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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拾香

生於一九七四年六月五日

卒於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從橄欖開始──

回憶,迷茫而紛亂,只是,好像都沒有冬天。

只有大有,一直坐在滑梯底下,最後就只剩下他一人。

無論是男是女,我們都叫他做「相逢」,好不好?

連家的歲月,在三多的心上,過得特別快。

若果不是四海勇敢,五美的臉龐就會成為破相。

我一眼就從一幫鬧事之人中,把六合認出來。

七喜好像懼怕這種真實的圖片,可是又興致勃勃。

也難怪八寶立志當香港小姐。

嫌棄九傑,就是罪,可是,連家上下,不是全世界。

【事】

父親連城與母親宋雲,一共有十個子女,順序是大有、相逢、三多、四海、五
美、六合、七喜、八寶、九傑(後來將傑改為健),和我,十香。

我在十兄弟姐妺中排行第十。
從四海開始,我們的名字就與連城的生意相繫,四海辦館、五美時裝、六合百
貨、七喜士多、八寶製衣、九傑運輸,而十香,是一間酒家。

連城的生意,從橄欖開始。

一九四七年冬天,連城與宋雲,在廣州成親,連城廿二歲,宋雲廿四歲,宋雲
是連城的表姐,是當時家裏唸書最多的一個人,至於連城,是家裏唯一一個到
過香港唸書的人。一九四八年一月,二人到了香港,連城要返皇仁書院完成中
學課程,日治前,連城唸到第六班,一直唸上去,就能進到香港大學。臨行
前,有人將幾萬顆橄欖托給連城,來到香港之後,卻無法找到物主,連城僱了
四個工人,連夜將幾顆橄欖醃製好,連城告訴工人,這些醃製好的橄欖叫做
「原子香欖」。四個工人,三天之後,就將幾萬顆「原子香欖」賣光。四個工人
是阿桂、阿好、順發、阿常,一直都留在我們家裏,只除了一個阿好。後來阿
桂跟順發結了婚,又反了臉,還是留在我們家裏。連城再也沒有在皇仁書院上
學,正式的做起買賣來,可以賣的,都買下來,吃的,用的,光看不用的,什
麼都有,一買一賣,錢就賺進來。一年之後,廣州解放,宋雲知道是不會回去
的了,就買了一屋上好的傢具,並且懷了孕,那是大有,我的大哥。

大有出生於一九五零年十月五日,當時宋雲有難產的跡象,連城焦躁難當,留
產院裏的助產士將吵嚷不已的連城趕到街上。連城走過賣報紙的攤檔,發現了
第一天出版的「新晚報」,連城買了一份,蹲在路邊,逐字逐字去看,最後連廣
告也看完,就回到留產院,大有已經出世,母子平安。從此之後,連城每天晚
上都要看「新晚報」。

當時的邊境已經有檢查站了,大陸那邊的人再也不能自由入境,已經進來的,
也不會隨便出去。一九五二年一月一日出生的男孩就叫做相逢。

一九四八年連城宋雲重返香港時,住在堅尼地城,一個本來是老師宿舍的地
方,那時候皇仁書院的臨時校舍就在堅尼地城。後來知道會在銅鑼灣的皇后運
動場建新校,連城就在高士威道賃了一個小單位。只不過連城再也沒有回到皇
仁書院上課,小單位沒有多少地方放貨物和工人,於是搬到銅鑼灣海旁一個向
海的大單位,根據連城的說法,那個「海」,後來變成維多利亞公園,不過那已
經是他們搬走了之後的事了。原因是相逢滿月之後,就染了氣喘病,中醫西醫
都無法給止住,宋雲很 心,觀音呂祖文殊藥師二郎神,全都拜過,有人帶她
去求問黃大仙,黃大仙說相逢要住在九龍才好。那時候正好是連城花了一百塊
港幣,讓順發的駕駛執照到手,順發就開著那部狀似麵包的福士牌客貨車,載
著連城、宋雲、大有、相逢、阿桂、阿好、阿常,還有兩個小幫工,搭乘汽車
渡輪,浩浩蕩蕩的在佐敦道碼頭登陸。相逢的氣喘病果然沒有再復發,之後一
家人就住在佐敦道與彌敦道交界的地方,三多五美都在此處出世。

三多是在一九五三年的六月三日出生,之前一天是英女皇加冕的日子,到了六
月三日,彌敦道上有會景巡遊,人山人海,所有交通都停頓,連城無法將宋雲
送去留產院,三多唯有在宋雲的床上出世,這種狠狽的事情以後再也沒有發
生,所以宋雲最疼三多。三多剛滿月,就遇上水荒,天氣又熱,三多的皮膚就
一直沒有好過,五美也有這個問題,因為一九五四年的水荒比去年更凶,甚至
要暫停供水。連城心情矛盾,之前他買入大量的生鐵片,水荒出現之後,差不
多家家戶戶都有連城製造的鐵皮水桶,連城後來想通了,他一心一意賺錢,讓
三多五美買最好最貴的美容護膚品。

三多是在一九五三年生的,五美是在一九五四年生的,三多與五美之間的四
海,卻是一九五一或是一九五二年生。

大有和相逢的身上都有玉珮,是廣州的家人一早為連城宋雲預備好的,輪到三
多,連城宋雲就覺得跟過去不一樣,家人說是「三反五反」,都沒空閒去理三
多。晚上,隔著一個初生的三多,宋雲都能覺著連城睡得不穩,早上醒來,連
城又總是迷迷糊糊的以為自己睡在漂流的船板上,還喊頭暈,宋雲毫無辦法,
每天都在鍋裏熬黃薑。後來從廣州來了一個人,告訴連城,祖父祖母都死了,
鬥死,連城聽了就發呆,呆了好幾天,也沒有睡覺,頭暈病反而好了,走去跟
業主議價,要將所住的單位買下來。宋雲將身邊的金器折了現,湊夠兩千塊港
幣,買下了五樓全層連天台。

連城每天晚上都到天台看月亮,下雨刮風的日子也是如此,從夏天到冬天。到
了十二月二十四日,連城看出有點不一樣,知道是深水土步那邊有大火,於是
打發順發到街上去打聽,順發一邊走一邊打聽,一直走到石硤尾去,整晚都沒
有回來過,就在那裏看大火。半夜裏,連城又到天台去看了一次,擔心這樣子
一直燒下去,一整個九龍都會燒光。好不容易等到天亮,連城去找順發,一家
人一整個上午沒有說過一句話。到了下午,三人回來了,順發一身污糟邋撻,
不住喊餓,連城笑意盈盈,手抱一個約莫兩歲的男孩,男孩身上穿得單薄,下
身是光脫脫的,他就是四海。

當時大有剛滿三歲,還未懂得說話,宋雲每天將大有抱在胸前,一字一字的教
他:爸、媽、好、桂、常、有........,四海在旁邊聽了,終於,四海是家裏第一
個向宋雲叫媽的孩子。

一九五四年三月三日,「四海辦館」在莊士敦道開業。由於四海辦館,連城宋雲
認識了好幾個準備要上亞洲戰場的美國人,他們路經香港,在灣仔流連,他們
年輕,卻唸了不少書,喜歡做生意多於打仗,他們答應宋雲代她辦貨,在美國
購買一些美國女人的時髦玩意,幸運地,他們都沒有死在北韓,而且很快就可
以回國。同年九月三十日,五美出世。聖誕節,由美國人入貨的「五美時裝」
開張,還請來了紫羅蓮剪綵。五美時裝店裏一直都掛著一張紫羅蓮抱著四海的
照片,照片裏有一個好大的奶油旦糕,二人正在吹旦糕上的腊燭,從那時候
起,四海被抱回來的日子,就當成是他的生日。

從一九五四年冬天起,到一九六三年的夏天,宋雲都沒有生孩子。

阿好也是在這段時間被宋雲趕走。

宋雲趕走阿好之後,帶著一個小皮篋,搬去窩打老道山青年會宿舍。過了三
天,連城都沒有來接,阿桂阿常來探問了好幾次,每次帶來一個孩子,孩子來
了就吵著不讓帶走,大有、相逢、三多、四海、五美都是如此,宋雲毫無辦
法,碰巧尖沙咀漆咸道有新建成的小公寓,跟過去的樓宇不同,每層的高度只
有九呎,宋雲想就算屋裏沒有男人,換燈泡也不礙事,於是宋雲就買下了一個
單位,將五個孩子全接過來,阿常要照顧眾人,也跟著搬過來,至於阿桂,因
為識字,一直都在宋雲身邊幫忙,所以阿桂會一點點的英文,後來還學懂了打
字和簿記,如今當然也是跟著宋雲。

宋雲身邊帶著「四海辦館」和「五美時裝」的貨款,買樓之後餘下的,宋雲統
統買了股票,原來那時候的股票市場也是極之活躍的,成交額時常都破紀錄,
一天會有四百多萬港幣,宋雲賺的錢比連城多。

有一天,連城醉倒在宋雲剛置下的小公寓門外,終於,連城也帶?騥項 o 住進來
了。

後來才知道是順發的主意,順發這樣著緊,是因為他愛上了阿桂,可是大家都
不知道。直至宋雲打算替阿桂做媒,讓阿桂去做一個有錢人的平妻,順發大哭
大鬧,罵宋雲是販賣人口,阿桂這才知道順發是喜歡自己的。連城宋雲連忙為
二人籌備婚事,不過,宋雲還是不肯跟連城說話,事情都寫在紙頭上,或是叫
阿桂阿常傳話。順發阿桂就這樣結了婚,證婚人是不說話的連城宋雲。

宋雲不跟連城說話,連城唯有挑剔小公寓,嫌房子太矮。宋雲第二天就在加連
威老道找到一所樓高十二呎的單位,連城又嫌單位太小,因為阿桂已經懷孕。
宋雲也不聲張,一口氣買下了兩個相鄰的單位,直到定下了搬遷的日期,大家
才知道。從此之後,宋雲連城分別住在兩個單位裏,A座住的是宋雲、大有、
相逢、三多、五美、阿常,B座住的是連城、順發、阿桂、四海,還有一個新
聘的傭人,本來是一個年輕,手腳勤快的姑娘,後來連城還是選了阿月,阿月
年紀比較大,是新寡,人也沉實。阿月習慣早起,早餐就由B座負責,晚飯時
份,大家都擠到A座去,阿常做的飯菜比較好吃。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港督葛量洪任滿離港,連城去了看熱鬧,回到B
座,聽見宋雲在A座大哭大鬧,醉得一塌糊塗,連城這才想起,這一天是連城
宋雲結婚十週年的日子。

宋雲一向愛花,連城帶著順發到滿佈西洋菜地和花田的荃灣走了一轉,終於找
到一個叫川龍的地方,就在那裏買了一爿花田,再僱了附近的一戶人家打理。
從此以後,A座的客廳不絕薑花的香氣。

可是,月結時,宋雲在自己的零用錢裏撥了一筆給連城,作為買花的費用。

連城從此住在「四海辦館」的閣樓,一住四年。

一九五八年一月三十日,恰逢大年夜,宋雲忙著祭祖,順發阿桂的女兒出世,
可惜這個女孩只活了五年。

大有、相逢、三多、四海、五美陸續入學,宋雲用盡辦法將他們送進歷史悠久
的教會學校。三多已經在唸三年級,相逢還未升二年級。宋雲帶著相逢去求問
黃大仙,黃大仙說相逢的命最好,其他的事就不用費心。從此之後,宋雲再也
沒有為了功課的事用雞毛帚打相逢。

一九六二年九月一日,本來是學校開課的日子,後來說要刮風了,不用上學,
五個孩子在宋雲的彈弓床上跳上跳下,高興得很,忽然風就來了,玻璃窗一下
子全都變成破碎,四海臉上就給劃上了一道疤。大風刮得屋裏的人站都站不
穩,無線電說死了人,死了很多人。宋雲撥電話到「四海辦館」,已經接不通
了,之前連城曾經說過要到油麻地提貨,坐那種叫做「嘩啦嘩啦」的小船,阿
常阿桂都攔不住宋雲,宋雲要去找連城。宋雲剛出去,連城就回來了,一身是
傷,原來滿街都是飛來飛去的招牌,後來看見樹都在天上飛了,連城以為死定
了,想不到還是回到家裏來。可是,上那裏去找宋雲呢?順發想駕車找找看,
到街上卻找不到那部福士牌客貨車,原來給大風吹倒,滾到坡下去,跟其他東
歪西倒的車子 在一起,堵住了天文台道口。大風刮了一日一夜,一日一夜裏
沒有宋雲的消息,只知道外面死了一百七十多個人,也不知道裏面有沒有一個
叫宋雲。連城就說,要是宋雲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剩下的錢,夠你們過活,
順發阿桂,要好好養我的孩子........,這時候來了一個同益棧的伙記,說宋雲就
在同益棧裏。
同益棧在油麻地海傍,宋雲在大風裏走到同益棧,同益棧的招牌給大風吹下
來,壓住宋雲。連城將宋雲抱回家,一直到第二天宋雲醒過來,連城都將宋雲
抱得緊緊。

這場大風有個名字,叫做「溫黛」,溫黛離開了之後,連城就搬回A座。

連城跟同益棧的馬老板交了朋友,後來大有娶的馬玉儀,相逢娶的馬玉鳳,就
是馬老板的女兒。

一九六三年的夏天,宋雲懷著六合,天又旱了,而且旱得比三多五美出世的時
候更厲害,每隔一天,才供水四小時。連城已經不再賣鐵皮水桶了,他訂製了
一批塑膠的,又高又大又乾淨,一個這樣的水桶就裝滿一家人要用的水,這批
塑膠水桶賺進來的錢,比鐵皮水桶更多。到了五月二十六日,三百個僧尼在跑
馬地做法事,求雨,聚集了好幾千人,連城宋雲順發阿桂都去了,個個咀唇乾
裂。阿月卻發現順發阿桂的女兒浮在又高又大的塑膠水桶裏,桶裏裝滿B座所
有人要用的水。

到了六合出世的日子,已經是每隔四天才供水一次。

宋雲果然將六合送了給阿桂,就跟她在五月二十六日答應了阿桂的一樣,六合
滿月,就給抱到B座,睡在阿桂身邊。六合叫阿桂做媽,叫宋雲做大媽。

「六合百貨」在一九六三年十月十七日開業,這一天也是中文大學開幕的日
子,不是偶然,是連城故意,其實連城最想開的店是書店,但又怕賠本。

七喜是早產的。宋雲一直都喜歡林黛,忽然聽見林黛死了,嚇了一跳,就動了
胎氣。林黛在一九六四年七月十七日晚上自殺,七喜在七月十八日正午出世,
距預產期足足兩個半月。

那時候確實有一個汽水牌子叫做七喜,銷量很高,所以在這一年所生的女兒與
所開的士多,就用了這個名字。

同年九月,大有考進皇仁書院。

一九六四年冬天起,到一九七零年的夏天,宋雲都沒有生孩子。連城也沒有其
他的女人,連城宋雲要忙其他的事情。
一九六五年,連城宋雲遇上了一件他們從未遇上過的事,叫「擠提」。開始的時
候,連城宋雲並不在意,只不過是銀行出現了人龍而已。十日之後,連城宋雲
在銀行門外輪候三日三夜,蓬頭垢面,只能取回一百六十六元正。影嚮所及,
「四海辦館」、「五美時裝」、「六合百貨」、「七喜士多」都在一夜之間關門大
吉。以致宋雲每次提起「廣東信託」,都要咬牙切齒。

七年之後,這些生意陸續恢復,成為三間超級市場與及一間香水及化粧品專門
店,連城宋雲依然保留了原有的店名。

這場「銀行擠提」的風波擾攘了差不多一年。連城點算一下,餘下的就只有現
住的千呎單位兩個、宋雲名下的一些股票、與及一家十三口,想一想,全都是
不能賣的,倒是自己口袋裏還有四元,就叫相逢去買兩張大馬票。相逢拿著四
塊錢上街,喝了一支維他奶,買了一盒金魚牌木顏色筆,又買了一張可以替換
衣服的公仔咭紙給三多,買了一本「兒童樂園」給五美,再接了四海一塊去看
了公餘場「霸海奪金鐘」,手上剩下兩塊錢,相逢去到賣大馬票的地方,就叫人
家給他一張『一定會中』大馬票。回到家裏,相逢告訴連城,手上這一張大馬
票是一定會中的,所以不必要多買一張,連城還來不及生氣,相逢手上的大馬
票果然就中了。

第二年的兒童節,連城宋雲阿常阿月帶著七個孩子,到皇后像廣場拍照,卻在
天星碼頭給人攔住,原來有人在碼頭上絕食,後來圍住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
宋雲阿常阿月只得帶著七個孩子回家,連城還留在碼頭上。第二天,眾人已經
從碼頭走到街上,連城也在其中,還帶著順發,可是警察也來了,有點混亂,
居然拘捕了一千多人,連城順發回到家裏,一邊喘氣一邊還在罵,後來知道死
了人,只得噤聲。

到了六月,下了一場很大的雨,死了幾十人,連城就想起了先前那個為了反對
加價以致死去的人,覺得上街去示威的人實在沒有錯,就寫了好幾篇文章,以
「黎民」作筆名,在報紙上發表。

到了一九六七年,報紙上好像「黎民」寫的那種文章愈來愈多。連城宋雲看
著,知道就要發生事情了,果然陸陸續續發生了好幾次小工潮,到了五月,事
情不知道怎樣就鬧大了,天氣又熱,一整個城市卻僵住。

連城原本以為工人罷工是好事,他記得宋雲說過,扯旗山上會有華人的物業,
是省港大罷工之後的事,那是當時工人向洋人爭取的眾多權利的其中一項。可
是,事情漸漸有點不對勁,攪出人命了,也不煞停,究竟這些人想要怎樣的結
局?連城想不通。本來是學校考試的日子,可是路上有炸彈,改道封路,大
有、相逢、三多、四海、五美都不能上學,連城覺得這就不對了。

大白天,彌敦道上,一個人也沒有,戒嚴。街上只有警察、催淚彈硝煙和土製
菠蘿時,順發就用客貨車將那些來不及回家的人送到安全的地方,當然他是收
錢的,而且一點都不便宜,客貨車裏塞滿了人,順發發達了。

順發在路上看見很多事情,有些事情新聞也不會報導,他告訴連城宋雲,一個
穿著皇仁書院校服的學生,在街上被人追打,白恤衫上都是血。宋雲想起了替
她買貨的美國朋友,連城宋雲決定將大有、相逢、四海送走。可是,大有不願
走,後來才知道是為了馬玉儀的緣故。至於相逢,在出發前三天,全身長滿疹
子,最後只有四海在開幕不到一年的海運大廈登上了富蘭克林號,富蘭克林號
航行了四十二日,在一九六七年九月一日到達美國紐約。當時香港市面,已經
回復平靜了。

那時候宋雲的床尾有四個大皮篋,內裏放妥了一家人的四季衣物,風吹草動,
隨時起行。九月初,政府立例禁止燃放炮竹煙花,連城將家中藏著的煙火,搬
到天台上去,與大有相逢順發,合力轟了一個晚上,終於燒光。其中有一種煙
花,叫做「綿綿雨」,是宋家的珍藏,做法已經失傳了,「綿綿雨」就在那個晚
上永遠消失在人間。

到了冬天,連城找不著大衣,放在宋雲床尾的四個大皮篋,就在原地被打開,
以後也沒有出門。

第二年,荔枝角大橋啟用,宋雲發現橋下就是大海,堅決不讓連城在葵涌投
資。回程時,宋雲看中了「美孚新村」,那是香港第一個大型的私人屋村,連城
嫌它又小又迫窄,想不到以後的房子,全都是這個樣子。

一九六九年,股票市場很興旺,宋雲手上的股票升值不少,宋雲將股票賣了,
買了好幾間屋,還有一些舖位。

一九七零年五月四日,八寶出世。同年九月,大有考入香港大學。

「八寶製衣廠」在十月開業,製衣廠其實是順發的主意,連城對那種叫做「牛
仔褲」的東西沒有好感,順發卻堅持只要四百萬香港人每人買一條就會發達。
後來「八寶製衣廠」賣出去的牛仔褲不只四百萬條。

大有快要升大二時,發生了一些事情。大有一日一夜不知去向,馬玉儀也一日
一夜不知去向,到他們一起再出現時,二人都說不清楚究竟之前做過一些什
麼。馬老板大發雷霆,連城宋雲並無推搪,立刻為二人籌辦婚事。相逢就提
議,將馬玉鳳也一併娶過來,宋雲一聽就嚇得病倒,後來才知道相逢瞞?颾 a
人,跟馬玉鳳來往了一段頗長的時間。馬玉鳳那時候剛考進香港大學,並不介
意相逢的學歷比自己低。連城就去跟馬老板商量,答應負責玉儀玉鳳的大學費
用,又付了大筆的聘禮,終於大有相逢,在一九七一年九月一日,娶了馬玉儀
馬玉鳳兩姐妹。

一九七二年二月,連家搬到嘉道理道,一幢一梯兩伙樓高六層的大廈。連家一
共有三個單位,每個單位千二呎,二樓A座是宋雲、三多、五美、七喜、八
寶、阿常,二樓B座是連城、阿月與及大有兩夫婦,三樓A座是順發、阿桂、
六合與及相逢兩夫婦。還是照老規矩,早餐由B座負責,晚餐在A座開席。

家裏有三個香港大學的學生,連城非常高興,可是馬玉儀馬玉鳳都無法畢業,
因為懷了孕。

相逢的女兒曼容,在一九七二年八月三日出世,那一天剛好海底隧道開放通
車,相逢駕車載著玉鳳,經過海底隧道,到中環的養和醫院生曼容,生產之
後,相逢打電話回家報訊,首先就是談論隧道何等偉大。

九傑比曼容大不足兩月,九傑是在六月十八日出世,每提起「六一八」,很多人
都會記起,那是一個死了很多人的日子。所以九傑滿月的時候,連城捐了很大
筆錢到東華三院。

至於「九傑運輸」,並沒有一個確切的開業日期,只不過是相逢將「九傑運輸」
四個字髹在新買的客貨車上,運輸的生意就跟著做起來了。

大有的兒子可升在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七日出世,據說可升一出世,股市就不
停的跌。人家不停的賣,連城宋雲不停的買,買入很多人家口中叫廢紙的股
票。

同年七月二十一日三多出嫁,就帶著不少「廢紙」做嫁妝。三多嫁的人是個李
小龍迷,可是李小龍剛好在七月二十日晚上暴斃,所以三多的婚宴上,她的丈
夫完全沒有笑過。

這種種的事,在我出生之前,已經發生了。
【連城宋雲】

一九七四年六月五日,連城四十九歲生辰,我,連十香,在尖沙咀金巴利道香
檳大廈的包志成留產院出世。我還未滿月,留產院就宣佈結業。

家裏的人這麼多,可是只有我跟連城是同一生日。

連城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人。

每天清早,A座、B座、三樓A座的大門一一打開,打開之後,一直要到晚
上,大家都上床睡覺,三扇大門才會關上。一天就從這裏開始。一家的人就從
這間屋裏叫到那間屋裏,叫得最多的是宋雲,她要見誰,就大聲的叫出去,她
叫得最多的名字是連城,於是,我最早學會說的一句話也是「連城」。後來要改
也改不了。我聽見連城叫宋雲,我也跟著叫「宋雲」,家裏的其他人,連城宋雲
怎麼個叫法,我亦如此稱呼,一家比我年長的人都容讓著我,宋雲是最講規矩
的,也由得我,大概是家裏已經有九個守家教的孩子,放一個稍為放肆,不算
太過。

屋裏的孩子不只我一個,九傑、曼容、可升,我們四個是一塊長大的。後來曼
容可升各自添了弟妹,宋雲已經不再為大有相逢看顧了。每天早上,我一睜
眼,就見到這一屋的人,哭鬧得最厲害的通常是曼容,可升要不停的餵食,而
九傑,他是不會離開宋雲身上的,像一只掛在母親身上的小獸,我只好在小床
上吮指頭,以致日子久了,我的大拇指像一塊扁平的果乾。他們都說我是一個
安靜的孩子。到了晚上,大概是電視上放「歡樂今宵」的光景,玉儀玉鳳就會
來帶走曼容可升,我曾經糊塗地隨曼容可升叫大有相逢做「爸」,後來我漸漸明
白,我和九傑,跟曼容可升是不一樣的。我是九傑的十妹,卻是曼容可升的姑
姐。他們從小就這樣叫我,於是,我明明的比他們二人年輕,也無由地變得老
氣。

我記得每天下午,宋雲都要我們睡午覺。家裏已經安裝了冷氣,可是日間不許
開動,阿常就在露台前面的位置,攤開一張大涼蓆,我、九傑、曼容、可升,
還有宋雲和阿常,都睡在一起。我發現,最快睡熟的往往是宋雲和阿常。

回憶,迷茫而紛亂,只是,好像都沒有冬天。

過了一個下午,涼蓆的紋理會印在我的臉上臂上大腿上,這些痕跡還未退去,
晚飯已經開始。晚飯,好像是一天裏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不停有人進進出出,
不停有人加入,不停有碗筷放上餐桌上,小孩子看得眼花繚亂,都忘了將那口
飯菜吞下去。宋雲偶然想起,就用兩根指頭掰開我的咀巴,要我將飯菜吐出,
再將新鮮的送入我口裏。宋雲輪流在四個孩子身上做相同的動作,一邊大聲地
與眾人議論日間的事情。連城總要在晚飯進行了一大半才出現,他出現了,A
座才真正熱鬧起來,小孩子開始哭,大人的爭論也明刀明槍,聲浪愈來愈高,
摔爛了碗碟也不會有人發現。可是,連城一定會先跟我說一句話:「你好嗎?十
香?」

我好像都沒有答過連城,我只是看著連城自顧自笑,連城就會將頭埋在我的頸
項呵氣,要我笑得喘不過氣來,連城才罷休。連城老是有一陣奇異的味道,後
來我才知道,那是酒氣。

回憶總是停留在夏日午後。

最好的事情,是在蟬鳴聲中,俯伏在連城的胸腹之上。我甚至會裝成睡熟,叫
連城不忍將我挪開。屋裏迴蕩著一個叫做薰妮的女人的歌聲--「韶華去,四
季暗中追隨,逝去了的都已逝去........,夢如人生,試問誰能料,石頭他朝成翡
翠........。

這一切,都像電影裏的片頭字幕,「狂潮」大結局,才是序場。

一九七七年四月二十九日,宋雲五十四歲生辰,屋裏好香,放滿了鮮花旦糕生
果。傍晚時份,大家擾攘著要到十香酒家吃晚飯,我坐在宋雲的床上等七喜為
我穿鞋,等了好久都不見七喜,我負氣躲到宋雲的床底,又過了好久,我聽到
「?搳 v 的一下,然後,屋裏一直靜下去靜下去........,我明白,那是關上大門的
聲音。

他們將我遺下在屋裏了。

當我從床底爬出來,屋裏已經暗暗澹澹,我在屋內巡視一週,唯一會發亮的是
魚缸,十五尾金魚突著眼瞪我,看我踮著腳尖打開電視。電視不比燈泡,可是
有聲有畫面。我聽不明白那一男一女說些什麼,可是只有他們陪著我。最後,
那女的拔出一根手鎗,把那男的殺了,就是這樣,我第一次看見了謀殺。在無
人的屋裏,我深感駭怕,視?蔚 o 無法移離賴以相伴的光影。我一直追尋這影像
的來源,證實了是雷茵殺邵華山的場面,男的是周潤發,女的是狄波拉,那齣
電視劇叫「狂潮」。

從此之後,我愛上了看電視。
宋雲在雷茵殺了邵華山之後沒多久趕回來,一家人跟在她身後,氣急敗壞。在
我腦海裏,宋雲一直都是這個氣急敗壞的樣子,彷彿不停在喃喃自語,真不好
意思........。其實,宋雲很好,沒有人會比她更好,一家十五口,就數她最好。

實在沒有什麼好難過的,真的,這麼多的人,偶然有些錯漏,在所難免。

這種將我獨自遺下在屋裏的事情,以後還發生了好幾次。幸好我快快長大,學
懂了緊跟大隊,宋雲才稍稍鬆一口氣。

有一天,連城在我面前開展了一幅好大的圖畫,黃黃綠綠藍藍,很偉大但不好
看,連城說那是地圖,九龍街道圖。連城指著左下角,我們的家在這裏,他的
手指上移一兩公分,這是報紙檔,去,買一份新晚報。我認得那報紙檔,若果
它果真如這張地圖所示的接近,我一定能夠去到。我握緊連城交給我的五毛
錢,走出敞開的大門,走下樓梯,走出大廈,街上好熱,我沿?韞[道理道走到
太子道,走過斑馬?翩 A 走到報紙檔前:

「連城要新晚報。」

檔主交給我一份新晚報,我依然握緊我手中的五毛錢,循原路回家,全身汗
濕,甫入家門,放聲大哭。

當天「新晚報」的頭條是:五千多個警察及家屬遊行集會,之後有百多人衝上
廉政專員公署總部交涉.......。

第二天我發高燒,不知道與買報紙一事是否有關。從此之後,每天傍晚為連城
買一份「新晚報」,成為我生活的一部份。

那張「九龍街道圖」,是我個人擁有的第一件財產。

還有地球儀。

地球儀以實心檀木製成,有幽香,極名貴,是連城五十三歲生辰的禮物,連城
將它放在我的房裏。連城為我指點,這是我們居住的香港,是,就是這麼一點
點,現在是下午三點正,轉過去,這是英國人住的倫敦,英國人紅鬚綠眼,很
聰明,可是他們只能用我們用過的時間,倫敦現在才只不過是上午七點正,再
轉過去,這是美國的大城市,紐約,對,就是你四哥住的紐約市,時間,要待
英國人用完了,才到他們用,紐約現在的時間是零晨二時........,所以我們若嫌
時間不夠、來不及賺要賺的錢,可以在倫敦、紐約賺回來........。
連城說的是黃金股票市場。

連城一直都說我的命好。十個孩子裏我的命最好。他們出生的年月裏,有些極
旱,有些大風大雨,四海甚至是火裏來的,只有我,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裏出
世,出世的時候,應該有的都有了,小學教育是免費的,黃金進口的限制也撤
消了,就連「廉政公署」都已經在辦公........。連城一直都這麼說,十香的命最
好。我都不記得我是在什麼時候起,懂得對這句話表現得泰然自若。日後,總
有種種不稱心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可是我只好默默無言,怕叫連城及眾人失
望。

為了宋雲便於管理,也確保不會再將我遺留在律師樓或是經紀行內,宋雲決定
提早送我入學。

在那個叫做幼稚園的地方,我被問及一些問題,我顯得茫無頭緒:

「你的爸爸是誰?你的媽媽是誰?你有多少個兄弟姐妹?你從什麼地方來?你
是誰?........?」

我動輒會驚出一身冷汗,連城看著阿常放一塊小方巾在我背上吸汗,忍不住大
笑,他是真心認為他們問的問題有意思。

於是,我亦認真地將這些問題思索多年。

A座之內有一道牆,牆上掛滿用小木框鑲好的照片,照片裏全都是人。當宋雲
知道我在幼稚園裏被留難,她領我到牆前--看,這是大有,你的大哥,當時
他四歲........,這是阿桂跟順發,他們剛結婚........,這是我抱?韝閂 A 你的五
姐,還有大有、相逢,你的二哥,坐在地上的是三多,三姐,這是阿常,阿常
旁邊的是四海,就是那位你未曾見面的四哥,那時候我們剛搬到嘉連威老道
上.......,來,看這一幅,阿桂抱著的嬰兒是六合,你的六哥,因為我曾經答應
過,所以他現在是阿桂的兒子,不,他還是你的六哥........,還有,站在七喜士
多門前的小女孩就是七喜,你的七姐........,看這邊,連城抱著的是八寶,你的
八姐........,這是大有玉儀相逢玉鳳的結婚照........,這是九傑,你的九哥,他剛
滿月的時候........,這是全家福,人都齊全了,連城抱著的就是你,一周
歲........。

原來有了我之後,才有全家福。
我就是從這堵牆,認識我的家人。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妯娌甥侄。我覺得最好
看的一張,照片裏的人我陌生,原來是年輕的連城宋雲,宋雲的頭髮剪得很
短,穿了男裝,連城站在他身後,像挺拔的兩兄弟,連城說,那是日治時期。
我還看到連城宋雲的兄弟姐妹,連城宋雲的爸爸媽媽。他們都是我的家人。

接著,我認識「朋友」。

上學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惠芳,她坐在我旁邊,殺氣騰騰,將我書包裏的物件
全倒出來,揀來揀去,最後揀了一塊擦字膠,放進自己的口袋裏,然後一整天
沒有理睬過我。

惠芳每天都在我的書包裏拿走一些物件,我從來沒有將此事告訴別人。我每天
都會好奇等待,惠芳今天會拿走一些什麼呢?

我大概亦是在那個時候學懂撒謊,是以無人發現惠芳的行徑。直至惠芳取去一
張繡有我名字的汗巾。

那天傍晚,家裏的人全在A座,因為連城宋雲吵架。原本翌日宋雲連城要到廣
州去,可是連城猶猶疑疑,宋雲罵連城,朝思暮想三十年,如今你說你怕回
家?連城罵宋雲,三十年了我想記都記不起來時路呀!........就在這個時候,住
在四樓B座的周伯母拉著踉踉蹌蹌的惠芳走進來。

大家都沒有興致追究惠芳拿走了我些什麼,我記得周伯母是扭著惠芳的耳朵離
開的,我好想知道惠芳會受到怎樣的對付,不過,第二天,我並沒有上學,我
隨宋雲到廣州去了,同行的還有三多和順發。

往廣州的路上,我一直沒有放開過宋雲拉著我的手,四周都是人,都是朝著同
一的方向,一忽兒向前沒命狂奔,一忽兒站在原處呆呆的等,好累好累,就到
了廣州。我們在廣州待了六天,遇見很多人,其中有宋雲的大哥,還有他的小
女兒,單字叫軍,跟七喜同齡,都是十五歲,長得很好看,所以我記得她的
臉。其他的人,好像都是一個樣子的,黝黑而難聞。六天裏我沒有吃下一些東
西,吃什麼都吐。

離開廣州的前夕,宋雲與大舅在爭一把二胡。那是外公的遺物,經賣爆竹煙花
的外公原來會拉二胡,可是只會拉一曲「二泉映月」。那時候外公到江蘇無錫迎
娶外婆,在惠山泉遇上一個叫做「盲炳」的樂師,盲炳問外公,要娶的女子可
美?外公惆悵,如花美眷,可是似水流年啊,盲炳聽了也忍不住嘆氣,就教了
外公一曲「二泉映月」........。
宋雲沒有帶走二胡,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哭,宋雲說,胡不歸。

回到家裏,我就發高燒。連城一直陪伴著我,我發悶,連城就教我背一首杜甫
的詩,可是我只記得其中兩句: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又過了十多天後,我才上學去。我遲到,大家在畫畫,遠遠看見惠芳從一個男
生手上搶到一根紅色的腊筆,興緻勃勃,然後她抬頭發現了我,先是有點發
呆,漸漸就沒精打采,一個人倚在牆上,小心翼翼地,沿?騔蟛懋 L 來,來到
我的身邊:

「我媽媽打了我,你要是早十天八天看見我,就會看見那些衣架的痕跡。」

惠芳將那根紅色腊筆塞到我的手裏:

「我好想見到你。」

我笑了。上學的日子以來,好像是第一次懂得了笑。惠芳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從那時直到以後。惠芳非常羨慕我:

「那天晚上屋子裏的人,全都是你的家人?你真厲害!」

惠芳是家裏的獨女。A座那堵掛滿照片的牆迷住了惠芳:

「比戲院大堂的劇照還要好看。」

我與惠芳第一次一起上街,就是看戲。五美帶著我倆,去看了一齣叫做「蝶
變」的電影,我連片名都攪不明白,只記得麗聲戲院旁邊的各種小吃。以後,
我和惠芳在麗聲戲院陸續看了很多我倆都明白而且印象深刻的電影,例如在惠
芳十歲生辰所看的「上海之夜」。

五美在香港大學醫學院畢業之後,起程到英國深造之前,整整一個夏天,她時
常跟我和惠芳在一起。我還記得她教我和惠芳唱的一首歌: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
看的時候心裏跳,看過以後眼淚垂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
不看你也愛上你,忘了我是誰。」

歌詞重複呢喃,我們一學就會,只是那種跟我們平常說話不一樣的語調腔法,
叫我們覺得怪怪的,後來才知道,那叫「普通話」,可一點都不普通。五美叫我
和惠芳去唱給連城聽,原以為會令連城哈哈大笑,可是連城靜靜的聽我們把歌
唱完,又默然良久,才說了一句:

「這才是情歌。」

十二年後的某個夏夜,我從露台上看見惠芳林佳在庭前的鳳凰木下,二人保持
著距離,雙手都放在身後,只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安靜地對話。無由地,
我就想起了這闋「忘了我是誰」,這才明白連城說話的意思。我亦因此知道,自
那個晚上起始,我與惠芳的親密,將不如往昔。

我也是從這首歌知道了李敖這個人。

五美起程赴英的那一天,我和惠芳換上簇新的小學校服,讓五美看過,五美才
匆匆趕去機場。家裏的人都知道惠芳欺負過我,家裏的人都記得,可是他們都
喜歡惠芳,看見我,就想都看見惠芳,這就是惠芳可愛的地方。

一年級的期中考前夕,我和惠芳一塊溫習,忽然,惠芳問:

「要是十香死了,你們還想見到我嗎?」

正在剝栗子給我們吃的宋雲聽了先是嚇了一跳,然後遞給惠芳一顆栗子肉,淡
淡的說:

「我們並不是由於十香的緣故,才鍾愛你。」

惠芳將手上的栗子肉掰開兩半,將一半放進宋雲口中,又將另一半給了我,之
後,就沒有再說話。

宋雲後來打探到,原來周伯母死了。奇怪的是,周家上下就像沒事一般。多年
以後,才從惠芳口中知道,周伯母是自殺死的,惠芳一直自責,不夠氣力將周
伯母從繩圈裏抱下來........。

所以惠芳很怕看見別人光著雙腳。
連城知道這事之後,就對我說:

「十香,你的命好,你要讓著惠芳。」

哦。

唸小學的日子,好像都不大快樂。

要不是我唸了小學,就不會發現九傑的「問題」。

原先大家都以為這個孻仔只是唸書不長進,就好像相逢,開開心心就好。可
是,我明明是九傑的妹妹,卻走到他的前面去了,反過來處處照應著他。在學
校裏,每節小息,我和惠芳都要喝退那些想欺負九傑、想討九傑便宜的人,他
口袋裏的零用錢,總是不翼而飛,我和惠芳又不能陪他一起進男廁........,很煩
人。

我忍不住發牢騷,我叫宋雲不要再將零用錢交給九傑,最好是將他轉到曼容可
升唸書的那一間學校去,我只想在小息好好的玩一下,我不要再去照顧這麼笨
的........。

我還未說完,宋雲就掌了我一個耳光。我記得那聲音,我記得那痛,我記得我
沒有哭。我怔怔的看著宋雲,宋雲那模樣像我曾經在電影裏看到的某些角色,
我想起林鳳嬌,又或是張艾嘉,宋雲難過的臉容,百般好看。

第二天,大有玉儀偷偷帶了九傑去做檢查,才只不過是一個上午的光景,就核
定九傑是「智障兒」。

宋雲將自己關在房裏,什麼事都不要理,有十多天之久,幸好四海回來了,宋
雲不能不從房裏出來。當宋雲恢復辦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將九傑這名
字,改為「九健」。

四海回家的當天晚上,宋軍也來了。

已經是深夜,大門已經關上,然後有人按電鈴,一屋的人都嚇了一跳,大家都
聽不慣電鈴的聲音,到電鈴第二次響起,阿常才醒起,匆匆忙忙的去開門,我
是認得宋軍的,就歡歡喜喜的拉她入屋,可是她身後的那個大漢,也跟著走進
來,大漢的嗓音低沉,連城要側耳傾身聽他說話,一屋的人都陪著凝重起來,
宋雲看見宋軍揹在背上的木盒,宋雲聲音發顫:

「你說,你要多少?」

大漢後來拿著一大疊鈔票離開。宋軍一直沒有說話,她身上穿著厚重的衣物,
阿常替她更衣,發現她除了外衣,整個人就是濕溧溧的,手腳都凍得青紫,宋
軍連發抖的氣力都沒有,就虛脫在阿常懷裏。

木盒裏果然是家傳的二胡。宋雲問宋軍從廣州到香港的過程,宋軍只是咬緊牙
關。第二天,宋雲就領宋軍去人民入境事務處申請香港身份證。

四海在家裏只逗留了七天。他曾經陪著連城、我、九健、惠芳、宋軍去搭了一
次地下鐵,我們從石硤尾上車,一直去到官塘終站。我問四海什麼時候再回
來?四海答:

「地下鐵從上環走到魚則魚涌,我便會回來。」

當時我想,那應該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後的事了。

宋軍到我家之後的某天晚上,剛好是十五,我生平第一次失眠。我很害怕,不
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睡不?鞳 A 每間房裏都是鼾聲,只得我一個人悽悽惶惶........,
然後,我聽見了「二泉映月」。

我走出露台,就能夠看見宋軍在B座的露台上拉二胡,看見她一個人孤另另在
月下拉二胡........,我還看見被吵醒的六合,他使勁拉扯宋軍的髮辮,連城都看
見了,他悄悄來到六合身後,嚇得六合立刻放手。

第二天,連城吩咐六合負責教宋軍唸英文。宋軍是一個勇敢的人,六合愈凶,
宋軍學得愈快愈好。

宋軍的哥哥也來了,可惜遲了一天。一九八零年十月二十三日宣佈「即捕即
解」,第二天,宋軍的哥哥才趕到,在界限街給警察抓住。

戴卓爾夫人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門外跌了一跤的那個晚上,相逢又添了一個女
兒,連城為她取名「上姿」。宋雲無論如何也不答應照管上姿,她認為她應該將
全副心血放在九健身上。相逢玉鳳只好聘了一個菲傭。那是連家的第一個菲
傭,名馬利亞,強壯勤勞。阿常看見阿月咐吩馬利亞辦事,就對宋雲說,她年
紀大了,不夠氣力照應九健,於是,A座也有了一個菲傭,桑亞,是馬利亞的
侄女。

上姿出世之後,相逢玉鳳吵得比過去更凶,連我都知道相逢有很多女朋友,連
城宋雲都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只好裝作為九健傷透心神,其他的事,可以不
理就不理。

自從發現了九健是一個智障兒,我就成了宋雲的矛與盾,若遇上有人攻擊,一
口咬實九健的問題在於宋雲是高齡產婦,宋雲必會祭出我來,於是,為了宋
雲,我加倍的伶牙俐齒,聰穎過人。準備升讀四年級的那個夏天,我開始訂閱
「讀者文摘」。報紙檔上還有好多好看的雜誌,例如「號外」,我喜歡它古怪的
文字。我也愛看「突破」,一邊看一邊拿自己跟它比一比,因為我發現它跟我是
同齡的,我覺得我應該有它那麼好。有時候,會覺得日子過得好慢,可是,每
隔兩三天,總有一本期刊出版,它或許是週刊、雙週刊,又或是月刊,早晚會
盼到一本想看的雜誌,日子在這種盼望之中,也就不太難過。每逢我抱著這些
雜誌在公眾場所細看,惠芳就會站得遠遠的,裝作不認識我。

連城也是很愛看字的一個人,書本上的字、文件上的字、報紙上的字、信柬上
的字、孩子家課上的字........,連城就連菜牌上的字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宋雲說
他像一只羊,不住的咀嚼。我想我是得到連城的遺傳的。我和連城,時常窩在
宋雲的床上看字,宋雲也實在疼愛我和連城,報紙都可以放在她的床上。我和
連城看的各有不同,可是都一般的津津有味。

有一天,我在「號外」上發現了一個文字遊戲,它將香港主要街道、建築物的
名字,都戲謔地換上了「東風」、「紅旗」、「人民」、「華僑」.......這種中國風的
名字。我不懂消化,就問連城,連城這樣答我:

「你不知道嗎?大陸要收回香港嘛。」

我真的不知道,當我想知多一點點的時候,面前就有一個叫做「學能測驗」的
關頭等著我。

連家統共有七個大學生(包括已畢業、未畢業、出了國......),可是卻沒有一個
能夠令連城宋雲明白「學能測驗」是怎麼一回事,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文字
推理」、「數字推理」,我、曼容、可升就成了伏法小妖。未及細看的書本雜誌愈
積愈多,連城終於替我想到一個辦法。

所有推理習作都是多項選擇題,於是,逢週一就選答A,逢週二就全都答
B........,如此類推。我又再次與連城歡歡喜喜的窩在宋雲的床上看字。
個多月後,老師發現了「星期X」與答案的關係,「見家長」是接著的指定動
作。連城推了宋雲上陣,宋雲的面子在學校教務處大大受損,回家之後發了一
頓很大的脾氣,口口聲聲不明白香港的教育攪的是什麼鬼。我記得那天是星期
五,「千王之王」大結局的日子,可是大家都嚇得不敢打開電視機。

連城很為「學能測驗」的事,生了一陣子的氣。

接著就有了中英簽署聯合聲明的事情,連城宋雲都沒空暇理我了。

記得在一九八三年年底,大家就在談「前途問題」,最後變成在超級市場裏搶買
食米生油,還累阿常扭傷了足踝,回來又給連城罵了一頓........,然後是今年年
頭,計程車司機嚷著不能加牌費,莫名其妙的就暴動起來了,六合都混在其
中,之後被連城關在房裏十多天.......,宋雲最關心恆生指數,年中卻不停的上
上落落,宋雲看得不住皺眉........,連城宋雲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世界變了。」

然後到了十二月十九日,大有連城一整天都守在電視機前,瞪著中英雙方在北
京簽署了《聯合聲明》。

第二天,恆生指數上升到接近一千二百點,是一九八四年裏的最高點,連城宋
雲有相同的意見:

「好像有點不對。」可是又說不出那裏不對。

當天晚飯桌上,大有小心翼翼地問:

「要不要移民?」

大家飛快將飯吃完。大有玉儀帶著賬簿與順發、連城、宋雲圍坐在八仙桌前,
細細的討論了一個晚上,大有玉儀返回B座、順發返回三樓之後,連城宋雲又
談了一個通宵。

第二天,眾人又討論了一天,連城宋雲又談了一個通宵。

冬至,連城宋雲一直在睡。
晚飯時分,阿常叫醒連城宋雲,二人精神奕奕,連城吃了一個蛋角,就宣佈:

「小的可以到外國唸書,連家不會移民。」

大家都沒有說話。甜品是「蓮子蛋茶」,可是阿常算錯了,少了一個蛋,大家將
自己碗裏的蛋推來讓去,最後,宋雲將自己那一顆舀了給宋軍:

「以後連家的生意要移到大陸去,宋軍,你要幫忙。」

當時我想起「捉迷藏」。玩捉迷藏的時候,要是給人家追得急了,就會豁出去,
豁了出去,抓住就抓住,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我一直沒有機會問連城宋雲,是
不是這樣的一個想法。

三日後,我們依慣例在長途電話裏向四海說生日快樂,四海卻告訴我們,森死
了。

森是連城宋雲的美國朋友,四海在紐約的日子,就是住在森和馬田的家裏,連
家的孩子,每年都會收到森和馬田的聖誕禮物,可是今年不會收到了。

四海說,森死於愛滋病。

到了一九八五年,香港終於也有了自己的愛滋病人。可惜連城宋雲一直都不願
意相信,也不明白森和馬田的戀人關係。

準備換季的時候,六合說他準備好了參加下一屆、亦即是第三屆的區議會選
舉,不過沒有人有空理他,因為三多生了一個女兒,並且有嚴重的產後抑鬱。
大家都不知道什麼是「產後抑鬱」,宋雲不住的叫三多看開一點看開一點........。
幸好五美回來了,現在她是一位婦產科醫生。

宋雲的心情很差。為了三多,為了七喜。

七喜大學畢業了,立刻宣佈要結婚,嫁的是大學裏的教授。連城覺得這個未來
女婿的品格有問題,居然追求自己的學生。

七喜的婚禮籌辦得很散漫,連城宋雲都不想理,以致疏忽了未來女婿是一個四
十多歲的英國人,俟到發現的時候,七喜已經住進英國人的屋裏。

連城唉聲嘆氣地在大魚缸裏舀起一尾肥大的金魚,移到一個小缸裏,讓七喜帶
走。

宋雲決定帶著三多、九健,還有我,到大嶼山散心。

我們一住就住了三個多月。從七月到十月。我很清楚我應該打聽一下我被編派
到那一間中學去了,或許我需要離開大嶼山去做一些「報到」的事情,可是我
都不要理了,我實在討厭「學能測驗」,家裏這麼多人,只我一個少唸幾年書又
有什麼相干?

家裏的人可能真的太多,大有又剛添了一對雙胞胎--可立、可夫,又加聘兩
個菲傭........。連城要到曼容可升換上冬季校服,才忽然醒起:

「咦,怎麼你不用上學?」

大家都嚇了一跳,一頓晚飯之後,就漸漸接受過來,連城宋雲大有玉儀玉鳳五
美都贊成我留在家裏、看我自己喜歡看的書,反正我每隔三五七天就會發燒,
省得請病假。長途電話掛到紐約問四海的意見,四海答應給我寄來適合我看的
書。唯一擔心的是,連城宋雲可能會被檢控,因為我還差兩年才夠十五歲,可
是我的父母沒有送我入學........,連城失笑:

「只不過是為了讓入口香港貨的國家相信此地沒有童工而已。」

我卻終於知道了渴望長大的滋味。

惠芳很羨慕我。惠芳已經是中學生,穿著蘇格蘭絨的校服裙,長髮上結著藍絲
帶,自從翁美玲死後,她就開始留長髮,長髮適合惠芳,而且,惠芳已經嚐過
暗戀的滋味,可是,惠芳並沒有在中學結識到朋友。每天放學後,她如常來到
二樓A座,我亦跟從前一樣,為她補習中文和英文,至於數學,我實在無能為
力了。

惠芳變得很愛哭,她從前都不是這個樣子,動不動就看不起自己,口口聲聲知
道的事情還不及我這個沒有唸書的人,宋雲說,青春期,理應如此。

不過,又真的有很多事情,是由我告訴惠芳,惠芳才知道。例如新匯豐銀行大
廈........。

惠芳不知道新建成的匯豐銀行大廈,可以一件一件拆下來,搬到別的地方去,
再重新搭建,像砌積木,效果就如原封未動........。
惠芳不明白,為什麼要花這麼多錢,就為了將來可以將它搬走?

我將惠芳的問題問連城,連城答非所問,連城告訴我他十歲的時候第一次來香
港,只記得剛落成的匯豐銀行大廈,十二層高,門口有一對石獅子,在維多利
亞城,一九三五年,香港政府宣佈禁娼,叔公帶著他到最後的「金宵樓」,最好
看的女人都在金宵樓,叔公帶走了好幾個,帶不走的,以後就再也見不
到........。

連城開始談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有些害怕。大家商量,是不是要連城戒
酒。

連城六十二歲生辰前夕,恆生指數升上三千點,創下歷史新高峰,連城意態飛
揚:

「記下這個日子--一九八七年六月四日。」

三個多月之後,恆生指數不停向下跌,跌,跌,跌停市。

我在電視的新聞節目裏,認出好幾個「十香酒家」的客人,平常衣冠楚楚,談
笑自若,如今,竟似被圍攻的狼。

狼被殺掉,如祭,指數還是狂跌一千一百二十點,天怒人怨。

惠芳不敢回家,怕會看見周世伯一雙光著的腳,在眼前晃來蕩去。

宋雲獨排眾議:

「不放,早晚會得漲回來。除非你打算現在去跳樓。」

賠了的生意,全部北移,成本減半,拉上補下,無風無浪。

玉鳳忽然提出要去唸書,大概相逢已經將她的心傷透。

英國約克郡一間年輕的大學取錄了玉鳳,連城兌現多年前的承諾,為玉鳳付出
所有學習費用。我們為玉鳳慶祝過三十三歲生辰之後,玉鳳獨自上路。

宋雲好想三多能夠像玉鳳一樣,三多留在連家的時間愈來愈多。
連城都不大說話了。

有一天,連城在報紙上看到一個電影廣告,他說:

「這部電影的名字改得真好。」

於是,我和三多陪著連城去看「今夜星光燦爛」,還未到林青霞重遇林子祥,連
城就睡著了。

看完電影之後,連城卻要三多駕車載他到香港大學。到了香港大學,他要我和
三多在車上等他,他自己一個人蹓躂。我和三多等了個多小時,連城才在暮色
中踱回來,意興闌珊:

「都不一樣了。」

自此之後,連城都不大願上街了。如今是我從街上回來,就大聲的對連城說:

「你好嗎?連城?」

連城也不答我,斜斜睨我一眼,自顧自繼續看字。

就連宋雲都說:

「悶。」

接著就發生了八寶要去選「香港小姐」的事。

八寶十八歲生日之後的一個星期一,八寶逃學,要我陪她去一次廣播道。我們
坐 208 號巴士,巴士剛駛上廣播道,我就看見林姍姍從商業電台走出來,她比
我、三多、五美、七喜、八寶都更似是宋雲的女兒,我知道,宋雲年青的時
候,就是這個樣子。之後八寶領著我一直走到無線電視,取了表格,我都是糊
糊塗塗,心裏只想著林姍姍。回到家裏,宋雲大發雷霆,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陪
著八寶去選香港小姐。

家裏分成兩派,連城宋雲是一派,其他人全都贊成八寶去試試看。家裏好久沒
有這麼熱鬧過。
後來八寶接到一個男孩子的電話,那個男孩子是八寶在無線電視取表格的時候
認識的,之後,八寶就打消了競選「香港小姐」的念頭。

終於那一年選出來的「香港小姐」是李嘉欣。

連城宋雲開始思量退休的事情。

回南天,阿常還未將一屋的棉被處理好,就死了。宋雲從未辦過喪事,她唯一
想到可以幫忙提點的人,就是阿常,偏偏死的就是阿常。宋雲心煩意亂,也沒
有留意大陸那邊也死了一個人。三七過去,才知道六合到如火如荼的北京去
了。

連城安慰宋雲,我們都曾經是學生........。

連城的心情很好,有人先送來一份生日賀禮,是一副聯:

「長空溢彩
大地流金」

原本打算等到六月五日,連城六十四歲、我十五歲生日當天,張掛在十香酒
家。

可是--

六月四日淩晨,連城吩咐關了電視,他說他看不下去。

連城喝了半枝「藍帶」之後,叫來大有,大有那時候已經成為基督徒,曾經唸
過「傳道書」給連城聽,連城非常喜歡,於是,大有就從「傳道書」三章第一
節:「萬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期,生有時,死有時........」開始,一直唸
下去,第四章:「........這實在也是虛空,也是捕風。」第五章:「........他怎樣
來,也要怎樣去........」第六章:「........這也是虛空,也是捕風........」第七章:
「........我的心仍在尋覓,卻還找不到........」大有唇乾舌燥唸下去。第八章:
「........在世上有一件虛空的事,就是義人照惡人所行的受報應,惡人照義人所
行的得報償,我說,這也是虛空........」第九章:「........智慧勝於戰鬥的武器,但
一個罪人能破壞許多好事。」第十章:「........在日光之下我看見一件憾事,好像
是出於官長無意的錯誤.........」第十一章:「........人無論多長壽,都當樂在其
中,不過他要想到黑暗的日子,因為這些日子將會很多,要來的,都是虛空
的........」第十二章:「........杏樹開花,蚱蜢蹣跚而行,催情果失效。因為人歸他
永遠的家,哭喪的在街上遊行........」大有淚眼迷糊,唸不下去........。

連城睡著了。

我們都以為連城睡著了,後來才知道他昏過去了,昏迷。

連城的六十四歲生辰就在昏迷中渡過,我們一身黑衣聚在醫院長廊盡情地
哭........。

四海回來了,地下鐵老早就從上環去到魚則魚涌。

六合終於從北京回來,宋雲這樣說他:

「一副剛逃到大後方的模樣。」

可是連城還沒有醒過來。

宋雲吩咐大有:

「按這個地址,將阿好接來。」

我們都嚇了一跳,大有尤是,唯唯諾諾。惠芳問:

「誰是阿好?我有沒有在舊照片上見過?你知道阿好嗎?」

是的,我們都知道阿好,我們都記得阿好,為什麼我們就認為連城宋雲應該一
早忘記了阿好?

阿好來了,我好想看清楚她的樣子,可是又不好意思細細打量,宋雲將她留在
病房裏,要我們走得遠遠的。宋雲自己走到花園裏去抽煙,只讓九健陪著她。

阿好陪了連城一日一夜,連城還是沒有醒過來,阿好一雙眼又紅又腫。順發
說,這些年來,連城都沒有見過阿好。最後阿好靜靜悄悄的走了。

阿好走了三十分鐘,連城甦醒。

宋雲正在醫院的餐廳,與大有、順發在一起,為連城的訃聞打稿,可是連城卻
醒過來了。
十日之後,連城出院回到家裏,又窩在宋雲的床上看報紙。天氣很好,露台吹
過薰風,萬里無雲,可是,明明發生過這麼多的事情,又高又藍的長空,原來
是無情的。

大家終於定下神來,留意到與四海同行的敏玲。

敏玲在英國的唐人街長大,怯生,到什麼地方去都要拉著四海的手,四海情急
地解釋,她在英國不是這樣子的。敏玲大概很不習慣A座的生活,新近添上的
黑眼圈,在她白淨的臉上非常搶眼。我們不必太用心,都知道敏玲和四海老是
在小聲地吵架,四海老是說:

「你本來不是這樣的嘛。」

敏玲變得有點神經兮兮,每天早上都怨怪昨晚那部停在樓下、打?韝瓿漯漱 p 貨
車令她一夜沒得好睡........。我們都面面相覷,樓下是庭院,那來小貨車?四海
的表情比我們更訝異,他好像都不認識敏玲了。又過了好幾天,深夜裏,敏玲
吵起來了,用盡粗鄙的言詞,喝罵其他人快將小貨車駛走........,眾人一籌莫
展,直至黎明時分,「小貨車的引擎聲」漸漸褪去,敏玲亦安靜下來。

原來,在英國唐人街長大的敏玲,從未聽過蟬鳴。

第二天,四海將敏玲送走。

一九八九年的蟬,鳴叫得份外轟烈,從五月到十二月。秋深,會在暮色裏看到
樹下一堆一堆的蟬屍,我細細檢閱蟬屍,仿若似曾相識。

十二月,八寶出嫁。嫁的就是那個當天在無線電視取表格時認識的男孩子,他
原是無線電視裏的編導。連城在魚缸裏舀來舀去,最後揀了一尾額頭有彩斑的
讓八寶帶走。

四海再次離家,這一次我沒有再問他何時再回來。

一九九零年一月一日,天朗氣清,我陪連城在太子道上散步,連城說:

「日光之下,再無新事。」

真的再也沒有新事了嗎?
宋雲跟過去有點不一樣。

正如過往一樣,事情總是發生在晚飯桌上。宋雲頻頻追問阿常留在廚房裏還要
煮些什麼.......?我們都低頭扒飯,裝作沒有聽見。

有一天,大有邊吃邊說:

「苦瓜炒牛肉,真好吃。」

宋雲聽了,記在心裏。收拾碗筷之後,宋雲這樣吩咐桑亞:

「你去準備晚飯,要有苦瓜炒牛肉,去呀!」

終於,那天晚上大家吃了四次苦瓜炒牛肉。疲於奔命的桑亞躲在廚房裏痛哭失
聲,她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家人要吃兩次、三次甚至四次晚飯,大家都無言以
對,唯求桑亞忍耐。

大有要帶宋雲去看腦科專家,連城用盡氣力反對。連城心裏捨不得。

直至有一天,我回到A座,怎麼屋裏空空亮亮?原來宋雲將一整堵牆上的舊照
片都拆下來丟掉........。

我和相逢在垃圾站裏尋覓了一整夜。已經在吹南風,空氣膠結,腐敗的味道揮
之不去,最後,只檢回七張舊照片。

連城宋雲像兩兄弟,攝於日治時期。

大有坐在搖木馬上,兩歲。

順發阿桂站在連城宋雲身後,新婚。

宋雲阿常大有相逢三多四海五美,剛搬到加連威老道上。

八寶在七喜士多,抱著一隻貓,貓十歲,八寶,四歲吧。

連城站在十香酒家門前,一九八零年,不知道在等誰。
一九七四年的「全家福」,可是還未有上姿可立可夫,也沒有三多的女兒,七喜
的洋人夫婿和八寶的編導丈夫都不在.......。

就只剩下這麼多。

宋雲去看了醫生,領回很多藥丸,連城耐著性子服待宋雲吃藥。好像說聰明的
人容易會有這個病症,像退休的列根總統。宋雲不難照顧,她依然乾乾淨淨,
並不嚕囌,奇怪的是她的記性。

醫生說,宋雲會有一些失憶........。

一些?是那一些?

很快就知道。

惠芳說,連城並不如我們所說的好:

「因為你們沒有聽過宋雲告訴我的事情。」

宋雲告訴惠芳,宋家比連家富有,連城的父親只不過是一個塾師........。為什麼
宋雲會對惠芳說這些?........你們都不知道?連城十四歲到香港唸書,就對宋雲
說將來一定要娶她,可是宋雲十八歲偷偷從廣州來到香港,約了連城在皇后戲
院見面,從早上等到黃昏,後來找到宿舍去,連城避而不見........。為什麼二人
後來如膠似漆?........這是你們一廂情願,淪陷前夕,宋雲二十歲,留在香港照
顧連城,後來日軍攻城,連城不知躲到那裏去了,宋雲一個人在屋裏,只好自
己將自己的長髮鉸下來........。惠芳,你別聽宋雲一面之辭,宋雲也不知道自己
在說什麼,連城到底也娶了宋雲........。是嗎?惠芳呵呵的笑,這個連城,人前
人後叫宋雲做「雲姐」,每個人都知道宋雲嫁了一個年紀比自己少的丈夫........。
有相干嗎?嫁一個年紀比自己少的丈夫有相干嗎?........惠芳眨眨眼,是連城自
己覺得有相干罷了。

我忍不住揪出連城來,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連城聽了不住頓足: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是怎樣?我問你這是不是真的?
不是假的,可是不是這樣的........,連城有理也說不清。

宋雲甚至記得每個孩子出生時的痛,夜裏嚶嚶啜泣,最痛最苦的時候,連城都
不在身邊。

連城心如刀割。

「為什麼她只記著這些?」

我們都無言以對,醫生不是說過宋雲會有一些失憶嗎?

連城執著宋雲的手,帶她走遍香港九龍新界,重蹈少年遊,可是,很多地方不
見了,消失了,我們都不知道有個地方叫做荔枝園,面面相覷,連城只得在宋
雲的耳邊追憶:

「在佐敦道碼頭搭十二號巴士,車程已經是大半天,入場費五毫,就為了可以
讓你看煙花,百鳥歸巢、八仙祝壽、青龍出洞,還有醉漢戲佛爺和五彩穿雲
箭,那有你家裏做的好看?我就是知道你想家......。你從來不認你愛俏,可是你
為了找不到一個像樣的藤籃子,野餐都取消了.....。你一直都愛吃車厘哥夫的曲
奇,六七年暴動的時候,明明已經戒嚴,我都為你去買回來.......。林黛自殺,
你難過得要死,你要我每天在林黛的墓前放一支白玫瑰,我現在老實告訴你,
你不要生氣,我只是照辦了十二個星期.......。你第一次坐摩天輪,非常勇敢,
獨自一人,回到地面之後,哭著告訴我,以後都不要跟我分離........。每年歲晚
我跟你一起到花圃去選年花,其實非常悶煩,可是,你在桃花林下鑽來鑽去,
就像小女孩........。你那樣的愛柯德利夏萍,我們在普慶戲院看了二十二次「窈
窕淑女」,每次你都要帶一包蝦片進場,小賣部的娟姐也跟我們做了朋友........。
你又喜歡卡通片,每個星期日早上,我們都去到旺角的新華戲院,和一班小孩
子擠在一起........。你的味覺比我好,每次都是你先找到臭豆腐的攤子........。你
又比我頑皮,你帶著我偷偷潛入彌敦道上的「鬼屋」,瘋了一夜,以後每次經過
「裕華國貨」,我就想起此地原有的檳榔樹........。我們在海運大廈送走四海,每
逢你掛念四海,我就陪你來到海運大廈,逛一逛,喝一杯「巴西咖啡」........。
你一直想要一件「西伯利亞皮草行」裏的上等貨,每次經過漆咸道,都要停下
來看一看,我怎會不知道你的心意?你自己難道買不起?你就是想我送給你,
可是,我怕送給你之後,再也不知道還有些什麼可以給你........。

冬天來了,連城送了一件皮草給宋雲,宋雲只是點點頭,不嗔也不喜。
宋雲已經決定了,她將恩愛遺忘。

深夜裏,我被蟲子的聲音吵醒,「絲--絲」,一下一下,我忍不住起床看看-

燈下,宋雲耐性地將面前的一大疊練習簿、就是那種小時候做家課用背後有九
因歌的練習簿,逐頁撕碎。宋雲很細心,將紙撕成一條又一條........,她面前是
一個紙碎做成的山丘,紙碎上有鉛筆筆跡........。我很害怕。

寫滿鉛筆字的練習簿,是宋雲這些年來的日記。

連城歇斯底里:

「我求求你,不要忘記!」

宋雲牢牢記住了所有的哀愁與嗔怨。

從此以後,連城宋雲不能分開,他們合起來才有完整的記憶。

我愛看的雜誌還是按期出版,可是,日子好像攪拌過度的黏稠的液體,叫人無
法下咽........,是我們在什麼時候,不經意地多攪了幾下?

相逢走了,帶著曼容、上姿,到英國與玉鳳團聚。

六合如願以償,成為議員。可是他得不到宋軍的愛。

三多始終沒有離婚。

四海回來,又失望的走了。五美依然是一個獨身的婦產科醫生。

九月的時候,一向平靜的大有無由地亢奮,玉儀說,大有要到釣魚台........,最
後不了了之。

我與惠芳逛街,買了一條黑色絲絨長裙,好貴,從來不曾買過這麼貴的一件衣
服。惠芳說,我會在聖誕舞會裏出盡風頭。

沒有人想到我永遠不能在聖誕舞會裏出現,正如惠芳多年前所說的,要是我死
了........,惠芳說這話的時候,當然是不會想到有一天我會死。
我自己也想不到。

我還剛與林佳重逢,我想念了他這麼多年........。

我口袋裏還有兩張一九九六十一月二十日,晚上七時半,美麗華戲院上映「甜
蜜蜜」的戲票,對不起,林佳,我失了約。

我在中環就看見騰起的黑色的煙,一團一團,連城說當年 心石硤尾的火會將
整個九龍燒掉,如今,這火,大概會燒去整整一個多世紀。

我在中環天星碼頭上船,大鐘敲? A「噹、噹、噹、噹、噹」,不經意地如同
空氣。渡海之後,才知道火場在佐敦道。可是,我約了林佳在「裕華國貨」門
外相候,六時正。我無論如何都要去到那裏。

彌敦道上,不住的警車消防車鳴號,直升機也來了,震耳欲聾,人群你推我
擠,不安,可是不願散去,天卻暗下去暗下去,一街的熱氣,又悶又焗,不寒
而慄。最後,他們在馬路上支起了一個又一個的營篷,高大的穿了制服的人不
斷巡逡,如劫後。只不過是一場火。從此以後,彌敦道上有了一座紀念碑。

連城一直都說我的命好.......,連城,有些事情好像不一樣了,對吧?

我找不到林佳,回家之後就發高燒。第二天,他們將我送到醫院去,腦膜炎。

我在昏迷之中,回想過去種種,我好像知道很多,聽了很多,見了很多,可是
我自己所經歷的,如今最是真實。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這樣死去,連城宋雲大有玉儀相逢玉鳳三多四海五美六
合七喜八寶阿桂順發曼容上姿可升可立可夫宋軍惠芳浩全桑亞你們也沒有想過
吧?

最後,魚缸之內,會有幾多尾金魚?

連城,我出生的時候,你四十九歲,從前我以為我總有一天會懂你,當我也是
四十九歲的時候。可是,我永永遠遠無法體會你的心情了。你的死亡會是怎樣
的形式?我想,你的兒孫都會在你的身邊,你的兒孫都會記念你。你經歷了那
麼多,你是一個起始,而你總會終結,或許心頭還有遺憾,我祝福你能安息。
宋雲,我二十二歲,你嫁給連城的時候也是二十二歲。如今我知道你是生不如
死,惟願有人會懂得你的悲淒。我祈求,在你生命終結之前,你會記起,在十
六歲的時候,有人許諾要娶你,一生愛護你,而諾言從未朽毀。

我的死亡正從昏迷裏淡入,而我只能從回憶裏抓住一點生命的痕跡。

【九傑/健】

從小他們就說我聰巧,那是因為我是九傑的妹妹吧。

九傑,你是為了我的緣故,才讓自己成為九健吧?我時常在想,你我之間,是
早就註定了要有一個成為智障兒的。不要問我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奇怪的念
頭,從大有到十香,是缺一不可。九健,你比我偉大。不止一次,在夢中,九
健依然是九傑,和我一塊玩耍,然後,有時候是砸爛了玻璃,有時候是打翻了
花瓶,總之都是犯上一些宋雲會追究的事情,我怕得要死,九傑就說:

「你怕?好吧,我來吧。」

我看著九傑從容走進宋雲的房裏,以後再也沒有走出來,我終於發現只剩下我
獨自一人,才懂得從夢中驚醒。

我從來都不覺得九傑笨,九傑是溫良,我真的是這麼想。他老是被曼容可升欺
負,可是你不會看見他露出委屈卑弱的神態,他依然在做他本來要做的事,毫
不動搖,旁人的保護都變成了一件多餘的事,九傑真是一個理直氣壯、光明磊
落的人。

可是,明明白白地,我曾經嫌棄九傑,毫不掩飾,極不耐煩。我慶幸宋雲為此
掌了我一個耳光,叫連家上下的人都知道,嫌棄九傑,就是罪。可是,連家上
下,不是全世界。

九健在一九八零年十月退學。外型像菠蘿飽的太空館剛開幕,連城天天帶九健
去,上學一樣,叫旁人難以發現九健的作息與常時有異。九健回到家裏,就在
宋雲的彈弓床上模倣太空人漫步,我和惠芳都看得心往神馳。九健到太空館去
的日子,比上學的時候快樂。可是,有一天,九健在館裏聽到這樣的一句話:

「呢度唔係你 D 咁 o 既白痴仔 o 黎 o 架!邊個帶你 o 黎?無腦!」


連城因此被控傷人。被傷的人額角破了一個洞,坐在月球車前發呆,九健用自
己的手帕替他止血,他虛弱地說著謝謝,連城上庭應審的那一天,他也來了,
熱情地握著連城的手說對不起,還說原來你這麼富有原來你是老板原來你可以
給我一分好差事,連城險些再次被控傷人。

我曾經期望九健無禮、粗暴、專橫、頑皮、心懷不軌,那麼,九健就會比較像
一個別人眼中正常的男孩。我和惠芳費了很大的勁教九健「吐口水」--我和
惠芳在露台上向九健示範如何對峙,用惡毒的話語向對方謾罵咒咀,劍拔弩
張,奮力向對方身上吐口水........,最後,我和惠芳煽起了真實的怒火,停止來
往了一個星期。而九健,在別人嘲弄攻擊他的時候,依然只是不好意思地用手
掌搓自己的臉孔。我心裏非常難過。

九健有一雙很大的手掌,任何工具用品在他的手裏都顯得尺碼不對,九健使用
起來只好毫不靈活,唯獨是報紙,他的大手張開報紙,就像我們揭雜誌的從
容。九健又特別愛用他的一雙手,粗糙、平滑、滾燙、冰涼.......,甚至甜的咸
的苦的酸的,九健都要用手摸過才甘心,所以他的手上老是有傷口。我和惠芳
都非常佩服九健,他只要摸一下,就知道是不是吃的,那已經成為我們三人之
間的遊戲。九健鍾愛電視的程度比我更甚,A 座的人在電視機前都有一個固定
的位置,九健必定是在最前排的,因為他要摸。九健最愛摸汪明荃,幸好錄映
機已經非常流行,我們就替九健錄下了「京華春夢」和「楊門女將」,還有「千
王之王」,播了又播,九健每天晚上摸過汪明荃之後,才安心上床睡覺。

九健在一九八二年的春天被送去「特殊學校」。九健要重新學習擠牙膏、綁鞋帶
和洗臉--用特殊學校的方法。九健感到混亂。九健明明懂得用筷子吃飯,如
今卻要笨拙地以調羹和上面有一格格的盤子用餐,我終於發現九健實在像一個
智障兒。家裏的每一個人都為此變得容易生氣。到了五月,電氣化火車通車,
接著地鐵荃灣線也通車了,連城要帶九健去開眼界,理直氣壯的為九健告了三
天假,那三天裏,九健仿如九傑,大家都不捨得將九健送回學校去,可是又覺
得說不過去,五月下旬,下了好大好長的一場雨,死了三十多人,好像每一個
人都不應該上街去,這下子可好,九健就順理成章留在家裏。

那一年的夏天實在不太愉快,有一個男子闖進一家幼稚園斬死斬傷了很多個還
未懂得寫「斬」字的小孩,又有一個叫做林過雲的,將很多個女人殺了,切成
一小塊一小塊,放入藥水瓶裏,連城都不許我看報紙,宋雲每次帶著九健上街
都如驚弓之鳥,她實在害怕別人打量九健,她試著向別人解釋精神錯亂跟智障
不一樣,可是別人跳開得更遠。
快要到聖誕節的時候,生活才重新有了歡快的眉目,因為海運大廈旁邊的海港
城終於開幕。我、惠芳、九健都喜歡瀏覽櫥窗,如今將這麼多的店集合在一
起,我們一次過就能看個飽,這在從前還未曾試過。九健瀟洒地在商場甬道上
翻跟斗--前翻、後翻、側手翻,我和惠芳跟在九健身後,淡定地四處張望,
三人猶如一列巡遊?的 t 的隊伍。也不是沒有人奇怪我們的來歷,三番四次驚動
了宋雲來接我們回家,宋雲也不計較,反正她就是看不起這種「商場」,宋雲認
為商店的大門應該朝著大街,像皇后大道中又或是彌敦道上的。

家裏有小汽車,也有司機,可是九健愛巴士,上街必定坐巴士,雙層樓座的第
一排,街上的招牌就像刷身而過。我們從太子道出發,右拐轉入彌敦道,大
大、凱聲、麗聲、平霸、瑞興、美美、瓊華、龍鳳、新興、中藝.......,過了普
慶戲院外牆以無數光管砌成的樂聲牌,尖沙咀已經不遠。九健總要點算招牌,
每次的數目都不一樣。

自從馬利亞和桑亞來了之後,每逢周日,九健會隨她們二人渡海到中環。九健
甚至會用菲律賓語唸聖母經,而且非常熟悉皇后像廣場和高等法院,後來那個
地方成為立法局,九健還是執意叫它做「高等法院」。

九健無論是坐巴士又或是到中環去,都會抱著他深愛的原子粒收音機。九健時
常與收音機裏的人對答,其中一個人叫「雷勁」。那時候有十三個人自稱「六
Pair 半」,我和惠芳時常一邊聽收音機一邊教九健玩「十三張」。九健並且愛唱
歌,露台就是他的表演場地,一邊抱著原子粒收音機,一邊唱:

「這陷阱,這陷阱,偏我遇上........」

一邊側手翻。誰都沒有想過,有人在遠處張望。

全靠九健沉迷譚詠麟,連城終於答應帶我、惠芳、八寶、九健去紅磡體育館,
連城不明白為什麼會在體育館裏聽歌星唱歌,我們是第一次去看演唱會,譚詠
麟是第一次連開二十場,這是一項紀錄,當時是一九八五年。我、九健、八
寶、惠芳都非常興奮,夢裏都記得舞台上的飛碟,還有「幸運星」的閃閃燈和
「霧之戀」的雪花,就連伴舞的女孩都是花團錦簇的,可是,連城卻在這種聲
色包圍之中睡著了。

後來九健在露台上唱:

「Thanks、Thanks、Thanks、Thanks、Monica!」
我才知道九健也是張國榮的歌迷,惠芳說,這是很少有的,既喜歡譚詠麟,也
欣賞張國榮。這是九健特別的地方。

在大嶼山的那個夏天,我開始為九健讀報和唸書上的故事,因為他忘了帶心愛
的原子粒收音機,渡假屋裏也沒有電視。

宋雲每遇上心情壞的日子,就會很晚才起床,我、三多、九健、阿桂都耐著性
子等到中午,然後帶著當天的日報,徒步到「塘福士多」,吃我們的中飯,宋雲
的早餐。九健一邊吃「芝士焗魚」一邊聽我唸報紙,他特別愛「外國電訊」,就
是那種全世界最大的比薩餅、又或是英國動物園的熊貓生了寶寶......。九健的世
界愉快而明亮,當他知道有一位女教師被選中,在明年春天搭乘穿梭機升空,
他興奮得在陽光下手舞足蹈。九健的記性又比我們想像中好,他能夠一眼就把
鄧小平認出來:

「最矮的那一個。」

那一天剛好是鄧小平八十一歲生辰。

晴朗的下午,宋雲會帶著我們上山,下雨,只好下棋或是睡覺,我會搬一張舒
服的椅子在屋前,在簷下看書,九健愛聽赤川次郎的推理或是三毛在撒哈拉的
故事,一邊聽一邊在毛毛雨裏打側手翻。有一天,也是下著毛毛雨,一個年紀
比我大的男孩子在屋前走過,他沒有打傘,他的腳步緩緩放慢,端詳著正在打
側手翻的九健,又看了我,然後說了一句這樣的話:

「我見過你們。」

之後,他就走過去了,我在島上的日子再也沒有見過他。我一直想著他,還有
「忘了我是誰」,連城曾經說那是最好的情歌。

離開大嶼山之後,我沒有再上學,與九健益發親近,我在想念誰,九健也會知
道。

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八日,我和九健的心情都不好,因為載著女教師的穿梭
機,升空之後七十三秒,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化為煙火,然後,我走出露台,看
見了島上的少年在樓下,正與惠芳搭訕,我嚇得只懂將身子縮回來,貼在牆
上,還未回過神,惠芳已經帶著少年入屋。

少年叫林佳。惠芳說他們是在樓下新相識,我覺得有點怪怪的,一句話也說不
上來。我認得林佳身上的校服,就是山上那所名校,學校裏只有男生,還有神
甫,從露台上往遠望去,就能夠看見他們上課的情形。九健也認出了林佳,上
前伸手要摸他的臉,我的心噗噗的跳,可是林佳沒有躲開。林佳是一個好人。

以後的日子裏,我們,就是我、九健、惠芳、林佳,時常一起上街。那時候有
部電影叫做「天堂之日」,我覺得我們也相去不遠。我一直沒有說起曾經在大嶼
山見過林佳的事情,我與林佳很少交談,只除了一次,我們到大嶼山去,我問
林佳:

「有沒有聽過『忘了我是誰』?」

林佳點點頭,然後看著我,靜默,那已經是我最大的秘密。

林佳話很少,惠芳愛說話,所以他們很相襯,惠芳也認為理應如此。

我變得暴躁,時常四個人上街,我自己一個人先回家。九健提醒我:

「連城說,你的命好,你要讓著惠芳。」

是的,我記得。

一九八七年九月,尖東的科學館開幕,九健留連忘返,惠芳極不耐煩,我說,
好,林佳你陪惠芳,我陪九健。從此以後,我們四人再也沒有一起上街。

連城昏迷的那段日子,惠芳天天都到醫院陪伴我們,每次都有一個男的送她
來,高矮肥瘦,年輕的年長的,英俊的平庸的,就是不見林佳,惠芳說:

「早就分了手。」

那陣子很會哭,每個人都穿著黑衣哭過痛快,也沒有人來打擾你問你哭的緣
故,於是我也盡情地哭。我只知道他叫林佳,比我年長三歲,家住大坑東,每
逢假期都要到姐夫經營的渡假屋做小工,考試成績不大好......,其他呢,其他的
我都不知道,不錯我可以問惠芳,不過都好像無所謂了。後來惠芳告訴我,林
佳是他的第一個男人,當然她也是林佳的第一個女人。起碼我知道林佳的第一
個女人是誰。

我依然會帶著九健乘巴士遊車河,依然是坐在第一排的位置,偶然我會想像,
林佳就坐在我的身後........。
九健已經不再數招牌了,巴士一轉入彌敦道,他就盯住最高的中環廣場,看著
看著,那幢高樓近得好像不在對岸而在尖沙咀上,如今九健鍾愛的歌手叫瑪利
亞,九健除了會唱「友誼之光」和「0 徙氣」,還懂得「三千日後」。原來再過
三千日,就是一九九七。

到了一九九一年,連城不讓九健上街,因為莫名其妙的四處都是手榴彈和
AK47。一個炎熱的下午,九健不見了,最後在西貢發現九健,九健是要去獵
鯊。一週前才剛發生了鯊魚咬死人的事情。往後的夏天,我們都提心吊膽,因
為每年都總有一兩個人,防不勝防地就給鯊魚咬死,九健又盤算著去獵鯊。

我對九健說,你先學游水吧,可是九健不喜歡泳池,而海水卻愈來愈髒,連城
說,到鐘聲泳棚吧,到東方泳會吧........,我們都不作聲,後來還是忍不住告訴
他,現在是荔枝角大橋下都沒有海......。

好不容易街上少了手榴彈,也不是獵鯊的季節,卻頻頻發生了建築物倒塌的事
情,連城還是要九健留在家裏。

九健獃在家裏,人漸漸有點呆鈍,現在他要摸惠芳,惠芳會躲開,我知道,九
健跟我一樣懷念林佳。

九健不再唱歌,原子粒收音機已經失靈,連城很快為他購置了一個新的,可是
九健摸都沒有摸過一下。電視機前的位置,九健也放棄了。宋雲撕掉自己的日
記部之後,九健愛上了剪貼,每逢在報紙、雜誌又或是書上看見有趣的圖片,
九健都會剪下來,用心地貼在一本大簿上,大有曾經看過,發現九健將鐵達尼
號、興登堡飛船、挑戰者號穿梭機張貼在同一列,大有說,九健不聰明,不過
他有的是智慧。

一九九六年,九健又回到電視機前,因為電視轉播奧運會。九健是擁躉,每次
都捧場,第六次,終於看到一個香港選手摘走金牌。

李麗珊從美國阿特蘭大回來的那個晚上,我陪著九健擠在尖沙咀文化中心門
外,最後我們還是回到家裏,從電視上才能夠看清楚李麗珊、和她手上的奧運
金牌,還有興奮的長洲居民。雖然人很擠,站得好累,什麼也看不到,九健還
是覺得我們去了是沒錯。我們已經好久沒有節慶的感覺。

九健,想不到那是最後一次帶你上街。我不擔心你,連城疼你,與過去相忘的
宋雲也必會對你不離不棄,大有三多五美都關心你,你是眾人心頭隱隱作痛的
一塊肉,他們當歇盡所能讓你過平靜安穩的日子,真的,我不擔心你,你一向
從容淡定,就算有一天,你面對死亡,也只不過是閤上眼安息。

可是,我有遺憾。

我還來不及告訴你,我終於與林佳重逢,我以為我們三個人,又會一起上街,
「天堂之日」。

九健,我能夠認識林佳,與及林佳惠芳發生了以後的種種事情,全因為你,你
知道嗎?除了我,還有誰能夠告訴你?

多年以前,成績不好、在富有的同學面前會自卑的林佳最先發現了你。

林佳留堂,在黯澹的課室裏,遙遠的 A 座昏黃的吊燈,像一個奇異的夢境,朦
朦朧朧,一屋都是人,走來走去,吃喝笑鬧,露台上還有一個人在翻跟斗,林
佳說,我要進到那間屋裏去,我要認識那個翻跟斗的人,我要跟他做朋
友........。

有一天,若果有一天,林佳有勇氣向你說出這種種,請你給他一些安慰,因為
他是林佳,我心裏的林佳。

九健,我知道你會想念我,只願我的離去不會讓你太難過。

【八寶】

宋雲五十四歲生辰的那一天,我以電視當燈,目睹女的用手槍將男的轟掉,就
是後來八寶告訴我,我才知道女的是狄波拉,男的是周潤發。八寶根本就是活
動的娛樂版辭典。

每個人小時候都要寫一篇「我的志願」,八寶的志願是當「香港小姐」。八寶很
引以為傲的一件事,就是連城在她出世當天購入連家的第一部電視機,八寶是
喝奶和看電視長大的,她的記憶線索都扣在電視節目上,她記得第一次留堂是
在一九七七年五月二十一日,當天晚上播出了第一屆金唱片頒獎典禮,七歲,
黃杏秀第一次做女主角,拍「殺手神槍蝴蝶夢」,余安安在跟爾冬陞拍拖,汪明
荃飾演洛琳,紅透半邊天,還有「瑪麗關七七」,八歲,繆騫人開始走紅,無線
是「奮鬥」,麗的是「變色龍」,九歲,林子祥唱「抉擇」,無線是「倚天屠龍
記」,麗的是「鱷魚淚」,還有「奇女子」,十歲有「山水有相逢」,還有「京華
春夢」、「雙葉蝴蝶」.......。

八寶的記性應該是不錯的,不過她在學校裏的成績實在是差,她都不願提學校
裏的事情,也從來不說同學之間的交往,她提得最多的名字是周潤發,這麼多
年了,還是掛在口邊。其他的,很多人已經早就淡忘,不過我相信八寶還是會
牢牢記住,只不過是不提起罷了,偶然,八寶會這樣形容一個人:

「像「天龍八部」裏的陳復生那麼毒!」又或是「有陳玉蓮扮小龍女那麼好
看!」再來「似呂有慧伍衛國那麼登對!」再不然「刻薄更勝「山水有相逢」
的黃韻詩!」........

八寶是天生懂得相人,惠芳時常與她玩一個遊戲,惠芳問:

「余安安、爾冬陞?」

八寶會答:

「假。」

「萬梓良、米雪?」

「假。」

「梁朝偉?」

「紅。」

「黃日華?」

「沒有梁朝偉那麼紅。」

「可是黃日華現在是最紅的......。苗僑偉、戚美珍?」

「真。」

「湯鎮業、翁美玲?」
「假。」

「可是翁美玲在報上說五年之後披嫁衣........。曾華倩、梁朝偉?」

「假。」

「還有那個會紅?」

「周星馳、劉青雲。」

「誰?」

當時不以為意,只當玩笑,原來奇準無比。

宋雲曾經說過,若果禁止使用一切與電視有關的詞彙,八寶將成啞巴。宋雲也
不是不氣的,時常緊咬八寶:

「告訴我,你將來會做些什麼?娛記?還是藝員?唸書都不及格你能背台
詞?」

也難怪八寶立志當香港小姐。

八寶十二歲的時候,多了一個選擇,新秀歌唱大賽。八寶日夜在唱「風的季
節」,梅艷芳果然勝出,唱的就是「風的季節」。可惜八寶轉大人嗓子的過程不
大順利,還是要專心等待選「香港小姐」。

八寶從十三歲起就看「姊妹」雜誌,照著雜誌上教的方法做美容,我不能不
說,八寶愈來愈好看。

八寶從小就有人追求,八寶八歲,第一次跟男孩子上街,她將我帶在身邊,我
四歲,那個十歲的男孩子領我們到大華戲院看麥里斯德的「兩小無猜」。後來跟
一些同齡的人說起,他們都是在電視上看到這部電影的,只有我,在戲院裏看
過一次。全靠八寶。

八寶唸中二的時候,有一個「華仁」的男生追她追得很兇。八寶唸「真光」。
「華仁仔」每天放學都帶著戲票在學校門外等八寶,八寶堅持一定要將我帶在
身邊,那一年看了很多好看的電影---停不了的愛、英倫琵琶、唐朝豪放女、
省港旗兵、傾城之戀、似水流年、上海之夜、等待黎明.......。可惜八寶只看港
產片。到了年底,中英草簽,「華仁仔」隨家人移民,有好長的一段日子,八寶
沒有叫我陪她去看戲。

那陣子忽地多了很多選舉,「亞洲電視」辦了自己的「亞洲小姐」,然後無線電
視又發明了一個「健美小姐」,後來連「電視先生」、「電視小姐」都有了,八寶
很有些意興闌珊。就在一次作「勁歌金曲」的現場嘉賓時,八寶認識了一個男
孩子,我以為又可以一塊去看電影了,可是八寶沒有叫我,八寶終於認認真真
的談了一次戀愛。

八寶與這個男孩子來往了很長的時間,八寶一有空就跟他在一起,只有一種情
況,八寶會乖乖的留在家中,就是電視上播「白金巨星耀保良」、「歡樂滿東
華」、「香港小姐選舉」、「勁歌金曲季選」或是「台慶」。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八寶與男孩子去看「秋天的童話」,十三妹剛接過船頭尺的
禮物,男孩子就對八寶說:

「我們分手吧。」

還差五分鐘電影就完場,八寶還是獨自離開了,所以八寶不知道最後十三妹與
船頭尺是重逢的,八寶不相信「秋天的童話」會有快樂的結局。

從此之後,八寶每逢聽到鍾鎮濤唱的--「似半醒加半醉」--就是「再見七
日情」的主題曲,都會眼眶發紅,還有另外一首歌千萬不能在八寶面前唱--
林子祥的「最愛」,可想而知,八寶與那個男孩子,一起看過不少電影,可是還
是分手收場。八寶對於自己這段戀情,很少談及,倒是提起了周潤發--與陳
玉蓮分了手,跟余安安離了婚,如今是與陳薈蓮在一起........。

八寶再也沒有玩「相人」的遊戲。

每天晚上,八寶坐在電視機前,手拿搖控器按來按去,最後還是停留在「季
節」,我怕八寶還未去選美,人就已經老了。然後,就到了那一天,八寶逃學,
要我陪她去廣播道,她在車上看報紙的娛樂版,告訴我:

「遲些無線電視就會搬到清水灣去。」

哦,那是最後一次在廣播道派選美表格。

八寶剛滿十八歲,可是她也不敢不告訴宋雲,每個人都知道八寶從小就立志要
當「港姐」,宋雲也知道,不過,當這一天終於來到,宋雲還是反對,宋雲也喜
歡張曼玉鄭文雅鍾楚紅周海媚,她對選美的女孩子絲毫沒有惡感,就是不能讓
八寶去選美,二人鬧得很僵,一屋的房門整天砰來砰去,水杯飯碗都是重重的
放在桌上,一屋的人都給鬧得神經衰弱,八寶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收科,幸好
馮志華的電話來了。

八寶在無線電視的接待處邂逅馮志華,馮志華當時就坐在接待處,後來才知道
他坐在那邊小歇,八寶向馮志華要表格,馮志華打量了八寶好一回,冷冷地
問,是你參加還是你的朋友參加?是我參加,真的是你參加?對,我參加,你
真的要參加?八寶額角都滲汗了,用力點點頭,馮志華才猶猶疑疑取了一份表
格給八寶,八寶想多要一份,怕填錯,馮志華卻負氣地說:

「不可以填錯,填錯不能參加。」

八寶搶了表格轉身就逃,馮志華又將她叫回來:

「留下你的姓名和電話。」

八寶乖乖照辦,怕給褫奪參加資格,當時還未知道這個人叫做馮志華。

後來馮志華時常提起這件事:

「你怎麼可能如此單純呢?幸好你遇上的是我,可見我叫你別去選美是對
的。」

可是這個馮志華也在騙八寶哦。

馮志華在電話裏對八寶說,他是無線電視的編導,這是真的,他要開新劇,也
是真的,選角方面有些問題,還欠一個女的,不是假的,看來看去,八寶最適
合這個角色,假,他好想八寶來試鏡,假,可是八寶要是去選「香港小姐」,就
會失去試鏡的資格,假.......。馮志華說了不少真話假話,終於令八寶放棄參加
香港小姐選舉,決定試鏡。

馮志華將八寶帶到一個小小的錄影廠內,這次不存在的試鏡,動用了馮志華在
廠內的一切關係與朋友,可見他還是一個人緣不錯的人,後來馮志華對我們
說,他從攝影機的畫門看見八寶閃亮的眼神,就知道八寶是他的女主角。

試鏡之後,馮志華沒有立刻將八寶送回家,他帶了八寶去看戲,新華戲院,八
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第十二屆香港國際電影節嘛........。」

第二天,馮志華說要聽八寶唸對白,八寶就去了,可是八寶並沒有在馮志華面
前唸對白,他們坐在京都戲院,聽劉曉慶唸對白,那部電影叫「芙蓉鎮」。

惠芳很緊張:

「他有沒有摸你?」

惠芳險些給八寶掐死。

八寶非常信任馮志華,「試鏡」這個遊戲玩了三個多月,李嘉欣都一早做了「香
港小姐」了,然後,有一天,馮志華帶八寶去看「紅高梁」,鞏俐才剛出場,馮
志華就在八寶耳邊低聲地說:

「你要是喜歡電視台的工作,我介紹你做助理編導,有我在看顧你,沒人敢欺
負你。」

八寶靜靜的將「紅高梁」看完,頭也不回,獨自返家。

第二天,馮志華單人匹馬上門來了,帶著莫言的小說:

「你應該看看。」

我們明明都知道馮志華騙了八寶,讓她無法參加香港小姐選舉,可是卻對他有
難以言喻的好感。

惠芳跟八寶玩老遊戲:

「連八寶、馮志華?」

八寶猶疑了好一回:

「真.......?」

中學會考的成績發下來了,八寶不能唸中六,她又不願重唸中五:
「我去做助理編導好了。」

八寶終於與馮志華做了同事,可是二人見面的時間不多,因為二人在不同的攝
製組裏。時常都是在廣播道上,馮志華剛拍完外景下車,八寶卻是趕著開工上
車,匆匆打一個招呼,馮志華都要將一些話梅雞精從車窗裏塞給八寶。馮志華
說過的話是算數的,攝製組的工作人員對八寶這個新人都很照顧。在拍外景的
山頭野嶺,八寶披著馮志華從車窗外塞給她的風衣,才知道自己掛念馮志華。

有一天,八寶已經上了外景車,馮志華才匆匆從另一部車上跳下來,他立刻跑
到八寶的窗前,告訴八寶,他的那一組要提前搬到清水灣去:

「以後見面的機會更少了。」

八寶無言以對,居然有一點點的難過,司機打著引擎,外景車慢慢駛遠,馮志
華情急就說了:

「你嫁給我吧!」

八寶說,馮志華的聲音好響亮,大半條廣播道上的人都知道馮志華要娶連八
寶,若果八寶決定不嫁,難免太令大家失望。

連城要見馮志華。

馮志華在晚飯前三十分鐘來到,八寶為他介紹連家各人,介紹完了,飯菜都涼
了,我看著他的神情,以為他的心也涼了。宋雲安排馮志華坐在連城的身邊,
連城看著馮志華才挾了一箸菜,就對他說:

「你說呀,你不是有話要告訴大家嗎?」

馮志華呆了一呆,安靜地將手上的筷子放下,他的聲線不高,一點都不像會在
馬路上大聲向人求婚,他的視線牢牢釘住八寶,一字一字說出來: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麼多人疼惜八寶,我不敢說我比大家更疼惜她,若
果可以,我只希望我能夠做得有你們那麼好。我也從來沒有想過,八寶的家裏
是這麼的富有,我只是一個小小的編導,我憑什麼要連先生甘願將八寶的幸福
交到我手裏呢?我想我有一天是會做導演的,我也有成名得獎的夢,可是,若
果有這麼的一天,我在台上領過獎項,卻不能將一切的榮耀歸於八寶,那還有
什麼意思?我曾經告訴八寶,我想她當我新劇的女主角,我沒有騙她,我是真
心真意想要她當我的女主角,我生命裏的女主角。..........我說完了。」

連城領先拍響手掌,馮志華就這樣娶了八寶。

馮志華來我家吃飯的那個晚上,李嘉欣奪得「一九八八年國際華裔小姐」冠軍
兼最上鏡小姐。八寶看「流氓大亨」大結局都沒有哭,但是,當八寶看見李嘉
欣戴上后冠,卻靜靜的流下了眼淚。從此之後,八寶都不大看電視了,除了馮
志華拍的劇集。至於娛樂版,也只是偶然翻翻,如今八寶是先看港聞,接著國
際新聞,然後是專欄,馮志華也寫專欄。不經意地,八寶變了很多。

偶然地,我們都會問起,馮志華什麼時候做電影導演?八寶總是溫柔而堅定地
答:

「快了,他有的是才氣。」

由此可見,八寶是幸福的。

我曾經與八寶一起夢想,馮志華首部電影的首映禮,甚至連當天晚上穿些什
麼,都已經想過。只是原來我永遠都不能出席這個首映禮,八寶馮志華,那會
否成為你們的遺憾?

【七喜】

我不喜歡七喜。

當我年紀還是很少的時候,時常坐在宋雲的床上等候七喜來為我穿鞋子,七喜
很容易就會把我忘記,就算她來了,她也會將我的腳弄得很痛。

我想,八寶九健曼容可升也不喜歡七喜。

七喜比我年長十歲,她一直看不起家中這一串年幼的,每次與我們一同上街,
她總是一個人走在最後,皺眉、雙手交疊在胸前,視線永遠不落在我們身上。
若遇上宋雲阿常阿桂要教訓我們,七喜總要在旁邊加鹽加醋,那模樣就似是一
隻不大健康的小雞,羽毛都抖起來。我常見一個情景,就是當連城宋雲大有相
逢三多五美在討論事情,七喜老是要擠進去,她就成了他們之中最年幼的,說
的任何一個字都是多餘。七喜看著我心安理得地做最小的一個,我總能得到我
想要的擁抱與甜食,七喜加倍地惱我。

七喜唯有對宋雲忠心耿耿。每逢星期日,七喜都會陪著宋雲逛「大大百貨」,宋
雲不算是沉迷購物的人,可是,星期日的「大大百貨」有八折,二人總會抱著
大袋小袋回家。宋雲也愛逛書店,辰衝商務天地中華,什麼種類的書放在什麼
位置,七喜比在那裏打工的人更在行。有時候,兩母女逛書店會逛到廣州去,
那是宋雲連城的回憶,連城十四歲宋雲十六歲,二人偷偷溜到巷口會合,直奔
「雙門底」去,從永漢北路的南端起,「共和書局」、「民智書局」、「中華書
局」、「世界書局」、「生活書店」.........,再從北端走過去,是「商務印書館」、
「現代書局」、再折回東端的惠愛中路,還有「開明書店」和「環球書
局」.........,已經是黃昏,連城緊抱那一扎宋雲買給他的書,依依不捨.......。宋
雲每次說起,彷彿還是走在廣州的路上,一路上熙來攘往,躲也躲不了。七喜
聽了又聽,後來,宋雲一提「共和書局」,她就知道局裏賣的是上海出版的書
籍,又懂得說「掃葉山房」裏有石印線裝書........,逗得宋雲非常歡喜。

所以七喜總能得到她想要得到的圖書。

七喜的房間裏有好大的一爿書架,從地上一層一層重重到天花,在天花的位置
勾了一把梯,沿著書架的邊緣滑來滑去,宋雲說,這款式是外公的心水,外公
的書房裏有一模一樣的,不過,房子已經整個塌下.........。七喜的書架上,每一
層都是好看的圖書,一整本都是貓的照片,一整本都是狗的照片,甚至有一
本,全都是洋娃娃,世界各地、不同年代的洋娃娃。也有一些不大有趣,可是
一看難忘,例如愛滋病人、毒氣事件生還者、腦袋中槍的黑手黨、空難現場的
屍體、持槍的兒童.........。我記得我在十二歲那一年所看到的,一個十二歲的哥
倫比亞籍女童,在火山爆發之後,陷入泥漿之中,營救人員陪她過了六十小
時,始終無法將她從泥漿之中弄出來,最後,她死了,攝影記者一直守候在她
身邊。每逢我在看這種圖書,七喜都會七情上面:

「這是真的,你知道嗎?你有沒有想過?這些都是真實的!」

七喜好像懼怕這種真實的圖片,可是又興緻勃勃。

也有其他種類的圖書,插圖很不一樣,我曾經看過赤裸的一男一女快樂地躺在
床上,一大堆記者圍在床邊,又有一個香艷的女人,裙子被地上的風閘高高吹
起,還有一群青年,站在一列警察跟前,其中一個,手執一朵小黃花插在警察
擎住的槍管之中...........。每逢我在看這些,七喜就會咄咄逼人:
「你懂?你懂這些?你告訴我你能看懂些什麼?!」

我是不懂的,七喜你可以告訴我。

我相信我所擁有的諸般知識,很多都是來自七喜。七喜從不掩飾她的厭煩,因
為我永遠比她懵懂年幼,可是,我不會跟她爭辯,她永遠比我年長比我對,所
以,七喜總要找我聽她說話。

我記得那是我剛上學的日子,七喜伏在露台的欄河,一整天,抬頭仰望,連城
都忍不住問:

「七喜你的脖子累不累?」

七喜不理連城,也不理大人們的訕笑,全心全意地憂心忡忡,直至臨睡的時
刻,七喜悄悄告訴我:

「有一個七十八噸重的太空實驗室會從太空掉到地面,他們,也就是那些科學
家,說,今天就是它重返地球的日子.........,一天都過去了,我想它大概是掉到
撒哈拉去了。」

長大以後,七喜不承認她曾經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七喜不承認,可是我記得,七喜說,爵士音樂,就是貴族玩的音樂、甘迺迪不
是被殺,是給外星人接走了,去到宇宙基地,遙控美國、登陸月球的三個太空
人,有一個是女人、嬉皮士就是一整天嘻皮笑臉的人、唐山大地震,中國一夜
之間多了三十萬孤兒、亦舒是倪匡的妹妹、葛柏是廉政公署的創辦人、海底隧
道滲水,地上都是魚、太平山腳下有一隻石龜,石龜朝山頂爬,每年爬一尺,
爬到終點之後,香港就會變成一堆泡沬、林鳳死了,香港再也沒有玉女、最高
的大廈是康樂大廈、匯豐號屬於匯豐銀行,不過是越南分行、地下鐵路最後會
開到烏溪沙去,以後不用坐船也能去宿營.........。

七喜說了很多很多,不過,說得最多的,還是這一句:

「你懂?你懂這些?你告訴我你懂些什麼?!」

咄咄逼人,逼著我去囫圇吞棗。終於,我告訴七喜,我知道約翰連儂,我知道
瑪莉蓮夢露,我知道蘇守忠,我知道柏楊,我知道李敖,我知道蘇絲黃,我知
道邱吉爾,我知道柏拉圖,我知道羅素,我知道曹雪芹,我知道唐滌生,我知
道愛因斯坦,我知道毛澤東,我知道戴麟趾,我知道白先勇,我知道德蘭修
女,我知道拉斐爾,我知道胡適,我知道沈從文,我知道杜魯福,我知道黃飛
鴻,我知道阿里士多德,我知道但丁,我知道宋慶齡,我知道周璇,我知道徐
悲鴻,我知道詹天佑,我知道達文西,我知道釋迦牟尼,我知道尤伯連納,我
知道納蘭性德,我知道利瑪竇,我知道陳厚,我知道馬蒂斯,我知道李大釗,
我知道波蘭斯基,我知道八大山人,我知道沙特,我知道卡拉揚,我知道老
舍,我知道女媧,我知道安地華荷,我知道巴士達基頓,我知道錢穆,我知道
墨索里尼,我知道海瑞,我知道何東,我知道費穆,我知道莎莉譚寶,我知道
羅冠樵,我知道陳圓圓,我知道傅雷,我知道川端康成,我知道瑪蓮德烈治,
我知道林語堂,我知道普魯斯特,我知道達利,我知道佛洛伊德,我知道卡夫
卡,我知道諸葛亮,我知道列寧,我知道秋瑾,我知道馬丁路德金...........。

七喜給我一下一下推到牆角去,嗓子都拔高:

「你知道!你光是知道!你明白嗎?!你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嗎?!」

七喜,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我就是等著你來說明,可是你只會告訴我我太年
輕,就好像地下鐵路,你說沒有地下鐵入口的街道明亮整齊利落,對不起我不
知道,我從懂事起就看見地下鐵入口在我經過的道路上,我不能想像一個沒有
地下鐵路的城市,七喜,我要告罪的是我年輕?

我日漸成長,習慣了七喜的口頭禪:

「喂,你知不知道.........?」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心安理得地回頭看我的安徒生童話還有瓊瑤冰心衛斯理
小甜甜。

後來,我經常故意地:

「你有沒有聽過黃家泰?.......哦,你不知道,那沒有關係,我認為你應該知道
罷了。」

有時候「黃家泰」會換成「曾文展」、「洪玉明」、「倪立志」、「戴子雄」、「周健
華」、「陳昌盛」..........,總之就是一些翻開電話簿隨便找到的名字,七喜會一臉
困惑:

「誰?幹什麼的?.........作家?畫畫的?..........從台灣還是大陸那邊來?.........現
在很紅?你再多說一點點,我一定知道!」

我心裏痛快。

七喜的中學會考成績令大家大為震驚,連我都對她深表同情,原來公開考試實
在無常,都不能反映平日的水準和表現。大家都在做各種猜想:是不是和人家
調換了試卷?會不會攪錯了名字?填錯了考試編號自己也不知道?..........七喜只
是躲在房間裏,對牢又高又滿的書架,不住的抽泣。

後來,大概是放榜之後的個多星期,七喜一聲不響從房間裏搬出一大堆一大堆
的圖書,如今,七喜叫那些書做「閒書」,然後,七喜又到書局裏搬回來一大堆
的書,全都是「會考必讀」的那一類。七喜將自己和書本都關起來。

七喜跟過去不一樣,在又濕又熱的季節裏,七喜毫無生氣,頭髮都枯黃開叉,
像一隻懨懨欲睡卻找不到落腳位置的貓。

第二年夏天,七喜成為會考狀元。以後的讀書生涯裏,七喜一直第一。

七喜不再熱衷讓人知道她懂得最多,她早已被公認了,她的兩片咀唇愈來愈
薄,說的話愈來愈少,有一句話她永遠不會說:

「怎麼辦?」

七喜就算掉到地洞裏去,她都會想去買本書看看,看看書上有沒有爬上來的辦
法。大學二年級,七喜從太古樓搬回家裏,宋雲問原因,七喜答:

「我失戀。」

我們還未懂得如何反應,七喜平平淡淡說下去:

「那個男的住在八樓,我不想再在晾衣服的時候看見他。」

七喜還搬回來一大堆書:「愛的藝術」、「心靈衝突」、「尋求靈魂的現代人」、「愛
的治療法」、「成為一個人」、「內在革命」、「寬恕與忘卻」、「失落感」、「愛與承
諾」、「自我的掙扎」、「安全感的建造」、「愛情心理學」..........。七喜認真地將這
些書看完,半年之後,她又再次在太古樓出現,如常上下樓與晾衣服。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七喜說:
「沒有一件事是書本裏沒有提過的。」

七喜一直厭棄周遭的人太多,一九八四年的那個冬至晚上,連城決定連家不會
移民,七喜大大失望,後來大家都反對在大亞灣興建核電廠,七喜更是振振有
詞。大概就是那個時候,七喜開始與洋人教授來往。

連城以為七喜會一直留在大學堂,學士碩士一直唸下去唸到成為博士,可是七
喜寧願成為博士太太。連城生氣了:

「書本上對於這種事情是怎麼解釋的,你來告訴我。」

七喜帶連城去見博士,連城看見那滿坑滿谷的書:

「哦,我明白了,他的書比你多。」

七喜不發一言出嫁了,剩下連城對著一房間從地板到天花的書。最後連城將七
喜的房間鎖起來,鎖匙交給我。

一九八九年春天,阿常死了。屋角長出霉菌,宋雲變得暴躁,六合偷偷到北京
去了。我的心情空空洞洞,我想起七喜房間裏的書。

我找到一本「西洋哲學辭典」,在一百一十一頁,第七十一條,有「死亡」的解
釋:「一般而論,死亡是生物或生理的一種過程,它會侵襲一切有生命的物體。
它在生命休止時來臨。當一切生命的活動,如生長、滋養、繁衍等都停止時,
死亡就出現了;動物的死亡是指知覺的感受、希求之類的一切活動之休止。死
亡之後,生物就開始解體,而分解成最初構成這有機生物的無機物質。這些明
顯的過程指出,那構成死亡本質之事件已然發生,換言之,由於衰老、疾病或
受傷的結果,使身體不再能夠支持生命,生命元素於焉與身體分離。.............」

這密密麻麻的字,就是在述說阿常的情況嗎?此時此刻的七喜,她會揀那一本
書?

當我們在醫院長廊日夜守候連城,七喜帶著薄薄的一本「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非
台頌解」,書攤開了放在膝上,雙目緊緊閉上,眼淚沿著鼻翼流下來。

連城出院之後,七喜央連城將房間打開,七喜預備了十多個木頭做的箱子,將
一整個書架的書都裝進去。七喜要走了,隨洋人丈夫到瑞士去。七喜說:
「我不會回來,我不願回來,想起今年發生的事,站也站不穩,父親你給我一
句話,讓我帶著走,將來我要是生兒育女,也能夠叫他們明白做人的道理。」

連城眨眨眼,手上的報紙也沒有放下來:

「你不是已經帶著很多書本嗎?」

第二天,連城到旺角去了,找了好幾間在閣樓營業的小書樓,終於找到一套新
藝出版社發行、精裝八大冊的「魯迅三十年集」,裝在一個塵封的硬皮紙盒裏,
紙盒的角與邊早已磨草。

最後,七喜抱著那八大冊「魯迅三十年集」上路,留下了十多個木頭箱子的
書。

七喜,你看了嗎?

當你收到我的死訊,你會取出八冊中的那一冊去鎮靜你的情緒?

「四周是廣大的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死于無愛的人們的眼前的黑暗,我彷
彿一一看見,還聽得一切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

你明白嗎?

七喜,你永遠都會比我懂得多。

你還記得你有一本「西洋哲學辭典」嗎?在第一百一十一頁,第二十二行:「生
命因走向結束才成為完整,因此死亡顯示生命之最後意義。」你有沒有看過?
看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終於,有一件事,我比你知道得清楚,那就是死亡。

【六合】

我是在什麼時候發現有六合這一個人的呢?
應該是在我入學之後,在掛滿照片的大牆前,宋雲為我指點出六合,宋雲說,
這是你的六哥,他是阿桂順發的兒子,也是你的六哥。

六合是住在三樓 A 座的,跟順發阿桂相逢玉鳳曼容住在一起,我只會在吃晚飯
的時候看見他,我連他的樣子也記不牢。我好像都沒有聽過六合說話。可是,
我知道很多關於六合的事情,阿桂時常與宋雲談論六合------整天不跟人家說一
句話,問他他也不搭理,從早到晚都在耳邊掛著隨身聽,明明有近視都不願去
配眼鏡,老是睡到別人的床上,不愛洗澡,也不愛玩,打他也不哭,唸書的成
績還是差了一截,又留班了,如今是與七喜同級,沒有朋友,脾氣也不大好,
這個我是知道的,我就曾經看見他使勁扯宋軍的辮子,只因為宋軍在露台上拉
二胡將他吵醒。每次宋雲與阿桂談到六合,二人都會向對方連連的說著對不
起。

有一天,我和六合在同一部電梯內,他今天沒有帶著隨身聽,我問他:

「為什麼你不愛洗澡?」

六合退到一角,樣子像受了驚,我明白,他認不出我是十妹,我有點生氣。

半年之後,我一眼就從一幫鬧事之人中把六合認出來。

我陪三多到碧麗宮看「紅伶劫」,散場之後,街上找不到一輛計程車,後來遇到
三多的一個朋友,他有車,答應載我們一程。沿途聽電台的廣播,才知道計程
車罷駛,為了抗議牌費增加,計程車都聚在彌敦道佐敦道,人也愈聚愈多,聚
成鬧事的群聚,警方都叫人不要到旺角油麻地去,我和三多慶幸有人將我們送
回家。

回到家裏,電視是開著的,可是大家都不大留意新聞報導,我倒是非常用心地
去看,我看見一幫人正合力將彌敦道上星辰表陳列室的一道拉閘推倒,畫面右
下角的就是六合,我歪著頭想看清楚一點,想不到卻吸引了連城順發的注意,
二人一看,都是「呀」的一聲,我就知道我果然沒有錯認了六合。

半夜裏,連城搬一張椅子到電梯門前的位置,坐在那邊等六合,電梯門一開,
六合看見連城,慌忙跳回電梯裏,連城已經將木椅子擱在電梯門上,電梯門也
就無法關上,於是,六合就站在電梯裏,讓連城教訓了大半夜。

六合衣衫不整,滿身汗污,雙眼通紅。
連城教訓六合的時候,宋雲阿桂順發都在連城身後陪站,連城教訓完了,就走
到 A 座去,喝阿常煮的濃濃的咖啡,宋雲也陪著喝了一杯,宋雲忽然想起:

「我們上街遊行的那天,也是一月十三日,一九四八年,今年是一九八四年,
真巧。」宋雲呷了最後一口咖啡,「已經是三十六年前的事。」

連城想一想,就走到三樓 A 座去將睡在床上的六合拉起來,滔滔不絕又說了一
個早上:

「我不是怕你丟了我的臉,我是氣你沒有出息,你連搶都不敢,你是蹲在地上
檢便宜,我嫌你失禮。你算是流氓?你這樣踢踢人家的閘門算是鬧事?我才不
怕你去鬧事!我只怕你鬧得不夠轟烈,借題發揮得一塌糊塗,難看死了,拜託
你學我和你的母親.........。」

宋雲說,她跟連城動身來香港前夕,在廣州沙面的英國領事館放火。

一九四八年一月十三日,宋雲連城正在家裏收拾行囊,就有宋雲在大學裏的同
學上門來跟他們商量,說上海十五間大學的學生會已經聯合起來了,要到英國
駐滬領事館去示威,抗議「九龍城事件」,「九龍城事件」就是七日前有警方人
員進入九龍城寨清拆民居,事情不知怎樣就鬧大了,有人打了警察,警察又開
了槍放了催淚彈..........,廣州上海甚至北京的人都認為九龍城寨是中國的地方,
於是,學生就要到英國領事館去抗議。宋雲連城還有那幾個同學都在議論紛
紛,又有幾個同學上門來了,說南京的學生都上街去了,不止是大學生,還有
中學生,都到英國領事館去喊收回港九............。下午,聽說北京的學生也上
街..........。連城說,港九就在我們的大門口,我們可以袖手旁觀麼?於是,連城
宋雲與及十多個中山大學的學生,都到街上去了,店舖都掛了反英的標語。

十四日,南京的中央政治大學宣佈罷課三天,更多的學生走到街上去,大家都
以為南京政府一定會收回港九..........。

十五日,街上的群眾愈聚愈多,除了學生,還有平民百姓,從日出至日落,示
威巡行未曾中斷,由廣州開到香港的火車,從今天起,開到深圳就要停車,不
會繼續開行到香港..........。

十六日正午,五萬多人聚在中山紀念堂前,由省議會議長林翼中帶領遊行,一
邊走一邊叫口號,收回香港收回九龍,本來打算走到豐寧路就解散,可是當隊
伍來到太平路,忽然有人叫:
「去英國領事館,找英國人理論。」

於是,浩浩蕩蕩的人潮就折出長堤,從東橋入沙面,到了英國領事館門前,宋
雲連城和其他的學生就在門前喊口號,人很擠,聲音嘈雜,館前的鐵欄干已經
給拆了下來,不一會,就看見領事館裏冒出火苗,然後開始有人衝進館裏去,
從館裏抬出各種各樣值錢的東西..........。連城拖著宋雲,拉扯著其餘幾個大學
生,在人潮裏逆流而行,要到傍晚時份,一行人才回到多寶路。沿途路人議論
紛紛,原來除了英國領事館,還有英國新聞處、太古洋行、中國植物油公司和
沙面小學都被人放火燒焚..........。

連城口袋裏還放著兩張十日前上中山五路買回來的船票,如今佛山輪廣東輪都
經已停航,究竟還要不要到香港去?宋雲問連城還要不要唸書?連城說當然一
定要,可是我怕英國人知道我曾經到沙面去..........,宋雲說連城你慢慢來,讓我
想辦法..........。

第二天,一月十七日,市面淩亂,上米由每斤六角漲至八角,宋雲一早溜了出
去,下午領人抬著重甸甸的十多個大竹簍回來,竹簍裏全都是橄欖。連城就領
著宋雲,押著這十多簍橄欖,以商人的身份上了僑運輪.........。

僑運輪進入香港水域之後,連城的身份又還原成皇仁書院的復校舊生,連城
說:

「以後發生的種種事情,從前都跟你們說過。」連城邊說邊打著呵欠,「你,你
呀,六合,我告訴你,以後不可再讓我在新聞節目裏看見你。」

說完走入宋雲的房間倒頭就睡,也沒有留意六合的神情。六合像一個陌生人。

連城的夢裏不知道有沒有六合?在往後的日子裏,我們經常在電視的新聞節目
又或是報紙的新聞圖片裏看見六合。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報紙上登了一份文件,叫「代議政制白皮書」,這
份文件,對六合意義深遠。

我本來是不知道有這樣的一件事的,我是聽見大有玉儀六合在討論。自從年初
六合在電視上了鏡,順發阿桂對六合的管束嚴格了很多,六合都不願意返三樓
A 座去,反而時常與大有玉儀在一起,晚上都是睡在 B 座,大有玉儀從來都關
心政事,多少也影響了六合。三人對「代議政制白皮書」都有自己的看法,我
是攪不懂的,可是,六合說了一句頗有預言味道的話,令我大感興趣。我趕緊
找了一份「代議政制白皮書」來看看,文件中少用深奧的字,以我十歲的學
歷,每個字我都是能夠看懂的,可是將這些字連成一句長長的句子,我就不太
明白了,這情況就跟我以後看「基本法」的情形一樣。在還未澄清是怎麼一回
事之前,我只好將六合說的這句話,好好記住:

「只要照著這個去辦,我早晚會當上議員。」

第二年春節,剛滿二十一歲的宋軍不停來往深圳布吉與九龍太子道之間,順發
視之為得力助手,六合依然是她的補習教師,並且繼續嘲笑她的發音失準而難
聽。有一天,宋軍從深圳帶回來一套剛在大陸全國發行的「鄧小平言論集」,宋
軍排了三小時的隊,才買來一套,宋軍指明是送給六合的,原來之前六合曾經
提過,好想要這一套書,宋軍就一直記在心上。

這一套「鄧小平言論集」,改變了六合對宋軍的態度,因為,六合看不懂簡體
字,他必須請教宋軍。

三月,六合帶著宋軍一起去做義工,就是第二屆區議會選舉的事情。其中一個
參選人是馬玉儀的同學。六合果然朝預言應驗的方向進發,他義務助選,據說
是要爭取經驗。在這短短的三個多星期裏,六合領著宋軍做家訪、派傳單、辦
論壇,六合不能不對宋軍的某些看法有所改變,一直以來,宋軍的鄉音為六合
詬病,可是,就因為宋軍的鄉音,卻令馬玉儀的同學意外地多得了不少新移民
的選票。

七月的時候,我們又在電視的新聞報導裏發現六合,這一次是宋軍先看見。

那是輔政司署門外,一位區議員領著十四個「水上新娘」請願,請求香港政府
撤消遣返令,同行有社工義工,扞著標語走在最前面,六合被布製的標語遮去
了大半塊面孔,可是也被宋軍認出來。

連城瞪著眼,沒有說話,大有玉儀有些擔憂,怕六合被人利用,其他人議論紛
紛,宋軍最平靜,只是一臉仰慕的神色。

到了九月,我們在電視新聞節目裏時常都會看見六合,因為這是香港歷史上的
第一次立法局選舉,報導很多,在助選的過程裏,時常都會在電視畫面的左上
下角或是右上下角找到六合,宋軍已經不再掩飾她的興奮。

我們漸漸都習慣了,習慣在電視畫面上看到六合,反而與他面對面的時間少
了,每當我們又發現了六合------在選舉季節之後,就是領著請願隊伍到港督府
又或是布政司署門外..........,我們就會招呼宋雲:

「喂,看見六合了,他沒有瘦下來嘛,倒是曬黑了一點..........。」

我在電視上看見六合時,也注意到他身邊的那一撮人。原來,在這個社會裏,
實在有這麼的一撮人,有話要說,可是沒有人聽,只能用示威請願的方法。

水上新娘、弱智人士、艇戶、天台屋居民、無證媽媽..........。

曾經,我以六合為榮。

就在股票大跌之後不久,六合說他部署好了,部署好要去參選,參選去做議
員。他要順發給他一筆錢,好讓他去參加一九八八年度的區議會選舉,順發叫
他問連城,六合發了很大的脾氣:

「他當初不是已經將我送了給你嗎?我是你的兒子,你是我的爸爸,為什麼兩
父子的事情要去問他?」

宋軍知道了這件事情之後,就好言勸六合,叫他不要傷了順發的心又傷連城的
心.........,不能怪宋軍多事,就連我們都以為六合早已經當宋軍是女朋友,可是
六合一聽就一手推開宋軍:

「你以為你是誰?你管我?憑你?你是什麼?你是燦妹!當初不是我教你,你
連英文有二十六個字母都不知道,如今你居然有膽量來喬裝我女朋友?你說你
是不是發神經?!」

宋軍走了,到深圳去,聖誕節也不回來,還說要到上海去,到一個叫做「浦
東」的新開發區。我們聽都沒有聽過「浦東」這個地方,可是連城順發都信任
宋軍,交給她一大筆錢,讓她自己發揮。

宋軍走了之後,六合很難受。玉儀說,當天六合在宋軍面前說了那種奚落的說
話,是因為他無法承認自己有一個帶鄉音的女朋友。我們都不以為然。六合連
示威請願都失去興趣,就算明知攝影機正向著他,他也懶得打起精神,甚至讓
人拍了蹲在布政司署門前樹下抽煙的照片。

到了一月中,我們發現已經有一陣子不見了六合,電視新聞節目裏也找不著,
後來接到宋軍的電話,才知道六合到上海去了。
宋軍不願見六合,她打電話到連家,是要我們勸六合返香港,因為上海鬧肝
炎,人人自危。

又過了十多天,我們再次接到宋軍的電話,她在六合的床邊,六合果然染上肝
炎,她答應連城宋雲會將六合送回香港。大有剛在接機處看見躺在擔架床上的
六合,宋軍已經轉上離境大堂乘原機回上海。六合在醫院裏四十多天,每天都
問:

「宋軍呢?我都來不及跟她說對不起..........,叫她回來呀,上海鬧肝炎..........,
她住的地方又小又髒,她都不捨得吃好一點,她每天工作十六小時..........宋軍
呢?叫她回來好不好?.........」

還未說完就昏昏沉沉的睡過去,醒過來又問相同的問題。

六合出院的時候,已經錯過了區議會選舉報名的日期,六合恨恨地說:

「宋軍害我。」

區議會選舉的那段日子,六合甚至不上街。清明節之後,有一天,六合穿戴整
齊,專程去取了一份「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草案)徵求意
見稿」。整整一個夏天,六合很少上街,在家裏看書看報紙,若遇上宋軍回來的
日子,六合會將自己鎖在房裏,一直到冬天,六合才再次活動起來。

十二月,在中環天星碼頭,六合在絕食,參加絕食的人很多,一個跟一個,接
力,為了反對一個叫做「主流方案」的事情。絕食行動進行了很多天,六合一
直留在碼頭上,認識了很多新朋友。宋雲每日三次留心收看新聞報導,就為了
看六合一眼,六合回家的時候,身上都已經有一股酸餿味。

六合很欣賞那一夥在碼頭上認識的人,第二年年初有人參加了區局市局的選
舉,六合落力幫忙,差不多結成了一黨。後來這十多個年青人就結伴到北京去
了。

六合要到北京去之前,宋軍回來了,知道了六合的決定,就跟六合談了一個晚
上,說了很多六合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之前宋軍與六合,已經沒有交談,見
面也不會點頭。第二天,六合還是起程到北京。

後來六合滯留在北京,全靠宋軍認識的一位在朝陽區開酒吧的朋友照應,這位
臧先生將六合藏在一間高級幹部常去的橋牌會所裏,四日後,再用某個高幹的
汽車,將六合送去首都國際機場,往機場的路上,都不敢走大街,專揀小巷胡
同,這種小弄裏,最易碰上對頭車,平常的日子裏,各不相讓,可以僵上一兩
小時,這一天,對頭車一看上來的車上是有人的,又是從城西往城東的方向
去,都一聲不響退讓開去.........。

六合就只是說了這麼多。

宋軍一直在等,等到六合平安到步,才匆匆上機趕回來探望連城。

不知道宋軍會不會知道得更多。有一天晚上,連城還沒有醒過來,六合宋軍並
排坐在病房外,六合好像很累的樣子,就將頭擱在宋軍的肩上,宋軍以為六合
睡著了,六合卻說了一句:

「謝謝你。」

好不容易熬完了那個夏天,聽說六合曾經要求宋軍留下來,可是宋軍還是回上
海去了。六合好像還未恢復過來,時常在「開會」,就是跟天星碼頭上認識的那
夥人在一起,到了九月,卻對連城說,要去唸書,就搬到中文大學旁邊的那堆
小平房裏去住。

六合從此住在沙田,直到他在區選裏出線。

宋軍每次回來,都會問起六合,我們只能告訴他,六合在唸書。宋軍告訴我
們,她新聘了一位外語教師,是美國人,美國人稱讚她發音準確,可是她現在
跟人家談生意,從來都不用說英語,偶然說起普通話,人家就會說:

「香港人說普通話,有宋小姐你這麼標準,實在少見。」

宋雲生病之後,順發也在想退休的事情,順發跟連城商量了,就將一筆款子存
到六合的戶口裏去,讓六合參加九月份的區議會選舉。

六合當上了區議員,大家都覺得是順理成章的事,都已經說了這麼多年。不知
道是有心還是無意,宋軍在投票當日從上海回來了,身上斜掛著綵帶的六合,
乍見宋軍,臉上莫名其妙的添了一抹尷尬的神色。點票的時候,我們一直陪著
六合,唱票唱了一大半,助選人員就知道六合一定會當選,都走前來恭喜六
合,六合情緒高漲得很,一下子就抱緊了身旁的宋軍。

只抱了一下,就忙不迭的放開。
宋軍說:

「真好,你終於當上了區議員.........,我也快要成為政協委員了。」

六合在慶功宴上喝得酩酊大醉。

六合再次時常出現在電視播放的新聞節目裏,不過,六合的樣子好像有點跟過
去不一樣..........。

我曾經跟大有玉儀討論過,他們認為是改了髮型的效果,也有可能是西裝筆挺
的原故。

我不是說六合成熟了又或是體面了,我是說六合的神情似曾相識,可是,我又
說不出所以然,我像牙縫藏了肉末卻無法挑出,心事未了。

如今,回想過去種種,我終於恍然大悟------十二年前被連城教訓的六合,就是
這樣一副陌生人的神情。

六合,你在恨誰?

【五美/四海】

林佳曾經取笑我,因為他發現了我的錢包裏居然有一張明星照,我很詫異,我
說我的錢包裏沒有明星照,林佳說,你不用難為情,我也很喜歡吉永小百合,
你可不可以拿出來,讓我再看一看.........?

那不是吉永小百合,那是五美,我的五姐。對,她非常美麗。

五美美麗,四海勇敢。

連惠芳都知道這件事:刮大風的日子,大風的名字叫溫黛,大有相逢三多四海
五美都不用上學,就在宋雲的彈弓床上蹦蹦跳,忽然,窗框上的玻璃都嘩啦嘩
啦碎下來,大有相逢三多都跳開去,只有五美是呆呆的,四海將五美藏在身子
下,自己反而吃了一道碎玻璃做的疤..........。後來人人都說,若果不是四海勇
敢,五美的臉龐就會成為破相。
五美美麗,而且安靜。

五美總是在哼歌,小聲地唱,要跟她貼得很近才能聽到她的歌聲,我記得有一
首歌叫「小小洞房」:

「小小洞房,燈明亮,手扶欄杆,細端詳,象牙床掛紅羅帳,珊瑚雙枕繡鴛
鴦..........」

五美呢吟得極輕盈,像明亮無人的夜,偷偷地收藏著美好的光陰,別人聽見
了,都無由地暗暗替她歡喜。

五美唱的歌,大部份都是國語歌,後來我知道這些歌有個名字,叫「老歌」。這
些老歌真好聽,其中有一首叫「永遠的微笑」,動人得很,每次聽到,都想流
淚。五美答應了會教我唱,可是,五美才剛教曉了我和惠芳唱「忘了我是誰」,
就到英國去了。

其實那時候五美已經是醫生了,不過她一點都不像,她時常帶著我和惠芳,到
彌敦道上的「平價市場」。平價市場的地庫是糖果部,有一條不停迴轉的輸送
帶,帶上是一盤一盤彩色的糖果,目不暇給,我們不能每樣都要,於是,拿起
又放下,小心地比較著,擾攘了大半天,可能只是買下了六顆可樂軟糖。

回到家裏,三個人分六顆糖,心滿意足。

為什麼我們不能每種糖果都要?很奇怪,我和惠芳,從未想過要問五美這個問
題。我想,就算我和惠芳問了,五美總有一些奇怪的答案--因為今天是星期
四........。五美的答案會令我和惠芳忍不住咭咭地笑,最後,我們還是心甘情願
地接受,不能每樣都要。

我和惠芳都捨不得五美離去,我問五美,你已經是醫生了,為什麼你還要去讀
書呢?五美說,因為她要做一個好醫生,我說現在不是已經有很多好醫生了
嗎?五美說:

「可是醫女生的好醫生不夠嘛,我從英國回來之後,只醫女生,不醫男生,好
不好?」

五美答應了將來只醫女生,不醫男生,我終於淮許她到英國去。
五美上機赴英的那一天,是我和惠芳升讀小學一年級開課的日子,因為要上
課,我們不能送機,我忍不住在課室裏偷偷啜泣,老師還以為是第一天上學效
應。

六個月之後,四海回來了。

我記得第一次與四海相見的情景。

傍晚,下課之後,我還穿著校服,大概是在等阿常弄飯,就一個人走進四海的
房間裏玩耍。我從小就知道這個房間是屬於一個叫做四海的人,他是我的四
哥,不過他不是連城宋雲的兒子,他是連城在灰燼裏抱回來的,一九六七年八
月,連城宋雲將四海送到美國,那時候四海大概十二歲,反正沒有人知道四海
確切的出生日期,四海離家之後,從來不曾回來過,可是這房子裏有屬於他的
一個房間,房間乾淨整齊,阿常每天都會進來打掃,房間裏是一整套的傢俬-
-床、書架、書桌、衣櫥,收藏了四海離家之前的用品與物件。其實四海的房
間裏也沒有什麼好玩,可是我偏偏喜歡這房間,靜靜悄悄。就跟往常一樣,我
獨自在四海的房間之內,斜陽曬在藍白色的格子床罩上,光線裏有飛躍的微
塵,我看得入神,然後,四海就走進來了。很奇怪,我一眼就知道他是離家十
年的四海,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就等他跟我說話。

四海蹲下來,叫我十香。原來他是知道我的。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將我的名字叫
得這麼好聽。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他臉上的疤,那疤痕從眼角到咀角,我告訴他
我知道這道疤痕的來歷。

四海抱我入懷,我看不見他的臉容,然後,四海說:

「你知道嗎?那是為了保護一個我心愛的人。」

此情此景疑幻似真。我從來都沒有向人提及四海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四海在七日之後再次離家,離家前夕,四海整理行囊,我在身旁默默注視,忽
然,四海哼起歌來--

「心上的人兒有笑的臉龐

她曾在深秋給我春光

心上的人兒有多少寶藏
她能在黑夜給我太陽

我不能夠給誰奪走僅有的春光

我不能夠讓誰吹熄胸中的太陽

心上的人兒你不要悲傷

願你的笑容永遠那樣」

我興奮莫名,我知道這一支歌,就是這一支歌,永遠的微笑,五美答應了要教
給我唱,四海,現在你來教我好不好?

四海發了一陣子的呆,最後他說他不懂得教人唱歌,我說好吧,我已經會認
字,你將歌詞抄給我吧.........。

原來在美國生活多年的四海,已經不大會寫中文字。我不解,那麼四海是如何
將這首歌記下來的呢?四海無言以對,我沒有再問下去。

四海離家,並不是到美國去,他到英國去了,連城說,四海要去找五美。

那時候,我有一本集郵簿,收藏不多,只有英國和美國的郵票,四海去了英國
之後,我只有英國的郵票。

差不多三年之後,我的集郵簿裏才再次出現美國的郵票。

四海再次回到美國,連城宋雲好像都有些失望,我知道誰也不會告訴我事情始
末,若果我想知道得多一點,我最好是寫信去問四海,我果然這樣做了,我寫
的第一封英文函件,就是寫給四海。

四海毫不掩飾,將事情的真相告訴我:

「Iproposedtoher,sheturnedmedown,indespair,IreturnedtotheStates...........」

我翻譯給惠芳聽--我向五美提出建議,而五美拒絕了我,我只好黯然回到美
國.........。惠芳追問,提出建議?他向五美提出了什麼提議?
我怎麼知道?若果再寫一封信到英國去問五美,好像有些過份,我對惠芳說,
只要等五美回來,我們就會知道。

兩年之後,五美終於回來,成為一位婦產科醫生,其實我和惠芳都已經忘了要
問五美的問題。在五美回家的前夕,四海又到英國去了,撲了空,五美已經起
程,於是,我又想起了四海的「提議」。

在四海的房間裏,我問五美,你拒絕了四海的提議嗎?他的提議不好嗎?那是
一個怎麼樣的提議?

五美打量了我好一會,又跟我比一比高矮,我十一歲,五呎一吋,五美說,十
香你長大了,然後她為四海替換乾淨的床罩,天色漸漸暗下去,我打算開燈,
五美揮揮手:

「我拒絕了四海的求婚。」

我無法看清楚五美的神情。

原來,我是家裏第一個知道四海鍾情五美的人。

五美說,她剛到英國的時候,寫了一封信給四海,問四海記不記得他十二歲離
家之前說過的一句話,因為五美發現自己喜歡了一個唸文學的男孩子........。五
美很快收到四海的回信,四海說我記得我說過我要娶你,千真萬確,你要等
我..........。四海回到香港,得到連城宋雲的同意,就去了英國。五美知道自己喜
歡四海,可是心裏害怕,怕些什麼?五美並不知道,四海說,我們留在英國好
了,英國人不會知道我們來自同一個家........。可是五美要回到香港,做一個只
看女生的好醫生..........。四海說,我走好了,走之前你陪我去看一看大笨鐘,五
美帶四海去了,不過大笨鐘在修復,搭了重重疊疊的棚架,四海看不見心目中
的大笨鐘,工人說,修復期要兩年,四海說,好吧,兩年之後我再來,五美你
專心唸書.........。

兩年之後,五美在倫敦耐心等候,大笨鐘塔樓上的棚架逐一拆下,五美不見四
海,一個人回家,回到香港的家。

四海的房間黑漆漆,只有五美的聲音在迴蕩。我說五美你不要生氣,四海也曾
說過,地下鐵從中環開到則魚涌,他就會回來.......,四海是不守諾言的人。

四海撲了空,可是他一直留在英國。
宋雲說,五美你還未生過孩子,你會明白生孩子的事情嗎?你會是一個好的婦
產科醫生嗎?五美說:

「就因為我未曾嚐過箇中滋味,我不會將其中的痛苦視作理所當然,我疼惜我
的病人。」

五美身上的衫裙是過時的款式,後來她乾脆穿著「八寶製衣廠」生產的牛仔
褲。她每天早上六時起床,趕到醫院去為產婦接生,五美說,沒有比迎來新的
生命去開始一天的工作更好,接著下來的一整天,五美都會在診所裏,午飯時
間通常都安排了一些小手術,診所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後,五美又要回到醫院裏
去視察那些必須留院的病人........,這就是五美的一天。回到家裏,五美只夠氣
力喝完宋雲留給她的湯水,接著已經呼呼入睡。尤德在北京病逝的那段日子,
人人都在談論香港的前途,又在議論誰會接任做新總督,只有五美,興奮莫
名,因為香港第一個試管嬰兒終於順利誕生。其他的事情,五美都沒有放在心
上。

我記得四海的信,是在衛奕信就任第二十七任港督當天寄達。

五美要到恆生指數創下歷史新高峰那一天,才將信打開,那已經是一個多月後
的事。

錯過了。

四海在信上說,三藩市的金門橋,將會在五月二十四日慶祝五十周年,到時
候,橋上不會有車,橋上會全都是人,還會點亮了所有的燈.........,四海記得五
美曾經說過,好想在金門橋上擁抱自己所愛的人..........。四海說,五美,我們在
五月二十四日去金門橋.........。

五美說,橋不是讓兩地的人相通的嗎?怎麼一道橋竟將人隔開了?

十月中,也就是恆生指數創建二十三年內跌幅最大的一天,連城收到四海的
信,原來四海又去了英國,四海說,他要唸書,學做橋。四海本來已經是一位
建築師,可是起橋樑跟建大廈不一樣,四海要由頭學起。連城嘀咕:

「都已經是三十四歲的人。」

有兩年多的日子,四海像斷了音訊,只會在大年初一又或是連城宋雲生日的日
子裏,掛一個電話回來,說幾句吉祥的話就匆匆收線。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海回來了,還帶著敏玲。

宋雲問四海是不是會娶敏玲,四海想了一會,清一清喉嚨才答:

「我想是會的。」

宋雲打算將敏玲的名字都寫在連城的訃聞上。

好像忽然多了很多嬰兒出世,我們很少見到五美。

敏玲在連家適應不良,最後四海還是得將她送走。我問四海,你還要回去英國
嗎?四海說,他還是要回去的,因為他還在學習做橋。四海知道連城的身體情
況穩定了之後,就訂了機票準備回英國。

不知道是不是留在英國的關係,四海每天晚上都會喝一些威士忌,一支酒一隻
杯,一個人斜斜地靠在露台上,從十二點到零晨兩點。四海離去的前夕,我多
取了一隻杯子,跟在四海身後,那一個晚上,我第一次喝威士忌,沒有加冰。
我問四海:

「你還會見敏玲嗎?」

四海搖搖頭。我們沒有再交談,靜靜地喝酒,快要到兩點的時候,我終於忍不
住,問四海:

「你記不記得你第一次見我、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四海想也不想就點頭:

「我記得。」四海轉過頭來看牢我又再說一遍:

「我記得。我說,我為深愛的人留了一道疤。」

四海就這樣走了。我以為四海不會再回來的了。

就在李麗珊取得奧運金牌的那個晚上,四海回來了,手上只有一件手提行李,
若無其事走入屋裏,好像剛從辦公室下班回到家裏來,一點都不像一個離家五
年的人。四海如常取了一支酒一隻杯,斜斜地靠在露台上,疲倦的五美並沒有
發現四海,威士忌都喝光了,四海在五美的房外來回踱步,五美還是不知道四
海已經回來,最後四海打開了五美的房門,自己走了進去,關上門,一夜都沒
有再走出來。

四海說他來香港考察,考察青馬大橋。

四海帶我們到施工地盤,大橋還沒有接起來,可是已經很偉大,在海上,腳踏
實地,像神蹟。

四海已經四十三歲,居然跟年輕一點的連城好相像,可是他明明是抱回來的。

五美又再輕輕的哼歌,在辛勞工作一天之後,深夜,在眾人已入睡的房子裏,
在只有四海的露台上.........。

四海已經認不出香港的街道,出入都是靠計程車。有一天,四海在計程車上聽
到一把歌聲,他一定要計程車司機將那卷錄音帶賣給他。

唱歌的是王菲。

一整個夏天,四海都在聽王菲的「約定」。

五美只喝紅酒,四海就陪她喝紅酒,露台上有兩張老藤椅,和一排空的紅酒
瓶。

午後,從四海半掩的房門流瀉出王菲的歌聲--

「.........忘掉天地彷彿也想不起自己

仍未忘相約看漫天黃葉遠飛

就算會與你分離淒絕的戲

要決心忘記我便記不起..........」

秋天還沒有來到,四海就走了,不過他答應了一定會回來,在青馬大橋接起來
的那一天。
大橋是一定會接起來的,我知道。

四海,還記得當天旅館的門牌,還留著笑著離開的神態,當天整個城市,那樣
輕快,沿路一起走半哩長街。

五美,剪影的你輪廓太好看,凝住眼淚才敢細看。

願你倆信守約定。

【三多】

三多記得連家所有的紀念日--眾人的生日、七間店舖的開業日期、結婚週
年........,總之是一些要有所表示的日子,三多都一一記在心上。在日子來臨之
前的十天至一週,看看那個日子有多重要吧,三多會輕輕地提醒大家,叫大家
以為是自己剛好想起來的,於是又熱熱烈烈地籌劃一次慶祝活動........。連家的
歲月,在三多的心上,過得特別快。

有一次,三多又輕輕地提醒大家:「原來婚紗是會發黃的,才只不過十
年,........,上周五剛滿十週年。」

大家都明白三多的委屈,大家都覺得對不起三多,只好靜靜的繼續看電視。

就連惠芳都這樣說:

「實在是不好意思........,可是我真的無法記牢三多的樣子。」

三多像一張褪色的牆紙,就算有人在上面塗鴉,也不會成為太大的冒犯。偶然
地,宋雲會提起,三多如何出色,在婚前;可是,我在三多結婚一年之後才出
世,我所看見的三多,小心翼翼,像一朵從遠處緩緩飄至的臃腫的雲,好不容
易大家終於將視線投在她身上,卻往往是她將肉汁滴落在前襟,又或是由於嗚
咽過久而致嗓音沙啞的時候。更多的時候,三多眼有淚光,我從小看見的三
多,就是這個樣子,以致我從不會為她的淚光感到詫異。我覺得三多的問題都
出在她的褲子上,我老是覺得她的褲子是吊腳的,我曾經為此與惠芳爭拗,她
說沒有而我說有。有一點是我和惠芳都同意的,就是眼帶淚光的三多其實像甄
珍,當然,要是她笑,露齒,那就更加像,我和惠芳都沒有看過三多那個樣
子,我們只有從照片裏看到,照片都是三多在婚前拍下來的,穿著迷你裙,修
長的腿,全都由宋雲好好收藏。

在成長的日子裏,我和惠芳曾經分享了無數的疑團迷惑與好奇,其中之一是-
-為什麼婚後的三多只穿褲子?

一九七零年,大有剛考上香港大學,歐陽醫生的弟弟是大有的同學,好像是聖
誕節吧,那時候還是住在尖沙咀的嘉連威老道,大有相逢在家裏開派對,歐陽
醫生也來了,當時他是見習醫生,三多幫忙在地板上洒上爽身粉,大概洒重
了,歐陽醫生跳第一隻舞就滑倒,下半夜就坐在三多身旁沒有站起來
過.............。相逢說,三多腰肢長,跳舞應該是很好看的,三多從來沒有正式地
學過跳舞,只是隨著節拍胡亂晃動身體,原本打算那個晚上好好的教三多跳阿
哥哥拍青瓜,可是,那個晚上,三多認識了歐陽醫生,以後三多再也沒有學跳
舞的機會。

三多自從在那所由天主教修女主理的中學畢業之後,就幫忙連城料理生意,那
時候「八寶製衣廠」剛開業不久,連城眼中的三多,極為聰明,連城以為三多
會嫁給一個生意人,又或是唸過很多書的人,例如教授。三多喜歡歐陽醫生,
而連城對醫生這種職業毫無好感,據說,歐陽醫生第一次正式造訪連宅,連城
也曾禮貌地與之交談,直至歐陽醫生,略帶傲慢地向連城說明自己是專攻耳鼻
喉科...........。

據說,連城寧願歐陽醫生是腦科、骨科、內科又或是兒科,甚至是婦產科,也
不希望他是傲慢的耳鼻喉科..........。

我從未見過二人交談。當然,我年紀太小,我錯過太多。

歐陽醫生很快就自行開業,這與他富裕的家境有關,三多也應該是其中關鍵,
因為歐陽醫生急不及待,就在裝修中的診所向三多求婚。

三多出嫁的時候二十歲。婚禮在一九七三年七月二十一日舉行,也就是李小龍
死後第二天。婚後的三多沒有工作,這是由歐陽醫生與及他的家人的意見所促
成。三多與歐陽醫生住在美孚新村,每天早上,三多為歐陽醫生煮早餐,送他
出門,三多會用三個多小時看完一整份報紙,為自己煮一份簡單的午餐,之
後,三多出發到娘家,通常在娘家可以消磨一整個下午,黃昏來了,六點鐘
吧,三多起程到中環,等候歐陽醫生為當天最後一個病人看症.........,歐陽醫生
說,他喜歡在完成一天的工作時,看見三多在為他等候。

歐陽醫生娶了三多之後,香港的空氣質素就一天比一天差,每個小孩子都好像
有氣管的毛病,於是,只會調理耳鼻喉的歐陽醫生,很快就成為兒科聖手,他
將每天最後一個病人的預約時間愈推愈遲,三多與其他病人一起在候診室裏等
候,等著等著,三多會忍不住,就睡著了,歐陽醫生會很不高興。三多自己也
很不明白,不用工作的日子為什麼會比忙碌的過去更疲累?

三多在連家午睡的時刻愈來愈長,有時候,她也會幫忙去接我放學,在我做家
課的時候,陪伴在我身旁。如今她要等到天色完全漆黑下去,才起程到中環。

三多好像曾經向歐陽醫生透露自己的無聊,就在結婚四週年的前夕,歐陽醫生
提出了不少建議,你去學車呀,你生孩子呀...........,就是不讓三多沾連城的生
意。三多的表白大概惹怒了歐陽醫生,他沒有與三多慶祝結婚四週年,在往後
的日子裏,也沒有再慶祝任何一個結婚週年紀念日。

下午時份,我們時常會接到歐陽醫生的來電,找三多,當他確定了三多是在娘
家,往往不俟三多接過話筒就將電話掛斷。歐陽醫生令三多誠惶誠恐,後來每
逢電話鈴聲響起,三多就抓起手袋衝向大門.........。我漸漸熟悉三多濕濡的眼
神。

三多請順發為她介紹一位教車師傅,她用心學習,教車師傅認為三多是他遇過
最好的女司機,聰明機智冷靜。好不容易等到考牌的日子,宋雲卻決定回鄉,
三多領著我和順發相伴,放棄了考試。又等了半年,已經是一九八零年了,二
月,乍暖還寒,三多重感冒,大概那堆在擋風玻璃前的紙巾令考牌官不悅,三
多落第。那一天剛好是地鐵中環線啟用,三多就是坐地鐵往中環,到歐陽醫生
的診所取感冒藥,三多安慰自己,如今地下鐵四通八達,考不到車牌也不成問
題呀...........。

三多忘記了她從來都不是為了出入方便去考車牌。

歐陽醫生對三多考車牌的事情有這樣的看法:

「三多,你的毛病是不夠毅力.........,也沒有恆心,你讓家裏寵壞了。」

三多又報考了多次。

在學車的餘暇,三多隨宋雲阿桂阿常到觀音廟去上香。考不到車牌,就讓我生
個孩子呀..........,三多真的是這麼想。

我已經記不清楚,三多是在什麼時候放棄了考車牌,我記得有一天晚上--那
天下午,三多領著我去看了「投奔怒海」,我對連城說,我現在知道什麼是船民
了,雖然我只有八歲........--三多回來了,她本來應該在歐陽醫生的診所裏耐
心等候,可是她回來了,她說:

「我要離婚。」

每個人都叫三多好好想清楚,三多大概一直都在想,還沒有想清楚,所以她沒
有再提起離婚的事情。

三多從沒有對我們說起過,她在診所裏究竟遇上些什麼,可是她再也沒有在診
所裏等候歐陽醫生,我們都不知道那究竟是歐陽醫生的意思,還是她自己的意
思,我想我大概猜到,歐陽醫生診所裏的女看護愈來愈漂亮,也愈來愈跋扈。

三多搬家了,搬到一個叫做「錦繡花園」的地方,每天早上,歐陽醫生自己駕
著車子到中環上班,三多一個人留在家裏。我和宋雲曾經到新居去探望三多,
那真是一個交通非常不方便的地方,我在車上睡完又睡,醒來還是在路上,後
來終於到了目的地,才只不過喝了一杯茶,在屋裏繞了一圈,已經是日落時
份,又匆匆的起程離去.......。三多對我們說,她正在學習園藝。

自從搬到「錦繡花園」之後,歐陽醫生經常趁周末的光景到台灣去,和他的男
性朋友一同尋歡作樂。這種事情令三多黯然,可是,當歐陽醫生到台灣去了,
三多就可以明正言順回娘家小住,這又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三多時常去看戲,有時候帶著我,有時候領著宋雲,我想三多是喜歡戲院的,
因為人們在戲院裏不會交談,三多不用說話。

那段日子我們看了很多電影--「烈火青春」、「蜀山」、「最佳拍檔」、「我愛夜
來香」、「奇謀妙計五福星」、「垂廉聽政」、「花城」、「陰陽錯」.........,三多也愛
看外語片,可是我能記得的很少,印象比較深的就只有「洛奇」、「楢山節考」、
「紅伶劫」、「後窗」,還有就是「常在我心間」。

我特別記得「常在我心間」,因為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三多跟我說了一些重要
的事情,三多說:

「我快要做媽媽。」

因為是在漆黑的電影院裏,我看不見三多的表情,我想三多應該是愉快的。後
來我才知道,我是家裏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三多要
將這個消息,首先告訴一個還未滿十歲的孩子呢?

三多,你怕些什麼?我能給你安慰麼?

自從大家知道了三多懷孕的消息,三多的心情都好起來了,歐陽醫生也比較像
一位姐夫,三多恢復到他的診所去等候。歐陽醫生甚至答應了搬回市區裏住。

三多選擇了太古城。

那時候英國儲妃戴安娜剛好懷了第二胎,五美寄信回來說,英國的小報登載了
戴妃的掃描檢查結果,顯示胎兒是一名女嬰,問三多知道了嬰兒的性別沒有?
三多答:

「男的。」沾沾自喜。

我記得那一天剛好是碧麗宮戲院加了票價,超等二十七元,三多帶我去看「亂
世佳人」,是我所看過最長的一部電影。

個多月之後,一九八四年八月十五日,我獨自去碧麗宮戲院看了「戰場上的快
樂聖誕」,三多的女兒在聖德肋撒醫院出世。

歐陽醫生首先到育嬰室去看了自己的女兒,然後帶著事不關己的笑容離開了醫
院,他沒有去看三多,也沒有跟連家的人說一句話。三多的女兒,原是我見過
最可愛的嬰兒,她的右眼覆在一片黑色的斑疵下,精靈卻無由地傻氣,就像卡
通片裏善良的小動物,可是我不能想見她長大後的模樣,我忍不住哭了。每個
人看過女嬰無邪的笑容,都會流下淚來。

我們聽見歐陽醫生這樣稱呼女嬰:

「喂,DOTS..........」

歐陽醫生將改名字的責任交給三多,三多也沒有問連城宋雲的意見,最後為女
嬰取名「小灰」,歐陽小灰,三多相信,有一天,小灰終會成為天鵝。

歐陽小灰滿月的那一天,英國的戴妃產下第二位王子。

三多再次和我一塊去看戲,是去看周潤發葉童的「等待黎明」,我說,三多,你
錯過了「上海之夜」,又錯過了「似水流年」。三多說,我錯過了太多..........。三
多一直在流眼淚,「等待黎明」這種電影,我也不太覺得不妥,後來去看「學警
出更」,三多還是這樣。相逢說,帶她去看「恭喜發財」。在看「恭喜發財」的
三多還是默默流淚,我心裏非常難過。我好想為三多挑一部悲劇,讓她名正言
順地好好哭一大場,可是偏偏找不到,只好去看了「再見七日情」,一邊看我一
邊思量三多的心情,這是第一部令我心酸的電影。

歐陽醫生說三多患了「產後抑鬱症」,不讓她照顧小灰。歐陽醫生交給我們很多
藥丸,吩咐我們按時給三多餵食,就上機飛到韓國去玩。

吃藥之後的三多,動作遲緩,雙眼不再濕濡,乾乾的,無神。五美回來了,將
歐陽醫生的藥丸統統沖進抽水馬桶裏去,五美將三多抱入懷裏,用力地將三多
的頭按壓在自己胸前,三多都快要窒息了,手腳漸漸像一個正常人般揮動,終
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三多哭了兩日兩夜,一雙眼哭成眼炎,三多問:

「我會不會瞎掉呢?」人就慢慢恢復過來。

五月,翁美玲自殺,三多日夜都在哼--

「.......雖說是由來愛戀沒憑證但是我今天也承認若我得不到你時願死也為
情.......」

--大家日夜提防,很累,後來宋雲就提議到島上去,將三多也帶在身邊,歐
陽醫生不敢反對。

我在島上遇上林佳。

宋雲說,三多在島上寫了很多「東西」,東西?什麼東西?日記?詩?信?故
事?.........?三多將「東西」全寫在一本黑色封面紅邊紅角的硬皮簿裏。硬皮簿
是九健的發現,大概是從前的住客遺落的,或許是一本賬簿,十多頁一欄欄的
數字,其他的全都是空白,九健將它交了給三多,想不到三多會用這本簿開始
寫作。

三多只讓五美看她的作品,五美說那是一些有關三多自己的故事,可以看成是
寓言,也可以當作兒童文學.........。連城問,可以出版嗎?五美想一想,點點
頭。
連城為三多出版她自己的作品,歐陽醫生並沒有因此改變對三多的看法,歐陽
小灰依然寄住在歐陽醫生的姐姐家裏,由歐陽醫生的家人看顧。

三多的產後抑鬱症大概已經痊癒,我陪她去看「最愛」,她也沒有流淚。那時候
我己經不再上學,三多時常都會將我帶在身邊,她也知道了我和惠芳認識林佳
的事情。

惠芳跟林佳拍起拖來,我好像將自己的一顆心埋在地下,地上的人毫無知覺,
可是我怕,總有一天,我的心會在泥下腐爛,長出無法掩藏的藤芽..........。我決
心要對林佳說一些話。

我約林佳到大嶼山去,單獨地,那天不是假期,林佳為我逃學。我們回到島
上,下著毛毛雨,就和初次相遇時一樣。碼頭上有一隊電影拍攝人員,他們正
在工作,吸引了林佳,我們還看見了劉德華和張曼玉。我忽然有一個想法。

我對林佳說,我想到山上去,就是坐那些黃色的巴士,沿著鬱綠的山徑,到山
的另一邊去.........。林佳沒有理睬我,林佳想看他們是怎樣拍攝電影的,於是,
我獨自上了黃色的巴士,在陳舊的車廂裏,看著窗外的鬱綠,說了本來打算對
林佳說的話.........。

在回程的船上,我遇上三多。

三多有些失措,她跟一位男士在一起,我都來不及去注意那位男士,因為三多
今天穿上裙子,我和三多說了一些無聊的話,我的視線鎖在三多小腿上的一塊
疤上,我從來不知道三多有這麼的一道傷痕,好像是燙傷,在照片裏完全看不
出來.........,還是她拍那些迷你裙照片的時候,還未有這個創傷?

回到家裏,我向眾人說起遇上三多的事,我說三多今天穿了裙子,我沒有提起
那位男士,可是大家也沒有向我打聽三多跟誰在一起,驀地,我有些失意,我
感到我是知道得最少的一個,本來我想打聽那道小腿上的傷疤,如今都失了好
奇。我知道惠芳必定大感興趣,可是我已經決定不會告訴她任何事情,我意興
闌珊。

又過了大半個月,我又再次遇上穿裙子的三多,星期四下午的黃埔 UA 戲院,
我終於認出了那位男士,就是好幾年前,的士罷駛的那個晚上,送我和三多回
家的那位劉先生。劉先生和三多都沒有看見我,雖然這一場的觀眾並不多。我
們一起看「倩女幽魂」。我無法專心,我盯住二人的剪影,劉先生在嗅三多的鬢
腳.........,我慌忙抬頭看銀幕,看見聶小倩解開上衣掩護浴桶裏的寧采臣.........。
以後的日子裏,我莫名地緊張,好像三多的生死都在我的手上。三多要上什麼
地方去,我都要跟著,想不到三多帶著我還是要和劉先生約會。

在劉先生面前,我故意提起 Dots--歐陽小灰,她差不多要入學了,會用電腦
老鼠畫畫........,我知道我傷了三多的心,我不這樣做不成.........,可是,為什麼
三多一抬眼,劉先生就知道要遞給她一瓶鹽?為什麼他們總是不說話,而偏偏
淺淺地笑?你們已經認識了好久嗎?

「你知道三多的腿上有塊疤嗎?」

三多慍怒,劉先生愕然,十香,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對不起,三多,對
不起,我糊塗了,我心裏難過,我不懂得分辨我的難過,你不要怪我。

其實我並不知道三多有沒有怪我,三多後來還是帶著我一起去看電影,可是我
再也沒有見到劉先生。秋天來了,三多和我去看了「戀戀風塵」,鏡頭裏有綿迆
的綠,鏡頭一直搖過去,只有風和樹,三多說:

「我的小腿是讓沸水燙傷的,我喝醉了酒,歐陽醫生將我關在浴室。」

我希望劉先生會吻三多的傷口,他會的,他一定會,他一定曾經鼓勵三多穿上
裙子,他一定曾經讚美穿裙子的三多..........。

我不知道三多是從什麼時候起,與劉先生斷絕了來往,她是在歐陽小灰入學之
後,停止了寫作。

歐陽小灰入學之前,發生了一些事情。宋軍婉轉地告訴宋雲,她在上海碰見歐
陽醫生,歐陽醫生身邊有一位女伴,是上海小姐.......。

宋雲還未想清楚應該如何告訴三多,三多就從週刊的封面故事裏知道了來龍去
脈,原來歐陽醫生這陣子與電視台裏的一個小花旦過從甚密,小花旦以為歐陽
醫生就是真命天子,也就不介意讓娛記們知道二人來往,卻無意中讓娛記發現
了歐陽醫生在上海另有女伴,於是大書特書..........。

他們還未知道歐陽醫生其實是有婦之夫。

就連歐陽醫生的家人都覺得事情有點胡鬧過態。
三多說:「他們現在對我,比過去要好得多。」

小灰入學了,歐陽醫生答應讓三多每天負責接送。三多為了小灰,又再次學
車。

有一天,送了小灰上學之後,我和三多去看戲--「旺角卡門」。

我終於看見,黃色的巴士在鬱綠的山道上爬走,我告訴身邊的三多:

「我就在那輛巴士上,當時我正要向一個男孩子說,我愛他。回程的時候,就
在船上遇見你和劉先生。」

散場的時候,下雨了,我和三多都沒有打傘,二人在雨中緩慢地行走,在紅綠
燈前,三多問我:

「你記得劉先生?」

我點點頭,我原以為三多會告訴我些什麼,三多笑了一下,放下心頭大石的樣
子:

「我連他的樣子都開始記不清楚,又混淆了某些時間和事件,我漸漸以為那是
我想像出來的經歷,幸好你提醒了我。」

我提醒了你又能怎樣,三多?最後我們還是過了馬路,買了一把雨傘,然後去
接小灰放學。

第二天,三多終於考獲車牌。

我對三多的回憶,於此倏然而止。此刻我驚覺,多年以來,三多正緩慢地,以
不為人知的細膩動作,將自己屈折入一個又高又窄又直的玻璃瓶裏,她努力地
維持靜止不動的姿勢,終至成為一個人型標本。

事情發生在我們的視線範圍之內,我們卻無從辯識起始的經過,當我們再次抬
頭,瓶裏的女人經已成為珍貴脆弱的標本。像一場幻術,我們還未來得及喝
采,射燈調暗,帷幕拉上,錯愕地,觀眾亦只好魚貫離場。

三多,浸泡標本的藥水令你變得蒼白,你在日光之下褪色,猶如從未發表的詩
卷。三多,但願我能捧著你供人瞻仰。
人世間的祝福希冀於你毫無益處,你等待的是奇蹟,標本還陽的奇蹟。

【相逢】

「金風玉露一相逢,

勝卻人間無數。」

那一個晚上,我被蟲子的叫聲吵醒,起來發現宋雲在撕日記,已經撕了大半生
了,我搶過來,就看見這兩句。

宋雲的日記只剩下兩三本,薄薄的,小學生用的練習簿。記錄了宋雲連城來港
初期、和大有相逢出生前的心情。

我偷偷看了。

我們一直都以為,連城宋雲掛念廣州的親人,所以在一九五二年出生的兒子就
叫做相逢..........。

不是這樣的,原來。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冷晴

我在屋裏一日一夜,未曾外出,我知道收款的人還在屋外。昨晚不敢亮燈,日
記也不能寫。阿桂阿好阿常仍然留在沙田,大有在她們身邊,我很掛念卻可以
放心,連城領著順發,大概已經到了屈地街。連城臨行前對我說,想不到會如
此狠狽,真的,就是差了三百塊錢,就轉不過來了,兩年前還可以靠家裏幫
忙,如今只好咬實牙齦。連城一直在說對不起,我的心情倒是不壞,若說最差
的境遇也不過是如此,還有什麼好怕呢?我對連城說,今天沒有嚐過窮絕,他
朝榮華富貴,亦恐怕無味。難得的是,人人口角含春,歡歡喜喜,分明是逃
生,阿桂阿好阿常卻似是出發去踏青,是因為年輕麼?是因為不懂事麼?我看
未必,我看阿桂阿好阿常都有善良的心。這一關若能熬過,連家對阿桂阿好阿
常不離不棄。連城,身邊有這麼多的好人,還怕什麼?我與你這些日子以來,
最是逍遙快活,就是如今,因為心裏踏實。從前心裏還有猜疑,我是「滄海月
明珠有淚」,你是「藍田日暖玉生煙」,你臨走的晚上,我為你取耳,以為你在
我膝上睡著了,誰料你開口說話,你說我是金風,你是玉露,我倆是金風玉露
一相逢..........。我是一動不敢動,孩子在肚裏翻騰,眼淚在眼眶打轉,當時沒有
對你說,孩子應該在這一兩天就出世,無論是男是女,我們都叫他做「相逢」,
好不好?」

第二天,連城終於籌得貨款,晚上,相逢出世。

相逢果然繼承了連城宋雲的歡快。

兩歲的時候,也是夏天,剛推出六合彩,相逢抱了我在他的床上,給了我一把
骰子,讓我替他抓號碼,那一票果然中了,宋雲發了很大的脾氣,認為相逢不
應該讓我做這種事情,相逢唯有將彩金存起來,那是我生平的第一筆定期存
款。

三樓 A 座有連家的第一套音響器材,相逢有很多唱片,人在屋裏就會不停的播
放,都是一些很熱鬧的歌曲,相逢教我跳舞,不斷搖幌自己的身子。有些晚
上,相逢玉鳳穿戴招搖高高興興跟大家說再見,到一個好像跟計程車有關的地
方去跳舞,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的士高」。

長大一點,在晚飯桌上見相逢,他吃很少,咀巴卻不停地動,相逢的說話很動
聽,逗得大家眉開眼笑,只有一個人老是黑著一張臉,那就是馬玉鳳。

有一次,也是在晚飯桌上,忽地有一陣低低的嗶嗶聲,大家都摸不著頭腦,相
逢施施然從腰際取出一部小機器,原來就是那部小機器發出聲音來,相逢瞄一
眼小機器上的燈號,就說有人找他,放下碗筷說句再見就走了,我們都不明白
為什麼小機器發出聲音就是有人找相逢?而相逢為什麼要立刻就走?玉鳳氣得
說不出話來。

後來我們終於知道,那部會發出嗶嗶聲的小機器叫做傳呼機,大概在我五歲的
時候,大有順發連城都各自有了一部。大有順發連城的傳呼機也會在晚飯時份
響起,不過他們不會匆匆離席而去。

相逢又有了其他的新玩意。

那是一件外型笨重的長方形電子儀器,相逢說那是無線電話。每次這部無線電
話響起,相逢都會緊張兮兮地大聲叫喂,那聲調比平常高出好多,然後就在屋
裏走來走去,試圖尋找接收清晰的方位,正在舉箸的也被迫停下來,關心地注
視著相逢,有時候,相逢為了找到一個接收清晰的位置,會一直往屋外走,電
話掛掉了,人卻沒有再走進來,玉鳳會將相逢剩下來的半碗飯,撥到自己的碗
裏去。

還有保齡球。

有一陣子,相逢早上十點起床,到窩打老道上的藍天餐廳吃早餐,吃過早餐,
折上四海保齡球場,接著的午餐晚餐都在保齡球場內的餐廳解決。連城生氣
了,有一天晚上在大廈門外等相逢,二話不說一手搶過相逢手上的皮袋,出盡
氣力將相逢的私家保齡球滾出街外,我們在露台上看得清清楚楚,那保齡球一
直滾到山下去,滾到太子道上都沒有停下來,好幾部汽車因此發出刺耳的剎車
聲。

相逢愛一切的新玩意,也是玉鳳最恨的,相逢不明白:

「你當初嫁給我,不就是愛我會玩嗎?」

玉鳳不答相逢,寒著一張臉,相逢見了,就會非常焦急,用盡一切方法去討好
玉鳳,玉鳳一笑,相逢又轉頭向著新玩意。

大概是我在唸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相逢愛上旅遊,夫妻一起出門,比從前融洽
和諧,宋雲說,相逢玉鳳是分不開的了,人生最難尋旅伴..........。

上姿出世之後,玉鳳不再跟相逢一起旅遊,相逢總有旅伴,這些旅伴往往都是
一些單身女郎,我們都攪不清楚,究竟是玉鳳不再跟相逢去旅遊所以他要另尋
旅伴、還是因為相逢另尋旅伴所以玉鳳不再跟他去旅遊?相逢玉鳳各自說著自
己的因果。

相逢揀秋冬去台灣日本星馬泰菲,夏天去歐洲。那時候我時常得到紀念品,我
記得有一個鎖匙扣,水晶膠裏壓著小蝦小蟹,還有一顆小小的珍珠..........。

相逢愈去愈遠,去到一個叫做黃金海岸的地方,帶回一方 L 型扁扁的木頭,說
是「回力刀」,我用力的將它飛出去,可是,我在露台等了三天,都不見它飛回
來。漸漸地,對相逢外遊歸來的紀念品,也少了雀躍興奮。

相逢是連家第一個只是為了玩而出門的人,連城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香港人漸漸富有起來了。」
我不明白,相逢去玩關其他香港人什麼事?我想,就算香港破產,相逢還是要
玩的。

到了我快要參加學能測驗的時候,外國的一些航空公司,開始在航機上禁煙,
相逢很不自在,後來就轉到國內旅遊,古城名城,全都遊遍,連城問他見識了
些什麼,相逢搔搔頭:

「看了很多陵墓,每天就像不停在拜山。」

連城繼續看報。

據說相逢也是連家第一個擁有信用咭的人,我還未夠十歲,他口袋裏的信用咭
已經用了足足十年。相逢第一次給人家押到差館去,也是跟信用咭有關。相逢
到一間新開業的桌球室去,身邊還帶著幾個朋友,結賬的時候,相逢拿出信用
咭,可是桌球室要收現金,本來相逢那幾位朋友將身上的現金加起來,也夠付
賬,可是相逢賭氣,聽說還動了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最後就讓人送到
差館去。

玉鳳去辦保釋的時候,看見相逢跟一個女的非常親熱,玉鳳動手打了那個女
的,最後,三更半夜裏,大有順發帶著現金趕去為相逢玉鳳辦保釋。

玉鳳回來之後,不讓相逢進房,我們都不敢招呼相逢睡到其他的房裏,相逢很
後悔,嚕嚕叨叨地對我們說最愛的人是玉鳳,又說以後什麼都不玩,後來又改
口,桌球還是要玩的,差點就當了香港代表嘛..........。最後玉鳳還是原諒了相
逢。

玉鳳一次又一次又一次的原諒相逢。

相逢說,男人女人,是不一樣的,所以我會有很多很多的女朋友,但她們跟玉
鳳是不一樣的,唉。

相逢,我從小就知道男人女人不一樣,可是,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相逢說,你長大吧,你長大一點點吧,當你認識了愛情,你就會明白,唉。

後來,我認識了林佳,我還是不明白相逢,大概是我長得不夠大吧。

曼容長大得比我快。
那一天我一個人在中環逛街,紅綠燈前,看見相逢就在馬路對面,綠燈了,相
逢邊走邊跟身旁的女孩子說笑,最後那女的將手掛進相逢的臂彎裏,相逢生怕
錯失了,珍而重之用另一隻手拱護著,當然無暇看見我。

回到家裏,我還在想要不要告訴玉鳳,玉鳳卻到警署去了。

曼容犯了店舖盜竊。

連家的孩子從來不缺零用錢,曼容是為了討好一個男孩子,那個男孩子要人家
櫥窗裏裝飾用的小玩偶。

我們都想知道相逢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等他等到翡翠台開始播映粵語長片。
玉鳳傳呼了相逢無限次,連傳呼台的工作人員都快要認得玉鳳的聲音,可是都
沒有回音,無線電話是關掉的,連城說:

「一身的通訊器材,就是讓人沒有辦法找到他。」

大家決定放棄,各自上床,相逢就回來了,根據玉鳳的描述,相逢很難過。

之後,相逢每天晚上都會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再也不會剩下半碗飯然後不知所
蹤,也時常和曼容在一起,聽說還見了那個男孩子,那個男孩子很願意聽相逢
說話..........~~~~這些事情維持了三個多月。

有一天早上,我看見相逢在人家的信箱裏取走一封信,我有些奇怪,跟玉鳳說
起,下午,玉鳳在桌球檯的底部找到一封信。

這封信有些離奇,沒有上款,也沒有發信人的署名,每封信都有兩頁紙,密密
麻麻的字,信的最末處是日期,都是在這三個月裏寄出的,每封信都提醒收信
人看完之後要銷了信件,當然收信的那一個沒有跟著做,至於內容,纏綿悱
惻,根據發信人的觀點,似乎收信人所寫的,才真的哀怨慟人。

相逢抵死不認與這些信件有關,可是我們全都心中有數,玉鳳很傷心,想不到
相逢會寫情信,玉鳳說:

「我寧願他兒戲一點。」

後來相逢偷偷跟連城說:
「要是她沒有叫我把信銷掉,可能我一早已經將它丟了,偏偏她先說了,我若
果照著做,就好像是很無情。你看,女人就是有這麼厲害..........。」

連城還是繼續看報。

我們都知道,相逢就是有辦法叫玉鳳不再生氣。

年初二,我們照著相逢的吩咐,將玉鳳帶到灣仔區,然後將她的雙眼矇起來
~~~~後來我想,玉鳳其實知道這是相逢的主意,否則不會一直一聲不響~~~~相
逢帶我們和矇了眼的玉鳳來到一座新落成的建築物,建築物的外牆全是明淨的
玻璃,玻璃外就是海。相逢將玉鳳帶到玻璃窗前,玉鳳眼上的手巾剛被相逢拉
下,一篷星閃火亮的煙花,就在玉鳳眼前燒起來,玉鳳呆了一呆,整個人倚靠
在相逢懷裏。

那座新落成的建築物,原來就是香港會議展覽中心。

連城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一座大廈的名字會叫做「展覽中心」?相逢耐心地解
釋,因為這裏是展覽場地。連城依然不明白,展覽場地?對,展覽場地,就像
我們小時候常常去的「工展會」。哦,室內的工展會,這一下連城終於明白。

聽說工展會在我出生之前的一年辦完最後一屆,我、曼容、可升、上姿,安靜
地聽著他們興高采烈地說有關工展會的種種。

他們說,相逢是經常跟大人失散的,可是他也不害怕,那時候,走失的兒童會
給送到一個服務站去,等親人來認領,遠遠就能聽到服務站內哭聲震天,相逢
從未去過服務站,阿常連城宋雲總是在「甄沾記」、「維他奶」、「太平餅乾」、
「新亞薑糖」又或是「嘉頓糖果」的攤位前找到相逢,正厚著臉皮問人家要試
食..........。

玉鳳溫柔地問相逢:

「你時常走失嗎?你時常迷路?怎麼辦呢?」

相逢從小就容易迷路,迷路之後,心安理得地享受迷路帶來的發現與驚喜,長
大成人,原來一直沒有戒掉這「習慣」。玉鳳嘆氣。

看過煙花之後沒多久,相逢的傳呼機再次出現一些令玉鳳生氣的訊息,相逢辯
白,是人家傳呼我,可不是我傳呼人家說這些留言呀。玉鳳忍下去,半夜,不
見了枕邊的相逢,原來偷偷躲在浴室裏打電話給女朋友..........。

玉鳳始終沒有提過「離婚」,她只是說,我要去讀書。

玉鳳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離港,那一天剛好是相逢玉鳳結婚十七週年,相逢
堅持親自駕車送玉鳳去機場。相逢的座駕不是朝機場駛去,反方向,過了海底
隧道,到了中環,停在剛進行了平頂儀式的中國銀行大廈門前:

「你看,玉鳳,這是新落成的中銀大廈,現在它是全港最高的了,你還記得
嗎?我們結婚的那一年,康樂大廈才剛建好,那時候號稱全港最高,五十二
層,這一座中銀大廈,七十層,想想看,一年一層,這十多年真的不容
易..........,你不要走好不好?我怕好快就會有一幢比這個七十層還要高,人人都
說香港變得好快,我怕你以後不會再認得了..........。」

玉鳳一直不作聲,來了一個交通警員,相逢唯有將車駛走,直直的朝機場駛
去。

玉鳳走了,相逢好像輕鬆了,一鬆下來,人也顯得有點老。

玉鳳從來不會打電話回來,大概是怕我們將話筒交到相逢手裏,玉鳳寫信,曼
容、上姿、可升、我、連城、宋雲、大有、玉儀、三多、五美、六合、九健,
每次一人一封,曼容購置了電腦之後,改為電子郵件,依然是一人一封,就是
沒有相逢,相逢幽幽地諷刺:

「她的成績能好到什麼地方去呢?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寫信。」

相逢如今並不介意讓我們看見她跟女朋友在一起,他只怕連城宋雲。相逢在女
朋友跟前,人是極溫柔的,費盡心神就為了討她們的歡心,曾經專程飛去台灣
只是為了買鴨舌頭,看著那些女孩子一個個的都因為自己眉開眼笑,相逢就會
心裏歡喜。可是,我總覺得相逢與玉鳳在一起時,是不一樣的。眼前有的,玉
鳳一樣也不缺,玉鳳有的,這些女孩就未必交得齊全了。我曾經跟相逢說過這
話,可是他似懂非懂。

然後,就發生了連城昏迷入院的事,相逢問:

「要不要叫玉鳳回來?」
這個問題,相逢問了很多次,其實每次的答案也一樣。相逢還在猶疑要不要打
電話,連城已經醒過來了。相逢有些失望:

「都已經醒過來了,就不用她趕回來了,聽說她要考試。」

連城出院之後,對什麼事情都愛理不理,相逢就教他賭「孖 T」,又教他看電視
上的那個周星馳,連城真的好像恢復了點生氣,那時候,一整個城市的人,都
在做著這些事情。

相逢每天都會逗連城說話,做過了這件事情之後,他才心安理得的上街。相逢
連城的話題都來自報紙,只要相逢說:

「你從前見過這樣子的事嗎?」

比按掣準確,連城必定滔滔不絕。有一次說起警匪槍戰,相逢想,這種事恐怕
連城還真的沒有遇上,豈料相逢還未說你見過這樣子的事嗎?連城已經從一九
四八年二月開始說起:

「嘿,我和你媽媽到了香港還未夠一個月,有一天散步到西營盤去...........,那
時候不捨得花錢看戲,冬天又不能夠游泳,唯有從早到晚的散步。那天剛走到
西邊街,光天化日,就看見七八個大漢追捕一個賊人,當時還未開槍,我和你
媽媽難得看一下熱鬧,亦緊追在後,不止我們二人,街上很多人都是這樣,我
們從第二街向東跑,轉上正街,再入娛樂里..........,想不到,那賊人居然拔出一
支槍,那些警探看見了,也向賊人還槍,就開始了槍戰,我和你媽媽躲在人家
簷下,只聽見槍聲卜卜,又來了衝鋒隊和幾十個警員,賊人也有支援,警匪合
計有二百多人,各據娛樂里上下方,後來的衝鋒隊,還帶有輕機關槍、催淚彈
和防毒面具..........,全都用上,最後賊人或死或傷,第二天看報紙,才知道是一
直被通緝的悍匪陳標與哪喳洪...........。」

連城口沫橫飛,相逢目瞪口呆。相逢無法相信連城有這樣的經歷,心裏有些擔
心。當天晚上,就發生了宋雲將牆上的照片拆下來丟掉的事,相逢領著我在垃
圾站尋尋覓覓,一夜裏只能找回七張舊照片,看不見相逢的童年照,相逢神情
懊惱,彷彿想哭又流不出眼淚來,似宿醉未醒的人在黎明的街道上徘徊,我
說,相逢回家吧,相逢愈走愈遠,他像一下子發現了原來遺落了一整副身家。

相逢不再逗連城說話,連城要忙著照顧宋雲,宋雲偶然會問相逢:

「玉鳳是否安好?她是否仍然愛哭?」
我問相逢有沒有聽過金風玉露一相逢?

相逢一臉困惑:

「歌詞?」

我唯有搖搖頭說沒事了,有點覺得相逢似是被人下蠱多年猶不自知,一切嘆
憐,都是涼薄。

有一天,我在看書,相逢走過,停下來,細意地看那張被我擱在一旁的書簽,
書簽是玉儀送我的,寶藍底色再以銀漆鐫刻了著名的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四至
六節: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失禮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動怒,不計較人的過犯;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
愛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相逢大感好奇:

「這是誰作的?」

我告訴相逢這不是誰作的,這是聖經的章節,相逢呆了一呆,有點恍然大悟,
有點如夢初醒,沒有說一句話就走開了。

我剛滿十八歲,相逢帶我去蘭桂坊,真是浮華虛偽的地方。又過了幾個月,我
悶,就獨自去了,看見也是獨自一人的相逢,坐在路旁的藍色酒吧裏喝酒,我
問:

「相逢,你的女友呢?」

相逢笑了,他說他每週都有一天靜下來,從前這一天屬於玉鳳,現在這一天屬
於他自己。

哦。

相逢說,她的女友都很可愛,他要很費勁才能不去想她們,她們總有吸引他的
地方,每個都有不可多得的好處,她們都迷人,美麗溫柔敏感善良忍耐再加上
一點點的任性,女人是生命裏的詩,就算蹙腳,也總算是一首詩,很可惜,他
往往是這些女人生命裏最懂得欣賞她們的男人..........。

我好像從來沒有聽過相逢說這些話,有點不知所措卻又非常親近。結賬之後,
我們沿著蘭桂坊走到中環,夜的中環像一塊堅硬冰涼的貴金屬,內裏有凝結待
解咒的心,相逢忽地哼歌:

「Sokissmegoodbye,andItrynottocry,allthetearsintheworld,
won`tchangeyourmind................

兩個月後,大除夕,一九九二踟躕未去,一九九三踉蹌而來。

半夜裏接到惠芳的電話,氣急敗壞,說出事了,就是擔心我不知道會不會去了
蘭桂坊,我說我怎麼會在這種日子到那種地方去擠呢?我又不是相逢..........。

相逢的歌聲倏地在房間裏迴蕩起來,我的魂魄離心地沉下去。

我去叫醒大有的時候,已經忍不住哭出來,大家開著所有的收音機電視機,人
踩人現場混亂一片,相逢的傳呼機無線電話毫無反應,大有叫大家冷靜,電話
打到警署打到醫院,最後摔了話筒,決定要到醫院去,大家都心裏有數,不能
讓連城宋雲知道。

我們到了醫院,見到相逢,猶如一個失心瘋,在急症室門裏門外撞來撞去,大
有出盡氣力將他緊緊抱住,半晌,才認得出我們,像醉酒的人,抽噎不止,可
是口裏沒有半點酒氣,說話斷斷續續,像彌留的人,我們都很害怕,四處截住
醫生護士問相逢是不是內傷得很重,相逢漸漸清醒,推開大有:

「我沒有事,我很好,真是豈有此理,我一點事也沒有。」

說完就蹲在牆角,抱住自己大聲地哭起來。

相逢與陪他一起渡過除夕倒數的女朋友失散了,倒數之前,相逢遇見曼容和她
的一大班朋友,那夥年輕人大聲地對相逢說:

「HAPPYNEWYEAR!」

如今,她們也不見了。
天亮了,相逢哀號不已,猶如在無人的曠野。

相逢要我們將玉鳳叫回來,可是我們找不到玉鳳。

下午,可升在另一間醫院找到曼容,曼容毫髮無損,她在陪伴缺氧昏迷的友
伴,曼容無名地憤怒,要我們到蘭桂坊去,為她的友伴,尋回失落了的一隻高
跟鞋。

「三吋半高,黑色,麍皮。一定要找回來,這是她的第一對高跟鞋。」

相逢終於也找到那位陪他一起渡過大除夕的女朋友,她在當晚平安回到家裏,
如常地上床就寢。

一九九三年一月一日,相逢四十二歲生辰。歷劫之後的相逢,終於平靜如水。

第二天,一月二日,早上七時三十分,桑亞如常打開二樓 A 座的大門,看見玉
鳳提著輕便行李,正從電梯裏走出來。玉鳳雙眼鼻子通紅,眼淚還未乾,一看
就知道是一個奔喪的人。

若果人的心裏,都收藏有一個秘密的婚禮,能夠叫相逢在紅氈上佇候的,始終
是玉鳳。

玉鳳兩週後離去,因為要趕上考試的日期。兩個月後,相逢帶著曼容可姿,起
程往英國。

離去之前,連城緊緊抱住相逢,老淚縱橫:

「不要回來。」

人人都說相逢最肖連城,是兄弟裏最好看的一個,如今看著鬢邊也滲出了絲絲
白的相逢,才知道這話原來不假。

相逢也是不打電話的,他寫信,原來他的字跡非常好看。連城每次看過了,又
叫我唸一次給他聽,我唸的時候,連城閉上眼,靜靜地聽,我唸完了,他緩緩
張眼,看到很遠的地方去。有好幾次,我都想告訴連城,其實我知道相逢名字
的由來,最後還是無聲地坐在連城身邊。

相逢玉鳳曼容可姿,願你們的生活平靜安穩。
相逢,我記得你的哀慟,當你以為你已經失去了心愛的人。生命中可容預演的
情景絕無僅有,我的消失,請你平靜接受。

我的遺憾是我沒有告訴你什麼是金風玉露一相逢。

【大有】

連城的兒女,第一天上學,必定是由連城接送的,可是,連城在我要上學的日
子病了,議論了好一陣,決定由大有送我上學。

一九七七年十月五日,我第一天上學的日子,大有二十七歲生日。

吃過早餐,大有讓我自己揹上書包,他握著我的手,我們就這樣離開家門,上
學去。車子沿著太子道左轉入彌敦道,向尖沙咀駛去,大有忽然向我發問:

「你知道這是彌敦道嗎?」

我想我是應該知道的,我點點頭。大有又問我:

「你知道彌敦是誰嗎?」

我不理大有,自顧自看窗外,工人正在更換普慶戲院的大型廣告牌,將會上映
「神槍手與智多星」,大有繼續說:

「彌敦是香港第十三任港督,現在這一位是麥理浩,已經是第二十五任。」

我有些懊惱,忍不住問大有:

「我必須要知道這些事情嗎?」

大有笑了,搖搖頭,還是說下去:

「彌敦道是九龍最早建成的一條馬路。」

後來我跟大有說起這些在第一天上學路上的對話,大有說他已經記不起了,不
過,玉儀肯定他說過那樣的話:

「他就是那個認認真真的樣子。」

第一天上學的事情我是記得很清楚的,大有將我送到幼稚園之後,並沒有離
去,因為有很多小孩子在哭,大有說,我留在這邊陪你,你不要哭。有很多大
人們家長們都跟小孩子說相同的話,我的位子在窗邊,我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偷
偷溜走,只有大有,一直坐在滑梯底下,最後就只剩下他一人。

放學的時候,我問大有,你為什麼不走呢?我看你都已經在打瞌睡,你一定很
累,很想離去.......,大有說:

「可是我答應了你嘛。」打了一個大呵欠,然後帶我到「皇上皇」餐廳去吃
「噴火雪糕」。

大有比連城更像是我的父親。

相逢說,大有天生是大哥、父親和寶號負責人。

晚飯之後,大有總會陪在連城左右,連城喝酒,大有是一杯黑色的咖啡,二人
一邊喝一邊說著話,都是正正經經的事情。有時候,我們在議論電視上的情
節,大有連城也會停下來,瞄一瞄電視機,然後又繼續談話,他們說的話,我
都不大明白。我第一次聽懂了他們的談話內容,是大有提議將四海辦館、六合
百貨和七喜士多改成超級市場。大有說了差不多有兩年,連城才答應了他的提
議。

小時候我是會做惡夢的,我的惡夢就是連家失去了連城和大有。

大有除了讓我知道彌敦道的來歷,他還教我看月亮。

一道眉似的是初一,圓圓的是十五........,晚上跟大有一同上街,好端端的,他
會忽然停下來,仰著頭轉來轉去找天上的月亮。玉儀說,大有會寫詩,除了玉
儀之外,沒有人看過。大有曾經出版詩集,不過那不是他的作品,他資助大學
裏的同學。他又出錢辦了一份月刊,登載一些新詩、散文和創作小說,可是只
出版了四期就停刊了,不是賠了錢,是沒有人供稿。

每逢周日,連家上下都會聚在十香酒家,最早出現的通常是連城大有,接著是
宋雲和八寶七喜,大概到了九點鐘,阿常和玉儀,就會帶著九健、我、可升、
曼容來到,順發阿桂六合接續惺忪出現,通常最遲到達的總是相逢和玉鳳,一
頓早茶從早上七八點直到下午一兩點,之後各人有各人的節目。想不到連家這
個傳統就由大有打破了。

一九八六年九月,有人向連城募捐,要在大嶼山的木魚峰上建一座大佛,錢捐
得多,就能夠在大佛的蓮座上刻上自己的名字,連城還在猶疑,大有宣佈,他
決志成為基督徒。

成為基督徒之後的大有,每個周日都要上教會,帶著玉儀、可升、可立和可
夫。

連城為此曾經發了一陣牢騷,想不到三年之後,連城要靠聖經上的話語慰藉。

那件事情過去了之後,大有送給連城一本聖經,我時常拿來翻閱,我對著名的
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四至七節印象深刻。

大有說,你應該看下去,下面的章節更有意思.........。我不太明白。

十五歲之後,除了遊行示威,我好像都沒有跟大有一塊上街了,最後一次與他
一起看戲,是「悲情城市」,戲票本來是買給可升的,不過我知道可升不願跟大
有去看那部電影。看完電影回到家裏,電視正在播新聞節目,德國人推倒了柏
林圍牆,大有看著電視畫面,欲言又止。

第二年,大有好像忽然活躍起來了,那時候剛好是日皇登基,大有組織了一些
請願遊行,我才知道,大有是反日份子。玉儀說,大有又跟他大學時期的同學
聯結在一起,反表保釣聲明,抗議日本侵佔釣魚台。

大有好想可升也參加這些活動,可升無動於衷,大有很失望,就與玉儀商量,
想將可升送到外國升學,希望可以訓練他獨立思考。可升對到外國去升學的事
情,一直都沒有表示意見。最後就由大有玉儀敲定了加拿大。

出國的日子日漸接近,大家才知道,可升從來也沒有出國的打算,他不想跟女
朋友分開,他自行報考了剛開辦的「科技大學」。

連城問:

「科技大學是什麼?」
大有答:

「我也不知道。」

可升與大有起了很大的衝突,可升不明白:

「為什麼你們從前為所欲為,現在卻來管我?」

大有的為所欲為,就是與玉儀不知去向了一日一夜,然後馬老板就要大有娶了
馬玉儀。這件事情,在連家從未刻意隱瞞,只是我們都想不到,可升長大了,
會這樣看自己的父母。

大有氣急敗壞:

「不是這樣的,我跟你母親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玉儀也生氣了:

「我們在維園,保釣示威,我跟大有被警察拉了,關在拘留所裏,一日一夜,
如何能夠對家裏說呢?」

原來那一日一夜是這麼的一回事,我們大家都面面相覤。

玉儀說大有是好人,結婚之後有好長一段日子,大有都是睡在地板上,因為他
知道玉儀好想能夠大學畢業。後來,玉儀是心甘情願,放棄了唸書的機會。

可升始終不明白。可升覺得大有玉儀的故事可笑。可升到科技大學報到,搬到
宿舍去住。大有四處向人打聽,科技大學是一間怎樣的學校。

如今大有時常不知去向,不在公司,也不在家裏,玉儀非常擔心。無意之中,
我卻發現了大有的行蹤。

我在大會堂圖書館遇上大有。

大有並非去借閱圖書,他到九樓去,九樓是參考圖書館,有一部部的放映機放
在一旁,這些放映機用來翻看舊報紙的微型菲林。

每逢星期二四的下午,大有都會到這裏來,他翻看五十年前的舊報紙。
大有讓我看--「西營盤警探昨圍捕劫匪發生激烈槍戰二百警察動用機槍催淚
彈圍剿激戰結果匪徒一死二傷一逃脫」--民國三十七年二月五日星島日報

原來果真有一個大賊叫「哪喳洪」,我又看見廣州沙面英國領事館門前的示威人
群,還有他們手上的口號標語--「收回九龍」,我看了連城宋雲第一天來到香
港的日報,娛樂戲院放映「印度聖雄甘地遇刺」...........。

全都是真的。

我和大有一起去搭天星小輪,大有告訴我,幾十年來,天星小輪身上的綠,都
沒有改變過..........。

大有問我:

「可升什麼時候會翻看現在的舊報紙?」

從一九九六年一月開始,媒體上有很多懷舊的節目,有一天,我在家裏看電
視,播了一段四十多年前中環街道的紀錄片,我立刻錄下來,反複地看........。

最後我叫來大有。

大有一看就認出來:

「這是連城宋雲,跟在他們身後的是阿好,阿好抱著的嬰兒是我。對,沒有認
錯。」

我和大有重複地看了又看,我們並不打算告訴連城。

第二天,我到大有的辦公室,幫忙將一些文件歸檔,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完成
工作,天已經黑了,都亮著了燈,我望向對街,原本在白天只會照見倒影的反
光幕牆,如今還原成玻璃........,我看見了林佳,在對街的辦公室裏影印........。

我衝到街上,衝上對街的辦公大樓,衝進林佳的辦公室。

我將我要說的話都說了。

林佳告訴我,是他先看見了我,是他先發現了連家,是他先上前來結識
我.........。

大有,我甚至還不夠你送我上學的時候那麼大。

我只有二十二年,反反複複,想也想不完。

大有,請你再次為我唸一遍,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四至七節.......,你不是說下
面的章節更有意思嗎?你就唸下去吧--

「愛是永存不息的。先知的講道終必過去,方言終必停止,知識終必消
失。..........

會嗎?真的都會過去嗎?真的都會停止嗎?真的都會消失嗎?

「因為我們現在所知道的,只是一部份,所講的道也只是一部份,等那完全的
來到,這部份的就要過去了。............

「我們現在是對著鏡子觀看,模糊不清,到那時就要面對面了。我現在所知道
的只是一部份,到那時就完全知道了,好像主完全知道我一樣。現在常存的有
信、望、愛這三樣,其中最大的是愛。」

原來,回憶,就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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