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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岁月

文革来了

历史都这样记载,1966 年 5 月 16 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

通过了毛泽东亲自主持起草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
(即《五

一六通知》
),标志着文化大革命的开始。

而对我们家而言,文革灾难在此之前就已经降临了!

1966 年 4 月初的一天,妈妈把家里当时住校的几个孩子从学校

提前叫回家,严肃地对我们说,
“爸爸过去写的文章中有错误,报上

很快要登载批判文章了„„谁有了错误都应该接受批评么”
,“不要害

怕,要和同学们一起学习讨论,要相信党。

从那天起,我每天上学都感觉惶惶不可终日,表面上像往常一样

装作若无其事,但心里十分紧张,竖起耳朵听广播,不知哪一天会传

出批判《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的声音。

虽然害怕这一天的到来,但它还是来了!

1966 年 4 月 16 日,北京日报以三个版的篇幅,在《关于“三家

村”和〈燕山夜话〉的批判》标题下,发表了一批材料,并刊发了编

者按。在编者按中说,吴晗是《海瑞骂皇帝》和《海瑞罢官》两株大

毒草的作者,他在作品中不止一次地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廖沫沙是

《海瑞罢官》和《李慧娘》两株大毒草的吹捧者,是自觉地反党反社

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一员主将;邓拓除了在《三家村札记》中发表

了一些毒草以外,还是《燕山夜话》另一批毒草的作者,他吹捧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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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固地提倡向死人学习,颂古非今,借古讽今,大量地宣传了封建阶

级和资产阶级思想,反对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
“三家村”

的结合不是偶然的,是共同的反动政治思想的产物。

学校语文课和政治课的上课内容都改为批判《三家村札记》和《燕

山夜话》
。我相信了爸爸妈妈的话,党组织批判爸爸写的文章,是为

了让他改正错误后继续为党工作。于是,我在自己写的批判文章中表

态,虽然邓拓是我的爸爸,我也要听党的话,积极参加大批判,帮助

他认识错误,改正错误。老师把我的批判文章贴在教室后面的墙报上,

很快就吸引来班内外很多同学的围观和窃窃私语。我坐在自己的座位

上如芒刺在背,连头也不敢回,盼望着大批判的日子早些结束。

原以为大批判的日子快要熬过去了。没想到,5 月 8 日,署名高

炬、何明,实为江青一手策划的《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

《擦亮眼睛,辨别真伪》的文章在《解放军报》、《光明日报》发表,

同时两报还发表了林杰的文章《邓拓的〈燕山夜话〉是反党反社会主

义的黑话》。这些文章说,
“邓拓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所谓‘三家村’

的一名村长,是他们这一伙的一个头头。”北京日报是“假批判、真

掩护,假斗争、真包庇。

从 1966 年 5 月开始,大批判不但没有停止,还在继续升温,要

彻底揭穿北京市搞假批判的大骗局,矛头直指以彭真为首的北京市委。

全国的报纸、广播、电视公开批判“三家村”
,大街小巷都刷满“打

倒三家村”的标语,到处都是“打倒反党分子邓拓”的口号声,邓拓

的名字成了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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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校里,往日有说有笑的同学和我见面时脸上没有了笑容,平

常打招呼拍拍肩膀会被人厌恶地甩开,看到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刚想

凑进去,人群就会自动合拢把我一个人分隔在人群外,无论走到哪里

我都是形单影只;就连遂安伯胡同街坊邻居中那些素不相识的孩子们

看到我走到家门口,都会冲我呼喊口号。

一位北京师大女附中同学的回忆记录了我那时的境遇,
“文革最

早期,同学们都注意到邓拓的女儿、初二(2)班文弱的邓小虹同学

在校园里一直表情凝重,一脸茫然,她最早不再佩戴红领巾。

5 月 12 日,学校的卞仲耘书记对全校做了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

的动员报告,要求每一个人都要积极、主动、自觉地参加这场革命,

捍卫党中央、毛主席。会上邀请了一位双目失明的西藏翻身农奴发言,

他说,邓拓反党黑帮分子要让我们回到万恶的旧社会,我们翻身农奴

绝不答应!我们要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听了心里不寒而栗。学生会的人动员我上台表个态,我说什么也不

肯去上,很害怕在全校师生面前曝光。卞书记绝想不到,85 天之后,

她会被自己动员起来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学生毒打致死!

5 月 18 日凌晨,我的爸爸不堪忍受对他莫须有的污蔑和诽谤,

愤然离世,成为这场运动中第一个倒下的共产党人!

停课闹革命

6 月 1 日上午,同学们正在上课时,学校的广播破例响起了人民

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声音,号召群众起来进行“无产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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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文化大革命”
。那天,当同学们收拾书包走出学校大门时,还不知

道,我们的中学学业从此结束了!

第二天走进校园,大家瞬间惊呆——礼堂外、锅炉房高台、宿舍

楼墙上贴了很多大字报,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打倒反党反

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最醒目的是一张署名刘进(其父刘仰峤时任

高教部副部长)
、宋彬彬(其父宋任穷为开国上将,时任东北局第一

书记)、马德秀的大字报,题目是:
“校领导把我们引向何处?”头一

句话就是“外界革命形势轰轰烈烈,而学校却是死水一潭,学校一心

想引导的是让我们进行高考复习„„”

邓小平的女儿邓榕是女附中高一的学生,通过她报告,在邓小平

直接干预下,当时的团中央书记胡启立带领团中央工作组很快进入学

校,传达了北京市委领导班子改组、彭真下台,李雪峰担任市委书记

的消息,主持成立了包括刘进、宋彬彬、马德秀在内的革命师生代表

会,刘进是学生代表会主席;各班的班主任靠边站,取而代之的是班

核心小组,工作组——师生代表会——班核心小组成为学校新的三级

组织。宣布复课,恢复正常秩序。所谓复课,就是老师不教课了,学

生每天在教室里读报纸、学社论、念毛主席语录,上下课铃照常响。

这种按部就班学习讨论的情况没有维持多久,又有学生(仍然是

干部子弟)贴出了大字报,质问工作组“为什么还不召开揭批校领导

大会?”,6 月 21 日、22 日学校连续两天召开全校大会开始揭批校领

导,会上开始有针对校领导的打骂举动。从此全校停课,继而全北京

大、中、小学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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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对此仍不满意,还嫌乱得不够。7 月 29 日,在人民大会

堂召开大会,毛主席说工作组是消防队,压制群众起来革命,毛主席

讲话时会场掌声雷动;刘少奇、邓小平承认自己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

题。于是,工作组宣布撤出师大女附中,让学生自己解放自己,自己

起来革命。

学校开始进入无政府状态。

那天,在学校大操场锅炉房的高台上,学生开始自发召开批斗会,

不仅把团中央工作组的领导胡启立揪到台上,还把学校里几名老北京

市委的所谓“黑帮子女”揪到台上,记得有市委组织部长佘涤清的女

儿佘靖、副市长范瑾的女儿俞慧声、市委大学部部长吴子牧的女儿吴

小珊……上台揭发的人指着俞慧声身上背着的大书包说,
“你们看她背

个大书包,不认真参加文化大革命、批判黑市委,和她的妈妈、黑帮

分子范瑾划不清界限,还天天学习数理化,梦想着将来考大学呢!”

我站在台下的人群中,十分害怕被人揪上台,却一步也不敢离开。

俞慧声再没有机会上大学,5 年后她在下乡插队时精神失常了。

她的父母都出身于浙江绍兴的名门望族, 家族成员遍布大陆、台湾及

海外,在政、军、学、商等各界人才辈出,是近代历史上最有影响力

的家族,却可怜她连中学学业都没有完成就与学校无缘了!

血腥的红八月

文革中血统论甚嚣尘上是出现校园暴力的重要助推器。

8 月 1 日,学校宿舍楼大门口贴上了一幅十分醒目的对联: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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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横批:基本如此,据说这幅对联最早出

自于北大附中的一群军队子弟之手;校园里的大字报也是“自来红们

站起来”之类的内容。血统论将学生按照出身分为三、六、九等,干

部子弟自认为是红五类、革命事业的当然接班人,齐耳短发梳个小歪

辫、身着黄色旧军装是那时最时尚的革命装束,他们开始对其他出身

的同学进行谩骂侮辱,班里的气氛变得肃杀和惊悚,原本和睦相处的

同学之间出现了深深的隔阂,有些甚至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8 月 4 日,女附中很多班级同时召开了批斗会,不少同学因为家

庭出身不好受到了羞辱。我们班里批斗戴碧汝同学的情景至今闭上眼

睛仍历历在目。

戴碧汝是我们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身世有些特殊。1949 年,

她出生在安徽老家,一出生就赶上了土地改革,她的父亲作为恶霸地

主在当地被镇压,留下了年幼的她,幸而被她的姑姑收留并养育成人。

她的姑姑戴锡可出身于大户人家,1940 年怀着一腔报国热情参加了

新四军,成为皖东抗日女英雄,1965 年在北京病逝,年仅 47 岁。她

的姑父是时任第一机械工业部副部长、后任上海市委书记、市长、海

峡两岸关系协会会长等要职的汪道涵。戴碧汝性格热情开朗,和班里

所有同学关系都相处得不错,她家住在东城,放学后我们常常一同骑

车回家,一路有说有笑。她在个人情况表的家庭出身一栏始终填写的

是“地主”,却也经常进出当时为共产党高级干部提供特殊服务的一

些场所,如养蜂夹道俱乐部、人民大会堂的春节联欢会等,和班里的

干部子女也在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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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里开批斗会那天,我们正默默地坐在教室里自学毛主席语录,

班里一群身着黄军装的干部子弟气势汹汹地涌进教室,让我们站起来

围成一圈,把戴碧汝围在中间。为首的是一位开国将军的女儿,因为

父亲去世插班转入女附中不久,平素学习一般,少言寡语。她目光直

视戴碧汝,厉声呵斥道,
“你这个恶霸地主的狗崽子,为什么冒充干

部子弟到处吹牛?”与她平素的形象判若两人。戴碧汝嘴里小声嗫嚅

着,像是在解释什么,只听“啪”的一声,将军女儿一个大嘴巴搧过

去,把戴碧汝的眼镜打掉了,鼻孔里顿时流出了鲜血!同学们立时都

惊呆了!不知为什么那天我没有被批斗,只是当我因为个子矮踩在凳

子上观望时,遭到一个红五类同学瞪着大眼的斥责。后来,戴碧汝没

有跟随学校分配上山下乡插队,为了表示自己革命的决心,独自一人

去了新疆建设兵团,坚决要求在条件最艰苦的农五师采石场劳动,从

此再不和班里同学来往。

班里另一位同学的父亲罗汝正是黄埔军校四期学员,1949 年在

新疆率部和平起义,后任新疆建设兵团农八师师长,为建设石河子,

保卫边疆做出了重大贡献。她暑期去新疆探亲前,班里同学还和气一

团,9 月份她回到北京,兴冲冲地穿着一身新换发的国防绿新军装返

回学校,没想到那些红五类子弟把起义投诚的国民党将领同样视为黑

五类,厉声呵斥她立即脱下绿军装,让她惊呆了!后来,她的父亲被

扣上“假起义、真潜伏”的罪名,经受了七年的残酷折磨,于 1973

年含冤去世。

各班教室里都在学生斗学生,有些班甚至对朝夕相处的同学拳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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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踢,刷大字报的浆糊和紫色墨汁从头上浇下,要求出身不好的同学

揭发父母,承认自己是“狗崽子”
。女孩子最珍爱的自尊所遭受的践

踏言语难表。

在这种无政府状态下,校领导面临的危险也在迫近。

学校党总支书记兼副校长卞仲耘是一位 1938 年参加革命的老共

产党员,1949 年北平解放后,调到北京师大女附中工作,在学校工

作的十七年中勤勤恳恳,爱校如家,因为平日里主要负责教师工作,

同学们对她不很熟悉。

副校长胡志涛也是 1937 年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她

长期从事宣传和教育工作,1949 年全国解放后来到师大女附中工作。

1959 年,因为对北京市的中小学教育提了几条意见,曾被打成右倾

反党分子,撤销职务降两级,下放工厂劳动,平反回校后担任副校长

主持日常工作。

1966 年 8 月 5 日,是应该被载入女附中史册最黑暗的一天,也

是女附中校史上最耻辱的一页。卞仲耘、胡志涛等校领导被一群以红

五类干部子女为首的学生驱赶到烈日下在操场上游斗,头上扣着纸篓,

身上浇满写大字报用的浆糊和墨汁,有同学抡着带钉子的破旧桌椅腿

打在卞校長身上,经过四五个小时的折磨,被木棒和乱拳殴打得遍体

鳞伤的卞校长终于惨死在自己的学生手下,成为全北京和全中国第一

个遇难的中学教育工作者,她那年刚满五十岁。在她之后,一大批中

学教职员工死于非命,在文革受难者中触目惊心。

胡志涛一向性格倔犟,当学生们让她喊“我是牛鬼蛇神”,
“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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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党分子”时,她坚决不喊,争辩说“我不是黑帮”
,一个学生说“我

现在就让你变黑”,拿着一瓶墨汁就泼在胡校长身上。她的反抗越强

烈,挨的打越重,粪水、污水、血水流满全身,竟被打得腰椎骨折,

从此穿上了钢背心。

那天,我也被拥挤推搡裹挟在围观的学生中,看着眼前校领导被

侮辱的惨状,心在颤抖:
“如果看到爸爸遭受这样的羞辱和毒打,我

该怎么办呢?”我更担心妈妈,
“她在单位里是否也会被这样毒打呢?”

后来,我躲进了操场旁的宿舍楼上,最后从窗口向下看到的情景是,

卞校长衣服被撕成碎片,浑身肮脏不堪,奄奄一息地躺在一个运垃圾

的手推车上被拉走了。第二天,学校通报了她的死讯。

不久,学校接到通知,1966 年 8 月 18 日要在天安门广场召开“首

都各界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大会”,女附中有 40 个名额上天

安门。在此期间,以清华附中干部子弟发起的红卫兵组织,高喊着“造

反有理”的口号迅速向全市发展推进。于是,女附中也成立了红卫兵

组织,投入了紧张的参会准备工作,主要是制作红卫兵袖章和标语牌。

从各班挑人肯定要出身好的,结果是清一色的高干子弟登上了天安门

城楼。就是在这一天,宋彬彬给毛主席戴上了红卫兵袖章。

毛主席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宋彬彬。”

“是文质彬彬的彬吗?”

“是。

毛主席又说:
“要武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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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能见到毛主席大家都非常激动。我们班的张小艾同学(其

父张爱萍为开国上将,时任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兼国防科委副主任,组

织领导了“两弹一星”大会战)还给毛主席戴上了红领巾。记得第二

天,她来到教室,对大家说,昨天毛主席和我握手啦!同学们蜂拥而

上,攥住她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领袖手上的余温……不久后,她的

爸爸也被打倒、批斗,囚禁达6年之久。

8.18 大会是在文化革命运动已经出现暴力行为时召开的,中央却

没有对这些过激行为采取任何批评和制止。当天下午,一位记者采访

了宋彬彬,之后在《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我给毛主席戴上红

袖章” 的文章,署名宋要武(宋彬彬)
,毛主席一句“要武嘛!
”成

为红卫兵、造反派从开会批斗“走资派”
“黑五类”发展为无法无天、

草菅人命的催化剂。8.18 之后,红卫兵运动在这样的教唆下进入了暴

力杀戮的高潮,北京陷入“红色恐怖”的无底深渊。

抄家、破“四旧”

很快,学校的红卫兵开始成帮结伙,骑着车,呼啸着冲出校门,

到社会上造反抄家、破四旧。那时,不是人人都有自行车。一天,我

刚进入学校大门,一个外班的红卫兵就从我手中一把抢过自行车,说,

“给我用用!
”说罢骑车扬长而去。我不知什么时间到哪里去找她,

甚至叫不出她的名字,只能天天步行到学校去守候,盼着哪天能碰上

她要回我的自行车。

进了学校西大门,从南向北是被称作大库的几排高大的平房,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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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日子里,从房子里有时传出有人挨打时凄厉的惨叫声,据说那是红

卫兵在殴打从社会上抓来的流氓。据官方统计,仅仅一个月内,北京

的红卫兵就打死 1772 人。

红卫兵还以破四旧的名义随意闯入私宅抄家。多年后,我见到班

里一位后来移居香港的同学,她出身于书香世家,父母都是学校的老

师,家里有丰富的藏书。她回忆起班里的红卫兵到她家里抄家,把所

有的书从书柜里扔到地上,扬长而去;全家人吓得胆战心惊,天天脚

踩着一尺多厚的书籍在家里走来走去,竟然不敢捡起一本来!我这才

知道什么叫文明扫地!

米鹤都曾经著文分析过文革“破四旧”运动的缘起。他说,所谓

“四旧”
,是“十六条”中说的“剥削阶级的就思想、旧文化、旧风

俗、旧习惯”,其载体是“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
,开始只是

砸招牌、改路名,马上就转向了抄家、打人、遣返为主要内容。到了

破四旧打死人的“红 8 月”,人民日报 8 月 29 日发表了由中央文革小

组起草的题为“向我们的红卫兵致敬”的社论,其中说道:“红卫兵

上阵以来„„斗争锋芒,所向披靡。„„一切藏在暗角里的老寄生虫,

都逃不出红卫兵锐利的眼睛。这些吸血虫,这些人民的仇敌,正在一

个一个地被红卫兵揪了出来。他们隐藏的金银财宝,被红卫兵拿出来

展览了。他们隐藏的各种变天账,各种杀人武器,也被红卫兵拿出来

示众了。这是我们红卫兵的功勋。”(
《炎黄春秋》2012,
(5):52-6,

22)

在“文革”
“破四旧”过程中,全国总共约有 1000 多万人家被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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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 年 6 月 2 日,
“首都红卫兵革命造反战果展览会”在北京展览馆

正式开幕,仅 1966 年 8 月,北京市就有 11.4 万多户被抄家,8.5 万

多人被赶回原籍。散存在民间的奇珍异宝、字画、书刊、器皿、古籍

在火堆中消失的不计其数。北京在 1956 年第一次文物普查中保存下

来的 6843 处文物古迹,竟有 4922 处在 1966 年的 8、9 月间全部被毁。

(中国国学中心 2016 年 8 月出版的《国学研究与传播》总 13 期)

天下大乱

8.18 之后,外地学生强烈要求来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
,毛说

让他们来,也可以让北京的孩子出去。于是,从 1966 年 8 月至 11

月,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八次接见了红卫兵和群众,总人数约 1100

万。毛泽东在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挥动着他手中的绿军帽,个

人崇拜的狂涛巨浪席卷了整个天安门广场。同时,全国大串联开始了!

串联的学生生乘坐交通工具和吃饭住宿全部免费,红卫兵打砸抢开始

向全国蔓延,有些地区甚至升级为武装冲突。

很快,刘少奇、邓小平也被作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代表人打倒

了。刘少奇的女儿刘婷婷和邓小平的女儿邓榕也被拉到学校大会上表

态,呼喊口号---“砸烂邓小平的狗头!”学校里陆续传出几位教师自

杀的消息,其中包括一位曾经给我们上历史课的老师,他讲的那些生

动的历史故事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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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 1966 年 10 月红卫兵联动的广播车在长安街上宣传。

那时,从学校回家往返天天要经过长安街,途中经常会见到“黑

帮”游街的大卡车从街上驶过。印象深刻的有两次。

一次是斗争彭德怀。只见一辆敞篷卡车上站满身着绿军装的年青

人,不断高呼“打倒彭德怀”的口号。彭老总头戴纸糊的高帽,顶端

飘着长长的纸条,表情呆滞,他脚下踩着凳子高高地站在车头后面,

胸前挂着一块大牌子,白纸黑字写着“反党分子彭德怀”
,“彭德怀”

三个字上用红色打着一个大叉子。想当年井冈山反围剿、八路军抗日、

抗美援朝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元帅,竟然受一群在他出生入死打下的天

下享受和平生活的年青人如此凌辱,心中无限凄凉!

另一次是斗争赵尔陆。他是开国上将,担任国防工业办公室常务

副主任,为我国原子弹的研制和生产做出过重要贡献。在他游街的卡

车上,那些“革命群众”一直在高喊“打、打、打,打倒赵尔陆!”

口号声震耳欲聋。很快就传出了他去世的消息。

红卫兵开始联合外单位的造反派揪人到学校里批斗。一次,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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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全国劳模、清洁工人时传祥被拉到学校大礼堂批斗。他是一名出生

在旧社会的贫苦人,一位普通的掏粪工人,解放后工人阶级当家做主

使他对党充满感激。他把掏粪当成十分光荣的劳动,不怕脏、不怕累,

“宁愿一人脏,换来万人净”,在 1959 年全国群英会上受到国家主席

刘少奇的接见。刘少奇握着他的手说:
“你掏大粪是人民勤务员,我

当主席也是人民勤务员,这只是革命分工不同。”就因为这个原因,

他被诬为“工贼”、
“粪霸”受到批判。我站在台下,看到他双手被人

扭在背后成喷气式的姿势挨斗,豆大的汗珠和着眼泪从他古铜色布满

皱纹的脸上滴落在地上,洇湿了一片。听说,1971 年他带着一身伤

病被遣送回山东老家,三年后抑郁而终。

红卫兵都在忙着造反、串联,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同学无事可做,

于是自发组织起来下乡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记得一次在顺义

城关的大营村劳动,同学们分散住在农民家里。我住的那家贫农有个

女儿也是中学生,知道了我的家庭出身却仍然对我很和气,这让我很

受感动,还与她保持了一段通信来往。

每天早上出工前,村民都在村口大槐树下的毛主席语录牌前集合,

向毛主席做“早请示”。一个小脚老太婆来晚了,还认真地向毛主席

“请罪”
,原来是她的鸡圈门没关好,鸡跑出来了,抓了鸡,关到圈

里,人就来晚了。等人齐了,小队长开始带头早请示,“毛主席呀毛

主席,现在我们向您老人家请示活茬。今天的活茬有搰捋(hu lu)苗、

耪地。
”我强忍着没敢笑出来,心里想,毛主席真是日理万机,连搰

捋苗、耪地都要管,太辛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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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后,这个画面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甚至

忘记了是发生在什么时间?在哪里?总以为是在梦中。40 年后我在

顺义参加北京市卫生监督工作会议,顺义的监督所长对我说,文革初

期我下乡劳动住在他大姨姐家,她一直记得我,很想再见到我。于是,

我们一起驱车来到村里。刚一进村,就看到村口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

槐树,那情景就和我脑海中的记忆一样。

我问他,“你们这里有没有一种农活叫‘搰捋苗、耪地’?”

“有啊!”

“你们村口大树下原来是不是有个语录牌?”

“有啊!”

原来那不是梦境,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荒诞!如今,

这个村庄因为城市发展已经从地图上彻底消失了。

外出大串联需要学校开具红五类的证明,不是红五类不给开。但

我们也很想通过步行大串联,锻炼自己,表示我们跟党干革命的忠心。

于是,我和班里三个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同学,决定去北京郊区顺义

的焦庄户参观抗战遗留下的地道战遗址。

那天,我们一大早就到东直门集合,背着背包,沿着公路,向

60 公里外的焦庄户徒步前进。途中,身旁有大轿车经过,司机停下

车热情地招呼我们上车,都被我们拒绝了,坚持自己步行,直到天黑

才走到了焦庄户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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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届

1968 年是我们入学的第四年,停课已经两年了,所有的学生都

长大了两岁,却不知未来将何去何从?弟弟妹妹还一直滞留在小学没

有升入中学。

从暑期开始,班里个别同学离开学校去部队当兵了,这是当时的

头等出路,只有少数家长没有问题的军人子弟有此殊荣;第二等是留

在北京当工人或当老师,除了要求出身好、父母身旁无子女照顾外,

名额也非常有限;极个别的同学因为跟随父母被红卫兵赶出北京遣返

回原籍,悄无声息地从大家的视线中消失了。

1968 年 12 月 21 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毛主席发出的动

员令: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到处

都是大标语和宣传口号:
“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于是,

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

在北京的生活很压抑,我很想离开北京换换环境。

学校开始一批又一批组织下乡插队。先是去东北兵团,从小学语

文课文里就介绍北大荒,
“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
,挺来

劲儿!可是,说是靠近苏联边境,担心出身不好的人越境逃跑,因此

不让去,只好作罢;第二批是内蒙古,想想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就很诱

人!又说内蒙古北邻外蒙、苏联边境,出身不好的人还是不让去;第

三批是山西雁北的山阴县,哥哥到陆军连队当兵就驻扎在那里,他来

信告诉我,歌词里唱“人说山西好风光”,真正是天上好风、地上好

光,在地上挖个四方的坑就是猪圈,上厕所就蹲在坑角上,到了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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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一吹屁股冻得受不了不说,坑里的猪顺着粪便冻硬的斜坡还一股

劲往上窜着要舔屁股,真是太可怕了!于是决定放弃了。

终于,等来了去延安插队的消息。

妈妈 16 岁就离开天津的父母家庭,千里迢迢到延安投奔革命队

伍,延安在妈妈心目中是一方圣洁的土地。听说有去延安插队的机会,

妈妈非常高兴,很支持我去。我马上就报了名,要求去延安!

1969 年 1 月 8 日那天,开赴陕西的知青专列停在北京火车站的

第一站台上,家里的兄弟姐妹都来车站送我。站台上挤满了送别的人

群。很多人在伤心地落泪,我却满心欢喜。想也没想,再成为北京人

将是 10 年之后了!

如今,人们把 “文革”爆发时在校的、本应在 1966、1967 和

1968 年毕业的三届高中学生和三届初中学生称为“老三届”。女附中

最后一批女校生---老三届就此从学校的历史上淡出了,却给这所学校

的历史留下了永远抹不掉的一页。

四十年后的追思

2009 年 11 月,在校友们的倡议和资助下,一座卞仲耘校长的纪

念铜像安放在了实验中学会议室,铜像大理石底座刻有“卞仲耘

1916.6.19-1966.8.5”和“原北京师大女附中部分师生敬立”的字样。

遗像旁题写了两行醒目的诗句:

黄昏血色往事何堪回首 绿地晨曦今朝勿忘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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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2. 2011 年 5 月 7 日,女附中校友捐资为卞仲耘校长塑造的铜像举行揭幕仪式。

我也参加了捐款并出席了塑像的揭幕仪式,见到了刘进、宋彬彬

等文革中女附中的风云人物,大家都深切悼念在文革中惨死在自己培

养教育的女学生手下的卞校长,我也为校长老师遭受毒打时自己的冷

漠旁观而忏悔。

2014 年 1 月 12 日,女附中召开了一次老三届师生见面会,刘进

作为女附中文革期间工作组任命的学生代表会主席,在工作组撤走后,

未能有效阻止校园暴力,造成卞校长不幸遇难的八五悲剧,向卞校长、

受害的校领导、老师表示深深的道歉。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她也经

历了坎坷的人生,回想自己在文革初期所作所为,她说,
“在文革前

长期接受阶级斗争和反修防修的教育,使自己的思想片面僵化,带有

明显的个人迷信色彩,听到有赫鲁晓夫式的人物睡在毛主席身旁,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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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得赶快把这个坏蛋揪出来,保卫毛主席。”
“一次广场上的大会,

一次接见所产生的作用是很大的,但也只是一种诱发因素,而十几年

的暴力斗争教育,对‘敌人’的仇恨教育,才是文革初期暴力行为的

思想基础。”

胡校长的女儿也参加了这次会议,她说:“我亲耳听到妈妈生前

多次表达对文革这一段经历的看法,她强调的是,那些学生毕竟还是

孩子,文革这么大的事,组织上要负责任。

文革风暴是以干部子女为主体的青年学生作为开路先锋,从学校

推向社会,从城市推向全国城乡的一场发动群众参与专政的运动,所

有参与其中的革命小将和革命群众在最高领袖的煽动和蒙蔽下,以其

对生命的极端漠视和对法制的粗暴践踏把中国变成了人间地狱。

以上内容根据《记忆》杂志 2010 年 4 月 28 日第 7 期,总第四十七期,

师大女附中文革专辑中的记载的时间事件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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