塗製造傳奇。
我才沒有多餘的心思為這樣一個荒謬的老人製造傳奇。老實說,他對我個性的批評已
經嚴重到損害我對他的好感。不過我必須承認,他的批評總是很恰當,一針見血又句句真實
其實,我內心矛盾的總結在於,一方面我無法相信唐望能夠打破我對世界的各種成見;
另一方面我也無法像我的朋友那樣,認為“那個老印第安人只不過是個瘋子而已”。
我覺得在對他作出判斷之前,必須再去看他一次。

1960年12月28日 星期三

我一到他家,他就帶我到沙漠灌木叢中散步。我帶了一袋日用品給他,他甚至連看都
不看。他似乎在等我。
我們走了好幾個小時。他沒有採集,也沒有指給我看任何 植物。不過,他倒是教了我
一種“正確的走路方式”,他要我走路時,輕鬆地彎曲手指,使我能把注意力放在小徑與
周圍景象上。他說,我習慣的走路方式會浪費體力,而且人在走路時,手中絕不可以拿東
西;如果必須拿東西,就應當用一個背包、肩袋,或其他網狀的袋子。他的想法是,手如果
保持特定的姿勢,人便能夠有更大的耐力、更敏銳的知覺。
我不想跟他爭辯,便照著他的話去彎曲手指,然後繼續前進。不過,我的知覺沒有什
麼不同,耐力和過去也毫無兩樣。
我們是早上開始走的,接近中午時才停下來休息。我流著汗準備喝水壺裏的水,可是
他阻止我,告訴我說啜一小口比較好。他從一棵淡黃色灌木樹上切下一些葉子,放在嘴裏
嚼,也給了我幾片,並且強調說這些葉子非常好,如果放在嘴裏慢慢嚼可以止渴。結果我
仍感到口渴,不過也沒有感到不舒服。
他似乎知道我心裏想的,向我解釋說,我沒有感覺到“正確走路法”與嚼樹葉的好處
是因為我年輕力壯;我的身體沒有感覺到什麼,因為它有些笨。
他笑了。我可不覺得好笑,這似乎讓他覺得更有趣。他更正前面的話:我的身體不是真
的笨,而是有點在昏睡狀態。
那時,一隻巨大的烏鴉從我們頭上呱呱飛過,我嚇了一跳,笑了起來,以為這是該笑
的場合,可是讓我非常驚訝的是,他猛搖我的手臂,噓我安靜,樣子非常嚴肅。
“那不是玩笑,”他嚴厲地說,好像我知道他在說什麼。
我要求他解釋。我說我們曾一起笑咖啡壺,而現在我笑一隻烏鴉就使他發火,豈不是
沒有道理?
“你看到的不只是一隻烏鴉!”他大叫說。
“可是我看到了那是一隻烏鴉!”我堅持說。
“你什麼也沒有看到,你這個笨蛋!”他粗魯地說。
他沒有理由如此粗魯。我告訴他我不喜歡惹人生氣,也許我離開比較好,因為他當時
的情緒似乎不太需要別人陪伴。
他哈哈大笑,好像我是一個在他面前表演的小丑。我的惱怒也跟著上升。
“你很有暴力傾向,”他平靜地說,“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你不也是一樣嗎?”我打斷他說:“在你向我發怒時,你不也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嗎?

他說他壓根就沒有要對我發怒,同時兩眼犀利地看著我。
“你看到的不是世界對你的同意,”他說,“烏鴉的飛翔和聒噪從來都不是同意。那
是一種徵兆!”
“什麼樣的徵兆?”
“關於你的重要徵兆,”他神秘地回答。
就在那一刻,風把一枝灌木枯枝吹到我們腳邊。
“那是表示同意!”他喊道,眼睛明亮地看著我,大笑起來。
我感覺他在耍我,玩一種很奇怪的遊戲,規則由他定,因此他笑就可以,我笑就不行。
我再次變得非常惱火。我把這些想法告訴他。
他完全沒有感到被冒犯,只是笑著。他的笑使我更痛苦與沮喪。我覺得他有意羞辱我。
就在那時,我決定我的“野外調查”已經夠了。
我站起來說我要回他家,因為我必須回洛杉磯了。
“坐下來!”他命令地說,“你像個老太婆一樣地在發脾氣。現在不能離開,因為我們
還沒有結束。”
我恨他,覺得他是一個藐視別人的人。
他唱起一支愚蠢的墨西哥民歌來,他把某些音節拉長,另外一些縮短,顯然是在模仿
一個有名的歌手,結果把歌弄得非常可笑。最後我也笑了起采。
“你看,你笑這支愚蠢的歌,”他說,“可是那個歌手與花錢聽他這樣唱歌的人並不
笑。他們把它看作是一件很嚴肅的事。”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問。
我覺得他故意用這個例子來告訴我,我笑那只烏鴉是因為沒有很嚴肅看待它,就好像
我沒有嚴肅看待那首歌一樣。可是他又把我搞糊塗了。因為他說我就像那位歌手與那些喜歡
聽他歌的人一樣自命不凡,把一些沒意義的事看得極為認真,而頭腦清醒的人對這些事是
不屑一顧的。
然後他重述所有他在“學習植物”這一課題上說過的,似乎是要喚醒我的記憶。他強
調如果我真的想學習,就必須改變我大部分的行為。
我越來越惱火,後來甚至連做筆記都很吃力。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他慢條斯理地說,“在你心裏,你把你自己看得太該死的
重要。一定要改!你是如此該死的重要,使你覺得可以理直氣壯地對每件事惱火。你是如此
該死的重 要,所以事情只要不如你的意,你可以掉頭就走。你大概以為那樣表示你有個性
胡扯!你是又軟弱,又自命不凡!”
我佯裝抗議,可是他不為所動。他指出,因為我加在身上這種誇大的重要感,使我這
輩子一事無成。
他說得如此有把握,讓我大吃一驚。當然,他說的是真的。我不僅感到憤怒,也覺得備
受威脅。
“自我重要感是另一件必須丟棄的東西,就像個人歷史,”他用戲劇化的語氣說。
我當然不想和他爭辯。顯然我處在一種非常不利的地位;除非他想回去,否則我們是
不會回去的。我又不知道回去的路,只好留下來陪他。
他突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頭有節奏地微搖,似乎在嗅聞周圍的空氣,他仿佛進
入一種非常警覺的狀態中。他轉過身來瞪我,非常迷惑、好奇的樣子,眼睛在我身上上下掃
視,像在尋找什麼;然後他突然站起來,開始快走,他幾乎是在小跑。我跟著他,我們走
了將近一個小時。
最後我們在一座岩石小山旁停下來,在一棵灌木的樹蔭下坐下。快步弄得我精疲力竭,
不過我的情緒好多了,幾乎感到興奮,這改變是很奇怪的,因為開始快走時,我對他氣得
要命。
“這真是奇怪”,我說:“可是我感覺很好。”
我聽到遠方烏鴉的叫聲,他舉起手指,放在右耳邊,微笑起來。
“那是一個徵兆。”他說。
一塊小岩石從山上滾下來,壓到灌木叢,發出聲音。
他大聲笑起來,手指著聲音的方向。
“而那是表示同意!”他說。
他接著問我是不是已經準備好談談我的自我重要感。我笑了,我的憤怒早已成為過去,
我甚至不能想像剛才怎麼會對他那樣不高興。
“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我說,“我原來很生氣,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又不生氣
了。”
“我們周圍的世界是很神秘的,”他說:“不會輕易讓人知道它的秘密。”
我喜歡他這種如謎般的談話,神秘而帶挑戰性。不過,我無法判斷這些是深奧難懂,
還是一派胡言。
“要是你再回到這裏的沙漠,”他說,“不要走近我們今天停留的小山,要像躲避瘟
疫一樣地躲避它。”
“為什麼?有什麼原因嗎?”
“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他說,“我們現在所關心的是丟掉自我重要感。只要你還
是感覺你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物,就不能真正欣賞周圍的世界,就好像一匹帶著眼罩的馬,
只能看到一個遠離一切事物的自己。”
他向我打量了一會兒。
“我要和這兒的小朋友談談!”他指著一株小植物說。
他跪在小植物前面,撫摸它,和它說話。起初我聽不懂他說的話,後來他改用西班牙
語和小植物談,哇啦哇啦地說了一陣,全是些沒意義的話,然後站了起來。
“你和植物說什麼不重要,”他說,“也可以自己編造出一些字來;重要的是那種喜
歡它、平等對待它的感覺。”
他解釋說,採集植物的人每次採摘時都必須向植物道歉,並且保證有一天自己的身體
也將供給它們做食物。
“因此,歸根究底,植物和我們是平等的,”他說,“植物和我們是同等的重要,誰
也不比誰更重要。”
“來!和小植物說話,”他催促我說,“告訴它你不再覺得自己重要。”
我跪在小植物前面,但也就只能做到這種地步。我沒有辦法對小植物說話,我覺得荒
謬可笑,但沒有生氣。
唐望拍著我的背說,沒有關係,至少我已經控制了自己的脾氣。
“以後常和小植物談話,”他說,“說你丟掉所有自我重要感,而且你也能當著別人
面前那樣說時才停止。”
“到那邊的山上!自己練習。”
我問他是否可以在心裏默默地和植物談話。
他笑起來,輕敲我的頭。
“不行!”他說:“如果要植物回答你,就必須清楚、大聲地對植物說話。”
我走到他說的地方,心裏暗笑他的古怪。我甚至想試著和植物說話,但是心中的荒謬
感實在難以克服。
我待在那兒,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回到他身邊,可是他知道我並沒有和植物說話。
他沒有看我,只是示意要我坐在他旁邊。
“仔細看著我,”他說,“我要和我的小朋友說話。”
他跑在一棵小植物前面,花了好幾分鐘的時間又說又笑。
我覺得他真是瘋了。
“小植物要我告訴你,吃她是很有益處的”,他邊往起站邊說。“她說一小把就可以
讓人身體健康,也要我告訴你那邊也有一群她們的夥伴。”
唐望指著大約兩百碼外的小山坡。
“讓我們到邊去看看,”他說。
我笑他裝模作樣,但確信會找到他所說的植物,因為他對這個地區非常熟悉,知道可
以在哪些地方找到可食的植物與藥草。
我們朝著他說的地區走。他不經心地告訴我,應該注意這一種植物,因為它可以吃,
也可以做藥。
我半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剛才的植物告訴他的。他停下來,看著我,一副難以置信
的樣子。他搖搖頭。
“啊!”他笑著喊道:“你的小聰明把你變得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可笑,小植物怎麼可能
告訴我早已經知道的事呢?”
然後他向我解釋說,他一直都知道那種植物的各種特性,而剛才植物只是告訴他們在
他所指的區域裏長了一叢,而且她不介意唐望把這個資訊告訴我。
我們到達了那個小山坡,發現了一大叢這類的植物。我想笑,可是他不給我時間。他要
我謝謝這叢植物,我感到極為彆扭、不自在,無法照著他的話去做。
他仁慈地笑了,再次說出一些如謎般的話,並重複了三、四次,好像是要給我時間去
理解其中的意義。
“我們周圍的世界充滿了神秘,”他說,“人不比任何其他東西更好。一棵小植物對
我們慷慨,就應該謝謝她,不然她可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他講話時看我的樣子讓我感到一陣寒顫。我趕忙向植物俯過身去,大聲說“謝謝”。
他克制地偷笑出聲。
我們又走了一個小時,然後往回走。我一度落後,他不得不等我。檢查我的手指有沒有
彎曲,而我沒有這麼做。他嚴格地告訴我,只要和他同行,就必須觀察模仿他的方式,不
然就不要跟他走。
“我不能老是像等小孩那樣等你,”他用責備的語氣說。
這句話讓我陷入窘困和疑惑之中。這個老人怎麼會走得比我快?我覺得自己很強壯,像
個運動員,可是竟然需要他等我,好讓我趕上他。
我照他的話,把手指彎曲起來,奇怪的是我竟能夠毫不費力地跟上他。事實上,有時
我感覺到是我的手在拉著我向前走。
我非常興奮。和這個古怪的老印第安人一塊愚蠢地走路,讓我覺得非常快樂。我開始說
話,一再問他可不可以指給我看一些皮約特。他看了我一下,什麼也沒有說。

4.死亡的忠告

1961年1月25日 星期三
“有一天你會教我有關皮約特的知識嗎?”我問。
他沒有回答。像過去一樣,他只是看著我,好像我瘋了。
在閒聊中,我多次提起這件事。每次他都皺眉搖頭。這個動作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
而更像是失望、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們原來坐在他屋前的地上,他突然站起來,他的頭幾乎讓人察覺不到地點了一下,
示意我跟著他走。
我們朝南進入沙漠灌木叢。他在路上又一再說,我應該曉得我的自我重要感與個人歷
史都是些無用的東西。
“你的朋友們,”他突然轉向我說,“那些認識你很久的人,你必須立刻離開他們。

我覺得他瘋了,他的堅持是很愚蠢的,可是我什麼也沒說。他窺視著我,笑了起來。我
們走了很長一段路後終於停下來,我正要坐下休息時,他卻要我到20碼遠的地方,大聲而
清楚地和一叢植物談話。我感到不安與擔憂。他的古怪要求讓我難以忍受,我再次告訴他我
無法對植物說話,因為我覺得太荒謬了。他唯一的反應是,我的自我重要感太巨大了。突然
間,他似乎做了
一個決定,他說,在我對這件事感到自然容易之前,不用再嘗試去跟植物說話。
“你想學習植物,可是卻什麼事也不願意做,”他責備地說,
“你究竟想要做什麼呢?”
我解釋說,我希望得到有關植物使用上的知識,因此我才要求他做我的資料提供者,
我甚至願意付錢給他。
“你應該接受錢的,”我說,“那樣我們兩個人都會覺得好過些。我就可以想問什麼
就問什麼,因為你在為我工作,而我付你錢。你覺得如何?”
他不屑地看著我,下唇與舌頭顫動,大力吐氣,發出很難聽的聲音來。
“我也這麼想,”他說,然後瘋狂地大笑起來,一定是因為我一臉驚愕的表情。
很顯然他不是一個我能夠輕易應付的人。撇開他的年紀不說,他可是精力充沛,身體
又是難以置信地強壯,我原來認為他年紀這麼大,一定可以成為一名完美的“資料提供者
”。
我一直認為老人是理想的資料提供者,因為他們是如此衰弱,除了談話之外,什麼事
也不能做。但是相反,唐望卻是一個麻煩的傢伙,我覺得他既危險又教人拿他沒辦法。介紹
我們認識的那位元朋友說得沒錯,他是一名古怪的印第安老人,雖然不像我朋友說的那樣,
大部分時間泡在酒精裏,但卻比那個更糟——他是個瘋子。我再次感到以前有過的那種懷
疑與害怕,這些我原來以為已經克服了的感覺,事實上,我毫無困難地說服自己回去找他。
可是,當我發覺我喜歡和他在一起時,心裏不免覺得或許我也有點瘋了。他說我的自我重
要感是一個障礙,這種想法確實對我產生了影響。但是這一切都只是理智上能夠接受的想
法;一旦面對他的古怪行為,我又會感到害怕,想離開。
我說,我相信我們非常不同,不可能和諧共處。
“我們之中的一個必須改變,”他說,眼睛看著地面。“而你知道是誰。”
他哼起一支墨西哥民謠來,然後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眼光犀利,目光炯炯。我想要轉
移視線或閉上眼睛,但是,讓我十分驚異的是,我無法掙脫他的注視。
他要我告訴他,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什麼。我說什麼也沒看到,可是他堅持要我說出他
的眼睛讓我感覺到什麼。我努力讓他瞭解,我唯一感覺到的是我的局促不安,以及他看我
的樣子讓我非常不舒服。
他沒有就此甘休。繼續凝視我。那不是威脅或兇惡的注視,而是一種神秘的、令人不快
的注視。
他問,他是不是讓我想起一隻鳥。
“一隻鳥?”我叫道。
他像孩子一樣咯咯地笑起來,同時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
“不錯,”他柔和地說,“一隻鳥,一隻非常有趣的鳥!”
他又把目光鎖定在我身上,同時命令我回想過去。他以一種不尋常的確定說,他“知
道”我以前看過那樣的目光。
那時我覺得,這個老人不願我誠意的請教,反而每次都要向我挑釁。我挑戰地回瞪他,
他沒有發怒,卻笑了起來。他一拍大腿,跟著吆喝起來,好像在騎一匹野馬。然後神情嚴肅
地告訴我,重要的是不要和他作對,同時要我努力回憶那只有趣的鳥。
“看我的眼睛,”他說。
他的目光異常犀利,給人一種感覺——讓我想起什麼,可是又不能確定究竟是什麼。
我想了一下,然後我突然明白了:不是他眼睛或頭的形狀,而是注視中一種冰冷的兇猛讓
我想起老鷹的眼睛。那一刻,他正側頭看我,有一瞬間,我心中感到一片混亂。我以為我看
見了一隻鷹的形象,而不是唐望。那形象一閃即逝,而我心中很亂,沒有再去注意它。
我很興奮地告訴他,我可以發誓說在他臉上看到了老鷹的樣子。他又是一陣笑聲。
我在老鷹的眼中看過那樣的眼神。在孩童時代,我常常獵鷹,祖父說我的技術不壞。他
有一座養雞場,老鷹對他的事業是一項威脅。射殺鷹不僅是經營農場必須做的工作,也是
天經地義的。我曾經被老鷹的犀利目光糾纏了很多年,一直不能忘懷,可是那已經是遙遠
的過去了,我以為我已經忘了,直到現在才想起。
“我以前常常獵鷹,”我說。
“我知道,”唐望自然地回答。
他的語氣如此肯定,我不由笑了起來。我覺得他真是荒謬的傢伙,居然敢宣稱他知道
我獵過鷹。我對他感到極端鄙視。
“為什麼這樣憤怒?”他以真心關懷的語氣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以很不尋常的方式查問起我來。他要我再度注視他,告訴他那
只“十分有趣的鳥”的事情。我努力和他作對,出於對他的蔑視,我說沒有什麼好講的;
但是又禁不住問,為什麼他說他知道我獵過鷹。他沒有回答,反而再次批評起我來,說我
是一個粗暴的傢伙,任何刺激都會讓我“口吐白沫”。我抗議說他錯了。我一直覺得我相當
隨和、平易近人。我說都是他的錯,他的言行出人意料,讓我失去控制。
“那麼你為什麼要發怒?”
我檢討了一下我的感覺與反應。我真的沒必要對他發怒。
他再次堅持要我看他的眼睛,告訴他那只“奇怪的老鷹”的事。他改變了字眼,原先
他用的是“十分有趣的鳥”,現在變成“奇怪的老鷹”。字眼的改變引起我個人情緒的變
化,我突然覺得很傷感。
他把眼睛眯成兩條狹縫,同時用非常誇張的語調說,他正“看見”一隻很怪的鷹。而
且重複說了3遍,仿佛就在眼前。
“你不記得了嗎?”他問。
我一點都不記得。
“那只鷹有什麼奇怪的?”我問。
“這應該由你來告訴我,”他回答。
我堅持說,我真的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因此,也不能告訴他什麼。
“不要和我作對!”他說,“抵抗你的懶惰,好好回想。”
我花了一段時間想弄懂他的意思。沒想到我也可以很努力去回想。
“那時,你常常看到很多鳥,”他仿佛在暗示我。
我告訴他,在孩童時候,我曾經在農場上住過,捕獲過幾百隻鳥。
他說如果如此,要我記起其中獵過的有趣的鳥,應當不是很難的事。
他詢問似地看著我,好像剛才給了我最後一個暗示。
“我捕獲的鳥太多了,”我說,“現在什麼也不記得了。”
“這只鳥很特別,”他耳語般地悄悄說,“是一隻鷹。”
我再次思忖他真正的用意是什麼?他在逗我?還是認真的?過了一會兒,他又催我去回想。
我想我是無法要求他停止這個遊戲,只能陪他玩下去。
“你說的是一隻我獵過的鷹嗎?”我問。
“是的,”他閉著眼睛小聲地說。
“是在我小時候發生的?”
“是的。”
“可是你說,你現在眼前就看到一隻鷹。”
“一點也沒錯。”
“你究竟想對我做什麼?”
“我在想法子讓你回想。”
“什麼?天哪!”
“老鷹像光一樣快,”他直盯著我的眼睛說。我感到心跳停止。
“現在看著我,”他說。
但是我沒有看他。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模糊。我整個人被驚人的回憶所淹沒。那只白
鷹!
事情得追溯我祖父在數完他的雞後,大發雷霆,因為小雞每天總是莫名其妙的少了幾
隻。所以,祖父就親自率領我們進行一場嚴密的監視,經過幾天日夜的守望後,終於看見
一隻大白鳥爪上抓著一隻雞倏然飛走,行動迅速,顯然它熟悉路徑。它從樹後突然撲出,
抓住雞,再從兩座雞舍中間的開口處飛走。前後就這麼一眨眼,祖父幾乎沒有看到,但是,
我看到了,那是一隻鷹。我祖父說,如果是只老鷹,那一定是只白色變種的鷹。
我們開始狩獵白鷹。有兩次我幾乎要逮住它,甚至迫使它把獵物丟下,可是最後它還
是逃走了。它速度太快,而且非常聰明:從此以後,它再也沒有到祖父的農場獵食。
要不是祖父激勵我去獵這只鳥,我可能會忘掉這件事。有兩個月時間,我滿山遍野到
處追獵這只白鷹,我熟悉了它的習慣,幾乎能憑感覺知道它的飛行路線,但是它的速度及
神出鬼沒總使我撲空。我敢誇口說,每次碰上它,我都能讓它沒法把它的獵物拿走,但是
我也始終無法抓到它。
在我對付白鷹的兩個月裏,只接近過它一次。那一次我追蹤了它一整天,十分疲倦,
就坐下在一棵高大的尤加利樹下睡著了。突然一陣鷹的叫聲把我吵醒,我張開眼睛,不敢
動彈。看見在尤加利樹的頂梢棲著一隻白色的鳥,就是那只白鷹。追蹤總算可以結束了,接
下來將是困難的射擊。我仰臥在地上,那只鳥背對著我,這時一陣風吹來,我趕緊利用風
聲的掩飾,拿起來福槍瞄準白鷹,我想等鳥轉過身來,或是它開始飛時才射擊,這樣才不
會射空,但是那只鳥卻一動也不動,為了瞄得更准,就必須移動位置,但那只鷹的速度不
容許我做任何移 選擇就是等待,於是我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也許是這段漫長的等待,也
許是當下那種天地間唯我與鳥的寂寞感影響了我。一陣寒意突然從我背脊直沖上來,我站
起來跑開了,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下鳥是否飛走了,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舉動。
我從來沒有把我最後的舉動與那只白鷹聯繫起來,只是很奇怪我竟然沒有射殺它。以
前我射殺過幾十隻的鷹。在我生長的農場上,射鳥或獵殺其他動物都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說這個故事時,他非常注意地聆聽。
“你怎麼知道白鷹的事?”我說完後問他。
“我看見的,”他回答。
“在什麼地方?”
“就在你面前。”
我已經不想再爭辯了。
“這一切代表的是什麼呢?”我問。
他說像那樣的一隻白鳥是一個徵兆,不射殺它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你的死亡給了你一點小小的警告,”他用神秘的語氣說,“死亡來臨時,永遠像一
陣寒意。”
“你在說什麼?”我很緊張地問。
他的故弄玄虛實在使我緊張。
“你很懂鳥,”他說,“你也殺了許多鳥。你知道如何等待。你曾經耐心等待了幾個小
時。我知道這一切,我正在看。”
他的話在我心裏造成很大的慌亂,我想最讓我不快的就是他的那種不容置疑的口氣。
他對我生命中我自己都無法確定的事情卻如此武斷,這是我最無法忍受的。我陷入沮喪之
中,沒有發現他靠過來,直到他在我耳邊細語才注意到。起初我聽不懂,於是他又重複了
一次。他要我很自然地轉身過去,看左邊的大石頭。他說我的死亡正在那兒瞪著我,如果我
在他打信號時轉過身去,也可以看到它。
他用眼睛給我信號。我轉過身去,我想我在岩石上看到了閃動,我的身體感到一陣寒
顫,腹部肌肉不自主地收縮。我感到一陣震盪,一陣痙攣;一會兒之後,我恢復了鎮定,
向他解釋說剛才看到的光影閃動是因為轉頭太快所造成的視覺上的幻覺。
“死亡是我們永恆的伴侶,”唐望以最嚴肅的語氣說,“它永遠在我們的左邊,一臂
之遙。在你監視白鷹時,它也在監視著你,它在你耳邊低語,於是你感覺到它的寒意,就
像今天一樣。死亡永遠在監視著你,直到有一天它會輕輕拍觸你。”
他伸出手輕觸我的肩膀,同時用舌頭做出低沉的哢啦聲。這個效果足以令人喪膽。我幾
乎想吐。
“你這個男孩,偷偷地潛行追蹤獵物,也知道耐心等待,就像死亡的等待。你非常清
楚死亡就在我們的左邊,就像你在白鷹的左邊那樣。”
他的話有著一種奇怪的力量,讓我陷入一種莫名的恐懼中;我唯一的防衛就是埋頭把
他說的一切全部寫下來。
“如果我們知道死亡正在潛獵我們,又怎能感覺自己如此重要呢?”他問。
我覺得他並不是真的要我答,而且我也說不出任何話來。我被一種新的心情籠罩著。
“當你不耐煩時,”他繼續說,“你應該轉向左邊,向死亡尋求忠告。如果死亡對你
打個手勢,或你瞥見了它,或者你只要感覺它在那兒守望你,你就可以拋棄許多令人心煩
的瑣事。”
他又靠過來,在我耳邊壓低聲音說,如果我照他的信號,迅速轉向左邊,就可以再度
看到死亡在石頭上。
他向我使出了一個幾乎覺察不到的眼色,可是我不敢轉頭。
我告訴他,我完全相信他的話,他可以不必再強調這件事,因為我已經嚇壞了。他又
一次轟然大笑。
他回答說,死亡再怎麼強調也不為過。我爭辯說,老是談死亡對我是沒有意義的,因
為只會帶給我不快與恐懼。
“胡扯!”他大叫說,“死亡是我們僅有的明智忠告者。當你覺得一切都不順利,一
切就要完蛋的時候,轉身問問死亡事實是
否如此。你的死亡會告訴你,你錯了;除了它的觸摸之外,一切都無關緊要。它會告訴
你:‘我還沒有碰你呢!’”
說完,他搖著頭,似乎在等我的回答。我什麼也沒說,我的思潮在賓士。他的話大大地
打擊了我的自我中心主義。在死亡的提醒下,對他的憤怒成了天下最無聊的瑣事。
我覺得他完全清楚我心境上的變化。他已經使局面倒向他
那一邊。他微笑著,開始哼起一支墨西哥曲子。
“是的,”他停頓很久之後,柔聲說,“我們之中有一個必須改變,而且要快。我們
之中有一個必須再次學習,知道死亡是獵人,總是站在我們左邊。我們之中有一個必須尋
求死亡的忠告,拋棄那種可憎的瑣事,這些瑣事只屬於某些人,他們以為死亡永遠不會碰
觸他們。”
我們沉默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又開始往前走。我們在沙漠灌木叢中漫遊了好幾個小時。
我沒有問這樣做是不是有什麼目的;有沒有都無所謂,他讓我重溫那種遺忘了好久,不需
任何理性目的、隨意漫遊的純粹樂趣。
我要求他再讓我看一下在石頭上瞥見的東西。
“讓我再看一下那個陰影,”我說。
“你是指你的死亡,對嗎?”他回答,語氣帶些諷刺。
有一會兒我不大願意用那個字眼。
“是的,”我終於說,“讓我再看看我的死亡。”
“現在不行,”他說,“你太硬(solid)了。”
“什麼?請再說一遍。”
他開始笑起來。不知為什麼,他的笑聲不再像過去那樣無禮而令人討厭。我不認為笑的
聲調、大小、笑意和過去有什麼不同,不同的是我的心情。從死亡隨時會降臨的觀點看,我
的恐懼與惱火都失去了意義。
“那我和植物說話好了,”我說。
他哈哈大笑起來。
“你現在是好得過分了,”他說,仍舊笑著。“你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要穩住。
現在沒有必要和植物談話,除非你想知道它們的秘密,而且要那樣做,你要有非常堅定的
意願才行。因此省下你的好意,不需要去看你的死亡,只要感覺它在你的身邊就夠了。”

5.對自己負責

1961年4月11日 星期二

我在4月9日,一個星期天的早上來到唐望的住處。
“早安,唐望,”我說,“真高興看到你!”
他看了我一下,輕笑出聲。我在停車時,他走過來,幫我打開車門,好讓我把帶給他
的幾袋食物從車裏取出。
我們走向他的住房,在門口坐了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回來。3個
月以來,我一直渴望回到“這個現場”來,彷佛一顆定時炸彈在心中炸開了,我突然回憶
起生命中那一次超越自我的經驗;回憶起在我的生命中,我曾經是那麼有耐心、有效率。
在唐望還來不及開口前,我搶先提出一個在我心裏積壓已久的問題。3個月來,白鷹的
記憶一直在我腦中縈回,這件我早已遺忘掉的事,他怎麼會知道?
他笑了,但是沒有回答。我懇求他告訴我。
“那不算什麼,”他帶著慣有的自信說,“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你很奇怪,只是你自
己麻木了,如此而已。”
我覺得他又在出其不意地把我推到一個我不喜歡的角落裏。
“我們能看到我們的死亡嗎?”我問,試著停留在這個話題中。
“當然,”他笑著說,“它就在這裏。”
“你怎麼知道?”
“我是個老人;年齡可以教給我們各種事物。”
“我認識許多老人,他們從未學到這一點,你是怎麼學來的?”
“啊!不妨這樣說:我學到了各種各樣的事,因為我沒有個人歷史,因為我不覺得自己
比其他事物重要,也因為我的死亡就坐在旁邊。”
他伸出左臂,動動手指,似乎真的在拍什麼似的。
我笑了。知道他正帶著我往什麼方向走。這老鬼又要暗算我了,也許是針對我的自我重
要感,不過這一次我不介意。回憶起那段我有高度耐性的往事,帶給我奇異的、寧靜的陶醉
感,也消除了我對唐望大部分的緊張與不耐煩;相反的,我開始對他的行為感到好奇。
“說真的,你是誰?”我問。
他似乎吃了一驚。睜大眼睛,像鳥一樣眨眼。他的眼皮就像百頁窗般迅速開合,但他的
眼睛焦點沒有改變。他的樣子嚇壞了我,我不自主地往後縮,而他像小孩一樣放肆地笑了。
“在你面前我是望·馬圖斯,為你效勞。”他以誇張的有禮語氣說。
緊接著問第二個壓迫我的問題:“我們第一天碰面時,你對我做了什麼?”
我是指他看我的那眼神。
“我?什麼也沒有,”他帶著無辜的語調回答。
我向他描述他看我時我的感覺如何,及我被他的注視弄得瞠目結舌是多麼不合理的一
件事。
他大笑得流出眼淚來。我心中再次升起敵意,覺得自己是如此認真嚴肅,而且處處為
他設想,而他卻如此粗魯,如此“印第安”。
他突然間止住了笑,顯然覺察到我的感覺。
猶豫很久,我才告訴他,他的笑讓我感到惱火,因為我很認真想要瞭解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什麼好瞭解的,”他回答說,絲毫不為所動。
我把從碰到他以來發生過的種種怪事,一件一件敍述給他聽:從他對我神秘的注視開
始,到回憶起白鷹,及在石頭上看到陰影,那個他所謂的“我的死亡”。
“你為什麼要對我做這些事呢?”我問。
我的問題裏沒有絲毫敵意。我只是好奇他為什麼特別拿我做對象?
“你要我把我知道的任何有關植物的事告訴你,”他說。
我聽出他的語調中有一絲諷刺的味道,似乎是在敷衍我。
“但是到目前為止,你所告訴我的都和植物無關,”我抗議說。
他的回答是,學習植物需要時間。
我感覺和他爭辯是不會有用的。這時我才瞭解到我所下的決定是多麼草率與荒謬。在家
的時候,我答應自己在唐望面前絕不發脾氣,或被他惹火;可是到了這裏之後,只要他一
拒絕我,我馬上又會感到惱火。我覺得我實在沒有辦法和他相處,這使我感到憤怒。
“現在想想你的死亡,”唐望突然說,“它就在一臂之遙,隨時都會碰觸你。因此,
你實在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花在那些無聊的思想上或鬧情緒。我們沒有一個人有這種時間。
“你想知道在第一天見面時,我對你做了什麼嗎?我看見了你。我看見你以為你在對我
撒謊,其實你並沒有。”
我告訴他,他的解釋讓我更加糊塗了。他回答說,不是他為什麼不想解釋他的行為。解
釋是不必要的。他說唯一算數的是行動,只做不說的行動。
他拉出一張草席,躺了下來,並用一束東西把頭墊高。他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之後,
告訴我說,如果我真的想學習植物,還必須做另一件事。
“在我看見你時,一直到現在,你的毛病都是,你不肯對自己所做的事負責。”他慢
慢地說,似乎是給我充分的時間,讓我瞭解他所說的。“當你在候車室告訴我那些事情的
時候,你明知道它們不是實話,為什麼要撒謊呢?”
我解釋說我的目的是要為我的工作找到一名“主要的資料提供者”。
唐望露出微笑,開始哼起一支墨西哥曲子。
“當一個人決定去做某件事時,就必須貫徹始終、全力以赴,”他說,“但是他也必
須對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任。不論做什麼,首先他必須知道為什麼做這件事,然後也必須
勇往直前,不加懷疑,也不反悔。”
他審視我,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我大膽提出一項意見,幾乎像是在抗議。
“那是不可能的!”我說。
他問我為什麼。我說,也許理想上每個人都認為應該這樣做,但是在實際上,卻是沒
有辦法避免懷疑與懊悔的。
“當然有辦法避免,”他肯定地回答。
“看著我,”他說,“我沒有懷疑,也沒有反悔。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的決定,
我的責任。即使是我做的最簡單的一件事,像是和你在沙漠中散步,都很可能意味著我的
死亡。死亡在潛獵我,因此,我沒有餘力去反悔或懷疑。如果我與你散步會導致死亡,那麼
我就必須就此赴死。
“反過來說,你覺得自己是不朽的。一個不朽的人會把他的決定撤銷,或者懷疑、反悔。
可是在一個死亡是狩獵者的世界裏,我的朋友,你沒有時間懷疑與反悔,你只有做決定的
時間。”
我誠心地辯解道,依我的看法,那是一個不真實的世界。因為那只是隨便唱高調,然
後就說是必須要遵循的法則。
我告訴他我父親的故事。我父親以前總是不停地講些大道理,說什麼在健康的身體裏
有一顆健康的心,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以及年輕人應該以勤奮工作與運動競技來鍛煉身
體。當時他是一個年輕人;我8歲時,他才27歲。他在城裏教書,而我住在鄉下祖父的農場
裏,一到夏天,他必定來到農場,至少和我住上一個月,對我來說,那真像地獄的一個月。
我舉出一個例子告訴唐望,我想可以適用目前的話題。
幾乎是一到農場,我父親就堅持要和我一塊兒散步,走段長長的路,讓我們可以暢談
一番;在談話中,他會訂好一項每天早上6點游泳的計畫。晚上睡覺前,他把鬧鐘撥到5點3
0,以便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因為6點整,我們就必須在水裏了。早上鬧鐘響時,他會從床
上跳下來,戴上眼鏡,走到視窗向外瞧瞧。
我還能背出接下來的那段獨白。
“嗯……今天有點多雲。聽著,我再躺一下,只要五分鐘就好了,絕不超過五分鐘!好
不好?只是伸一伸懶腰,讓我完全清醒過來。”
每一次他都會再睡著,睡到10點,有時到中午。
我告訴唐望,最令我惱火的是他不肯放棄他那顯然虛偽的決定。他會每天早上重複這
套儀式,直到最後,我拒絕撥鬧鐘,傷了他的心。
“那不是虛偽的決定,”唐望說,顯然是站在我父親那一邊。“他只是不知道怎麼起
床,如此而已。”
“不管怎麼樣,”我說,“我總是懷疑不真實的決定。”
“那麼什麼是真實的決定呢?”唐望帶著不易察覺的微笑問。
“如果我的父親說,他不能在早上6點去游泳,也許我們可以在下午3點去。”
“你的決定傷害了精神,”唐望說,語氣非常嚴肅。
我甚至察覺出他的語氣中有一絲悲哀。我們靜默了很久,我的惱怒已經消失,我正在
想我的父親。
“他不想在下午3點游泳,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唐望說。
他的話使我跳了起來。
我告訴他我父親很軟弱,他那些從未實踐的理想行為也一樣軟弱。我幾乎是吼著說的。
唐望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有節奏地緩緩搖頭,我感到非常難過。每次一想到父親,總
讓我感到精疲力盡。
“你覺得你比較堅強,是不是?”他隨意地問。
我說是的,並且談起我父親讓我經歷過的各種情緒上的折磨,但是他打斷了我。
“他對你不好嗎?”他問。
“沒有。”
“他對你小氣嗎?”
“沒有。”
“他會為你做他所能做的一切嗎?”
“是的。”
“那麼他有什麼不對呢?”
我又再次叫道,他很軟弱,但是這次我克制住自己把聲音降低。我覺得這樣被唐望審
問有點可笑。
“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麼?”我說,“我們應該談植物的。”
我感到比以往更惱怒與沮喪。我說他毫無理由,更沒有資格來評判我的行為,而他轟
然大笑起來。
“你每次發怒時,你總覺得自己是對的,是不是?”他說,同時像鳥一般地眨眼。
他說得沒錯。我很容易覺得有理由生氣。
“我們別再談論我父親,”我說,假裝很輕鬆愉快,“我們來談植物。”
“不行,我們就談你父親,”他堅持說,“今天就從這個話題開始。如果你認為比你
父親強那麼多,那麼你為什麼不在早上6點替他去游泳?”
我告訴他,我無法相信他是認真在問我這個問題。我一直認為在早上6點游泳是我父親
的事,不是我的事。
“只要你接受了他的想法,那就成了你的事,”唐望緊追不捨。
我說我從來沒有接受過他的想法;而且我也一直知道父親對他自己也不太誠實。唐望
很直接地問我,當時我為什麼不把意見說出來。
“你不會對父親說這樣的話吧?!”我的解釋很牽強。
“為什麼不會?”
“在我們家裏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如此而已。”
“你在家裏做了比這個更糟糕的事,”他像個法官一樣宣判地說,“你唯一沒有做的
事是發揚你的精神。”
他的話有巨大的震撼力,在我頭腦中迴響著。他瓦解了我所有的防禦,我無法爭辯,
只能埋頭猛做筆記。
我努力做最後的掙扎,解釋說,我這一生中遭遇過許多像我父親那樣的人,他們把我
釣進他們的計畫裏,結果最後總是讓我懸在半空中。
“你在抱怨,”他輕聲地說,“你一輩子都在抱怨,因為你沒有為自己的決定負起責
任。你父親想在早上6點去游泳,如果你為這個想法負責,在必要時你可以一個人去游泳,
再不然,在你已經非常清楚他這一套之後,當他一開口時,你就叫他下地獄去,可是你什
麼也沒有說,因此,你和你父親一樣軟弱。
“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任,意思是說,你已經準備好為那些決定而死。”
“等一等!等一等!”我說,“你扯得太遠了。”
他不讓我說完,我本來是要告訴他,我只是用我父親為例子來說明不真實的行為,沒
有一個正常人會願意為這樣一件蠢事去死。
“不管所做的決定是什麼,”他說,“沒有一件事比其他事情更嚴肅、更重要,難道
你還不明白嗎?在一個死亡是狩獵者的世界裏,決定無所謂大小之分,每一個決定都是面對
著我們那無可逃避的死亡。”
我無話可說。大約一個小時過去了。唐望只是一動也不動地躺在草席上,但是沒有睡著。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唐望?”我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你到我這裏來,”他說,“不對,不是這樣,你是被帶到我這裏的,於是我對你表
明了我的態度。”
“請再說一遍?”
“你本來可以為你父親去游泳,向他表明你的態度,但是你沒有這麼做,也許是因為
你那時太年輕了。我活得比你久,沒有什麼事等待著我去完成;我的生命中無須匆忙,因
此我可以坦然地對你表明我的態度。”
下午我們去散步,我輕鬆地跟著他,再次讚歎他驚人的體力。他走得如此輕快,如此
穩健,站在他旁邊,我好像一個小孩子。我們朝東走。我注意到他在走路時不喜歡說話,當
我發問時,他就停下來回答。
走了幾個小時之後,我們來到一座小山邊,他坐下來,並示意我坐在他旁邊。他戲劇
化地宣佈說要告訴我一個故事。
他說從前有一個年輕人,一個窮苦的印第安人,他在城市裏與白人為伍。他沒有家,
沒有親戚、朋友,想到城市去尋找好運,可是找到的只是貧窮、痛苦。有時他必須為了賺幾
分錢像騾子般地工作才能糊口,要不然,就必須行乞,或是偷竊食物。
唐望說,有一天這個年輕人來到一個市場。他在街上走來走去,貪婪地注視著那麼多
好東西。他走得很慌慌張張,沒有注意到前面的路,最後被幾個籃子絆倒,摔在一個老人
身上。
老人身邊帶著4個大葫蘆,正準備坐下休息吃東西。唐望說到這裏,會心一笑說,老人
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個年輕人會倒在他身上。他沒有因為被打擾了而生氣,只是驚奇為
什麼就是這個年輕人會倒在他身上呢?但是年輕人卻感到憤怒,叫老人滾開;他完全沒有去
思考他們相遇的根本原因,也沒有發覺到他們的命運是相交的。
唐望模仿一個人在追逐滾動物品時的動作。他說老人的葫蘆滾到大街上,年輕人一看
到葫蘆,心想他今天的食物有著落了。
他扶老人站起來,又堅持幫他背這幾個沉重的葫蘆。老人告訴年輕人,他住在山上,
現在正準備要回家。年輕人堅持陪他一起走,說什麼也要送他一段路。
老人朝著回家的路上走。在路上老人把他從市場上買來的食物分了一些給年輕人。年輕
人痛快地大吃,當他快吃飽時,他注意到手中的葫蘆是多麼沉重,於是更是把它牢牢地抓
住。
唐望張開眼睛,狡黠地笑著說,年輕人問道:“你這些葫蘆裏裝了些什麼啊?”老人沒
有回答,卻告訴他,要介紹一個朋友給他認識,這個朋友可以減輕他的悲傷,給他忠告,
及具有智慧的處世之道。
唐望用雙手做出莊嚴的姿勢說,老人召喚來一隻極美的鹿,是年輕人從來沒有見過的。
這只鹿非常馴良,它來到年輕人身邊,環繞著他走。鹿全身閃閃發光,年輕人給迷住了,
他立刻知道那是一隻“神鹿”。這時老人告訴他,如果他想要擁有這位朋友,並獲得它的
智慧,他只須放下葫蘆就行了。
唐望咧嘴一笑,勾劃出年輕人的野心。他說,年輕人聽到這個要求之後,他卑微的欲
望被挑了起來。唐望的眼睛眯成小而邪惡的樣子,他說出年輕人的問題:“你這4個大葫蘆
裏裝的是什麼?”
唐望說,老人很平靜地回答,說裏面都是食物:玉米粉和水。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在原地踱步,並繞了好幾圈。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但是顯然這是故事的一部分。繞圈子似
乎在描繪年輕人的深思熟慮。
唐望說,年輕人當然不相信老人的話。他想,老人顯然是個魔法師,如果他願意拿一
隻“神鹿”來交換葫蘆,那麼葫蘆裏必然裝著無法想像的力量。
唐望扭曲成邪惡的臉孔說,年輕人宣佈他決定要葫蘆。唐望停頓了好久,似乎表示故
事已經結束了。唐望雖然不說話,但我確信他希望我提出問題來,於是我問了。
“那個年輕人後來怎麼樣了?”
“他拿走了葫蘆,”他回答,露出滿足的笑容。
然後又是一段很長的沉默。我笑了。我想這真是一個道地的“印第安故事”。
唐望對我微笑,兩眼閃著光,有一種天真無邪的味道。他輕柔地笑了幾聲,問我:“
你不想知道那些葫蘆裏裝的是什麼嗎?”
“我當然想知道,但我以為故事已經結束了。”
“哦,還沒有,”他說,眼中帶著惡作劇的閃光,“年輕人拿了葫蘆,跑到一個沒人
的地方,把它打開。”
“他發現了什麼?”我問。
唐望瞄了我一眼。我想他知道我心裏的諸多想法。他搖搖頭,咯咯地笑起來。
“嗯!”我催促他,“葫蘆是空的嗎?”
“葫蘆裏只有食物和水,”他說:“年輕人一怒之下,把葫蘆摔個粉碎。”
我說他的反應很自然——任何人處在他的情況下,都會這麼做。”
唐望回答說,年輕人是個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的傻子。他不知道“力量”是什麼,
因此他也不曉得他找到了“力量”沒有。他沒有對自己的決定負責,因此會對他的錯誤感
到憤怒。他期望得到一些東西,結果卻什麼也沒得到。唐望猜如果我是那個年輕人,依照我
的個性,我也會憤怒和後悔,而且毫無疑問地,我會在有生之年自怨自艾,惋惜失去的東
西。
然後他解釋老人的行為。老人很聰明地先把食物給年輕人吃,讓他“吃飽壯膽”,因
此年輕人發現葫蘆裏只有食物時,氣得敢把它砸碎了。
“如果年輕人能夠察覺到那是自己的決定,並且負起責任,”唐望說,“他會高興地
拿走食物,不僅只感到滿意而已,說不定他甚至能夠瞭解,那些食物其實也是力量。”

6.成為一個獵人

1961年6月23 星期五

我一坐下來,就向唐望提出許多問題。他沒有回答,只是不耐煩地做手勢要我安靜。他
的心情似乎很嚴肅。
“我在想,你一直努力想學習植物,可是你卻一點也沒有改變你自己。”他用譴責的
語氣說。
他把所有建議我做的個性方面的改變,一項一項地大聲說出來。我告訴他,我已經慎
重考慮過這件事,但是我發現我不可能做到,因為每一項改變都違反了我的本性。他回答
說只考慮是不夠的,他的話都不是說著玩的。我再次堅持說,雖然我在生活改變上幾乎沒
有照著他的理念做,但我是真心想學習植物的用途。
一陣長而不安的沉默之後,我鼓起勇氣問他:“你願意教我瞭解皮約特嗎,唐望?”他
說光是想要瞭解是不夠的,要瞭解皮約特,他稱之為“麥斯卡力陀”(Mescalto),是一件
嚴肅的事。然後他似乎就不願說了。
但是到黃昏時,他設計了一個測驗來考我,出了一個難題,卻沒有給我任何提示:他
要我在門前那塊我們總是坐在那裏談話的地方找一處好地點——一個能使我感到快樂與有
精神的地方。在這一個晚上當中,我為了找這個好地點,在地上又爬又滾,在這塊顏色一
樣的黑空地上,覺察出有兩處地方的顏色有所不同。
唐望的難題弄得我精疲力竭,最後我在兩處地方的其中一處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唐望
叫醒我,宣佈說,我已經成功了,不但找到了我要尋找的好地點,同時也找到了對比的壞
地點,並發現這兩個地方之間的顏色關係。

1961年6月24日 星期六

我們一早就前往沙漠灌木叢。在路上,唐望告訴我說,在荒野中,一個人必須能夠發
現“有益”或“有害”的地點,這是非常重要的。我想把話題轉到皮約特上面,但他斷然
拒絕談論它,他警告我不可再提起,除非他自己先這麼做。
我們坐在高而密的灌木樹陰下休息,四周的草叢還有點濕。今天天氣很暖和,蒼蠅不
斷在我周圍飛來飛去,但似乎沒有影響到唐望。我正奇怪是不是唐望故意不理蒼蠅,但是
後來發現,是蒼蠅根本不去碰他。
“有時在野外,有必要趕快找一處好地點,”唐望繼續說,“或者必須很快地判斷,
你休息的地方是好是壞。有一次,我們在一個山邊休息,你變得十分憤怒沮喪,那個地點
對你是有害的,有只小烏鴉警告過你,記得嗎?”
我記得他曾經要我以後避開那個地方,也記得我發怒了,因為他不准我笑。
“我以為那只飛過頭頂的烏鴉,只是對我個人的徵兆,”他說,“我從未想到烏鴉也
會對你友善。”
“你在說什麼?”
“烏鴉是一個徵兆,”他繼續說,“如果你懂得烏鴉,你會像躲避瘟疫那樣躲開那個
地方。你不能總是靠烏鴉來警告你,你必須學會自己找適當的地方紮營、休息。”
在一段很久的停頓之後,唐望突然轉身對我說,要找到一個適當的休息地方,我只須
把兩眼視線交叉。他會心地看了我一眼,秘密地告訴我,我在門前打滾時,正好用了這個
方法,因此,才能夠找到兩個地方及發現它們的顏色。他讓我知道,我的成就給了他深刻
的印象。
“我實在不知道我做了什麼,”我說。
“你把兩眼視線交叉了,”他加強語氣說:“這就是技巧;你一定是做到了,雖然你
不記得。”
然後唐望開始講述技巧,他說要花好幾年才能做到完美,技巧本身包括逐漸強迫眼睛
去分別注視同一景物。由於視線沒有焦距在一起,所以對世界的知覺就成為雙重的。根據唐
望,這種雙重的知覺使人能判斷出周圍事物的改變,是眼睛在平時無法覺察到的。
唐望勸我試試看。他向我保證說絕不會傷害眼睛。他說,開始時我應該很快地瞥過,快
到幾乎是用眼角瞄一下。他指著一棵大灌木,表演給我看。看到唐望的眼睛以讓人難以置信
的速度瞥視灌木,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的眼睛讓我想起那些狡猾而雙眼遊移不定的野
獸眼睛。
我們走了大約一個小時,我努力試著不把視線焦點集中在任何事物上。然後唐望要我
開始把雙眼所知覺到的影像分開來。又過了一個小時之後,我頭痛得曆害,不得不停止。
“你想你能自己一個人找到一個供我們休息的適當地方嗎?”他問。
我不知道“適當地方”的標準是什麼。他耐心地解釋說,短暫的注視使眼睛發現到不
尋常的景象。
“例如什麼?”我問。
“那不是尋常的景象,”他說:“更像是感覺。如果你發現一叢灌木、一棵樹,或一塊
岩石是可以讓你休息的,這時你的眼睛會讓你感受到那是不是最好的休息地方。”
我又催促他告訴我,那感覺是什麼。但是他不是不會說,就是不願意說。他說我應當練
習去挑出一個地方,然後他會告訴我,我的眼睛是否管用。
在一個時候,我瞥見了一顆反光的小石子。如果我集中視線的話,就不會注意這道閃
光,但是如果我用快瞥掃視這個地區,就可以察覺到微微的閃光。我把這個地方指給唐望
看,那是在一處空曠平地的中央,沒有任何樹蔭。他哈哈大笑,問我為什麼挑這個地方。我
解釋說我看到了一道閃光。
“我不管你看見什麼,”他說:“你也可能看見一隻大象。重要的是你的感覺。”
我什麼感覺也沒有。他神秘地看著我,說他希望能陪我一起坐在那裏休息,但現在他
要坐到別處去,讓我去驗證我的選擇。
我坐下來,他從三四十尺外好奇地望著我。幾分鐘之後,他開始大笑,他的笑不知為
何使我感到緊張不安。我覺得他是在取笑我,於是我變得很惱火,開始懷疑我為什麼到這
裏來的動機。我知道我與唐望之間的互動方式確實是有些問題;我覺得我只是他手中的一
枚小棋子。
突然,唐望以極快速度沖向我,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拖到10尺之外。他扶我站起來,
並擦擦他額頭上的汗水。這時我才注意到他是使出了全力。他拍拍我的背,說我選錯了地方,
他必須趕緊來救我,因為他看見我坐下的地方幾乎就要控制住我所有的感覺。我笑了。唐望
剛才沖向我的那個樣子很好笑。他跑得像個年輕人,雙腳掀起沙漠的紅土,好像炮彈正朝
我猛轟過來。我才看見他在大笑,幾秒鐘後,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臂。
一會兒之後,他催我繼續尋找一個適當的休息地方。我們繼續走,但是我沒有發現或
“感覺”到任何事,也許如果我能放鬆些,我會注意到什麼。不過,我已經不再對他感到
惱火。
最後他指著一些岩石,我們停了下來。
“你不用失望,”唐望說:“眼睛的訓練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
我什麼也沒說。我不會對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感到失望。可是我必須承認,從開始與唐望
見面以來,已發了3次脾氣了,激動到幾乎生病的地步,而且每次都是發生在我坐在他稱之
為“壞地方”的時候。
“秘訣是用你的眼睛去感覺,”他說:“你現在的問題是你不知道要感覺什麼,常練
習你就會知道了。”
“也許你應當告訴我,唐望,我該去感覺什麼。”
“那不可能。”
“為什麼?”
“沒有人能告訴你,你該去感覺什麼。這不是熱,或光,或閃亮,或顏色。它是另一種
東西。”
“你不能描述一下嗎?”
“不能。我只能告訴你技巧。先學會把影像分開,把每一件事物都看成兩個影像,然後,
再把注意力放在兩個影像之間,任何值得注意的改變都會發生在那兒。”
“是什麼樣的變化呢?”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於你的感覺,而且人人不同。你今天看到閃光,那一點意義也
沒有,因為你沒有感覺。我不能告訴你如何感覺,那一點你必須自己去學習。”
我們安靜地休息了一會兒。唐望用帽子蓋住臉,躺著不動,像是睡著了;我則專心寫
筆記。他動了一下,嚇了我一跳。他猛然坐起,皺眉望著我。
“你在打獵方面很有天份,”他說:“那才是你應該去學習的,我們不要再談植物了。

他腮幫子鼓了一會兒,坦白地補充說:“我想我們從來就沒談過植物,是吧?”然後大
笑。
後來這一整天,我們到處走動.他一直在向我解釋響尾蛇的特性,關於響尾蛇如何找
洞穴、如何爬行、季節性的習性,以及奇怪的癖好,詳細得令人難以置信。然後他會印證他
說過的每一點。最後他捕殺了一條大蛇,割下蛇頭,洗淨內臟,剝皮,烤肉。動作乾淨俐落、
優雅熟練,單單和他在一起,就是一種純粹的快樂。我一邊聽,一邊看他動作,完全被他
迷住了。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其餘世界彷佛消失了一般。
吃蛇肉則使我痛苦地重新回到現實中。剛開始咀嚼一小塊蛇肉時,我感到噁心欲吐。這
種難受實在沒有道理,因為肉的味道很鮮美,但是我的胃似乎是個獨立的器官,我幾乎不
能吞咽。此時的唐望卻笑得如此劇烈,我都擔心他會心臟病發作。
之後,我們坐在岩石的陰影下悠閒地休息。我開始整理筆記,從筆記的頁數我才發現,
他告訴我有關響尾蛇的資料多得驚人。
“你的獵人精神回來了,”唐望突然說,表情嚴肅。“現在你已經上鉤了。”
“什麼?再說一次。”我要他說明上鉤的意思是什麼,但是他只是笑著把話重複了一遍。
“我怎麼上鉤的呢?”我堅持問道。
“獵入永遠會狩獵,”他說,“我自己就是個獵人。”
“你是說你靠打獵過活?”
“我為了生活而打獵。我能靠土地過活,在任何地方都可以。”
他用頭繞了一圈。
“成為一個獵人,意味著他懂得很多,”他繼續說道,“能夠用不同的方式看世界。
為了成為一個獵人,他必須與一切事物保持完美的平衡,否則狩獵會變成一件無意義的瑣
事。例如,今天我們抓了一條小蛇,我必須向它道歉,因為我如此唐突、斷然地奪走了它的
生命。我這樣做時,心裏明白有一天我的生命也會以同樣的方式被奪去。因此歸根究底,我
們和蛇是完全平等的。
“它們其中之一餵養了我們。”
“過去我打獵時,從來沒想過那樣的平衡,”我說。
“你錯了。你不只是獵殺動物而已,你和你家人都吃獵物。”
他很肯定地說,好像親眼看到。當然他說對了。我有時候會把獵來的野味分給家人吃。
遲疑了片刻後,我問:“你怎麼知道的呢?”
“有些事情我就是知道,”他說,“但是我無法告訴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告訴他,我的姑姑叔叔們十分當真地把我捉來的小鳥叫做“雉雞”。
唐望說他不難想像他們把麻雀叫成“小雉雞”,又滑稽地表演他們咀嚼麻雀的動作。
他下巴誇張的動作讓我覺得他在咀嚼一整只小鳥,連骨帶肉。
“我真的相信你有打獵的天賦,”他凝視著我說,“而過去我們的目標錯誤。也許你
會願意改變生活方式,去做一個獵人。”
他提醒我,我只是稍作努力,就發現了世界上有好地點與壞地點;他又說,我也發現
了它們的特殊顏色。
“這表示你有打獵的天賦,”他宣佈說,“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同時發現地點與顏色的
變化。” 做獵人聽起來既美妙又浪漫,但對我而言有點荒謬,因為我並不特別喜歡打獵。
“你不需要在意或喜歡打獵,”他回答我的埋怨說:“你有這種天賦。我想最好的獵
人從來不會喜歡打獵,他們只是打得很好,如此而已。”
我覺得唐望能言善辯,不論什麼都能說出一套道理來,而他卻說自己一點都不喜歡說
話。
“就像我說的獵人一樣,”他說,“我不需要喜歡說話,我只是有說話的天賦,而且
說得很好,如此而已。”
我發現他的腦筋實在靈敏得好笑。
“獵人做事必須比常人來得嚴謹,”他繼續說,“獵人很少憑運氣做事。我一直努力
想說服你,你必須學習另一種方式生活。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成功。你什麼都沒有抓住。但
是現在情況不同了。我已經帶回來了你過去的獵人精神,也許你會改變。”
我抗議說我並不想成為獵人。我提醒他說,在開始時我只是希望他告訴我有關藥用植
物方面的事,但是這個目的被他推得遠遠的,我已記不得我是否真的想學植物了。
“好”他說,“很好。如果你記不得要什麼,你也許會變得謙虛一些。”
“我們不妨這麼說,你以前說過,依你的目的看,你學植物或打獵都無所謂。只要有
人告訴你事情你都會感興趣,對嗎?”
我曾經這麼說是為了向他說明人類學的範疇,希望能請他做我的資料提供者。
唐望低聲笑著,顯然曉得情況控制在他手裏。
“我是一個獵人,”他說,似乎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我很少憑運氣行事。我也許應
當向你解釋,我不是一直以這樣的方式生活,我是經過學習才成為獵人的。在生命的某一
刻我必須改變。現在我把這個方向指給你、引導你。我知道我在說什麼,這不是我自己想出
來的,而是曾經有人把這些教給我。”
“你的意思是你有一位老師,唐望?”
“可以說有人教我打獵,這個方式也是我現在要教給你的。”他說,然後很快地轉變
話題。
“我想在從前,狩獵是人所能做的最偉大工作之一,”他說,“所有獵人都是有力量
的人。事實上,成為獵人就必須要有力量,才能承受得住生命的磨練。”
突然間我感到好奇。他提的可是西班牙人征服之前的時代嗎?我開始探詢下去。
“你說的是什麼時代?”
“從前呀。”
“什麼是‘從前’?”
“就是從前,或者也可以指現在、今天,這不重要。在某個時候,大家都知道獵人是人
中豪傑,現在雖然已不再是那樣,但是仍舊有許多人知道。我知道,有一天你也會知道的。
明白我的意思嗎?”
“亞基族印第安人對獵人都這麼想嗎?這是我想知道的。”
“不一定。”
“琵馬族(Pima)印第安人呢?”
“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想,只有一些人如此。”
我又舉出許多鄰近部落的名字,想使他承認打獵是某些特定族群所共用的信仰與行為。
但是他避免直接回答我,於是我改變話題。
“你為什麼這樣對我呢?唐望。”我問。
他脫下帽子,假裝困惑地搔搔頭。
“我在向你表明一種態度,”他輕聲說,“別人對你也有過類似的表態;有一天你自
己也會對別人表明相同的態度。可以說,現在正好輪到我這麼做。有一天我發現,如果我想
做一個自尊自重的獵人,就必須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以前喜歡抱怨,滿腹牢騷。我有充
分的理由感覺自己被虧待了。我是一個印第安人,而印第安人被當做狗一樣對待,我根本
無力去改變這一點,因此我所有的只是我的悲哀,但是我的好運救了我,有人教我打獵,
於是我明白我過去的生活方式並不值得……所以我就改變了。”
“但是我生活得很快樂,唐望。我為什麼要改變呢?”
他唱起一支墨西哥民謠,輕輕哼著它的曲調,頭隨著歌的節拍上下點著。
“你想我和你是平等的嗎?”他厲聲問我。
他的問題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感到耳朵嗡嗡作響,似乎他是吼出來的。其實沒有。不過,
他的聲音裏有一種金屬聲,在我雙耳中迴響。
我用左手小指挖左耳。我的耳朵開始發癢,我開始神經質地用兩隻手的小指輪流挖耳
朵,帶著一種節奏,使我的手臂像在顫抖。
唐望出神地看著我的動作。
“嗯……我們是平等的嗎?”他問。
“我們當然是平等的。”我說。
其實我是在屈就自己。我一向對他很友好,雖然有時候我拿他沒辦法;但是在我內心
深處仍然存在一個想法,我絕對不會說出來,我相信身為一個大學生,生存在先進的西方
社會中,到底還是比一個印第安人優越。
“不,”他平靜地說:“我們不平等。”
“什麼話,我們當然平等。”我抗議說。
“不,”他平靜地說:“我們不平等。我是一個獵人、一個戰士,而你是一個拉皮條的
傢伙。”
我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唐望會說出這種話來。我的筆記本掉到地上,我驚駭地瞪著他,
之後當然非常憤怒。
他看著我,眼神平靜專注,我避開他的注視。然後他開始說話,字句清晰,流暢而又
致命。他說,我是為虎作倀;我不為自己戰鬥,而為一些不認識的人戰鬥;我不是真的想
學植物、打獵,或者其他東西。而他的世界裏有確實的行動、感覺與決定,遠比我那莽撞蠢
笨的“人生”要來得有效率。
他說完之後,我感到麻木。他的話不帶敵意或自負,可是卻如此有力量,如此平靜,
我甚至連憤怒也沒有了。
我們沉默著,我覺得困窘,想不出適當的話來說,只好等他來打破沉默。幾個小時過
去了,唐望的身體逐漸不動,直到變成一種奇怪而幾乎令人畏懼的僵硬;天色漸黑,他的
身影也愈來愈難辯認,最後當四周一片漆黑時,他似乎隱沒在岩石的黑暗之中;他的不動
是如此的徹底,彷佛他已經不再存在。
到了午夜,我才明白他有本事在荒野中、亂石間保持不動,而且如果有必要,他也許
能一輩子如此。他的世界有確實的行動、感覺與決定,真正超乎常人。
我悄悄地碰觸他的手臂,眼淚如泉水般湧出。
   
7.使自己不被得到

     1961年6月29日  星期四

     一個禮拜來,唐望每天都詳細講解獵物行為的知識,深深使我著迷。今天他更
以他所謂的,鵪鶉的怪癖”來說明許多打獵的技巧,然後實地印證。我完全沉迷於他的解
說中,一整天過去了,我也沒有察覺時間的流逝,甚至忘了吃午飯。唐望開玩笑說,要我
忘記吃飯,實在是不簡單。
     這一天,他捕抓到5只鵪鶉,用他教我製作的精巧陷阱捕獲的。
     “我們有兩隻就夠了。”說完,他放走了其餘3只。
     然後他教我如何烤鵪鶉。我本來想砍些灌木,做個烤肉坑,就像我祖父當年做
的——坑上鋪上綠色的樹葉,然後再用土封起來,但是唐望說,不需要再傷害灌木,因為
我們已經傷害了鵪鶉。
     吃完之後,我們很悠閒地散步到一處岩石地帶。我們在一塊沙岩的山坡上坐下來
我開玩笑說,如果這件事讓我來處理,我會把5只鵪鶉都烤了,而且烤出來的味道也會比他
好。
     “我不懷疑,”他說,“但是如果你那樣做了,我們可能永遠無法安全離開這
個地方。”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問,“誰會阻止我們?”
     “灌木叢、鵪鶉。周圍的一切都會聯手起來。”
     “我永遠搞不清楚你是在開玩笑還是說正經話,”我說。
     他假裝不耐地做了一個手勢,嘴巴發出聲響。
     “你對說正經話有很奇怪的看法,”他說,“我常常笑,因為我喜歡笑,但是
我所說的每一句話絕對都是正經的,即使你不能瞭解。為什麼這世界只能像你所想像的?是
誰給你那樣的權威說這種話?”
     “可是也不能證明這世界是另外一個樣子,”我說。
     天色漸黑。我在想是不是該回他家的時候了,但是他似乎不忙著走,而我也樂
得在這兒自我沉醉一番。
     風很冷。他突然站起來說,我們要爬上山頂,站在一個沒有灌木的空曠處。
     “不要怕,”他說,“我是你的朋友,我不會讓壞事發生在你身上。”
    “你是什麼意思?”我問,提高了警覺。
     唐望有一種非常狡詐的本領,能把我從完全的陶醉貶到極端的恐懼中。
     “在一天的這個時刻,世界是非常奇特的,”他說,“那就是我的意思,不論
你看到什麼,都不要害怕。”
    “我會看到什麼?”
     “我還不知道,”他說,目光眺望著遙遠的南方。
     他似乎並不擔憂。我也一直看相同的方向。
    他突然一振,左手指著灌木林中幽黑的一處。
     “在那裏,”他說,彷佛他一直等待的一樣東西出現了。
    “什麼東西?”我問。
     “在那裏,”他重複說,“看!看!”
     我什麼也沒有看到,只有灌木叢。
     “現在它在這裏了,”他說,口氣緊急,“來了。”
     突然一陣急風吹到我臉上,使我雙眼刺痛,我再度注視他指的方向,沒有任何
特殊的事物。
     “我什麼都沒看見。”我說。
     “你剛才感覺到它了,”他回答,“現在,它進入你的眼睛裏,使你看不見。

   “你在說什麼?”
   “我故意帶你到山頂上,”他說,“我們在這裏目標明顯,有東西正朝我們而來。

     “什麼東西呢?風嗎?”
     “不只是風,”他嚴肅地說,“在你看來也許只是風,因為你只知道風。”
     我張大眼睛,瞪著灌木叢。唐望在我旁邊靜靜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附近的灌
木叢,開始折下一些樹枝。他折了8枝,捆成一束。他要我照著做,並且大聲向植物道歉,
因為我們傷害了它們。
     我們捆好了兩把樹枝後,他要我背其中一把跑上山頂,仰臥在兩塊大岩石之間。
他以極快的速度用我那捆樹枝蓋住我全身,然後以同樣方式把自己遮蓋起來。他從樹縫中
悄悄對我說,我應該要仔細觀察,當我們躲起來後,所謂的風是如何慢慢平息下來。
   過了一會兒,出乎我意料之外,風確實如唐望所預料的,逐漸停止吹襲了。如果我
不是在等待,就不會注意到這些變化。風本來吹過樹葉縫隙吹到我的臉上,然後慢慢靜止
下來。
   我低聲告訴唐望說,風已經停了,他也低聲回答說,我不可以做出任何明顯的響聲
或動作,因為我稱之為風的根本不是風,而是一種本身有自己意志的東西,能認出我們來。

     我因緊張而笑出聲來。
     唐望低聲要我注意四周的寂靜,又說他要站起來,而我要跟隨他的動作,用左
手輕輕拿起樹枝,放到一旁。
     我們同時站了起來,唐望朝南眺望了一會兒,然後突然轉身,面向西方。
     “狡猾,真是狡猾。”他喃喃自語,指著西南方的地區。
     “看!看!”他催我。
     我盡我所能地瞪著他說的方向,去看他說的東西,但是什麼也沒看到,說得更
正確的一點,我沒有看見任何以前沒見過的東西,只有灌木叢似乎被微風吹拂著,有一種
波動。
   “來了。”唐望說。
   這時一陣氣流沖到我臉上。風似乎真的是在我們站起來之後才開始吹起。我無法相
信這樣的事,一定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唐望輕聲笑著,叫我不要花腦筋去尋找合理的解釋。
     “讓我們再去采一次樹枝,”他說,“我很不願意對這些小植物做這樣的事,
但是我們一定要停頓你。”
     他把我們剛才用來遮蓋身體的樹枝撿起來,然後用小石塊與泥土把樹枝掩埋住。
之後,我們照剛才的動作重做一遍,兩個人都採摘了8根新樹枝。在這段期間,風不停地吹
著,我可以感覺到風吹動我耳邊的頭髮。唐望低聲說,一旦他把我蓋住之後,我應該靜靜
地,不要有任何聲音與動作。他很快地用樹枝蓋住我,然後他也躺下來,同樣蓋上樹枝。
     大約那樣躺了20分鐘。在這段時間裏,驚人的事發生了;風從強烈的吹襲變成
了輕柔的拂動。
     我屏住呼吸,等待唐望的訊號。在某個時刻,他輕輕推開樹枝,我也照做了,
然後我們站起來。山頂很靜,只有周圍灌木叢中的葉片輕微、柔和地顫動。
     唐望的眼睛凝視我們南方的灌木林。
     “又來了!”他大聲喊著。
     我不自主地跳起來,幾乎失去平衡,他大聲命令我去看。
     “你要我看什麼呢?”我絕望地問。
     他說不管那是風或什麼,也許像在灌木林上方高處的一朵雲或氣漩,朝著我們
的山頂盤旋而來。
     我看到遠處的灌木林上有個波紋在形成。
     “又來了,”唐望在我耳邊說,“看它如何找我們。”
    就在這時,一陣強風吹到我臉上,就像上次一樣。但是這一次我的反應不同了。我
感到恐懼。我沒有看見唐望所描述的東西,但我看見灌木林中有一陣怪異無比的波紋。我不
願被這一點恐懼所征服,開始尋找任何可能的解釋。我告訴自己說,這地區一定有一種連
續性的氣流,而唐望對這裏了若指掌,不僅清楚那股氣流,更能預測它的動向。他只需要
躺下來,計算時間,等風逐漸停止,然後等風快要吹起時,才站起來。
     唐望的聲音把我從沉思中喚醒,他說是該離開的時候了;我有些遲疑,我想要
留下來看風是否會漸漸平息。
   “我什麼也沒有看到,唐望。”我說。
  “但是你已經注意到不尋常的事物。”
   “也許你應該再告訴我一次,到底我要看什麼。”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他說,“有東西隱藏在風中,像一個氣漩,像一片雲,像
一陣霧,像一張旋轉的面孔。”
     唐望用手勢做出水準與垂直的運動。
    “它有特定的運動方向,”他繼續說,“不是上下震動,就是轉動盤旋。一個獵
人必須要懂得這些才能正確地行動。”
     我想說些迎合他的話,但是他似乎在努力地解釋他的觀念,使得我不敢這麼做。
他看了我一會兒,我把目光移開。
     “相信這世界只是如你所想像的,實在很愚蠢,”他說,“這世界是很神秘的
地方,特別是在黃昏的時候。”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風。
     “它會跟著我們,”他說,“使我們疲憊,也能殺死我們。”
     “那個風?”
     “在一天的這個時刻——黃昏時,沒有風,這時只有力量。”
我們在山頂上坐了一個小時,風使勁吹個不停。

     1961年6月1日  星期五
    
下午吃過飯後,唐望和我來到屋前的空地上。我坐在我的“好地方”上整理筆記。唐望
躺在地上,雙手疊在腹部,因為“風”的緣故,我們一整天都待在屋子四周。唐望解釋說,
我們已經刻意打攪風,最好不要再玩弄它。我甚至晚上睡覺時也必須蓋著樹枝。
    突然一陣風使唐望以驚人的敏捷跳了起來。
    “該死,”他說,“風在找你。”
    “我不信,唐望,”我笑著說,“我實在無法相信。”
    我不是頑固,只是無法贊同他的想法,什麼風有意志,會尋找我們,或者風盯上
了我們,在山頂上追著我們。我說這種“有意志的風”是用一種過於幼稚的方式來解釋世
界的現象。
    “那麼什麼是風呢?”他以挑戰的語氣問。
    我耐心向他解釋,冷熱氣團交會產生不同的氣壓,而氣壓使空氣產生水準或上下
運動。我花了一段時間,才把基本氣象學解釋清楚。
    “你是說,風只是熱氣流與冷氣流?”他以困惑的口吻說。
    “恐怕是的!”我說,然後默默地享受我的勝利。
    唐望似乎無話可說。但是他看看我,接著大笑起來。
“你的意見是最後的意見,”他帶著諷刺的口吻說,“你說了就算數了,是不是?但是
對一個獵人而言,你的意見是狗屎。不論氣壓有一種兩種或十種,都沒什麼差別;如果你
生活在荒野中,你就會知道,在黃昏時風成為力量。一個稱職的獵人明白這個道理,並且
根據這個道理來行動。”  
  “他如何行動?”
   “他利用暮色,及隱藏在風中的力量。”
   “怎麼利用呢?”
   “如果情況適合,獵人就蓋住身體,保持不動,躲開那股力量,一直等到黃昏逝去,
力量就會把它封閉在它的保護之下。”
     唐望用手做出把東西包住的姿勢。
     “這種保護就像是……”
     他停下來思索一個適當的字,我建議用“網”。
     “不錯,”他說,“那股力量的保護就像是把你包在網內。獵人就能呆在曠野
中,不受豺狼虎豹或小蟲的騷擾。山獅會爬到獵人身上嗅嗅他的鼻子,獵人若能保持不動,
山獅就會離開,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反過來說,如果獵人想被注意到,他只需要在黃昏時站在山頂上,於是力量
就會整個晚上纏著他。所以,獵人如果要夜行,或想保持清醒,他就要使自己可以被風找到

     “這就是偉大獵人的秘密。知道在什麼適當的地方暴露自己,或收斂自己。”
     我感到有些困惑,要他再說一次。唐望很耐心地解釋,他只是用風與黃昏來說
明隱藏自己與顯露自己之間的重要交互作用。
“你要學習刻意地暴露和收斂,”他說,“你現在的的情形是,你總是在那裏不自覺
地暴露自己,使自己容易被得到。”
我抗議。我自己覺得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隱秘。他說我沒有瞭解他的意思。收斂自己並
不是指躲藏或隱秘,而是使自己不被得到。
     “我換另一種說法吧,”他耐心地繼續說道:“如果每個人都知道你躲了起來,
躲藏就失去意義了。
     “那正是你現在問題的所在,在你躲藏時,每個人都知道你躲了起來。當你不
躲時,就可以讓每個人都刺你一刀了。”
     我感到被威脅,連忙試著為自己辯護。
     “不要為自己辯護,”唐望冷冷地說,“沒有必要。我們都是愚人,你也不例
外,在我生命中有段時間就像你一樣,一次又一次暴露自己,使自己變得唾手可得,直到
最後我一無所有,只剩下哭泣而已,這就是我的過去,像你一樣。”
     唐望打量了我一陣,然後大聲歎了口氣。
     “雖然我當時比你年輕,”他繼續說,“但是有一天我受夠了,終於改變了。
不妨說,有一天我成為獵人,我學到了暴露與收斂的秘密。”
     我告訴他,他的話像是耳邊風,我實在不懂他所謂的暴露是什麼意思。他使用
西班牙的成語"ponerse al alcance"與"ponerseen el medio del camino",也就是“置己
身於他人可及之處”和“置己身于大馬路中”。
     “你必須要移開自己,”他解釋說,“你必須從大馬路中退出去。你整個人就
在上面,因此根本無法隱藏,你只是在想像你是隱藏的。在馬路中央是表示四周所有的人
都可以看到你的行動。”
   他的比喻很有趣,但也十分模糊不清。
   “你在說謎語,”我說。
   他凝視我好久,然後哼起調兒來。我坐直身體,提高警覺。我知道每當唐望哼起墨
西哥小調時,也就是他準備要打擊我的時候了。
     “嘿,”他笑著說,瞄了我一眼。“你的那位金髮朋友怎麼了?你曾經很喜歡的
那個女孩。” 我一定是像個呆子般吃驚地瞪著他。他高興地笑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向我提過她,”他安慰我說。
   可是我不記得曾經告訴過他任何人的事,更不用說那位金髮女孩。
     “我從來沒有向你提過這一類的事,”我說。
     “你當然有提過,”他說,仿佛就此結束了這個爭論。
     我想要抗議,但他阻止了我,說他如何知道這件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經
喜歡過她。
     我從心底湧起一股對他的恨意。
     “不要失去控制,”唐望冷冷地說,“這是你該除掉你的重要感的時候。”
     “你曾經有過一個女人,一個很親密的女人,然後有一天你
失去了她。”
     我開始懷疑我是否真的對唐望提過她。我的結論是不會,但也可能有。每一次我
開車送他時,我們總是無所不談。我不記得我們說過什麼,因為開車時我無法做筆記。有了
這個結論,我感覺平靜了些。我告訴他,他說得對。曾經有一位金髮女孩,在我生命中占著
重要的地位。
     “為什麼她不和你在一起呢?”他問。
     “她離開了。”
     “為什麼?”
     “有許多原因。”
“原因並不多,只有一個,你使自己過於容易被得到。”
我急於想知道他這話的意思。他又觸到了我的痛處。他似乎也知道他所做的,他噘起嘴,想
藏起一個惡作劇的笑容。
     “大家都知道你們兩個,”他以非常堅定的信心說。
     “這有什麼不對嗎?”
     “肯定不對。她是個不錯的人。”
     我很真誠地表示,他這種瞎猜的做法令我厭惡,尤其是他總是好像有十足的把
握一樣。“但我說的是真話,”他很坦白地說,“我全都看見了。她是個好女孩。”
     我知道爭辯也是徒然,但我仍然對他很惱火,因為他碰觸到我生命中的傷口。
我說那女孩其實不是那麼好的人,她十分軟弱。
     “你也是一樣,”他平靜地說,“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直四處尋找她;
這使她成為你世界裏一個有特殊意義的人,我們只用好字眼來形容這樣的人。”
     我感到很困窘;一種強烈的悲哀開始侵襲我。
     “你對我做什麼,唐望?”我說,“你每次總是能使我難過。為什麼?”
     “你放縱自己的傷感之情,”他以攻代守。
     “這一切的重點在哪里,唐望?”
     “重點就是不被得到,”他宣稱,“我喚回你對這個人的記憶,只是為了要讓
你知道我無法靠風告訴你的道理。”
     “你失去她是因為你很容易被得到;你總是在她伸手可及之處,你的生活呆板。

     “不,”我說,“你錯了,我的生活絕不呆板。”
     “以前你的生活死板,現在也是,”他斷然地說,“你的生活有不尋常的規則,
因而讓你感覺不到這點,但我向你保證,你的生活真的很呆板。”
     我想要陷入沮喪憂鬱之中,但他的眼神讓我覺得不安,似乎在不斷地推動我。
     “獵人的藝術在於使自己不被得到,”他說,“在那個金髮女郎的情況中,這
句話的意思是,你要做個獵人,不要常常和她見面,不是像你以前做的那樣,你日復一日
和她膩在一起,最後只剩下彼此厭倦的感覺,對不對?”
     我沒有回答。我覺得不需要。他說對了。
     “使自己不被得到,意思是你要小心地有保留地碰觸周圍的世界。你不吃五隻
鵪鶉,只吃一隻;你不會為了做烤肉坑而傷害植物;除非必要,否則你不會把自己暴露給
風的力量;你不會把其他人的生命利用、壓榨到一無所有,尤其是你所愛的人。”
     “我從來沒有利用過任何人,”我誠懇地說。
     但唐望堅持說我有,因此我才可以放肆地說我對人感到厭倦。
     “收斂自己,意味著你刻意避免去耗盡自己和別人,”他繼續說:“意味著你
既不饑餓,也不絕望。像那可憐的傢伙,覺得自己在吃最後一餐,於是吞下所有的食物,
那5只鵪鶉!”
     唐望確實在暗中算計我。我笑了起來,那似乎使他高興。他輕觸我的背。
     “獵人知道他會一次又一次地把獵物引進陷阱裏,因此他不憂慮。憂慮就會被
得到,不知不覺地被得到。一旦你開始憂慮,你就會因為絕望而抓住任何東西;一旦你抓
住東西不放,就會為之耗盡你的力量,或耗盡你所抓住的人或東西。”
     我告訴他,在我的日常生活裏,不被得到是無法想像的。我的理由是,為了能
做一個正常人,我必須要在每一個有關的人的可及之處。
   “我已經告訴過你,讓自己不被得到,並不是表示要躲藏或隱秘,”他平靜地說,
“也不是要你不和別人交往。獵人小心有保留地利用世界,謹慎柔和,不論是動物、植物、
人類或力量。獵人親密地和世界交往,但是又不會被這個世界得到。”
   “那是矛盾的,”我說,“如果他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生存在這個世界裏,
他就無法不被得到。”
   “你還不明白,”唐望耐心地說,“他不被得到,因為他沒有把他的世界壓榨得
變形。他只是輕觸這世界,需要在這世上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然後悄然消失,幾乎不
留下絲毫痕跡。”

8.打破生活的習慣性

     1961年7月16日  星期六

     我們整個早上都在觀察一種像胖松鼠的齧齒動物;唐望稱它們為水老鼠。他說
水老鼠如果遇到危險會飛快逃跑,但有一個很糟的習慣,它一旦逃出敵人的追逐後就會停
下來,甚至爬到岩石上,抬起前腳觀看四周,或者整理亂毛。
     “它的眼力很好,”唐望說,“只有在它跑的時候你才可以跟著跑,因此你要
學會預測它停的時間與地點,這樣,你才可以同時停下來。”
     於是我專心觀察水老鼠,發現了好多隻,作為獵人來說,這算是大有收穫的一
天。最後我幾乎每次都能預測到它們的行動。
之後唐望教我如何做陷阱來捕捉它們。他解釋說獵人必須花時間觀察它們覓食與築巢
的地方,才能決定把陷阱設在何處,然後晚上去安放,第二天獵人只須追趕得它們亂跑亂
躥,它們自然就會跑進陷阱中。
     我們收集了一些樹枝,開始製作陷阱。當我快要完成,正興奮地盤算是否真能
抓到水老鼠時,唐望突然停了下來,看著他的左腕,好像在看他從來都沒戴過的手錶,說
按照他表的時間,現在是午餐時間了。這時我手上正拿著一根樹枝,想把它彎成圈狀,於
是就順勢把樹枝與其他獵具放在一起。
     唐望好奇地看著我,然後他模仿工廠在用餐時所發出的汽笛聲。我笑了。他的笛
聲模仿的維妙維肖,我朝他走過去,發現他正凝視著我,搖著頭。
   “真該死,”他說。
   “什麼不對了?”我問。
   他再次發出工廠的汽笛聲。
   “午餐結束,”他說,“現在回去工作。”
    我先是感到莫名其妙,然後我想他是在開玩笑,因為我們根本沒準備午餐。我太專
心于水老鼠,忘了我們沒有食物,於是又拿起樹枝想要弄彎它。一會兒之後,唐望又吹起
了他的“汽笛”來。
   “回家的時間到了,”他說。
   他查看了一下他想像中的手錶,然後對我眨眨眼。
   “現在是5點整,”他說,像是透露一個秘密似的。我想他是突然對打獵感到厭倦,
想把事情終了,於是我放下東西,準備收拾離去。我沒有看他,我以為他也在收拾他的用
具,當我收拾好,抬頭一看,發現他盤腿坐在幾尺之外。
   “我已經收好了,”我說,“我們隨時都可以走。”
   他站起來,爬上一塊岩石,他站在上面,離地有5、6尺高,盯著我看。他把雙手圍
在嘴邊,發出又長又尖銳的一聲,像是經過麥克風擴音的工廠汽笛聲。他一面發出汽笛聲
的嗚嗚叫聲,一面轉了一圈。
     “你在做什麼,唐望?”我問
     他說他在向全世界發出回家的信號。我真是給弄糊塗了。我不懂他是在開玩笑,
還是真的瘋了。我注意觀察他,想要從他的舉動與剛才他可能說過的話之間找出聯繫。我們
整個上午幾乎沒有交談,我想不出有什麼重要的事。
     唐望仍站在岩石上看著我。他又微笑眨眼一番,我突然害怕起來。唐望把手圍在
嘴邊,又發出長長的一聲笛聲。
     他說現在是早上8點,我必須再動工因為我們還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
     這時候我已經完全被搞糊塗了。不到幾分鐘的時間,我的恐懼已經強烈到讓我
想掉頭就跑。我想唐望是瘋了。我正準備逃走時,他從岩石上滑下來,笑著朝我走來。
     “你認為我瘋了,是嗎?”他說。
     我告訴他,他那些出人意料之外的行為把我嚇壞了。
     他說我們扯平了。我不瞭解他的意思,我滿腦子想的是他徹底的瘋了。他解釋說,
他故意用最出人意外的沉重舉動來嚇我,讓我驚慌失措,因為我也用最在意料之中的沉重
舉動逼得他快發瘋了。他又說,我的固定習慣就像他的發出的汽笛聲一樣的瘋狂。
     我大吃一驚,辯解說我其實沒有刻板的固定習慣。我告訴他,我相信我的生活
事實上是一團糟,因為我沒有健康規律的生活。
     唐望大笑,示意我坐在他身邊。整個情況神秘地改變了。他開口說話,我的恐懼
就消失了。
     “我的固定習慣是什麼?”我問。
     “你做的每樣事情都是固定習慣。”
     “我們不都是如此嗎?”
     “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我就沒有固定習慣。”
     “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唐望?是我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才使你如此對待我?

     “你在擔心午餐。”
     “我什麼都沒說;你怎麼知道我在擔心午餐?”
     “你每天中午、下午六點和早上八點時,你都會為食物擔心。”他說,帶著不懷
好意的微笑。“即使你不餓,在那些時刻你也會為食物擔心。”
     “我只需要發出汽笛聲,就可以喚出你的固定習慣精神。你的精神被訓練得隨
號笛聲而反應。”
     他疑問地看著我,我無法為自己辯護。
     “現在你又準備把打獵變成刻板的固定習慣了。”他繼續說:“你已經把打獵
的步調都設定了,你在一定的時候說話、吃飯、睡覺。”
     我沒話說。唐望所描述的那種飲食起居習慣,正是我這輩子做每一件事的方式。
不過我深深覺得,我的生活遠沒有我的許多朋友那麼例行公事化。
     “你現在很懂得打獵了,”他繼續說,“應該很容易瞭解,一個好獵人最重要
的知識,就是要知道獵物的生活習慣。這就是造就一個好獵人的主要原因。
     “如果你還記得我教你打獵的過程,你也許就能明白我的意思。首先我教你如
何製作陷阱,然後我教你認識獵物的生活習慣,然後我們用陷阱來印證它們的生活習慣。
這些部分是打獵的最淺顯的部分。
     “現在我要教你最後一部分,也是最困難的一部分。也許在你最終瞭解它而成
為獵人之前,要花上好幾年的時光。”
     唐望停下來,給我思索的時間。他脫下帽子,模仿松鼠整理亂毛的方式理他的
頭髮。我非常想笑。他渾圓的頭使他看上去很像那種胖松鼠。
     “做個獵人不僅是設陷阱捕捉獵物而已,”他繼續說,“一個稱職的獵人能捕
獲獵物,不是因為他設下陷阱,也不是因為他知道獵物的固定習慣,而是因為他自己沒有
例行公事般的習慣。這就是他的優勢。他一點也不像他的獵物,被沉重的固定習慣及可以被
預測的古怪癖性所束縛住。獵人是無拘無束,蹤影難測的。”
     唐望的話在我聽來像是荒謬而無理的高調。我無法想像一個沒有固定習慣的生
活,我想要對他誠實,而不只是贊成或反對他。我覺得他的想法是我或任何人都不可能做
到的。
     “我不管你覺得如何,”他說,“為了成為獵人,你必須打破生活的習慣性。
你在打獵方面表現得不錯,進步很快。現在你可以看出來,你就像你的獵物一樣,輕易地
可被洞悉底細。”
     我要他更具體些,舉個實例。
     “我在談打獵,”他平靜地說,“因此我關心的是動物的行為——它們築巢的
地方、走路的方式。這些就是我所指的固定習慣,目的是要讓你能從自己身上覺察到這些現
象。
     “你已經觀察過沙漠動物的習慣。他們在一定的地方飲食、築巢,留下一定的足
跡;事實上,它們的一切行為都在好獵人的預料之中。
     “如我所說過的,在我眼中,你就像你的獵物。在我生命中,也有人如此告訴
過我,因此你不是個特例。我們都像我們所追捕的獵物,我們當然也會因此成為其他東西
或人的獵物。所以,獵人懂得這個道理,就要使自己不成為獵物。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再次表示他的主張是不可能實現的。
     “這需要時間,”唐望說,“你可以先從每天不在中午12點吃午飯開始。”
     他看著我,溫和地笑笑。他的表情很有趣,使我也笑了。
     “但是有些動物是不可能被跟蹤的,”他繼續說,“例如,有一種特別的鹿。
幸運的獵人,一生中也許會碰上一次,完全憑運氣。”
     唐望戲劇性地停頓下來,眼神銳利地望著我,似乎在等我發問,可是我沒有任
何問題。
     “你想,為什麼那種鹿如此難以尋覓,如此獨特?”他問。
     我聳聳肩,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它們沒有固定的習慣,”他用神秘的語氣說,“這使它們如此神奇。”
     “鹿必須在晚上睡覺,”我說:“那不是固定的習慣嗎?”
     “當然是,如果鹿每晚在一定的時間、一定的地方睡覺的話;但是這種神奇的
動物卻不會如此。其實有一天你也許會自己去證實這一點。也許你的命運就是要去追逐這樣
一隻鹿。”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喜歡打獵,也許有一天,在世界的某處,你的命運與那神奇動物的命運相
交會,於是你會去追逐它。
     “那神奇的動物是美麗的奇景。我運氣好,碰到過一隻。那是在我花了很多時間
學習狩獵之後。有一天,在墨西哥中部群山中,一處濃密的樹林裏,我突然聽到了一聲美
妙的哨音。我在荒野中闖蕩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聲音。我也無法確定它的方向,
好像是從不同的地方傳來。我想也許我是被一群不知名的動物包圍了。
     “我又聽到誘人的哨音,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這時我明白我的好運來了。我知
道那是一隻神奇的動物,一隻神鹿,我也知道神鹿熟悉一般人的固定習慣,也熟悉獵人的
固定習慣。
     “你很容易瞭解,一般人在那種情況會有什麼舉動。首先,他的恐懼會立刻使
他成為一頭獵物。一旦成為獵物後,他就只有兩種選擇,不是逃走,就是準備抵抗。如果他
沒有武器,他通常會逃到空曠的地方,好拔足狂奔。如果有武器,他會拿出武器準備抵抗,
然後他不是凍結在原地,就是臥倒在地上。
     “但是另一方面,一個獵人在荒野中潛獵時,絕不會走進任何不熟悉沒有保護
據點的地方,因此他會立刻尋找掩護。他可能會把他的披肩丟在地上或掛在樹上作為誘敵
的工具,然後他會躲起來,等待獵物採取下一步行動。
     “所以,當神鹿出現時,我兩種方式都沒有採用。我只是倒立起來,開始輕聲
哭泣。我真的哭出了眼淚,抽噎了好久,都快要昏了過去。突然間我感覺到一陣微風,似乎
有東西在嗅我右耳後的頭髮,我想要回頭看看是什麼東西,結果倒了下來,我趕緊坐直,
看見一隻發亮的動物在注視。鹿凝視著我,我告訴它我不會傷害它,於是鹿同我說話。”
     唐望停下來看我。我不自主地笑了。一隻說話的鹿實在太難以置信了。
     “它對我說話,”唐望微笑說。
     “那只鹿會說話。”
     “是的。”
     唐望站起來,拿起他的獵具。
     “它真的說了話嗎?”我用著疑惑的語調問。
     唐望哈哈大笑起來。
     “它說了什麼?”我半開玩笑地問。
     我想他是在尋我開心。唐望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努力回憶,然後他兩眼一亮,
告訴我那只鹿說了什麼。
     “神鹿說:‘哈羅,朋友。”’唐望說,“於是我回答:‘哈羅!’然後它問我:
‘為什麼哭?’我說:‘因為我很悲傷。’然後神鹿走過來,在我耳邊說:‘不要悲傷。’

     唐望凝視我的眼睛,他眼中閃著頑皮的光芒。他開始大笑。
     我說他和那只鹿的對話有些呆。
     “你期待什麼?”他問,仍舊笑著說,“我是個印第安人。”
     他的幽默感實在古怪,我只有跟著他笑。
     “你不相信神鹿會說話,是不是?”
     “很抱歉,但是我就是無法相信這種事會發生,”我說。
     “我也不怪你,”他安慰說,“那是天底下最令人難以置信的一件事。”

9.世上最後一戰
     1961年7月24日  星期一
     我們在沙漠中漫步了幾個小時,已經是下午時分,唐望選擇了一處有陰影的地
方休息。我們一坐下來,他就開始說話。他說在打獵方面我已經學到許多,但是我的改變仍
然沒有達到他的期望。
     “只知道如何設立陷阱是不夠的,”他說:“獵人必須生活得像個獵人,才能
夠從生活中獲取更多。不幸的是,改變是如此的困難與緩慢;有時候光是要一個人承認有
改變的必要,就得花費好幾年的時間。我自己就花了好幾年,也許是因為我沒有打獵的天賦
我想對我而言,最困難的是真心願意改變。”
     我向他保證我瞭解他的意思。事實上,自從他開始教我打獵後,我就開始檢討
我的行為。也許我最重大的發現是,我喜歡唐望的方式。我喜歡他這個人。他的行為具有某
種穩固的內
涵;他的舉止也確實顯示出他的專精,但他從未借著他的優勢來壓倒我。他之所以有興趣
改變我的生活方式,我想是基於就事論事,或者說是對我的失敗,做專家性的評論。他使
我覺察到自己的失敗,但是我仍然看不出他的方式對我有什麼幫助。我真心相信,以我自
己對生命的期望,他的方式只會帶給我痛苦、艱辛與毀滅。但是我已經學會尊重他的專精,
這在他身上常以美和真的形式表現出來。
    “我決定要改變我的策略,”他說。
   我要求他解釋,他的語氣含糊,我不確定他是否在指我。
   “好獵人在必要時,會時常改變他的方式,”他回答說,“你自己也知道。”
   “你打算要怎麼做,唐望?”
   “獵人不能只知道獵物的生活習慣,他也必須知道,在這世界上有力量在引導人、
動物和一切生命。”
     他停止說話,我在等他開口,但是他似乎已經說完他要說的。
     “你說的是什麼樣的力量?”沉默許久後,我問。
     “引導我們生和死的力量。”
     唐望又不說話了,他似乎感到很困難,不知該說什麼。他搓著手,搖搖頭,鼓
起腮幫子,有兩次我正要開口請他解釋時,他都示意我安靜。
     “你無法輕易克制住自己,”他終於說,“我知道你很固執,但這沒有關係。
你愈固執,當有一天你終於能改變自己時,你會改變得愈成功。”
     “我正盡力而為,”我說。
     “不,我不同意。你沒有盡你最大的努力。你這麼說是因為那聽起來很好;事實
上,你對你做過的所有事都會這麼說。你已經盡力而為好幾年了,卻毫無所獲。你一定要有
所改變,去糾正這種做法。”
     像往常一樣,我又不得不為自己辯護,唐望似乎又抓住了我最弱的一點。然後
我想起每次當我試圖抵禦他的批評時,最後都會覺得自己像個傻瓜,於是我長篇大論解釋
到一半,就克制自己不再說了。
     唐望好奇地端詳我,笑了起來。他很溫和地說,他已經告訴過我,我們每個人
都是傻瓜,我當然也不例外。
     “你總是覺得,不得不為自己的行為解釋,好像你是世上唯一會犯錯的人,”
他說:“這是你的自我重要感的老觀念在作祟。你有太多自我重要感;你也有太多的個人
歷史。而在另一方面,你沒有為自己的行為負起責任;你也沒有向你的死亡尋求忠告;最
重要的是你太暴露自己使自己被得到。換句話說,你的生活仍是一團糟,像我還沒認識你
以前一樣。”
     一股傲氣再次湧了上來,我想要再爭辯,說他錯了。他作手勢要我安靜。
     “活在這個不可思議的世界裏,人一定要負起責任,”他說,“你要知道,我
們活在不可思議的世界裏。”
     “我們不是在談同一件事,”他說,“對你而言,世界的不可思議,是如果你
不對它感到厭倦,就得對抗它。對我而言,世界的不可思議,是因為它是驚人、可怕、神秘、
深不可測的。我一直希望說服你,你必須自己負起活在這裏的責任,活在這個不可思議的
世界裏,在這奇妙的沙漠裏,在這奇妙的時刻。我要說服你,你必須學習使你的一舉一動
都有意義,因為你只有些許時間停留,事實上,短得不夠親眼去見識所有的奇妙。”
     我堅持說,對世界的厭倦或與之對抗,是人類的基本情況。
     “所以必須要改變它,”他冷冷地回答,“如果你不對這項挑戰積極反應,你
就無異於死亡。”
     然後他要我說出一件事,或一件東西,曾經在我的生命中佔據了我全部的心思。
我說是藝術。我一直想成為一個藝術家,也花了好幾年工夫的努力,那失敗的痛苦經驗至
今仍然記憶猶新。
     “你從來沒有為活在這深不可測的世界裏負起責任,”他說道,“因為,你永
遠成為不了藝術家,你也很可能永遠成不了一個獵人。”
     “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唐望。”
     “不,你不知道你最大的努力是什麼。”
     “我已經盡我所能。”
     “你又錯了;你還可以做得更好。你的問題很簡單,你認為你還有充裕的時間。

     他停下來看著我,似乎在等我的反應。
     “你認為你還有充裕的時間,”他重複說。
     “有充裕的時間去做什麼,唐望?”
     “你認為你的生命會永遠延續下去。”
    “不,我不會這麼想。”
     “如果你不認為你的生命會永遠延續,那麼你還在等什麼?為什麼遲疑?不改變?

     “你有沒有想過,唐望,也許我不想要改變?”
     “是的,我也有過這種情況,我不想改變,像你一樣。但是,當時我並不喜歡
我的生活,我對它的厭倦也像你一樣,而現在我對生命卻嫌不夠了。”
     我極力辯護說,他堅持改變我的生活,是令人恐懼與荒謬的做法。我說我在某
種程度上同意他的話,但是他永遠要當一個發號施令的長官,令我無法忍受。
     “你沒有時間做這樣子的表態了,你這個傻瓜,”他嚴厲地說,“不論你現在
正在做什麼,很可能就是你在世界上做的最後一件事,也可能是你的最後一戰,沒有任何
力量能保證你能活到下一分鐘。”
   “我知道,”我忍住怒氣說。
   “不,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你就會成為一個獵人。”
   我爭辯說我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去談它,想它,是沒有用的,因為我沒有
辦法逃避。唐望笑了,說我像一個照公式表演的喜劇演員。
     “如果這是你在世上的最後一戰,我要說你是個白癡。”他平靜地說,“你以
如此蠢笨的心境,浪費你在世界上的最後一件事。”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的思潮奔騰。當然,他又說對了。
     “你沒有時間了,我的朋友,沒時間了。我們都沒有時間了,”他說。
   “我同意,唐望,但是……”
   “不要只是同意我的意見,”他打斷道:“不要這麼輕易同意我的意見,你必須付
諸行動——接受挑戰——改變。”
   “就像這樣嗎?”
   “對。我所說的改變不會逐漸發生,這種改變是突然而來的,而你還沒有準備好去
面對那突如其來的徹底改變。”
     我相信他的話有矛盾。我解釋說,如果我準備自己去改變,那麼我當然是在逐
漸改變。
     “你一點都沒有改變,”他說,“因此你才會相信你在逐漸改變。但是,也許
有一天你會驚訝自己的突然改變,沒有一點預兆。我知道事情會如此,因此我不會放棄說
服你的希望。”
     我無法再辯下去。我不確定我真正要說什麼。停頓一會兒後,唐望繼續解釋他的
觀點。
     “也許我應該換一種說法,”他說,我是建議你去注意,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
生命會一直延續下去,我剛才說改變是突然發生的,無法預料,死亡也是一樣,你想我們
能做什麼呢?”
     我以為他只是自問自答,但是他動動眉毛,催我回答。
     “盡可能活得快樂,”我說。
     “不錯!但是你知道有誰活得快樂嗎?”
     我起初的衝動是說我知道,我可以舉出許多熟人為例,但是後來我想一想,我
知道這番為自己辯駁的努力必然是白費的。
     “不,”我說,“我實在不知道。”
     “我知道,”唐望說,“有些人對自己行動的本質非常注意。他們的快樂是在
行動時都充分覺察到他們沒有時間;因此,他們的行動帶有奇特的力量,他們的行動有一
種……”
     唐望似乎突然詞窮,他搔搔前額,笑了,然後,他站起來,仿佛已經結束談話。
我懇求他把剛才的話講完。他坐下來,噘起嘴唇。
     “行動具有力量,”他說:“尤其是當行動的人知道,那些行動是他的最後一
戰。行動時若能充分覺察,不論正在做的是什麼事,都可能是一個人在世上的最後一戰,
自然會有奇妙的快樂充盈其中。我建議你重新檢討你的生活,以期達到這種境界。”
     我不同意他的話。對我而言,快樂就是假設我的行為具有延續性,我可以隨我
的意思,繼續去做我正在做的事,尤其是當我做得正高興時。我告訴他,我的否定不是毫
無理由,而是基於一種信念,相信這世界和我自己都具有可以預定的延續性。
     唐望似乎很有興趣地看我努力說明。他笑著,搖著頭,抓抓頭髮,最後當我說
到“可以預定的延續性”時,他摘下帽子,丟到地上踩踏。
     結果我被他的小丑般的舉動弄得大笑。
“你沒有時間,我的朋友,”他說,“那是人類的不幸。我們沒有一個有充裕的時間。
在這可怕、神秘的世界裏,你的延續性是毫無意義的。”
     “你的延續性只會使你膽怯,”他說:“你的行為不可能具有性格,具有力量,
不可能像那些知道自己正在打世上最後一戰的人,行動中具有撼人的魄力。換句話說,你
的延續性沒有使你更快樂,也沒有帶給你力量。”
     我承認我害怕想到自己會死,也指責他常常談論死亡。關心死亡,使我更是憂慮

   “但是我們都必將死亡,”他說。
     他指著遠處的山脈。
     “有一樣東西在那裏等我,而我會去找它,這都是必然的。但也許你不一樣,
死亡根本沒有在等你。”
     他笑我那副絕望的模樣。
     “我不要去想它,唐望。”
     “為什麼不要?”
     “這是毫無意義的,如果它在那裏等我,我為什麼還要為它擔心呢?”
     “我沒有說你應該為它擔心。”
     “那麼我應該怎麼做呢?”
     “利用它。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你和死亡的聯繫上,沒有反悔、悲傷或憂慮。集
中心思去想,你已經沒有時間了,然後讓你的行動自然發生,讓你的一舉一動都成為你在
世上的最後一戰。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你的行動才有正當的力量。否則,你窮盡一生所為,
也不過是個膽怯的人而已。”
     “成為膽怯的人有那麼糟糕嗎?”
    “不會。如果你的生命延續不斷,就不是問題。但是如果你就將死去,你就沒有多
餘的時間膽怯,因為膽怯使你執著於某種只存在於你思想中的事物。當一切都很平靜時,
它會撫慰你,但是接著這個可怕、神秘的世界會對你大張其口,就像它對每個人一樣,這
時你會明白,你那穩固的生活已不再穩固了。膽怯使我們無法正視並善用我們做人的命運。

     “活著卻要不停地去想死亡,這是很不自然的,唐望。”
     “我們的死亡在等侯,我們現在的行為,很可能會成為我們在世上的最後一戰,
”他嚴肅地回答,“我稱之為戰爭,因為那是一場奮鬥。許多人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做,沒
有奮鬥,也不加思考。相反,一個獵人檢討他的每一個行動,因為他深切瞭解他的死亡,
他明智地實行,仿佛他的每一個行動都是他最後的一戰。只有傻瓜才注意不到獵人比一般
人優越的地方。獵人對他的最後一戰呈上應有的尊重,他在世上最後的行為當然應該是他
最好的表現,這樣做能帶來愉快,消除恐懼。”
     “你說得對”我同意道,“只是很難以接受。”
     “要說服你自己,就要花多年的時間,然後確實地實踐又要花上多年時間。我
只希望你的時間還夠。”
     “你這樣說,我覺得很害怕,”我說。
     唐望表情嚴肅地端詳我。
     “我告訴過你,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他說,“引導人的那股力量是可
怕,無可預知的,但是它十分壯麗,值得去見識。”
     他停止說話,又看著我。他似乎要對我透露什麼,但他克制住自己,只是笑笑。
     “有東西在引導我們嗎?”我問。
     “當然。力量在引導我們。”
     “你能加以描述嗎?”
     “不太能,我只能說它是威力、精靈、氣流、風,或這一類的東西。”
     我想再問深一點,但還沒來得及開口之前,他站了起來。我目瞪口呆地看著,
因為他只是身體一彈就站了起來。
     我還在想,要這樣快速地行動,必然需要很不尋常的技巧。這時他平靜地命令
我去追蹤一隻兔子,抓住它,把它殺了,剝掉皮,在黃昏來臨之前把肉烤好。
     他抬頭看看天空,說我大概有足夠的時間。
     我自動地開始行動,按照我做過多次的步驟。唐望跟著我,觀察我的動作。我很
鎮定,小心地行動,毫無困難地抓到一隻雄兔。
     “現在殺了它。”唐望冷冷地說。
     我把手伸入陷阱中抓兔子。我抓住它的耳朵,正要拖出來時,一陣突然的恐懼
侵襲了我。自從唐望教我打獵以來,我第一次發覺到他從來沒有教我怎麼殺獵物。在我們那
麼多次的沙漠漫步中,他自己也只殺過一隻兔子、兩隻鵪鶉和一條響尾蛇。
   我丟下兔子,看著唐望。
   “我不能殺死它。”我說。
   “為什麼不能?”
   “我從來沒做過。”
   “但是你殺死過好幾百隻鳥和其他動物。”
   “那是用槍,而不是赤手空拳的。”
   “那有什麼不同?這兔子的時辰已到。”
   唐望的語調讓我震驚;那是如此權威,如此博學的口吻,使我一點也不會懷疑,他
確實知道兔子的時辰已到。
     “殺了它!”他命令我,目光兇猛。
     “我不能。”
     他吼著說,兔子一定得死掉。他說他在這美麗的沙漠中漫遊的時間已經終了,
我沒有必要拖延,因為是那引導兔子的力量或精靈,在黃昏時刻把這一隻帶到我的陷阱裏
來。
     一連串令人困擾的思想與情緒籠罩了我,好像這些感覺原本就等待發生。我為
兔子跌入我陷阱的悲劇而感到痛苦。在一刹那間,我的腦海中閃過生命中幾個重要的片斷,
有許多次,我自己就像這只兔子一樣。
     我看著它,它也看著我。兔子退回到籠子的邊緣,幾乎縮成一團,非常安靜,
一動也不動。我們交換了深沉的一瞥,從它那一瞥中,我仿佛看到沉默的絕望,也看到了
我自己。
     “下你的地獄去!”我大聲說,“我不要殺什麼東西,讓兔子走!”
     激烈的情緒使我發抖,我的手臂顫抖地試圖抓住兔子耳朵,它動得很快,我抓
不住。我再試一次,還是不成功,我變得絕望起來,一陣噁心湧上,我連忙試著把籠子給
踏破,好讓兔子自由,籠子卻意外的堅固,沒有像我預期的那樣破裂。我的絕望升高變成
無法忍受的痛苦。我使出全力,用右腳去踏籠子邊緣,木條哢啦斷掉,我把兔子拉出來,
感到如釋重負,但這陣輕鬆在下一秒鐘立即破滅。兔子軟綿綿地垂在我手中,它已經死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忙著去研究它是怎麼死的。我看了唐望一眼,他正在凝視
著我,一陣恐懼使我不寒而慄。
     我坐在一堆石頭旁,頭痛欲裂。唐望把手放在我的頭上,在我耳邊小聲說,我
必須剝兔子的皮,並在黃昏消逝之前烤好肉。
     我覺得想吐。他又耐心地對我說話,好像把我當成小孩子。他說,引導人和動物
的力量把這只兔子引到我這裏來,也會以同樣方式把我引向我的死亡。他說,正如兔子的
死亡是一項給我的贈予,我的死亡也將是給予其他人或事物的贈予。
     我感到昏眩,這一天所發生的簡單事件已經把我擊垮了。我努力告訴自己,那
只不過是只兔子而已,但是我無法擺脫我在它身上所看到的自己的影子。
     唐望說我需要吃一些它的肉,才算是印證了我的發現,就算是一小塊也行。
   “我不能這麼做。”我很無力地抗議。
   “我們都是那些力量手中的廢物,”他嚴厲地說,“所以放下你的自我重要感,好
好享用這項禮物。”
   我拾起兔子,它還是溫溫的。
唐望靠過來,輕輕在我耳邊說:“你的陷阱是它在世上的最後一戰。我告訴過你,它
已經沒有時間在這奇妙的沙漠裏漫遊了。”

10.把自己開放紿力量
     1961年8月17日  星期四  

     我一下車,就向唐望抱怨說,我很不舒服。
     “坐下來,坐下來,”他溫和地說,幾乎是牽著我的手帶我到門廊下,他笑著
拍拍我的背。
     兩個禮拜前,在8月4日那一天,唐望如他所說的,改變了他的策略,准許我服
用一些皮約特果實。藥性產生的幻覺經驗達到高潮時,我正和一隻狗在玩耍,那只狗住在
舉行皮約特儀式的屋子裏。唐望把我與狗之間的相互關係解釋成一件非常特殊的事件。他說
在力量來臨時,就像我當時的狀況,正常現實的世界便不再存在,沒有一件事可以被視為
理所當然。那只狗其實不是狗,而是皮約特之中的力量或精靈——麥斯卡力陀——的化身。
     那一次經驗所帶給我的副作用,是一種疲倦憂鬱的感覺,加上偶而會做一些過
分逼真的惡夢。
     “你的寫字用具呢?”唐望在我坐下來後問。
     我把筆記本留在車上。唐望走回車子,小心地拿出我的公事包,帶回我身邊。
     他問我走路時是否常提著公事包。我說是的。
     “真是瘋狂,”他說,“我告訴過你,走路時手中絕對不要拿任何東西。去弄
個背包來。”
     我笑了起來。把筆記本放在背包中攜帶,這有點荒謬,我告訴他,我平常都穿
西服,而在穿西服時再背個背包,看起來實在很可笑。
     “背包外面再穿上外套,”他說,“寧可讓別人以為你是個駝子,也遠比提東
西走路而傷害身體要好。”
    他催我拿出筆記本來寫。他似乎努力想使我感覺自在些。
     我又抱怨著身體上的不適及一種奇怪的憂鬱感。
     唐望笑著說:“你終於開始學習了。”
     然後我們談了很久。他說麥斯卡力陀讓我和他玩耍,藉此指示我已成為“被選
中的人”,雖然我不是個印第安人;他對這個徵兆感到困惑,但他還是願意傳授給我一些
秘密的知識。他說他自己也有過一位“恩人”,教他如何成為一個“智者”。
     我感覺到不幸的事即將發生。他說我是“被選中的人”,加上他的一切古怪行
徑,還有皮約特對我的不良影響,這些都造成一種無法忍受的憂慮與猶疑。但是唐望不理
會我的感覺,建議我只應該去思索麥斯卡力陀陪我玩耍的奇妙。
     “其他的都不用去想,”他說,“其餘的事物會自己發生。”
     他站起來輕輕拍我的頭,溫和地說,“我就要教你怎麼成為一個戰士,就像我
教你如何打獵一樣。不過,我必須警告你,學習如何打獵並沒有使你成為獵人,同樣的,
學習成為一個戰士也不能讓你成為戰士。”
     我感到一陣沮喪,身體的不適也接近痛苦的程度。我開始抱怨那些逼真的惡夢。
他似乎考慮了一下,又坐下來。
     “那些夢非常怪異,”我說。
     “你一直都會做怪異的夢,”他反駁道。
     “我要告訴你,這些夢要比我做過的任何夢都怪。”
     “別瞎擔心。它們只是夢,就像任何平常人的夢一樣,沒有力量。所以,去擔心
它或談論它,又有什麼用呢?”
     “那些夢困擾我,唐望。我能做什麼去停止那些夢嗎?”
     “什麼都不能,就讓它們過去吧,”他說,“現在是讓你把自己開放給力量的
時候,你就從做夢開始好了。”
     當他說到“做夢”時,他使用非常奇特的語調。我正想以適當的方式問他,他
又開始說下去。
     “我從來沒有對你談過做夢。因為到現在為止,我只專心教你如何成為一個獵
人,”他說,“獵人並不關心如何控制力量,因此他的夢只是平常的夢,也許會很強烈,
但絕不是做夢。”
     “相對的,戰士會追求力量,而通往力量的一個途徑,就是做夢。你可以說,
獵人和戰士之間的不同在於,戰士走在通往力量的路上,而獵人對此幾乎一無所知。”
     “至於誰能成為戰士,誰只能做獵人,不是由我們來決定,而是由引導人類的
力量來決定,因此你與麥斯卡力陀的玩耍是如此重要的徵兆。那些力量把你引到我這裏,
它們帶你到那個候車站,記得嗎?有個小丑帶你來見我,那是個完美的徵兆,一個小丑挑出
了你,所以我就教你如何打獵。然後又出現另一個完美的徵兆,麥斯卡力陀親自陪你玩。你
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那怪異的邏輯實在是無與倫比。他的話使我仿佛看見自己屈服於某種可怕、未
知的事物,這種事物是我一點也不想要的,即使在我最瘋狂的想像中,也無法想像它的存
在。
     “你認為我應該怎麼辦呢?”他回答,“你稱它們夢,因為你沒有力量,而戰士
是追求力量的人,不稱它們為夢,而稱它們為真實。”
     “你是說他把他的夢當成真實?”
     “他不會把一件事當成另一件事。你稱為夢的,對戰士而言是真實。你要知道,
戰士不是傻瓜。戰士是捕捉力量的完美獵人;他沒有喝醉,也不是瘋狂,他沒有時間,及
沒有心情去嚇人,或欺騙自己,或採取錯誤的行動。那樣下的賭注太大了,要付出他條理
分明的生活為代價,那是他花了很長時間才鞏固完善的。他不會犯下愚蠢的錯誤,把一件
事當成另一件事,而使一切努力付諸流水。
     “做夢對戰士而言是真實的,因為他在夢裏可以有意志地行動,他能夠選擇和
拒絕。他可以從一大堆項目中,選擇引向力量的事物,然後學習加以控制使用,而在平常
的夢裏,他就無法如此意志堅定地行動。”
     “那麼唐望,你的意思是——做夢是真實的嗎?”
     “當然是真實的。”
     “像我們現在說話一樣的真實?”
     “如果我想要比較,我可以說做夢也許要更為真實。在做夢中,你有力量;你
可以改變事物;你可以發現無數隱藏的事實;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一切。”
     唐望的觀念在某種程度上是非常吸引我的。我很能理解他為什麼喜歡這個想法,
人在夢中可以隨心所欲,但我無法把他的話當真,因為喜歡和相信之間還有一條鴻溝。
     我們相互瞧著,他的話實在是瘋狂,但就我所知,他是我所見過的頭腦最清楚
的人之一。
     我告訴他,我無法相信他把他的夢當成真實。他輕輕笑著,仿佛他知道我的立
場站不住腳,然後他站了起來,什麼都沒說,走進屋內。
     我恍惚地坐著,過了許久,他喊我到屋子後面。他做了一些
玉米粥,給了我一碗。
     我問他,我想知道,他是否對清醒的狀態也有特殊的稱呼。但是他沒有聽懂,
要不然就是不願回答。
     “我們現在正在做的事,你稱為什麼?”我問,意思是指我們現在所做的才是真
實,而不是夢。
     “我稱它為吃東西,”他說,忍住不笑。
     “我稱它為真實,”我說,“因為我們吃東西是確實發生的事。”
    “做夢也是確實發生的事,”他回答說,嘻嘻笑著。“打獵、走路、大笑也都是。”
     我沒有堅持爭辯下去。但是即使我超越自己限度,我也無法接受他的觀念,他
似乎為我的放棄而感到高興。
     我們吃完後,他隨意地說我們要去散散步,但是不像以往那樣在沙漠中漫遊。
     “這次不同了,”他說,“現在起,我們要去力量的居處,你要開始學習如何
把自己開放給力量。”
     我再次表示我的不安。我說我還不夠資格做這種嘗試。
     “算了吧,你放縱你自己於愚蠢的恐懼中,”他低聲說,拍拍我的背,和善地
笑笑。
    “我一直在迎合你的獵人精神,你喜歡和我在這美麗的沙漠裏漫遊,你想要不幹
已經太遲了。”
     他向沙漠的灌木林走去,把頭一擺,示意我跟上。我原本可以掉頭走回車上離
開這裏,但我喜歡和他在這美麗的沙漠中散步。我喜歡那種感覺,只有在他身邊才能體驗
到的,這的確是個可怕,神秘而又美麗的世界。誠如他所言,我已經上鉤了。
     唐望帶我走向東邊的山區。那是一段長路。天氣很熱;但是本來令我難以忍受的
熱,今天卻幾乎注意不到。
     我們走了很遠,進入一個峽谷。唐望停下來,坐在大岩石的陰影下。我從背包裏
拿出餅乾,但是他要我別動食物。
     他說我應該坐在一個顯著的位置上。他指著10至15尺之外的一個獨立的大圓石,
幫我爬到頂上。我以為他也要上來,但是他只是爬到一半好遞給我幾片肉幹。他以極嚴肅的
表情告訴我,那是力量的肉幹,要慢慢地嚼,而且不能混合其他食物。然後他回到剛才的
陰影處,背靠著岩石坐下。他似乎全身放鬆,快要睡著似的。他保持這樣的姿勢直到我吃完
肉幹。然後他坐直身體,把頭側向右方,似乎在專心傾聽什麼。他瞄了我幾眼,突然站起來,
開始用眼睛觀察四周,像獵人一樣。我不自主地僵在那裏,只有用眼睛來跟隨他的舉動。他
很小心地走到一些石頭後面,仿佛他在等待獵物的出現。這時候我發現我們是在一個海灣
似的幹峽谷中,四周都是大塊的砂岩。
     唐望突然從石頭後出現,對我微笑,他伸伸懶腰,打個呵欠,向我坐的大石頭
走來。我也放鬆了緊張的姿勢,坐下來。
     “發生了什麼事?”我悄悄問。
     他吼叫著回答我,說這裏投什麼好擔心的。
     我的胃部一陣緊縮。他的回答顯然不對勁,我不懂他為什麼要大吼,除非有特
殊的理由。  我準備從石頭上滑下來,但他大叫說我還要再坐久一點。
   “你在幹什麼?”我說。
   他坐下來,把自己藏在我站著的大圓石底部的兩塊石頭之間,然後他大聲說,他剛
才只是在察看四周,因為他好像聽到了什麼。
   我問他是否聽到大型野獸的聲音。他把手放在耳邊,大叫說他聽不見我的話,我應
該再大聲一些。我覺得不自在,但是他大聲催我去做,我就大叫說,我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吼叫說,這四周確實沒什麼事。他又吼著問我從大石頭上是否看到任何不尋常的東西,
我說沒有。然後他要我向他描述南方的地形。
   我們這樣來回吼了一陣子之後,他示意我下來。我下來後,他在我耳邊低聲說,必
須要用這樣的吼叫才能使我們的存在明顯,因為我要把自己開放給在那水洞中的力量。
   我瞧瞧四周,看不到什麼水洞。他說我們就站在水洞的上面。
     “這裏有水,”他輕聲說:“也有力量。這裏有精靈,我們必須把它引誘出來,
也許它會來找你。”
     我想要多知道些他所謂的精靈,但他堅持要保持完全靜默。他指示我完全不動,
不要發出聲音,或做出任何動作暴露我們的存在。
     要這樣保持完全不動的姿勢數小時之久,對唐望而言顯然是很容易的;但對我
而言,則是純粹的折磨。我的雙腿麻木,背部疼痛,脖子和肩膀也十分緊張,整個身體變
得僵硬冰冷。最後當唐望站起來時,我已經是非常難受痛苦。他兩腳一蹬就站了起來,伸手
把我也扶了起來。
     當我試著伸直雙腿時,才發覺到唐望在數小時不動之後,還能如此輕鬆地跳起
來。我則花了好久時間,肌肉才恢復彈性,可以走路。
     唐望轉身走回家。他走得極為緩慢,並訂出約3步遠的距離,要我保持這個距離
跟隨他。他沿著正常的路徑曲折地進行,四、五次以不同方向交叉著原路,最後抵達他的房
子時已經是傍晚了。
     我想要問他今天發生的事,他說沒有必要去談,要我暫時克制發問,除非當我
們到了力量之處才准再問。
我們坐在他的門廊下好幾個小時。我整理我的筆記,他不時遞給我一些肉幹;後來天黑得
無法寫字,我想去思索這個新局勢,但是我的身體裏某部分拒絕合作。我睡著了。

1961年8月19日  星期六

   昨天早上唐望和我開車到鎮上,在一家餐館裏吃早點。他勸我不要大幅度地改變我
的飲食習慣。
   “你的身體還不習慣力量的肉幹,”他說,“如果你不再吃些屬於你的食物,人會
生病的。”
   他自己吃得很痛快。當我開他的玩笑時,他只是說:“我的身體什麼都喜歡吃。”
     中午時分,我們回到那個有水洞的峽谷。我們繼續“吼叫著對談”,然後強迫
安靜幾個小時,以引起精靈的注意。
   我們離開時,唐望沒有往家的方向走,卻朝往山區的方向。我們先到達一處緩坡,
然後爬上較高的山頂。唐望在那裏選了一個空曠沒有陰影的地方休息。他告訴我,我們要等
到天黑,我才可以用最自然的方式在這裏活動,包括提出所有我想問的問題。
   “我知道精靈就躲藏在附近,”他很低聲地說。
   “哪里?”
   “附近的樹叢裏。”
   “哪一種精靈?”
   他表情滑稽地看著我,反問道:“你說有幾種呢?”
   我們都笑了。我是因為太緊張才發問。
   “它會在暮色中出來,”他說,“我們只須等待。”
   我沒有說話,我的問題都問完了。
   “現在是我們必須繼續談話的時候了,”他說,“人類的聲音會吸引精靈。有一個
就藏在附近,我們要把自己開放給它,所以繼續說話。”
   我感到一陣茫然癡呆,想不出要說什麼。他笑著拍我的背。  “你真是麻煩.”他說,
“要你說話時,你的舌頭就不見了。快點,叩叩你的牙齒。”
   他把嘴巴快速地一張一閉,誇張地表現叩牙的模樣。
   “從現在起,有一些事我們只能在力量之處談論,”他說:“我把你帶到這裏,因
為這是你頭一次的嘗試。這是個力量之處,我們在這裏只能談力量。”
   “我真的不知道力量是什麼,”我說。
   “力量是一個戰士處理的物件,”他說:“在開始時是牽強得難以相信的一件事,
甚至連想都難以想像。這就是你現在的狀況。然後力量變成一件重大的事,人可能無法擁有
它,也可能甚至無法覺察到它的存在,但他一定知道有東西在那裏,是從前不曾注意到的。
接著力量就以無可控制的形態來到人身上。我無法說出它是怎麼來的,也無法確切描述它。
它什麼都不是,但又在你眼前創造奇跡。最後力量變成人體內的東西,它控制人的行動,
卻又服從人的指揮。”
     一陣短暫的停頓,唐望問我是否理解。我覺得要說我懂實在是很荒謬。他似乎注
意到我的狼狽,笑了起來。
     “我要在這裏教你接近力量第一步,”他像是在念稿般地說:“我將要教你如
何準備做夢。”
     他望著我,再次問我是否瞭解他的意思。我不瞭解,幾乎跟不上他。他解釋說準
備做夢是表示能對夢的一般情況有簡要與實際的控制,就像控制一個人在沙漠中的各種選
擇,例如爬上一座山,或留在峽谷的陰影中。  
     “你必須從做些非常簡單的事開始,”他說:“今晚在你的夢中,你要看著你
的雙手。”
     我大聲笑出來。他的語氣是那麼實際,好像他在叫我去做一件平常的事。
     “你為什麼笑?”他驚訝地問。
     “我怎麼可能在夢裏看我的手呢?”    
     “很簡單,兩眼集中注意在手上,像這樣。”  
     他向前低下頭,張著嘴注視雙手。他的樣子實在滑稽,我不得不笑。
     “說正經的,你怎麼能期望我這麼做?”我問。  
     “就像我告訴你的,”他強硬地說,“當然你也可以隨你該死的高興,看你的
腳趾,你的肚子,或你的傢伙。我說看你的手,因為對我而言,那是最容易找到的東西。不
要以為我在開玩笑。做夢就像看見,或死亡,或這可怕又神秘的世界上任何事物一樣嚴肅。
     “把它想成具有娛樂性,想像所有那些你可以做到的不可思議的事情。一個獵
取力量的人,在夢中幾乎無所限制。”  
     我要求他給我一些指引。  
     “沒有什麼指引,”他說,“只要看著你的手。”
     “你一定還能多告訴我一些,”我堅持說。  
     他搖搖頭,眯起眼睛,瞄了我幾眼:“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他說,“你所
謂的指引,將只是我自己的學習過程。而我們倆不相同,甚至連一點相似之處也沒有。”
    “也許你說的任何事都能幫助我。”
     “你只要去看你的手,這樣更簡單。”
     他似乎在整理他的思緒,頭點個不停。
     “每次你在夢中注視事物時,它就會改變形態。”他沉默許久後說,“學習準
備做夢的技巧顯然不只是去注視事物,而是能保持住它的形象。當你能成功地把每一件事
物都維持在焦點中,做夢就成為真實。於是在你睡覺時與清醒時的作為便沒有差別了。你懂
得我的意思嗎?”
     我承認雖然我懂他的話,但還是無法接受他的觀念。我指出在文明社會中,有
許多人有錯覺,無法分辨事情是發生在真實世界,或在他的幻想中。我說這種人無疑地是
神經有問題;而每次他建議我像瘋子般的行動時,都會使我不安。
     在我冗長的解釋之後,唐望雙手放在頰邊,長歎一口氣,做出滑稽的絕望表情。

     “別管你的文明社會,”他說,“隨它去吧!沒有人要求你像瘋子般行動。我告
訴過你,戰士必須是完美的,才能應付他所捕捉的力量;你怎麼能想像一個戰士居然不會
明辨事物?”
     “反過來說,你,我的朋友,知道真實世界是什麼,但是若要你去憑靠著你那
分辨真實與虛幻的能力,你會立刻陣亡。”
     我顯然還沒有把我的心裏想說的話都表達出來。每一次我反駁,我只是在為自
己站不住腳的立場感到挫折,吐幾口怨言罷了。
     “我不是要把你弄成神經失常的瘋子,”唐望繼續說,“你要瘋可以自己做到,
不用我幫忙。但是那引導我們的力量把你帶給我,我也在努力教你改變你那愚蠢的生活方
式,去過堅強清醒的獵人生活。然後那力量又引導了你,讓我知道你應該學習完美無瑕的
戰士生活。顯然你做不到,但是誰知道呢?我們都像這深不可測的世界一樣神秘可怕,誰知
道你究竟能不能呢?”
     唐望的話中隱藏著一絲悲哀。我想向他道歉,但是,他又說話了。
     “你不一定要看你的手,”他說,“如我說的,任選一樣東西,但要事先選好,
然後在夢中找到它。我指定你的手,因為它永遠長在你身上。”
     “當那東西開始變形時,你就要移開視線,另外再挑選一樣東西注視,等另外
那樣東西又變形時,你再回去看你的手。這個技巧要花好長時間才能做得完美。”
     我非常專心地記錄,因此沒注意到天已經黑了,太陽已經消失在地平線下,天
空佈滿雲朵,暮色正濃。唐望站起來,偷偷向南方瞥了幾眼。
     “走吧,”他說,“我們要向南走,直到水洞的精靈現身。”
     我們走了約半小時,地形有了明顯的變化。我們來到一處荒涼的地方,那裏有
個圓形的山丘,上面的樹葉已經被燒盡,看起來像個禿頭。我們朝山丘走去。我以為唐望要
走上山坡,但是他停下來,保持專注的神態。他的身體好像一條繃緊的弦,微微震動了一
會兒,然後他放鬆下來,鬆弛地站著。我想不通他在肌肉如此鬆弛時,身體是如何保持直
立的。
   那時一陣強風把我嚇了一跳。唐望的身體順著風勢轉向西方,他沒有用一點肌肉的
力量,至少沒有像我這樣的使用肌肉轉身。唐望的身體似乎是由外力所拉動,仿佛有人使
他轉身面對新方向。
   我仍然注視著他,他用眼角瞄我。他臉上的表情堅定而果斷,他整個人都很專注,
而我著迷地看著他。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曾像他這樣專心。
   突然間他的身體顫抖著,好像被潑了一盆冷水似的。他又震動了一下,然後開始走
路,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我跟著他。我們沿著禿頂山向東邊走,直走到山坡中間,他停下來,面對著西方。
   從我們站地方看,那山丘頂就不像從遠處看那樣圓而平,靠近山頂有一個凹處,或
是一個洞。我專注地看著它,因為唐望也正在這麼做。又是一陣強風吹來,使我背脊生起一
股寒意。唐望轉向南方,開始掃視整個區域。
   “那裏!”他低聲說,指著地上的一個物體。
   我張大眼睛去看。約在20尺外的地上有樣東西。它是淺褐色的。我注視著它,它在顫
動。我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它上面,那東西幾乎呈圓形,似乎是蜷縮在一起;事實上,它
看起來像只蜷縮的狗。
   “那是什麼?”我小聲問唐望。
   “我不知道,”他也小聲回答,瞄著那東西。“你覺得它看起
來像什麼?”
     我說它看起來像只狗。
     “太大了,不像狗,”他很肯定地說。
     我朝它走近兩三步,但是唐望溫和地阻止我。我再次注視它,確實是某種動物,
不是在睡覺就是已經死了。我幾乎可以看到它的頭,它的耳朵突出,像狼的耳朵。這時我已
經確定它是一隻縮成一團的動物。我想它可能是只棕色的小牛。我低聲告訴唐望這些話。他
回答說它又太小了,不是小牛,而且它的耳朵是尖的。
     那動物又抖動了一下,我才注意到它是活的,我甚至可以看到它在呼吸,但是
呼吸並不規律,像是不正常的顫抖。那時候我突然有所領悟。
     “那是一隻快死的動物,”我小聲對唐望說。
     “你說得對,”他也小聲回一句,“但是什麼動物呢?”
     我分辨不出它的特徵。唐望小心地向前走了幾步,我跟著他。那時四周已黑了,
我們必須再前進兩步,才能看清楚它。
     “小心,”唐望在我耳邊低聲說,“如果那是只快死的動物,它會用最後的力
量向我們撲來。”
     不論它是什麼動物,它似乎瀕臨死亡邊緣;它的呼吸不規則,身體痙攣地顫抖,
但是一直沒有改變蜷曲的姿勢。忽然在一刹那間,一陣巨大的痙攣把它震得離地而起。我聽
到一聲尖叫,那動物伸直兩腿,它的前撲十分恐怖,令人感到噁心,伸直兩腿後,它仰面
倒在地上。
     我聽到一陣可怕的咆哮聲及唐望的叫喊:“快逃命!”
     我正是這麼做了,以難以相信的敏捷速度沖向山頂。我跑到一半時,回頭看見
唐望還是站在原地。他示意我下來,於是我跑下山。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上氣不接下氣。
     “我想那動物死了,”他說。
     我們小心地朝那動物接近。它躺在地上。當我走得更近時,我幾乎嚇得驚叫。我
知道它還沒有完全死亡,它的身體仍然在顫抖,它的腳舉在空中亂動。這只動物確實已在
喘它最後幾口氣。
     我走在唐望前面。動物又抖動了一下,我可以看到它的頭。我驚恐地轉身看唐望。
從它的身體看來,顯然是只哺乳動物,但是它又有啄,像只鳥。
     我瞪著它,嚇得半死。我心裏拒絕相信有這樣的東西。我嚇呆了,一個字也說不
出來。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在我眼前的東西是無法想像的。我想要唐望來解釋
這只難以置信的動物,但我卻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他凝視著我,我瞥著他,又瞥著那
動物,然後我內在有某種東西重新整理了這個世界,我立刻知道那只動物是什麼了。我走
過去把它拾起來,那是一大堆灌木樹枝,被火燒過,也許是風把一些被燒過的殘枝餘燼吹
成一團,看起來就像一隻蜷縮的動物。燒過的枯枝和旁邊的綠色植物一比,就顯出淺淡的
棕色。
     我笑自己的愚蠢,興奮地向唐望解釋說,因為風吹動了枯枝,使它看起來像只
活的動物。我以為他會很高興我解開了這個神秘現象,但是他轉身朝山頂走去。我跟在他身
後,他爬進了那像洞穴的低窪處。那不是一個洞,只是沙岩上的一個凹處。
     唐望拿了幾根小樹枝來清除在凹洞底部的積土。
    “我們要把小蚊子給趕走,”他說。
     他示意我坐下,要我坐得舒服點兒,因為我們要在這裏過夜。
     我又開始談起剛才的枯枝,但是他噓我安靜。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他說,“你已經浪費了一個美好的力量,一
個把生命吹進枯枝的力量。”
     他說真正的勝利將是,放開自己去追蹤那力量,直到世界盡頭。他似乎並不對
我感到生氣,或對我的表現失望。他重複說道,這只是個開始,要掌握力量需要花時間。他
拍拍我的肩膀。開玩笑說,稍早時,我還是一個能明辨事情真假的人。
     我覺得很難為情,開始為自己老是覺得這麼有把握而道歉。
     “沒有關係,”他說:“當力量碰觸到那些枯枝時,它是一隻真實的動物,活
生生的。由於賦予它生命的是力量,因此和做夢一樣,訣竅是去維持住它的形象,使它不變
懂得我的意思吧?”
     我想要問些別的問題,但是他又叫我別作聲,說我應該保持完全的沉默,但整
夜都要清醒,他準備要單獨說一些話。
     他說,那精靈認得他的聲音,因此可能會靜下來,不來打擾我們。他解釋說,
把自己開放給力量的這個觀念有嚴重的言外之意。力量具有強烈的破壞性,極易引我們到
死亡,因此要非常小心地應對。把自己開放給力量,必須要有計劃地運行,無論如何都要
非常小心。
     把自己開放給力量的步驟包括,以大聲說話或製造噪音的活動來顯示你的存在,
然後必須完全安靜地觀察一段時間。能控制喧鬧與安靜是戰士的特徵。他說正確的做法是,
我應該努力去“停頓世界”。他指出在我為了寶貴的生命而沖上山頂時,我的狀態極適合
“停頓世界”。在那種狀態下,所有的恐懼、敬畏、力量,與死亡都融合為一體;他說如此
的狀態很難再去重複。
     我在他耳邊悄悄問道:“你說的‘停頓世界’是什麼意思?”
他使勁地瞪了我一眼,然後才回答說,那是獵取力量的人常使用的技巧,藉著這個技
巧,我們所知的這個世界會為之崩潰。

11.戰土的心境

      我在1961年8月31日星期四的那一天開車到唐望的住處,還沒來得及向他致意,
他的頭就已經伸入車內,笑著對我說:“我們要開車走好長一段路到一個力量之處,現在
已經快中午了。”
     他打開前門,坐在我旁邊,指導我朝南開70裏路,然後我們朝東轉上一條泥土
路,直到抵達山腳。我把車停在路旁的低窪處,那是唐望挑選的,因為窪地很深,可以停
住車子不被看見。我們從那裏直接爬上山丘頂,路經一片平坦空曠的荒地。
     當天快黑時,唐望選了一個地方睡覺,他要求我保持絕對的安靜。
     第二天我們簡單吃過早飯之後,向東繼續我們的行程,植物已由沙漠的灌木叢
變成濃密蒼綠的山林。
     大約下午時,我們爬到一塊巨大的岩石懸崖頂,那懸崖像牆壁般直立,唐望坐
下來,也示意我坐下。
     “這是一個力量之處,”他沉默片刻後說,“這是很久以前掩埋戰士的地方。

     這時候一隻烏鴉飛過我們頭頂,聒叫著。唐望凝望著它的飛行。
     我查看岩石,正奇怪戰士埋在哪里,怎麼埋的,這時唐望拍拍我的肩膀。
     “不是這裏,你這個傻瓜,”他笑著說,“在下面。”
     他指著懸崖底部,東邊的平地;他解釋說那塊地被岩石天然地像柵欄般圍起來。
從我坐的地方,我看見大約一百碼直徑的地區,看起來像個正圓形。上面覆滿了樹叢,把
圓圓的岩石也遮蓋起來,如果不是唐望指給我看,我不會注意到它是如此之圓。
     他說還有許多這種地區散佈在印第安人的古老世界裏,這些地方並不完全是力
量之處,而是像某些地形是精靈的居所一樣,是可以教導人、啟發人的地方,讓人可在此
尋求困境的解答。
     “你只需到這裏來,”他說,“或在這岩石上過夜,就可以重新整理你的感覺。

     “我們要在這裏過夜嗎?”
     “我本來這麼想,但是一隻小烏鴉剛才告訴我不要這麼做。”
     我想多問些烏鴉的事,但是他不耐煩地揮手,要我安靜。
     “看那石頭圍成的圓圈,”他說,“把它牢記在心裏,然後有一天,一隻烏鴉
會帶你到另一個這樣的地方,它的圓圈愈大,力量就愈大。”
     “戰士的骨頭還埋在這裏嗎?”
     唐望做出莫名其妙的滑稽表情,然後大笑起來。
     “這裏不是墓地,”他說,“沒有人埋葬在這裏,我說戰士曾經被埋在這裏的
意思是,他們曾經來這裏,把自己埋了一夜或兩天,隨他們高興。我不是指死人的骨頭被
埋在這裏。我不關心墓地,墓地之中沒有力量,戰士的骨頭中雖然有力量,但絕不在墓地
裏面。智者的骨頭中力量更多,但幾乎是不可能找得到的。”
     “智者是什麼樣的人,唐望?”
     “任何戰士都可以成為智者,如我告訴過你,戰士是捕捉力量的完美獵人,如
果他捕捉成功,他就能成為智者。”
   “你的意思是……”
   他舉手打住我的問題,站起來示意我跟他走。他沿著懸崖東邊的崖面下去。在那幾
乎垂直的崖面上有一條小路,可以直通到那圓形地區。
     我們慢慢走下那條危險的路徑,當我們到達平地時,唐望沒有停下,帶我穿過
樹叢到圓圈的中央,在那裏他用一根帶葉的幹枝,掃出一塊乾淨地方來坐下,那塊地方也
幾乎是個正圓。
     “我本來要把你埋在這裏一整夜,”他說:“但我現在知道,時機尚未成熟,
你還沒有力量。我只能埋你一下子。”
     我聽到要被埋起來,就變得十分緊張,連忙問他打算怎麼埋我,他像個小孩般
傻笑幾聲,然後開始收集起幹樹枝,他不讓我幫忙,只說我應該坐下來等待。
     他把收集來的樹枝丟進乾淨的圓圈之中,然後他叫我躺下來,頭朝東,把我的
夾克墊在我頭下,開始在我身體周圍架起籠子來,他把長約兩尺半的樹枝插在泥土裏做支
架,樹枝末端的分杈用來撐起更長的樹枝,成為籠子的框架,看起來像個透明的棺材。然
後他用細枝及樹葉蓋在框架上,把籠子封起來。我從肩膀之下都被封在籠子裏。頭在外面,
枕著夾克。
     之後,他用一根堅硬的木頭來挖土。他把周圍的土弄松,用來蓋在籠子上。
     籠子支架十分堅固,樹葉也鋪得很密,沒有一點泥土掉進籠子裏,我可以自由
活動雙腿,也可以滑進滑出。
     唐望說通常戰士會自己架籠子,然後滑進去,從裏面封住。
     “野獸來的話怎麼辦?”我問:“它們會不會抓掉上面的泥土,溜進去傷害裏面
的人?”
     “不會,戰士沒有這樣的顧慮,你會擔心這個,因為你沒有力量,相反地,戰
士有堅定不移的目標做為引導,能夠抵禦任何事物,老鼠、蛇或虎豹不會打擾他。”
     “他們為什麼要埋自己呢,唐望?”
     “為了啟發,也為了力量。”
     那時我的感覺極為愉快平靜與滿足,世界在那一刻似乎也很平靜。這裏的寂靜
雖然獨特,但也使人不安。我不習慣這樣的寂靜,想說說話,但他噓住了我。一會兒後這地
方的寧靜影響了我的心情,我開始想到我的生命,我的個人歷史,於是體驗到那種熟悉的
悲哀與悔恨。我告訴他,我沒有資格在那裏,他的世界強壯而美好,我只有軟弱,我的精
神已經被我的生命狀況所扭曲變形。
     他笑了,威脅說如果我再這樣說下去,他就要用泥土蓋住我的頭。他說我是一
個人,和其他人一樣,我也要接受人的命運一一歡樂、痛苦、悲哀與掙扎——而一旦作為戰
士,那麼人本身行為的特性就不再重要了。
     他把聲音降到近乎耳語,說如果我確實感覺精神被扭曲,我就應該整修它,使
它潔淨美好,因為在我們一生中,沒有比這項工作更值得去做的了。不整修好精神就是尋
求死亡,也就是等於是什麼都不去尋求,因為不管發生任何事,死亡終究會征服我們。
     他停頓了許久,然後用十足肯定的語氣說:“追尋戰士的完美精神,是唯一值
得我們凡夫俗子去做的事。”
     他的話有如催化劑,令我感到過去的作為像是個重擔壓著我,阻礙我前進,我
承認我已經沒有希望了,我開始哭泣,談著我的生命,我說我已經流浪了這麼久,對於痛
苦和悲哀早已麻木,除了在某些時候,仍會想到我的孤獨與無助。  
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抓住我腋下,把我拖出籠子。我坐起來後他放開我,也坐下來。一陣
不安的寂靜存在於我們之間。我想他是讓我有時間鎮定自己,我拿出筆記本,緊張地亂塗
一陣。
“你覺得你像一片葉子,在風中的憐憫中飄蕩,是不是?”他終於凝視著我說。
     那正是我的感覺。他似乎與我心有戚戚焉。他說我的心境使他想起一首歌,開始
低聲唱起來,他的歌聲十分優美,歌詞深深打動我:“我是如此遠離天空,我所誕生的地
方。無盡的鄉愁侵襲我的思緒。現在我是如此孤獨悲傷,就像風中的一片樹葉,有時我想低
泣,有時我想大笑,帶著一顆渴望的心。”  
     我們好久沒說話,他終於打破沉默。  
     “從你出生的那一天開始,就有人在對你做某些事,不管是什麼事,”他說。  
     “不錯,”我說。
     “而且那些人也曾做出違反你意願的事。”
     “對。”
     “到現在,你已無依無助,像一片風中的葉片。”
     “不錯,正是如此。”
     我說我的生活狀況時常很惡劣。他仔細傾聽,但我搞不清楚他只是在附合我,
還是真正關心我。然後我注意到他在忍住不笑。
     “不論你多麼喜歡感到自憐,這都得改變,”他語氣柔和地說,“因為那和戰
士的生活不一致。”
     他笑了,又唱起那支歌,但是故意把幾個音唱走了調,結果變成可笑的哀傷。
他指出我之所以喜歡那支歌,因為在我這一生中,我除了對每一件事找錯哀傷之外,什麼
也沒有做。我無法和他爭論。他是對的,但我相信我有足夠理由感覺自己像片在風中的葉子。

     “世上最艱難的事,莫過於擁有戰士的心境,”他說,“相信別人總是在為你
做些什麼,然後感覺自己應該悲傷哀歎,是一點用也沒有的。事實上,沒有人在對任何人
做任何事,對一個戰士就更不用說了。”
     “你現在和我在這裏,因為你要在這裏。現在你應該能夠完全負起責任,因此
你不該存有處在風的憐憫中的想法。”
     他站起來開始拆籠子。他把泥土放回剛才挖起的地方,又小心地把樹枝都散佈
在樹叢裏,然後他用一些碎葉撒在那塊乾淨的圓圈上,使那地方看起來像是沒被碰過似的。

     我誇讚他的效率,他說不論他如何小心恢復原狀,一個好獵人也能知道我們曾
待在那兒,因為人的痕跡是無法完全抹去的。
     他盤腿而坐,也要我儘量舒服地坐下來,面對著剛才他埋我的地方,坐到我的
悲傷心情完全消失。
     “戰士埋自己是為了尋求力量,而不是自憐的哭泣,”他說。
    我想要解釋,但是他不耐煩的擺頭阻止我。他說他必須把我趕快拉出籠子,因為
我的心境令人無法忍受,他害怕那地方會憎惡我的軟弱而傷害我。  
     “自憐與力量是合不來的,”他說,“戰士的心境要求自我控制,同時也要求
放任自己。”  
     “這怎麼可能?”我問,“他怎麼可能控制自己,同時又放任己?”
     “這是很困難的技巧,”他說。
     他似乎在考慮要不要繼續說下去。有兩次他話到嘴邊,但又克制了自己,只是
微笑。
     “你還沒有克服你的悲傷,”他說,“你仍然覺得軟弱,現在不適合談戰士的
心境。”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的沉默,然後他突然問我是否已學會他教我的“做夢”技巧。
我一直努力練習,費了好大的苦心,對我的夢已有相當程度的控制,唐望說得很對,一個
人能把苦練解釋為娛樂。我這一生中頭一次渴望進入夢鄉。
     我詳細報告了我的進展。
     在我學會命令自己注視雙手之後,要在夢中維持住雙手的形象就相當容易。我
的形象雖然不一定是雙手,總是能維持相當長的時間,直到我最後失去控制,陷入平常那
種無可預測的夢境中。我無法有意地控制在夢中什麼時候去命令自己注視雙手,或看其他
事物,它就會自然的發生,到了特定的時候,我會記得我必須看雙手,然後看周圍的景物,
但是也有時候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有沒有這麼做過。
他似乎很滿意,想要知道在我的夢裏通常會找到什麼樣的事物。我想不起什麼特別的,
就詳細描述前一晚所做的惡夢。
“不用這麼繪聲繪色,”他冷冷地說。
     我告訴他,我記下了我所有夢的細節,因為當我開始練習注視雙手之後,我的
夢就變得很強烈,我的記憶力也增加到巨細無遺的地步。他說尋求細節是浪費時間,因為
生動的細節一點也不重要。
     “當你開始做夢時,平常的夢會變得非常清晰逼真,”他說,“那逼真和清晰
是可怕的障礙,而你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糟糕的人。你有最要不得的狂熱,把能記的每一件
事都寫下來。”
     平心而論,我相信我的做法沒什麼不對,詳細記下我夢中的細節,使我能清楚
地知道我在夢中看到了什麼。
     “把它丟掉!”他命令道,“這對你一點幫助也沒有。你所做的只會使你遠離
做夢的目標,也就是控制和力量。”
    他躺下來,拿帽子蓋住眼睛,說話時不看我。
     “我要提醒你一遍,你必須練習所有技巧,”他說,“首先你要把焦點集中在
手上,把手當成出發點,然後把視線轉移到其他事物,用短暫的幾瞥去看。盡你可能多注
視一些東西。記住,如果你只是短短的一瞥,形象是不會改變的。之後再回來看雙手。
     “每次你注視雙手,就使做夢所需的力量更新,所以在開始時不要看太多東西,
四樣東西就夠了。以後,你可以把範圍漸漸擴大,直到包括一切你想注視的事物,但是只
要形象一開始改變,你感到快失去控制時,就要回來看你的雙手。
     “做夢的第二步,是學習去旅行,”他說:“方法就和你練習去注視雙手一樣,
你可用意志使自己移動,到其他地方去,首先你必須選定一個你想去的地方。選一個熟悉
的地方,也許是你的學校,或公園,或朋友家裏,然後,用意志使自己去那裏。
     “這個技巧非常困難,你必須做到兩件事:首先是用意志使自己到某處去,然
後在你熟練了之後,你必須控制旅行的時間。”
     我寫下他的話時,我覺得自己實在是個白癡。我竟然在寫下這些瘋狂的指示,
為了能跟隨他而糟蹋自己,我感到一陣悔恨及困窘沖了上來。
     “你到底在對我做什麼,唐望?”我問,並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他似乎感到驚訝。他看了我一下,笑了起來。
     “這個問題你已經問過好幾遍了。我沒有在對你做什麼,你在把自己開放給力
量,你在捕捉力量,我只是在引導你。”
     他側著頭研究我,一手托起我的下巴,另一手抓住我的後腦,然後前後搖動我
的頭。我脖子的肌肉十分緊張,這麼移動我的頭,減輕了緊張。
     唐望抬頭看了一會兒天空,似乎在觀察什麼東西。
     “是該走的時候了,”他淡淡地說,站了起來。
     我們朝東走,來到了一片很矮的樹林,位於兩座大山之間的峽谷裏。那時已經
快下午5點了,他隨口說我們也許必須在那裏過夜,他指著樹說,這附近一定有水。
     他身體變得緊張,開始像只動物般嗅起空氣。我可以看見他腹部肌肉急速地收
縮,用鼻子快速地一呼一吸。他催我也照做,自己去找出水源來,我不情願地模仿他,這
樣快速呼吸五六分鐘後,我感到頭昏眼花,但我鼻孔卻格外暢通起來,我可以聞到河崖楊
柳的氣味,但是我仍然分辨不出它們來來自何方。
     唐望要我休息幾分鐘,然後又叫我開始嗅空氣。第二回合的感覺更強烈,我的
確能辨出河邊垂柳的清香是從右邊傳來的。我們朝這方向走去,在足足四分之一公里外,
發現一個像沼澤的地區,裏面有停滯的水,我們繞過這灘水,到一片較高的平坦臺地上,
臺地四周長滿了濃密的樹叢。
     “這裏是山貓,及其他小型貓科動物出沒的地方,”唐望漫不經心地說,好像
在說一件極其平常的事。
     我跑到他身邊,他爆出大笑。
     “通常我絕不會來這裏,”他說,“但是烏鴉指出了這個方向,一定有什麼特
殊的地方。”
     “我們非得待在這裏不可嗎,唐望?”
     “我們是要在這裏,否則我會避開這個地方。”
     我已經極為緊張,他要我專心聽他講話。
     “一個人在這裏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獵山貓,”他說,“所以我要教你如何去
做。”
     “有一種特殊的陷阱,利用水洞附近的水老鼠做為誘餌。裝水老鼠的籠子兩邊
要做得可以被壓碎,在邊緣上有尖銳的木釘。陷阱設好時,釘子是隱藏的,不會有什麼作
用,除非有東西壓到了小籠子,於是籠子的兩邊會碎掉,釘子就刺到壓碎籠子的任何東西。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就在地上畫圖說明,說如果小籠子的邊框是用鬆動的方
式連結的,當有東西壓到籠子頂時,籠子就會塌向一邊。
     木釘是用硬木削成的尖刺,固定在籠子框架上。
     唐望說通常會用木條編一個籃子,與籠子連結,放在籠子正上面,裏面裝滿沉
重的石頭。當山貓被水老鼠的小籠子誘進陷阱後,它會想要用爪子使勁抓破水老鼠的籠子,
於是就會被木釘刺傷,它在狂亂中會跳起來,把頭上的那籃石頭弄翻,石頭就如山崩般把
山貓壓住。
     “有一天你可能需要去抓一隻山貓,”他說:“山貓有特別的力量,我們絕頂
聰明,要抓它們的唯一辦法,就是用河邊垂柳的氣味及木釘的痛苦來騙它們。”
     他以驚人的速度和技巧做好一個小陷阱,等待了一段時間後,他抓到三隻像松
鼠般的肥胖老鼠。
     他要我去從沼澤邊抓一把楊柳,然後用楊柳來擦拭衣服,他自己也照做,接著,
他又快而熟練地用野草編了兩個簡單的盛物籃,然後從沼澤中挖了一大把植物和泥巴,用
那籃子舉到平臺地上,然後躲了起來。
     這時那幾隻胖老鼠開始吵鬧起來。
     唐望從他躲藏的地方告訴我用另一個籃子去裝植物和泥巴,然後爬到老鼠陷阱
旁的一棵樹上去。
     唐望說他不願意傷害山貓或老鼠,所以當山貓靠近水老鼠的陷阱時,他要對它
丟泥巴,他要我提高警惕,隨他之後也馬上丟出我的泥巴,好把山貓嚇跑,他吩咐我要非
常小心,不要從樹上掉下來。他最後的指示是要我完全靜止不動,仿佛與樹合為一體。
     我看不見唐望在什麼地方。老鼠的叫聲也愈來愈大。最後天色全暗,我幾乎分辨
不出這裏的地形,突然我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靠近著,還有貓的沉緩呼吸聲,然後是非
常輕微的咆哮聲,那幾隻胖老鼠停止吵鬧,就在這一刻,我看見一團漆黑的動物身影,就
在我躲的樹下面,在還沒有確定那是只山貓前,它已經朝陷阱竄撲上去,但在它還沒碰到
陷阱之前,有一團東西打中了它,使它往後縮回,我也照唐望的指示,把我的那泥巴丟了
出去。我沒有丟中,但也發出很大響聲。這時候唐望發出一陣尖銳的尖叫,讓我全身起寒顫。
那只山貓以驚人靈活往平臺地逃竄,消失不見蹤影。
     唐望繼續他那刺耳的尖叫,叫了一會兒後他叫我從樹上下來,撿起老鼠的籠子,
儘快地到平臺上與他會合。
     一眨眼的功夫,我已經站在唐望身邊。他要我模仿他的叫聲,要學得很像,這
樣才能趕走山貓,讓他有時間去拆掉籠子,放水老鼠逃生。
     我開始尖叫,但效果大不相同,我的聲音由於過度緊張而變得沙啞。
     他說我要放開自己,用真正的感覺去叫,因為那山貓仍然在附近。我頓時瞭解
了整個情況,那山貓是真的,我放開喉嚨,發出幾聲淒厲的叫聲。
     唐望爆出大笑。
     他讓我叫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們要儘量安靜地離開這地方,因為那山貓不是傻
瓜,它可能會循著自己的足跡,回到我們這裏來。
     “它一定會跟蹤我們,”他說:“不管我們多麼小心,都會留下一道痕跡,像
高速公路那麼寬。”
     我緊跟著唐望。他不時停下來一會兒側身傾聽。在某個時候他開始在黑暗中奔跑
起來,我雙手伸到前方跟著他跑,生怕撞上了樹枝。
我們最後抵達了早先逗留的懸崖底。唐望說如果我們能成功爬上崖頂,而沒有被山貓
抓到,我們就安全了。他先爬上去帶路,我們在黑暗中攀爬起來。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能
以確實的腳步跟上他。快到崖頂時,我聽到一陣奇怪的動物叫聲,聽起來好像是牛鳴聲,
只是更長更粗一些。

    “上去!上去!”唐望叫道。
     我在一片漆黑中先唐望而抵達崖頂。等他也爬上崖頂時,我已經坐在那裏喘氣。
     他倒在地上打滾,我以為他剛才用力過猛而吃不消了,但他只是在笑我的驚人
速度。
我們在萬籟俱寂之中坐了幾個小時,然後開始走回我停車的地方。

     1961年9月3日  星期日

     我醒來時發現唐望不在屋子裏,我先整理筆記,還有時間,在他回來前到旁邊
樹叢中收集一些柴草。他走進屋子裏時,我正在吃東西,他開始取笑我在中午進食的固定
習慣,但是他自己也拿了我的三明治去吃。
     我告訴他,昨天的山貓事件困擾著我。回想起來,好像不是真實發生的事,似
乎每一件事都是為了我而設計的,事情接連地快速發生,我實在沒有時間感到害怕,只有
時間去行動,而沒有時間考慮自己的處境。在寫筆記時,我開始懷疑起是否真的看到那山
貓,上次看到的那枯樹枝變成怪物的記憶仍然鮮明。
     “那真的是一隻山貓,”唐望斷然地說。
     “那是一隻有血有肉的動物嗎?”
     “當然。”
     我告訴他,整件事情的順利使我產生懷疑。仿佛那只山貓受過訓練,在那裏等
待著執行唐望的計畫。
     他並沒有因為我的話而生氣,只是對我笑笑。
     “你真是個有趣的傢伙,”他說,“你親眼看到,也聽到那山貓,它就在你那
棵樹下。它沒有聞到你而撲殺你,是因為楊柳的氣味能消除其他任何味道,當時在你的膝
蓋上就有一束楊柳。”
     我說我不是懷疑他,但是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都與我的日常生活相距遙遠。
我在整理筆記時甚至感覺那只山貓是唐望假扮的。但是我必須放棄這種想法,因為我真的
看見一隻四足動物的黑影撲向陷阱,然後跳逃到平臺地上。
     “你為什麼如此庸人自擾?”他說:“那是只大貓,在那裏的山中一定有幾千隻
這種山貓,有什麼稀奇,像往常一樣,你不把注意力放在錯誤的地方上,那是一隻山貓或
我的褲子,又有什麼差別呢?你當時的感覺才是值得注意的。”
     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看過或聽過一隻出獵中的山貓。這樣一想就更令我難以相
信,我曾經和一隻山貓相距咫尺而已。
     唐望耐心聽我說完整個經驗。
     “為什麼要怕那只大貓?”他表情好奇地問,“你接近過這裏大多數的動物,但
你從來不會害怕。你喜歡貓嗎?”
     “不,我不喜歡。”
     “好吧,那就別提了。反正我們的主題不在如何獵山貓。”
     “那麼是什麼呢?”
     “那只小烏鴉指出那個地方,在那裏我看見有機會能使你明白,一個人在戰士
的心境下如何行動。”
     “昨天晚上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處於這種適當的心境下。在你跳下樹,撿起
籠子跑向我時,你能夠控制自己,同時放任自己。你沒有因為害怕而癱瘓在那裏。然後在快
到崖頂時,山貓發出了尖叫。你的動作也很漂亮。我打賭如果你在白天去看那懸崖,你絕不
敢相信你會爬過去;你對自己有相當程度的放任,同時有相同程度的控制。你沒有放縱自
己去尿濕褲子,但是在黑暗中能放開自己,爬上那峭壁。你本來很可能會踏出山徑而摔死,
要在黑暗中爬上那峭壁.你必須抓住自己,同時要放開自己。那就是我所謂的戰士的心境。

     我說不論那晚我做了什麼,都是我恐懼的結果,而不是什麼控制或放任的心境
所造成的。
     “我知道,”他微笑道,“我要讓你知道,若是在恰當的心境下,你可以激發
自己超越你的界限。戰士創造他自己的心境,你以前不瞭解,昨晚恐懼使你進入了戰士的
心境,但現在你知道了,那麼任何事物都可以使你進入那種心境。”
     我想要爭論,但我的理智不是很清醒。我感到一種難以解釋的困惱。
     “永遠在這種心境下行動,是很有利的,”他繼續說:“它能掃除無謂的瑣事,
使人淨化。當你到達崖頂時,那種感覺很棒,不是嗎?”
     我告訴他,我瞭解他的意思,但如果想把這些應用在日常生活中,我覺得將是
愚蠢的嘗試。
     “一個人在日常的任何舉動,都需要有戰士的心境,”他說,“否則一個人會
變得扭曲醜陋。缺少這種心境的生命是沒有任何力量的,看看你自己,每一件芝麻小事都
會冒犯你,使你生氣。你抱怨發牢騷,覺得每個人都在耍弄你。你是在風的憐憫中飄蕩的一
片葉子。你的生命沒有力量,這種感覺是多麼醜陋啊!
     “相反,戰士是一個獵人,他計畫著一切!那就是控制,但是當他考慮完成後,
他就付諸行動,放開他自己,那就是放任。戰士不是在風中的葉子,沒有人能強迫他;沒
有人能叫他做出違反他意願,或違反他判斷的事,戰士是在求生存.而且是以所有可能中
最好的方式生存。”
     我喜歡他的觀點,雖然我覺得不切實際,對於我生存的這個複雜世界來講,他
的觀點似乎太單純了。
     他笑我的反駁,而我堅持說,戰士的心境並不能幫助我克服那種被他人冒犯,
或實際傷害的感覺,譬如說,一個擁有權力地位,而又惡毒殘忍的人把我折磨拷打一頓。
     他轟然大笑,承認這個譬喻很適當。
     “戰士可能會被傷害,但絕不會被冒犯,”他說,“對戰士而言,只要他自己
是在適當的心境下行動,那麼不論別人怎麼做,對他都不會造成冒犯。”
     “那天晚上你沒有被山貓所冒犯。它追趕我們,卻沒有使你生氣。我沒有聽到你
咒駡它,也沒有聽到你說,它沒有權利追趕我們,就你所知,那很可能是只惡毒殘忍的山
貓,但是當你在努力逃避它時,這並沒有成為你的考慮,你那時唯一想到的,就是去求生
存,於是你做得很好。
     “如果你當時只有一個人,而山貓抓到你,把你咬死,你就遠無法想到要抱怨,
或感覺被冒犯了。”
     “戰士的心境和你的世界,或任何人的世界,並不是相距如此遙遠,你需要戰
士的心境才能掃除一切無謂的瑣事。”
     我解釋我的邏輯,山貓和其他人類是無法相提並論的,因為我知道人的許多古
怪毛病,而對山貓卻一無所知。我之所以會被人冒犯,是因為人們故意行使惡毒的行為。
     “我知道,我知道,”唐望耐心地說,“要達到戰士的心境不是件簡單的事,
而是一項革命,把山貓、水老鼠和其他人類視為平等,是戰士精神的偉大成就,需要力量
才能做到。”
12.力量的戰爭

   1961年12月28日  星期四

   我們大清早就踏上旅程。我們朝南開車,然後向東進入山區,唐望帶了裝水與食物
的葫蘆,我們在車中先吃了東西後,才下車步行。
     “緊跟著我,”他說,“這個地方你不熟悉,沒有必要冒險。你要去尋求力量,
因此你對你的每一個舉動都要加以考慮,注意風的動向,尤其是在黃昏時刻,注意當風改
變方向時,你就要移動位置,讓我能一直擋住你不受風吹。”
     “我們要在山裏做什麼呢,唐望?”
     “你要捕捉力量。”
     “我是說具體一點,我們要做些什麼事呢?”
   “捕捉力量是沒有計劃的,捕捉力量和獵取動物一樣,獵人獵取任何出現在他眼前
的動物,因此獵人必須隨時處於準備狀態中。”
     “你知道風,現在你可以自己去捕捉風中的力量。但是還有一些其他你不知道
的事物,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會成為力量的中心,像風一樣。”  
     “力量是非常奇特的事物,”他說,“不可能被具體描述,說它是什麼。力量
是一個人對特定事物的感覺,是個人化的事物,單屬於個人,例如說,我的恩人可以只是
看人一眼,就使人生重病;女人被他注視之後會變得衰弱。但是他不會每次都使人生病,
只有當他的個人力量發揮作用時才會。”
     “他怎麼選擇生病的物件呢?”
     “我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力量就像這樣,它命令你,但又服從你。”
     “捕捉力量的獵人會誘捕它,然後儲存起來,當成他個人的收穫,因此個人力
量能夠增長,於是有一天,一個戰士擁有那麼多的個人力量,他便成為一個智者。”
     “人要如何儲存力量呢,唐望?”
     “這又是另外一種感覺,要看戰士是哪一種人而定,我的恩人有暴力的性格,
他就憑藉那種感覺來儲存力量。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強悍而直接的。他留給我的印象,就
是擊碎萬物,每一件事都是以那種狀態發生在他身上。”
     我告訴他,我不懂力量是如何藉著感覺來儲存。
     “這沒有辦法可以解釋,”他停頓很久後才說,“你必須要親身去體會。”
     他拿起裝食物的葫蘆,系在背上。他給我一串八片的肉幹,要我掛在脖子上。
“這是力量的食物,”他說。
     “為什麼是力量的食物,唐望?”
    “這是一只有力量的動物的肉,一隻鹿,一隻獨特的鹿。我的個人力量把它帶來
給我。這肉片可使我們維持幾個星期,必要時甚至幾個月,一次只嚼一點點,而且要把它
嚼爛。讓力量慢慢進入你的體內。”
     我們開始步行,已經是上午11點了。唐望再次提醒我必要的程式。
     “注意風,”他說,“不要讓它吹動你,也不讓它使你疲倦。嚼你的力量食物,
在我身後躲開風的吹襲。那風不會傷害我,我和它很熟。”
     他帶我走上一條直接通往高山的小徑。天空多雲,似乎快要下雨了。我可以看到
低垂的雲和山上的霧氣朝著我們降下來。
     我們在完全沉默中前進,直到下午3點鐘。嚼著肉幹的確使我精神充沛,而注意
風的動向變成一件神秘的事,似乎在風尚未改變方向之前,我的身體就能感覺到。我妤像
能把風感覺成一股壓力,壓著我的胸膛,我的氣管,每當我感覺風要吹來時,我的胸膛和
喉嚨就會發癢。
     唐望停下來一會兒,看看四周,他似乎在熟悉環境,然後他轉向右邊,我注意
到他也在嚼肉幹,我感覺非常有活力,一點也不累。注意風向的變化是如此費神,我一點
也沒注意到時間的消逝。
     我們走進一條很深的河谷,然後爬上一片平臺地,平臺地的另一邊是一座大山
的絕壁,我們已爬得很高,幾乎快到了山頂。
     唐望爬上臺地邊緣的一座大岩石上,也幫我爬上去。這塊岩石就像是在峭壁上
的圓屋頂。我們繞著它爬行,最後我不得不把整個身體都坐在岩石上,只用手腳扒住岩石
移動,我全身被汗濕透,還要不停地擦幹雙手。
     從另一邊,我可以看到在靠近山頂處有一個很大而淺的洞穴,看起來像是在岩
石上鑿出來的大廳。那是一塊沙岩被風化成像是陽臺的結構,有兩根柱子。
     唐望說我們要在那裏露營,那是個安全的地方,因為對山貓或其他野獸來講是
太淺了,做老鼠窩又太暴露了。給昆蟲又太多風了,他笑著說,那是人的理想地方,因為
其他生物都無法忍受。
     他爬了上去,像只山羊,我驚歎他的靈活敏捷。
     我慢慢地坐著爬下岩石,然後試著跑步沖上那處凹洞,最後幾碼幾乎要我的命,
我開玩笑問唐望他到底多大年紀,我想要像他那樣爬上平臺,非得年輕,同時極為健壯不
可。
     “我想要多年輕,就有多年輕,”他說:“這又是個人力量的問題。如果你儲
存力量,你的身體就能幹成難以想像的事。相反,如果你浪費力量,你就馬上會成為一個
肥胖的老頭兒。”
     凹洞是呈東西走向,像陽臺的洞口則是朝南,我走到西邊的一端,看那壯觀的
景像,雨把我們包圍了起來,就像一大片透明的東西蓋到平地上。
     唐望說我們有時間蓋個遮雨棚,他要我盡可能多撿些石頭來堆在一起,他則去
收集樹枝來搭屋頂。
     一個小時後,他在突岩的東邊壘了一面牆,有1尺厚,1尺長,3尺高,他把撿來
的樹枝編起來,做成一個屋頂,固定在兩根叉狀的枝幹上,另有一根同樣長度的樹枝從牆
的另一邊支撐起屋頂,整個棚子看起來像個有3支腳的高桌子。
     唐望盤腿坐在下麵,就在平臺邊緣。他要我坐在他右邊。我們靜靜坐了一會兒。
     唐望打破沉默。他悄悄說我們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問他我是否要特別
做什麼。他說我要專心去寫筆記,就像是在家中書桌前一樣,除了寫字之外,對外界渾然
不察。在特
定的時候,他會輕輕推我一下,我就要朝他眼睛所指的方向看。他警告我,不論我看到什
麼都不准冒出一個字來。只有他可以隨意說話,因為他認識這山中所有的力量。
     我按照他的指示,埋頭寫了約一個小時。我沉浸在這項任務中,突然間,有人
拍我手臂,於是我看到唐望轉頭用眼睛指向一道霧,200碼之外,正從山頭飄下,唐望在我
身邊很小聲地說話,即使這麼近也幾乎聽不見。
     “讓眼睛來回移動地注視那道霧,”他說:“但是不要直接看它。眨你的眼,
不要把焦點放在霧上面。如果你在上面看到一個綠色的點,用眼睛指出來給我看。”
     我的眼睛左右移動地注視著霧,霧正緩慢向我們下降,大約過了半小時,天色
漸黑,霧移動得十分緩慢,突然我有個感覺,好像覺察出右邊有細微的光,我起先以為我
透過了霧看到對面的綠色植物。但當我直接注視時,卻什麼都沒發現,而我若是不集中焦
距地看,便覺察到十分模糊的綠色。
     我指給唐望看,他眯起眼睛凝視著。
     “把視線集中在那點上,”他在我身邊低語:“看而不要眨眼,直到你看見。

     我想問他我應該看見什麼,但他瞪我一眼,好像在提醒我不要說話。
     我再去注視。從上邊降下一片霧,像塊幕布般地懸掛在那兒,就在我剛才看到
的那一抹淡綠色上面。我看累了,眯起眼,先是看到那小片霧蓋在霧層之上,然後看見一
條狹長的霧飄浮在其間,像一道橋,把我頭上的山和霧層連接在一起。有一會兒我好像看
到從山頂上飄下的霧穿過了橋身,沒有破壞它。那橋仿佛是堅實的。那一刻,幻象變得如此
完整,我幾乎可以分辨出橋下的陰影與橋側面的淡淡沙石顏色。
     我呆呆地看著那橋。然後,不是我把自己飄浮到橋上,就是橋降下來就我。突然
間,我看到眼前是一條橫木,極長而堅固的木梁。狹窄而沒有欄杆,但是寬度足夠一個人
走上去。
     唐望猛力搖動我的手。我感覺頭在上下晃動,然後才覺察到眼睛癢得難受。我不
由自主地擦揉著。唐望繼續搖動我,直到我睜開眼睛,他從葫蘆倒些水在手中,淋在我臉
上,那種感覺很不舒服,水太冰涼了,它一滴滴刺痛我的皮膚。我這時才注意到我的身體
很熱,我在發燒。
     唐望連忙給我水喝,然後把水潑到我耳朵和脖子上。
     我聽到一聲尖銳淒厲的鳥叫,唐望注意聽了—會兒,然後用腳踢倒那堆石頭牆,
使棚頂塌下。他把棚頂丟進草叢中,把石頭一塊塊丟下懸崖。
     他在我身邊低語:“喝些水,嚼些肉幹。我們不能留在這裏,剛才那聲怪叫不
是鳥。”
     我們爬下突岩,開始朝東走。天色馬上黑了下來,仿佛眼前有一道螢幕。霧像是
無法穿透的障礙,我以前從來不知道霧在晚上是這麼礙人,我無法想像唐望是怎麼前進的,
我像個瞎子般抓著他的手臂。
     我不知為何,覺得自己是走在懸崖邊緣。我的腿拒絕再前進,我的頭腦信任唐
望,在理智上我也願意前進,但我的身體卻做不到,害得唐望必須在黑暗中拖著我走。
     他一定是對這裏地形了若指掌。到了一個地方,他停下來。讓我坐下。我不敢放
他的手臂。我的身體毫無懷疑地感覺到,我正坐在一座山的尖頂,身體只要向右移一寸就
會跌下無底深淵,我確定自己就是坐在傾斜的山頂上,因為我身體不自覺地往右傾,為了
保持平衡,我就拼命地往左擠靠唐望。
     唐望突然移開身子,我失去他的支撐,就跌到地上。碰到地面後我才恢復了平
衡感,我躺在平坦的地上,趕緊觸摸四周圍,摸到一些枯葉和枝子。
     忽然一道閃電照亮了整個區域,還有隆隆的雷聲。我看見唐望坐在我左邊,還
看見在他身後有幾棵大樹和一個洞穴。
     唐望要我進入洞內。我爬進去,背靠著石壁坐下來。
     我感覺唐望靠過來,低聲說我必須要絕對安靜。
     天空亮起3道閃光,一個接著一個,在一瞥中,我看見唐望盤腿坐在我左邊,洞
穴是凹洞,可容兩三人坐在裏面,似乎是從一塊大岩石的底部鑿成的。我很慶倖剛才是爬
進來的,因為如果我走的話,頭一定會撞到上面的岩石。
     閃電的風暴似乎在朝右邊移動,又是一道閃光,我看見右邊極遠處的山脈。光
照亮後面的夜空,襯出山的巨大黑影。我還看見山頂上有樹,像是銳利的剪影貼在白亮的
天空中,我甚至看到了山頂的積雲。
     四周的霧已完全散去。風穩定地吹著,我可以聽見左邊大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閃電風暴已經遠去,不再照亮樹林,但是其黑色輪廓仍可辨認,然而,遠處風暴的閃電能
讓我知道右邊遠處矗立著山脈,樹林僅限於左邊的一部分。我前方似乎是一個黑暗的峽谷,
我完全看不清楚。閃電是發生在黑暗峽谷的對面。
     這時下起雨來,我儘量靠向岩石。我的帽子成為很好的雨具。我縮起身子,膝蓋
頂著胸膛,只有小腿以下和鞋子被弄濕。
     雨下了許久,我的腿感覺雨水是溫溫的,然後我就睡著了。
     鳥叫聲把我吵醒,我四處觀看尋找唐望。他不見人影;平時我會奇怪他是否丟
下我走了,但是這一次看了四周之後,卻嚇得我幾乎昏倒。
     我站起來,兩腿盡濕,帽緣也濕透,上面還有些水濺到我身上。我不是在一個
洞穴裏,而是在濃密的樹叢下。我感到無比的困惑。此刻我正站在兩個小山丘之間的平地上,
山丘長滿了灌木。左邊沒有樹林,右邊也沒有峽谷,我正前方是一叢巨大的灌木,不是昨
夜看到的小徑。
     我拒絕相信眼前的事物,兩次見到的現實竟差別如此巨大,我急著尋找一個解
釋,我想最可能的解釋是,我睡得太熟了,唐望趁機把我扛到這裏來,沒有弄醒我。
     我檢查睡覺的地方,地面是幹的,旁邊唐望的位置也是幹的。
     我叫了他幾聲之後,突然心生恐懼,扯開嗓門,大吼他的名字,他從樹叢後走
出來,我立刻感覺他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的笑容是如此頑皮,我也笑了出來。
     我不想浪費時間和他玩遊戲。脫口問他我是怎麼回事。我把一整晚的幻覺詳細地
告訴他,他沒有打岔,但是他也無法保持嚴肅,偷笑了幾次,不過他馬上恢復正色。
     我再三要求他解釋;他只是搖著頭,好像整件事也是同樣令他不解。
     當我說完後,他看著我說:“你看起來糟透了,也許你需要到樹叢後面走一趟。

     陽光十分璀璨,只有幾朵雲。這是個多風的好天氣。
     唐望走開來,說他要去找些植物,我該鎮定自己,吃些東西,直到我感覺平靜
強壯時再叫他。
     我的衣服濕透了,我坐在太陽下曬乾。我覺得唯一能使我放鬆的方式,就是去
寫筆記。於是我邊吃邊整理筆記。
     幾個小時之後,我覺得輕鬆多了,就叫唐望。他從靠近山頂的地方回答,要我
帶著葫蘆爬上他那裏。我到了山頂時,發現他坐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他打開葫蘆吃了些東
西,並遞給我兩片大肉幹。
     我不知從何問起,我的問題太多了,他似乎覺察出我的心情,很高興地大笑。
     “你的感覺如何?”他以開玩笑的口氣問。
     我什麼都不想說,我仍然感覺很懊惱。
唐望催我坐在石頭上,他說那石頭是個力量之物,在上面坐一會兒,我就會感到精神
煥然如新。
    “坐下來,”他面無表情地命令我。
     他沒有微笑,眼光銳利,我馬上自動坐下。
     他說,我這種沮喪的態度是對力量的無禮,我必須要停止這樣做,否則力量會
和我們倆做對,我們就別想活著離開這無人的山區。
     停了一會兒,他很隨意地問:“你的做夢進行得如何?”
     我向他說,現在要命令自己在夢中看手變得非常困難,開始時相當容易,也許
是因為觀念的新鮮,我毫無困難可以提醒自己在夢中看手,但是新鮮感已經過去了,有些
時候我完全做不到。
     “你必須戴一條頭帶睡覺,”他說:“如何弄一條頭帶是件麻煩的事。我無法
給你一條,因為你自己必須製作一條。但是除非你在做夢中看到頭帶的形狀,否則你不能
去做,懂我的意思嗎?頭帶必須按照夢中的形狀製作,在上面要有條細帶子,好套住頭;也
可以像頂小帽,緊緊地套住頭。當你把一種力量之物戴在頭上後,會比較容易做夢。你也可
以戴你的帽子或包一條頭巾睡覺,像一個修士一樣,但是這些東西只能使你做強烈生動的
夢,而不是做夢。”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像放連珠炮般繼續說道,頭帶的形象不一定只有在“做夢”時
會出現,也可能發生在清醒時,一些完全無關的事情上,像是觀看鳥的飛翔、水的波動、雲
的飄浮等等。
     “捕捉力量的獵人會觀察一切事物,”他繼續說:“而每件事都會告訴他一些
秘密。”
     “但是你怎麼能確定它們在告訴你秘密呢?”    
     我以為他會有一套特殊的公式,使他能做出“正確”的詮釋
     “唯一的方法就是,遵循我給你的所有指示,從我們見面的第一天,我就開始
給你指示了。”他說,“為了能擁有力量,一個人必須與力量生活在一起。”  
     他和善地笑笑,似乎已經失去了剛才的強悍;他輕輕碰觸我的手臂。  
     “吃你的力量食物,”他催我。  
     我嚼起肉幹,在那時候我突然明白,也許肉幹中含有知覺轉變性的物質,造成
了我的幻覺。我頓感釋然。如果他在我的肉幹中放了什麼東西,我看見的幻象就完全可以解
釋了。我要他告訴我,是否真的有什麼東西在那“力量食物”裏。
     他笑了起來,但是沒有直接回答我。我保證我不是生氣或懊惱,但是我堅持要
對昨晚的事件尋求滿意的解釋。我催他、哄他,最後懇求他告訴我實情。  
     “你真瘋狂,”他搖著頭,表示不敢相信,“你有種最討厭的傾向。你堅持要
把每一件事都解釋到你滿意。肉幹中除了力量之外,什麼也沒有。力量不是由我或任何人放
進去,而是它把自己擺進去的。那是一隻鹿的肉幹,而那只鹿對我是一項禮物,就像不久
以前,有只兔子是給你的禮物。你和我並沒有放東西到兔子裏。我沒有要你曬乾兔肉,因為
那需要比你更多的力量,但是我叫你去吃那兔肉。你沒有多吃,那是因為你自己笨。  
     “昨晚發生的事不是開玩笑,也不是惡作劇。你與力量遭遇了一個回合。濃霧、
黑暗、閃電、雷聲及雨點,都是偉大的力量之戰中的一部分。你真是傻人有傻福。戰士會付出
任何代價,去換取那樣的戰爭。”
   我爭論說,整件事不是力量之戰,因為事情不是真實的。
   “那麼,什麼是真實的?”唐望非常平靜地問我。
   “這些,我們所看見的才是真實,”我說,指著四周。
   “但是昨晚你看見的橋也真實的,還有樹林及其他一切。”
   “如果那些東西是真實的,它們現在到哪里去了?”
   “在這裏,如果你有足夠的力量,你可以把它們喚回。現在你還做不到,因為你覺
得不斷懷疑並挑毛病,對你是很有幫助的。完全不然,我的朋友,完全不然。世界之上另有
世界,就在我們眼前。沒有什麼可笑的。昨晚如果我沒有抓住你的手,你會走那座橋,由不
得你願不願意。在那之前,我還要保護你不受風的傷害,那風一直在尋找你。”
   “因為你的力量不夠,風會使你走失,甚至會把你推下山澗中致死。至於到底發生
什麼要由力量決定。但是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如果我不保護你,你會不顧一切地踏上橋去。
那就是力量的本性。我告訴過你,力量下命令給你,同時也聽候你的命令,例如說昨天晚
上力量會強迫你走上橋,然後你在橋上走時,它又會聽你的命令來支持你,我阻止你,因
為我知道你還不會使用力量,而沒有力量,橋會垮下來。”
   “你自己也看到橋了嗎,唐望?”
   “沒有,我只看見力量。力量可能是任何東西,這次對你而言,力量是座橋,我不
知道為什麼是座橋。我們都是最神秘的生物。”
     “你曾經在霧中看見過橋嗎,唐望?”
     “從來沒有,但那是因為我和你不同,我看見其他事物。我的力量之戰與你的
大不相同。”
     “你看到什麼,唐望?能告訴我嗎?”
     “在我的第一次力量之戰,我在霧中看見我的敵人。你沒有敵人,你不恨別人。
當時我憎恨人,我放縱於憎恨中,現在我已經不再那麼做了。我征服了我的恨意,但是在
那時候,憎恨幾乎毀滅了我。”
     “相反,你的力量之戰都很乾淨,它沒有耗損你,現在你卻用自己無聊的思想
與懷疑來耗損你自己,那是你放縱自己的方式。”
     “霧對你的做法是完美無缺的,你與它關係密切,它給了你一座驚人的橋,從
此以後那座橋會一直在霧中出現,會再三向你顯現,直到有一天你會跨過那座橋。”
     “我鄭重建議你,從今天起,你不要再單獨走入有霧的地方,除非你清楚自己
在幹什麼。”
     “力量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人為了擁有力量,命令力量,必須先具有力量才能
開始,但是力量可以一點一滴地被儲存,直到可以在力量之戰中支持自己。”
     “力量之戰是什麼?”我問。
     “昨晚你所遭遇的,就是力量之戰的起頭,你所目擊的景象是力量的基礎。有
一天那些景象會對你產生意義,它們充滿了意義。”
     “你能不能自己告訴我那些意義呢,唐望?”
     “不行,那些景像是你個人的挑戰,無法和他人分享。但昨晚所發生的只是個
開始,牛刀小試罷了。真正的戰爭會在當你跨越橋時發生,橋的對岸是什麼?只有你會知道,
而且只有你才會知道那條林中小徑的盡頭是什麼,但是這一切都可能會發生,也可能不會
發生。為了能穿越這些未知的小徑或橋樑,一個人必須具有足夠的力量才行。”
     “如果他的力量不夠,會怎麼樣呢?”
     “死亡永遠在等待著,戰士的力量若是衰弱下去,死亡就會去拍他肩膀。因此,
若沒有力量而想要進入未知去探險,就太愚蠢了,結果只會找到死亡。”
     我並沒有真正在聽,我還在想著肉幹中含有某種成份能導致幻覺,放縱於這個
想法中讓我感覺好些。
     “不要想去搞懂它,”他說,仿佛讀出我的思想,“這世界是神秘的,你所看
到的這一切,並非世界的全部。這世界還有更多更多,事實上,世界是無窮無盡的。因此當
你努力想要搞懂這世界時,你只是在使這世界變得熟悉罷了,你和我在這裏,在這個你所
謂的真實世界裏,只是因為我們倆都知道這個世界,你不知道力量的世界,因此你無法使
它變成熟悉的景象。”
     “你知道我的確是辯不過你,”我說,“但我也沒有辦法心服。”
     他笑了,輕輕摸我的頭。
     “你真的是瘋了,”他說,“但那沒關係,我知道要像戰士那樣生活是多麼困
難。如果你能聽從我的指示,做我教你的每一個動作,你現在會有足夠的力量去跨越那道
橋,有足夠的力量去看見及停頓世界。”
     “但是為什麼我非有力量不可呢,唐望?”
     “你現在還想不出一個理由,然而,如果你儲存了足夠的力量,力量本身會為
你找個好理由,聽起來很瘋狂,是不是?”
     “你自己為什麼要有力量呢,唐望?”
     “我以前像你一樣,我不想要力量。我找不出一個想要的理由。你現在的懷疑我
全有過,我從來不遵循指示,至少我不覺得;但是僅管我很愚蠢,我仍然儲存足夠的力量,
於是有一天,我的個人力量使這個世界崩潰。”
     “但為什麼有人希望停頓世界呢?”
     “沒有人希望,這就是關鍵。它就是會發生。而一旦你知道停頓世界是什麼後,
你就會明白理由何在。你要知道,戰士的藝術之一,就是去為一個特定的理由摧毀這世界,
然後為了能繼續生存,再加以重建。”
     我告訴他,也許要幫助我的最好方法,就是舉例說明,為什麼要崩毀這世界的
特定理由。
     他沉默了一段時間,似乎在思考該怎麼說。
     “我無法告訴你一個例子。”他說:“因為要花太多力量才能明白,儘管你現
在這個樣子,但有一天你會活得像個戰士,然後也許你會儲存足夠的個人力量,自己回答
這個問題。”
     “我幾乎已把一個戰士在開始儲存力量時,所應該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訴了你。
但是我知道你還做不到,我對你必須有耐心,因為我知道,要想獨自處在力量的世界中,
必須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去奮鬥。”
     唐望看看天空和群山,太陽已開始西沉,烏雲也迅速地密集於山頭,我不知道
現在幾點了,因為我的表忘了上發條,我問他是否可以告訴我時間,他笑得從石頭上滾到
樹叢中。
     “時候還早,”他說:“我倆一定要等到濃霧聚集在山頭,然後你要站在這塊
石頭上,對霧的恩惠表達你的謝意,讓霧來包圍住你,必要時,我會在一旁相助。”
     想到要一個人待在霧中,使我感到害怕。我覺得要做如此不合理性的舉動,實
在是很愚蠢。
     “在你沒有表達謝意之前,你不能離開這無人的山區,”他堅定地說,“戰士
在沒有對恩惠表達謝意之前,絕不能背棄力量而去。”
     他躺下來,兩手枕在腦後,用帽子蓋住臉。
     “我應該怎麼等霧來?”我問,“我該做什麼?”
     “寫!” 他從帽子底下說,“但是不要閉上眼睛,或轉身背對霧的方向。”
     我努力想寫,但是精神無法集中,我站起來,不安地走來走去,唐望拿起帽子,
惱怒地看著我。
   “坐下!”他命令我。
   他說,力量之戰尚未結束,我要讓我的精神不受影響。我的一舉一動都不可洩露我
的感覺,除非我想被困在這山區中。
     他坐起來,神情緊張地揮著手,他要我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因為力量之處,
像是我們所在的地方,會消耗掉自尋煩惱的人,於是你就會與這地方結上奇怪、有害的結。
     “這些結會把一個人綁在力量之處,有時候會困住一輩子。”他說:“而這地
方不適合你,不是你自己發現的。所以系好你的皮帶,不要掉了褲子。”
     他的告誡像是一道符咒。我寫了好幾個小時,沒有間斷。
     唐望回去睡覺,直到霧從山頂降下,落到大約100碼遠處,他才醒來。他起來觀
察一下四周,我左右看看,但沒有轉身,霧已經從山上降到我右邊,彌漫在地面上。我左
邊的景物很清楚,但是風似乎從右邊吹來,把霧推到低地,包圍住我們。
     唐望低聲說我要不受影響,站在原處,不要閉眼,直到完全被霧包圍之後,才
能轉身;也只有到那時候,才可以下山。
     他躲到我身後幾尺的一堆岩石後。
    群山的寂靜令人感到雄偉與敬畏。吹動霧氣的微風使我感覺霧似乎在我身邊嘶嘶
作響。大團的濃霧從山上而下,像大塊的白色物質朝我滾來。我聞到了霧氣,是一種辛辣與
芳香混合的奇特味道,然後我就被濃霧籠罩住了。
     我覺得霧在影響我的眼睛,我的眼皮沉重,很想閉起來,我也感到寒冷,我的
喉嚨發癢,很想咳嗽,但又不敢。我抬起下巴,伸直脖子,想止住咳嗽。當我抬起頭時,我
覺得我能夠看見霧的厚度,好像我的眼睛可以透視它有多深,我眼皮開始合上,敵不過想
睡的欲望。我覺得我隨時都會倒在地上,這時候唐望跳了出來,抓住我的手臂猛搖,震得
我完全清醒過來。
   他在我身邊低聲說我得儘快地跑下山去,他會跟在我身後,因為他不想被我路上踢
翻的石頭壓死。他說我將是帶路人,因為這是我的力量之戰,我必須頭腦清醒地放任自己,
好引導我們安全離開這裏。
     “這就是了,”他低聲說:“如果你沒有戰士的心境,我們可能永遠無法離開
濃霧。”
    我遲疑了一會兒,我不確定我是否能找到路離開山區。
“跑,兔崽子,跑!”唐望大叫,輕推我跑下山坡。

13.戰士最後立足之地

1962年1月28日星期日

上午十點左右,唐望回到他的家。他在破曉時出去的。我向他致意。他笑了幾聲,滑稽
地與我握手,隆重地問候我。
“我們要做一次短途旅行,”他說:“你開車,我們要到一個特別的地方去尋找力量。

他拿出兩個網狀袋子,各放進一個裝滿食物的葫蘆,用繩子系好,然後給我其中一個
袋子。
我們悠閒地朝北行駛了約400哩,然後駛下高速公路,朝西駛上一條沙石路。開了幾個
小時,一路上似乎只有我們這一輛車。繼續開車時,我發現幾乎看不透擋風玻璃。我拼命試
著看清楚四周,但是天黑了,我的擋風玻璃上又沾滿了灰塵與壓扁的小蟲。
我告訴唐望,我必須停下來清理玻璃,他命令我繼續開,即使是以時速兩哩的速度,
或把頭伸出窗外看路。他說在抵達目的地之前不能停下來。
到了某個地方他要我向右轉。天色黑暗,塵土飛揚,甚至車頭燈都不管用了。我戰戰兢
兢地轉彎離開路面;我怕路邊會鬆軟,但泥土似乎夠硬。
我以最慢的速度行駛了約100碼,車門開著,好探望路況。最後唐望要我停下來,要我
把車子停在一塊大岩石後面,隱藏起來。
我走出車子,在車前燈的光亮下四處走著。我想探查一下環境,因為我完全不知道身
在何處,但是唐望關掉了車燈,大聲說沒有時間浪費了,我該鎖好車子,準備上路。
他把我的葫蘆袋子交給我。太暗了,我絆了一下,差點丟掉袋子。唐望溫和而堅定地命
令我坐下來,等待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再走。但是問題不在我的眼睛,我下車之後就看得
很清楚,問題是我過於緊張,使我行動仿佛心不在焉似的,我什麼都沒注意到。
“我們要去什麼地方?”我問。
“我們要在完全的黑暗中,步行到一個特別的地方,”他說。
“去做什麼?”
“去確定你到底能不能繼續捕捉力量。”
我問他是否要測驗我,如果我失敗了,他是否還會繼續和我說話,把他的知識告訴我。
他只是聽,沒有打斷我的話,然後他說我們不是要做測驗,我們是要等待一個徵兆,
如果那個徵兆沒有出現,就表示我在捕捉力量這方面沒有成功,我就得以放棄進一步的學
習。他說不論結果如何,他都是我的朋友,願意和我說話。
我心裏多少明白,我會失敗。
“那徵兆不會來,”我開玩笑說,“我知道,我只有一點點力量。”
他笑了起來,輕輕拍我的背。
“不用提心”他還嘴道,“徵兆會來的,我知道。我比你更有力量。”
他覺得自己這麼說很有趣,拍了一下大腿,鼓掌大笑。
唐望把我的袋子系在我背上,說我要跟在他後面一步遠,盡可能踏在他的足跡上。
他很戲劇化地低語:“這是一段力量的旅程,所以一切都要考慮到。”
他說,如果我踏在他的足印上,那麼他走路時散發的力量就會傳到我身上。
我看看表,晚上11點了。
他要我站好,像個軍人立正,然後他把我的右腳推向前,好像我正要踏出第一步。他
站在我前面擺出同樣姿勢,又叮囑我一次,要分毫不差地踏在他的腳印上。他低聲清楚地
說,除了踏上他的腳印之外,我什麼事都不要去管,不要往前看或左右張望,只能看他走
過的路面。然後我們就開始出發了。
他的步伐先是十分輕鬆,我毫無困難地跟上他;我們走在相當堅硬的土地上,走了約3
0碼,我的腳印和他的腳印重疊在一起,然後我瞄了一下旁邊,接下來我就撞上了他。
他笑了起來,安慰我說,我的大鞋子一點也沒有踩傷他的腳,但是如果我繼續犯錯,
到了清晨,我們其中一個會變成跛子。他笑著,低聲堅定地說,他不希望因為我的愚笨和
分心而受傷,如果我再踩上他,我就得光著腳丫子走路。
“我不能沒有鞋子,”我著急地大聲說。
唐望笑得前仰後合,不得不等他笑完。
他又肯定地說,他說話算話。我們正跋涉去尋訪力量,因此每一件事都得完美。
我想到不穿鞋在荒野裏行走,就感到十分恐懼。唐望開玩笑說,我的家人也許是那種
古老的農人,連上床睡覺都不脫鞋。當然,他說得沒錯,我從來沒有光腳走過路,要我不
穿鞋在沙漠中行走,等於是要我自殺。
“這片沙漠滲透著力量,”唐望在我耳邊低語,“沒有時間讓我們感到膽怯。”
我們又開始前進,唐望保持輕鬆的步伐,不久後我發現我們已經離開堅硬的地面,走
在軟沙土上。唐望的腳步陷入沙土中,留下深深的足印。
我們走了幾個小時,唐望才停下來。他不是突然停下,而是事先警告我,免得我撞上他
這裏的地形又變得堅硬,而且我們似乎在走上坡。
唐望說,如果我需要到樹叢中去方便一下,就趕快去。因為從那時開始,我們要一直
趕路,一步也不停。我看看表,淩晨一點鐘了。
休息了10或15分鐘後,唐望又要我跟在他身後出發,於是我們又上路了。他說得對,
真是可怕的趕路。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事需要這樣集中精力。唐望的腳步很快,我注意他的
每一步,精神的緊張逐漸達到極點,突然間我不覺得自己是在走路了。我無法感覺我的兩
隻腳,我仿佛是飄浮在空中,有某種力量在帶著我前進。我的專注是如此徹底,我沒有注
意到天色漸亮。突然間我發覺自己可以看到唐望,可以看到他的腳及腳印,而不是像晚上
那樣半猜半疑地跟著走。
不知什麼時候,他出其不意地跳到一邊,而我因為慣性作用,又向前走了20碼遠。我
慢慢停下,雙腿變得虛軟,開始發起抖來,最後我癱倒在地上。
我抬頭看唐望,他正平靜地審視我。他似乎並不疲倦;我則喘著氣,冷汗濕透了全身。
唐望拉著我的手臂,把我轉了一個方向。他說如果我要恢復力量,必須頭朝東躺著。漸
漸地我身體的疼痛鬆弛了下來,最後終於有足夠的力氣站起來。我想看表,但他用手蓋住
我的手腕,不讓我看。他輕輕把我轉向東邊,說沒有必要去追究那擾人的時間,我們正處
於奇妙的時刻,要做的是去確定我是否能繼續尋求力量。
我看看四周。我們正在一個很高的山丘上。我想要走到岩石縫隙處,但唐望跳起來把我
按住。
他嚴格地命令我留在剛才跌倒的地方不動,直到太陽從不遠處的黑暗山頭後升起。
他指著東方,要我注意地平線上的一層濃厚的雲。他說,雲層若是被風吹走,讓第一
道曙光射到我身上,那就是正確的徵兆了。
他要我站好,右腳向前伸,好像在走路,不要直接注視地平線,要不盯著觀看。
我的兩腿變得非常僵硬,肌肉酸痛。這是一個很痛苦的姿勢,我的肌肉已經累得支持
不住了。我儘量撐著,眼看就要崩潰,我的腿無法控制地顫抖著。這時候唐望過來表示一切
都結束了,他扶我坐下來。
雲層仍未移動,我們沒有看見朝陽升起。
唐望只說了一句話:“真糟糕。”
我不願意馬上問他,我的失敗到底意謂著什麼。但是我瞭解唐望,我確信他會遵行徵
兆的指示;而今天早上沒有任何徵兆出現。我的小腿肌肉已經不痛了。我感到很自在。我開
始在原地慢跑,好鬆弛肌肉。唐望輕聲告訴我要我跑到附近山丘上,從某一種灌木上摘幾
片葉子來按摩腿部肌肉,好減輕疼痛。
從我站的地方,我可以清楚看見一大棵綠色的灌木叢。葉子似乎很濕潤。我以前也用過,
但從來沒有感覺到有什麼幫助。唐望總是說真正友善的植物效果是十分微妙的,令人不易
覺察,但總會發揮應有的效果。
我跑下這個山丘,跑上另一個山丘,到達山頂時才發覺這跑步實在太費力了,我上氣
不接下氣,腹部也在隱隱作痛。我蹲下來休息一會兒,才感覺好些,然後我站起來要去摘
他要我找的樹葉,但卻找不到那叢灌木。我望望四周。我確定是這地方,但在這山頂上沒有
任何像是灌木的東西,但是我剛才明明看見它在這裏。而且從我和唐望站的地方,也不可
能看到其他山頂。
我放棄尋找,走回原來的山丘。我向唐望解釋我的錯誤,他只是溫和地笑笑。
“你為什麼說那是錯誤?”他問。
“顯然那叢灌木不在那裏,”我說。
“但你看見它了,是不是?”
“我以為我看見了。”
“現在你看到那裏有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
在我原先以為有樹的地方,現在連一棵植物也沒有。我想解釋說那是我眼睛的錯覺,
是海市蜃樓,因為我實在是過度疲倦了,由於這個原故,我很容易會相信我看到了什麼東
西,其實根本不存在。
唐望輕輕笑著,凝視了我一下子。
“我看不出有什麼錯誤,”他說,“那棵植物就在那山頂上。”
這回輪到我笑了。我再仔細流覽整個山頭,沒看到任何樹木。就我所知,剛才的經驗只
不過是幻覺罷了。
唐望十分平靜地走下山丘,示意我也跟上。我們一起走上另一個山丘,站在我以為有
樹的地方。
我偷偷笑著,心中確定我是對的,唐望也在笑。
“走到山的另一邊去,”唐望說:“你會在那裏找到那棵植物。”
我說山的另一邊是在我的視野之外,就算是有植物也不代表什麼。
唐望把頭一擺,示意我跟他走。他沒有直接越過山頭,而是繞過去,然後很戲劇化地
停在一棵綠色灌木叢旁,看也不看它。
他回頭瞧我一眼,那是要把我看穿似地銳利一瞥。
“這附近一定有幾百棵那種樹。”我說。
唐望耐心地走下山坡,我跟在後面。我們到處尋找那種灌木,但什麼也沒看到。我們找
了約四分之一哩的範圍,才再找到另一棵。
唐望不發一言,帶我回到第一個山頭。我們站了一會兒,他又帶我出發去找那植物,
但這次是朝相反的方向。我們地毯式搜索了整個區域,在一哩外發現了兩棵灌木。這兩叢樹
長在一起,像一抹鮮綠般突顯出來,比周圍的植物都要鮮明。
唐望表情嚴肅地看著我。我實在搞不清楚他。
“這是個非常奇怪的徵兆,”他說。
我們選擇一個新的方向,繞了一個大彎回到第一個山頭。他似乎多走這段路是要證明
給我看,那種灌木在這裏非常少見,因為我們一路上一棵都沒看到。我們抵達山頂後,沉
默地坐下來。唐望解開了他的葫蘆。
“吃些東西後,你會感覺好些,”他說。
他掩飾不住他的愉快,滿面笑容地拍拍我的頭,我感到困惑不解。這個新發展令人困
擾,但我實在太餓太累了,無法加以思索。
吃完後,我覺得很困。唐望鼓勵我用不集中焦距的注視技巧,在剛才看見灌木的山頂
上找個適合的地方睡覺。
我選了一個地方。他從那地方撿來細碎枝葉,在上面圍出一個我身體大小的圓圈。他又
小心地從樹叢中采下一些樹枝,在圓圈內部掃著,但是他只是做著掃地的動作,樹枝並沒
有接觸地面。他又把圓圈中的所有石頭都仔細照大小分為同樣數目的兩堆,然後擺在圓圈
中央。
“那些石頭要做什麼用?”我問。
“那不是石頭,”他說:“那是‘吊索’,是用來把你的休息地方懸吊起來的。”
他拿起較小的石頭,擺在圓圈周圍。每塊石頭之間的距離相等,他並用一根木頭把每
顆石頭敲入地面中,像個石匠。
他不讓我走進圓圈內,但告訴我在旁邊觀察他的做法。他以逆時鐘方向數著,數出有1
8塊石頭。
“現在跑到山下等著,”他說:“我會從上面看你是不是站在正確的地點上。”
“我要把這些吊索一個個拋給你,”他說,指著較大的石頭。“你要照我的方式把它
們擺在那個地方。”
“你必須要非常小心。當一個人面對力量時,必須完美無瑕,犯錯在這裏會有致命的
後果。這裏每一個都是吊索,如果我們任它鬆散,可能會害死我們,因此你不能犯任何錯誤
你的眼睛要注視著我拋吊索給你的地方,如果你稍一分神,吊索就會變成普通的石頭,和
地上其他石頭沒有兩樣,你就分辨不出來了。”
我建議說,讓我把所有“吊索”一起帶下去,這樣會方便多了。
唐望笑著搖頭否定這個建議。
“這些是吊索,”他堅持道:“要由我來扔,你來撿。”
我們花了好幾個小時才完成這項工作,費神的程度實在是苦不堪言。唐望每一次都要
提醒我專心,視線集中。他這樣做沒有錯。要從地上的亂石中撿出被拋下來的那塊石頭,的
確是件令人發狂的工作。
當我擺好一個圓圈,走回山頂時,我想我快要死了。唐望已摘下一些樹葉鋪在圓圈裏。
他給我一些葉子,叫我塞進褲子裏,貼在肚臍的皮膚上。他說這可以使我暖和,我不需要
蓋毯子,枝葉鋪成的床相當柔軟,我倒進圓圈裏,立刻就睡著了。
醒來時,已經近黃昏了。這是個有雲多風的天氣,頭上的雲是小朵的烏雲,但是在西
方天空就成了薄薄的卷雲。太陽不時出現,照耀大地。
睡了一覺,我的精神得到恢復,我覺得精力充沛,心情愉快。風也不會騷擾我。我一點
也不冷。我把手枕在頭後面,四處觀望,這時才注意到這個山頭相當高,西邊的景物十分
壯觀,可以看到一大片廣闊的小山丘,再遠處就是沙漠;北面與東面是一連串暗褐色的山
峰;南方則是延綿不斷的大地及山丘,遠處是藍色的山脈。
我坐起來,四處不見唐望。我突然感到恐懼。我想他也許把我單獨留在那裏,而我不知
道回去的路。我再度在樹葉的床上躺下來,奇怪得很,我的擔憂立刻消失不見,取而代之
的是寧靜、安詳的奇特感覺。這對我而言是非常新鮮的感覺,我的思想似乎被停止了。我覺
得快樂而又健康。一種寂靜的興奮感染著我。微風從西邊吹來,拂遍我全身,卻沒有一絲寒
意,我感覺風吹在我臉上,拂過我耳朵,像是一波波溫暖的水來回洗濯我。這種存在的感
覺是多麼奇妙,和我以前忙碌而疏離的生活是多麼不同。我開始哭泣,不是因悲傷而自憐,
而是由於一種難以形容,無法解釋的快樂。
我真想永遠留在那地方,如果不是唐望回來,把我拉了出來,我很可能真的永遠留下
來。
“你已經休息夠了,”他說,拉我站起來。
他平靜地帶我在山頭四周走著。我們走得很慢,而且不發出一點聲響。他似乎有意要我
觀察四周的景物,用下巴或眼睛的動作指著雲層與山脈。
近黃昏的景致絕佳,使我生出敬畏與絕望之情。我想起了童年的情景。
我們爬到山頂的最高點,是一塊火成岩的尖峰。我們背靠著岩石,舒適地坐下,面對
南方。延綿不絕的大地雄偉壯觀。
“把這一切都牢記在心裏,”唐望在我耳邊低語,“這塊地方是你的。今天早上你看
見了,而那是一個徵兆。你因為看見而找到這個地方。徵兆出乎意料之外地發生了。現在你
不論喜不喜歡,都要去捕捉力量。這不是屬於人自己的決定,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現在,正確地說,這山頂是屬於你的地方,你摯愛的地方;你周圍的一切都在你的
眷顧之下。你要照頤這裏的萬物,萬物也會照顧你的。”
我開玩笑地問,是否萬物都屬於我。他說是的,口氣非常嚴肅。我笑了起來,說我們的
做法使我想起西班才人在征服新世界之後,如何以他們君王的名字來命名佔領土地。他們
會爬到山頂上,宣稱視線所及之處都是他們的土地。
“這個主意不錯,”他說,“我要把你看得到的土地全部給你,不限於眼前而已,而
是你周圍四面八方。”
他站起來,伸手向前指,並且轉個身,指遍四周的一切。
“這些土地全都是你的,”他說。
我大笑起來。
他笑了笑,問我:“有什麼不可以?我不能贈送這些土地嗎?”
“這些土地並不是屬於你的,”我說。
“那又如何?這些土地也不屬於西班牙人,他們照樣佔領瓜分,封給別人。所以你為什
麼不可以接受呢?”
我小心端詳,看看能否找出他笑容背後真正的用意。他突然大笑起來,差點跌下了岩石
“你視線所及的—切土地,全都是你的,”他繼續說,仍然帶著笑容。“不是給你用,
而是讓你留存在記憶中。不過這座山頭是給你這一生用的。我把山頭送給你,因為這是你自
己找到的。它是你的了,接受它吧。”
我笑了,但是唐望似乎非常認真。除了他的滑稽笑容之外,他似乎真的相信他能把山
頭給我。
“為什麼不呢?”他問道,仿佛讀了我的心。
“好,我收下,”我半開玩笑說。
他的笑容立即消失,眯起眼睛看我。
“這座山上的每一塊石頭,每一叢草木都在你的照顧之下,尤其是在山頂附近,”他
說,“生存在這裏的每一隻小蟲都是你的明友,你可以使用它們,它們也可以使用你。”
我們沉默了幾分鐘。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我隱約感覺到他的心情改變對我是不祥的
預兆,但我不害怕,也不憂慮。我只是不想說話,不知如何,言語似乎不再準確,難以表
達真正的意念。以前我對談話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意識到自己不尋常的心境後,我連忙開
口說話。
“但是這片土地對我有什麼用呢,唐望?”
“把這裏的一切都牢記在心裏。這就是你在做夢時要來的地方;這就是你將會見力量
的地方;有一天向你顯示秘密的地方。
“你在捕捉力量,而這是你的地方。你儲存力量泉源的地方,
“你現在還想不通,所以就暫時把它當成無稽之談好了。”
我們爬下岩石,他帶我到山頂的兩邊,有個碗狀的凹地。我們坐在那裏吃些東西。
無疑,那山頂能帶給我一種無法言傳的快樂。在那裏吃東西就像睡在樹葉床墊上一樣,
具有一種未知的特殊感覺。
落日發出絢麗的古銅色光輝,周圍一切似乎都被鍍了金我完全沉浸在這景致中,甚至
不想去思考。
唐望悄悄對我說話。他吩咐我去注視四周圍的所有細節不放過任何瑣碎細微之處,尤
其是那在西方最顯著的景致。他說我必須看著太陽,但不要集中焦距,直到它消失在地平
線下。
就在太陽輕輕碰上低空的雲層時,那最後的餘暉實在是壯麗之至。太陽像是在天邊燃
燒的一支火炬,使大地都燃燒起來我覺得臉上一片紅熱。
“站起來!”唐望大叫,拉我起來。
他從我身邊跳開,用強迫與催促的口氣,命令我在原地開始慢跑。
當我在原地慢跑時,我感覺到一種溫暖遍佈全身。那是一種古銅色的溫暖,在我的口
腔上顎,在我的眼睛頂上。仿佛我整個頭頂都有冷冷的火焰在燃燒,散發出古銅色的光芒。
太陽就要消失時,我身體裏面好像有什麼在推動我跑得更快。到了某個時候,我真的
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幾乎可以飛起來。唐望緊緊抓住我的右手臂。他的手壓痛了我,也把我
帶回到清醒與鎮定中。我跌坐在地上,他也坐了下來。
休息幾分鐘後,他安靜地站起來,拍拍我肩膀,示意我跟他走。我們又爬回原先坐過
的火成岩高峰。岩石擋住了冷風的吹襲,唐望先打破沉默。
“這是個好徵兆,”他說,“多奇怪!它發生在一天將盡的時刻。你和我有多大的不同,
你是屬於夜間的生物,而我比較喜歡清晨初升的朝陽。或者說,清晨初升的朝陽追求我,
卻羞怯地躲開你。相反,將逝的夕陽為你洗濯,它的火焰照亮你,卻沒有燃燒你。多麼奇怪
啊!”
“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我從來沒有看過今天發生的這一幕。徵兆通常是在朝陽初升時發生。”
“為什麼總是這樣呢,唐望?”
“現在不是談它的時候,”他厲聲說,“知識就是力量。即使要談論力量,也需要好
長一段時間去馴服足夠的力量。”
我想堅持問下去,但他突然改變話題,他問起我“做夢”的進展。
我已經開始去夢見特定的地點,如學校或是朋友的家。
“你夢見那些地方時,是在白天,還是夜晚?”他問。
我夢中到那些地方的時間,正是我平常去的時間——在學校,就是白天;朋友家,就
是晚上。
他建議我嘗試在白天小睡片刻時“做夢”,看看我是否能夢見當時的地點。如果我在
晚上“做夢”,我的夢中地點也須在夜裏。他說一個人在夢中的經驗,一定要和他在“做
夢”當時的時間一致;否則就成為普通的夢,而不是“做夢”了。
“為了幫助你,你應該挑一樣屬於那地方的東西,把注意力放在它上面。”他繼續說,
“舉例說,在這個山頂上,你現在已經有一棵特別的灌木叢,你必須觀察它,直到它在你
的腦中有了鮮明的印象。你只要回想那一叢樹,或我們坐著的這塊石頭,或回憶這裏任何
一樣東西,你就能在做夢時回到這裏。當你能集中注意力於一個力量之處時,比方說這裏,
你就比較容易在做夢時旅遊到這裏。但是如果你不想要回到這裏,也可以用其他地方。也許
你的學校對你來說是個力量之處,就用它吧!把注意力集中於那裏任何一樣東西上,然後在
做夢中找到它。
“先回想某件東西,然後一定要回到雙手的注視,再去注視其他東西,如此繼續下去。

“但現在你必須把注意力集中於這山頂的一切事物上,因為這是你一生最重要的地方。

他看著我,似乎要觀察他的話所引起的效果。
“這也將是你死亡的地方,”他輕聲說。
我大為恐慌,坐立不安,他笑了。
“我會一次又一次地陪你來這山頂,”他說,“然後你要單獨來,直到你被山頂上的一切
所充滿,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這山頂會成為你最後之舞的地方。”
“你說我的最後之舞,是什麼意思咽?”
“這是你最後立足之地,”他說,“不管你在什麼地方,你會死在這裏。每個戰士都
有一個死去的地方。一個他偏愛的地方,充滿著難以忘懷的回憶,一個力量曾經留下痕跡
的地方,他目擊奇跡的地方,有秘密向他顯現的地方,他儲存個人力量的地方。
“戰士每次探訪力量後,就有義務要回來到他偏愛的地方。他或者走路去,或者藉做
夢去。
“而到最後,他在世上的日子將盡,他感覺到死亡輕拍他的左肩,他的心靈早已準備
好,便會飛向他所愛的地方,在那裏,戰士和他的死亡共舞。
“每一個戰士都有他特殊的形式,具有力量的姿勢,是他窮盡畢生之力發展出來的。
這是一種舞蹈,一種動作,在個人力量的作用下做出來的。
“如果垂危的戰士只有些許力量,他的舞就短暫;如果他的力量巨大,他的舞就華麗
壯觀。但是不管他的力量是多或少,死亡都必須停下來,在旁觀看他在世上的最後表演。戰
士最後一次重述他生命中的辛勞時,死亡必會等待,直到他的舞蹈結束。”
唐望的話令我渾身顫抖。那寧靜的黃昏,絢麗的景致,仿佛都是放在那裏,做為戰士
最後力量之舞的佈景。
“雖然我不是戰士,你能教我那舞蹈嗎?”我問。
“任何去捕捉力量的人都必須要學那舞蹈,”他說,“但是我現在還不能教你。你很
快就會碰到一個勢均力敵的敵人,那時候我會教你力量的第一個動作。而你繼續生存下來,
就必須靠自己再添加上其他的動作。每一個新動作都是通過力量的挑戰而得來的。因此正確
地說,戰士的姿勢及形式,是他一生的寫照,在他個人力量成長時,他的舞也就萌生。”
“死亡真的會停下來看戰士跳舞嗎?”
“戰士只不過是一個人,一個謙遜的人。他不能夠改變死亡的計畫,但是他完美無瑕
的心靈,嘗遍驚人的艱苦之後所儲存的力量,的確能握住死亡一會兒。這一會兒工夫,已
足夠他最後一次回想力量。我們可以說,那是死亡對那些完美的心靈所做的表示。”
我感受到強烈的不安,於是嘗試說話,以減輕那種感覺。我問他是否認識已經死去的
戰士,他們的最後之舞是怎麼影響他們的死亡的。
“不要再說了。”他冷冷地說,“死亡是件意義重大的事,死亡絕不僅是兩腿一蹬,
身體僵硬而已。”
“我以後會和死亡共舞嗎,唐望?”
“當然。你已在捕捉個人力量,即使你沒有生活如戰士。今天,夕陽給了你一個徵兆。
你這一生最好的作品會產生在一天將逝的時光中。你顯然不喜歡黎明初升的光輝,清晨的
旅行也不會引起你的興趣;但你的地盤是將盡的落日,帶著熟透的黃橙,陳年的芳醇。你
不喜歡白日的炎熱,你喜歡落日的餘輝。
“因此你會在這裏和你的死亡共舞,在這山頂上,在一天將逝的時光。而在你的最後
之舞中,你會講述你的奮鬥,講述你的勝利與失敗,講述你在遭遇個人力量時的歡樂與迷
惑。你的舞會講述你所儲存的秘密與奇跡;而你的死亡會坐在那裏看你。
“將逝的落日會照亮你,但不會燃燒你,就像今天一樣;風會柔和芳香,而你的山頂
會震動。當你的舞接近尾聲時,你會舉頭望落日,因為你將永遠不會再看到它了,不論是
在清醒或做夢中。然後你的死亡會指向南方,指向無際。”

14.力量的步法

1962年4月8日 星期六

“死亡像人嗎,唐望?”我在門廊坐下時,問道。
唐望露出困惑的神情。他手中提著一袋我送他的雜貨。他小心地把東西放在地上,坐在
我面前。我覺得受到鼓勵,就解釋說我想知道死亡在觀看戰士最後之舞時,是否是個人,
或像人的樣子。
“這有什麼差別呢?”唐望問。
我告訴他,那幅景象十分吸引我。我想知道他是怎麼會知道這一切。
“很簡單,”他說,“智者知道死亡是最後的目擊者,因為他看見了。”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也見過戰士的最後之舞?”
“不,人不能作為這樣的目擊者。只有死亡可以。但是我看見自己的死亡在一旁注視我,
而我對它跳舞,仿佛我的生命已經垂危。但是在舞蹈結束時,死亡並沒有指向任何方向;
我所愛的地方也沒有震動,向我道別。因此我在世上的日子還沒有完結,我沒有死。這一次
發生時,我只有些許力量,不瞭解我的死亡的計畫,因此當時我會以為我要死了。”
“你的死亡像個人嗎?”
“你真是只笨鳥,你以為問了問題就可以瞭解事情。我可不認為你能如此,但是我又
算老幾?
“死亡並不像一個人,毋寧說它是一種存在;但是你也可以說,死亡什麼都不是,但
又什麼都是。無論你怎麼想都是對的。你希望死亡是什麼,它就是什麼。
“我與人相處覺得自在,所以死亡對我而言是個人。我也喜愛追求神秘,所以死亡對
我而言又像空洞的眼睛,我可以看透它們。死亡像兩扇會移動的小窗,就像眼睛會轉動一樣
因此我可以說,當戰士在跳他世上最後之舞時,死亡以它空洞的眼睛注視戰士。”
“但是唐望,這只是對你而言如此,或者對其他戰士也一樣?”
“對於每一位擁有力量之舞的戰士都一樣,但是又不儘然。死亡目擊戰士的最後之舞,
至於戰士如何看死亡,這就是個人的問題。他可以把死亡看成任何東西——一隻鳥、一道光、
一個人、一棵樹、一塊石子、一片霧,或者任何未知的存在。”
唐望對死亡的描述困擾了我。我找不出適當的辭彙表達心中的疑問,於是咕噥著。唐望
微笑著凝視我,鼓勵我說出來。
我問他,戰士把死亡看成什麼,是否決定于他成長的環境。我舉出尤瑪族(Yuma)及亞
基族的印第安人為例。我的想法是文化決定一個人看待死亡的方式。
“與一個人生長環境沒什麼關係,”他說,“決定一個人的所有行為的是他的個人力
量。人只不過是他個人力量的總和,而這總和決定他如何生存、死亡。”
“個人力量是什麼?”
“個人力量是一種感覺,”他說,“像是感到十分幸運;或者可以說是一種心境。個
人力量是一個人努力得來的,和他的先天條件無關。我告訴你,戰士是捕捉力量的人,我
正在教你如何獵取、儲存力量。你的困難是你還不信服,這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困難。你必
須相信個人力量可以使用,可以儲存。但是到目前為止,你還不信服。”
我告訴他,他的觀點很清楚,而我也努力信服他的話,他笑了。
“那不是我所說的信服,”他說。
他輕拍我肩膀幾下,笑著說:“你知道的,我不需要別人迎合我。”
我不得不向他保證,我說的是真心話。
“我沒有懷疑你,”他說,“但是信服的意思是指你已經能單獨行動。事實上你還需
要很大的努力才能做到。該做的事還多著呢,你才剛起步。”
他沉默了片刻,臉上表情平靜。
“說來有趣,有時候你會讓我想起我自己,”他繼續說,“我當初也不願意選擇戰士
這條路,我相信一切努力都沒有意義,既然我們都難免一死,做了戰士又有什麼不同呢?但
我錯了,我必須自己去找到答案。只有當你明白自己錯了,明白成為戰士是多麼的不同,
你才可以說,你信服了;然後你可以獨自前進,甚至能獨力成為一個智者。”
我要求他解釋什麼是“智者”。
“智者就是一個能夠不畏學習的艱苦的人,”他說:“是一個能不莽撞,不畏縮,盡
自己全力去解開個人力量的奧秘的人。”
他簡短地討論一下這個概念,然後像閒談般撇在一旁,說我應該只去關心儲存力量的
觀念。
“那太難以瞭解了,”我抗議,“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是想說什麼。”
“捕捉力量是件奇怪的事情,”他說,“首先要成為一個想法,之後再一步步建立起
來,然後,砰!它就發生了。”
“是怎麼發生的?”
唐望站起來。他伸展雙臂,像貓一樣弓起身體。像往常一樣,他的骨頭嗶啪作響。
“走吧,”他說,“我們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趕。”
“但是我有好多事要問你,”我說。
“我們要到一個力量之處,”他走進屋門時說,“為什麼不把你的問題留到那裏再問?
我們也許會有機會談話。”
我以為我們要開車去,所以我站起來朝車子走去,但是唐望從屋子裏喊我,叫我拿起
我的葫蘆袋子,他在屋後的樹叢邊等我。
“我們要快一點,”他說。
我們走到西邊馬德里山脈的低坡時,已經是下午3點。今天的天氣溫暖,但是到了傍晚
時,風漸漸變冷。唐望坐在一塊岩石上,示意我也坐下來。
“這一回我們要在這裏做什麼,唐望?”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們要在這裏捕捉力量,”
“這我知道,但我們要做哪些具體的事?”
“你知道我一點也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你從未按照計畫行事?”
“捕捉力量是件非常奇怪的事,”他說,“我們無法事先計畫。這也是它之所以刺激
的原因。但是戰士仿佛按照計畫行動,因為他信任個人力量,而個人力量會使他以最恰當
的方式去進行。”
我指出他的話中多少有點矛盾。如果戰士已經有個人力量,那麼他還要捕捉什麼?
唐望抬起眉毛,假裝厭惡的表情。
“是你要去捕捉個人力量,”他說,“而我已是擁有力量的戰士,你問我有沒有計畫,
我說我信任個人力量的引導,我不需要計畫。”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始上路。斜坡很陡,攀登上去對我是一件困難又累人的事。而
唐望正好相反,他似乎擁有無窮的精力,不用跑,也不匆忙,步伐穩健,體力充沛。我注
意到他連汗都沒有流,甚至在攀爬過非常巨大、近乎垂直的陡坡後,也沒流一滴汗。當我抵
達山頂時,唐望已經在那裏等我了。我在他旁邊坐下,覺得心臟仿佛要爆炸似的。我躺下來,
汗水如雨般滴下。
唐望大笑,推我來回滾動著,我的呼吸逐漸地平靜下來。
我告訴他,我對他的身體狀況感到敬畏。
“我一直設法使你注意這一點,”他說。
“你一點也不老,唐望!”
“當然不老。我也一直使你注意到這一點。”
“你是如何鍛煉的?”
“我沒有鍛煉。我的身體感覺很好,如此而已。我對待自己很好,因此我沒有理由感到
疲倦,或不舒服。秘訣不是在你對自己做了什麼,而是你自己不做什麼。”
我等著他解釋,他似乎覺察到我無法理解。他會意地笑笑,站起來。
“這是一個力量之處,”他說,“為我們在這山頂上找個地方過夜吧。”
我開始抗議,我要他解釋什麼是“對自己不做什麼。”他做出強硬的手勢。
“廢話少說,”他輕聲說,“這一次就以行動取代言語吧,你花多少時間去找到適當
地方休息是無關緊要的,也許會花你整整一個晚上。你找不找得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有沒有試著去找。”
我把筆記本放在一邊,站起來。唐望提醒我,就像以前每一次當他要我去找個休息的
地方時,我必須不集中焦距,把眼睛眯起來注視事物,使景物變得模糊。
我信步走著,半眯著眼掃視四周。唐望走在我右後方數尺。
我先是繞著山頂週邊走一圈。我打算以螺旋形走法從周圍走向中心,但是我才走完最
週邊,唐望就叫我停下來。
他說我又在表現我對固定習慣的偏好了,接著,用諷刺的語氣說,我當然可以有系統
地尋遍山頂每一寸土地,但是以如此死板的方式是絕對無法感覺到適合的地點。又說他自
己知道那塊地方,所以我這種碰運氣的找法是行不通的。
“那麼我應該怎麼做呢?”我問。
唐望要我坐下來,然後他從附近每棵樹叢中各摘下一片樹葉給我。他要我躺下,鬆開
皮帶,把那些葉子放在靠近肚臍的地方。他指導我動作,叫我用雙手壓在樹葉上。然後他命
令我閉上眼睛,警告我說,如果我想得到完美的結果,就必須照他的話做——當他把我的
身體移動到一個有力量的地方時,我不能放開葉片,也不可睜開眼睛;或想坐起來。
他抓住我右手腋下拖著我走。我有強烈的欲望想從半睜的眼睛偷看,但是唐望把手蓋
在我眼睛上,命令我只要去注意那將從葉片發出來的溫暖感覺。
我躺了一會兒,動也不動,然後開始感覺葉片發出一種奇異的熱。我的手掌先感覺到
濕熱,然後蔓延到腹部,最後我的全身都淹沒在這股熱浪中。幾分鐘工夫,我的腳好像燃
燒起來,那種灼熱使我想起以前幾次發高燒的情形。
我把這種不適感告訴唐望,還有我很想脫掉鞋子。他說他就要扶我站起來,但是要等
他的指示才可以睜開眼睛。我要繼續把葉片壓在腹部上,直到我找到合適的地方休息。
等我站好之後,他在我耳邊低聲說,我應該張開眼睛,漫無計畫地閒蕩,讓葉片的力量引
導我,拉著我走。
我於是漫無計畫地逛著。身體的溫熱令我很不舒服。我相信我是在發燒,於是開始思索
唐望是如何使我發燒的。
唐望在我後面走著。他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嚇得我幾乎癱瘓。他笑著解釋說,突然的尖
叫可以把不舒適的精靈趕走。我眯著眼睛,來回走了半個小時。在這段時間中,我身體的不
適及灼熱感變成了舒服的溫暖,步伐也開始變得輕飄飄了。同時我也感到失望,我多少期
待著某種視覺上的現象,但是在我視線所及之內一切如常,沒有特別的色彩,或光芒,或
黑影。
最後我的眼睛眯得好累,就睜開了。我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塊微突的沙岩上,這是山頂
上僅有的幾塊岩石地,其他地方則是泥土地及小樹叢。這山頂似乎不久前才被火燒過,所
以植物都十分幼小。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塊突起的沙岩很美。我在上面站了好久,之後
乾脆坐下來。
“好!好!”唐望說,拍拍我的背。
然後他要我小心地把葉子從衣服裏拿出來,放在岩石上。
當我剛把樹葉從身上拿開,就感到一陣寒意。我量量脈搏,跳動還算正常。
唐望笑了,叫我“卡洛斯醫生”,問我是否也可以量量他的脈搏。他說我剛才感覺到
的是那葉片的力量,那個力量已使我身體潔淨,得以完成我的任務。
我很誠懇地說,其實我什麼也沒做;我在那地方坐下來,是因為我累了,而且我覺得
那塊沙岩的顏色很吸引人。
唐望什麼都沒說,他站在我旁邊。突然間他往後跳,極敏捷地跳過幾叢樹,跑到不遠
處一塊高大的岩石上。
“怎麼啦?”我警覺地問道。
“注意風的方向,風就要來吹你的葉子了,”他說:“趕快數葉片,風要來了,留下
半數的葉子,放回你肚子上面。”
我數了二十片葉子,把其中十片放進衣服中,然後一陣強風把其餘十片吹向西方。我
看著葉子被吹走時,心裏有種怪異的感覺,好像有種真實的東西刻意地把葉子掃進廣大的
的樹叢裏。
唐望走回我這裏,坐在我左邊,面對南方。
我們沉默了許久。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累壞了。我想要閉上眼睛,但又不敢。唐望注
意到我的疲倦,說我睡著了也沒有關係。他吩咐我把兩手放在肚子上,壓著樹葉,想像我
是躺在那“吊索”懸浮的吊床上,在我那“偏愛的地方”。我閉上眼睛,立刻跌入回憶之
中,仿佛回到那次睡在山頂上所經歷的寧靜充實中。我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能感受那種懸
浮感,但我卻睡著了。
我在夕陽將盡時醒來,睡一覺使我恢復了精神。唐望也睡了,他和我同時醒來。這時風
正吹著,我卻不覺得冷。我腹部上的葉子似乎有暖爐或發熱器的作用。
我察看四周。我選擇休息的這個地方像個小盆子,人坐在裏面,就像坐在一個長沙發
裏,一邊的石壁正好做為靠背。我也發現唐望把我的本子帶來了,枕在我的頭下。
“你找對了地方,”他微笑道:“而整個過程正如同我告訴你的,在你的毫無計畫的
情況下,力量引導你到這裏來。”
“你給我的是什麼葉子?”我問。
真正引我好奇的是那些葉子發散出來的溫暖,使我在不蓋毛毯,又沒穿厚衣服的情況
下,竟能有舒適的感覺。
“那只是葉子而已。”唐望說。
“你的意思是,我能從任何樹上摘下葉子,也有相同的效果?”
“不,我不是指你自己能做到,你還沒有個人力量;我是指任何葉子都能幫助你,只
要給你葉子的人有力量。今天幫助你的不是葉子,而是力量。”
“是你的力量嗎,唐望?”
“我想你可以說那是我的力量,雖然這樣說不完全正確。力量並不屬於任何人,只是
我們之中有些人能聚集它,然後把它直接給另一個人。你瞧,儲存力量的秘訣,就是力量
只能用來幫助他人儲存力量。”
我問他,那是否意味著他的力量只限定用來幫助他人。唐望耐心解釋說,他可以隨他
高興使用個人力量,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但是如果把力量直接給了別人,就得等那個人能
把它利用在他自己對力量的尋求上,才能產生作用。
“人所做的任何事,都以他個人力量為軸心,”唐望繼續說,“因此,對毫無力量的
人而言,一個有力量的人做出來的事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甚至認識力量,也需具有力量。
這就是我一直盡力使你明白的,但是我知道你不懂,不是因為你不願意,而是因為你的個
人力量太少了。”
“那我該怎麼做呢,唐望?”
“什麼都不用做,就照這樣做下去,力量會自己找到門路的。”
他站起來,轉了一圈,凝視四周一切。他的身體完全配合眼睛的移動,結果是像一個
玩具般地以準確而固定的方式轉了一圈。
我張大嘴看著他。他收斂起他的微笑,表示承認我的驚訝。
“今天你將要在黑夜中去捕捉力量。”他說著坐了下來。
“你說什麼?”
“今晚你將要進入那未知的山區中探險,在黑夜裏,山已不是山了。”
“那麼是什麼呢?”
“是其他的東西,你無法想像的東西,因為你從來沒有親眼看過它們的存在。”
“你這是什麼意思,唐望?你總是用這種陰森森的話來嚇我。”
他笑了,輕輕踢一下我的腿。
“這世界是一項神秘,”他說,“完全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樣子。”
他似乎沉思了—會兒。他的頭有韻律地上下動著,然後笑著說:“好吧,就算也是你
想像中那樣子,但那並不等於世界的全部。真正的世界遠超過你的想像。你一直在探尋這真
正的世界,也許今天晚上你會再得到一點收穫。”
他的聲調使我全身起寒顫。
“你計畫做什麼呢了,,
“我不計畫任何事,一切都由力量決定,也就是領你來這地方的力量。”
唐望站起來,指向遠方。我以為他要我也站起來看。我試著一躍而起,但在我站好之前,
唐望用力把我按下。
“我沒有叫你跟我,”他嚴厲地說。然後他聲音又轉為柔和,繼續說:“你將會有相
當艱苦的一夜,你會需要你能聚集到的所有力量。留在這裏為下一步做準備。”
他解釋說,他不是在指什麼東西,而是去確定有東西在那裏。他向我保證說一切都很
好,我應該安心坐著,使自己忙碌,因為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寫字。
他的微笑像是具有感染力,使人十分舒服。
“但是我們要做什麼呢,唐望?”
“寫!”他命令我,背過身子去。
除了寫字之外我無事可做,於是我寫到天黑。
當我在寫字時,唐望一直保持同樣的姿勢,他似乎完全沉浸於注視著西方遠處。但是
我一停筆,他就轉頭開玩笑地說,若是要叫我閉嘴不發問,只有給我東西吃,或叫我寫字,
或讓我睡著。
他從背包裏拿出一小包東西,慎重地打開來,裏面是些肉幹。他給我一片,自己也拿
了一片,嚼了起來。他很隨意地告訴我,這是力量的食物,在這時候我們倆人都需要,我
餓壞了,沒有工夫去想肉片裏是不是含有知覺轉變性的物質。我們在沉默中把肉幹吃得一
千二淨,這時候天已經很黑了。
唐望站起來,伸展手臂和肩背。他建議我也照做。他說在睡覺、坐臥,或行走之後伸展
全身,是很好的練習。
我照他的話做,結果放在衣服中的葉子有幾片從褲管中掉出來,我正遲疑要不要撿起
來,但他說算了,已經不需要那些葉子了,我應該任它們自由飄落。
然後唐望走到我身邊,附在我右耳悄悄說,我應該緊跟著他,模仿他的每一個動作。
他說,我們此刻站的地點很安全,可以這麼說,我們正在夜的邊緣。
“這裏不是夜,”他低聲說,踏踏我們站立的岩石,“夜在那裏。”
他指向我們四周的黑暗。
隨後他檢查我的背袋,看看裝食物的葫蘆和我的筆記本是否都放好,然後輕聲說,戰
士隨時都得確定每一件東西都在正確的位置,不是因為他相信自己會通過將要來臨的考驗,
而是因為那是他完美無缺的行為的一部分。
他的告誡並沒有使我覺得更輕鬆,反而使我確定自己末日已近。我真想哭。我相信唐望
一定完全知道他的話所產生的效果。
“信任你的個人力量,”他在我耳邊說,“在這個神秘的世界裏,人只能抓住這一點。

他輕輕拉我,我們開始前進。他走在我前面兩三步,我跟在後頭,眼睛盯著地面,不
知為何,我不敢左顧右盼。而把視線集中在地上,使我奇異地感覺平靜,仿佛被催眠了。
走了一小段路唐望停下來。他低聲說,完全的黑暗已近,他將要走到前頭去,但是他
會模仿一種小貓頭鷹的叫聲,好讓我知道他的位置,他提醒我說,他學的叫聲在開頭會略
為沙啞,但是接著會變得圓潤,像只真的貓頭鷹在叫。他又警告我,千萬要分辨出其他沒
有這種特徵的貓頭鷹叫聲。唐望交待完指示時,我已經是驚恐萬分。我抓住他的手臂,不放
他走。兩三分鐘之後我才稍稍鎮定,講得出話來,但一陣陣神經的抽搐穿過我腹部,使話
也說不清楚。他平靜溫和地催我控制住自己,因為黑夜就像風,一個未知的實體,如果我
不小心就會被它算計。我一定要極端平靜,才能對付它。
“你一定要放開自己你的個人力量才能與夜的力量交融在一起。”他在我耳邊說。
他說他要到我前頭去了,於是我又受到一陣無理性恐懼的侵襲。
“這真是瘋狂,”我抗議道。
唐望沒有生氣,也沒有不耐煩,他笑了笑,附在我耳邊說了些話,我聽不清楚。
“你說什麼?”我大聲地說,牙齒打顫。
唐望把手放在我嘴上,低聲說,戰士的行動看起來仿佛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事實上
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接著重複一段話三四遍,似乎要我背下來。他說:“戰士信任自己的個
人力量,不論力量是多是少,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是完美無缺的。”
過了一會兒,他問我還好嗎。我點點頭,於是他迅即消失在黑夜中,沒發出一點聲音。
我試著觀察四周,我似乎是站在一處濃密的樹林裏,我只能分辨出一團黑乎乎的灌木
或小樹。我集中全力去聽,但是沒聽到特別的聲音。風的嘶鳴聲掩蓋住其他聲音,只有不時
傳來幾聲大貓頭鷹的尖叫和其他鳥鳴聲。
我又等了一會兒,注意力高度集中。然後有一陣小貓頭鷹長而沙啞的叫聲傳來,這一
定是唐望,沒錯。聲音從後面傳來;我轉過身,向那方向走去。我走得很慢,因為黑暗的障
礙實在難以克服。
我走了約十分鐘。突然一團黑影跳到我面前。我尖叫起來,向後坐倒在地,耳朵嗡嗡作
響。恐懼實在太強烈了,我竟然窒息,不得不張開嘴巴呼吸。
“站起來,”唐望輕輕說,“我不是有意要嚇你。我只是來和你碰頭。”
他說他一直在觀察我的笨拙模樣,我在黑暗中的前進就像是一個跛腳的老太太,踮著
腳尖走在爛泥中的情形。他覺得他的形容很好笑,大笑起來。
然後他開始示範一種在黑暗中行走的方法,他稱之為“力量的步法”。他彎腰站在我
面前,要我摸他的背和膝蓋,好明白他整個身體的姿勢。唐望的上身有點前傾,但是背脊
是挺直的,膝蓋也微微彎曲。
他在我面前慢慢走著,因此我能注意到他每一次舉步,膝蓋都幾乎抬到胸前。然後他
竟然放足跑進黑暗中,又跑回來。我無法想像怎麼能在一片黑暗中跑步。
“力量的步法就是在黑暗中跑步,”他在我耳邊說。
他催我自己也試試看。我告訴他,我很確定自己會跌入裂縫或撞上岩石而跌斷腳。唐望
平靜地說“力量的步法”絕對是安全的。
我指出我之所以相信他能這麼做,是因為我假定他對這些山區的地形瞭若指掌,因此
才能避免跌跤。
唐望用手捧住我的頭,有力地說:“這是夜!夜就是力量!” 他放開我的頭,又以溫和
的聲音說,在夜裏世界是不同的。他在黑暗中跑步的能力與他對地形的熟悉無關。他說關鍵
在於自由放開個人力量,好與夜的力量融合;一旦夜的力量掌握控制,就不可能會有失誤。
他又非常嚴肅地說,如果我還是懷疑,就該想一想,若不是夜的力量在引導他,像他這把
年紀的人,在黑夜的山中跑步,豈不等於是自殺!
“看!”他說,輕快地跑進黑暗中,又跑回來。
他的動作是如此驚人,我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他在原地慢跑了一會兒。他舉腳的姿勢
使我想起短跑選手在賽前的熱身準備運動。
然後他要我跟他走。我極不自然與不安地跟上去。我非常小心地試著看前面的路,但夜
色黑得無法判斷距離。唐望回到我身邊慢跑著,他說我必須把自己開放給黑夜的力量,信
任我那僅有的個人力量,否則我永遠也無法自由行動。黑暗會成為障礙,是因為我依賴視
覺,而不懂另一個方法——使力量成為引導。
我試了好幾次都不成功。我就是放不開,怕跌斷腿的恐懼感仍然很強。唐望命令我繼續
在原地練習,盡力去感覺我是在使用“力量的步法”。
然後他說他要跑到前頭去,我必須等他的貓頭鷹叫聲。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已經消
失在黑暗中。我不時閉著眼睛,彎著身子在原地慢跑了將近一個小時。我的緊張漸漸地鬆弛,
直到我感覺相當舒服,然後我聽到唐望的叫聲。
我向聲音來的方向跑了五六碼遠,盡力想“放開自己”,如唐望的建議。但是我一頭
撞進一棵樹叢裏,那種不安全感立刻又回來了。
唐望在等我,他糾正了我的姿勢。他說我應該把手指彎進掌中,大拇指和食指伸直。然
後他說,在他看來,我只是放縱自己於無能的感覺裏,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集中焦點,
只是去掃視前面的路,不論有多黑暗,我總能看到一些東西。“力量的步法”和尋找休息
的地方一樣,兩者都包含放縱與信任的感覺。“力量的步法”要求人把視線放在眼前的路
上,即使稍微左顧右盼,都會造成動作的失當。他解釋說,上身前傾才能把視線放低,把
膝蓋舉至胸前,是因為步子要小而穩健。他曾警告我,開始我會時常跌倒,但是他保證隨
著練習,我能夠跑得像在白天般迅速安全。
於是一連幾個鐘頭,我試著模仿他的動作,也設法培養他說的那種心境。他很有耐心
地在我面前原地跑著;或者他會跑開一小段,再回到我旁邊,好讓我看清楚他的動作;有
時他會推我一把,讓我跑幾步路。
然後他出發了,以一連串貓頭鷹的叫聲喊我。不知為什麼,我竟意外地充滿信心往前
移動。就我所知,我毫無理由如此信心大增,但我的身體似乎能辨識環境,不需要思索。舉
個例子,我看不清眼前崎嶇的岩石,但是我的身體每一步都能踏在石頭邊緣,而不會踩進
裂縫中,只有幾次我因為分神而失去平衡。要保持對前方路面的掃視,需要全然的注意才行
就如唐望的警告,稍微左顧右盼,或看得太遠,都會破壞動作的進行。
找了好久,我才找到唐望,他正坐在似乎是樹的黑影子旁邊。他朝我走來,說我做得
很好,但應該停止了,因為他使用那叫聲太久了,他確定他的叫聲會被模仿走。
我同意,是該停了,我的努力已使我筋疲力竭。輕鬆下來後,我問他,誰會模仿他的
叫聲。
“力量、同盟、精靈,誰知道呢?”他低聲說。
他解釋說,那些“黑夜裏的實體”通常會發出美妙的聲音,但是若要模仿人類沙啞的
聲音或鳥的叫聲,則非常困難。他要我小心,一聽到那種美妙的聲音就要停下來不動;而
且我要記住他的話,有一天我會需要靠他的話來做判斷。他又鼓勵地說我已經對“力量的
步法”有相當的認識,只需要再被逼一下,我就可以達到熟練精通的地步。這在我們下一
次黑夜探險中就可以做到。他拍拍我的肩膀,宣佈說他準備要走了。
“我們離開這裏吧,”他說著跑了起來。
“等一下!等一下!”我瘋狂地大叫:“我們走著走。”
唐望停下來,脫下帽子。
“老天!”他很為難地說,“我們被困住了。你知道我無法在黑夜中走路,我只能跑。
我走路一定會跌斷腿。”
我感覺他一定是笑著說這些話,雖然我看不見他的臉。
他又像是在透露秘密地說,他太老了,所以不能走的。剛才學到的那一點“力量的步
法”必須派上用場了。
“如果我們不用‘力量的步法’,我們會像野草般被割下來,”他在我耳邊說。
“被誰割下來?”
“黑夜裏有許多東西在對人發生作用,”他的語氣使我生起陣陣寒顫。
他說我不用緊跟著他,因為他會用連續四聲的貓頭鷹叫聲做為信號,讓我可以跟隨他。
我建議說我們最好留在山區,直到天亮再走。他非常誇張地反駁說,那等於是自尋死路
而且就算我們能生還,黑夜也會耗盡我們的個人力量,天亮後的第一件事就會要我們的命。
“我們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他語氣中帶著一絲緊急,“我們快走。”
他保證說他會盡可能緩慢地前進。他最後的指示是,我要儘量不發出一點聲音,不論
發生什麼事,大氣也不得喘一個。他告訴我大致前進的方向後,就開始緩慢地跑起來,我
跟在後面但是不管他跑得多慢,我總是追不上他,很快他就消失在前面的黑暗中。
我落單之後,我才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走得很快了。我實在感到驚訝。我盡力保持這
種速度,許久之後我聽到唐望的,叫聲從前方偏右的地方傳來。他連續叫了四聲。
一會後我又聽到了他的貓頭鷹叫,這次是在右方稍遠處。為了能跟上去,我必須向右
轉45度角。我向這個方向前進,希望能聽到四聲中的另外三聲,更清楚唐望的位置。
我再聽到一個叫聲,似乎來自我們出發的地方。我停下來傾聽,聽到不遠處有一種尖
銳的噪音。像是兩塊石頭相互碰撞的聲音,我更豎耳傾聽,接著聽到一連串的輕微聲音,
像是兩塊石頭輕輕磨擦的聲音,然後又是另一聲貓頭鷹叫聲。這回我明白唐望的意思了。這
個叫聲十分美妙,拉得很長,甚至比真的貓頭鷹叫聲都要圓潤。
我感到一種奇異的恐懼,我的胃收縮起來,好像身體裏有什麼東西在拉我下沉。我轉
過身子,開始慢跑朝相反方向前進。
我聽到遠處一聲微弱的貓頭鷹叫聲,然後接著連續三聲。那是唐望。我向那方向跑去。
我感覺他大約在四分之一哩遠,如果他保持這種速度,我一定會一個人被丟在山中。我不
知道唐望為什麼要跑在前頭,如果他要跑那麼快,他可以繞著我跑啊!
這時我注意到左邊似乎有東西隨我在前進,我幾乎可用左眼角看到那東西。我快要開
始驚慌時,心中出現了鎮定的念頭,我在這種黑暗中應該什麼都看不見的。我想要轉頭去
看,但又怕失去平衡。
另一聲貓頭鷹的叫聲,把我從沉思中震醒。叫聲從左邊傳來,我沒有朝那方向前進,
因為那叫聲是我從來也沒聽過的甜蜜美妙,但也不令我害怕。只覺得那聲音很迷人,有點
蠱惑,甚至帶著一絲悲哀。
然後一團黑色的東西從我前方,由左邊跳到右邊去。這突然的變化使我抬頭向前看,
因而失去平衡,跌進樹叢之中。我側身倒下,然後聽見那悅耳的叫聲就在我左邊數步之遠。
我站起來,還沒舉足前進,又聽到另一個叫聲,比第一聲更哀求、更迫人,好像有什麼東
西要我停下來傾聽。貓頭鷹的叫聲長而溫和,平息了我的恐懼。在這個時候,要不是又聽到
唐望四聲沙啞的叫聲,我真的會停在那裏。唐望的叫聲似乎比較近了,我朝那方向跑過去。
過了一會兒,我又注意左邊的黑暗中有某種閃光或波動的現象,那不像是視覺的現象,
倒像是一種感覺,但我幾乎確定我的眼睛知覺到它。它移動得比我快,又從我的左邊跳向
右邊,讓我失去平衡。這次我沒有跌倒,奇怪的是,沒有跌倒反而使我生氣起來。這種矛盾
的感覺才使我真正驚慌起來。我想要加快步伐,我想要自己發出貓頭鷹的叫聲,讓唐望知
道我的位置。但我又不敢違抗他的指示。
就在這時候,某種可怕的東西抓住了我的注意。在我左邊有某種像野獸的東西,幾乎
就要碰到我了。我不自主地跳到右邊,強烈的恐懼幾乎使我窒息。這恐懼緊緊攫住我,我在
黑暗中飛快前進,腦中沒有任何思想。我的恐懼似乎是一種身體的感覺,與思想無關,我
發覺這種情況很不尋常。在我這一生中,我的恐懼通常是在知識的層次上,由於某種社會
情況的威脅所引起的,或者是他人對我做出危險的舉動。然而這一次,我的恐懼完全是一
種新的體驗,來自世界的某個未知區域,重重打擊在我身體上的某個未知的部位。
我聽到一聲更近的貓頭鷹叫聲,在我左邊一點,我沒有辨認出叫聲的特徵,但聽起來
似乎是唐望的叫聲,那叫聲並不悅耳。我慢了下來。接著又是一聲,是唐望的沙啞嗓音,於
是我加快腳步。第三聲是從很近的地方傳來。我可以辨認出那裏是一片黑影,像是岩石或樹。
我又聽到一聲貓頭鷹叫。我想一定是唐望在等我,因為我們已經脫離險境。我正走到黑暗地
區的邊緣時,第五聲的叫聲使我僵立在原地。我張大眼睛想看清那片黑影,但是左邊突然
響起沙沙聲,我及時轉頭,注意到一個黑暗的物體,比周遭的黑暗更深,正在我旁邊滾動
或滑行著。我抽了一口氣,跳了開來。我聽到噴噴聲,好像是有人在咂嘴,然後一個黑色的
龐然大物從黑暗中出現。它的形狀是方的,像個門,大約8到10尺高。
它出現得太突然,我驚叫起來。一瞬間我的恐懼到達了極點,但是一秒鐘後,我發現
自己意外的平靜,凝視著那黑色形體。
依我的瞭解,這次的反應又是另一種新的體驗。我身體的某部位似乎以一種奇特的堅
持,把我拉向黑暗地區,而其他部位則拒絕,仿佛我一方面想前去探個究竟,一方面又想
趕緊逃開。
我好不容易才又昕到唐望的貓頭鷹叫聲,似乎離我很近,而且有點著急,聲音較長,
也更沙啞,他似乎是一邊跑一邊叫著。
突然間我似乎又恢復控制,能夠轉身跑開。有一會兒我跑得就像唐望所希望的樣子。
“唐望!”我找到他時,不禁大叫。
他把手輕按在我嘴上,要我跟他走。我們倆以適當的速度輕鬆地慢跑著,一直跑到我
們之前來過的沙岩突出處。
我們在突岩上坐了約一個小時,完全保持沉默,直到天亮。我們從葫蘆裏拿出東西來吃
唐望說,我們必須在這裏待到正午,而且不能打瞌睡,只能談話,好像什麼事都投發生過。
他要我把剛才他離開後,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完全告訴他。等我說完後,他仍然好久不
說話、似乎陷入沉思中。
“情況好像不太妙,”他終於說。“昨天夜裏你發生的事很嚴重,太嚴重了,你以後
不能再自己一個人在黑夜中探險。從現在 起,黑夜的實體不會放過你了。”
“我昨夜發生了什麼事,唐望?”
“你失足于某些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實體上,它們對人能發送作用。你對它們一無所知,
因為你從來沒有碰到過它們,或許稱它們為山中的實體會更恰當;它們並不是真正屬於夜
的,我稱它們黑夜的實體,是因為在黑暗中很容易可以知覺到它們。它們無時無刻不在我
們四周,然而在白天時很難去知覺它們,因為白天時,我們對這世界很熟悉,熟悉的東西
總是占了上風;反過來說,在黑夜裏,一切都變得很陌生,沒有事會占上風,所以我們容
易在夜間知覺到那些實體的存在。”
“可是它們是真實的嗎,唐望?”
“當然!它們是如此的真實,可以殺人,尤其是迷失在荒野中,沒有個人力量的人。”
“既然你知道它們是如此危險,為什麼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裏呢?”
“學習之道無他,唯在身體力行。空談力量是無用的。如果你想知道力量是什麼,如果
你想強調力量,就必須抓住每一個事物,獨力去應付。
“知識與力量的道路都十分艱辛遙遠。你或許已經注意到,直到昨晚,我才讓你一個
人在黑夜中探險。以前你沒有足夠的個人力量這麼做,現在你有足夠的力量去面對一場戰
鬥,但仍不足以單獨留在黑夜裏。”
“如果我單獨留在那裏呢?”
“你會死。黑夜的實體會把你壓得粉碎,像只蟲一樣。”
“你是說我不能單獨過夜了?”
“你可以自己在你的床上過夜,但是不在山區中。”
“那麼在平地呢?”
“我指的只限于荒野,附近沒有人煙,尤其是高山地帶的荒野。因為黑夜實體通常居
住在岩石和裂縫間,所以從現在起,你不能單獨上山去,除非你儲存足夠的個人力量。”
“但是我要如何儲存個人力量呢?”
“你就依照我吩咐你的方式去生活,漸漸地你會塞住所有的漏洞。你不必刻意地進行,
因為力量自己會找到門路的。以我為例子,我剛開始學習戰士之道時,我並不知道自己在
儲存力量。像你一樣,我以為我沒有做什麼,但事實卻不然。力量有一個特性,就是當它被
儲存時,幾乎無法被覺察到。”
我要他解釋,他是如何斷定我單獨在黑夜裏很危險。
“夜的實體在你左邊移動,”他說:“它們是想要和你的死亡融合。特別是你看到的
那扇門,你知道,那是一個通道,它會一直拉你過去,直到你被迫通過它,那也就是你的
末日了。”
我以最好的態度向他表示,很奇怪我每次在他身邊都有怪事發生,仿佛都是他引起的。
以前我一個人在荒野中過夜時,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任何事情。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黑
影,或聽見怪聲。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被嚇過。
唐望輕輕笑著,說每件事都證明他有個人力量,能呼喚萬物來助他一臂之力。
我感覺他也許在暗示他確實有找人合夥來整我。
唐望似乎讀出了我的想法,大笑起來。
“不要費盡苦心去解釋,”他說,“我的話對你沒有意義,因為你還沒有足夠的個人
力量,但你已經比開始的時候多了點力量,因此事情會開始發生在你身上。你已經和霧及
閃電有過一次力量的遭遇。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你是否瞭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擁有了
這個記憶。那天晚上看到的橋及其他一切,到有—天你擁有足夠的個人力量後,會再度出現

“那些景象再出現有什麼目的嗎,唐望?”
“我不知道,我不是你,只有你才能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這就是
為什麼昨晚我把你單獨丟下的原因,雖然我知道這樣做十分危險。你必須對付那些實體,
來考驗自己。我選擇貓頭鷹的叫聲,是因為貓頭鷹為那些實體傳送資訊。模仿貓頭鷹的叫聲,
就可以把它們引誘出來。那些實體對你構成危險,不是因為它們天生惡毒,而是你本身不
夠完美。我知道你有一點非常不明智,你只是在遷就我。你一直在遷就每一個人,當然,那
使你覺得高高在上。但你自己知道這樣做不行。你只是一個人,而你的生命何其短暫,無法
涵蓋這美麗世界中的所有奧妙,所有恐怖。因此,你的遷就是不智的;只會把你貶成一個
小角色。”
我想要抗議。唐望又說中了,就像前幾次一樣。有一會兒我感到生氣,但是像以前一樣,
寫筆記能使我分神,保持平靜。
“我想我有個解決的辦法,”唐望停了許久後說,“如果你能回憶昨晚的行動,即使
連你都會同意,你只有在遇到無法忍受的對手時,才會跑得和巫師一樣快。我們都知道這
一點,而且我相信我已經為你找到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了。”
“你想要做什麼,唐望?”
他沒有回答,只是站起來伸伸懶腰。他似乎收縮了每一條肌肉。他命令我也照做。
“你在白天時,要多伸展身體,”他說:“次數愈多愈好,但是只有在長時間的工作
或長時間的休息後才做。”
“你說你為我找到什麼樣的對手?”我問。
“很不幸,只有我們人類才是我們真正的對手,”他說,“其他的實體沒有自己的意
志,一定要你主動去接觸它們,把它們引誘出來。相反,我們人類則是殘酷無情的。”
“我們已經談了很久,”唐望突然改變語氣,“在離開之前,你必須再做一件事,最
重要的一件事。我現在就要告訴你,你之所以置身於此地的原因,好讓你安心。你不斷來看
我的理由很簡單;每一次你來看我,你的身體就會學到一些事情,即使是你不願意學的。
現在你的身體終於需要回來看我,好多學一些。我們可以說,你的身體知道它就要死了。即
使你自己從來不去想這個問題。我也一直在告訴你的身體,我自己也快要死了,在我死去
之前,我想給你的身體看些東西,那是你無法自己給它的。比方說,你的身體需要恐怖,
喜歡恐怖;身體也需要黑暗與風。現在你的身體知道了力量的步法,迫不急待地想要嘗試。
所以我們可以說,你的身體回來看我,因為我是它的朋友。”
唐望保持沉默好一會兒,似乎在努力思索。
“我告訴過你,身體強壯的秘訣,不在你對它做了什麼,而在你不做什麼,”他終於
說,“現在是你不去做以前常做的事的時候了。坐在這裏直到我們離開,試著去不做。”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唐望。”
他一把抓走我的筆記本。他小心地合上本子,用橡皮筋勒好,然後像扔盤子般把它遠
遠地扔進樹叢中。
我大吃一驚,開口要抗議,但他把手放在我嘴上。他指著一棵大樹叢,要我不去看樹
葉,而把注意力集中在樹葉的影子上。他說在黑暗中奔跑並不一定需要恐懼激發,而是一
個知道如何“不做”的身體自然愉快的反應。他附在我右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說,力量的
秘決是“不去做我知道如何去做的事”。像注視樹的這個例子,我知道如何做的事,就是
直接去注意茂密的葉叢,而我從來不會去關心樹葉的影子或葉間的空隙。他最後的指示是,
先注視某一根樹枝上的葉影,然後才慢慢遍及整棵樹,不要讓視線回到樹葉上,因為儲存
個人力量刻意的第一步,就是讓你的身體“不做”。
也許是因為我的疲倦或緊張,我竟然沉浸於樹葉的陰影中,當唐望站起來時,我幾乎
已能把零散的葉影看成主體,就像以前看樹葉一樣。這種結果實在驚人。我告訴唐望我想多
看一會兒。他笑笑,拍拍我的帽子。
“我告訴過你,”他說,“身體喜歡這樣的事情。”
然後他說,我應該讓我已儲存到的個人力量來引導我穿過樹叢,去找我的筆記本。他
輕輕把我推到樹叢中。我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我就走到筆記本旁邊。我想我一定是不自
覺地記得唐望丟筆記本的方向。他解釋這件事,說我會直接走到筆記本旁,是因為我的身
體在這幾個鐘頭中,沉浸在“不做”中的結果。

15. 不 做

1962年4月11日 星期三

我們回到唐望住處後,唐望吩咐我去整理筆記,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不要去談
我所經歷的事情,甚至連想都不要想。
休息一天后,他宣佈說我們要離開這地方幾天,最好和那些“實體”保持一段距離,
他說它們已經深深影響了我,雖然我沒有注意到,因為我的身體感覺不夠敏銳。但是如果
我不到我那“偏愛的地方”去潔淨身心,我很快就會生重病。
我們在黎明前出發,朝北駛去。經過一段累人的旅程,及急速的步行,我們在下午時
抵達了山頂。
唐望像上次一樣,把山頂我睡過的那塊地方蓋上細枝樹葉。然後他給我一把葉子讓我
放要腹部上,並叫我躺下來休息。他給自己也弄了一個地方,在我左邊5尺遠,他也躺下來。
幾分鐘之後,我開始感覺一種特殊的溫暖,及非常安寧的感覺。那是一種身體的舒適
感,像是飄浮在半空中。我能完全同意唐望的話,那張“吊床”使我浮在空中。我正在描述
這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時,唐望煞有介事地說,那張“床”正是為這個目的而設的。
“我不相信有這個可能!”我叫道。
唐望把我的話當真,責備我說,他已經厭倦我這種自命不凡的言行舉動,害得他必須
一再用事實來證明,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未知與神奇的。
我想要解釋說我的話只是誇張的反應,不是我的本意。他反駁說那麼我就應該換另一
句話。他似乎真的被我惹惱了,我坐起來向他道歉,但他笑了起來,模仿我說話的樣子,
提出好幾句誇張的話供人參考使用。他的建議實在是荒謬可笑,結果我也笑了。
他笑了一會兒,然後溫和地提醒我,我應該放任自己體驗那飄浮的感覺。
我在那神秘的地方所體驗到的寧靜充實感,竟勾起我藏在內心深處的情緒。我開始說
起我的生命,我承認我從未新生或喜歡過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在內,而且我總是覺得自己
本性惡劣,因此我對別人的態度總是帶著裝出來的果敢與莽撞。
“對,”唐望說,“你一點也不喜歡自己。”
他笑了幾聲,說我在回憶時,他也“看見”了。他的建議是,我不該對所做過的事感
到反悔,因為單獨挑出自己的行為是惡劣、醜陋或邪惡的,就是一種不必要的自我重要感。
我緊張地動了一下,弄得樹葉窸窣作響。唐望說,如果我想要休息,就不該去騷擾樹
葉,我應該模仿他,一動不動地躺著。他又說,在他的“看見”中,他發現我有一種情緒
狀態。他思索了一陣子,似乎在尋找適當的字眼,他說那種情緒是我經常會陷入的。他把它
描述成一個陷阱,會出乎意料之外地打開,把我吞進去。
我請他講得再具體一點,他回答說,在“看見”中是不可能具體的。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告訴我放輕鬆,但不要睡著,盡可能保持覺察。他說那“吊床
”是特別用來讓戰士達到平靜安寧的境界。
他又戲劇化地說,這種安寧的感覺是必須去培養的,必須先熟悉它,才能去尋求。
“你不知道什麼是安寧,因為你從未體驗過,”他說。
我不同意。但他繼續說,安寧是人必須刻意尋求,才能達到的境界,而我只知道去尋
求茫然、不快與困惑的感覺。
他嘲弄地笑著,向我保證說,為了達到使自己悲慘的境界,我必須以最強烈的方式去
努力;荒謬的是我從未瞭解,我也可以藉同樣的努力,使自己更完整與強壯。
“關鍵是你強調的是什麼,”他說,“結果我們不是使自己更悲慘,就是更強壯。兩
者付出的努力是一樣的。”
我閉起眼睛,又放鬆下來,開始感覺飄浮起來;有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在空間中移動,
像片葉子。雖然這種感覺非常舒服,但也使我回憶起在生病時,也會經歷同樣的飄浮感,
我想也許我吃什麼東西吃壞了。
我聽見唐望在說話,可是我沒有注意去聽。我盡力回想這一天我吃了什麼東西,但我
又沒勁去想,這些事似乎都無關緊要了。
“注意看陽光的變化,”他說。
他的聲音清晰,感覺像流水;溫暖而流暢。
西邊的天際沒有一點雲,陽光的變化十分壯觀。也許是因為唐望的暗示,下午太陽的
黃橙色光輝顯得特別華麗。
“讓那光芒點燃你,”唐望說,“今天太陽下山之前,你一定要完全恢復精神,心情
平靜,因為明天或後天,你將要學習不做。”
“學習不做什麼?”我問。
“現在先別想,”他說,“等我們進入那些山裏後再說。”他指著北方,幾座黑暗而
陡峭,形狀駭人的火成岩山峰。

1962年4月12日 星期四

我們在近黃昏時,到達火成岩山脈四周的沙漠。從遠處看,暗褐色的火成岩山峰顯得
陰森邪惡。太陽已低垂,照在凝固的火成岩西面,為暗褐色的山岩染上閃耀的黃色光芒。
我無法移開視線,那些山峰實在是能催眠人。
直到天快黑時,那些山脈底部的斜坡才遙遙在望。高原的沙漠中植物稀少,我只看到
仙人掌,及長在砂石中的一種野草。
唐望停下來休息。他坐下來,小心地把葫蘆靠在岩石上,說我們要在這地方過夜。他所
選的地方相當高,我站在那裏可以看到周圍很遠的距離。
這是個多雲的日子,暮色很快籠罩四方。我專心地注視著西方紅色的彩霞迅速變成深
暗的雲層。
唐望站起來走進樹叢中。他回來時,火成岩的山峰已經是一片黑影。他在我旁邊坐下,
叫我注意山脈東北角的一處地形,那地方的顏色似乎比周圍淡一些。在暮色中整個山脈看
起來是一片暗褐色,只有他指出的那塊地方是略帶黃灰的淺褐色。我弄不清楚那是什麼,
我注視了好久,它似乎在移動;我把它想像成脈搏的跳動。當我眯起眼睛時,那塊地方竟
然波動起來,仿佛被風吹動。
“一直盯著它看!”唐望命令我。
我凝神注視了許久,然後突然間,我感覺整座山在向我移來,伴隨而來的是一種不尋
常的胃部翻騰。這種不適非常強烈,我陡然站起。
“坐下!”唐望大叫,但我已經站得直直的。
從現在的角度看,黃褐色的部分變成山腰低處。我再坐下來,眼睛沒有離開,於是它
又回到了較高處。我瞪了它一會兒,然後恍然大悟,我所注視的根本不是山脈上的地形,
而是一塊黃綠色的布,懸掛在前面的一棵高大的仙人掌上。
我大笑出來,向唐望解釋是暮色造成了這種幻覺。
他站起來,走到懸掛那塊布的地方,把它取下來疊好,放進袋子裏。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問。
“因為這塊布之中有力量,”他很平靜地說:“剛才有一會兒你做得不錯,如果你一
直坐著不動,誰也無法預料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1962年4月13日 星期五

天方破曉,我們向群山出發,路程竟然意外的遙遠。直到正午,我們才走到一個峽谷裏
有一些淺水塘,我們坐在懸崖的陰影下休息。
群山是由岩漿凝結成的巨大石塊所構成。火成岩經過千萬年的日曬雨淋,風化成暗褐
色的多孔岩石。只有少數強韌的野草生長在岩石隙縫之間。
抬頭看那近乎垂直的峽谷岸壁,我的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岩壁高達幾百尺,令我感
覺山壁在向我逼近,太陽幾乎在頭頂上,略偏西南。
“站在這裏,”唐望說,移動我的身體,讓我面對太陽。
他要我注視我面前的山壁。
眼前的景象十分壯觀。岩漿所形成的高大岩石刺激了我的想像,我想那一定是一次巨
大的火山爆發。我上下注視著山壁,沉醉在岩壁上豐富的色彩中,上面有各種顏色的斑點,
每塊岩石上都有幾片淺灰色的苔蘚。我抬頭向上看,發現陽光的照射在色彩斑斕的斑點上,
創造出非常奇妙的反光。
我凝視著山壁上某處陽光反射的地方。太陽漸漸移動,反光也漸漸變弱,終於完全消失
我看到峽谷另一邊也有一塊地方同樣有強烈的奇妙反光。我告訴唐望我所看到的,然
後我又發現另一處有反光,然後又是一處,再一處,直到整個峽谷都綴滿了大片大片的反
光。
我感到昏眩;即使閉上眼睛,也還能看到亮光。我雙手抱著頭,想要躲在懸崖底下,
但唐望使勁抓住我的手,強硬地命令我注視山壁,試著從發亮的區域中看出深黑色的點。
我不想看,因為強光已經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說我現在的情形,就像是從窗子裏看明
亮的街道,於是再看其他的東西時,都會有一塊黑色的窗子後像。
唐望左右搖著頭,開始偷笑。他放開我的手臂,我們又在懸崖底坐下來。
我正在寫下對周圍景像的印象時,沉默許久的唐望突然戲劇化地開口。
“我帶你來這裏,是要教你一件事,”他說,停頓一下,“你將要學習不做,我們不
如說說,因為我已經無技可施了。我以為你可以把握不做的要領,不需要我說什麼,但顯
然我錯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唐望。”
“沒有關係,”他說,“我就要告訴你一些非常簡單,但又非常難做的事情;我將要
跟你談不做,雖然事實上沒有辦法談它,因為那是屬於身體的事。”
他瞄了我幾眼,說我一定要付出最大的注意力去聽他的話。
我合上筆記本,但令我驚訝的是,他堅持我繼續寫下去。
“不做是非常困難,但非常有力量的事,因此你不能談論它,”他繼續說:“直到你
能夠停頓世界後,才可以自由地談它,如果你想談的話。”
唐望看看四周,指著一塊大岩石。
“那塊石頭之所以是一塊石頭,是因為做的緣故,”他說。
我們相互看著,他笑了。我等待他解釋,但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最後我不得不說,
我不懂他的意思。
“那就是做!”他叫道。
“什麼?”
“那也是做。”
“你到底在說什麼,唐望?”
“就是做,使岩石成為岩石,樹叢成為樹叢,做也使你成為你,我成為我。”
我告訴他,這個解釋不成為解釋,他笑了,抓抓頭。
“這就是言語的問題,”他說,“言語總是會使人混淆事情。如果開始時是在談做,
最後總是會談到別的事情上,坐而空談,不如起而力行。”
“拿那塊石頭為例,去觀望它是做,而看見它,則是不做。”
我必須向他承認,他的話實在毫無道理。
“啊,它們是有道理的!”他叫道,“但是你認為它們沒有道理,因為那就是你的做,
也是你對我,對世界所採取的態度。”
他又指著那塊岩石。
“那塊石頭是石頭,是因為所有你知道對待它的態度所造成的,”他說:“我稱這個
做法為做,舉個例,智者知道那塊石頭之所以是石頭,只是因為做,所以如果他不要那塊
石頭是石頭,他只須不做,你明白我意思嗎?”
我一點不懂。他笑笑,再試著解釋。
“世界之所以是世界,是因為你對於造成世界的做很熟悉,”他說,“如果你不知道
世界的做,世界就會不一樣了。”
他用好奇的眼光端詳我。我停下筆,只想聽他說。他繼續解釋說,若是沒有那特定的做,
我們周圍的一切都會變得陌生起來。
他彎下身子,用左手拇指及食指撿起一顆小石頭,舉到我眼前。
“這是一顆小石子,因為你知道使它成為小石子的做,”他說。
“你在說什麼?”我真的是感到困惑。
唐望笑笑。他似乎試著隱藏一種惡作劇的高興。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如此困惑,”他說,“言語是你的偏愛,你現在應該快樂得上
天堂了。”
他神秘地看我一眼,眉毛挑了兩三下,然後再指著拿在我眼前的那顆小石子。
“我是說,你使它成為小石子,因為你知道造成它的做,”他
說,“現在,為了能停頓世界,你非得停頓做不可。”
他似乎知道我還沒聽懂,笑了笑,搖搖頭。然後拿起一根小枝子,指著小石子凹凸不
平的表面。
“拿這個小石子的情形來說,”他繼續說,“做對它產生的第一個作用,就是把它縮
成這麼小。因為戰士若想停頓世界,該做的事就是借著不做,把這顆小石子放大。”
他站起來,把小石子放在一塊大石頭上,要**近去觀察它。他要我去看小石子表面上
的凹洞、小孔,儘量找出所有的細節。他說如果我能挑出所有細節,那些凹洞和小孔就會消
失,我就會瞭解“不做”的意義了。
“今天這顆該死的小石子會叫你發瘋,”他說。
我的臉一定充滿了困惑,他看著我大笑起來,然後他假裝對小石子生氣,用帽子敲了
它兩三下。
我催他快解釋清楚。我說只要他願意,他什麼事都可以解
釋清楚。
他狡猾地瞧我一眼,搖著頭,仿佛這個情況沒救了。
“我當然什麼事都能解釋,”他笑著說,“但是你能理解嗎?”
他這麼說使我無話可講。
“做使你能分別小石子和大石頭,”他繼續說,“如果你想要學習不做,可以這麼說,
你必須結合它們。”
他指著小石子投在大石頭上的小陰影,說這不是陰影,而是使兩者結合的粘膠。然後
他轉身走開,說他等一下再來看我的進展。
我凝視小石子好久,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表面凹凸的細節上,但是小石子在大石頭上
的影子最能引起我的興趣。唐望說的對,陰影就像是粘膠,影子會移動,我的感覺是它被
小石子給壓擠出來了。
唐望回來後,我把觀察影子的感覺告訴他。
“那是個好的開始,”他說,“戰士能從影子中知道各種事情。”
然後他建議我拿起小石子,埋在某個地方。
“為什麼?”我問。
“你注視它好久了,”他說,“現在它有了你的一部分。戰士永遠要努力把做變成不
做,做就是讓小石子丟在地上,因為它只不過是顆小石子。不做則是對待它遠超過區區一
顆小石子。今天,這個小石子已經沉浸在你心裏好久了,現在它就是你,因此你不能把它
丟在一旁,一定要把它埋起來。但是如果你有個人力量,不做就是把那小石子轉變成具有
力量的東西。”
“現在我能這麼做嗎?”
“你的生命還不能嚴格地這麼做。如果你能看見,你會知道因為你過度的注意,使小
石子變成一個很不討人喜歡的東西,因此你最好的對策,是挖個坑把它埋起來,讓大地去
吸收它的沉重。”
“你說的話都是真的嗎,唐望?”
“對你的問題回答是或不是,就是做,但是因為你在學習不做,所以我必須告訴你,
這是真的或假的都無關緊要。在這裏戰士就比一般人要佔便宜。一般人會在乎事情是真是假,
是對還是錯,但戰士則不然。一般人會以某種方式去對待他認為是對的事物,對於他認為
是錯的事物,又以另一種方式對待。如果別人說某事是對的,他就去做,並且相信自己的
行動是對的,如果別人說事情是錯的,他就不屑去做,或者不會相信他的行動是對的。但
是,戰士在這兩種情況下都會有所行動。如果事情是對的,他會去行動以做到做;如果事
情是錯的,他也會去行動,好做到不做。懂我的意思了嗎?”
“不懂,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我說。
唐望的話使我內心一團混亂。我一點也不瞭解他的意思。我告訴他,那像是一派胡言亂
語。他諷刺我說,連對於我最喜愛的事——談話,我都缺乏完美的精神。他甚至嘲笑我的言
語能力貧乏而笨拙。
“如果你什麼事都要用嘴來解決,就做個嘴巴戰士好了,”他說完,爆出一陣大笑。
我感到很沮喪,耳朵嗡嗡作響,頭也發燙,很不舒服;同時,我很困窘,一定也是滿
臉通紅。
我站起來,走進樹叢裏埋了小石子。
“我是在開你的玩笑,”當我回來再坐下後,唐望說,“但是我知道,如果不這麼說,
你就無法瞭解。對你而言,談話是做,但是談話卻不適合。如果你想要知道我所謂的不做是
什麼意思,你必須做一個簡單的練習。因為我們的重點在不做,你現在練習,或十年之後
練習都無所謂。”
他讓我躺下來,拉起我的右手臂,彎曲手肘,然後扭轉我的手,使手心朝前;他彎曲
我的手指,好像握著一個門把手,然後他開始前後繞圈子移動我的手,好像我正拉著一個
附在轉子上的杆子來回轉動。
唐望說,每次當戰士想從身體裏推出某些東西,像是病痛或不愉快的感覺時,就會做
這項動作。想像你在推拉兩種相對的力量,直到你感覺有一種沉重實在的東西,使你的手
停止運動。在這項練習中,“不做”就是去重複這個動作直到手臂感覺沉重,而不管實際
上你可能永遠不會相信自己會有這種感覺。
我開始擺動手臂,一會兒手就變得冰冷,慢慢地我感到手邊粘稠起來,仿佛我正在很
濃的粘液中劃撥著。
唐望突然一動,抓住我的手臂停止動作。我全身顫抖,仿佛被看不見的力量所衝擊,
我坐起來後,他仔細觀察我,然後繞了我一圈,才坐回他原來的地方。
“你今天做夠了,”他說,“以後你有更多個人力量後,可以再做這個練習。”
“我有沒有做錯什麼?”
“沒有。不做只適於強壯的戰士,而你的力量還不足以應付,現在你只會用手困住可
怕的事物,所以一點一點慢慢做,直到你的手不再冰冷為止。只要你能保持手的溫暖,你
就能用手來感覺世界的聯線。”
他停下來,讓我有時間問他什麼是聯線。但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就開始解釋說,有無
數多的線聯結在我們和眾事物之間。他說剛才的“不做”練習,可以使人感覺到有條線從
擺動的手中發出,你可以隨心所欲,把這條線拋射在任何事物上。唐望說這只是練習而已,
因為從手中發出的線不能持久,在實際情況下沒有真正的價值。
“智者能用身體的其他部位,產生持久的線,”他說。
“身體的什麼部位,唐望?”
“智者能產生最持久的線,是從身體中央部位發出的,”他說,“但他也可以從眼睛中
產生持久的線。”
“那是真實的線嗎?”
“當然。”
“你能看得見,摸得著嗎?”
“我們可以說,你能感覺得到。要成為戰士,最困難的一步就是去瞭解這世界是一種
感覺。當你在不做時,你是在感覺世界,藉著世界的聯線去感覺。”
他停頓片刻,好奇地觀察我。他挑高眉毛,張大眼睛,然後眨一眨,像只小鳥一樣。刹
那間,我感到一陣噁心很不舒服,就像是有東西壓著我的胃。
“懂我的意思吧?”唐望問,移開視線。
我說我覺得噁心想吐,他卻煞有介事地回稱說他知道,是他在用他的眼睛讓我感覺世
界的聯線。我無法接受那是他造成的。我表示我的懷疑。我無法想像是他使我想吐,因為他
一點也沒碰到我。
“不做非常簡單,但又非常困難,”他說,“這不是可以去瞭解的事,而是該去克服
的事。當然,看見是智者最終的成就,而只有藉著不做的技巧去停頓世界後,才能達到看見

我很勉強地笑笑。我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當一個人和別人相處的時候,”他說,“重點應該放在他們的身體。這也就是我一
直在對你做的,讓你的身體知道,誰在乎你瞭解沒有?”
“那不公平,唐望。我想要瞭解一切,否則到這裏來是浪費我的時間。”
“浪費你的時間!”他學著我的語調大叫道,“你真是自以為了不起。”
他站起來,告訴我,我們要爬到右邊的火成岩山峰頂。
爬上山頂是一段艱苦的旅程。這是道地的爬山,只是我們沒有登山繩來保護我們。唐望
一再告訴我不要往下看;好幾次我差點滑下岩石時,都得靠他抓住我,拉我一把。我覺得
很不好意思,爬山還須唐望這麼大年紀的人幫忙。我告訴他,我的身體虛弱,因為我總是
懶得運動。他回答說,人的個人力量一旦達到了某種程度,運動或訓練就不再是必要的。因
為要維持完美的狀態,只須讓自己去實行“不做”。
我們抵達山頂後,我就躺了下來,像快生病似的。他又像上次一樣,用腳推得我滾來
滾去。這個動作漸漸使我恢復平衡,但是我仍然感覺緊張,好像在防備什麼東西突然出現
似的。我不由自主地左顧右盼了好幾次,唐望沒有說一個字,但他也跟著我環看四周。
“影子是很奇特的東西,”他突然開口,“你一定是注意到有一個影子在跟蹤我們。

“我才沒有注意到這種事情,”我大聲抗議。
唐望說我的身體已經注意到跟蹤我們的東西,雖然我固執地否認。他堅定地向我保證,
被一個影子跟蹤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影子只不過是一種力量,”他說,“這些山區中充滿著它們,就像那天夜裏嚇到你
的實體一樣。”
我想要知道我是否能自己知覺到實體。他說在白天時,我只能感覺它的存在。
我想要他解釋,為什麼他稱實體為影子,事實上它一點也不像物體的影子。他回答說,
兩者都有同樣的聯線,因此都算是影子。
他指著我們前方一塊巨大的石頭。
“看那塊石頭的影子,”他說,“影子就是石頭,但又不是。觀察石頭來瞭解石頭,
就是做,但若是觀察影子,就是不做。
“影子就像門,不做的門。舉例說,智者能觀察人的影子,看出入內心深處的感覺。”
“影子裏面會有活動嗎?”我問。
“你可以說有活動,也可以說,影子會表現出世界的聯線,或影子中會發出感覺。”
“但是感覺如何從影子裏發出來呢,唐望?”
“相信影子只不過是影子,就是做,”他解釋,“這種想法有點笨。你可以這麼想:
世界萬物都有無限的可能性,因此影子也是如此。畢竟,使影子成為影子的,只是我們的做

一段很長的沉默,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一天又快結束了,”唐望說,看看天空,“你必須利用明亮的陽光,來做最後一
個練習。”
他帶領我到一個地方,有兩個如人般大小的尖石並列在那兒,相距四五尺遠,唐望在
離尖石10碼遠之處停下,面向西方。他標明了一點,要我站在那裏注視兩個尖石的影子。他
說我應該兩眼視線交叉,就像尋找休息地點一樣。他又進一步說明,在尋找休息地點時,
不要集中在焦點上觀看,但是在觀察影子時,視線要交叉,同時也要保持住焦點,使一個
影子重疊在另一個影子之上。他說這樣子就可以得到發自於影子的某種感覺。我批評他說得
太含糊了,但他說實在沒有其他方法可以描述他的意思。
我嘗試去練習,但毫無收穫。我試到頭痛起來。唐望對我的失敗一點也不在意。他爬上
一個小岩峰,從上面大叫,要我去找兩塊狹長的小石頭。他用手比出了他要的大小。
我找到了,並遞給了他。唐望把石頭放在岩縫中,相距1尺,要我站在石頭前,面向西
方,然後告訴我對小石頭的影子做同樣的練習。
這一次竟然大不相同。我幾乎立刻就能做到視線交叉,把兩個影子看成重疊在一起。我
也注意到若是觀看而不凝視,會使那重疊為一的影子變得難以置信的有深度,近乎透明。
我一直目瞪口呆地注視著,在我集中焦點的地方,石頭上的小凹洞清晰可見;而重疊的影
子則像是一片透明的薄膜,難以形容。
我不敢眨眼,生怕這小心保持住的形象會消失。最後因為眼睛酸痛,不得不眨眼,但
我並沒有失去形象的細節。事實上,眼睛濕潤後,形象反而更為清晰。我那時注意到,我仿
佛是從一個高不可測的地方,去看我從未看過的世界。我也發現我可以掃視影子四周的景
物,而中心的形象也不會失去焦點。然後,在很短的刹那間,我忘了我正在注視石頭。我覺
得我仿佛進入了一個世界,它是那麼龐大空曠,超過我的想像。這奇特的知覺只維持了一
秒鐘,然後一切都不見了。我抬頭往上看,看見唐望站在岩石上,面對著我,他用身體擋
住了陽光。
我把剛才那不尋常的知覺說給他聽,他解釋說,他不得不打斷我,因為他“看見”我
就要迷失在裏頭了,他又說,當我們有那種體驗時,我們都會很自然地放縱自己,結果會
把“不做”變成我們的老習慣“做”。他說我剛才應該做到保持影像,但不被屈服,因為
從某一方面來說,“做”就是一種屈服。
我埋怨他事前應該告訴我,使我有心理準備,但是他說他事前無法知道我是否能融合
兩個影子。
我必須承認,對於“不做”,我甚至比以前還要迷糊,唐望說我該對我所做的一切感
到滿意,因為我算是一切步驟進行得都很正確,藉著簡化世界,我把世界放大了,雖然要
感覺世界的聯線,我還早得很,但是我已經能正確地使用石頭的影子,作為進入“不做”
的門路。
借著簡化世界來放大世界,他說的這句話引起我無窮的興趣。在我眼睛注視的小範圍
內,那塊多孔的石頭上的細節都是非常鮮明清晰,使小岩峰的頂部變成了一個巨大的世界;
但它又是石頭形象的簡化。當唐望遮住陽光時形象就恢復了正常,清晰的細節變得模糊,
多孔石頭上的小洞也看不見了。火成岩的暗褐色也變淡,那種使岩石變成真實世界的閃亮
透明感也消失了。
這時唐望撿起那兩塊石頭,輕輕放進一條岩石裂縫中,然後朝西盤腿坐在原來放石頭
的地方。他拍拍左邊,叫我坐下來。
我們許久都沒有說話,然後沉默地進食。直到太陽西沉後,他突然轉身,問我“做夢
”的進展如何。
我告訴他,在剛開始時很容易,但是現在我已經完全無法在夢中找到自己的手。
當你剛開始練習時,你用的是我的個人力量,因此很容易,”他說:“現在你是空的。
但是你一定要繼續嘗試,直到你自己擁有足夠的力量。你瞧,做夢就是夢的不做,如果你
練習不做能進步,你的做夢也會進步。秘訣就是不要停止尋找你的手,即使你不相信自己
的做法有任何意義。其實我告訴過你,戰士不需要相信什麼,因為只要他保持在不相信狀
態下行動,他就是在不做。”
我們互望了一會兒。
“對於做夢,我已經沒什麼好告訴你了,”他繼續說,“我所說的都只會是不做。但
是如果你直接去克服不做,你自然會知道在做夢中該如何做。不過現在找手是主要的關鍵,
我相信你做得到。”
“我不知道,唐望。我不信任自己。”
“這不是信任什麼人的問題。整件事是戰士的一場奮鬥;而你要繼續奮鬥,如果不是
靠你自己的力量,那麼也許是在勢均力敵的對手壓迫之下,或者是同盟的幫助,就像已經
在跟蹤你的那一個。”
我的右手臂不自主地抽動了一下。唐望說我的身體知道的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因
為那股跟蹤我們的力量是在我的右邊。他小聲地透露,這一天同盟有兩次離我很近,他不
得不介入阻止它。
“白天時,影子是不做的門,”他說:“但是到了晚上,因為很少做能勝過黑暗,所
有事物都是影子,包括同盟在內。我在教你力量的步法時,已經告訴過你這些了。”
我大笑起來,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到現在為止,我教給你的每一件事,都是不做的某一面,”他繼續說,“戰士把不
做應用到的每一件事,但是我不能再告訴你更多了。你一定要讓你自己的身體去發現不做
的感覺與力量。”
我又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只因為你知道該受責備的做,就去責備這世界的神秘,真是愚蠢。”他表情嚴肅地說
我向他保證,我沒有責備任何人或事,但我要比他以為的更緊張無能。
“我一直是這樣子,”我說,“而我想改變,但我不知道如何做,我非常無能。”
“我知道你認為自己很壞,”他說:“那就是你的做。現在為了能改變那個做,我要
建議你去學習另一種做。從現在起,一連8天,我要你對自己說謊。你不要對自己說實話,
不要說你自己醜陋、無能、很壞;你要告訴自己,你和上面說的完全相反,即使你知道那是
謊話,知道你一點希望也沒有。”
“但是這樣說謊有什麼意義呢,唐望?”
“這可以把你鉤在另一個做上,然後你也許會瞭解,這兩種做都是謊言,都不真實,
無論把自己鉤在哪一個做上,都是浪費時間,因為唯一真實的一件事,是你內在必然會死
亡的存在。去覺察那種存在,就是自我的不做。”

16. 力量之環

1962年4月14日 星期六

唐望把我們的葫蘆在手上掂了掂,說我們的食物已經吃完了,該動身回家了。我隨口
說我們還要花兩天時間才能回到他家,他說他不準備回索諾拉,而要去附近的鎮上辦一些
事。
我以為我們要穿過峽谷下山,但是唐望卻沿著火成岩山脈的高地朝西北方前進。走了
一個小時後,他帶我走進一個很深的山澗,山澗的盡頭有兩個幾乎相連的山峰,有個斜坡
向上延伸到山脈頂部,這個斜坡看起來像是在兩個山峰之間的斜橋。
唐望指著斜坡上一塊地方。
“注意看那裏,”他說:“陽光剛剛好。”
他解釋說正午時的陽光可以幫助我“不做”,然後他給了我一連串的指示:把我身上
的衣服都鬆開來,盤腿坐著,注意看他所指的那個地方。
天上只有一點雲,西邊則是一片晴空,天氣很熱,太陽直射在凝固的火成岩上。我一
直專心觀察著那塊地方。
這樣看了好久,我終於問他,我到底應該去注意什麼。他不耐煩地做個手勢,要我安靜
我很累,想睡覺,我半閉上眼睛;眼睛有點癢,我伸手揉擦,但我手上有汗,汗水刺
痛了眼睛。我半閉著眼睛看火成岩的山峰,突然間整座山都發亮起來。
我告訴唐望,如果我眯著眼睛,我就可以把整座山看成交錯的光線。
他吩咐我盡可能輕輕地呼吸,好保持住光線交織的景象,不要故意凝視它,而要輕鬆
地觀看斜坡上地平線的一點。我按照他的指示,因此能夠抓住那幅景象,光線交織成網,
朝四面延伸。
唐望輕聲說,現在我應該試著從光線中隔離出黑暗的部分,一旦我發現一處黑點時,
我應該張開眼睛,看著這個黑點是在斜坡上的什麼地方。
我看不出任何黑色的部分,我眯起眼,又睜開來好幾次,唐望靠近我,指著我右邊的
一塊區域,然後又指著正前方的一塊區域,我想要移動身體的位置。我想也許改變角度後,
我就能看出他所指的黑暗地帶,但是唐望搖動我的手臂,嚴厲地告訴我不要動,保持耐心。
我再次眯起眼睛,又看到交織成網的光線,我注視了一會兒,然後把眼睛睜大,就在這時
候,我聽到輕微的聲響,很像是遠處噴射機的聲音,然後就在我張大眼睛注視下,整座山
變成巨大的一片光點,仿佛在火成岩中有無數金屬顆粒同時反射陽光,然後太陽黯淡下來,
突然熄滅掉,於是群山變成暗褐色的岩石,同時風也吹起,天氣變冷了。
我想要回頭看太陽是否被雲遮住,但唐望抓住我的頭,不讓我動。他說如果我回頭,
可能會瞥見在山中的實體,也就是一直跟蹤我們的那個同盟。他很肯定地說,我還沒有足
夠的力量來承受這樣的景象,然後他很謹慎地補充說,我聽到的那隆隆聲,是同盟用來預
報出現前的奇特方式。
然後他站起來,宣佈說我們就要動身爬上斜坡的另一邊。
“我們要去什麼地方呢?”我問。
他指向山坡那裏,就是他說是有黑點的地方之一。他解釋說“不做”已經准許他把那
地方當成力量的中心點,或者說是可以找到力量之物的地點。
我們辛苦地攀登,抵達了他指定的地點。他不動地站在我前方幾尺遠處。我想要靠近他,
但他用手示意我停止前進。他似乎在熟悉環境。我看到他的頭上下動著,好像用眼睛打量著
山區,然後他胸有成竹地走到山崖邊,坐下來,開始用手翻開山崖上的土。他用手指去挖
一小塊突出來的石頭,把旁邊的土弄乾淨,然後他命令我把小石頭挖出來。
我剛把石頭挖出來,他就叫我立刻把石頭藏進衣服裏,因為那是屬於我的力量之物。
他說他把那石頭送給我保存,我應該把它磨亮,好好珍惜。
我們隨後開始下山,走進洞穀裏,幾個小時後,我們來到火成岩山脈下面的高地沙漠
中。唐望走在我前方10尺遠,保持快而穩健的步伐。我們向南走,直到太陽快下山。西邊有
一層厚雲擋著太陽,我們停下來,直到猜想太陽已經消失在地平線下。
這時唐望改變方向,朝東南方前進,我們走上一個小山丘,在山頂上我發現有四個人
從南邊朝我們接近。
我看看唐望。在我們外出旅行時從未遇見過人,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是他似乎一點也
不在意,繼續走著,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那些人一點也不匆忙地走著,很悠閒地散步過來。他們走近時,我注意到他們是四個
年輕的印第安人。他們好像認出唐望。他用西班牙話和他們交談,他們口氣輕柔,非常尊敬
他。他們之中只有一個和我說話。我小聲問唐望,我是否也可以和他們說話,他肯定地點點
頭。
我和他們一旦攀談起來,他們就變得十分友善健談,尤其是最先和我說話的那個人。
他們告訴我,他們正在尋找具有力量的石英結晶。又說他們已經在火成岩山脈附近遊蕩了
好幾天,但是沒有任何運氣。
唐望看看四周,指著200碼外的一處岩石地帶。
“那是一個休息的好地方。”他說。
他朝岩石走去,我們都跟著他。
他選擇的地方十分崎嶇,上面一叢樹也沒有。我們在岩石上坐下來。唐望宣佈說,他要
到樹叢收集一些幹樹枝來生火。我想去幫他,但他低聲說,這是特別為那些勇敢的年輕人
所生的火,他不需要我的幫忙。
年輕人圍靠著我坐下來,其中一個和我背靠著背,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唐望抱著一堆樹枝回來,他讚美這些年輕人的細心,然後告訴我,這些年輕人是一個
巫師的門徒,當他們集體出去捕捉力量之物時,他們的規矩是要坐成一個圓圈,其中兩個
人背靠背坐在中央。
其中一個年輕人問我,我是否找到過任何結晶,我說唐望從來沒有帶我去找過。
唐望在大岩石旁挑了一個地方,開始生火。沒有一個年輕人過去幫忙,但都仔細地看
著他,當樹枝都點燃後,唐望背靠著岩石坐下,火堆在他的右邊。
那些年輕人顯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我對這些步驟毫無概念,不知道巫師門徒有什
麼規矩。
我看著年輕人,他們面向唐望坐著,圍成一個半圓。然後我注意到唐望正對著我,兩
個年輕人坐在我的左邊,另外兩個坐在我的右邊。
唐望向他們談起我,說我在火成岩山脈中學習“不做”,有個同盟一直在跟蹤我們。
我覺得這樣的開頭很戲劇性,的確如此,年輕人改變了姿勢,把左腳壓在臀部下坐著。我
沒注意他們原來是怎麼坐的,我以為他們和我一樣盤腿坐著,我不經意瞥了唐望,發現他
也是左腳壓在下面。他輕輕動了動下巴,指著我的坐姿。我也把左腳收到下面。
唐望有一次告訴我,那種姿勢是巫師在事情不確定時使用。然而經驗告訴我,那種坐
姿對我是非常痛苦的。我覺得要在唐望說話時一直保持這種姿勢,將是一大折磨。唐望似乎
很瞭解我的困難,很簡要地對年輕人說,石英結晶可以在這地區某些特定地點找到,一旦
找到後,就必須以特別的技巧引誘它們離開居住之地。然後結晶就會變成那個人本身,它
們的力量超過我們所能瞭解的。
他說通常發現的石英是成群聚在一起,要由發現的人選出5片最長、最好看的結晶片,
從母岩上切下來。發現的人要負責把它們切好、磨光、磨尖,使5片結晶的大小形狀就像他們
的右手5個手指頭。
然後他告訴我們,石英結晶是巫術中的武器,通常用來投擲殺人,它們能刺穿敵人的
身體,然後飛回到主人手中,仿佛從未離開過。
然後他談起如何尋找使平常的結晶變成武器的精靈,說首先要做的事,是找個吉祥的
地方把精靈引誘出來。這個地方必須是在山頂上,用手心朝地搜索,直到手心感到一般特
別的熱氣,然後要在那裏生個火。唐望解釋說,同盟會被火焰吸引出來,它會製造出一連
串的噪音來顯示它的存在。搜尋同盟的人就要去尋找噪音的來源,直到同盟現身,然後把
它扭到地上,用力制服它。這時候你可以讓同盟去碰結晶,把力量注入其中。
他警告我們,在這火山岩山區中還有其他的力量存在。這些力量和同盟不一樣,不會
製造噪音,只會像飄忽不定的影子,沒有任何實際的力量。
唐望又說,色彩鮮豔的羽毛或磨亮的石英結晶也會吸引同盟的注意,但是終究看來,
任何東西都同樣有效,因為重要的不是找到物體,而是找到力量來貫注其中。
“如果你沒有能給予力量的精靈,石英磨得再美麗又有什麼用?”他說,“反過來說,
如果你沒有結晶,但是找到了精靈,你可以拿任何東西去讓它碰。如果你找不到什麼東西,
你甚至可以拿你的傢伙去讓它碰。”
年輕人都笑了起來。膽子最大的那一個,就是最先和我講話的,笑聲最大。
我發覺唐望已經盤起腿,舒適地坐著,年輕人也都盤腿而坐。我想要自然地改變姿勢,
但是我左膝蓋的神經似乎被壓麻了,我不得不站起來,在原地慢跑幾分鐘。
唐望開玩笑說,自從我跟隨他以來,已經好久沒有下跪懺悔了,所以才會這樣。
這番話使年輕人一片譁然,他們忍不住笑了出來,有的掩住臉緊張地偷笑。
“我有東西讓你們見識見識。”年輕人笑過後,唐望很自然地說。
我猜他大概要拿他袋子裏的什麼力量之物給我們看。我還以為年輕人會湊過去,因為
他們同時動了一下。每個人都稍向前彎,似乎要站起來,但是他們隨即曲起左腿,回復那
神秘的、使我膝蓋酸痛的姿勢。
我也儘量自然地曲起左腿,我發現如果我不坐在左腿上面,也就是保持半跪的姿勢,
我的膝蓋不會這麼痛。
唐望站起來,繞著大石頭走,消失在視線之外。
他在離開前,也許在我曲起左腿的時候,一定是在火堆中又添了新樹枝,因為火中有
新的枯枝正燃得嗶啪作響,而且噴出長長的火焰,效果十分誇張,火焰要比剛才大了一倍。
唐望突然從大石頭後面走出來,站在他剛才坐的地方。我真得完全被弄糊塗了。唐望頭上戴
著一頂滑稽的黑帽,帽子兩端靠近耳朵的地方是尖的,頂部是圓的,看起來就像是一頂海
盜帽子。他穿著一件有燕尾的黑色長外套,有一顆閃亮的金屬鈕扣,此外他還有一條木腿。
我暗自竊笑。唐望這身海盜打扮實在是很傻。這時我才奇怪他在這荒郊野外怎麼會有這
身衣服。我想他一定是預先藏在石頭後面。我對自己說,唐望只需要再多戴一個單眼罩,肩
膀上再站上一隻鸚鵡,他就成為道地的海盜了。
唐望看著這裏的每一個人,眼睛從右慢慢掃到左,然後越過我們,直視人們身後的一
片黑暗。他這樣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回大石頭後面,消失不見。
我沒有注意他是怎麼走的。顯然他是彎起了膝蓋好假裝是裝了木腿的獨腳人;當他轉
身走回石頭後面時,我應該會看到他彎曲的腳,但我完全被他的行為給弄糊塗了,沒有注
意到細節。
唐望走回去時,火焰剛好弱了下來。我覺得他真是會掌握時間;他一定是計算過新加
的樹枝會燒多久,然後在這個時間出現。
火焰的變弱對年輕人有強烈的影響,他們一陣緊張的騷動,等火焰變得很小時,年輕
人都回復盤腿而坐的姿勢。
我等待唐望立刻從大石頭後面出來,但是他沒有出現,我等得有點不耐煩,而年輕人
們只是坐著,臉上沒有表情。
我不懂唐望這番表演有什麼目的。等了許久後我轉身問我右邊的年輕人,唐望剛才的
穿戴,那頂可笑的帽子及燕尾服,還有那條木腿,對他有什麼意義可言。
年輕人看著我,臉上一片茫然。他似乎很困惑。我把我的問題對他旁邊注意傾聽的年輕
人再說一遍。
他們彼此看著,同樣大惑不解,我說他的帽子、假腿及外套,使他看起來像個海盜。
這時四個年輕人都圍在我身邊。他們輕聲笑著,有點緊張不安,但都似乎說不出話來。
最後那個膽子最大的人終於開口,他說唐望沒有戴帽子,也沒有長外套,更沒有什麼
木腿;他只是頭上包著黑布頭巾,披著像修士穿的那種長垂及地的黑色長袍。
“不對!”另一個年輕人叫道,“他沒有包頭巾。”
“沒錯,”其他人附和道。
先說話的年輕人看著我,一付難以置信的模樣。
我告訴他們,我們必須仔細、安靜地回想剛才所發生的情景,我確信唐望是要我們這
麼做,所以才離開我們。
在我最右邊的年輕人說,唐望穿得一身破爛,他有件破舊的毛毯披風,或者是印第安
人的外套,頭上戴著破墨西哥寬邊帽。他手中有個裝東西的籃子,但他不確定是什麼東西。
他又說,唐望其實穿得不像乞丐,而像是剛從很遠的地方旅行回來,帶著奇怪的東西。
看見唐望包頭巾的年輕人說,他手上沒有拿東西,但是他的頭髮又亂又長,好像是個
野人,剛剛殺了一位修士,然後穿戴上他的衣物,但仍掩蓋不住他的野性。
我左邊的年輕人輕聲笑了,承認這件事實在怪異,他說唐望穿戴得象個剛下了馬的要
人,他有皮制的護腿,有馬刺的馬靴,手中有條皮鞭不停地抽打著左手掌心。戴著尖頂的
牛仔帽,腰上還有兩支點四五口徑的手槍,他說唐望看起來就像是個混得很好的牧場牛仔。
在我最左邊的年輕人只是害羞的笑著,不主動表示他看到了什麼,我勸他說,但其他
人似乎不感興趣,他似乎也害羞得不敢說話。
火快要熄滅時,唐望從大石後走出來。
“我們最好讓這些年輕人去做他們的事,”他對我說,“跟他們道別。”
年輕人和我互相擁抱一番。
火堆裏已經沒有火焰,但通紅的木炭還有些許光芒。唐望走在前方數尺,像一道黑影,
年輕人也變成一圈靜止的黑影,輪廓清楚可見,他們像是在黑暗中漆黑無比的雕像。
這時候,整件事才震撼了我,一陣寒意沖上背脊。我快步趕上唐望。他很緊急地告訴我,
不要回頭看那些年輕人,因為他們已經變成了一圈影子。
我覺得有一股力量從外面壓迫我的胃,好像有一隻手抓住了我,我不自主尖叫起來。
唐望低聲說,這附近有非常多的力量,如果我使用“力量的步伐”,一定會很容易。
我們慢慢跑了幾小時,我跌倒了5次,在我每次失去平衡時,唐望都會大聲數第幾次,
最後他停了下來。
“坐下,緊靠著岩石,用手蓋住肚子,”他在我耳邊低聲說。

1962年4月15日 星期日

清晨曙光乍現,我們便上路了。唐望帶我走回我停車的地方。我雖然很餓,卻感到精神
煥發,毫無倦意。
我們吃了些餅乾,喝了些礦泉水,都是我留在車上的。我想要問他一些困擾我的問題,
但他舉起手指,豎在嘴唇前。
下午我們來到小鎮上,他預備在此和我分手。我們走進一家餐館吃午餐。餐廳沒有其他
客人;我們選了一個靠窗的桌子,可以看到外面熙來攘往的大街,然後點了食物。
唐望似乎很輕鬆;他的眼睛閃著頑皮的光芒,我感覺受到鼓勵,開始一籮筐的問題。
我主要是想知道他那神秘的裝扮。
“我只是把我的不做顯露一點給你們看。”他說,眼睛好像在發光。
“但是我們每個人看到的裝扮都不一樣,”我說,“你是怎麼弄的?”
“很簡單,”他回答,“只不過是裝扮而已,因為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從某方面看
來也只不過是一種裝扮。我以前告訴過你,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一種做。智者能把他自
己鉤在每個人的做上,造成怪異的事物。但是那些事物本身不是真的怪異,只有對陷入做
的人而言,才是怪異的。
“那四個年輕人和你都還未覺察到不做,因此要愚弄你們是很簡單的。”
“但是你怎麼愚弄我們呢?”
“你不會懂的,沒有辦法能讓你理解。”
“試試看,唐望,拜託了。”
“可以這麼說,我們每個人出生時,都帶著一個小小的力量之環,一出生就開始使用。
所以我們每個人一出生就被鉤住,我們的環和別人的環相連。也就是說,我們的力量之環
是鉤在世界的做上,以造成這個世界。”
“舉個例,好讓我明白。”我說。
“例如,我們的力量之環。你的和我的,現在正鉤在這個房間的做上。我們造成了這個
房間。我們的力量之環在這刹那間,正在織成這個房間的存在。”
“等一等,等一等,”我說:“這個房間本來就在這裏,我並沒有在創造它,我和它
一點關係都沒有。”
唐望似乎不理會我的抗議。他平靜地表示,我們所在的這個房間是靠著每個人的力量
之環,所造成及維持的。
“你瞧,”他繼續說:“我們每個人都知道房間的做,因為我們不管如何,都花了生
命中相當多的時間在房間裏,相反的,智者發展出另一種力量之環,我可以稱之為不做之
環,它是鉤在不做上。借著這個環,他就可以織成另一個世界。”
一個年青的女招侍把我們的食物端來,似乎有點懷疑我們。唐望低聲說我該付錢給她,
讓她知道我有錢。
“我不怪她不信任你,”他說,大笑起來,“你看起來糟透了。”
我付錢給那女招侍,還加了小費。她走了後,我望著唐望,想找個方法繼續剛才的話題
他先開口了。
“你的困難是,你還沒有發展出另一個力量之環,你的身體不知道不做,”他說。
我還是不懂他在說什麼。我正在鑽牛角尖,我只想知道他是否穿上了海盜服裝。
唐望沒有回答,但大笑幾聲,我請求他解釋。
“我已經向你解釋過了,”他回答道。
“你是說,你根本沒有做任何打扮?”我問。
“我只是把我的力量之環鉤在你自己的做上,”他說,“其餘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別
人也是。”
“這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叫道。
“我們都一直被教導同意做,”他輕聲說,“你完全不知道這個同意所具有的力量。
但是,幸好不做也一樣奇妙,一樣有力量。”
我的胃部感到控制不住的翻騰。我的親身經驗與他的解釋之間隔著無法跨越的鴻溝。於
是我像往常一樣,築起了最後一道防線。我帶著懷疑與不信任的心態自問:“會不會唐望
和那些年輕人是一夥的,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我改變話題,問他那四個門徒。
“你告訴我說他們是影子?”我問。
“是的。”
“他們是同盟嗎?”
“不是,他們是我一個熟人的門徒。”
“你為什麼稱他們為影子?”
“因為在那時候,他們被不做的力量碰到,而他們不像你那麼笨,他們就變成另一種
東西,是你所不知道的。我不要你看他們,就是為了這個緣故。那只會傷害你。”
我沒有問題好問了。也不覺得餓。唐望則大吃特吃,心情似乎非常好,而我只感覺挫折。
突然間一股強烈的疲勞襲來。我明白唐望的方式對我而言是太費力了。我說我還沒有資格成
為巫師。
“也許再去會見麥斯卡力陀一次,對你會有點幫助。”
我向他保證,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一件事,我連想都不敢想。
“必須要有某件激烈的事發生在你身上,才能使你的身體接受過去所學的,並從中受
益。”他說。
我大膽地表示,因為我不是印第安人,我實在不夠資格去過巫師那種不尋常的生活。
“如果我能讓自己完全擺脫責任與義務,或許還可以適應你
的世界,”我說,“或者我應該到荒野中與你生活在一起。可是像現在,我腳踏兩條船,
兩頭都落空。”
他凝視我好久。
“那是你的世界,”他說,指著窗外忙碌的大街,“你是屬於那個世界的人。而在那
裏,那個世界是你的狩獵場。我們無法逃避這個世界的做,於是戰士就會把他的世界變成
他的狩獵場。戰士身為獵人,知道這個世界的造成是為了被使用,所以他充分使用世界的
每一小部分。戰士像個海盜,凡是他想要的無不奪取、無所不用,也不會良心不安。不同的
是,戰士在他自己被奪取、使用時,也不會在意,或者說,也不會有受辱的感覺。”

17.勢均力敵的對手

1962年12月11日 星期二

我的陷阱十分完美,地點也很正確;我看到野兔、松鼠,及其他鼠類、鵪鶉和小鳥,但
是一整天我什麼也沒捕到。
我們早晨離開他家時,唐望曾告訴我,這一天我將要等待“力量的禮物”降臨,也就
是一隻特別的動物會被引誘進入我的陷阱裏,我可以把它的肉曬乾,做為“力量的食物”。
唐望似乎陷入了沉思。他沒有給我任何建議或批評。直到天將盡時,他才說了一句話。
“有人在干擾你的打獵,”他說。
“誰?”我問,大吃一驚。
他看著我,微笑著搖搖頭,一副不相信的模樣。
“你裝作好像不知道是誰,”他說,“其實你都知道一整天了。”
我想要抗議,又感到毫無必要。我知道他會說“卡塔琳娜”(Catalina),如果那就是
他認為我應該知道的,那麼他說得對,我知道誰在干擾我。
“我們要不馬上就離開,”他繼續說,“要不就等到天黑,利用暮色來把她抓住。”
他似乎在等我做決定,我想要離開。我開始收拾我使用的細繩,但在我還沒說出我的
決定之前,他直接下命令阻止了我。
“坐下,”他說,“決定現在就離開,是簡單而明智的做法,但是這一次情況特別,
我認為我們必須留下來。這場好戲是專門為你上演的。”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有人專門在干擾你,所以這就是屬於你的好戲。我知道那是誰,你也知道。”
“你在嚇唬我,”我說。
“不是我,”他笑著回答:“是那個潛伏中的女人,她在嚇唬你。”
他停下來,好像在等待他的話對我所產生的效果出現。我必須承認,我是嚇壞了。
在一個月前,我曾經與一個名叫“卡塔琳娜”的女巫師有過一次可怕的遭遇。我冒著
生命危險去面對她,因為唐望使我相信,她是在追討唐望的生命,而他抵擋不住她猛烈的
攻擊。在我與她接觸後,唐望才透露,她對他根本不曾造成任何危險,這件事是個計謀,
不是惡作劇,而是設好陷阱引誘我。
對我而言,他的方法非常不道德,我非常憤怒。
唐望聽到我怒氣爆發,就唱起墨西哥小調。他模仿有名的歌手,表演得十分滑稽,我
笑得像個小孩一樣。他唱歌逗我發笑好幾個小時之久,我從來都不知道他會唱這麼多傻瓜歌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當時他終於說道,“如果我們不被誘騙,就不可能學習。同
樣的事發生在我身上,也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恩人的藝術是帶我們到邊緣去。恩人只能指
出方向,然後誘騙我們。我以前誘騙過你。你記得我是如何捕捉住你的獵人精神,對不對?
你自己告訴我,打獵使你忘記了學習植物。你甘願做很多事好成為獵人,如果只是為了學
習植物,你絕對不會去做這些事的。現在你必須做更多事,才能活下去。”
他凝視著我,爆發出一陣大笑。
“這簡直是瘋狂,”我說,“我們是理性動物。”
“你有理性,”他反駁,“我可沒有。”
“你當然有,”我堅持,“你是我認識的最有理性的人之一。”
“好吧!”他叫道,“別吵了,我有理性,這又怎麼樣?”
我和他爭辯起來,說兩個有理性的人為什麼要做這種瘋狂的事,像對女巫師的這件事。
“你有理性,好吧,”他大聲說,“那表示你相信自己對這個世界懂得很多,但是真
的如此嗎?你真的懂嗎?你只看到人類的作為而已。你的經驗只限於他人對你,或你對他人
做的事。其實你對這個神秘的未知世界一點也不懂。”
他示意我跟他回到我停車的地方,我們開車到附近的墨西哥小鎮。
我沒有問他要做什麼,他要我把車停在一家餐館旁,然後我們繞著計程車站及雜貨店
打轉。唐望走在我右邊,帶領著我。突然間我感覺有人肩並肩地走在我左邊,我還沒來得及
轉頭看時,唐望迅速而突然一動,向前弓著腰,好像要從地上撿起什麼東西似的,然後抓
住我腋窩。我差一點絆倒在他身上。他拖著我回到停車處,甚至在我打開車門時,他都不肯
放開我。我花了一些時間才用鑰匙打開車門。他把我輕輕推進車內,然後自己也上車。
“慢慢開,停在那家店門口。”他說。
我停下車後,唐望點點頭示意我去看。“卡塔琳娜”就站在唐望剛才抓我的地方,我
不自主地往後縮。那女人朝我們走了幾步,挑釁似地站在那裏,我仔細打量她,結論是,
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她的皮膚黝黑,身材略胖,但看起來很強壯健美,她的臉圓潤豐滿,
顴骨高高的,垂著兩條烏黑的辮子。最使我驚訝的是她的年輕,看起來只有30出頭。
“如果她願意的話,讓她再走近些。”唐望低聲說。
她朝我們又走了三四步,停在大約十尺遠的地方。我們互相對看著,那一刻,我覺得
她一點也不可怕,我對她微笑,揮揮手,她偷笑了幾聲,像個害羞的小女孩般地以手掩口。
我覺得十分高興,我轉向唐望,準備談談我對她外表舉止的看法,他大叫一聲,把我嚇得
半死。
“不要背向那女人,該死!”他嚴厲地說。
我趕快轉頭看那女人。她又走近了幾步,離我的車只有不到5尺遠。她微笑著,牙齒又大又
潔白。但是她的笑容有點古怪,不太友善,有點皮笑肉不笑的味道。她的眼睛黑黝冷冰冰的,
死死地凝視著我。
我感到全身一陣寒顫。唐望開始有節奏地笑著。過了一會兒,那女人慢慢後退,消失在
人群中。
我們開車離去,唐望在車上分析說,如果我再不整頓我的生活,好好學習,她就會踩
到我身上,就像是踩一隻毫無防衛的小蟲。
“她就是你勢均力敵的對手,我說過要為你找的”他說。
唐望說我們必須等待一個徵兆,才能知道該如何去對付這個干擾我打獵的女人。
“如果我們看見或聽到烏鴉叫,我們就能確定我們可以等待,而且知道在什麼地方等
待。”他又說。
他慢慢轉了一圈,觀察四周。
“這裏不是等待的地方,”他小聲說。
我們朝東邊走。天已經暗了,突然有兩隻烏鴉從樹叢後飛出,消失在一個山丘後面。唐
望說那山丘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我們到了那裏後,他轉了一圈,在山坡底下選擇了一個面朝東南方的地點。他清除了
樹枝樹葉,弄出一個直徑五六尺的圓形空地。我想要幫他,他以強硬的手勢拒絕了我,他
把手指放在唇上,要我保持安靜。弄好後,他把我拉到圓圈中央,讓我背山朝南,低聲在
我耳邊說,我必須模仿他的動作。他開始跳起一種舞,右腳有節奏地踏著地面,節奏是七
次慢踏跟著三次快踏。
我努力想跟上他的節奏,笨拙地試了幾次,總算能多少重複他的動作。
“這是在做什麼?”我附在他耳邊問。
他也小聲告訴我,我的腳踏聲就像兔子的腳步。這種噪音遲早會把潛伏的人吸引出來
察看究竟。
我跟上唐望的節奏後,他就不再踏了,但叫我繼續踏下去。他用手來打拍子。
他不時會側耳傾聽,頭偏向右邊,似乎想從灌木叢中聽出什麼聲音。到了某個時刻,
他示意我停下來,他還是保持著最警覺的姿勢;好像他隨時準備跳起來,撲向未知、看不
見的攻擊者。
然後他又示意我繼續踏,過一會兒後又叫我停下來,每次我停下來,他就會專注傾聽,
他身體裏的每一根纖維似乎都繃緊到快爆裂的邊緣。
他突然跳到我身邊,低聲說,繼續黃昏的力量正達到了巔峰。
我瞧瞧四周,樹叢是一片漆黑,山丘與岩石也是如此。天空是深藍色,看不到雲。整個
世界好像是一片黑暗的輪廓,看不到任何邊際。
我聽到遠處一隻動物奇怪的號叫聲,也許是野狼或夜裏的小鳥。叫聲突然傳來,我沒
有特別留意,但是唐望的身體動了一下。他就站在我旁邊,我可以感覺到那震動。
“來了,”他低聲說,“繼續踏,準備好,她就在這裏。”
我開始猛烈地踏著,唐望把腳壓在我的腳上,猛打手勢要我放輕鬆,有節奏地踏著。
“不要把她嚇跑了,”他在我耳邊低語,“冷靜點,不要失去膽量。”
他再度開始幫我打拍子,在他又叫我停止時,我又聽到了同樣的叫聲,這次聽起來像
是一隻鳥飛過山丘時的叫聲。
唐望又叫我繼續踏地,當我停下來時,我聽見左邊有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沉重的動
物在樹叢中移動的聲音。我先想到一隻熊,然後我想到,沙漠中是沒有熊的。我抓住唐望的
手臂。他對我笑笑,手指放在嘴前示意我安靜。我凝視左邊的一片黑暗,但他示意不要看。
他不停地指著我的正前方,然後使我慢慢地,安靜地轉一圈,直到面對黑暗的山丘。唐望
的手指一直瞄準山丘上某一點,我的眼睛凝視著那一點,突然間,像在惡夢中,一個黑影
朝我撲來。我尖叫起來,朝後倒下來,在一瞬間,那個黑影遮蓋了深藍色的天空,然後越
過天邊,落在我們上方的樹叢裏,我聽到沉重的身體跌進樹叢中的碰撞聲,然後是怪異的
一聲尖叫。
唐望扶我站起來,在黑暗中引導我回到我白天設陷阱的地方。他要我把陷阱拆掉,他
把碎片散置在四周,他在做這些事時一句話也沒說。我們在走回他家的路上也沒有交談。
“你要我說什麼呢?”唐望問,因為我一直要求他解釋幾個鐘頭前,我所目擊的事。
“那是什麼?”我問。
“你知道很清楚那是誰,”他說:“不要用‘那是什麼?’來敷衍,重要的是那是誰。

我已經想好了一個使我滿意的解釋。我所看到的那個形體很像是一個風箏,有人從山
后放出來,而有另一人在我們後面把風箏拉到地上,造成黑影劃過天空,飛行了15、20碼
遠的效果。
他仔細聽我的解釋,然後笑得眼淚都流下來。
“不要再拐彎抹角了,”他說,“直截了當的,那不是個女人嗎?”
我得承認,在我倒下去時,抬頭看見的黑影,的確是一個穿長裙的女人輪廓,以非常
慢的速度從我頭上經過;然後好像有什麼東西拉了這黑影,使它以很快的速度躍過我,墮
入樹叢中。事實上,正是那個動作使我想到風箏。
唐望拒絕進一步討論這件事。
第二天,他去辦理一些神秘的差事。我則到另一個社區去拜訪幾個亞基族朋友。

1962年12月12日 星期三

我一到達亞基社區,那個墨西哥店主就告訴我,他已經從修達·歐白瑞崗(Ciudad Obr
egon)鎮上一家店裏租了一套電唱機和20張唱片,計畫在當晚舉行舞會,慶祝瓜達露佩貞女
節(Virgin of Guadalupe)。他已經告訴所有人,他托胡利歐來安排各項事宜。胡利歐是個
旅行各地的推銷員,每個月會來亞基族居留地兩次,向當地人收取分期付款的費用。有許
多當地人向他購買廉價的衣飾物件。
胡利歐在下午已經把電唱機帶來,接在供應商店電流的發電機上。他確定一下唱機是
好的,然後他就把音量開到最大聲,提醒店主不要碰任何一個按鈕。接著他開始整理唱片。
“我知道每張唱片上有多少刮痕。”胡利歐對店主說。
“去告訴我女兒。”店主回答。
“是你要負責,不是你女兒。”
“還不是一樣,她是管換唱片的人。”
胡利歐堅持說,只要店主為任何損壞的唱片負責,不管是他女兒或其他人負責換唱片,
他都無所謂。店主開始和胡利歐爭吵起來。胡利歐漲紅了臉,他不時對圍在店門口的一群印
第安人做各種手勢與表情,來表示他的絕望與不滿。似乎是最後的手段,他要求店主付押金
這又引起一場爭議,關於唱片的損壞標準是如何決定的。胡利歐權威地表示,每張壞掉的
唱片都要照全新的價錢來賠償。店主更生氣,開始拔起電線,他似乎想要拆下電唱機,取
消舞會。他對圍觀在店門的顧客宣佈,他已盡最大的努力來和胡利歐談條件,在這個時候,
似乎舞會還沒開始就已經吹了。
我借住在一個叫布拉斯的老亞基人家中。他大聲激烈地批評亞基人的悲慘處境,甚至
在這最神聖的瓜達露佩貞女節,他們都無法慶祝。
我想要介入調停,幫他們忙,但布拉斯阻止了我。他說如果我幫他們預付押金,店主
會把電唱機給搞爛。
“他比任何人都壞,”他說,“讓他們去付錢。他一直壓榨我們,為什麼他不該付錢?

爭論了許久,奇怪的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偏向胡利歐,最後店主達成了雙方同意的
協定。他不用付押金,但願意負責賠償損壞的器材。
胡利歐朝向附近較偏遠的一些住家前去,他的摩托車揚起了塵土。布拉斯說,胡利歐
要趁他的顧客還沒有到這裏來花錢買醉之前,先找到他們。他正說著,一群印第安人從店
後面湧出來。布拉斯看到他們,大笑起來。那些人也在那裏大笑。
布拉斯告訴我,那些印第安人是胡利歐的顧客,他們躲在商店後面等他離去。
舞會很早就開始了。店主的女兒把一張唱片放在唱盤上,放下唱針,先是可怕尖銳的
磨擦聲及高音的靜電聲,然後爆出響亮的喇叭和吉他的演奏。
舞會節目除了包括以最高音量播放唱片之外,還有四個年輕的墨西哥人和店主的兩名
女兒,及另外3位年輕的墨西哥女郎一起跳舞。亞基人沒有跳舞,他們很高興地欣賞舞蹈,
似乎只要觀賞舞蹈,有便宜的鐵奇辣酒可喝,他們就十分快樂。
我請每一個我認識的人喝酒,想要避免被排斥的感覺。我周旋在許多印第安人之間,
和他們談話,請他們喝酒。我的做法一直很順利,直到他們發現我根本沒喝酒。這似乎立刻
冒犯了他們,仿佛他們突然一起發覺了我並不屬於他們那一群。印第安人變得十分不友善,
看我的目光十分兇狠。
和印第安人一樣喝得醉醺醺的墨西哥人,也發現我沒有跳舞;這似乎是更大的侮辱。
他們變得很粗暴,其中一人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強迫我到唱機旁邊;另一人倒給我滿滿一
杯鐵奇辣酒,要我一口喝光,好證明我是個男子漢。
我試著敷衍他們,跟他們嘻嘻哈哈地傻笑,好像我也很開心。我說我希望先跳舞,然
後再喝酒。其中一人點了一首歌曲,管唱機的女孩開始在唱片堆中尋找。她似乎有點醉了,
無法把唱片安放到唱機上。雖然所有的女子都沒有公開喝酒。有個年輕人說她選的唱片不是
扭扭舞的;她再開始亂找,想找到一張合適的唱片。所有人都圍到她身邊,丟下我不管。這
使我有時間跑到店後面,離開光亮的地方,逃出他們的視線範圍。
我躲在30碼外的樹叢陰影中,決定該怎麼辦,我很累,感覺該回車上,開車回家了。
我往布拉斯的住處走去,我的車子停在那裏。我想如果我慢慢開走,沒有人會注意到我的
離去。
管唱片的人顯然還在找唱片,因為我只聽見喇叭的高音靜電聲,然後才爆出了扭扭舞
的樂聲。我大笑出來,想到他們回頭一瞧,才發現我已經溜了。
我看到一群黑影迎面而來,是一些人要去店裏。我們擦身而過,他們說著“布耶諾斯,
諾契斯。”(西班牙語的“晚安”)我認出了他們,和他們閒話一番,我告訴他們,那裏的
舞會正熱鬧。
我在路上接近轉角處又遇見了兩個人,我不認識,但我還是和他們打了招呼。店裏震
耳的音樂聲在路上也和店裏一樣大聲。這是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但是從店裏發出的光亮
讓我能頗清楚地看到四周。布拉斯的房子快到了,我加快腳步。這時候我注意到有個黑影坐
在,或者說蹲在我左邊的路旁。我想了一下,應該是有人先我一步離開了舞會。那人似乎在
路邊大便。這有點奇怪,這附近的人通常都是到樹叢深處去解決。我想這位老兄一定是喝醉
了。
我走到轉角處,說:“布耶諾斯,諾契斯。”那人回我一聲怪異而非人的咆哮。我全身
寒毛都豎了起來。有一秒鐘我僵立著,然後才加緊腳步。我很快瞥了一眼,看到那黑影已半
身立起;那是個女人,她彎著腰,上身前傾地走了幾步路,然後開始跳躍。我拔腿就跑,
而這個女子像小鳥一樣跳到我身邊,與我並行前進。當我跑到布拉斯門前時,她從我前面
擦了過去,我們幾乎相撞。
我跳過門前的幹水溝,沖進那薄薄的門裏。
布拉斯在家中。他似乎不大關心我的故事。
“他們整了你,”他安慰我說,“印第安人經常捉弄外地人,來尋開心。”
這個經驗使我十分不安。第二天我沒有照計畫回家,反而開車到唐望的家。”
唐望在下午才回來,我沒讓他有說話的機會,就把整個故事一股腦兒說給他聽,包括
了布拉斯的看法。唐望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也許只是我的幻想,但我覺得他是有點擔心。
“別信布拉斯的話,”他嚴肅地說,“他一點也不知道巫師之間的戰鬥。”
“當你發現影子在你左邊時,你就應該警覺到這是件嚴重的事,你也不應該奔跑。”
“那麼我該怎麼辦?站在那裏嗎?”
“不錯,當戰士遭遇對手,而這對手又不是平常人時,他一定要採取確實的立場。只
有如此才能使他不受傷害。”
“你在說什麼,唐望?”
“我在說,這是你與你的勢均力敵對手第三次的接觸了,她一直在跟蹤你,等待你出
現弱點的一刻。她這次幾乎得手了。”
我感到焦慮湧上。我怪他把我置於不必要的危險中,我抱怨說他在玩的這場遊戲實在
殘酷。
“如果是發生在普通人身上,這是很殘酷的,”他說,“但是一旦你開始過戰士的生
活,你就不再是普通人了。況且,我為你找來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並不是要玩遊戲或捉
弄你、煩擾你。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能激勵你。在‘卡塔琳娜’這樣的對手影響之下,你必
須要使用我所教你的一切。你沒有選擇餘地。”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他的話在我心中造成極大的擔憂。
然後他要我盡可能逼真地模仿那聲咆哮,就是當我說“布耶諾斯,諾契斯”之後聽到
的聲音。
我試著發出那聲音,結果是發出使自己都害怕的怪叫聲。唐望一定覺得我的表演很滑
稽,他笑得幾乎停不下來。
隨後他要我把整個事情重新描述一次;我跑了多遠,當我碰見那女人時,她離我多近,
當我抵達房子時,她又離我多近,及她在什麼地方開始跳躍。
“沒有任何印第安胖女人會這樣跳躍,”他在衡量過所有情況後說,“她們連跑都跑
不了這麼遠。”
他要我跳,我一次跳都不過4尺遠,如果我的感覺沒錯,那個女人每一步都至少10尺遠。
“當然,你知道從現在起,你要時時提防,”他語氣嚴肅地說:“她會趁你不注意,
而且虛弱的時候,輕拍你的左肩。”
“我應該怎麼辦呢?”
“抱怨是毫無意義的,”他說,“從現在起,重要的是你的生活策略。”
我完全無法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話上。我只是機械地記筆記。沉默了許久之後,他問我是
否覺得耳後或頸窩處有點疼痛。我說沒有。他告訴我,如果我在這兩處位置感覺到不適,就
表示我太笨了,“卡塔琳娜”已經傷害了我。
“那天晚上你做的每一件都太笨了,”他說:“首先,你跑到那個舞會上去消磨時間,
好像你有很多時間可浪費。那會使你衰弱。”
“你是說我不該去參加任何舞會?”
“不是,那不是我的意思,你高興去什麼地方都可以,但如果你去了,你就得為自己
的行為負起完全的責任。戰士策略化地活著,只有當他策略上需要時,他才會去參加那一
類的聚會。當然,這表示他擁有完全的控制,能進行他覺得必要的行動。”
他凝視著我微笑,然後掩住臉偷笑。
“你正陷於惡劣的處境中,”他說,“你的對手盯上了你,這是你這輩子第一次無法
馬馬虎虎行事了。這一次你必須要學一種完全不同的做,就是策略的做。不妨這麼想,如果
你能從‘卡塔琳娜’的攻擊中倖免於難,有一天你會感謝她,因為她逼著你改變了你的做。

“你這麼說是多麼可怕啊!”我叫道:“萬一我沒有倖免於難呢?”
“戰士絕對不會放縱於這種想法中,”他說,“當他必須和一般人一起行動時,戰士
會採取策略的做,在那個做裏,沒有勝利,也沒有失敗。在那個做裏只有行動。”
我問他策略的“做”有什麼要求。
“就是要求一個人不在別人的支配之中,”他回答:“以那個舞會為例,你是個小丑,
不是因為當小丑有什麼目的,而是因為
你把自己放在那些人的支配之下。你沒有任何控制,因此你不得不逃離他們。”
“那麼我應該怎麼做呢?” .
“根本不要去那裏,或者去那裏是為了某件特定的任務。
“和墨西哥人周旋之後,你就衰弱了。‘卡塔琳娜’便抓住了機會。因此她就在路邊等
待你。
“但是你的身體知道有事情不對勁,儘管如此,你仍然跟她說話。真是遭透了。在這種
接觸中,你絕不能向你的對手說一個字。然後你又轉身背對她,那更是糟糕。然後你跑了起
來,這是你能做的最糟糕的事!顯然她也笨,如果是一個夠格的巫師早就把你當場宰了,就
在你轉身逃走的那一刹那。
“到目前為止,你唯一的防衛是穩住自己,跳你的舞。”
“你說的是什麼舞?”我問。
他說,他教我的“兔子踏地”的動作,是戰士之舞的第一步,戰士會用一生時間來發
展成長,然後做為離開世界的最後表示。
我突然感到一陣奇怪的清醒,一連串想法湧出。一方面我想到,我第一次與“卡塔琳
娜”的接觸是真實發生的事,“卡塔琳娜”也是真實的,我也無法否認她確實有可能跟蹤
我。但在另一方面,我不明白她是怎樣跟蹤我的,這使我有一絲懷疑,也許是唐望在搞鬼,
他自己製造出我所目擊的怪異現象。
唐望突然看看天空,說我們還有時間回去查證一下女巫師。他保證說,我們不會冒什
麼危險,因為我們只開車從她門前經過。
“你必須去確認她的身影,”唐望說,“然後你心中就不會再有任何的懷疑了。”
我的手心開始大量冒汗,我必須用毛巾不停擦拭。我們上了車,唐望指示我開上高速
公路,然後轉入一條寬泥土路。我的車開在路中央,因為重卡車和牽引車已經把路面上割
出深溝,我的車子太低,無法行駛于道路左右兩邊。我們在一團塵土飛揚中前進,鋪平路
面的粗沙礫被雨水凝結成塊,反彈在車身兩邊,發出響亮的碰撞聲。
我們快到一座小橋時,唐望要我開慢一點。有四個印第安人坐在那裏和我們招手,我
不確定我是否認識他們。我們過了橋,路緩緩地彎曲。
“那就是那個女人的屋子,”唐望低聲對我說,用眼睛指著一棟白色的房子,四周有
高竹籬笆圍著。
他叫我把車子調頭,停在路中央,看看那女人會不會感到懷疑而露面。
我們等了大約十分鐘,我覺得像是無限久一般,唐望沒說一個字,他坐著不動,注視
著那房子。
“她在那裏,”他說,身體突然跳了一下。
我看見屋內有一個黑暗的女人身影,她正通過打開的門往外看,屋子裏很黑,更加深
了女人身影的黑暗。
幾分鐘後,那女人走出了黑暗的房間,站在門口注視我們,我們也看了她一會兒,然
後唐望叫我開車離去。我說不出話來,我可以發誓她就是那天晚上,黑暗中在路上跳躍的
那個女人。
大約半小時之後,我們的車轉上了高速公路,唐望開口了。
“你說呢?”他問,“你認出來那個身影沒有?”
我遲疑了好久才回答,我很怕一個肯定的回答會帶來什麼後果,我小心挑選我的答案,
說我覺得太暗了,無法完全確定。
他笑了,輕輕拍我的頭。
“就是她,是不是?”他問。
他不給我時間回答,他把手指放在唇上,做出安靜的手勢,然後小聲在我耳邊說,這時候
說什麼話都沒有意義。如果我想要從“卡塔琳娜”的攻擊中生還,我就必須用到他教給我
的每一件事。
第二部

前往依斯特蘭的旅程

前往依斯特蘭的旅程,象徵著一種未完成,也永遠不會完成的學習過程,而這種學習
其實是一種身心重建的過程,需要身體力行的嘗試。

18. 巫師力量之環

1971年5月,我去看唐望,這是我門徒生涯的最後一次拜訪。我去看他之前的心意,與
這10年來的每一次拜訪毫無兩樣,也就是說,我再一次來尋求與他為伴的一種愉悅感。
他的朋友唐哲那羅,一個馬劄提克族(Mazatec)的印第安巫師,正和他在一起。我上一
次在6個月之前,也看見他們兩人。我正想著,要不要問他們這一段時間是否都在一起。唐
哲那羅先解釋說,他十分喜愛北方的沙漠,因此特地趕回來看我。他們兩人都笑了起來,
好像知道什麼秘密似的。
“我是特地為你回來的。”唐哲那羅說。
“一點也不錯。”唐望附和道。
我提醒唐哲那羅上次我來的時候他也在,他為了幫助我“停頓世界”所做的努力讓我
十分痛苦。我用這種友善的方式讓他知道我很怕他。他放肆地大笑,像小孩一樣搖著身體,
踢著腳。唐望避開我的視線,也在大笑。
“你不會再幫助我了,是不是,唐哲那羅?”我問。
我的問題又使他們狂笑。唐哲那羅笑得在地上打滾,然後趴在地上開始遊起泳來,我
一看到他這個動作,我就知道我完了。我的身體似乎覺察到我已經走到了盡頭。雖然我不知
道那盡頭是什麼,我個人喜歡誇張的傾向,加上過去與唐哲那羅相處的經驗,使我相信那
或許是我生命的盡頭。
在我上一次的拜訪時,唐哲那羅一直試圖把我推向“停頓世界”,他的努力是如此怪
異與直接,連唐望自己都不得不叫我離開。唐哲那羅對“力量”的示範是如此驚人,又如
此困惑,逼得我必須全盤重新檢討自己。回家後,我重新復習了從開始學習以來的所有筆
記,有一種全新的感覺神秘地出現在我心中,但是我並未完全覺察到這種感覺,直到我看
見唐哲那羅在地上游泳。
在地上游泳的這個舉動,是與他曾經在我面前表演過的其他舉動一樣的怪異與荒謬。
他先是趴在地上大笑,笑得身體都顫抖起來,然後開始踢腿,最後他的手臂開始劃水,與
腿配合。唐哲那羅便開始在地上滑動,像是在有輪子的滑板上。他不停改變方向,滑動的範
圍遍及唐望屋前整片空地,穿梭在我和唐望之間。
唐哲那羅以前也在我面前表演過這類小丑舉動,每次他表演時,唐望都會強調我已經
在“看見”的邊緣。我之所以做不到“看見”,是因為我堅持用理性的觀點來解釋唐哲那
羅的動作。這一次我有了準備,當他開始游泳時,我沒有試著去解釋或瞭解這件事。我只是
觀察他,但是我仍然無法不感到目瞪口呆,他真的是用他的肚子和胸部在地上滑動。我觀
察著他,雙眼視線逐漸交叉起來。我感到一陣憂慮,我相信如果我不去解釋,我就會“看
見”。這個想法使我充滿了焦慮。我的期望帶來極大的緊張,結果使我回到了原點,再一次
被理性的努力所限制住了。
唐望一定是從頭到尾觀察著我。他突然拍了我一下;我本能地回頭看他,把視線從唐
哲那羅身上移開了一刹那。等到我再回過頭來時,唐哲那羅已經站在我身邊,頭斜伸著,
下巴幾乎要靠到我的右肩上。我的反應慢了一步,我看了他約一秒鐘,然後才吃驚地往後
一跳。
他也假裝大吃一驚,他的表情非常滑稽,我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但是我無法不感覺
到,我的大笑有點異常。我的腹部中央發出緊張的抽搐,使全身顫抖起來,唐哲那羅把手
放在我的胃上,於是那抽搐便停止了。
“這個小卡洛斯總是這麼誇張!”
然後他又模仿唐望的聲音與神情說:“你難道不知道,戰士絕對不會那樣笑嗎?”
他的模仿維妙維肖,我笑得更厲害了。
然後他們一起離開,去了大約兩個小時,直到中午才回來。
他們回來後,就坐在唐望屋前的空地上,一句話也沒說,他們似乎很困,幾乎心不在
焉似的坐著,好久沒有動彈;但他們又似乎非常舒適與輕鬆。唐望的嘴微張,仿佛睡著了,
但他的手在大腿上打著拍子,大拇指有節奏地動著。
我有點煩躁,改變一下坐姿,然後我感到一陣平靜。我一定是睡著了,唐望的笑聲把
我吵醒。我張開眼睛,他們倆都在看我。
“如果你不說話,就會睡著,”唐望笑著說。
“恐怕我正是如此,”我說。
唐哲那羅躺到地上,開始向空中踢腿。我想他大概又要開始他那令人困擾的小丑行為
了,但是他馬上恢復成盤腿而坐的姿勢。
“現在你應該可以覺察到一件事物,”唐望說:“我稱之為‘機會的公分立方體’(cu
bic centimeter of chance)。我們每個人,不論是戰士與否,都時常會有一個機會公分立
方體在我們眼前跳。戰士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戰士能覺察到它。戰士的任務之一就
是保持警覺,刻意地等待,所以在他的機會公分立方體跳出來時,有足夠的速度和力量去
抓住它。
“機會、好運、個人力量,或隨便你要怎麼稱呼它,都是一種奇特的狀態,像是一根小
樹枝出現在我們眼前,邀請我們去摘它。我們通常不是太忙,就是有偏見,或者是太笨、太
懶,不懂得那就是我們的幸運公分立方體。相反地,一個戰士永遠警覺、嚴密,因此有足夠
的沖勁與能力去抓住它。”
“你的生活嚴密嗎?”唐哲那羅突然問道。
“我想是的,”我很肯定地說。
“你想你能夠抓住你的幸運公分立方體嗎?”唐望帶著懷疑的口氣問。
“我相信我一直在這麼做,”我說。
“我想你只對你知道的事情警覺,”唐望說。
“也許我是在欺騙自己,但是我確實相信,現在我要比這輩子任何時候都要警覺多了。
”我說,這是真心話。
唐哲那羅點頭表示同意。
“是的,”他輕聲說,仿佛在自言自語,“小卡洛斯的確嚴密,而且絕對警覺。”
我覺得他們是在瞅我。我想也許是我自認為的嚴密警覺有點惹惱了他們。
“我不是在吹牛,”我說。
唐哲那羅揚起眉毛,把鼻孔張大。他瞄著我的筆記本,假裝在寫字。
“我想卡洛斯是比以前嚴密,”唐望對唐哲那羅說。
“也許是太嚴密了,”唐哲那羅很快回他一句。
“很可能如此,”唐望同意。
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要如何插嘴,只好保持沉默。
“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使你的車子出故障?”唐望沒來由地問。
他的問題很突然,而且和我們剛才的談話無關。他指的是有一次我無法發動車子,後
來直到他說我可以之後,車子才被發動。
我說沒有人會忘記那樣的事。 、
“那根本不算什麼,”唐望用平淡的語氣說。
“一點也不算什麼,是不是,哲那羅?”
“不錯,”唐哲那羅漠不關心地回答。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我抗議地說:“那天你所做的,完全超過了我的理解程度。”

“你說得太溫和了,”唐哲那羅回嘴道。
他們都大笑,然後唐望拍拍我的背。
“除了使你的車子出故障之外,哲那羅能做得更好,”他說,“是不是,哲那羅?”
“不錯,”唐哲那羅回答,像小孩般撅起嘴。
“他還能做什麼?”我問,試著保持平靜的口氣。
“哲那羅能把你整輛車都搬運走!”唐望響亮地叫道,然後又同樣響亮地說,“是不是,
哲那羅?”
“不錯!”唐哲那羅大叫,我從來沒聽過有人聲音大到這種地步。
我不自主地跳了起來,我的身體痙攣地抽搐了三四下。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能把我整輛車搬運走?”我問。
“我這是什麼意思,哲那羅?”唐望問。
“你的意思是,我能進入他的車子裏,發動引擎,把車開走,”唐哲那羅以裝模作樣
的嚴肅語氣回答。
“把車子開走,哲那羅,”唐望開玩笑地催他。
“已經開走了!”唐哲那羅皺著眉,歪著頭看著我說。
我注意到當他皺眉時,他的眉毛動了動,使他的眼神顯得頑皮而又銳利。
“好吧!”唐望平靜地說:“讓我們去看看車子。”
“對!”唐哲那羅附和道,“讓我們去看看車子。”
他們緩緩站起來。一時我竟不知如何反應,但唐望示意我也站起來。
我們開始走上唐望屋前的小山丘。他們兩人在我兩側,唐望在我右邊,唐哲那羅在我
左邊。兩人在我前方六七尺遠,但總在我的視野之中。
“我們去看看車子,”唐哲那羅又說。
唐望的手不停在動,好像在轉繞一條看不見的線。唐哲那羅也照做,並且不停重複著;
“我們去看看車子。”他們的步伐像是在跳躍,步子比平常要大,他們的手擺動著,像是
在拍打眼前看不見的東西,我從未見過唐望這付小丑模樣,窘得幾乎不敢看他。
我們走到山頂,我望著約50碼遠的山腳,我停車的地方。我的胃一陣緊縮,車子已經
不在了!我跑下山坡,四處不見車子蹤影,我感到極為困惑,不知所措。
從我早上抵達後,車子就一直停在那裏,大約半小時前,我曾下來拿一本新的筆記本。
那時候因為太悶熱,我本想把車窗打開,但是充斥在這一帶的蚊蟲使我改變了主意,於是
我像往常一樣把車子鎖好。
我再看看四周,我拒絕相信我的車子丟了,我走到這片空地的邊緣,唐望和唐哲那羅
也過來,站在我身旁,像我一樣眺望四周,看看車子是否在遠處。我興奮了一下,但立刻
被一種惱怒所取代。他們似乎注意到我的心情,繞著我打轉,兩手轉動著,好像在弄一個
麥團似的。
“你想那輛車怎麼了,哲那羅?”唐望很謙虛地問。
“我把它開走了,”唐哲那羅說,開始表演一場驚人的駕駛換檔的動作,他彎曲雙腿,
仿佛是坐著,然後保持這個姿勢許久,雖然只靠腿部肌肉來支撐;然後他把重心移到右腿,
伸直左腿,假裝在踩離合器。他用嘴唇發出引擎聲。最後,最了不起的表演是,他假裝車子
碰到了石頭,上下顛簸著,讓我完全感覺到他是個笨司機,在車子跳動時仍緊握著方向盤,
不敢鬆手。
唐哲那羅的這一幕默劇實在是偉大,唐望笑得喘不過氣,我想要加入他們的歡笑中,
但就是無法放鬆下來。我感覺受威脅而不安。這輩子前所未有的焦慮佔據了我。我感覺我身
體內部燃燒起來,我開始踢起地上的小石頭,最後竟然不知不覺地猛扔石子,仿佛一股外
在的憤怒突然包圍了我。然後這種惱怒的感覺離開了我,就像它襲來時一樣神秘。我深吸一
口氣,感覺好些了。
我不敢看唐望。剛才的憤怒使我覺得很難為情,但同時我也想笑。唐望走到我身邊拍拍
我的背,唐哲那羅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沒關係!”唐哲那羅說,“放縱你自己,揍你的鼻子,使它流血,然後你可以拿塊石
頭打落你的牙齒。感覺會非常好!如果那還不夠,你可以用那塊石頭把你的球兒在那大石頭
上搗爛。”
唐望偷偷地笑,我告訴他們,我為剛才的惡劣行為感到可恥。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搞的,
唐望說他確定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只是假裝不知道,而正是這種假裝的舉動才使我生氣。
唐哲那羅卻是異常的溫和,他不停地拍我的背。
“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會如此,”唐望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唐望?”唐哲那羅問道,模仿我的聲音,學我發問的習慣。
唐望開始說些荒謬的話,像是“當世界是顛倒時,我們是安定的;而當世界是安定時,
我們卻是顫倒的……”他如此這般說個不停,而唐哲那羅在一邊模仿我寫筆記。他在一本
看不見的本子上寫著,手移動著,而鼻孔張得大大的,他睜大眼睛看著唐望。唐哲那羅已
經注意到我在寫字時,會盡力避免看本子,以免影響談話的自然進行,他的模仿實在是有
趣。
我突然感到非常輕鬆快樂,他們的笑聲使人十分放鬆。有一會兒我也放鬆自己,開懷
大笑起來,但是我的心境隨即轉入了另一種新的憂慮、困惑與懊惱中,我覺得這裏所發生
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實上,按照我一向用來判斷眼前世界的邏輯看來,這一切都是無
法想像的。但是,身為一個用眼睛去看的人,我看到我的車子已經不見了。就像每次唐望使
我遇到不可解釋的現象時一樣,我想我是被很平常的手法所愚弄了。我的心思在壓力下,
總會不自覺地重複這個想法。我開始思考唐望和唐哲那羅需要多少同夥,才能抬起我的車
子,把它從停車處搬走。我十分確定我鎖了車門,煞了手煞,駕駛盤也固定住了。要移動這
輛車,唯一的辦法是整個抬起來。這項工作需要極大的勞力,我不相信他們能夠做到。還有
一個可能是,有人和他們串通好,破門而入,接上電線把車子開走了。但要這麼做需要專
門的知識,也非他們能力所及。此外只剩下一個解釋,他們也許催眠了我,他們的舉動是
如此新奇,使人起疑。我開始一連串的理性推論。我想如果他們把我催眠了,那麼我就是在
一種知覺轉變的狀態中。依照我過去與唐望的經驗中,我注意到在這種狀態下,人對時間
的感覺會無法保持連貫的記憶。在我所經驗的所有非尋常現實狀態中,從來都沒有連貫的
時間感覺。我的結論是,如果我保持警覺,遲早有一刻,我會發現自己失去了時間的連續感
例如,我正在看山,又突然發覺自己正在看另一個方向的峽谷,而根本不記得我曾經轉過
身子。我覺得如果有這一類的經驗發生,我就可以把車子的事解釋為催眠後的效果。我決定
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萬分仔細地注意每一個細節。
“我的車子在哪里?”我問他們兩個。
“車子在哪里,哲那羅?”唐望問,表情極嚴肅。
唐哲那羅開始翻動小石頭,檢查它們下面。他十分熱心地翻遍了我停車的地方,沒有
漏過任何小石頭。有時他會裝出生氣的樣子,把石頭扔進樹叢中。
唐望極為欣賞這一幕表演。他低聲笑個不停,幾乎無視我的存在。
唐哲那羅佯裝氣餒地扔出一塊石頭,然後走到一塊大石頭旁,那是在停車處唯一的一
塊大石頭。他試著翻動它,但是石頭太重,又深深埋在土裏。他努力地推,喘著氣汗水淋漓。
然後他坐在石頭上,喊唐望去幫忙。
唐望笑嘻嘻地轉向我,說:“走吧,我們去幫哲那羅一把。”
“他在幹什麼?”我問。
“他在找你的車,”唐望平淡而煞有介事地說。
“老天!他怎麼可能在石頭下面找到車?”我抗議道。
“老天,為什麼不能?”唐哲那羅反駁道。他們都爆出大笑。
我們根本推不動那石頭,唐望建議我們回家,找一根粗木棒來做杠杆。
在回家的途中,我告訴他們,他們的舉動實在荒謬,他們對我的做法實在毫無必要。
唐哲那羅瞄了我一眼。
“哲那羅是個非常細心的人,”唐望表情嚴肅地說,“他和你一樣的細心,注意細節。
你自己說過你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塊石頭,他也正是如此。”
唐哲那羅拍拍我的肩膀說,唐望的話完全正確,事實上,他想要和我完全一樣。他用
瘋狂的眼神望著我,鼻孔張得大大的。
唐望在一旁鼓掌,把帽子丟到地上。
在屋子裏尋找了好久,唐哲那羅找到一根長而粗的木杆,原先是一根屋樑,他把它扛
在肩上,我們又走回剛才找車子的地方。
我們爬上小山丘,快抵達一個彎角,從那裏可以看到停車的空地。我突然靈機一動。我
覺得我會比他們先看到車子,我沖過去往下一看,山坡下面並沒有車子的影子。
唐望和唐哲那羅一定是猜中了我的念頭,他們追在我後面,爆出大笑。
我們來到山坡底下後,他們立刻動手工作。我觀看他們幾分鐘。他們的舉動實在令人費
解。他們不是假裝在工作,而是真正專心在挖石頭,看看我的車子是否在下面,我實在無
法袖手旁觀,便上前和他們一起幹。他們喘著氣,大叫著,唐哲那羅像只狼一樣地號叫,
他們全身被汗水濕透。我發覺他們的身體竟然如此強壯。尤其是唐望,和他們一比,我只是
個肥胖的年輕人。
沒多久,我也汗流浹背。最後我終於翻動了大石頭,唐哲那羅以最瘋狂的耐心,仔細
地檢查了大石頭下的泥土。
“沒有,不在這裏。”他宣佈說。
這麼一說,使他們兩人都跌倒在地上狂笑。
我勉強地跟著笑。唐望似乎笑得很痛苦,他掩著臉,躺在地上抽搐著。
“現在我們該朝哪個方向去?”休息了許久後,唐哲那羅問道。
唐望用頭指出一個方向。
“我們要去哪里?”我問。
“去找你的車!”唐望說,沒有一絲笑容。
我們走進灌木叢中,他們又夾在我兩側。我們只走了幾步,唐哲那羅便示意停下來。他
躡手躡腳地走到幾步遠的一叢圓樹叢旁邊,探頭朝樹枝裏面瞧一瞧,然後說我的車不在那
裏。
我們繼續走了一會兒,然後唐哲那羅做出安靜的手勢。他弓起背,墊起腳尖站著,把
手伸過頭,手指彎曲像爪子。從我站的地方看,唐哲那羅的身體像個S形。他保持這個姿勢
一下子,然後直直撲向一根有枯葉的長樹枝上。他小心地拿起樹枝檢查,然後說車子不在
那裏。
這時候,我正在努力對所摸過或見過的一切事物保持最仔細的記憶。我對周圍世界發
生的事情先後次序,也和過去一樣連貫,我摸摸石頭、灌木叢和樹木,我把視線從前面換
到後面,先用一隻眼睛看,再換另一隻眼睛。用盡一切判斷,我知道我是走在樹叢當中,
就像過去無數次一樣平常。
接下來唐哲那羅俯臥在地上,要求我也照做。他把下巴放在交疊的雙手上,唐望也學他
他們倆都盯著地面上的一些小凸起處,看起來像是小小的山丘。唐哲那羅突然用右手揮掃
著,
好像抓住了什麼東西。他急忙站起來,唐望也跟著站起。唐哲那羅把握緊的手伸在我們
面前,示意我們靠近去瞧瞧,然後他慢慢打開手,當手張開到一半時,一個很大的黑色物
體飛了出來。那東西飛得太突然,而且又很大,我往後一跳,幾乎失去平衡,唐望扶住了我
“那不是車子,”唐哲那羅抱怨:“是只該死的蒼蠅,真抱歉!”
他們兩人都在端詳我,他們站在我正前方,並沒有正眼看我,而是用眼角瞄我,瞄了
好久。
“那是只蒼蠅吧,是不是?”唐哲那羅問我。
“我想是吧。”我說。
“不要想,”唐望嚴厲地命令我,“你剛才看見了什麼?”
“我看見有個東西像烏鴉那麼大,從他的手中飛出來,”我說。
我的話和我所看見的完全符合,絕非開玩笑,但是他們似乎把它當成天底下最好笑的
一句話,兩人又笑又跳,直到咳嗽起來。
“我想卡洛斯已經受夠了,”唐望說,他的聲音都笑啞了。
唐哲那羅說他馬上就要找到我的車子,這種感覺愈來愈強烈了。唐望說我們正在一塊
崎嶇的地區中,要在這裏找到車子似乎不太樂觀。唐哲那羅脫下他的帽子,用繩子把帽帶
系起來,然後把他的羊毛腰帶系在帽沿邊的帽穗上。
“我要用我的帽子做一個風箏,”他對我說。
我看著他,知道他是在開玩笑,我一直以做風箏專家自居。小時候我常做最複雜的風
箏,我知道草帽的邊緣太軟,承受不住風力。而帽子本身又太深,風會在裏面打轉,使帽
子不可能飛起來。
“你覺得它不會飛,是不是?”唐望問我。
“我知道它不會飛,”我說。
唐哲那羅不為所動,把一條長繩子系在他的風箏帽上。
這是個有風的日子,唐哲那羅沖下山坡,唐望拿起他的帽子,然後唐哲那羅拉起繩子,
這該死的東西居然飛了。
“看,看那風箏!”唐哲那羅叫道。
風箏在空中晃動了幾下,但仍然在空中飛。
“不要把視線從風箏上移開。”唐望堅定地說。
一會兒我感到昏眩,看著那風箏,我回憶起過去的時光;仿佛我自己在放那風箏,像
過去一樣,在故鄉多風的山丘上。
有一會兒工夫,這個回憶吞噬了我,我失去了對時間持續感的覺察。
我聽到唐哲那羅在叫,我看到帽子在上下晃動,然後掉到地上,我的車子就在那裏。
一切發生得這麼快,我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我感到頭昏而心不在焉,我的心思集中
在一個令人困惑的畫面上。我要不是看見唐哲那羅的帽子變成了我的車子,就是看見帽子
掉到我的車頂上。我想要相信後者,相信是唐哲那羅用帽子來指出我的車子。但這並不重要,
因為兩者是同樣的恐怖。不過我還是把心思都放在瑣碎的細節上,好維持住原來的心理平衡
“不要抗拒,”我聽到唐望說。
我覺得內在有某種東西快要跑出來了,思潮和形象如不可遏制的大浪般襲來,我仿佛
進入了夢境。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車子,車子停在約100尺外的平坦岩地上,看起來就像是有
人剛把它擺上去似的,我跑到車子旁,仔細檢查起來。
“該死!”唐望叫道:“不要瞪著車子,停頓世界!”
然後像在夢中一樣,我聽到他叫道:“哲那羅的帽子!哲那羅的帽子!”
我望著他們,他們正眼凝視著我,目光銳利,我的腹部一陣疼痛,頭也同時痛了起來。
我生病了。
唐望和唐哲那羅好奇地看著我,我在車子旁邊坐了一會兒,然後十分自動地開車門,
讓唐哲那羅坐進後座,唐望也跟進去,坐在他旁邊。我覺得很奇怪,因為他通常是坐在前
座的。
我在迷糊狀態下開車回到唐望的住處。我全身都不對勁。我的胃很不舒服,噁心的感覺
使我神智不清,我只是機械地開車。
我聽到唐望和唐哲那羅在後面,嘻嘻哈哈像個小孩子。我聽到唐望問我:“我們快到
了嗎?”
那時候我才注意看看路,離他的家很近了。
“我們就到了,”我咕噥道。
他們爆出大笑,拍著手和大腿。
我們到達唐望家時,我自動跳下來,為他們開門。唐哲那羅先下車,隨即向我道賀說,
這是他一輩子所搭乘過最舒適、最平穩的一次車。唐望也如此表示。我並不太理會他們。
我鎖上車門,好不容易走進屋子裏,在我睡著之前,還可以聽見唐望和唐哲那羅不時爆出
大笑。

19.停頓世界

第二天我一醒來,就開始問唐望問題,他正在屋後劈柴,但唐哲那羅則不見蹤影。唐
望說沒什麼好說的。我指出我已經能保持超然,觀察唐哲那羅的“地面游泳”,而不試圖
尋求任何解釋,但我的壓抑並沒有幫助我更瞭解事情。然後在車子不見之後,我自動陷入
尋求合理的解釋,而那也沒有幫助我。我告訴唐望,我之所以堅持尋求解釋,不是自己故
意要把事情弄複雜,而是根植於我內在的習慣,可以壓倒一切其他的可能。
“這就像是一種病,”我說。
“沒有什麼病,”唐望平靜地回答,“那只是放縱。你放縱自己去解釋一切事物,在
你的情況下,解釋已不再是必要的了。”
我堅持說,我只能夠在秩序和理解的情況下生活。我提醒他,自從我們交往以來,我
的人格已大大地改變,而這種改變能夠養生,是因為我能向自己解釋應該改變的理由。
唐望輕輕笑了,他很久沒有說話。
“你非常聰明,”他終於開口,“你總是要回到你熟悉的地方。不過這次你做不到了,
你已經沒有地方可回了。我不會再向你解釋什麼了。哲那羅昨天對你所做的一切,是對你的
身體做的,因此讓你的身體來決定什麼是什麼吧!”
唐望的語氣友善,但也有不尋常的冷漠,使我感到一陣強烈的孤獨,我向他表示了我
的感傷。他微笑著,輕輕握住我的手。
“我們都是必死的生物,”他輕聲說道,“沒有多餘的時間留給過去的習慣了。現在
你一定要用上所有我教給你的不做,來停頓世界。”
他又抓緊我的手,他的觸摸肯定而友善,像是保證他對我的關懷與愛護,同時也給我
一種堅定不移的目標感。
“這是我對你的表示,”他說,握緊我的手,“現在你一定要自己回到那些友善的山
中。”他用下巴指著東南方遠處的山脈。
他說我必須留在那裏,直到我的身體說可以了,然後才能回他家,說完後他輕輕把我
推向車子的方向,我知道他不要我再說話或耽擱。
“我在那裏要做什麼呢?”我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搖搖頭。
“不要再這樣子了,”他終於說。
他舉手指向東南方。
“到那裏去,”他斷然地說。
我開車朝南行,然後轉向東方,沿著我以前和唐望出來時所走的路。我把車子停在泥
土路的盡頭,然後走上熟悉的山徑,到遠方一處高地。我一點也不知道要在這裏做什麼。我
開始遊蕩,尋找一個休息的地方,突然間我覺察到左邊的一小塊土地。似乎這塊土壤的成
份有點不同,但是當我集中視線去注視時,又看不出任何不同。我站在幾尺之外,盡力按
照唐望所吩咐我的去“感覺”。
我站著不動,大約過了一小時。我的思緒逐漸減少,直到後來我已不再心中自語。然後
我感到不舒服,這感覺似乎只局限在我腹部,當我面對那地區後,不適感便更強烈。我因
此而後退,覺得非得離開不可。我開始交叉雙眼視線,掃視周圍。走了一會兒,我來到一塊
平坦的大石頭前,停了下來。這塊石頭並沒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我也沒有看到任何特殊
的色彩或光澤。但是我很喜歡它,我的身體感覺很好,我體驗到身體的舒適感,便在石頭
上坐了一會兒。
我在高地和附近山區閒蕩了一整天,不知道要做什麼事,也不知道要期待什麼,我在
黃昏時走到那塊平坦的岩石處,我知道我若在那裏過夜會很安全。
第二天我去更東邊的高山地帶探險;下午時我來到另一處更高的高地。我以為我來過
這裏,我觀望四周,想弄清楚我的位置,但我認不出附近的山峰,很小心地選擇了適當的
地點後,我在一處荒涼的岩石地帶邊緣坐下休息。在那兒我感到十分溫暖與平靜。我想從葫
蘆中倒些食物出來,但葫蘆是空的,我喝了點水,水溫溫的,不太新鮮了。我想除了回唐
望家之外,我沒事可做。我開始考慮是否該動身回去了。我趴在地上,頭靠在手臂上,覺得
不大舒服,換了幾次姿勢,直到後來我發現自己面對西方,太陽已經低垂。我的眼睛很疲
倦,正往下看地面時,瞥見一隻很大的黑甲蟲,從小石頭後面爬出來,它正在使勁推著一
團小糞堆,有它的兩倍大,我順著它的動作看了好久。這小昆蟲似乎無視我的存在,只是
不停推它的負荷,越過地面上的石頭、樹根、窪地和土堆。就我所知,甲蟲並沒有覺察到我
在那裏。轉而一想,我實在不能確定它知不知道我在那裏;這個想法引發了我一連串的邏
輯思維,來衡量甲蟲與我的世界。甲蟲和我共存於同一個世界中,但顯然世界對我們兩個
而言是不盡相同。我沉醉在觀察中,看它背負重物爬上石塊,又爬下岩縫,不禁讚歎它驚
人的力氣。
我觀察這只昆蟲好久之後,才意識到周圍的寂靜。只有風在樹叢的枝葉間嘶嘶作響。我
抬起頭來,不自覺地朝左一看,瞥見在幾尺之外的岩石上隱約有個影子,或是微微的閃動。
起初我不加注意,後來才明白左邊確實有東西在閃動著。我猛然轉頭,清楚地覺察到石頭
上有個影子。我很奇怪地感覺那影子瞬即滑落到地上,立刻被塵土吸收了,就像吸墨紙吸
幹一滴墨漬一樣。我的背脊掠過一陣寒意;心中閃現的想法是,死亡就在一旁觀看我和甲蟲
我再去尋找那甲蟲,可是找不到,我想它一定是到達了目的地,卸下重擔,躲到洞穴
裏了。我把臉靠在一塊平滑的石頭上。
甲蟲突然從一個深洞裏鑽出來,停在離我的臉幾寸遠的地方。它好像在看我,有一會
兒我覺得它已經意識到我的存在,也許就像是我意識到死亡的存在一樣。我感到一陣顫抖。
甲蟲和我不再是不同了。死亡像個陰影一樣,潛伏在那大岩石後朝我們倆逼近。一刹那間我
竟感到極為興奮。甲蟲和我是平等的,我們之中任何一個都不比另一個好。我們的死亡使我
們平等。
我的興奮和喜悅是如此地強烈,我開始啜泣起來,唐望說得對,他一直是對的,我是
生存在一個最神秘的世界上,我也像其他人一樣,都是最神秘的生物,但是我並不比一隻
小甲蟲來得重要。我擦擦眼睛,正當我用手背揉眼睛時,我看到一個人,或者是具有人類
形象的東西,就在我右邊50碼處,我坐直身子,張大眼睛去看。太陽已經很接近地平線,
金黃色的光芒使我無法看清楚,這時我聽到一陣奇怪的噪音,像是遠處噴氣式飛機傳來的
聲音,等我專心傾聽時,那聲音逐漸拉長,變成尖銳的金屬嘶嘶聲,然後又柔和下來,變
成富催眠性的美妙聲音。旋律像是電流的震動聲。我腦中想到的形象,是兩個通電的球體在
逐漸靠近,或是兩塊通電的金屬塊在相互摩擦,直到最後電流完全平衡後才停下來。我又
睜大眼睛去看,想認出那個在躲我的人,但是只能看到一個黑黑的形象襯在樹叢上。我伸
手遮在眼睛上方,那時候夕陽的餘暉又改變了,於是我才明白,我所看到的只是光造成的
錯覺,樹葉與陰影造成的效果而已。
我移開眼睛,看見原野上一頭小狼輕快地跑著。小狼就在我剛才以為看見人的那地點
附近。它向南方跑了約50碼,然後停下來,轉頭向我走來。我叫了幾聲,想把它嚇走,但它
還是朝**近。一時我感到擔憂,我想它可能很兇狠,我甚至考慮去找幾塊石頭來防禦它的
攻擊。當它走到離我10到15尺遠時,我注意到它一點也不兇猛;相反地,它似乎很平靜,
不畏懼。它放慢了腳步,在離我不到四五尺的地方停了下來。我們彼此注視了一會兒,然後
它再靠近了些。小狼棕色的眼睛明亮而友善。我坐在一塊石頭上,小狼站著,幾乎碰到了我。
我呆住了,我從來沒有這麼近地看一隻野狼,那時候我心中唯一出現的念頭,就是向它說
話,於是我開始像對一隻狗般地說起話來。然後我覺得它也“說話”回答我。我絕對確定它
說了一些話,我感到困惑,但是我沒時間去思索我的感覺,因為小狼又“說話”了。但是
這只動物並不是像人類一樣地發出言語來,我只是“感覺”它在說話,但這也不像寵物與
主人之間溝通的感覺。小狼的確說話了,它傳達了思想,而這種傳達就像是它說了一個句
子似的。我說:“你好嗎,小狼?”我覺得我聽到它回答:“我很好,你呢?”然後小狼又
重複了一遍,我跳了起來,它卻一動也不動,它根本沒有因我的突然跳起而受驚嚇。它的
眼神仍然明亮友善。它趴在地上,側著頭問我:“你為什麼害怕?”我坐下來面對它,開始
一次最不可思議的對話,最後它問我,我在這裏做什麼,我說我在這裏“停頓世界”。小
狼說:“Quebueno!”(真棒!)這時我才知道它是只懂兩種語言的小狼,它的句子中,名詞
和動詞是英文,而連接詞和感歎詞則是西班牙文。於是我想到,原來我是在一隻美裔的墨
西哥小狼面前。我開始大笑,笑這一切的荒謬。我笑得太厲害,幾乎歇斯底里起來。然後這
整件事的不可思議擊中了我,我的頭腦一片激蕩,小狼站起身子,和我四目相接。我定定
地望著它的眼睛,覺得它的眼睛在拉我。突然間這只動物全身發亮,煥發出七彩虹光。我仿
佛跌入了十年前的回憶,當時我在皮約特藥效的作用下,親眼看見一隻平常的狗化身為七
彩虹光的人,令我無法忘懷。現在小狼似乎觸發我的回憶,這一幕記憶中的形象因而喚回,
重疊在小狼的身上;小狼變成一個流動、透明發亮的動物,它的光很刺眼,我想用手蒙住
眼睛,但是無法動彈。這通體發亮的動物碰觸到我內在未知的部位,我的身體感受到難以
言喻的溫暖和愉悅,仿佛它這一碰使我爆炸了。我麻木地站在那裏,感覺不出我的腳、我的
腿,還有身體其他部分,但是有某種東西支撐著我不倒。
我不知道我在那裏待了多久。在這期間,明亮的小狼和我所站立的山頂逐漸消失。我沒
有思想或感覺,一切都消失隱退了,唯獨我自由地飄浮在空間中。 突然我覺得身體被
刺了一下,然後好像被包圍起來,有火在燃燒我,我才發覺太陽正照耀在我身上。我隱約
可分辨西方遠處的山脈,太陽已經快碰到地平線了,我正視著太陽,於是看到了“世界的
聯線”。我確實看到了無數奇特發光的白線,交錯於四周一切事物上,開始我以為或許我
看到的是陽光反射在睫毛上的效果。我眨眨眼再看,線依舊不變,交疊或穿過周圍的每一
件事物。我轉過身來察看這個驚人的新世界。線依舊清晰穩定,即使我的視線已離開了太陽。
我在忘形的心情下留在山頂上,似乎有無盡期之久。但是整個事情可能只有幾分鐘,
也許只在太陽落入地平線之前的片刻,但在我卻是無盡期之久。我覺得有種溫暖而安詳的
東西從世界裏流出,從我自己體內流出。我知道我發現了一個秘密。這秘密非常簡單,我體
驗到一種無名的感覺洪流。我這一生中從未感到如此神妙的歡悅,如此的平靜,如此龐大
的掌握,但我無法把發現的秘密用言語表達出來,甚至也無法把它擺進思想時,只有我的
身體知道這秘密。
然後我不是睡著了,就是昏過去了。等我恢復知覺時,我躺在石堆上。我站起來,世界
和我一向所見的一樣。天漸漸黑了,我不知不覺回頭走向我停車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唐望住處時,只有他一個人在家,我問起唐哲那羅,他說他在這附
近辦點事情。我立刻向唐望敍述了此番不尋常的經驗,他很有興趣地傾聽。
“你只不過是停頓世界了,”我說完後,他如此表示。
我們沉默了片刻,然後唐望說,我必須謝謝唐哲那羅的幫助。他似乎對我感到很滿意,
不停拍拍我的背,笑個不停。
“但是一隻小狼會說話,那真是不可思議,”我說。
“那不是說話,”唐望回答。
“那麼,那是什麼呢?”
“你的身體終於能夠瞭解,但是你自己卻未能發覺,那根本就不是一隻狼,也不像你
我這般說話。”
“但是小狼的確說話了,唐望!”
“現在你瞧,是誰說話像個白癡。經過這麼多年的學習,你應該懂得更多了。昨天你停
頓世界,也許你也看見了。一個神奇的生物來告訴你一些事情,你的身體能夠瞭解,因為
這世界已經崩潰了。”
“但是昨天的世界和今天沒有兩樣,唐望。”
“不,不一樣,今天小狼沒有來告訴你事情,你也沒有看見世界的聯線。昨天你能做
到這一切,因為你內在有東西停頓了。”
“什麼東西停頓在我內在?”
“昨天停頓在你內在的,就是別人告訴你這世界是什麼。你看,從我們出生時開始,
人們便不斷告訴我們,這世界是如此這般的,很自然地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依照別
人告訴我們世界是什麼,我們就如此去看世界。”
我們互望對方。
“而昨天,世界變成了巫師告訴你的世界,”他繼續說:“在那個世界裏,狼會說話,
鹿也會說話,就像以前我告訴過你的,響尾蛇、樹木,及其他生物也都會說話,但是我要
你去學的是看見。也許你現在知道了,看見只發生在你偷偷潛行於兩個世界之間時——平
常人的世界和巫師的世界之間。你現在正是夾在兩個世界的中點。昨天你相信小狼對你說話,
隨便一個巫師即使不會看見,也會相信這件事,但是能看見的人都知道,相信此事就是被
限定在巫師的圈子裏。同樣的道理,不相信狼會說話,就是被限定在平常人的圈子裏。”
“你的意思是,平常人的世界和巫師的世界都不是真實的?”
“它們都是真實的世界,都能對你發生作用。例如說,你可以問那只小狼任何你想知
道的事,它也必須要回答你。唯一不幸的地方是,狼並不可靠,它們愛玩弄把戲。你的命運
註定沒有可靠的動物夥伴。”
唐望又解釋說,狼會成為我終生的動物夥伴,而在巫師的世界中,有只狼做朋友並不
是值得慶倖的事。他說最理想的是,我對一條響尾蛇說話,因為蛇是非常好的夥伴。
“如果我是你,”他又說,“我不會去信任一隻狼,但你與我不同,你可能會成為一
個狼巫師。”
“什麼是狼巫師?”
“就是從他的狼兄弟身上得到很多東西的人。”
我想再問下去,但他用手勢阻止我。
“你看到了世界的聯線,”他說,“你也看到了一個清晰生物。現在你已經差不多準
備好要遭遇同盟了。你當然知道你看見在樹叢中的那個人是同盟。你聽到他的咆哮聲,像噴
氣式飛機的聲音。他會在一處峽谷的邊緣等待你,我會親自帶你去那裏。”
我們又沉默了好久。唐望的雙手放在腹部上,大拇指幾乎無法覺察地動著。
“哲那羅也必須和我們一起去那峽谷,”他突然說,“他是幫助你停頓世界的人。”
唐望看著我,目光犀利。
“我還要再告訴你一件事,”他笑著說:“現在這很重要。那一天,哲那羅並沒有把
你的車子從平常人的世界中移走。他只是逼著你像巫師般去看世界,而你的車子並不在那
個世界裏,哲那羅要軟化你的確信,他的小丑式的表演告訴你的身體,想去理解一切,這
個想法有多荒謬。而在他放風箏時,你幾乎看見了。當你找到車子時,你是同時在兩個世界
中。那天我們幾乎笑破肚皮,是因為你真的以為你在那地方找到了車子,並從那裏開車送
我們回來。”
“但是他怎麼能逼我像巫師般去看世界呢?”
“我與他在一起,我們都知道那個世界。一旦人知道那個世界之後,要使它發生,只
需去使用另一個力量之環,我告訴過你巫師都有的。哲那羅要這麼做真是易如反掌。他讓你
忙著翻石頭,好分散你的思想,讓你的身體看見。”
我告訴他,這三天來所發生的事,已經使我對世界的看法遭受不可彌補的破壞。我說
過我們過去10年的交往都沒有如此震撼,就像是服用知覺轉變性植物的經驗也沒有如此強
烈。
“力量植物只不過是輔助,”唐望說,“當身體明白它能看見時,才是真實的。只有
在那時候,人才能明白我們每天所看到的世界,只不過是一種描述。我一直就是要你明白
這一點。可惜的是,你只剩下些許時間,同盟就要來抓住你了。”
“同盟非抓住我不可嗎?”
“沒有辦法逃避。為了能看見,一個人必須要學習巫師看世界的方式,然後同盟就會
被召喚,一旦被召喚,它就會出現。”
“你不能教我看見而不召喚同盟嗎?”
“不能,為了要看見,必須要學習用另一種方式來看世界。而我所知道的另一種方式,
就是巫師的方式。”

20.前往依斯特蘭的旅程

唐哲那羅在中午時回來,由於唐望的建議,我們三人開車到我前一天去過的山區裏。
下車後我們沿上次走過的山路上山,但是並未停在上次逗留的地,而往上爬到山頂,然後
走下山坡,來到一個平坦的峽谷裏。
我們停下來,在一個山丘頂上休息,是唐哲那羅選擇的地點。我自動坐下來,就像每
一次與他們在一起時,唐望坐在我右邊,唐哲那羅在我左邊,我們形成一個三角形。
沙漠裏的短樹叢煥發出濕潤細膩的光澤,那是下過春雨之後的鮮綠。
“哲那羅要告訴你一些事情,”唐望突然說,“他要告訴你,他第一次遇到他的同盟
的故事,是不是,哲那羅?”
唐望的聲音有哄人的味道。唐哲那羅看著我,把他的嘴唇縮成一個小洞。他頂起舌頭,
嘴唇一張一閉著,像在痙孿。
唐望看著他大笑,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在做什麼?”我問唐望。
“他是一隻母雞!”他說。
“一隻母雞?”
“看,看他的嘴巴,那是母雞的屁股,馬上就要生蛋了。”
唐哲那羅嘴唇的抽搐漸漸加快,他的眼神變得古怪而瘋狂,嘴巴張開,好像是抽搐使
小洞變大似的。他的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然後他雙手交叉在胸前,很沒有禮貌地吐
了一口痰。
“該死!不是蛋,”他說,表情很擔憂。
他的身體姿勢和臉上表情是那麼滑稽,我忍俊不住。
“哲那羅既然差點生了個蛋,也許他會願意告訴你,他第一次和同盟遭遇的情形,”
唐望再次說道。
“也許,”唐哲那羅說,似乎不很熱衷。
我懇求他告訴我。
唐哲那羅站了起來,伸展手臂與腰背,他的骨頭一陣響,然後他又坐下來。
“我第一次抓住我的同盟時,我還很年輕,”他終於說,“我記得那時正午剛過。我
從天剛一亮時就到曠野中,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間,同盟從樹叢後跳出來,擋住我的
去向,他在那裏等待我,並邀我和他角力。我正要回頭走,不理他,但是我忽然想到,我
的身體夠強壯,能和他較量,雖然我很害怕。一陣寒意沖上背脊,我的脖子硬得像塊木板,
順便告訴你,當你的脖子變硬時,那就表示你已經準備好了。”
他打開襯衫,給我看他的背。他繃緊他頸部、背部和手臂的肌肉。我發覺他的肌肉十分
發達。回憶起同盟的遭遇,仿佛觸動了他全身的每一條肌肉。
“在這種情況下,”他又說,“你必須要閉緊嘴巴。”
他轉向唐望說:“是不是這樣?”
“是的,”唐望平靜地說,“因為當你抓住同盟時,會有很大的衝擊,可能會讓你咬
斷舌頭,或把牙齒都撞掉。你的身體一定要挺直站好,兩腳穩穩地踩在地上。”
唐哲那羅站起來,示範正確的姿勢:他的膝蓋微彎,手垂在兩側,手指微彎。他似乎
很輕鬆,但又屹立在地上。他保持這姿勢一會兒之後,我以為他要坐下來,但是他突然向
前一沖,仿佛腳下有彈簧似的。他的動作太突然,我往後倒下;但就在我跌倒時,我很清
楚地感覺到唐哲那羅抓住了一個人,或者是某種具有人形的東西。
我坐直起來,唐哲那羅全身的肌肉還是緊繃著,然後他突然放鬆下來,回到他原來的
地方坐下。
“卡洛斯剛才看見了你的同盟,”唐望隨口一提,“但是他還是太虛弱,跌了一跤。

“真的嗎?”唐哲那羅故作天真狀地問,鼻孔張得大大的。
唐望向他保證,我確實“看見”了。
唐哲那羅又朝前一躍,用力之猛,我朝一側倒下去。他的動作如此迅速,我實在看不
出來他是如何從坐姿跳起來的。
他們兩人都大笑,然後唐哲那羅的笑聲變成了咆哮聲,和狼的號叫一模一樣。
“不要以為你必須像哲那羅跳得一樣好,才能抓住同盟,”唐望叮囑道,“哲那羅能
跳得這麼好是因為他有同盟在幫他。你只須穩穩站在地上,準備承受衝擊。你要像哲那羅還
沒跳之前那樣站著,然後你要往前一跳,抓住同盟。”
“他應該先吻吻他的勳章,”唐哲那羅插嘴道。
唐望故作正經地說,我沒有勳章。
“那麼他的筆記本該怎麼辦?”唐哲那羅堅持道,“他非得想辦法處理他的筆記本才行,
在跳起來之前把它擱在一旁,或者他可以用筆記本來打同盟。”
“我真該死!”唐望似乎真心感到驚訝地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這個。我敢打賭同盟一
定是第一次被人用筆記本打倒在地上。”
唐望的笑聲和唐哲那羅的狼號叫聲停息之後,我們三個人的心情都很好。
“你抓到同盟之後,怎麼樣呢,唐哲那羅?”我問。
“先是有力的震動,”唐哲那羅遲疑片刻後說,他似乎在整理思緒。
“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像是這樣,”他繼續說:“就像是一種,一種,一種……我說不
出來的東西。我抓住同盟之後,我們開始旋轉。同盟使我旋轉,但我沒有鬆手。我們在空中
旋轉著,速度又快又強,最後我什麼都看不見,變成白茫茫的一片霧。我們一直旋轉,旋
轉,旋轉著。突然間我覺得我又站在地面上了。我看看自己,同盟並沒有殺掉我。我還是完
整的一個人,我還是我自己!這時我知道我勝利了,我終於有個同盟了。我高興地跳上跳下,
多棒的感覺!那是多棒的感覺啊!
“然後我看看四周,想知道我在何處,周圍的一切對我都很陌生。我想同盟一定是把
我騰空抓起,丟到很遠的地方。我辨認方向,我想我家一定是在東方,所以我就朝東走。時
間還早,和同盟的遭遇沒有占去多少時間。我很快地找到一條小徑,然後我看到一群男女
朝我走來,他們是印第安人,我以為他們是馬劄提克族的印第安人。他們圍著我,問我要
去哪里。‘我要回依斯特蘭的家,’我告訴他們,‘你迷路了嗎?’有人問,‘是的,’我
說,‘你們怎麼知道的?”因為依斯特蘭不是往那裏走。依斯特蘭是在相反的方向。我們就
要到那裏去,’另一個人說,‘跟我們一起走吧!’他們齊聲說,‘我們有食物!’
唐哲那羅停下來望著我,好像在等我發問。
“嗯,後來怎麼樣?”我問:“你跟他們走了嗎?”
“不,我沒有,”他說:“因為他們不是真實的。在他人向我走過來的那一刻,我就
知道了。在他們的聲音及友善的態度中,都有某種東西暴露了他們的底細,尤其是當他們
要我跟他們走的時候,因此我趕快跑開。他們都在後面叫我,求我回去,他們的哀求聲變
得很蠱惑,但我繼續跑走,離開他們。”
“他們是誰?”我問。
“是人,”唐哲那羅斷然地回答,“但不是真實的。”
“他們就像鬼魅,”唐望解釋,“像幻影。”
“走了一會兒,”唐哲那羅繼續說,“我更有自信了。我知道依斯特蘭是在我走的方向
然後我看見兩個人從前面的山路走下來,他們似乎是馬劄提克族印第安人。他們牽著一頭
驢,上面馱著柴草。他們經過我身邊時咕噥一聲:‘午安。’
“‘午安!’我說,繼續前進,他們根本沒注意我,只顧走他們的路,我放慢腳步,回
頭看看他們。他們繼續走著,絲毫不理會我。他們似乎是真實的,我追上去,大叫;‘等一
下,等一下!’
“他們牽著驢,站在兩側,好像在保護驢背上的貨物。
“我在山區裏迷了路,’我對他們說,‘到依斯特蘭是往哪里走?’他們指著他們前進
的方向。‘你還要走很久,’其中一人說:‘依斯特蘭是在山區的另一邊;你要走四五天
才能到達。’然後他們回頭繼續走。我覺得他們是真的印第安人,因此要求他們讓我跟他們
一起走入。
“我們一起走了一會兒,然後其中一人取出他的食物,遞給我一些。我當場楞住。他遞
給我食物的樣子十分奇怪。我的身體感到恐懼,所以我向後一跳,趕快跑開。他們倆都說如
果我不和他們走,我會死在山裏,勸我和他們一起走。他們的請求也是十分蠱惑,但我使
出全力跑開。
“我繼續走。這時我知道我是在朝著依斯特蘭的方向走,而那些幻影想要把我誘離正途
“我碰到了八個幻影;他們一定是知道我的決定是不可動搖的。他們站在路旁,用哀
求的眼光看著我。他們大多會拿出食物或其他的貨物,像在路邊賣東西的誠實商人。我沒有
停下來,也沒有看他們。
“下午稍晚時,我來到一處山谷,我似乎認得這裏,看起來有點熟悉,我想我以前來
過。若是如此,那我就走到依斯特蘭的南方了。我開始尋找地形上的特徵,來確定自己的位
置,更正我的方向。這時我看見一個印第安男孩在放羊。他也許只有7歲,身上的穿著和我
自己小時候一樣。事實上,他使我想起我自己小時候為父親看管兩隻山羊的樣子。
“我觀察他一會兒,小男孩在自言自語,和我小時候一樣,然後他會和羊說話。就我
放羊的經驗來看,他做得實在很好,他很細心與謹慎。他沒有放縱他的山羊,也沒有虐待
它們。
“我決定喊他,我大聲對他說話,他跳起來,跑到一塊岩石後面,從石縫中偷偷看我,
他似乎準備要逃命。我喜歡他。他似乎很害怕,但他仍有時間把他的羊群趕到我看不見的地
方。
“我向他說了好多話。我說我迷路了,不知道往依斯特蘭要怎麼走。我問他這是什麼地
方。他說的地名正是我剛才所猜想的,我很高興,我知道我已不會再迷路了,並思索著同
盟的力量居然這麼大,在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我的身體帶到這麼遠的地方。
“我謝謝那男孩,準備離開。那個男孩從躲藏處走出來,把他的山羊趕上一條幾乎看
不見的小徑上。這條小徑似乎通往到山谷中。我喊那男孩,他沒有跑開。我向他走近,當我
太靠近時,他就跳入樹叢中。我稱讚他的小心,然後問他幾個問題。
“‘這條小路通往哪里?’我問,‘下麵?’他說,‘你住在哪里?’‘上面。”下面有
許多房子嗎?”沒有,只有一間。”還有其他的房子在什麼地方?’男孩漫不經心地指著山
谷的另一邊,就像同年紀的小孩一樣,然後他趕著羊群走下小路。
“‘等一等,’我對男孩說,‘我又累又餓,帶我去見你的家人。’
“‘我沒有家人。’小男孩說。我心中一震,不知為什麼,但他的聲音使我很遲疑。男
孩注意到我的遲疑,停下來對我說:‘我家裏沒有人,’他說,‘我的叔叔走了,他太太
到田裏去了。家裏有很多食物,好多好多,跟我來吧。’
“我幾乎要感到哀傷,那男孩也是個幻影。他的聲調及渴望的語氣暴露了他的底細。許
多幻影想要誘惑我,但是我不害怕。剛才與同盟的較量仍使我感到麻木。我想要對同盟及那
群幻影發發脾氣,但是不知如何,我無法像以前一樣地發脾氣,於是我就作罷。然後我想
要悲傷一番,因為我喜歡那個小男孩,但是我也無法悲傷,只好作罷。
“突然間我明白,我有了一個同盟,那些幻影不能拿我怎麼樣,於是我就跟著小男孩
走下山路。有其他的幻影會突然沖出來,想使我跌下山崖,但是我的意志要比他們強,他
們一定也感覺到了,因為它們停止搔擾我了。一會兒之後,他們只是站在路旁;不時會有
幾個朝我撲來,但都被我的意志給擋回去,最後他們都不來打擾我了。”
唐哲那羅說到這裏,停了好久。
唐望看看我。
“後來怎麼樣,唐哲那羅?”我問。
“我就繼續走,”他說的很實在。
他似乎已經把故事說完,不想再說下去了。
我問他,為什麼從他們給他食物,就可判斷他們是幻影。
他沒有回答。我進一步又問,是否馬劄提克族印第安人通常不會表示自己有食物,或
是對食物非常在意。
他說,他們的口氣,引誘他的那種渴望以及提到食物的神態,都足以斷定他們是幻影。
而他之所以能判斷,是因為他的同盟在幫助他。他表示,若是靠他自己,他絕對不會注意
到那些特別的細節。
“那些幻影是同盟嗎,唐哲那羅?”我問。
“不是,他們是人。”
“人?但你說他們是幻影。”
“我說他們已不再是真實的了。在我遭遇了同盟之後,沒有一件事是真實的了。”
我們沉默了許久。
“這件事的最後結果是什麼,唐哲那羅?”我問。
“最後的結果?”
“我是說,你最後是怎麼到達依斯特蘭?什麼時候到的?”
他們兩人同時爆出大笑。
“那就是你所謂的最後結果啊!”唐望說,“那麼我們可以這麼說,哲那羅的旅程沒有
最後的結果。永遠不會有最後的結果。哲那羅還是在前往依斯特蘭的路上!”
唐哲那羅犀利地瞥了我一眼,然後轉頭眺望遠方,遠遠的南方。
“我永遠也到不了依斯特蘭,”他說。
他的語氣堅定而又溫柔,像是在喃喃自語。
“但是在我的感覺裏……有時候在我的感覺裏,像是還差一步就要到了,但是我永遠
到不了。在我的旅程中,連過去熟悉的路標都找不到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唐望和唐哲那羅互相注視著,他們的眼中有種哀傷的神色。
“在我前往依斯特蘭的旅程中,我只見到虛幻的旅客,”他輕聲說。
我看看唐望。我不懂唐哲那羅的意思。
“哲那羅在他往依斯特蘭的旅途中所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只是飄忽不定的幻影,”唐
望解釋說,“拿你來說,你就是一個幻影。你的感覺與你的渴望,都是其他人的感覺及渴望
這就是為什麼他說,在他往依斯特蘭的路上所遇見的過客,都是幻影。”
我突然明白了,唐哲那羅的旅程只是一個隱喻。
“那麼你的依斯特蘭旅程不是真實的,”我說。
“是真實的!”唐哲那羅反駁道,“那些旅客才不是真實的。”
他點點頭,指著唐望,很肯定地說;“這才是唯一真實的人。我只和這個人在一起時,
世界才是真實的。”
唐望笑笑。
“哲那羅把他的故事告訴了你,”唐望說,“因為昨天你停頓世界了,他認為你也看
見了,但是你這個笨蛋自己卻不知道。我一直跟他說,你是很奇怪的,遲早你會看見的。不
論如何,在你下次遇見同盟時——如果有下次的話,你一定要和他角力,把他收服。如果
你能承受得住衝擊,我相信你能,因為你夠強壯,生活像戰士,你便會收服同盟,然後發
現自己生存在一個未知的世界上。很自然地,你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踏上回洛杉磯的歸途
但是卻沒有路可以回到洛杉磯了。你留在那裏的事物將永遠無法再尋獲了。當然,那時候你
已是一個巫師,但那也沒有用,在這種時候,一個最重要的事實就是,我們所愛、所恨、所
盼望的一切,都已被留在後頭了。但是人的感覺不會死去,也不會改變。巫師踏上歸途時,
知道他永遠不會抵達,知道世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帶他回到過去他所愛的地方,所愛的事物,
所愛的人那兒,甚至連死亡的力量都不能。那就是哲那羅要告訴你的。”
唐望的解釋像一劑催化劑,唐哲那羅的故事突然對我產生一股巨大的衝擊,我能從他
的故事中看到自己的生命。
“那麼我所愛的人呢?”我問唐望,“他們會怎麼樣呢?”
“他們都會被留在後頭,”他說。
“但是難道沒有辦法可以挽回嗎?我能救他們,或帶他們一起走嗎?”
“不能,你的同盟會把你單獨地旋向未知的世界中。”
“但是我能回到洛杉磯,是不是?我可以搭巴士或飛機,回到那裏。洛杉磯還是會在那
裏,是不是?”
“那當然,”唐望笑著說,“還有曼提卡(Manteca)、提梅庫拉(Temecula)及土桑(Tuc
son)。”
“還有提卡特(Tecate),”唐哲那羅極嚴肅地補充。
“還有皮德拉斯·尼格拉斯(PiedrasNegras)和特朗奎塔斯(Tranquitas)”唐望笑著說。
唐哲那羅又加了許多地名,唐望也是。他們列舉出一連串好笑而古怪的城市鄉鎮名稱,
似乎樂此不疲。
“與同盟較量,會改變你對世界的觀念,”唐望說,“這觀念就是一切,它一改變,
世界本身就會隨之改變。”
他提醒我,我曾讀過一首詩給他聽,他要我再背誦一遍。他提示了幾個字,於是我想
起來,我讀過望·雷蒙·吉梅奈斯(Juan Ramon Jimenez)的幾首詩給他聽。他要聽的那首
詩名為“ElVigje Definitivo"(最終的旅程)。我背誦起來。

……我將離去,但鳥兒會留下,唱著歌兒。

而我的花園會留下,有它青蔥的樹木相伴,水井相隨。

午後,天空將是蔚藍寧靜。

鐘樓上的鐘會響起,

如同它們敲響在這個午後,

曾經愛過我的人會逝去,

城鎮會年年更新,

但我的心靈將患思鄉症,永遠地流浪,

在我那盛開的花園中,同一處深奧的角落。

“這就是哲那羅所說的感覺,”唐望說,“為了成為巫師,一個人必須充滿感情。一
個充滿感情的人在這世上會擁有他視為珍貴的事物——即使沒有別的,也有他腳下走過的
土地。
“哲那羅在他的故事裏告訴你的,正是這個。哲那羅把他的熱情留在依斯特蘭,他的
家,他的同胞,他所珍惜的一切,現在他帶著他的感覺四處流浪;有時候,正如他說的,
他幾乎抵達了依斯特蘭,我們也都和他一樣。對哲那羅而言,那是依斯特蘭;對你,那是
洛杉磯;對我……”
我不要唐望告訴我他自己的。他仿佛讀出了我的心思,因此停下不說。
唐哲那羅歎了口氣,重述那首詩的前一行,但稍加更改。
“我已離去,而鳥兒留下,唱著歌兒。”
一刹那,我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孤獨如大浪般襲來,吞噬了我們三個。我看著唐哲那羅
我明白,身為一個感情充沛的人,他心中必然有如此多的系絆,還有如此多珍愛的事物被
留在後頭,我清楚地感覺到,這時候他回憶的力量即將奔瀉而下。唐哲那羅該是在哭泣的
邊緣。
我連忙移開視線,唐哲那羅的熱情,他那極端的孤獨,使我想哭。
我看著唐望,他正凝視我。
“只有成為戰士,人才能在知識的道路上生存,”他說,“因為戰士的藝術,是在平
衡做人的恐懼與做人的奇妙。”
我輪流看著他們兩個。他們的眼睛明亮平靜。他們召喚出一股巨大的懷鄉之情,而當他
們似乎要迸發出傷感的淚水時,他們控制住那股衝動。在那一刻,我想我“看見”了。我“
看見”人類的孤獨像一股巨浪被凍結在我眼前,被一座由隱喻建成的隱形牆壁所擋住。
我的悲哀巨大到讓我感到沉醉。我擁抱他們。
唐哲那羅微笑著站起,唐望也站起來,把手輕輕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們要留你在這裏了,”他說,“至於怎麼做,你自己看著辦。同盟會在原野的邊
緣等待你。”
他指著遠處黑暗的山谷。
“如果你覺得時候還沒到,就不要赴你的約會,”他又說道:“逞強是沒有任何益處
的,如果你想要生還,你就必須真正清楚自己,對自己絕對有把握。”
唐望走了,沒有再看我一眼,但唐哲那羅則回頭兩三次,眨眼擺頭,示意我也跟上去。
我目送他們,直到他們消失在遠方,然後我走回停車處,開車離去。我自己知道,我的時
候還沒有到。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