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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結語:為什麼說汪曾祺有古人風韻?|《職

業》
賈行家說千古文章 2020-01-19
15 結語:為什麼說汪曾祺有古人風韻?|《職業》 11 分 08 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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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你好,我是賈行家。

課程的最後一講,我想來跟你講講汪曾祺《職業》,講這篇文章,為的是證明
一件事:古人文章的風韻,仍然能以白話的形式存在,仍然在塑造著我們的情
感。

他也是當代作家中少有的、能和古人的文氣直接貫通的人。

汪曾祺的平淡

《職業》的情節是很平淡的,可以說沒有情節。 汪曾祺的作品,經常是小說、
散文和隨筆不分,這是他有意為之,這來自中國文學的筆記傳統。 所以我把它
也放在了自己「千古文章」的選篇序列裡。
文章也很短,只有兩千多個字,很容易被讀者和評論家忽略掉。 但汪曾祺自己
說,這是他所有小說裡最滿意的一篇小說。 四十年裡,重寫了好幾遍。

小說開頭,用了將近一半篇幅寫上世紀四十年代昆明的市井風情。 具體就是一
條街上的吆喝叫賣聲:

有個中年女人收舊衣爛衫,嗓子很脆,「就像一個牙口極好的人咬著一個脆蘿
蔔似的」;

有一些苗族少女在賣楊梅、賣玉麥粑粑,她們都“戴一個繡花小帽子,頭髮梳
得光光的,衣服乾乾淨淨的,都長得很秀氣...... 把山裡的夏天和初秋帶到了昆
明的街頭。 ”

“黃昏以後,直至夜深,有一個極其低沉蒼老的聲音,很悲涼地賣臭蟲藥”。

為什麼要把這些普通場景寫得這麼細呢? 這在寫作類型裡叫市井小說,類似風
俗畫,也是一種古代文學傳統。

汪曾祺最喜歡一句宋代人的詩,是「頓覺眼前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

就是說世俗生活很感人,包含著人的生命,應該仔細地觀察和感悟;他的那些散
文,寫各地美食,寫家鄉風俗,都有這樣的一種情緒在裡面。

具體到一篇小說,要走進一個人的內心,先得走進他的生活環境。

在情感表達方式上,汪曾祺和我們之前講到的古人風格是一致的。

前面說的感懷、含蓄、寄情,都是把情感控制住,讓你平靜地看一個局部、一
個細節,自己去回味背後的東西,拿自己的經歷去對照。 你注意到了吧? 他形
容老人的叫賣是“悲涼”的。

汪曾祺寫一個叫賣貴州板橋的化風丹的人,是這麼說的:

昆明這地方一年能銷多少化風丹? 我好像只看見這人走來走去,吆喝著,沒有
見有人買過他的化風丹...... 這位貴州老鄉,你想必是板橋的人了,你為什麼總
在昆明呆著呢? 你有時也回老家看看嗎?

寫得平淡悠遠,讓人惆悵。

因為傳統修養深,汪曾祺被稱為是「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還經常被看成是
道家莊子門徒,我覺得,這兩個說法並不準確:

汪曾祺並不超然物外,也沒有士大夫那種居高臨下、要“為生民立命”的架勢,
他覺得自己就是個普通人,他有首打油詩,有一句說自己是“人間送小溫”,
拯救眾生做不到,只能通過文字傳達一些相互的理解。
寫了一大段環境之後,在一句「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叫賣聲裡,故事的主人公
才出場。

這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斜挎著一個木盆,上面蓋一層白布,白布上放一餅一
糕作為幌子,從早到晚,穿街過巷,吆喝著“椒鹽餅子西洋糕”。

他本來應該讀小學五六年級,但因為父親死得早,母親給人家洗衣服,才做了
糕點鋪的小夥計,自己掙飯吃。 他晚上發麵,天一亮就起來燒火,幫師傅蒸糕、
打餅,白天就挎著木盆上街去賣。

這孩子是個小大人! 他非常盡職,毫不貪玩。 遇有唱花燈的、耍猴的、耍木腦


殼戲的,他從不擠進人群去看,只是找一個有蔭涼、引人注意的地方站著,高
聲吆喝。

他吆喝得很好聽,有腔有調。 放學的孩子愛跟在後面學他,但是把字眼改成了
“捏著鼻子吹洋號!” 這是兒童的遊戲,沒有什麼惡意。

這一天是他外婆的生日,他跟老闆請了幾小時的假,換了身乾淨衣裳,上外婆
家去吃飯。

汪曾祺在這裡加了個括弧,說「外婆大概燉了肉」,這句話可不多餘,在常年
勞作的苦孩子那裡,去外婆家吃燉肉,是種什麼樣的期待? 這也是作者的一種
溫柔。

到這裡好像才剛交代了基本資訊,但文章已經進入了結尾。這個結尾初看平淡,
細看很動人。它是這樣的:

這孩子高高興興,大搖大擺地走著。看到巷子裡沒有人,忽然大聲地、清清楚
楚地吆喝了一聲:“捏著鼻子吹洋號!”

動人在哪裡呢?這一瞬間,他不再叫賣“椒鹽餅子西洋糕”了,而是變回了一
個孩子,在做一種孩子的遊戲。

這個故事的題目為什麼不是“叫賣”而是《職業》呢?因為它揭示的是人的廣
泛處境。

職業是對人生的定義,也是一個限制,它瓦解了諸多可能,畢竟能以興趣為業
的人是少數。

一個孩子早早地結束童年,出來就業養家,是很殘酷的。這個孩子表現得越像
小大人,越讓旁觀者感到悲哀。

他一年到頭,只有這難得的時候,才流露一次壓抑的童真。而表現的方式,又
是一種苦澀的自嘲。
汪曾祺在兩句吆喝之間,不著痕跡地寫出這個複雜的意思。所以他看重這篇短
文。

另外,我們再回頭看,前面鋪墊的各種叫賣聲的意義也出來了:街上的每個人,
細細品味,都在吆喝聲裡含有小小的哀樂。

打通古文和白話

我們初讀汪曾祺,會覺得平平淡淡,明白如話,沒有看不懂的地方。

汪曾祺說:“我的語言有點特別,拆開來看,每一句都很平淡,放在一起,就
有點味道。”

要我說,那不是真的平淡,可以說是沖淡。沖淡是魏晉人特別欣賞的一種人生
態度。

就像是川菜裡的開水白菜,初看是帶湯的蒸白菜,但這碗清湯是經過各種材料
熬制,吸取了大千滋味之後,才過濾回來的。

汪曾祺是打通古文白話的文體家,語言裡融合了千古文章內力。有人乾脆說:
他是個修煉千年的文狐。

汪曾祺 1920 年生在江蘇高郵,從小就跟著祖父和縣裡的名士學古文、寫八股,


背《史記》裡的名篇、歸有光和桐城派的古文。他不是大器晚成,而是少年成
名。

他年輕時文采飛揚,在西南聯大中文系讀書時,他替同學寫過一篇讀書報告,
說詩人李賀是“在一片黑色上描畫他的夢;一片濃綠,一片殷紅,一片金色,
交錯成一幅不可解的圖案……是一條在幽谷中採食百花釀成毒,毒死自己的蛇。

讓教唐詩鑒賞的聞一多擊節讚賞,說“簡直寫得比汪曾祺還好!”

教寫作課的沈從文給他的評價是“小說寫得比我好”。

汪曾祺中年改行寫京劇,《沙家浜》就是他寫的。六十歲“複出”寫小說散文,
到這時,他的文字沖淡平實,結構也好像很隨意。可是有經驗的讀者知道,這
才叫“絢麗至極,歸於平淡”。

汪曾祺談過自己的文學師承:除了老師沈從文的小說、現代西方文學經典,他
有意識地把古文傳統揉到了自己的白話寫作裡。

比如他寫天山,開頭是這樣的:

所謂南山者,是一片塔松林。南山是天山的邊緣,還不是腹地。南山是牧區。
汽車漸入南山境,已經看到牧區景象。 兩邊的山起伏連綿,山勢皆平緩,望之
渾然,遍山長著茸茸的細草。去年雪不大,草很短。老遠的就看到山間錯錯落
落,一叢一叢的塔松,黑黑的。

這和前面姚鼐的《登泰山記》的風格接近。

他寫岳陽樓時,有這樣一段:

黃鶴樓在蛇山上,晴川歷歷,芳草萋萋,宜俯瞰,宜遠眺,樓在江之上,江之
外,江自江,樓自樓。 岳陽樓則好像直接從洞庭湖裡長出來的……沒有洞庭湖,
岳陽樓不成其為岳陽樓;沒有岳陽樓,洞庭湖也就不成其為洞庭湖了。 站在岳
陽樓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湖中帆船來往,漁歌互答,可以揚聲與舟中人說話;
同時又可遠看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北通巫峽,南極瀟湘的湖水,遠近鹹宜,
皆可悅目。

這一段兼有張岱的靈動和《滕王閣序》的典雅。汪曾祺寫這篇文章時,有人問
“有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你還敢寫?”

他呲牙一笑回答“寫了就寫了”,他對文字是很自信的。

他刻畫人物,也會用到歸有光式的含蓄手法。在小說《大淖記事》裡,他寫到
巧雲為了喚醒重傷的戀人小錫匠,給他灌下了一碗尿堿,忽然寫出一句:“不
知為什麼,她自己也嘗了一口”。

汪曾祺後來說:“這是我原來沒想到的。寫這句時,我流了眼淚。”

很多人奇怪,一個老頭子怎麼寫女孩兒這麼像?他的寫法和寫小說《職業》是
一樣的。

沈從文有句格言叫“貼著人物寫”,就是不把人物當傳聲筒,而是進入人物的
完整情感世界,去捕捉細微情緒是怎麼變成對話、行動的。這不是發明,而是
共情。

汪曾祺寫人這樣寫,明代的歸有光也未嘗不是。

所以說,千古文章的沖淡,文化情感的風韻,由來有自,源流至今。靠汪曾祺
這樣的文體家,它從文言轉換成白話,繼續讓我們理解生活,溫暖彼此。

我是賈行家,謝謝你和我一起讀千古文章。如果大家對古文的興趣高,我也會
持續為你做“番外”加更。

順便做個小調查:下一次,你希望我們一起來讀什麼呢?

戳此直達:15《汪曾祺·職業》原文朗誦(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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