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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LE-LEUR DE BATAILLES,

和他们说说 DE ROIS ET D'ELEPHANTS
战争、国王 著|马迪亚斯・埃纳尔【法】Mathias Enard
和大象 译|邹万山

上海泽文出服社
RARLEUEUR DE BATAILLES,
藏DOIS ET D'ELEPHANTS
和他们说说战争、国王和大象

【法】  马迪亚斯・埃纳尔著

邹万山译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和他们说说战争、国王和大象/(法)埃纳尔著;
邹万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7
ISBN 978-7-5327-6764-9

1.①和…Ⅱ.①埃…②邹…Ⅲ.①中篇小说一法
国一现代IV.①1565.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4)第182346号

Mathias Enard
Parle-leur de batailles,de rois et d'elephants
Actes Sud 2010
Simplified Chinese edition copyright:
2015 SHANGHAI TRANSLATION PUBLISHING HOUSE(STPH)
All rights reserved.

图字:09-2011-613号

和他们说说战争、国王和大象
[法]马迪亚斯・埃纳尔著邹万山译
责任编辑/黄雅琴装帧设计/黄柳

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译文出版社出版
网址:www.yiwen.com.cn
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发行中心发行
200001上海福建中路193号www.ewen.co
上海市印刷四厂印刷

开本787×10921/32印张5.75插页2字数49,000
2015年7月第1版2015年7月第1次印刷
印数:0,001—5,000册

ISBN 978-7-5327-6764-9/I・4090
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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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不会与白天互通有无,它只会在其中燃烧殆尽。夜

晚在破晓时被带上火刑柱,陪葬的还有它的同伙——酒徒、

诗人和情侣。我们是一群被流放的人,是一群死刑犯。我不

认识你,可我认识你的土耳其朋友;他也是我们中的一分

子。渐渐地,他从这世界上消失了,被阴影及其幻影吞没

了;我们彼此相似。我不知道怎样的痛苦或怎样的愉悦驱使

他投奔我们,投奔星辰的尘埃,也许是鸦片,也许是酒精,

也许是爱情;也许是深藏在记忆皱褶里某处隐约的灵魂

伤口。
你想要加入我们的行列。

你的恐惧和不安让你投入了我们的怀抱,你努力蜷成一

团,可是你僵硬的身体牢牢抓住它的信念,它避开欲望,拒

绝放纵。

我不怪你。

你受困于别样的牢笼,那是一个讲求力量和勇气的世
002

界,你以为在那里可以功成名就;你以为得到了强权的赏

识,你汲汲营营渴求荣耀和财富。然而当黑夜降临时,你浑

身颤抖。你不喝酒,因为你害怕;你知道灼热的酒精会把你

推入软弱的深渊,你会无法克制地渴望抚摸温存,渴望早已

离你而去的柔情,渴望寻回失落的童年时光,渴望称心如

意,渴望面对黑暗那闪烁不定的晦暗时保持冷静。

你以为你向往的是我的美貌、肌肤的柔滑、笑容的光

彩、咬字的微妙和双唇的嫣红,可事实上,你真正渴望却不

自知的,是让恐惧烟消云散,是痊愈,是和睦,是回归,是

遗忘。你身上有种力量在孤独中吞噬着你。

于是你感到痛苦,迷失在无尽的黄昏中,一只脚已跨入

了白天,而另一只脚却仍陷在黑夜里。
003

三大包貂皮大衣,一百一十二件羊毛衣,九匹贝尔加莫

缎子,同样数量的佛罗伦萨烫金天鹅绒、五桶硝石、两箱镜

子和一只小首饰匣,这就是1506年5月13日星期四米开朗

琪罗・博纳罗蒂从君士坦丁堡港口上岸后,船上卸下的货

物。一俟三桅船系泊,雕刻家就跳上了岸。他的步伐有点踉

跄,毕竟经历了六天的辛苦航行。等待他的希腊裔向导兼翻

译官名字不详,我们就叫他马努埃尔吧;同行的商人姓甚名

谁我们倒是知道,乔万尼・迪・弗朗切斯科・马林吉,这个

佛罗伦萨人在伊斯坦布尔站稳脚跟已有五年了。这些货物都

是属于他的。他态度和气,很庆幸能够认识这位佛罗伦萨共

和国的英雄、大卫像的雕塑者。

显而易见,那时的伊斯坦布尔和现在相去甚远;那时人

们叫它君士坦丁堡;蓝色清真寺还未建造,唯有圣索菲亚大

教堂端坐城中,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东岸一片荒芜,让全世界

游客一头扎进去不辨东南西北的大巴扎①还没有形成现今巨
004

型蜘蛛网一般壮观的规模。这个帝国已经脱离了罗马的管

辖,却还没有树立帝国应有的威望,这座城市在奥斯曼、希

腊、犹太和拉丁风情之间摇摆不定;苏丹名叫巴耶赛特二

世,被冠以“圣人”、“虔徒”和“正义者”的称号。佛罗伦

萨人和威尼斯人叫他“巴耶赛托”,法国人叫他“巴耶

赛”。这是一位贤明审慎的君主,统治了三十一年;他喜爱

品味美酒、诗歌和音乐的妙趣;他对年轻小伙和姑娘青眼有

加;他赞赏科学和艺术,重视天文和建筑,享受战争带来的

乐趣,他也喜爱骏马神驹和尖刀利器。没人知道他究竟出于

什么原因邀请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从佛罗伦萨来到伊斯坦

布尔,虽然这位雕刻家已经在意大利享有盛誉。他年仅三十

一岁,不少人就已经把他誉为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还常常

把他和年长他二十岁的莱奥纳多・达・芬奇相提并论。

①大巴扎最初由苏丹穆罕默德二世下令建造,是世界上最大、最古
老的巴扎之一。巴扎在波斯语中是集市的意思。
005

那一年的4月17日星期六,米开朗琪罗一时冲动离开了

罗马,就在为新圣彼得大教堂打下第一块奠基石的前夜。在

此之前,他连找了教皇五次,恳求他兑现诺言,支付工钱,

却被赶了出去。

米开朗琪罗在羊毛大衣下打着哆嗦,那年的春天畏畏缩

缩的,雨水很丰沛。根据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的传记作者

阿斯卡尼奥・孔迪维所述,米开朗琪罗在入夜两小时后抵达

佛罗伦萨共和国的边境;他在离佛罗伦萨三十法里①的一家
小旅馆里安顿下来。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好战专制,米开朗琪罗想到他如此羞

辱自己,不由得心怀愤懑,咒骂不停。他骨子里很骄傲,也

充分明白自己是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

教皇派打手追踪他,下令把他带回罗马,必要时可以使

用武力,而米开朗琪罗知道在佛罗伦萨的领土上自己的安全

无虞,就设法打发走了这些打手。他在第二天夜宵时分到达
006

佛罗伦萨,女仆为他端来一碗素菜汤。米开朗琪罗在心里暗

暗辱骂了一番建筑师布拉曼特和画家拉斐尔,他思忖:肯定

是这两个家伙妒忌我,在教皇面前进谗言。教皇尤利乌斯

德拉・罗韦莱和他一样自视甚高。不仅如此,他还傲慢专

制,喜欢赖账。教皇想要在新圣彼得大教堂中央为自己兴建

壮观的教皇陵寝,米开朗琪罗为此前往卡拉拉挑选大理石,

最后却不得不自掏腰包支付了采购费用。他叹了口气。教皇

签署合同时倒是预付了一笔钱,可是购买原料、出行勘查

让学徒打磨石料都需要花钱,早就入不敷出了。

长途劳顿和思虑烦恼令雕刻家筋疲力尽,他喝了热汤之

后稍稍暖了身子,躺到了那张典型的文艺复兴风格的小床

上,他就这么背靠着垫子坐着入睡了,因为他害怕平躺的睡

姿看上去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①法国古代的长度单位,1法里约等于4千米。
007

第二天,他等待着教皇的消息。一想到教皇在他离开前

竟然都不俯允接见他,他就火冒三丈。建筑师布拉曼特是个

傻瓜,画师拉斐尔自命不凡。这两个侏儒极尽吹捧之能事,

花言巧语迎合教皇无限膨胀的傲慢。随后在紧接着到来的星

期天,米开朗琪罗好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开荤,他的屠夫邻居

为他烹煮了美味的小羊羔肉。

他整天都在画画,不一会儿工夫就用完了三支红粉笔和

两支石墨笔芯。
008

时间一天天过去,米开朗琪罗开始疑惑自己是否铸成了

大错。他犹豫着要不要给教皇陛下写封信,蒙受圣宠打道回

府,重回罗马。绝不!在佛罗伦萨,大卫像为他赢得了英雄

的美誉。如果他回到这里的消息传出去,订单邀约一定会像

雪片般飞来,他不愁没有活儿干。可是,这会让雇用他的尤

利乌斯二世恼羞成怒。一想到不得不再次在教皇面前受辱,

他气得简直要发疯。

他摔烂了两只花瓶和一个马约里卡陶盘。

随后,他平息怒气,开始画画,主要是一些解剖习作。

三天之后,阿斯卡尼奥・孔迪维在传记中明确指出,是

在晚祷过后,两位方济各会修士登门拜访,他们到的时候被

瓢泼大雨淋得浑身湿透。阿诺河近几日来河水猛涨,全城都

担心泛滥成灾在所难免。女仆帮两位修士擦干衣服;米开朗

琪罗打量两人,他们罩袍的折边上泥污斑斑,光着脚踝,双

腿瘦骨嶙峋。
009

“大师,我们此次来是为了给您送一封至关重要的信。”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米开朗琪罗思忖着尤利乌斯二世的使节中也不乏平庸之

辈嘛,心里一乐。

“我们听从了您弟弟的指点,大师。”

“这封信就是给您的,大师①。里面是一份不同寻常的邀

请,来自一位地位显赫的人物。”

信封没有封口,但盖的是陌生文字的印章。米开朗琪罗

看到信不是来自教皇,不免大失所望。他把信放在桌子上。

“信里说什么?”

“君士坦丁堡的苏丹向您发出了邀请,大师。”

米开朗琪罗的惊讶可想而知,他那双小眼睛都睁圆了。

君士坦丁堡的苏丹。伟大的土耳其君主。他用手指摆弄着

信,手里轻薄柔软的漆纸堪称天下无双。

①此处原文为意大利语。
010

俯仰于亚得里亚海的呼吸,随着航行在亚得里亚海上的

一艘船载浮载沉,米开朗琪罗后悔不迭。他胃部抽搐,双耳

嗡嗡作响,他感到了恐惧。这场风暴就是上帝的报复。先是

在拉古萨共和国的岸边,后来面对着摩里亚①半岛,他脑中
一直回荡着圣保罗的话:“要学会祈祷,就必须去海上。”他

现在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海洋像平原一样一望无际,让他

畏惧。浪花翻滚的泡沫在说着一种鼻音厚重的可怕方言,他

勉强听到只言片语。

他于5月1日离开了佛罗伦萨,在安科纳登船,为此他

足足犹豫了六天。方济各会修士后来又三次登门拜访,他却

连着三次以再等等为由把他们打发走。他把苏丹的信读了又

读,盼望在此期间教皇会有所表示,让他下定决心。尤利乌

斯二世想必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建造以及为再

次开战做准备上,丝毫不见他有所动静。无论如何,既然穷

兵黩武的教皇把他像一个贫民一样扔出了教皇宫,那么为君
011

士坦丁堡的苏丹效劳无疑是一记漂亮的报复。而且土耳其君

主允诺的酬劳也高得令人咋舌:相当于五万杜卡托②,他为

教皇干了两年的活所得还不到这个数目的五分之一。工期一

个月。巴耶赛特的要求只此而已。在君士坦丁堡和北部郊区

佩拉③之间造一座桥,他有一个月的时间来设计、画图纸和

启动工程。这座桥将建在君士坦丁堡港口的中心地带,横跨

拜占庭帝国的Khrusokeras④——金角湾,长九百多法尺。米

开朗琪罗无精打采地试图说服方济各会修士他力有不逮。

“要是苏丹选中了您,那么您就能够胜任,大师。”他们回答

道,“要是您的设计图不合土耳其君主的口味,他将会拒绝

接受,就像他拒绝莱奥纳多・达・芬奇的方案一样。”莱奥

纳多?超过莱奥纳多・达・芬奇?超过那个看不起雕刻艺术

的呆子?这位修士接下来说的话无意中立刻打动了米开朗琪

罗:“如果您接受这一邀请,您的荣耀将胜过他,因为您在

他失败了的地方获得了成功,献给此世一座无与伦比的作

①即伯罗奔尼撒半岛。
②威尼斯货币单位。
③即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贝伊奥卢区。
④希腊文转写,金角湾。
012

品,如同您的大卫像。”

然而此时此刻,这位举世无双的雕刻家、未来的天才画

家、顶天立地的建筑师背靠潮湿的木头舷墙,沦为肉体的奴

隶,被恐惧和恶心折磨得蜷起了身子。
013

所有貂皮大衣、所有羊毛衣、所有贝尔加莫缎子和佛罗

伦萨天鹅绒,还有所有的木桶和箱子都随着米开朗琪罗于

1506年5月13日运上了岸。

就在一小时之前,这位艺术家的视线越过皇宫的尖顶,

瞥见了圣索菲亚大教堂,它犹如肩膀宽厚的巨人阿特拉斯支

撑着苍穹,把它的穹顶托上了尘世的巅峰;在抛锚靠岸时,

他观察着港口中的船只往来;他看到货物源源不断地卸下,

有米蒂利尼油、的黎波里肥皂、埃及大米、士麦那无花果

干、盐和铅、银子、建材木料和砖块;他扫视城里的上坡

路,隐约看见旧皇宫,还有一座大清真寺的宣礼塔从山丘高

处露出头来;他特别仔细地打量了对岸,加拉塔堡垒的城墙

在金角湾的另一侧,这个三角形的河口湾与台伯河的迥然不

同。就是在那儿,在稍许靠近上游的地方要建一座桥。这座

桥要跨越的距离迢迢。一共要多少桥拱?这片海峡究竟有

多深?
014

米开朗琪罗带着行李安顿在佛罗伦萨商人马林吉开设的

店铺中,因为考虑到他可能更愿意在同乡家里借住和搭伙,

他占用了二楼的一个小房间。他的希腊翻译官住在隔壁附属

小楼的一间陋室里。米开朗琪罗打开行李,他住的这个房间

望出去是一条风景优美的石头拱廊走道,房间有双层高窗,

几乎连着天花板,不知从何处洒下的光亮透进房间,又被木

头百叶窗滤去了一些。一张床和一张栗木桌,一个精工细作

的胡桃木柜子,两盏油灯,天花板上悬挂着一只分量不轻的

圆形铁蜡烛盘,就是所有的家具了。

一扇小门掩着盥洗室,墙上铺着彩色釉陶砖,可米开朗

琪罗用不着,他从不洗澡。
015

米开朗琪罗有一本本子,十分简朴,由他亲手制作:纸

张一折为二,由一根细绳串起,封面是张厚卡纸。这不是一

本速写本,他不在上面画画;他也不用它来记录偶尔闪过心

头的诗句或信件草稿,更不用它来书写每日见闻或天气

变化。
在这本污迹斑斑的本子上,他记录着他的财富。各种物

品、账目、开支、供给连篇累牍,无休无止;还有衣服行

装、菜单、词句,简而又简。

他的本子就是他的行李箱。

物件的名称赋予了它们生命。

5月11日,三角帆,船首三角帆,帆桁吊索,吊绳,

扬帆。

5月12日,短索,绞盘,底肋材,舷门,内龙骨。

1506年5月13日,下脚麻,火绒,火镰,灯芯,

蜡,油。
016

5月14日,十张小厚纸和五张大厚纸,三支漂亮的羽毛

笔,一只墨水瓶,一瓶黑墨水,一小细颈瓶红颜料,若干铅

芯,笔杆,三支红粉笔。

付给马林吉两个杜卡托,这个吝啬鬼、小偷、扭断人脖

子的凶手。

幸好面包心和木炭是不要钱的。
017

头三天,米开朗琪罗在等待。

他很少出门,即使出门也大多在上午,他不敢远离借住

的佛罗伦萨商人的店铺。翻译官马努埃尔总会陪着他,提议

在城里转转,参观一下圣索菲亚大教堂,或者苏丹巴耶赛特

刚刚命人在高地上造好的辉煌壮丽的清真寺。米开朗琪罗拒

绝了,他还是喜欢已成为惯例的散步路线:绕过供沙漠旅行

队歇脚的旅店,到达港口,沿着城墙一直走到法兰克人口中

的法里纳城门,久久地凝视着金角湾的对岸,然后回到住

所。他的向导静静地跟随着他。他们几乎不交谈。米开朗琪

罗也从不和任何人说话。这位艺术家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里

用餐。
他画画。
米开朗琪罗不画桥。

他画马,画人,画柱头与柱身间的半圆环饰。
018

他画马、画人、画半圆环饰一连画了三天,直到奥斯曼

帝国的首相终于召见了他。奥斯曼宫廷派了一队人马来接

他,其中有一个年轻的男仆,名叫法拉奇,是热那亚人,还

有一队土耳其近卫军士兵,他们头上都缠着胭脂红的头巾。

他们让雕刻家上了一辆灰金相间的两轮轻便马车,拉车的马

英伟矫健;两名土耳其骑兵在队列前骑马小步跑开道;他们

的大弯刀一下下敲击着骏马的肋部。

车厢里,男仆法拉奇与他搭话;他首先为身处雕刻家身

边而感到无上荣耀,能认识他实在是万分荣幸,接着向他描

述了宫廷上下如何迫不及待,要一睹即将完成高贵使命的伟

大艺术家的真容。米开朗琪罗得知一个热那亚人能备受土耳

其君主的宠幸,颇感惊讶;法拉奇笑了笑,解释道自己年轻

时被海盗抓住,后来成了苏丹的奴隶,并说他的职位的确令

人羡慕。他很有权势,大家对他毕恭毕敬,值得一提的是,

他还很富有。希腊人马努埃尔点了点头;米开朗琪罗掀开掩
019

住车窗的帘子,看着君士坦丁堡的街道随着车队前进的节奏

向后掠去,他们不时因搬运夫或讨价还价的买卖人挡道而放

慢速度。街道两边有一些货物几乎要满溢而出的仓库和木

屋,还可以窥见清真寺门廊里的明亮内院,仿佛一双双睿智

的眼睛照亮了整座城市。

觐见的过程将会很简短,也没有繁文缛节,法拉奇解释

说。首相首先会向他介绍将协助他工作的人,并且解决一些

行政上在所难免然而也不能忽视的细节问题,接着他会被带

到工作室,那里已经安排好了所有必不可少的工具,能让画

家、模型技师、工程师挥洒他们的才华。

到达皇宫时,无处不在的卫士让米开朗琪罗想起了每次

觐见好战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情景。他在一个宽敞的庭院

里下了车,虽然树荫密布,却仍能感受到灿烂明媚的阳光。

一群近卫军士兵和官员负责检查来访客人。宫殿很矮很新,

耀眼夺目;米开朗琪罗辨认出了马厩、卧房和哨所;他听从

指引经过了一些通道和走廊,这里和罗马教皇宫截然相反,

丝毫感受不到压抑阴森、摇摇欲坠,当然,那时拉斐尔和他

都还没有在教皇宫的拱顶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020

首相名叫阿里帕夏,他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接见了

米开朗琪罗,房间里铺有细木护壁板和釉陶砖,墙上挂着书

法。他裹着头巾,不怒自威,可称得上权倾朝野,他的周围

围着一大群司书、秘书和士兵,米开朗琪罗不用听别人提醒

也知道要在他面前跪下行礼。法拉奇很快示意他起身上前。

首相说着一口奇怪的意大利语,夹杂着热那亚和威尼斯方

言,也许还混有卡斯蒂利亚语,他的声音不容置辩。“大

师,我们很感谢你接受了这项托付给你的使命。博纳罗蒂大

师,伟大的主宰者巴耶赛特苏丹知道你来到我们中间表示

高兴。”
米开朗琪罗垂下眼帘,以示尊敬和感激。

他不禁想象着基督教精神深入骨髓的尤利乌斯二世将来

获悉这次会面时的反应,这可是他最喜爱的雕刻家,现在却

追随了土耳其君主。

这个念头让他又激动又害怕,不过这种复杂的体验倒令

他乐在其中。
021

首相阿里帕夏让人交给米开朗琪罗一份用拉丁文书写的

合同,以及一个装着一百枚银币的钱袋,充当开支。递给他

合同的那个秘书双手柔嫩,手指修长;他叫普里什蒂纳的梅

西希,是个文人、艺术家、大诗人,也是首相跟前的红人。

他有天使般的容貌,目光忧郁,笑容真诚;他会说一点法兰

克语和一点希腊语,也懂阿拉伯语和波斯语。接着来了一批

达官贵人:君士坦丁堡城的长官;高级工程师,后来被称为

总建筑师;军需官;还有一大串仆人。法拉奇和马努埃尔尽

他们所能迅速把众人的欢迎和鼓励之辞翻译给他听;大家搀

着雕塑家的手臂,把他引入了隔壁的房间,饭餐已经准备好

了;侍从们半个身子被长长的镀金水壶挡住,正忙着往金属

杯中倒水,香气扑鼻而来。习惯于粗茶淡饭的米开朗琪罗勉

强尝了尝大枣焖牛肉、油渍茄子和角豆糖蜜炖家禽;他有点

晕头转向,尝不出桂皮的味道来,即使里面放了樟脑或油灰

他恐怕也不会发觉。艺术家暗暗觉得虽然迎接他的排场奢华
022

阔绰,但他们所有人却无视他的存在,他对他们来说只是一

个形象,一个没有实体的投影,于是微微感到受了羞辱。

神一样的米开朗琪罗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看看允诺他的

工作室,并开始工作。
023

你的手臂硬邦邦的。你的身体硬邦邦的。你的灵魂也是

硬邦邦的。你当然没有睡着。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我刚才

注意到了你的目光。你知道我会来的。一切最后都会来的。

你渴望过我出现,我现在就在这里。很多人都希求我待在他

们身边,躺在黑暗中陪伴他们;而你却对我背过身去。我感

到你绷紧的肌肉,只有野蛮人或战士才有这样的肌肉。也许

要时常舞刀挥剑才能拥有如此强健的手臂。不是利剑就是镰

刀。可我觉得你不像农民,也不像士兵,否则的话你不会在

这里。你太粗糙了,丝毫没有诗人的气质,不像你那个土耳

其朋友。那么你是水手、船长、商人?我不知道。你并不曾

把我看做一样可以开价购买或凭武力占有的东西。

我很喜欢你那时凝神看我的方式,在我唱歌的时候。我

喜欢你锐利的目光,连眼神中的觊觎也透着细腻。现在呢?

你害怕了吗,陌生人?害怕的人应该是我。我只是黑暗中的

声音,黎明到来时就会消失。当可以清晰分辨一根白线和一
024

根黑线时,穆斯林会召唤晨祷,而我就悄悄离开这个房间。

有人会付我钱的,你不必自责。尽情享乐吧。你颤抖

了。你对我没有过渴望吗?那么听着。很久很久以前,远方

有一个国家……不,我不会给你讲故事。已经不再是讲故事

的时候了。童话的时代已经结束。现在的国王是一群野蛮

人,他们杀掉自己胯下的马;他们有好久没有给公主赠送大

象了。我的世界死了,成了异乡,我只能逃离它,抛弃一

切,包括我的回忆。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我只记得陷落的那

一天,我的母亲几近癫狂,我的父亲努力安慰她,将一切托

付给未来,我们的王子当了叛徒,为基督教军队打开城门后

溜之大吉。那是在一月,山上的细雪闪着银光。天气很好。

伊莎贝拉和费迪南,你们那两个粗鲁的天主教君主在阿尔罕

布拉宫里酣睡;费迪南在皇宫最金碧辉煌的房间里卸下了盔

甲,骑在了他的王后身上,在此之前他为庆祝胜利举行了一

场弥撒,所有骑士狂热地祈祷,因为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攻

陷了城池。我们眼见着西班牙贵族在老城里安顿下来,三个

月后,我们被赶走了。要么离开,要么改宗,要么赴死。我

们对基督徒一直以礼相待。我们之间曾经签过契约,订过协
025

议,可都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我这辈子再也看不到我出生长大的地方了,我可以

为此而恨你们,恨你和你信仰的十字架。我的确有这个权

利。我的父亲不堪旅途颠簸,积劳成疾而亡。我的母亲就葬

在离这里两波斯里①的地方。巴耶赛特苏丹收留了我们,让

我们安顿在这个从罗马人手里夺过来的都城中。这就是正

义。以眼还眼,以城还城。你不再颤抖了。我温柔地抚摸着

你,你却冷若冰霜,像河流一样冰冷。我的故事惹你不高兴

了?我都不确定你真的在听我说话。你应该能听懂一些词、

一些片段、几句支离破碎的句子。你很吃惊我会说卡斯蒂利

亚语吧。你要是见到格拉纳达了,还有你吃惊的呢!

我并不感到酸楚。现在照耀安达卢西亚的只不过是一轮

苍白的冬日。时过境迁了。

大家谈论着新大陆,讲述法兰克人漂洋过海攻占了一些

富有的国家。星辰不再眷顾我们,让我们陷入一片漆黑。光

明去了地球的另一面,天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不认识

①波斯古代长度单位,1波斯里相当于5.6公里。
026

你,陌生人。你对我一无所知,我们只共有这夜晚。不管我

们愿不愿意,我们都要共同度过这段时光。尽管你我兵戎相

见,尽管你们焚毁了我们的家园,可在黑暗中我紧紧依偎着

你。我不会絮絮叨叨地把我的故事一直讲到黎明。我不会和

你说起善良的精灵,也不会和你谈论可怕的吸血女鬼,更不

会对你倾诉前往危险岛屿的历险。你尽情享受吧。忘记你的

恐惧,尽情享用我,我和你一样,只是一个血肉之躯,不属

于任何人,只属于神。尽情攫取我的美貌,带走我肌肤的香

气,这都是赠与你的。你这样做既不是背叛,也不是立誓;

既不是失败,也不是胜利。

只是两只手相互束缚缠绕,如同嘴唇紧紧相贴却永远无

法合二为一。
027

翻译官马努埃尔每天上午去见米开朗琪罗,问他有什么

需要,或者希望由他作陪去什么地方;绝大多数时候,他看

到雕刻家忙着作画,或者在他的小本子上起草没完没了的清

单。有时候,他能幸运地观看这个佛罗伦萨人用墨水或铅笔

勾勒出一幅解剖习作或建筑装饰中的一处局部。

马努埃尔为之着迷。

米开朗琪罗被他兴致勃勃的模样逗乐了,忍不住要露上

一手。他让他把手放在桌子上,只用了两分钟工夫,就画出

了手腕的轮廓,画中弯曲的手指和手指肚毫微毕肖、栩栩

如生。
“这简直就是奇迹,大师。”马努埃尔惊叹道。

米开朗琪罗哈哈大笑。

“奇迹?不,我的朋友。这纯粹是天赋,我可不需要上

帝来帮忙。”

马努埃尔张口结舌。
028

“我在开玩笑呢,马努埃尔。最重要的是练习。有天赋

不练习也只是镜花水月。来试试,要是你愿意的话。”

马努埃尔害怕地摇摇头。

“可我不会啊,大师,我对画画一窍不通。”

“我来告诉你怎么学。只有一个方法。把你的左臂靠在

你前面的桌子上,左手半张开,拇指放松,然后你看到什

么,就用右手画下来,画一次、两次、三次、一千次。你不

需要模特,也不需要老师。一只手,应有尽有:骨头、动

作、材质、比例,甚至皱褶。信赖你的眼睛。不停画,直到

你会画为止。然后再换你的脚,把脚放在矮凳上;接着换

脸,借助一面镜子。只有都学会了你才能画模特,才能掌握

他们的姿势。”

“您认为这能成吗,大师?在这里没人这样画画。肖

像……”

米开朗琪罗严厉地打断了他。

“肖像画只是孩童画的玩意儿,马努埃尔。是孩子画给

孩子看的。我向你保证,如果你听从我的建议,你会看到你

真的能画画。之后你爱画多少肖像取乐就能画多少。”
029

“我会试试看的,大师。您想要散散步或者参观什么地

方吗?”

“不,马努埃尔,现在不想。我在这里挺好的,光线很

完美,在我的画纸上没有任何阴影,我在练习,我不需要其

他东西,谢谢你。”

“好的。明天我们去看看您的工作室。那么明天见!”

希腊翻译官告辞了,他边走边仔细考虑自己是否有勇气

把手放在桌子上开始画画。
030

工作室位于苏丹旧皇宫的附属建筑里,距它几步之遥有

一个刚建成的工地,一座辉煌壮丽的清真寺即将拔地而起。

诗人兼秘书梅西希、侍从法拉奇和马努埃尔陪同米开朗琪罗

前来接管工作室,他们都有点担心艺术家不知作何反应。

这是一个很高的带拱顶的大厅,一群画师和工程师在大

桌子前排成好几排,桌子上堆满了画作和图纸。

陈列架上有一些模型,都出自同一个怪异的作品,这是

一座不同寻常的桥,两条抛物线在彼此的渐近线上铺成了一

个桥面,只由一个桥拱支撑,有点像一只拱起背来的猫。

“这就是您的王国和您的臣民,大师,”法拉奇说。梅西

希补充了一句欢迎他的客套话,可米开朗琪罗充耳不闻。他

的目光凝固在那些模型上。

“这些都是根据莱奥纳多・达・芬奇的图纸做出来的模

型,大师。工程师们都承认这个造型很新颖,可是无法实

现,还有,怎么说呢,苏丹觉得它有点……有点丑,虽然构
031

造很轻盈。”
看来伟大的达・芬奇不仅对雕刻一窍不通,在建筑领域

他也是个门外汉。

天才的米开朗琪罗走近前辈的设计;他端详了一分钟,

接着大手一挥,把它扇下了底座;用胶水粘住的木头大桥翻

滚到地上,却逃过一劫没有摔得四分五裂。

雕刻家抬起穿着木底皮面鞋的右脚,朝着残余的模型怒

气冲天地踩了下去。

金角湾上的桥必须连接两岸的堡垒,这是一座彰显王家

风范的大桥,将风格迥异的两岸合并成一座君临天下的城

市。莱奥纳多・达・芬奇的设计精巧别致,可是过于标新立

异,让人害怕。莱奥纳多・达・芬奇的设计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他设计的时候既没有考虑到苏丹,也没有照顾到城市和

堡垒。米开朗琪罗直觉地感到他将会走得更远,他将会成

功,因为他亲眼见到了君士坦丁堡,因为他明白交托给他的

这项任务不是建造一座求新猎奇的步行桥,而是一个城市的

骨架,要撑得起这座众皇帝和众苏丹统御的城市。这也是一

座军事之桥,一座商业之桥,一座宗教之桥。
032

它是一座政治之桥。

它是礼仪之邦的象征。

工程师、模型技师、梅西希、法拉奇和马努埃尔都目不

转睛地盯着米开朗琪罗,如同看着一个引信已点燃的炸弹一

般。他们等待着这位艺术家平静下来。

终于风平浪静了。他的双眼熠熠闪光,微笑着,仿佛刚

刚从一场过于激烈的梦境中苏醒过来。

他用脚踢开模型碎片,然后平静地说:

“这个工作室好极了。干活吧,马努埃尔,麻烦你带我

去看看圣索菲亚大教堂。”
033

1506年5月18日,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站在简朴的

广场上,端详着这座大教堂,它在五十年前还是基督教世界

的中心。他想到了君士坦丁大帝,想到了查士丁尼大帝,想

到了身穿鲜红大氅的皇帝们和多少有点野蛮的十字军骑士,

他们骑着马入城,凯旋时兜里装满了圣物;二十年后,他在

为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描画穹顶的时候,还会再次想起圣

索菲亚的圆形屋顶,想起他站在这个广场上看到的教堂顶

部轮廓,想起当清真寺宣礼塔上的穆安津仿如钟声一般的

呼唤响起时,伊斯坦布尔人就会聚集到这里来做下午的

礼拜。
在他身边的梅西希——这个来自普里什蒂纳的孩

子——也许也回忆起了初到君士坦丁堡、初到伊斯坦布尔

的激动心情,那时这里刚刚成为苏丹的居所和帝国的都

城;他一直挽着雕刻家的手臂,指着走过教堂前廊的信徒

们说:
034

“我们跟他们进去吧,大师。”

米开朗琪罗为雄伟壮丽的建筑所迷醉,再加上诗人助了

他一臂之力,克服了心中的顾虑,走了进去。
035

雕刻家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十八根美轮美奂的大理石柱子,蛇纹石石板,斑岩镶面,

四个半圆拱支撑着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穹顶。梅西希带他上了

楼,来到俯视祈祷大厅的长廊。米开朗琪罗的视线完全被穹顶

吸引,从一扇扇窗户奋力透进来的阳光被切割成一格一格,欢

欣的光芒在砌面上画出了一幅幅没有图案的圣像。

圣索菲亚大教堂尽管规模庞大,却给人以轻盈灵动之

感,外在的庄严朴素和内部的高贵或曰飞升形成鲜明对比,

方形的基座上不偏不倚印有穹顶之圆,这魔法般的简约同时

保证了比例的完美平衡,雕刻家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要是

他的师傅朱利亚诺・达・桑迦洛在这里就好了。这位佛罗伦

萨的老建筑师一定会立刻开始速写,记下细节,描画出高贵

典雅的线条。

在他脚下的祭坛里,信徒们正俯伏在数不胜数的毯子上

祷告。他们跪着,额头紧贴地面,然后起身,看着自己面前
036

摊开的双手,仿佛正捧着一本书,然后举到耳旁仔细倾听寂

静的喧哗。他们再次跪拜。他们喃喃低语,轻唱低诵,几不

可闻的话语汇成一阵沙沙声嗡嗡作响,与纯洁的光芒融为一

体,在这里没有供人顶礼膜拜的图像或雕刻分散人们注视神

明的视线;只有一些阿拉伯风格的装饰图案宛如用黑墨水画

成的蛇,在空气中飘浮游走。

这些伊斯兰教徒真是奇怪啊。

奇怪的不只是他们,还有他们的教堂,如此朴素,连先

知的画像也见不到。梅西希借助马努埃尔的翻译,向米开朗

琪罗解释道,原先墙壁上的基督教镶嵌画和壁画都被白色涂

料掩盖了。书法就是我们的画,大师,是代表我们信仰的

画。马努埃尔为艺术家仔细辨认这些文字:安拉是唯一的真

神,穆罕默德是安拉的先知。

“穆罕默德就是你们口中的马奥美托①,大师。”

就是被但丁派到地狱第五层的人,米开朗琪罗心里想,

随后继续专心致志地凝视这座圣殿。

①意大利语中“穆罕默德”的发音。
037

君士坦丁堡,1506年5月19日

致佛罗伦萨的博纳罗托・迪・洛多维科・迪・博纳罗

塔・西莫尼

博纳罗托:

今天我收到你的一封信,你在信里向我引荐了皮耶

罗・阿尔多布兰迪尼,并敦促我听他吩咐。他也给我写

了信,希望我为他打造一把匕首,还希望我全力以赴完

成这一杰作。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为他效劳:首先,这本

非我所长;其次,我根本没有时间接受这一任务。不过

我会想方设法不辱使命的,总能找到法子。

至于你们的事情,尤其是焦万・西莫内的情况,我

都明白了。我希望他能在你的店里安顿下来,因为我和

你们其他人一样想要帮他;要是上帝垂怜助我,如同他
038

一直以来那样,我想我可以很快干完我在这里的活儿,

然后回到佛罗伦萨,我会完成应允你的事。至于你和我

说道,焦万・西莫内想要钱投资一笔生意,我觉得你应

该劝他等我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商量解决。我知道你理

解我,这对我来说就够了。代我向他带个话,要是他仍

旧想要那笔钱,就必须从圣母大殿的款项中支取了。我

这儿没有钱可以寄给你们,我才领了一点点工钱,这项

工程还说不准,有可能会让我前功尽弃。所以请你们耐

心等待一段时间,等我回来。
至于焦万・西莫内想来和我会合,我认为现在不是

时候,因为我借住在一个蹩脚的房间里,无法像样地接

待他。要是他坚持,就告诉他可不是骑一天的马就能来

到这儿的!

就此搁笔。

请为我向上帝祷告吧,希望一切顺利。

你的米开朗琪罗
039

5月19日:蜡烛,灯,两枚小硬币;同样的粗茶淡饭

(草药、香料、面包、油);油煎鱼,两只鸽子,一个半杜

卡托;小费,一枚小硬币;羊毛毯,一个杜卡托。

新鲜纯净的水。
040

一把鲁特琴、一把曼多拉琴,一把古提琴——它们在这

里有不为米开朗琪罗所知的名字:乌德琴、萨兹琴和喀

曼——伴奏的还有一面巴斯克鼓,一个反串男装的年轻女人

用手指敲着鼓,时而轻抚慢挑,时而疾如豪雨,她的金属手

镯伴着节奏叮当作响,不时为这曲合奏佐以金石之声,来自

佛罗伦萨的艺术家听着这既野性又忧郁的音乐恍然出了一会

儿神:年轻女子——或许是个小伙子,他那身蓬松裤子配以

宽大衬衫的打扮令人难辨雌雄——伴着这音乐吟唱起了米开

朗琪罗完全听不懂的诗篇。在两段唱词之间,小乐团恣意挥

洒,她抑或他则翩翩起舞;舞姿高贵典雅,庄重克制,身体

似乎围绕一根固定的轴线摇摆曼舞,双脚却几乎纹丝不动,

仿佛绳索在大风欲擒故纵的拉扯下缓慢地起伏荡漾。如果这

是个女人,那她的身体堪称完美;如果这是个男人,米开朗

琪罗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为了看看他的大小腿肌肉的凸

起、骨骼的动态、肩膀牵动起二头肌和胸肌的样子。间或,
041

蓬松的裤子下露出一截细幼而强健的脚踝,因用力而扭曲;

衬衣的袖子盖过肘关节,止于手镯,前臂的肌肉凸起,和着

节奏隐约可见,在雕刻家眼中,这恰是人体最美的部位,不

费吹灰之力即可传达动态、表情和意志。

渐渐地,盘腿坐在垫子上的米开朗琪罗被情绪淹没。他

对音乐充耳不闻,又或许是音乐让他动了情,他双眼颤动,

饱含热泪,悬而未滴;如同在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那个下午,

每次他接触美或接近美时,他都会因痛苦和幸福而战栗

不已。
梅西希在他身旁凝神看他,注意到他全身心都臣服于这

种只有艺术,或许还有鸦片和美酒才能带来的愉悦中,他笑

了,满意地发现异乡客看着那个阴阳相济的舞者目不转睛,

手镯互碰的清脆声响把他撩拨得心旌荡漾。

参观了大教堂之后,米开朗琪罗希望小憩片刻,在休整

之前不忘对自己的手下下达第一道命令,马努埃尔赶忙传达

下去:我非得要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图纸不可——平面图、剖

面图和立视图。有人回话,向他保证这易如反掌,可用来干

什么呢?雕刻家语焉不详。然后他退回自己那间朴实无华的
042

房间,专注于纸笔,直到宣礼塔顶一如既往出人意料的人声

向他报时,连画纸上西斜的影子也提醒他,太阳刚刚落山

了。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他在佛罗伦萨的哥哥博纳罗托,

信里对弟弟焦万・西莫内的一些事宜作了安排,另一封写给

罗马的朱利亚诺・达・桑迦洛,他于第二天拜托商人马林吉

代为寄出。他刚刚折好信,马努埃尔就来敲门,通报普里什

蒂纳的梅西希来访,邀请他出席一场晚宴,如果他有兴致的

话,筵席后大家可以一起喝喝酒、吃吃宵夜。米开朗琪罗犹

豫半晌,最后决定接受邀请,翻译官和诗人的软言相劝当然

居功至伟,而大首相阿里帕夏可能会亲自出席的消息也是重

要的原因。

于是他由他们带路,步行穿过尚且留存白日余温的街

巷。店铺陆续打烊,工匠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玫瑰和茉莉的

香味愈夜愈浓,融入了海上吹来的清风,混合着城市里凡尘

喧嚣的气息。雕塑家还沉浸在下午参观的震撼中,变得出人

意料的健谈。他激情澎湃地向梅西希解释君士坦丁堡让他想

起十年前去过的威尼斯;圣索菲亚大教堂有圣马可大教堂的

影子,两者的共通之处无法言传,仿佛被闷在立柱里,连这
043

位艺术家都不能付诸语言,也许一切仅仅是回忆的幻影而

已。梅西希向他打听罗马和佛罗伦萨,探问诗人和艺术家;

米开朗琪罗提起但丁和彼得拉克,他们都是无出其右的天

才,而马努埃尔和梅西希却闻所未闻;他还说到伟大的洛伦

佐①,他在世时曾改造佛罗伦萨,赞助了很多艺术家。接着

话题转到了莱奥纳多・达・芬奇身上,这是马努埃尔和梅西

希唯一能列举的人物了;米开朗琪罗努力游说他们,说这老

家伙很可恨,唯利是图,见钱眼开,不分敌我,好战尚武,

他的艺术理念和看事物的那一套已经老掉牙了。梅西希讲述

了苏丹巴耶赛特在即位时与教皇开战的始末,因为他的兄弟

杰姆与他反目,叛逃到了意大利,先到罗马,然后厕身于那

不勒斯国王左右;自此土耳其便和威尼斯共和国战事连连,

苏丹和意大利权贵们握手言和也只不过短短几年而已。

他们来到一扇开在无窗高墙中间的铁门前,很快门上打

开了一个窥视孔。一个仆人把他们带进了一座鲜花处处、灯

火通明的庭院。在一间朝向内院、铺设着木头天花板的房间

①即洛伦佐・德・美第奇。
044

里,预先备好了垫子和毯子。有人为他们奉上了香气扑鼻的

饮料和什锦水果色拉。接着其他宾客也到达了;首相阿里帕

夏和随时随地跟随左右的热那亚仆人也在其中,他们远远向

米开朗琪罗致意,艺术家觉得受到了冒犯,演奏开始了,雕

刻家深受触动,正犹豫着要不要为这位刚刚结束精彩表演的

女舞者或男舞者鼓掌。但看到观众们没有表示赞赏,只是继

续闲谈,他也就打消了念头。梅西希转过头来,用他那口生

硬的法兰克语微笑着问他,表演是否合他口味。米开朗琪罗

连连点头,他过去从未对音乐发生兴趣,也许因为在他的家

乡,音乐是专属于僧侣的悲伤仪式,而舞蹈是驯熊人或乡间

二流子的专利。

米开朗琪罗听不懂土耳其语的谈话,还在激动地打颤,

继续凝视着舞者(他越来越确定是一个男人,而不是女

人),后者盘腿坐着在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乐师旁。他目不

转睛,直到这个美少年向他露出一丝微笑时才难为情地移开

目光。幸好他不用掩藏自己的心慌意乱。梅西希在观众的低

声细语中站起来。他站着背起了诗,犹如一阕优美和谐、节

奏明快的旋律,而米开朗琪罗只能领略其叠韵。鲁特琴间或
045

会为诗人伴奏,有时观众会用连绵不绝的“啊”、用叹息和

赞赏的低语来应和诗人吟诵的尾声。

当梅西希坐下时,马努埃尔徒劳无功地想把刚才的诗篇

翻译给他听;米开朗琪罗只领会了诗里讲的是爱、醉意和

残暴。
046

米开朗琪罗置身于聚会中,却对惯例习俗乃至语言一片

茫然,感到不知所措、孤独空虚,他虽是关注的焦点,可这

些殷切的目光却难以理解。梅西希又坐回他身边;阿里帕夏

用近乎歌唱的语调宣读了几句神秘的话,在座人士爆发出一

阵欢呼,这命令立竿见影:一个仆人向宾客分发微微泛蓝的

酒杯,虽然已经显而易见,马努埃尔还是翻译了一遍,来吧

司酒官,站起来拿酒来。那名雌雄难辨的舞者看上去如此轻

盈,可他或她握着沉甸甸的铜酒罐宛如无物,舞者尊大首相

为首,接着为宾客—一斟满了酒。当感到舞者宽松的衣服和

绷紧的肌肉距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时,天才米开朗琪罗颤抖

了,他向来滴酒不沾,却破例把酒杯举到唇边,作势感谢主

人们的盛情款待,并向为他斟满这香醇烈酒的美丽舞者致以

敬意。司酒官等候肃立时如同松柏一样挺拔,俯身斟酒时却

犹如柳树一样柔软,从容器中汩汩涌出的黑色液体,在灯光

下泛着暗红的光影,如同红蓝宝石交相辉映一般流光溢彩。
047

宾客围成一圈,乐师们自成一群。当杯子见底时,那舞

者坐下,重又唱起歌来。米开朗琪罗惊叹,这么浑厚的嗓音

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攀上高音,根本无暇细听翻译官正在费

力解释的歌词大意。歌者温柔的脸容、珊瑚般的双唇、象牙

般的牙齿、放在膝盖上的纤细双手拥有的丰富表现力,引得

米开朗琪罗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刚才大口喝酒,就是期待再

被满,期待这个完美的造物再一次靠近。

他愿望成真了,笙歌美酒一起源源不断而来,几个小时

后,一向滴酒不沾的米开朗琪罗被欢愉和美酒征服,昏昏沉

沉地倒在一堆垫子里,如同一个被抱在怀里的孩子,在过于

轻柔的摇篮曲中陷入梦乡。
048

致罗马的教皇建筑师,朱利亚诺・达・桑迦洛大师

朱利亚诺:

您之前的信中,有一封说到教皇猜疑我不在罗马的

真正原因,已经准备好了投入资金,按我们原先达成的

议定,还说他希望我回去,但愿我心无疑虑。

关于我为什么离开罗马,真相是我在复活节前一天

听到教皇在用餐时对一个珠宝商和司仪官说道,他再也

不愿在石头上多花一个子儿了,不管这石头多大多小:

这让我大吃一惊。在告辞前,我向他提出继续开工所需

物资。可教皇大人让我周一再去:我周一去了,周二去

了,周三周四也去了,都无功而返。周五上午,我吃了

闭门羹,更确切地说是被赶了出来,把我扔到门外的人

说他认得出我是谁,可他是奉命行事。

既然我在周六听到了以上的话,又亲眼所见他言出
049

必行,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可这并不是我离开的唯一

原因,其间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恕我在此不能详述;

我只需把话说清楚,如果我还留在罗马的话,恐怕先造

起来的不是教皇的陵墓,而是我的了。所以我才会匆忙

动身。
您现在代表教皇给我写信,那么请您向他转达以下

的话:请教皇大人明白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为他完成这

项工程。我们商定修建陵墓已近五年,它会矗立在圣彼

得大教堂里,而且和我允诺过的一样壮丽:我很肯定,

等它完工时,将会举世无双。

我最亲爱的朱利亚诺,我请求您转达我的回复。

就此搁笔。

1506年5月19日即日

您的雕刻师米开朗琪罗于佛罗伦萨
050

一向滴酒不沾的米开朗琪罗醉得不省人事,昏昏沉沉地

陷在垫子里,醒来时发现自己在那张木头床上孑然一身,不

由焦虑万分。噩梦的枝节片段压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模糊地

回忆起梅西希和马努埃尔叫了一辆马车或一顶轿子把他送回

来,扔上了床。羞愧紧紧攫住了他。他牙关紧咬,拉扯着胡

子。悔恨引起的痛苦排山倒海而来,他只能用祈祷来逃避,

我的上帝啊,原谅我的罪过,我的上帝啊,原谅我与异教徒

为伍,我的上帝啊,让我摆脱诱惑,让恶远离我。

然后他站起来,步履踉跄,就像几天前舟船劳顿之后初

上岸时那样,他决定尽快回到佛罗伦萨。他无疑感到了恐

惧;他仿佛看到怒火中烧的教皇高高在上,手里挥舞着将他

逐出教门的敕令;他想到了最后的审判:他将在地狱的某一

层中,在无尽的永恒里被剁成肉块,开膛破肚,永远与妖魔

鬼怪作伴。

可是这次不辞而别难道不是教皇本人挑起的吗?连上帝
051

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吧?教皇大人难道不是像赶走一个

不速之客一样赶走了他,甚至连工钱也没有付吗?只有他的

兄弟知道他现在身处君士坦丁堡。他暂时对自己的栖身之处

秘而不宣,所有信件的落款都是写于佛罗伦萨,由商人马林

吉中转,并要求他严守秘密,谨慎行事。即使人们得知他已

经不在托斯卡纳了,也会猜测他去了博洛尼亚、威尼斯,甚

至米兰,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正在土耳其君主左右。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盛名无远弗届的雕刻家来到盥洗

室,为了洗去他的焦虑,也为了清除宿醉的后遗症,他掬起

冰水往脸上泼。随后,他恢复了平静,像往常一样在脑袋上

包了一块布,缠在头上,艺术家们为了避免头发被大理石碎

屑弄脏或被颜料溅污常常会这么做。他这么做究竟是灵光乍

现,有了创作尤利乌斯二世陵墓雕塑的灵感,还是为了驱散

头疼这个后遗症?他感到心突突地跳得很厉害,脑子在酒精

的作用下昏昏沉沉,要知道酒精和浆水一样可以为领子塑

形。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当有人敲门的时候,雕塑家正坐在桌子前,凭记忆勾勒

出昨夜司酒官的脚踝和小腿,他的笔触纤细迅疾;他没能记
052

住他的名字;梅西希说起他的故乡,他来自一个遥远的地

方,也被米开朗琪罗忘了一干二净。他从画稿上不情愿地抬

起双眼。
“普里什蒂纳的梅西希来拜访您,大师。”

商人马林吉的仆人向他通报来访者,同时还端来了一盘

内脏汤和一些面包。

“我还是下楼吧。我在楼下吃。”

他披上一件上衣,穿上木底皮鞋出了房门,穿过走廊,

走下楼梯,来到庭院里。梅西希坐在凳子上恭候他,一棵大

无花果树为他泻下一片阴凉。那天,伊斯坦布尔的天空蓝得

出奇,纯净无瑕的颜色一直与沙漠旅店的石墙连成一片,映

衬得大无花果树更加枝繁叶茂、翠绿宜人。

仆人在诗人旁边安置了另一张凳子、一个木箱、两盘冒

着热气的肉汤、一只褐色圆面包和几根春蒜幼苗。

梅西希看到米开朗琪罗走近,起身款款致意。诗人打扮

典雅、笑意盈盈、身形瘦削,特地为双眼施了一点薄粉,也

许为了遮盖睡眠不足和纵情欢乐的痕迹。由于翻译官马努埃

尔不在,两人只得用梅西希粗浅的法兰克语进行交流。米开
053

朗琪罗全神贯注地吐字发音,娓娓道来;这门语言也许令梅

西希回想起他童年时看到的意大利商人,回想起他母亲的达

尔马提亚①口音,她是个基督徒,在拉古萨被俘虏。他们既

不谈艺术诗歌,也不谈建筑,只闲聊着汤的味道和宜人的天

气;他们俩动机不同,却不约而同避免谈到昨天的夜宴。午

餐结束后,仆人拿来一个黄铜水罐,给他们洗手。

随后,伟大的艺术家和大首相跟前的红人在一个画师和

一个工程师的陪同下,离开了佛罗伦萨人马林吉的仓库前往

港口。

①南斯拉夫一地区。
054

大小不一的船只急于卸下货物,腾出地方给其他船靠

岸,虽然米开朗琪罗无从得知这些船的名字,但他巨细靡遗

地记下了货物的名称:米蒂利尼油,的黎波里香皂,埃及大

米,克里特糖蜜,意大利布料,伊兹米特木炭,博斯普鲁斯

的石料。
这天上午接下来的时间里,米开朗琪罗和工程师们先在

岸上勘探,然后乘坐安排好的小船围绕着城门、城墙根直到

港口中心,进行观察测量。来自佛罗伦萨的雕刻家凝神细看

这一片风景,金角湾对面佩拉山上的防御工事向他展示了伊

斯坦布尔的光辉岁月;测量员们丈量着海峡的精确宽度,为

他指出建造大桥的准确备选位置。他们讨论距离的单位,商

议到底用佛罗伦萨或威尼斯的肘长还是奥斯曼的度量衡制

度;最后大家登上了彼岸,这片城区很陡峭,竟让人错觉防

御用的塔楼几乎与陡坡平行。

这些穆斯林对基督教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佩拉的居民
055

大多是拉丁人和希腊人,教堂比比皆是。最近一段时间,拒

绝信仰基督教的人都被赶出了西班牙,所以这里出现了来自

遥远的安达卢西亚的犹太人和摩尔人,人们可以从服装上辨

别他们的身份。

参观告一段落,测量数据尽收囊中,艺术家提出返回君

士坦丁堡,继续画画。
056

比例是一切的基础。建筑是平衡的艺术;如同身体受制

于具体定律,手臂和双腿的长度、肌肉的位置都应当恰到好

处,一座建筑也必须遵循规则,而规则会使之和谐。如何排

列组合是关键,庙宇之美来自于秩序,来自于各元素间的巧

妙连接和融会贯通。一座桥的重点是桥拱的韵律和它们的弧

度,然而,支柱、侧翼和桥面的高贵典雅也至关重要。用于

过渡转承的壁龛、凹圆线脚、装饰图纹当然不可或缺,可是

在此之前,拱顶和立柱之间的比例已经为成功或失败下了

断言。
米开朗琪罗一筹莫展。

这件作品必须独一无二,雅致杰出,不能输给大卫像,

也不能输给圣母怜子像。

他描画着草稿,想到了莱奥纳多・达・芬奇,他们俩各

方面都格格不入,简直相隔无穷时代。

米开朗琪罗倚在绘图板上张口结舌。他还无法预想这座
057

桥的模样。他被淹没在细节中。他在建筑方面的经验非常有

限;为尤利乌斯二世画的陵墓草图已经是他最接近该领域的

尝试了。他多希望桑迦洛能在他身边。他后悔接受了这一挑

战,他感到烦躁不安。这个风险太大了。他不仅会泄漏行

踪,还有可能被逮捕。他丝毫不怀疑教皇的铁腕或者置人死

地的教廷阴谋能够随心所欲地打击他、摧毁他。

在两座堡垒之间搭建一座巨大的桥。

这座桥本身也是一座防御工事。

米开朗琪罗知道动起笔来灵感才会源源不断产生;他不

懈地勾画出各种形状、桥拱、柱子。

城墙和河岸之间的距离很短。

他想到了佛罗伦萨那座中世纪的老桥,它像青蛙一样,

背上驮满了雉堞和飘着尸臭的肉铺,窄窄的桥自成一体,在

桥上既看不到壮丽的河流,也看不到辉煌的城市。他想起屠

宰牲畜的时候沿着地沟流进阿诺河里的鲜血;他自始至终都

对这座桥心怀恐惧。

这个任务的规模之大令他胆怯。

他无法摆脱达・芬奇设计的影响。它让人眼前一亮,可
058

是却不太对劲,空洞,缺乏生气,未臻完美。达・芬奇一定

是把自己当做了阿基米德,把美抛在了脑后。只有不再逃避

到旧有的形式中,只有追逐现时的不确定,美才会现身。米

开朗琪罗不是工程师,他是个雕刻家。他受邀设计大桥,是

为了让材质孕育形式,使之成型,浮出水面。

此时此刻,这座城市的材质对他而言仍然隐没在黑暗

中,他丝毫摸不着头脑用什么工具来发掘它们。
059

除了每天和梅西希一同散步之外,米开朗琪罗又在他相

当无所事事的生活里增加了一个新的仪式。他要求马努埃尔

为他朗读。每天午后翻译官来到他住处,为他口译诗歌、土

耳其或波斯故事,以及希腊或拉丁文论文,这些都是他们到

簇新壮观的图书馆里一起挑选的,巴耶赛特苏丹特许艺术家

可以入内借阅。

毫无疑问,奥斯曼人是善用光线的大师。巴耶赛特的图

书馆和他的清真寺一样,建在一个高地上,沐浴在一片无所

不在却又不刺目的阳光中,光线永远不会直接照在阅读者身

上。连米开朗琪罗这样的内行也要仔细琢磨,才发现门窗位

置和朝向是一门精妙的学问,其中隐藏着一个堪称奇迹的和

谐之谜,别看这地方布局简单,可是庄严巍峨,不仅不会让

参观者感到压抑,反而让他坐拥书城,令他受宠若惊,兴奋

自得。
米开朗琪罗的好奇心没有边界。
060

一切都让他兴致盎然。

他挑选了一些不知名的手稿和新奇的故事集;他让马努

埃尔为他朗读《会饮篇》,被苏格拉底的言谈逗乐,听到他

为去阿伽松家赴宴精心打扮而穿上了鞋后哈哈大笑;知识渊

博的论文尤其令他感兴趣,他被其中的故事深深吸引。

比如现存仅有的古建筑论文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

米开朗琪罗对庙宇比例或城市格局漫不经心,听狄诺克拉底

的轶闻时反而津津有味。狄诺克拉底依仗丰富的经验和一双

巧手,某天离开了马其顿,前往亚历山大大帝的军营,梦想

着能够被这位世界之王赏识。离开故乡的时候,他请亲朋好

友写了推荐信,呈给宫廷中最显赫的人物,希望通过他们接

近国王。这些权贵都热情地接见了他,他请求他们尽快将他

引荐给亚历山大大帝。诺言许下了,可是迟迟不见行动:他

们总说必须等待一个有利的时机。狄诺克拉底以为他们在敷

衍他,只得毛遂自荐。他的个子很高,长相讨人喜欢,兼具

俊美与气派。上天赐予的这些礼物让他充满信心。他把衣服

留在旅馆,浑身涂满油,头戴杨树树枝编成的王冠,左肩披

一块狮子皮,右手持一根狼牙棒,走向国王正在审判案件的
061

法庭。这新奇的一幕引起了人群的注意。亚历山大大帝瞥见

了狄诺克拉底,震惊之余,命令他走上前来,询问他的身

份。“我是建筑师狄诺克拉底。”他回答,“马其顿是我的故

乡。我在此向陛下呈现的模型和图纸都配得上您的高贵。我

赋予了阿索斯山以人的形象,让它左手紧握城邦的围墙,右

手举起一只酒杯,从山上发源的所有河流从杯中汩汩流出

四散入海。”

米开朗琪罗躺在他的木床上,兴致盎然地听着马努埃尔

踌躇犹豫的翻译朗读。这个狄诺克拉底还真有手段。

自蒙昧时代起,艺术家就不得不在恺撒们面前卑躬

屈膝。

他想象着自己面对尤利乌斯二世,身披野兽皮,手里拿

着棍子的模样,忍不住开怀大笑。
062

5月12日:胡椒粒、桂皮棍、肉豆蔻、樟脑、干辣椒、

藏红花雄蕊、土耳其草药、仙鹤草、牛樟芝、枯茗、桉树果

仁、猫眼儿草和东方曼德拉草,满满四盎司只需两个银币,

做这门生意一定赚头很好。

今天一天米开朗琪罗都在诗人梅西希的陪同下穿大街走

小巷,游逛集市。雕刻家意外地发现竟然与一个异教徒很合

得来。他们的友谊稳固却不张扬。

梅西希拉着米开朗琪罗一直往南走,出了拜占庭王国的

城墙,来到一个奇怪的露天市场,这是一个活物交易市场,

贩卖人和动物。米开朗琪罗又惊又惧地观察着来自阿比尼西

亚的黑奴瘦削的身体、从高加索或保加利亚掳来的白人妇

女,还有用链条锁成一串的沙漠旅行队,这些可怜人暗暗祈

祷命运之神眷顾,可以在一个伊斯坦布尔富翁的豪宅里听

差,而不是被卖到建筑工地上干苦力。他很快别过了目光,

不忍再看他的同教者承受苦难。
063

牲畜则更加触目惊心。

市场里称得上应有尽有,至少你能想到的那些动物。

牛、羊、金色马、栗色马、漆黑如夜的阿拉伯战马、短毛单

峰驼、长毛双峰驼;在角落里,还有一种极其罕见的哺乳动

物穿越波斯从遥远的印度迢迢而来。

梅西希看到米开朗琪罗吃惊的样子乐开了怀。

两头小象把长长的鼻子伸向它们的妈妈。

米开朗琪罗想要靠近它们、抚摸它们。

“听说这样可以带来好运,梅西希。”

诗人看到艺术家不惜踏足污泥,只为了用手指尖摸一摸

巨兽粗糙的表皮,不由捧腹大笑。

“您想要一头吗?”

佛罗伦萨人想象了一下吝啬鬼马林吉要是在自家庭院里

看到一头大象在水池中洗澡,会是怎样一副嘴脸,实在忍俊

不禁。
“如果让这头雍容华贵之物屈居我的住所,吃我房东提

供的微薄口粮,我会过意不去的。”

“您说得有理,大师。请看,我找到了更适合您的。”
064

在一只高高的金属笼子里,有一只浅黄褐色的小猴子,

它用手捂着嘴,怀疑地看着诗人。它一看到米开朗琪罗,就

跳了一小段舞,用尾巴吊在栅栏上,最后优雅地一跃而下,

向他致敬,如同一个艺术家演出完毕华丽地谢幕。

米开朗琪罗被逗得哈哈大笑,大声鼓掌。

“看来它倒是火眼金睛,很懂得投观众所好。”梅西希嘲

笑道。

“您说对了。而且,它长了一把山羊胡子,看上去庄严

稳重。这是一只贵族猴子,能与名士相称。”

“那我就买下来送给您。它可以在您工作的时候陪

伴您。”
米开朗琪罗只当他开玩笑,没有抗议;等到他手里拿着

笼子时,为时已晚。

“您太客气了,您不应该买的。它的陪伴将会让我想起

您来。”他又用甜得流蜜的语气补充了一句。

梅西希狼狈了几秒钟,看到艺术家嘴角的坏笑后也放声

大笑。
现在,这只猴子正在房间里欢快地活蹦乱跳,从床上跳
065

到桌子上,抓住开着的门,接着捡起一颗麦粒,又去给正在

写笔记的米开朗琪罗捣乱。

它充沛的精力让他乐不可支。

他长时间地观察猴子,好像一个孩子痴痴地看着一举一

动都出乎意料的玩具一样,然后又重新投入了无数的桥梁草

图中。
066

乍一看这和梅西希擅长的艺术分明是两回事,那是用文

字的高缈和笔画的厚重来赋予动感,是依循韵律音调来调配

辅音、间以静默。诗人手握芦苇笔龙飞凤舞地书写,还词

语、句子、诗行和句篇以面目,精细程度不亚于细密画,只

不过没有一幅作品流传至今,至多也只是沉睡在被人遗忘的

手稿中。纵酒作乐的宴会、纷呈错杂的面孔、恋人处处的庭

院里幻想中的动物从他们头顶掠过,梅西希也为伟大的神秘

主义诗篇或艳情小说画过插图,可他的画名不为人知,他只

在为数不多的诗歌上署名;他更向往享乐、美酒、鸦片和肉

体,而不在意留得身前身后名。清晨人们常常在小酒馆的墙

角发现酩酊大醉的他;大家推操他,把他弄醒,他必须花很

长时间在蒸汽浴室里排汗、按摩太阳穴,七魂六魄才能重归

体内。梅西希热爱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他歌颂自己的

保护人以及春日的诸多妙趣,两者都是既美好又令人绝望;

他和米开朗琪罗一样,既没有子嗣,也尚未结婚;与他不同
067

的是,他不能在信仰中找到慰藉,虽然他欣赏清真寺庭院里

水一般的静谧,以及宣礼塔上穆安津召唤时兄弟般的吟唱。

他尤其喜爱这座城市,喜爱土耳其近卫军买醉的喧闹酒馆,

喜爱港口的船只往来和外国人的口音。

但是,他喜爱画更胜于一切,这是墨水的黑色伤口,是

在纸的肌理上沙沙作响的温柔抚摸。
068

在我看来,你喝醉的样子如此温柔,让我也微醺了。

你轻柔地呼吸着。你还活着。我多么希望能进入你这边

的世界,看看你的梦境。你会梦到远方那柔弱的白皮肤爱人

吗?你会梦到某个童年、某座失落的宫殿吗?我知道你的梦

里没有我的位置。我们任何人都无法占据一席之地。你像贝

壳一样把自己关得紧紧的。然而要打开自己是多么容易,只

要撑开一条细小的缝隙,生命就会涌入其中。我能看到你的

命运。你将一直被荣耀环绕,大家为你庆祝,你将会很富

有。你的鼎鼎大名如同一座堡垒,投下的阴影会遮蔽我们。

大家会忘了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这些时光都会消失。你也

会忘记我的声音,忘记你曾经渴望过的身体、你的颤抖、你

的犹豫。我多么希望你能够留住一些东西,希望你能带走一

部分的我,希望我遥远的故土能在你的手里重生,不仅仅是

一段模糊的记忆、一个画面,而是像恒星那样光芒万丈,在

黑暗中震动闪耀。我想要一个真相。我知道男人都是些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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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他们用愤怒来驱赶绝望、把恐惧埋藏在爱中;他们回应

空无的方式是建造城堡和庙宇。他们牢牢地抓住故事,把它

们推在前面充当旗帜;每人都为自己编造一个故事,好融入

分享这一故事的群体。和他们谈论战争、国王、大象和神奇

的造物,以此来征服他们;向他们描述超越死亡的幸福、他

们诞生时迸射的强光、围绕他们飞翔的天使、威胁他们的魔

鬼,还有爱,爱,这是对遗忘和别无所求的允诺。和他们说

这些,他们就会爱上你;他们会把你等同于神。可是你会知

道的,因为你现在正在这里紧紧依偎着我,是偶然把你这个

浑身酒臭的法兰克人送到了我的手里,你将来会知道这一切

不过是一层飘着香味的薄纱,藏在它后面的是黑夜永恒的

痛苦。
070

5月22日:云母大理石、辉绿石、白纹红大理石、蛇纹

石、桂皮、海豚、斑岩、凸花锦缎、黑曜石。这么多名称、

颜色、材质,可是最美的、唯一值钱的就是白色,没有纹

理、没有刻槽、没有染色的白色。

他想念大理石的触感。

刚中带柔。雕琢它只能使巧力,磨光它耗时良久。

马努埃尔没敲门就进了房间,米开朗琪罗匆忙把本子

合上。

“对不起,大师,我们十分忧虑。”

米开朗琪罗放下了笔。

“为什么,马努埃尔?什么让你这样不安?”

马努埃尔突然露出尴尬的神情。显然,这个佛罗伦萨人

有什么心事。

“大师,您的蜡烛烧了一整夜,而且您从昨天上午起就

没有吃过东西。”
071

栖架上的猴子仿佛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雕塑家叹了口气。

“这倒是,你说得有理。你和我一说,我就觉得饿了。”

年轻的希腊人一下子打消了疑虑。

“要是您想吃饭的话,我让人给您送上来。”

“好的,谢谢你,马努埃尔。”

翻译官离开时,站在门槛前犹豫了片刻。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大师?”

“那当然。”
“您整夜借着烛光在干什么?您在设计大桥吗?”

米开朗琪罗听到这个天真好奇的问题微微一笑。

“不,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并不是在设计大桥。我专心

致志于一项更艰巨的任务,我的朋友。那是真正的挑战。”

马努埃尔一动不动,手扶门框,米开朗琪罗感到这个回

答并不能使提问者满意。

“我画了一头大象。”他补充道。

马努埃尔惊呆了,但是他知道再问也不会有结果,就走

出房间去了厨房。
072

前天是猴子和大象,今天是铁、银和黄铜。锻造工厂里

热得令人头晕眼花,梅西希正为米开朗琪罗展示苏丹工匠们

的活计。只有硬度和延展性之间达到了完美的平衡,才能将

一把匕首或一柄马刀打造得既坚不可摧又削铁如泥。

梅西希为佛罗伦萨人向阿里帕夏求得的特权是罕见的。

兵工厂及其技术比后宫看管得更严密。出于防火的考虑,它

离城市有一段距离,工匠们在里面锻造佩剑、盔甲、轻型长

炮和火枪。在兵工厂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工场,里面出产的

刀剑华美异常,举世无双,原料是从印度进口的独一无二的

铅块,上面大马士革军刀的同心圆图案已经依稀可辨。

米开朗琪罗为铁匠的工艺所倾倒,对锻造工人和风箱工

人的神力啧啧称奇。与米开朗琪罗、梅西希打交道的工头是

一个叙利亚人,苏丹赢了马穆鲁克骑兵后,把他作为战利品

挖了过来;他看上去对酷热和汗水浑然不觉,而艺术家的紧

身短上衣此时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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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开朗琪罗从衬衫里取出一幅画,他连夜画完了大象之

后,今天上午又完成了这幅图;画上是一把直刃匕首,装饰

花纹以护手为轴两边对称,比例完美,约占三分之二的长

度。叙利亚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向梅西希解释他不可能接

这个活,这件异教徒的武器呈拉丁十字状,一定会触怒神

明,招来噩运;普里什蒂纳的梅西希笑了,向佛罗伦萨人解

释草图行不通。米开朗琪罗十分惊讶,这造型可是无懈可击

啊。雕刻家无心在宗教遁词中浪费时间,要求给他一小时、

一张桌子、一根铅芯,还有红墨水用来勾画主题图案;他被

安顿在单独的隔间里,通风良好,不再热得头昏眼花。

梅西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凝神盯着艺术家的手在纸上重现了初稿的图案,借助

圆规还原了比例;然后让刀刃从三分之二处起略微向下弯

曲,再把护手上部倾斜,平衡先前的修改,使得整体有了一

种不易察觉的如蛇般的灵动,他再借助刀刃的弧度,添加了

几笔简单的线条使这一律动更为柔和。两条曲线相辅相成,

汇聚到一触即发的刀尖时消弭于无形。

拉丁十字消失了,一件独具匠心、美轮美奂的杰作取而
074

代之。

这简直就是奇迹。

他要求给他一个小时,结果只用了四十分钟,匕首的正

反两幅图就宣告完成,还附加了用于装饰框缘细部的挂件。

米开朗琪罗颇为自得,微微笑着;他要了一杯水,梅西

希赶忙为他下达了命令,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找工头,这

回轮到那个叙利亚人赞不绝口了。

接着要挑选大马士革钢;米开朗琪罗挑了一种最坚硬的

铁,颜色较深,肉眼难以辨别上面的花纹,因此不会影响他

设计的装饰图案。

这件武器即使被国王拿在手里,也会相得益彰。

富可敌国的阿尔多布兰迪尼必将为此付出只有国王才付

得起的价钱。

两个艺术家心满意足,回到了船上,离开了斯库塔里①,

前往伊斯坦布尔。

米开朗琪罗漂荡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安静的水面上,想起

①位于土耳其博斯普鲁斯海峡安纳托利亚一侧的市区,现名于斯屈
达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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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年轻时从梅斯特雷去往威尼斯的横渡之旅;他想,难怪有

这么多威尼斯人在这里。这座城市很像威尼斯,但是一切都

扩大了一百倍,让人错觉置身于童话世界。而威尼斯已经被

七座山丘和罗马的势力侵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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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士坦丁堡,1506年5月23日

致佛罗伦萨的博纳罗托・迪・洛多维科・迪・博纳罗

塔・西莫尼

博纳罗托:

你可以告诉阿尔多布兰迪尼我会如期交付他要的匕

首,这将会是一把绝世好剑。我想下个月初就可以给他

送去。也许等我回来亲自把剑交给他,这样做更稳妥,

但是他就得再多等一段时间了。我还不清楚我这里的工

程进展,所以无法确定回程日期。

我从你的信里得知你们都很好,我为你们感到

高兴。
至于你再次向我要的那笔钱,我明白你有你的用

处,但是要知道我在这里的房租十分昂贵,而且还没有

领到答应给我的工钱。就像我之前说的,如果焦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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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内还一直催促的话,我会想办法从圣母大殿的款项中

支取点钱给你。

祈祷上帝一切顺利。

就此搁笔。

你的米开朗琪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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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7日,大首相阿里帕夏通过梅西希下令召米开朗琪

罗觐见,希望了解造桥大业进展如何。诗人向佛罗伦萨人转

达要求的时候有些许烦躁;他嗅到了大首相这道命令背后的

不耐烦,无疑这不耐烦的源头来自苏丹本人。

巴耶赛特很记挂他的桥。

比起初次会面来,这次的接待少了很多排场。阿里帕夏

在国务会议完毕后接见了雕刻家;他不得不坐在树荫下等候

良久,一旁陪伴的梅西希无法掩饰纷乱的心绪,像笼中之猴

那样往返踱步。

法拉奇前来迎接米开朗琪罗和他的伙伴,把他们领到了

大首相面前,如果说苏丹是神明在尘世投下的影子,那么大

首相当之无愧是这影子的代理人。热那亚仆人不像先前那么

殷勤,米开朗琪罗开始体会到已经折磨了梅西希一段时间的

紧张气氛。

阿里帕夏坐在高台上,大臣和仆人分列周围,他示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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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希靠近。米开朗琪罗则恭敬地留在原地。

对话很简短,大首相只说了不到两句话,他的被保护人

也用只言片语扼要回答。

然后轮到佛罗伦萨人。

这回大首相说的是土耳其语,由法拉奇翻译。

“苏丹急于看你的图纸,大师。我们也是。”

“很快就能看到了,大人。最多还需要十天。”

“我们听说你没有调派你手下的工程师和画师,也不去

我们为你准备的工作室。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不,我当然喜欢,大人。只是为时尚早。一旦我设计

出了草图,就会让他们搭建模型、规划平面图。”

“好。那么我们就等着你的结果。回去工作吧,愿真主

保佑你。”
米开朗琪罗知道他下了逐客令;他毕恭毕敬地欠了欠

身,法拉奇挽着他的手臂带他退下。他们站着等了一小会

儿,因为阿里帕夏对梅西希还有最后的叮嘱,法拉奇听后不

由得微微一笑;如果米开朗琪罗能听懂土耳其语的话,就会

明白大首相希望梅西希没有带坏苏丹的建筑师客人,怂恿他
080

花天酒地,而工程的延误也不是因为过于频繁地出入小酒馆

所致。

结束了会见,米开朗琪罗跨出国务会议厅的大门,一进

入庭院,他就感到心情阴郁。

无论在哪片天空下,都必须在权贵面前屈尊折腰。

没有继续发工钱。

没有再给几袋银币充当他的开销。

没有契约里说好的一个子儿。

难道财富和排场必然与吝啬如影随形吗?

米开朗琪罗和梅西希相处久了,发明了一种混合着阿拉

伯语、土耳其语和法兰克语的萨比尔语,他对诗人敞开了心

扉,梅西希听了他的话后动了气。不,阿里帕夏和巴耶赛特

一点也不吝啬,更不会忘恩负义。只要他拿出一幅设计图

来,他就可以披金戴银。

他甚至还能得到苏丹的亲自接见,这对外国人来说是极

其罕见的特权。

新皇宫的大门壮丽雄伟,门前广场上人头攒动,鼓声隆

隆;传令官一声大喝,一队近卫军士兵拨开人群。
081

“是要执行死刑,大师。我们走我们的吧。”

可是米开朗琪罗想看。他曾依靠解剖佛罗伦萨陈尸所中

发臭腐烂的尸体来学习解剖学,还曾亲眼目睹萨佛纳罗拉①

烧死在火刑柱上,所以他既不会晕血,也不会被暴力吓倒。

他靠近行刑台,梅西希只好不情愿地跟在后面。

“这样的场景你不该看的,大师。我们走吧。”

米开朗琪罗坚持要留下来。他在围观人群的第一排

站定。
有人拉着脸色苍白的死刑犯的镣铐,把他拽了过来,又

动作轻柔地让他跪下。犯人听凭摆布,好像已经魂归天外

了;他弯下了脊背,露出脖颈。

刽子手靠近他,手中大刀的寒刃在阳光下闪了一瞬。围

观人群屏息静气,脖子砍断的咔咔声、肌肉撕裂的声音、脑

袋滚落石板地面的闷响和鲜血飞溅的汩汩声都清晰可辨,历

历在耳。

米开朗琪罗闭了一下眼睛,祈祷上帝怜悯这个可怜人的

①萨佛纳罗拉(1452-1498),意大利多明我会修士,因反对教皇和
美第奇家族而被处以火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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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
刽子手的帮手们恭敬地为死刑犯收尸,用布包裹。

梅西希厌恶地转过头去。

米开朗琪罗见犯人如此顺从,惊讶不已。

“很可能为了减轻痛苦,给他服用了鸦片。现在我们

走吧。”
雕刻家眼见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跟随他的向导离去。

“梅西希?”

“是,大师?”

“别再叫我大师了,就这事儿。我的朋友都叫我米开朗

琪罗。”
诗人受宠若惊,十分感动,立刻继续前行,生怕被发现

自己的脸涨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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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斯廷礼拜堂的一个穹隅中,犹滴①庄严地提着荷罗

浮尼的脑袋,在她对面的大卫正要砍下歌利亚的头颅,他纯

蓝色的袖子里露出的土耳其弯刀与地面平行,一束光线落在

他因用力而扭曲的肩膀上。

当然,那时的米开朗琪罗不会想到他三年之后要完成的

壁画,更不会料到这将给他赢得史无前例的荣耀;此时此

刻,他脑子里只有一座桥,他希望尽快完成它的设计图,领

取酬劳后离开这座撩人的城市,它虽然散发出熟悉亲切的气

息,却又分明与他格格不入,奇怪的是他游走于其中毫不厌

倦,还在心里珍藏了很多画面、脸孔和色彩。

米开朗琪罗辛勤工作,一俟晨曦微露,就趁着光线开始

作画;随后马努埃尔来给他读书,他借此小憩一会儿。傍晚

时分,他会和梅西希一同散步,不仅为了观赏美妙的风景,

也为了享受后者的陪伴。他在午夜前与梅西希告别,诗人每

晚雷打不动地去小酒馆买醉到天明。
084

米开朗琪罗算不上美男子,他额头太高,鼻梁在年轻时

的一次争执中被打断了,到现在还是弯的,眉毛过浓,眼睛

也有些斜。有人说,连他自己都厌恶那张脸。说这话的人还

常常补上一句,他那么坚持不懈地追求人像和线条的完美,

正是因为这是他本人梦寐以求的。然而渐长的年纪和与日俱

增的盛名将会赋予他无与伦比的光环,如同起初丑陋不堪的

东西,年深日久却镀上一层岁月的光泽。也许他的艺术能量

就蕴藏在这种挫败感中,蕴藏在那个时代的暴力中,在艺术

家忍受的屈辱中,在对大自然的反抗中;永无止境地渴望、

追逐金钱和荣耀,才是最强大的动力。

米开朗琪罗在寻找爱。

米开朗琪罗害怕爱,正如他害怕地狱。

每当他感到梅西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就会移开

视线。

①年轻貌美的寡妇犹滴用美色诱惑亚述军主帅荷罗浮尼,夜里将其
头颅割下,犹太军队乘势进攻,亚述军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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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开朗琪罗在咆哮。这是第七次上刑了。有人在他的双

腿上烙了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疼痛让他嗅觉失灵,闻不到

皮焦肉臭。他被割去了一只乳头,片片碎肉挂在大腿上、肩

膀上,有的肉上还连着钳子;他的左手臂被打断了。他昏了

过去。
他被冰水泼醒。

他呻吟着。

他哀求上帝和行刑者。

他宁愿死去;可是不让他死;审讯者往他的伤口上倒酸

水,他又嚎叫起来,身体剧烈地痉挛,如同一张绷紧的弓。

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周围一片漆黑,只有疼痛和嗡

嗡的声响。

第二天他被带上了火刑柱,广场上黑压压的到处都是

人,他们满腔愤恨,兴高采烈地围观,高声为刽子手喝彩。

当引火用的麦秸伸向他时,他听到火苗在下面劈啪作
086

响,他被恐惧攫住了,痛苦和死亡都叫他害怕,他会被烧着

的,他真的被烧着了,炽热的炭火发出嗤嗤声,掩盖了他绝

望的嘶吼。

他醒来时浑身大汗,口干舌燥,幸好他的骨灰还没来得

及被扔进阿诺河里。

他有很久没有梦见萨佛纳罗拉了。将近十年来,那个修

士的死不时困扰着他,他的脸在热气中膨胀,咆哮几不可

闻,沸腾的眼睛突了出来,摊开的双手皮开骨现。

米开朗琪罗颤抖了;他审视着黑夜,绝望地大口吸气,

仿佛想把光明吸入肺腑。
087

5月30日,米开朗琪罗已经画了大量草图,可没有一张

令他满意,工作迟迟没有进展,这天他收到一封信,同马林

吉的货物一起从意大利运来。他很讶异这封信并非来自他兄

弟;他不认得铺陈在两页信纸上既雄浑又专横的一手好字出

自何人之手。

他读着读着发起抖来,脸色刷一下白了,气得跺脚。他

把信翻来覆去,气得满脸通红,怒不可遏,把信揉成一团,

然后又摊开重新读了一遍,他可怕的怒吼惊动了翻译官马努

埃尔,他进门时恰好看到米开朗琪罗把信撕得粉碎,手背一

挥,把桌子上的墨水瓶、羽毛笔、炭笔和纸都扫到了地上。

面对盛怒的艺术家,马努埃尔恨不能溜之大吉。

猴子受了惊吓,躲到了床底下。

事情是这样的。

某个好心肠的人让罗马人知道了他在为土耳其君主效

劳。接下来发生的事都在预料之中。发信人威胁向教皇告
088

发,如果他不回老家的话,他将会身败名裂、被逐出教门,

甚至性命堪虞。

然而,这封信并非来自教皇,信上也没有署名。写信的

人应该知道目前土耳其和意大利各城邦都和平共处。奥斯曼

帝国民富国强,米开朗琪罗是被光明正大地雇用的,如同他

在米兰或法兰西为主顾效劳一样。再说,达・芬奇也曾为苏

丹效劳过。这一定又是一个诡计。他能想象嫉贤妒能的小人

在不遗余力摧毁他、羞辱他,阻止他完成君士坦丁堡的大

作,因为他一旦成功,就会获得无上的荣耀,名声将遍及世

界每一角落。

他们不希望他成功。他们希望他永远当一个卑微的宫廷

雕刻师、一个唯唯诺诺的仆人。

他很清楚写这封信的幕后黑手是哪个恨他恨得牙痒痒的

建筑师。

晚上,当米开朗琪罗找梅西希散步时,他已经恢复了平

静;怒火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悲伤忧郁,连博斯普鲁斯海峡

的黄昏和穆安津悠长的呜咽也不能令其释怀,恰恰相反,只

会雪上加霜。梅西希已经从马努埃尔口中得知了下午的插
089

曲,但是他绝口不提。他注意到米开朗琪罗突然变得疲乏困

顿,比平时更沉默寡言。

他们在城市里闲逛;米开朗琪罗弓着背,拖着步子;平

时的他目光活跃,总是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今天却目不转睛

地盯着地上。

梅西希没有开口询问。

梅西希是个谨言慎行的人。

他只是在走路时比往常更靠近雕刻家一些,几乎与他的

身体相叠,让他感受到身边还有个朋友在。

他们向西边走,太阳已经落山了,在山脊上留下一抹玫

瑰色的镶边;巴耶赛特刚建成的宏伟清真寺周围有学校和沙

漠旅店,他们走过了清真寺,又沿着山脊走了一会儿,还没

走到引水渠就下了山,那条引水渠是某个被遗忘的古罗马皇

帝建造的,红色的砖桥拱把这座城市一分为二。那里有一个

小广场,广场前是一座为圣多马而建的古老教堂,景色优

美。佩拉区城楼上的火把点燃了;金角湾在蜿蜒曲折的夜雾

中若隐若现,东边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勾勒出一道灰色的屏

障,暗影幢幢的圣索菲亚大教堂雄踞其上,守卫着这道将亚
090

洲与欧洲分隔开的壕沟。

米开朗琪罗想到了罗马。

他仔细地打量这座异国城市,这个基督教失落的拜占

庭;他感到孑然一身,从未有过的孤单,罪孽深重,贫苦不

堪。他又在脑海里重温了那封神秘来信中的措辞和威胁。

梅西希温柔地拉起他的手臂。

“一切都还好吧,大师。”

梅西希对他的方式像对一个老人或无知妇人,这让他恼

羞成怒,他粗暴地甩开了诗人的手。

他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他不像那个呆头呆脑

的达・芬奇一样,把设计图寄来就好?

要不是米开朗琪罗别过头去,梅西希就会看到他虽然怒

气冲冲,可眼睛里却闪烁着泪光。

现在要作出决定了。

他不能拿他辛苦打拼得来的一切——他的生涯、才华、

名誉——去冒险,只为了这个连俯允见他一面都不愿意的

苏丹。

他已经拂逆了尤利乌斯二世;当然也可以把巴耶赛特晾
091

在这里。但是他还没有拿出大桥的设计图。他始终不知道缺

了什么。这样一来,他就不能讨要酬劳;马上离开不仅仅会

失掉面子,苏丹应允他的财富也会付诸东流。

这封出乎意料的信纠缠烦扰着他。

梅西希很有耐心;他沉默了一会儿,等待米开朗琪罗恢

复平静,然后柔声对他说:看那里,大师。

雕刻家吃了一惊,回过头来。

“看那里,下面。”

米开朗琪罗瞥了一眼被夜色吞没的风景,只看到塔楼发

出的光芒和海湾里的倒影。

“您会为这个世界增添美景,”梅西希说,“没有什么比

一座桥更庄严宏伟了。从没有一首诗或一个故事有这么大的

力量。等将来人们说起君士坦丁堡的时候,都会提到圣索菲

亚大教堂、巴耶赛特清真寺和您的大作,大师。别无

其他。”
米开朗琪罗受宠若惊,心潮澎湃,他看着海港里的标志

灯指引船只在黑色的波涛上翩翩起舞,不由得微笑起来。
092

这一晚米开朗琪罗想要跟着普里什蒂纳人一起去小酒

馆,也许是受到不安和压抑的驱使;也许因为他信任这个无

宗教信仰的诗人,虽然他对他的诗作一无所知;也许仅仅因

为他想要入乡随俗,抛弃苦行僧的生活。梅西希被他的决定

弄得有些狼狈,这和他们的习惯不符,可米开朗琪罗亦步亦

趋地跟随着他。这个土耳其人仿佛羞于带艺术家去自己钟爱

的位于塔赫塔卡区的士兵小酒馆,于是决定穿过城市,探访

金角湾的另一边。

他们很容易在港口找到了一个摆渡人,匆匆渡过海峡之

后,进入了圣克莱尔城门,必须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城,买醉

的人总是不得不等到次日凌晨才能离开这里。

米开朗琪罗已经开始后悔自己鲁莽的决定了;他本该回

到房间,继续画草图,可是那封奇怪的威胁信如同药酒一

样,惊讶和怒火一旦过去,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吓倒他了。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遭到宵小的陷害。
093

他思考片刻,认为即使别人知道他正在为伟大的土耳其

君主效劳,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巴耶赛特在欧洲称霸一方,与意大利各城邦正处于和平

时期,谁要是搬弄是非,那才真该天诛地灭。

必须要坚持到底。

梅西希看到他朋友的脸上眉头舒展,不由得喜笑颜开;

他把自己的欲望投射到了佛罗伦萨人身上,把这一情绪变化

归功于酒精。这个即兴而至的夜晚一定会完美无缺的。他们

要先吃点东西,不能空腹喝酒,他们在一家小酒馆里落座

后,有人端来辛辣的大肠卷切片,他们就着面条汤大口吃下

了肚子。小镇上的各色人等又一次让米开朗琪罗大开眼界;

从圣安东门到彭巴德门,土耳其人、拉丁人、希腊人和犹太

人可以自由地安居在他们喜欢的地方,唯一的限制就是他们

的住所和神龛不能离清真寺太近。佩拉区并不是犹太人隔离

区,而是君士坦丁堡的延伸。

两人越过了古热那亚要塞的巨大棱堡加拉塔,在此之外

就是绵延的墓地了;米开朗琪罗很惊讶,深夜漫步竟然毫无

危险。他想到了他的大桥,它将连接起北部地区和首都中
094

心,一个多么奇妙的城市将会就此诞生啊,这无疑会是世界

上最强盛的都市之一。

他来到这里是为了追逐财富,为了超越达・芬奇,为了

报复尤利乌斯二世,可现在这项任务改变了他,就像圣母怜

子像和大卫像一样。是作品塑造了米开朗琪罗。

他们向南面走了一段和缓的下坡路。梅西希想好了带雕

刻家去哪里,于是加快了脚步。他回想起了上周米开朗琪罗

观赏舞蹈和歌唱时的激动神情。

意大利风格的圣多明我老教堂十多年前被改造成了清真

寺,周围是安达卢西亚人的聚集地,格拉纳达的流亡者都安

顿在这里;苏丹赶走了多明我会修士,把修道院送给了难

民,以此惩罚天主教君主的粗暴行径。

在这座清真寺稍远处,掩藏着一座无名小酒馆,热那亚

式的老房子上开着一道矮门,透着一股略带忧郁的狂热。

他们一踏进门,就有人认出了梅西希。好几个食客起身

向他致意;他们在他面前欠欠身,仿佛他是一个大人物。墙

上饰有五颜六色的瓷砖,离地面足有一米高,地上散布着几

只高高的垫子,四处点缀着油灯,令空气变得氤氲起来。大
095

家从米开朗琪罗穿着的紧身上衣和无袖罩袍猜到他是个外乡

人,或住在当地的外国人或法兰克人。他们被带到一个舒适

的角落;有人给他们端来一只小桌子,上面有黄铜托盘、金

属杯子和水壶。佛罗伦萨人想:来这里的人铁定是为了喝

酒;他看到在场的人交替喝下酒和散发香味的水,有时候还

混在一起喝;司酒官在人群中穿梭,优雅地往杯中注入浓稠

的液体。酒的味道很温和,有一股草药的香气;头两杯总是

喝得很快,待进入状态后再浅斟酌饮。

第二杯酒下肚后,米开朗琪罗完全放松了。

他仔细分辨着釉陶方砖上面的图案、暗影幢幢中的人

脸、仆人们的一举一动;他倾听着来自安达卢西亚阿拉伯地

区的古朴曲调,他还是第一次听到里面还混杂着土耳其富于

旋律性的口音。

他从不流连于佛罗伦萨的小酒馆,也从未踏足罗马的声

色犬马之地,可他在这里却感到出奇的自在,这里的气氛既

不过于粗野,也不至于太精致,与印象中东方式的慵懒铺张

大相径庭。

梅西希看起来也很高兴;他正和邻座聊得起劲,这是一
096

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作土耳其式打扮,深色的皮里长袍内

露出浅色衬衫,比他们晚到;从他们不时投来的眼神中,米

开朗琪罗明白他正是他们议论的焦点,的确如此,不一会

儿,梅西希就为他们作了介绍。

年轻人名叫阿斯兰,他在威尼斯住过很长时间,大大出

乎艺术家的意料,他不仅能说一口稍带威尼斯口音的流利意

大利语,而且还曾经在佛罗伦萨的领主广场上亲眼目睹为雕

刻家带来无限荣耀的大卫像。

“能看到两位如此杰出的大艺术家聚在一起,真令人高

兴。”阿斯兰说。

听到这话,梅西希比米开朗琪罗更加受宠若惊。

“让我们为这次相遇干杯吧,虽然注定是短暂的。我从

意大利来,和那里的商人有来往。这是我到君士坦丁堡的第

一晚。我已经两年没有看到过首都了,能在这里和你们遇上

实在是一个好兆头。”

他们一饮而尽。

然后音乐和歌声响起;米开朗琪罗又看到上次那个舞者

的时候,惊讶之情难以言表;她走到宾客围成的圈子中央,
097

手里拿着一把诗琴和铙拨铃鼓,唱起了穆瓦诗沙①,歌词讲

述安达卢西亚失落的花园,春天的花朵细雨,还有爱情。米

开朗琪罗转头温柔地看着梅西希,向他微笑;他猜到他的朋

友特地带他来到这个小酒馆,给了他这个惊喜,因为今夜这

个正当红的歌者会在此演出。

米开朗琪罗再次被她的优雅吸引,沉醉于她曲调中的悲

喜交加;他漫不经心地听着阿斯兰解释大意。这一次,他坚

信跳舞的是个女人,因为她呼吸时隐约可见胸部微微隆起。

他对猜谜乐此不疲,而她的美也让他痴迷,根本无暇顾

及听上去十分奇特的陌生音乐。

他还感到那舞者向他投来了会意的目光,也许因为她也

认出了他,毕竟他是席中唯一做法兰克人打扮的。

在场的观众感动得热泪盈眶;黄杨为界,银装素裹,那

个已不复存在的国度让他们魂牵梦萦。

米开朗琪罗对格拉纳达王国,连同其覆灭,还有天主教国

王们的暴行一无所知,只能把这种狂热理解为挥霍过度的

激情。

①一种歌曲形式,采用古阿拉伯语诗歌作为歌词,通常由五个诗节
组成。
098

几年之后,人们将会在西斯廷礼拜堂的一个角落里看到

缠绕在纤细脚踝上的五根银脚链、泛着金属光泽的橘色袍

子、涂上金粉的肩膀和脖子下方的美人痣。无论在绘画上还

是在建筑上,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都从伊斯坦布尔艺术中

受益良多。他的视角被这座城市和它散发出的异域风情所改

变;那些场景、颜色、形象将浸润他后半生的作品。圣彼得

大教堂的穹顶受到圣索菲亚大教堂和巴耶赛特清真寺的启

发;美第奇图书馆中可以找到他和马努埃尔常常造访的苏丹

图书馆的痕迹;美第奇小教堂里的雕像,甚至为尤利乌斯二

世而做的摩西像,都带有他在君士坦丁堡遇到的人物的

印记。

上周他情绪激动,饮酒无度,在阿里帕夏面前像婴儿一

般沉睡不醒,这次却截然相反,酒精让他的观察力变得更敏

锐,他的兴致也更高昂了。

他想要认识那个歌者,不管他是男是女。
099

他过去总是压抑欲望,把爱情看做一阕摒弃肉欲的神

曲,只能在诗歌中永生,如同手的动作凝固在大理石里一

样,他浑身颤抖地靠近这具身体,它灵动、完美、异质、不

可捉摸。

梅西希和阿斯兰都注意到他的动情;前者有点妒忌,后

者则不禁莞尔。歌女和司酒官的存在就是为了撩拨和引诱。

阿斯兰对梅西希低语了几句;诗人看上去犹豫了片刻,

面露难色,可最后同意了年轻人的请求,虽然他们才认识没

多久。

原来阿斯兰提议去离这里只有几步之遥的居所继续欢

饮,他将邀请这个安达卢西亚的美人(如果这真是个女人,

而且也真的来自安达卢西亚的话)专为他们表演歌舞,向这

位伟大的佛罗伦萨艺术家致敬。

当米开朗琪罗听到这个主意时,心里一阵狂喜。于是他

们喝了最后一杯酒,等待这轮歌曲告一段落;小酒馆挤得水

泄不通,喧闹无比,香味四溢;雕刻家听凭欲望的摆布。他

从来没有离佛罗伦萨和他的兄弟们那么远,也从来没有离罗

马、教皇、拉斐尔、布拉曼特的阴谋那么远,离他的艺术那
100

么远。
阿斯兰不露声色地作了安排,派人通知仆人们准备好宵

夜点心;然后,他同样不露声色地通过小酒馆老板做中间

人,雇用了歌女,并且结清了账目,付了五个响当当、沉甸

甸的银币。

梅西希不太信任他;其中当然掺杂着一丝嫉妒;不过,

这个陌生人一反常态的挥金如土也很可疑。

阿斯兰对于雕刻家的殷勤周到已经到了巴结奉承的地

步了。
101

梅西希不得不把心上人拱手他人,不得不把他抛给那些

肆意的目光,他为此饱受煎熬;这个感觉敏锐、大胆创新的

诗人复兴了奥斯曼诗歌,他的诗作将会启迪数以百计的模仿

者,可他却牺牲了自己的满腔热爱,成就了一种悲哀的慷

慨。他令这座城市里最优雅的女人心悦诚服,把她们奉上的

身心化作一部温柔幽默的诗集,其风流倜傥丝毫不输唐璜,

现在他为了那个艺术家的幸福,却只能独自悲伤难过。

米开朗琪罗闻上去臭烘烘的,和刚抓到的野蛮人或北方

奴隶没什么两样,他容貌丑陋,远远比不上哈菲兹①笔下那
些额上贴着印度痣的帅小伙,他的声音粗鲁暴戾,没有半点

细腻婉转,他的双手被凿子和锤子磨砺得粗糙坚硬,可即使

如此,他的力量、智慧、韧劲,他那激情四射的灵魂里隐约

可闻的嘹亮高歌无可救药地吸引着梅西希,而雕刻家好像浑

然不觉。
楼下的大房间里,铁制枝形大烛台投来昏暗的光线,诗
102

人一手拿着酒杯,和乐在其中的阿斯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着,他不敢想象楼上正在发生什么,一会儿前,米开朗琪罗

说想小憩一会,在主人首肯之后,刚刚赶到的安达卢西亚美

人也上了楼。

夜渐渐深了,可还有两三小时才会彻底消逝;梅西希的

眼周已经有了深深的黑眼圈。他不禁从心底怨恨起这个阿斯

兰来,他就像故事中的神怪一样耍弄诡计把他如此心爱的法

兰克人抢走了。

他开始吟诵诗歌。

这是一首波斯诗。

我不停祈求希望,

直到希望成真,

我的嘴贴上爱人的红唇,

我的灵魂在她轻柔的呼吸中升天。

①哈菲兹(1325-1389),波斯抒情诗人。
103

阿斯兰笑了,他认出了这是独一无二的哈菲兹的诗

作,最后一段也印证了他的猜想:

你总会提到哈菲兹的名字,

陪伴悲伤的人和破碎的心。
104

黑夜将尽。

只有走廊里的一支蜡烛从半开的门缝里投入一星半点

光线。
米开朗琪罗与其说看见,不如说猜度着这个瘦长、纤

细、肌肉紧实的身体的轮廓,她身上的衣服滑到了地上。

当暗影靠近他时,他听到她的脚链叮当作响,人未到,

麝香、玫瑰和温热汗水的气味已经扑面而来。

雕刻家转过身,在床边蜷起身体。

这个暗影为他歌唱,她就在他身旁,可他却不知如何是

好;他感到羞愧,恐惧也紧随而来;她依偎着他躺下,碰触

到了他;他感觉到她的呼吸,不由发起抖来,仿佛夜晚来自

海上的风突然冻僵了他。

一只手放到了他的二头肌上,他停止颤抖,抚摸是滚

烫的。
他不知道他的手指感受到的是谁的脉搏,跳得如此
105

急促。
一缕尚带体温的发丝拂过他的脖子。

他双目紧闭,想象着这个年轻男人或女人就在他身后,

手臂弯曲,低垂的下颌靠在胸脯上。

他一动不动,僵硬得像一只发现猎物后定住一动不动的

猎犬。
106

那么我来给你讲个故事。你哪里也去不了。你周围只有

黑夜,你被关在一座遥远的要塞里,成为我的俘虏,只能任

凭我抚摸;你不想要我的身体,好吧,但是你逃不开我的声

音。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故事,发生在一个今天已经消失的

国度,一个被遗忘的国度,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诗才横溢的

苏丹和一个陷入爱河的首相。

这场战争里不仅穆斯林自相残杀,基督徒也受到牵连。

敌人非常强大。苏丹输了战役,四面楚歌,不得不丢弃科尔

多瓦和托莱多。首相过去是他的家庭教师,现在是他的知心

人,也与他倾心相爱。一直以来,他们一起在花园游玩、在

泉水旁即兴作诗,陶醉于美景之中。曾有一次,一座城池危

在旦夕,首相向法兰克国王提出以该城为赌注赛一局象棋;

如果他赢了,城门钥匙就会双手奉上;如果他输了,异邦国

王就要放弃围城。他们用的是来自世界另一头的漂亮玉石棋

子。最终首相技高一筹,赢得棋局,基督教国王如约开拔,
107

奔赴北方,只带走了棋盘作为唯一的战利品。

有一天,当苏丹和首相在河边散心时,同时对一个年轻

的女仆一见钟情,她答辩敏捷、美若天仙、饱读诗书。苏丹

疯狂地爱上了她,把她带回了皇宫。他选了这个奴隶为他的

王后。
她的美貌和高雅让苏丹完全转移了兴趣,不再需要首相

陪伴左右,即使两人见面也只商讨国家大事。首相备受折

磨;他一方面为失去苏丹的关爱而伤心难过,另一方面,对

遥不可及的王后的爱在暗中越烧越烈。

他远离宫廷,在一个遥远的要塞里自诩为王。

他时常回想和苏丹一起吟诗作乐的美好时光,一想到往

日不再,就悲伤不已,可怕的欲望在他心里滋生,他要占有

那个美丽的王后,不仅为了报复苏丹,也为了自己的爱情。

他在绝望中决定和基督徒联手攻打都城,把倾国倾城的

女奴据为己有。

他背叛了,却没有一丝悔恨。

他命令军队为法兰克人效劳。

他们一起围困了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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挚友的倒戈让苏丹伤透了心,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犹

豫不决并未应战。他写了一首诗,亲自抄写下来,派信使送

到叛变的首相手中。

欢愉的影子始终在我上方:

这片没有你的云彩洒下醉人的美酒。

你的武器带着爱的力量温柔地将我击中,

我把这个王国双手奉上,愿你莫失莫忘。

首相被这个宣言感动得涕泪交加,决定再次叛变;这次

他把矛头转向基督徒,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在一场严酷的战

役之后,他胜利地进入了城市。

他把武器放在苏丹面前,宣布投降。

苏丹邀请他当晚入宫赴约。

他温柔地搀着他的手臂,然后,没有丝毫犹豫,抽出自

己的佩剑,从首相的肩膀划下,把他剖成了两半。

首相倒在地上断了气,没有听到他朋友接下来的话:
109

你配不上高尚的爱

你像鹰隼夺取信手拈来之物

却任由属于你的猎物溜走

情人看到心上人柔弱,反而会变得冷酷。

这场战争我虽赢犹输。

我苦苦守护的土地对我而言将会是一片荒漠,

那些我杀掉的人的灵魂,

将永远为我守护。

你听过这个故事吗?这是个真实的故事,你可要小心

了。你拒绝了我的抚摸。因为你的蔑视,我也可能抽出一把

宝剑把你劈成两半。我在你身边,可你却把我抛在脑后。你

睡着了,也许吧。你呼吸轻柔。长夜漫漫。也许你不明白我

的话。你任凭我的声音把你催眠,进入梦乡。你感到自己身

处他方。可是你并没有走远,没有远离家乡。你我同在一

处,你心里很清楚。你会来的;也许有一天你会像那个首相

一样认清了这份爱。你会让你的激情肆意奔腾。做决定吧,

就像猛禽一样。决定在过往的故事里和我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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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角湾水波不兴,那个夜晚在港湾边那间幽静的房间里

发生的事,米开朗琪罗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梅西希和阿

斯兰对此一无所知,他的兄弟或随后的几个爱人更是无从知

晓;他把这段回忆封存在画作里、封存在诗歌的某个秘密角

落里:他的十四行诗是唯一一丝似有若无的回响。

梅西希的痛苦却昭然若揭;他写了两首伽扎尔①,反复
描绘嫉妒之火的煎熬,这种折磨虽苦犹甜,因为在消耗爱情

的同时也为它火上浇油。

等到主人也疲惫不堪,告辞休息了,梅西希自斟自饮了

一整夜;凌晨,他看到裹着长袍的安达卢西亚美人悄悄地离

开了房子;他耐心等待着米开朗琪罗,而后者却避开了他的

目光;他把筋疲力尽的雕刻家拉到了蒸汽浴室,说服那个四

分五裂的灵魂要信任他这双手;他为他洗澡按摩,像亲兄弟

一样为他搓背;他让他在一张温热的大理石长凳上小憩,把

他包在白被单里,像照看尸体一样仔细照看着他。
111

当米开朗琪罗从宿醉中醒来,抖动身体甩掉秽物时,梅

西希始终伴随在他左右。

雕刻家感到精力充沛,虽然欢饮达旦未曾合眼,却好像

蜕去了鳞片污垢一般,卸下了悔恨流弊的重担;他感谢诗人

细心的照料,请他陪伴自己回到住所,埋头重新开始工作。

米开朗琪罗再次渡过金角湾的时候,仿佛看到了自己的

桥飘浮在晨曦中,如假包换,他不禁热泪盈眶。它将会威武

庄严,轻盈灵巧,精致有力。夜晚擦亮了他的眼睛,传递了

信心,设计图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几乎跑着回去,迫不及待把想法落实到了纸上,用工

笔勾画线条、白色突出阴影、红色提亮主干。

一座在夜晚徐徐升起的桥梁,每一处都充满了这座城市

特有的味道。

①一种诗歌形式,包含押韵的段落和叠句。
112

博纳罗托:
我收到你的信,我很理解你。请原谅我后来没有再

写信,要知道我现在快被工作压垮了。我将会夜以继日

地赶工,迅速完成我的工作,尽快和你们团聚。

我想到了焦万・西莫内和钱,我很快就能有办法

的,如果上帝给我时间的话。

你现在可以去见阿尔多布兰迪尼,向他要匕首的工

钱了。他不会失望的。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匕首,我

向你发誓。

为我祈祷吧,

你的米开朗琪罗
113

四座小巧的桥拱众星拱月般地烘托出弧度平缓到几乎难

以察觉的中央桥拱;桥拱下的桥墩突出部分呈三角形,劈开

奔腾不息的海水。被水流浸没的坚固堡垒支撑起一条威严的

通道,稳稳当当地连接起面貌迥异的两岸。犹如一双手庄严

地抚摸着波浪,犹如两只纤细的手指指尖轻碰。

阿里帕夏首相看得瞠目结舌。

巴耶赛特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米开朗琪罗把设计图交给了模型制作师和工程师,监督

他们完成缩小的模型和效果图。苏丹决定召见雕刻家,让他

亲自揭开作品的面目,这可是非凡的荣耀。现在还剩下桥墩

和车道的问题有待解决,这要听候君士坦丁堡城的长官和高

级工程师的意见。

佛罗伦萨人履行了约定:他设计了一座横跨金角湾的

桥,既大胆又灵活,和达・芬奇技术为王的理念大相径庭,

也突破了君士坦丁堡古老引水渠千篇一律的圆拱窠臼,这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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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已经跨越了古典主义的局限。他所有的能量都蕴含在这座

桥里。桥与大卫像有异曲同工之妙,一片静谧之中充满着张

力,仿佛暴风雨来临前一触即发的景象,集庄重、纤巧于

一身。

向苏丹展示设计的前一晚,梅西希和米开朗琪罗来到位

于斯库塔里的兵工厂取回为佛罗伦萨富商阿尔多布兰迪尼定

做的匕首,工匠仔细地将它磨尖抛光,装在一个红色法兰绒

匣子里,这把黑色的大马士革小弯刀美得出奇。雕刻家用手

指轻抚刀刃,预感到交货时他不得不忍痛割爱。

米开朗琪罗完全沉浸在工作中,很少回想起在殷勤的阿

斯兰家里度过的夜晚;梅西希出于其他原因,也只字不提。

他感到他对艺术家的爱正在啃噬着他的心;在他们每天傍晚

例行的散步中,当博斯普鲁斯海峡清凉的海风渐渐吹起、浸

润整个城市时,梅西希偶尔会在时机合适的当口,挽住米开

朗琪罗的手臂,一俟把他送回马林吉家里,他只有雷打不动

地前往小酒馆买醉到天亮,才能忘却悲伤。他和大首相的关

系日趋紧张;他常常因为缺席而受到责备;阿里帕夏想命他

起草信件或书写敕令时,常常遍寻他不得,不得不跑遍塔赫
115

塔卡所有的小酒馆搜寻他的踪迹。

梅西希感觉到佛罗伦萨人对他并非无动于衷;他虽然有

时候态度强硬,甚至冷若冰霜,可这种强硬冷酷却让诗人的

激情越挫越勇,如果能像那个安达卢西亚美人一样陪伴他一

晚,他情愿付出任何代价。但他很看重两人之间的距离,也

很尊重米开朗琪罗滴酒不沾的习惯和对工作的狂热,正是这

两个优点成就了一座大桥,将要凌空驾于海峡之上。

第二天,他们将把模型和图纸带到苏丹面前。为了照顾

场面,阿里帕夏已经私下把图纸给苏丹过目,并得到了他的

首肯,次日的仪式上他将会郑重宣布该方案。

米开朗琪罗归心似箭,恨不得快快拿到酬劳,返回佛罗

伦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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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罗马教皇御用建筑师朱利亚诺・达・桑迦洛大师

朱利亚诺:
为表友谊,我把位于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大教堂

的剖面图和立视图托人捎给您,我从一个名叫马林吉的

佛罗伦萨商人处得来,这实在是非同凡响的杰作,希望

您从中获益。

我再次请求您,我最亲爱的朱利亚诺,把教皇关于

陵墓的答复告诉我。

就此搁笔。

佛罗伦萨雕刻师

您的米开朗琪罗

1506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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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丽堂皇、流光溢彩的宫殿看得米开朗琪罗目眩神迷。

成群的奴隶、大臣、近卫军精英让他目不暇接;苏丹扎着镶

有钻石和黄金羽饰的白色包头巾,看上去尊贵平静,令米开

朗琪罗心悦诚服。巴耶赛特的建筑师们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完

成了模型,现在它正放在一个样式繁复的陈列柜上,十分引

人瞩目,这让艺术家非常恼火;模型长六个肘尺,高一个半

肘尺,他原想让它简简单单地放在一张桌子上,可是宫廷礼

仪要求呈献给苏丹的东西必须高贵得体。

巴耶赛特喜不自禁。

他笑得合不拢嘴。

苏丹亲自向米开朗琪罗道贺,甚至直接用法兰克语表达

谢意,要知道这可是极其罕见的褒奖。

哪怕威尼斯的使节或法兰西国王都无法得到此等礼遇。

巴耶赛特庄严地下令,命令高级工程师尽快启动工程。

然后这个天之骄子命令佛罗伦萨人走到他跟前,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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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卷起的羊皮纸,上面盖有苏丹的大印;米开朗琪罗毕恭

毕敬地弯腰道谢。

然后他被示意退下。

接见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可艺术家已有足够的时间仔

细端详苏丹,他注意到他体态健壮,长着鹰钩鼻、深色眼

睛、黑色眉毛,颧骨周围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如果米开朗琪

罗不那么痛恨画肖像的话,他一定会在忘了这位僭主的面目

之前,马上拿起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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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开朗琪罗气急败坏,脸涨得通红,他打碎了两瓶墨水

和一面小镜子,粗暴地把猴子赶到了房间另一头,随后叫来

马努埃尔,翻译官在为他翻译了苏丹赏赐的羊皮卷之后,深

深感到还是走为上计。

“把梅西希给我找来。”他吼道。

马努埃尔立刻照办,一小时后由诗人秘书陪同着回到了

米开朗琪罗处。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艺术家甚至都没有和他打招

呼,就手指着羊皮卷劈头盖脸问道,根本不顾可怜的梅西希

一直以来与他的交情。

“这是苏丹的礼物,大师。是一份所有权状。这可是天

大的荣耀。外国人是不能享有封地的。除了你,米开朗

琪罗。”
梅西希看到米开朗琪罗大发脾气,既难过又恼火。他怎

么不明白这张羊皮卷代表一种破格的礼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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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我是一个犄角沓旯村子的主人,是吗?我都不

知道它在哪里!”

“确切来说,你在波斯尼亚拥有一个村庄,村里的土地

和村民所有的收成也都归你所有。”

“所以这就是我的酬劳?”

“不,大师。这是一件礼物。一旦大桥建成,你就能收

到酬劳。”
梅西希知道他的心上人大失所望,不由得自怨自艾起

来。如果他力所能及的话,他会在此时此刻把金山银山拱手

送给米开朗琪罗。

佛罗伦萨人坐下,悲从中来,把头埋在双手中。

不管在土耳其也好,在罗马也好,都难逃被权贵轻侮的

命运。
愿上帝垂怜。

米开朗琪罗明白巴耶赛特把他牢牢捏在手心里,何时放

手还要看他高兴。

他看着梅西希,满目怨怼,简直对他恨之入骨,诗人要

不是和雕刻家一样高傲的话,一定会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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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共度的第二夜。火苗橙色的光辉一直照到你的

肩膀上。你没有喝醉。

你是一个没定性又多情的孩子。我紧紧依偎着你,你却

不为所动。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念谁?你不需要我的爱。我

知道你是谁。
有人告诉了我你是谁。

你是君主们的奴隶,就像我是小酒馆老板和皮条客的

奴隶。

也许你是对的。也许童年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这种

固执的狂怒,当不够完美的木头城堡和我们的想象不

符,我们就砸烂它。也许你的天赋蒙蔽了你。毫无疑

问,我在你身边一无是处。你让我颤抖。我感到这股黑

色的力量所到之处将横扫一切,这力量信心满满,要摧

毁一切。
你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认识我,是为了造一座大桥,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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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为了天知道什么其他原因,而你离去时,还是那个你,

分毫不差,继续走向你的命运。如果你不触碰我,那么你就

还是你。你对任何人都视而不见。你关在自己的世界里,只

能看到一些朦胧的影子、一些不完整的人形、一些尚待征服

的土地。每一天都把你推向下一个日子,而你却不懂得真正

占有它。

我并不寻找爱。我寻找的是安慰。自我们离开母腹起就

失去的国度,我们只能用故事来代替,就像贪婪的孩子睁大

了眼睛望着说书人,我寻找的就是这样的安慰。

事实是唯余痛苦,别无其他,我们在陌生人的臂膀里试

着忘记,我们将会很快消失。

你的大桥将名留青史;也许随着岁月流逝,它将披上一

层与今天完全不同的意义,就像将来人们会在我那消失的国

度里看到与它实际相去甚远的景象,我们的后人将在上面攀

附他们的故事、他们的世界、他们的欲望。什么都不属于我

们。他们会在残酷的战争里看到美,在人类的懦弱中看到勇

气,一切都将化为传说。

你沉默不语,我知道你听不懂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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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亲吻你吧。

你像蛇一样地逃开了。

你已经逃得很远了,远得任何人都碰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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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当梅西希来找米开朗琪罗一起例行散步时,米

开朗琪罗的心情好得出奇。他不知如何为前一天的暴怒道

歉,只好体贴地迎接了诗人,急匆匆说了很多溢美之辞,请

他到自己的房间去。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他说。

梅西希很吃惊,陪着他进了房间。

两人踏入艺术家的房间,都默不作声。梅西希有些尴

尬,不知道该坐在哪里;他就这么垂手肃立。

猴子仿佛很尊重他们的沉默,也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

待在笼子里。

米开朗琪罗有些不自在;他细细打量梅西希,把他优

雅的气度、纤细的身形、油光发亮的深色头发一一收入

眼中。

他突然递给他一张纸。

“这是送给您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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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如其来的敬称让梅西希听在耳朵里非常受用。

“这是什么?”

“是一幅画。一个纪念。一头大象。听说会带来好运。

这样您就用不着猴子了。”他笑着补充。

梅西希微笑起来。

“谢谢,米开朗琪罗。这幅画太妙了。”

“还有这个也是给您的。我把它送给您。”

米开朗琪罗把苏丹赏赐的羊皮纸卷递给他。

“我不能接受,这是巴耶赛特给您的礼物,大师。这意

味着很大一笔财富。”

米开朗琪罗坚持要他收下,连声抗议,说自己拿着也没

有用,他很肯定能够把他的名字换成梅西希的,写到这份所

有权状上去。

梅西希继续奋力推拒,同时保持着微笑。

“我留着大象,大师。这就够了。”

米开朗琪罗假装向梅西希投降,可没过几秒钟,当他们

准备离开房间时,他低声说道:

“您知道,这张纸既属于我,也属于您。没有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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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也做不成什么。”

然后他强行把敕令塞到了他手里。

梅西希感到他的心脏膨胀得快要爆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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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排遣无聊,米开朗琪罗在已经画满了大腿、脚、踝

部和手的纸上继续画着脖子、凹圆饰和凹圆线。

他在等待。
他在小本子上记下了连绵不绝的清单。

他花心思设计尤利乌斯・德拉・罗韦莱的陵墓,这个不

肯让步的教皇十年前还是红衣主教的时候,曾经带领梵蒂冈

军队与巴耶赛特的近卫军在意大利南部开战。米开朗琪罗一

一认识了这一对仇敌,给前者设计了一座陵墓,为后者造了

一座大桥。

每天,马努埃尔都来为他朗读。

米开朗琪罗喜欢这些故事。

没什么比战争纪实、奥林匹斯山上众神的行径,或天使

与魔鬼的争斗更让他着迷的了。他听故事的时候眼前会出现

一幅幅图景;他看到被佩剑压弯了背的英雄砍下了蛇发女妖

的头颅,看到一滴鲜血从年轻雄鹿的伤口中冒出来,看到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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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拔的象群在漫天大雪中齐齐跪下。

他写了几首抒情诗。

他时常想起那个安达卢西亚美人,想起她在夜里的低

喃,她双手的抚摸不时纠缠着他。

有好几次,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到小酒馆,或者请梅西希

陪自己一起去;可是他隐约猜到诗人对他怀抱的情愫,不忍

心伤害他。这份特殊的友谊让他很受用;虽然他的情绪大起

大伏,有时候没来由地怒气冲冲,可是他对梅西希并非无动

于衷,在他灵魂最隐秘的地方,在他灼灼燃烧的欲望中,无

疑可以找到诗人的影像,只不过藏得很深很深。

米开朗琪罗即使对自己也从不敞开心扉。

一天早上,阿斯兰登门造访,告诉他堡垒开了一个口

子,工程的前期工作已经完成,米开朗琪罗闻言大喜过望。

阿斯兰听说大桥开始施工,知道苏丹很以这位建筑师为荣,

所以前来道贺,并致以敬意。这人一团和气,言谈悦耳。他

说,整个都城无人不在谈论这件大作。您将成为这座城市的

英雄,如同在佛罗伦萨一样。

米开朗琪罗有些难为情,不知该如何引出对方感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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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
他们坐在庭院里,托庇无花果树的树荫。

他们聊到了佛罗伦萨、政治、罗马,作陪的还有商人马

林吉,他也认识阿斯兰;这个巧合在艺术家看来是一个绝妙

的预兆。他心里像有一锅热粥在翻滚,他绞尽脑汁,希望能

再见到他的心上人。

还是马林吉善解人意。

“马上就是圣约翰节①了,圣约翰是佛罗伦萨的守护

神。”商人说,“我将设晚宴,希望您能赏光。”

“我认识一些优秀的乐师。”阿斯兰补充道,转过头来看

着雕刻家。

米开朗琪罗不由得涨红了脸。

①也称仲夏节,每年6月24日前后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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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角湾上的新桥工地于1506年6月20日正式动工,开

工后一部分港口被关闭,首先建造了一个平台用以运送数以

千计的石块,以备造桥之用。此前已经腾出堡垒下的一大块

土地,法里纳城门也相应扩建。米开朗琪罗一直在等待约定

好的酬劳;目前只新发了一笔一百银币充当他的开支,还没

焙热,就很快被马林吉为食宿开出的惊天高价榨得一毛

不剩。
他的兄弟们不停催促他,而那封来自罗马的神秘信函让

他知道有人要让他身败名裂,诬陷他背教,也许性命悬于一

线,他难免更加归心似箭。他已经对阴谋诡计习以为常。教

皇宫的阴暗走廊里总是充斥着密谋和暗杀;他的敌人拉斐尔

和布拉曼特尤其精于此道。

他得到保证可以很快动身。

米开朗琪罗害怕巴耶赛特和阿里帕夏对他过于赏识,不

愿意让他如此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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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士坦丁堡是一个温柔的监狱。

这座城市在东方和西方之间摇摆不定,他同样也在巴耶

赛特和教皇之间犹豫不决,在梅西希的款款柔情和迷人歌女

的火热回忆之间踌躇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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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兰再次登门拜访雕刻家。

他来到他的房间,找到了正在埋头记录最近几笔开销的

米开朗琪罗。

阿斯兰看到屋里有只猴子十分惊讶,那只猴子自由自在

地在笼子外面活蹦乱跳,从桌子上大叫着跳上艺术家的肩

膀,随后翻上了床,最后抱住了访客的大腿。

土耳其人粗暴地用脚踢开它。

“您从哪里费尽力气弄来这个小东西?”

“这是梅西希送的礼物。它来自印度。”米开朗琪罗微笑

着补充道,语气中不无骄傲。

阿斯兰耸耸肩。

“真可怕,大吵大嚷,还臭烘烘的。当心点,它说不定

还会咬您。”

米开朗琪罗放声大笑。

“不不,直到现在它只咬过马林吉,他活该被咬。我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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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取名叫尤利乌斯,因为它有一副坏脾气。它还会在我的手

心里吃东西,您看。”
他从一只小袋子里抓了一颗榛子,拿给猴子看;猴子靠

近他,小心翼翼地用小小的手指毕恭毕敬地拿起干果,贵族

派头十足。

米开朗琪罗不由得又笑起来。

“它难道不优雅吗?”

阿斯兰做出恶心的表情。

“这种几乎和人类无异的姿态有点像魔鬼,大师。”

“您这么认为吗?我倒是觉得很有趣。”

阿斯兰宁愿换个话题。

“您知道您那座大桥的新进展吗?”

“知道。工程师们为了桥墩的跨度和高度问题争执不

下。两岸的清理工作都已经开始了;我马上要交出桥拱和桥

墩的细部图,还要给出施工侧视图纸。”

“这些都还没有眉目吗?”

“没有,我还在等工程师的意见。”

“那您还会陪伴我们很长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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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开朗琪罗叹了口气。

“很有可能。”

“看来您不太乐意。”

“我承认我很想念意大利。而且,我的兄弟们召唤我尽

快回家。”

“如果我能为您帮上什么忙的话,请别客气。有什么能

让您在此地的逗留更愉快呢?”

雕刻家不禁想起了安达卢西亚的歌女,想起了那夜她的

声音和她的双手。

“您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衷心感谢。而且梅西希会

尽心尽力满足我哪怕最微小的愿望。”

“啊,那个梅西希。”

在阿斯兰的声音里有那么一丝不屑。

“他是一个迷人的伙伴,也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向导。”

“终日沉醉于酒精和鸦片的人终将毁于一旦。”

“当然。可他仍然是一个伟大的诗人。”

阿斯兰对此有所保留。

“您听过他的诗吗,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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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给我翻译过一些节选。和我们的彼得拉克一

样美。”
“随您怎么说。”

米开朗琪罗被年轻人的言外之意弄得微微有些不快。如

同平时一样,他的语气生硬起来:

“您对他还有什么其他不满吗?”

阿斯兰一秒钟也没有犹豫。

“不,当然不,恰恰相反。他可是大首相跟前的红人;

观其友知其人啊。”

米开朗琪罗虽不是混迹朝廷的弄臣,也能明白阿斯兰话

中暗藏的阴险恶毒。

他多么希望那只猴子恰好在他的紧身长裤上撒上一泡

尿,可是这家伙却抓起写字桌上的笔,像一个毛发茂盛的骑

士笨拙地握着一把太大的长矛一样,试着把它竖起来,在纸

上胡涂乱画。

米开朗琪罗大笑起来。

“您看到了吗?这一切都没什么要紧的。”

阿斯兰不得不赔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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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模仿而已,照这么来说。”

米开朗琪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道:

“说的很对。我们都趁着上帝不在时竭力模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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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4日施洗圣约翰节那天,马林吉的骆驼沙漠旅店沉

浸在一片欢乐气氛中。米开朗琪罗俨然座上贵宾;热那亚商

人和威尼斯商人暂时放下了商场上的恩怨;梅西希当然也来

了,同来赴宴的还有法拉奇和伊斯坦布尔所有数得上的佛罗

伦萨人和托斯卡纳人。大家早上都去金角湾对岸的拉丁教堂

望了弥撒;想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佛罗伦萨的阿诺河边会点

起火把,众人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米开朗琪罗陪伴着梅西

希,他今天穿了一件绣花皮里长袍,容光焕发。夏天才刚刚

开始,酷热就已经让人窒息,晚宴的餐桌只能设在庭院的树

荫下。阿斯兰也来了,毕恭毕敬地和主人打招呼,然后向米

开朗琪罗和梅西希走来。雕刻家瞥见诗人出于惊讶或不满浑

身一震;看来他对这个四海为家的同胞很不以为然。

米开朗琪罗看到阿斯兰独自一人前来,掩饰不住失望;

他私下曾希望他会由自己翘首以待的歌女作陪;可他不敢开

口相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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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入席用餐。

马林吉处事得体周到。晚宴丰盛味美,菜肴源源不断。

米开朗琪罗习惯了粗茶淡饭,又不堪暑热,所以吃得很

勉强。
用餐过半,他就借口疲劳,抛下宾客回到自己的房间,

要知道他往常都是精力充沛的。

他重读了昨天写的十四行诗,觉得糟糕透顶,怒气冲冲

地胡乱涂掉。

几个小时后他才重新下楼,回到庭院里。

梅西希不见了。

宾客少了一半。

他们啜饮着果汁冰糕,纵情嬉戏。

阿斯兰还在,这让艺术家稍微放宽了心,总还有一线希

望。那人也许会晚些时候到。是的,一定是这样。手持火把

的乐师们要入夜了才来。

米开朗琪罗品尝着一道冰镇甜樱桃做成的夜宵,厨师把

安纳托利亚或巴尔干的冰雪压成大方块,储存在幽暗的储水

池底部,在上面铺满了稻草,到盛夏时节取出为食客消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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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邀请他玩骰子或西洋双六棋,被他拒绝了。赌博对

他的吸引力还不如美酒,若不是迫不得已,他一律敬谢不

敏。他坐到永远笑容可掬的阿斯兰身旁,聊起他生意如何之

类有一搭没一搭的话题。

“我没什么好抱怨的。奥斯曼与威尼斯共和国交好,当

然有利于我做生意。我最近要回威尼斯。我在那里有一个仓

库,当然了,和这里没法比,但是一样很红火。”

米开朗琪罗很难相信面前这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是个货

真价实的商人。他看上去更像尚武之人,甚至朝臣,可他站

在柜台后,哪怕是威尼斯的柜台后算账做买卖的样子,仍然

难以想象。他琢磨到底他是怎么偶然与马林吉相识的。也许

所有的商人彼此都认识;也许他们还会互相买卖货物。

在场的佛罗伦萨人都很快活,这快活中点缀着淡淡的乡

愁;主人命人在庭院的喷泉中央准备一堆木头,等待在夜里

点燃,虽然有可能会让这个街区付之一炬,可马林吉看上去

毫不在乎。米开朗琪罗回忆起在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宫殿

里度过的圣约翰节,那时他还只是学徒,想到这点,他的心

抽紧了。一直以来,只有繁重的工作、痛苦和屈辱连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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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生活给予他的美好时光屈指可数。可是在美第奇宫殿的

日子是他心里点亮的一盏明灯。他不仅在那里学到了一技傍

身,而且洛伦佐的宫廷里还洋溢着一种家一般的安全感,这

种安全感来自年少的无忧无虑和对学习永不餍足的渴望,令

他离开后常常怀念感慨。他在那里常常和其他学徒较量手

艺,他也在那里挥汗如雨、奋斗磨炼、辛劳工作。米开朗琪

罗的父亲也跻身他的师傅之列,他们的目光永远是严酷的,

偶然才会流露出一丝温情。

天色渐渐暗下来;天空撕开了玫瑰色的裂痕,一阵海风

徐徐吹来,旅店清凉不少;有人把门开得大大的,让海风进

来,穿过拱廊,温柔地摇动着无花果树的枝叶。

梅西希回来了,他刚刚被大首相紧急召见。他看上去忧

心忡忡。不过米开朗琪罗没有很在意。

他感到如释重负。

他听到佛罗伦萨人交头接耳说乐师马上要到了,马上要

点火了,马上要欢饮了。

突然,他感到卸下了包袱,任由自己沉浸在这夏夜的欢

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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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兆头,今天早晨猴子死了,也有可能是昨夜死的。米

开朗琪罗醒来的时候,发现它躺在地上,爪子弯曲,头靠在

下巴上,仿佛在跑步中途停下了脚步。

米开朗琪罗抓起它小小的手举起来,可它又软软地垂了

下去。
他抱起小动物,它轻飘飘的,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重量,

好像这重量只来自于生命所散发的能量。

这原本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家伙,死亡让它更加不堪

一击。
米开朗琪罗感到他的心抽紧了。他把小小的尸体平放在

笼子里,然后把笼子摘下,放到了地上。

他不愿再看到它,叫仆人马上拿走,希望可以借此抹去

压抑着他的古怪悲伤。他哭了,就像为一个他才刚刚认识的

孩子之死而难过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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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开朗琪罗回忆起往日的夜宴,宾客们尽情谈论爱神厄

洛斯,纵情欢饮却依然口齿伶俐,美在凝视的目光中永不凋

谢,远离预言死亡的丑陋时刻,身体逃离它的液体、它的情

绪、它的欲念的掌控。他梦想一席完美的宴会,食客不会因

疲劳和酒精步履踉跄,一切粗俗之举都因艺术之名而被拒之

门外。
他看着所有的宾客都忘情纵饮,丑态百出,除了阿斯兰

和梅西希,他们古怪地打量彼此,眼神中充满了敌意,几乎

不曾把酒杯靠近他们完美的唇边。

米开朗琪罗并不想揭穿个中秘密,他生性自负,已经猜

到这针锋相对与他本人脱不了干系。

一直以来,每当一项工程即将落幕,他总是悲喜交加:

喜的是终于画上了句号,可总会留下遗憾,上帝如果亲自上

阵,一定会完美无缺。

要创造多少艺术作品才能把美撒播到世界上?他观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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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醺醺的宾客想。
水池里舞动着的火苗让人脸变得扭曲;他们都是远古时

候的怪兽,是影子瞬息万变的恶魔。只有那团橙色的火苗才

能让米开朗琪罗如痴如醉,他怀念歌女的身体,她轻盈的动

作,夜空里飘渺而来的曲调,还有那双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

心却有滋有味地敲击着铃鼓的巧手。

米开朗琪罗心急如焚。

他渴望那把心爱的嗓音在黑暗中再次靠近他。他感到梅

西希用一种古怪不安的目光看着自己。他被矛盾的感情撕扯

着,心神不宁。

这一次,他故意没有碰浓烈的醇酒,只看着同乡们大口

大口喝得啧啧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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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常期待昨日重现,渴望再次温习某一刻溜走的时

光,弥补某个失败的手势或某句未曾说出口的话;他们努力

找回卡在喉咙口的声音,找回停留在想象中的爱抚和一去不

复返的胸口一紧。

米开朗琪罗在黑暗中侧躺着,他身体冰凉,心烦意乱,

仿佛美始终在躲着他。身体里什么都摸不到碰不着,像雪或

沙一样在指缝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也不能合二为一,永

远也不会燃烧;就像两堆分开的黏土再也无法混合在一起,

他们在黑暗中流浪,引导他们的只有一颗虚幻的星星。

虽然他喜欢肩膀被温热的皮肤紧贴着,喜欢她异色的头

发摩擦自己头颈时轻微的哆嗦,喜欢她身上的香料味道,可

是魔法失效了。他现在对这欢愉无动于衷。

他多希望被一剖为二,把心中的激情释放出来。

他多希望能像凤凰一样飞舞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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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感到大限将至,你感到这是最后一夜。你将会向我伸

出手,那么我就白白奉献给你。就是如此。你渴望的并不是

我。我只不过是你那个诗人朋友的倒影,他为了你的幸福牺

牲了自己。我并不存在。也许现在你也发现了这一点;迟些

时候你也许会饱受煎熬;你将会忘记;就算把我们的面孔画

满墙壁也无济于事,我们的轮廓会渐渐消失。桥只要屹立不

倒,就会一直美丽下去;然而一切都会消亡。你能够铺设一

座石头桥,却不懂得打开一个心扉,扑向等待着你的怀抱。

时间将给这一切答案,谁知道呢。命运、耐心、意志,

痕迹、线索、建筑,你所到之处什么都没有留下,如同我那

已经消失在海的另一边的国度,只有在说书人和他们的故事

里才屹立不倒。他们必须不停谈论失败的战争、被忘却的国

王和消失的动物,必须喋喋讲述事实的真相和原先的预想,

才能重现一整个世界。你背过身去,犹如画下一道边界,可

如同用棍棒在沙子上画了一条线,总有一天会被抹去;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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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你也会任由自己享受当下,哪怕到时已被死神的阴影

笼罩。

总有一天你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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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开朗琪罗久久地注视着睡在身旁的年轻女人。这是一

个金色的身影;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她的脚踝、大腿,她的手

紧紧攥着拳头,仿佛要留住睡意或某样遥不可及的东西;她

的肤色很深,米开朗琪罗轻轻地用手指抚摸她,从手臂到

肩窝。

他对她一无所知,却情不自禁被她疲乏的嗓音迷惑,然

后看着她昏沉入睡,圣约翰节的火把已经渐渐熄灭,六月夜

里不计其数的星星益发明亮起来。

三个西班牙语单词在他的脑子里像一曲歌谣一样打

着转。

Reyes,batallas,elefantes.①
Battaglie,re,elefanti.②

①西班牙文,国王,战争,大象。
②意大利文,战争,国王,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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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它们记在小本子上,就像一个孩子张牙舞爪地看管

着心爱的石头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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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西希把阿斯兰送到沙漠骆驼旅店的大门口。佛罗伦萨

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睡觉去了;只有马林吉的仆人们还在院

子里忙得团团转,打扫晚宴留下的最后一些痕迹。

梅西希看着火光渐渐熄灭,身上笼罩了一层悲伤的

灰烬。
他预感到他将永远失去米开朗琪罗。

曲意奉承的阿斯兰其实是一个古怪的间谍,他既是威尼

斯的特使,也在为苏丹卖命;他周旋于两者之间,为大海两

岸提供见不得光的服务。

在这里,宫廷的阴谋诡计也层出不穷;嫉贤妒能的小人

和阴谋家们无法容忍一座渎神之桥,这件杰作竟然出自一个

异教徒之手,他们处心积虑制造丑闻来抹黑阿里帕夏,让他

在巴耶赛特眼里彻底失宠。

米开朗琪罗不疑有他。

梅西希用他在波斯尼亚的封地向阿斯兰换取了阴谋的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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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他知道阿斯兰只是这盘棋局中一枚小小的棋子,他对他

无计可施。梅西希为了知道这一内幕已经倾家荡产。

现在他感到孑然一身,仿佛身负千斤重担;他知道他该

做什么。

为了心上人的安危,必须让他逃得远远的。

必须要把米开朗琪罗从要置他于死地的安达卢西亚女人

手里救出来。

必须安排他逃亡,隐藏他的去向,与他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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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杀你,而你却蒙在鼓中。你可能难以置信。我

没有睡着;我在等待你入睡,然后我将拿起桌子上的黑色匕

首刺穿你的身体。这与怨恨毫不相干。仅仅如此。我没有选

择。总是有选择的。我可以现在放弃;放弃金钱,直面威

胁;如果我不杀你,过几天我就会被人发现淹死在博斯普鲁

斯海峡里,或者在自己的房间里被一根丝带勒死。可以尽情

想象。我本该带你或其他人趁夜色逃命;我竭尽所能推迟这

一时刻的到来。

我不知道我能否成功。

我不得不凝聚起我对你同胞的所有仇恨,可是我并不恨

你。或者不怎么恨你。我不得不召唤昔日的力量,想象着我

在为我的父亲报仇,为我陷落的国家报仇,为我在海岸上失

散分离的亲人们报仇。

我知道你和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关系。

有几股势力在暗地里拉扯着我们、操纵着我们;我们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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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抵抗。我奋力抵抗过。也许最后一道屏障将是恐惧,将是

你的手轻轻抚摸我——仿佛抚摸一棵无名树木的树干——的

记忆。

你并不渴望我,但你很温柔。

我会下不了手。我不像那个背叛情人的首相,我感受不

到他那种激情澎湃的痛苦;我也不像手起刀落的苏丹,我无

法体会他充满嫉恨的愤怒。

我手里只握过一次武器,那可怕的经历让我整整一年都

为之颤抖。

就连士兵也需要从叫喊和战争的嘈杂中找到勇气。

我可以向你解释是什么因缘巧合赋予我这项任务;还可

以聊聊你为数不少的敌人,聊聊我,聊聊我的人生,可这些

都无济于事。你所害怕的那些强权决定了你的命运,也决定

了我的。如果你激起我疯狂的爱慕,如果我懂得诱惑你的秘

诀,那么也许我们能够拯救彼此。

我不想杀你,所以我努力去爱你。

你睡着了。

该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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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幸运,我在黑暗中辨不清你的脸;这会简单一些;这

把匕首完美无缺,毫不费力就能割断你的喉咙,不给你呼救

的机会;你将感到一缕热流从胸口喷涌而出,在迷糊中断

气,你的力量也会离你而去。

犹滴曾经为了拯救她的人民做到过。我没有人民可救,

也不会有一位老妇人提溜着一只袋子装你的脑袋;我孤身一

人,我感到恐惧。

这把匕首比近卫军弯刀还要沉重得多;它和我们两条命

加在一起一样重。

我将会手持匕首伫立在黑夜中,既不敢离开你也不敢扑

向你,就这样一直到时间的尽头。
154

米开朗琪罗被尖叫声惊醒,黑暗中有人在搏斗;他一头

雾水,惊恐万分地滚到床下;一声呼救之后,楼板上响起纷

乱的撞击声;他看到一团光亮由远及近,他听到有人在

叫他。

他费力地站起来。

一具浑身浴血的女人身体横在地上。

梅西希站着,他眼神惊慌,脸色苍白,表情粗野。

他手上还挥舞着阿尔多布兰迪尼的黑色匕首,它刚刚轻

而易举地刺中了歌女的身体。

米开朗琪罗呆了几秒。他无法别过目光不看躺在地板上

的赤裸身体:她胸口上有一摊黑色液体正在蔓延;半边脸被

纷乱的头发覆盖,侧向一边,如同月亮一样苍白;身体看上

去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其实都算不上挣扎,充其量也只是一

记哆嗦。

门口手持蜡烛盘的仆人们目瞪口呆,为年轻女人美丽的
155

裸体慨叹之余,也被眼前这血腥的一幕震惊了。

雕刻家朝女人俯下身去,在光线里仔细分辨她的轮廓。

他不敢碰她。

他转向梅西希。

他突然大吼着朝他冲去;他用力揍他的脸,几拳就把他

打得头晕眼花;梅西希出于本能举起匕首自卫,割伤了米开

朗琪罗的手臂;雕刻家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再次出击,一

把抓住他的手腕翻转过来;他力大如牛,扳倒他的手腕;他

身强力壮,虽然受伤流血了,可要不是马林吉的仆人们插手

制服了他,他不打到骨头折断誓不罢休,而且一旦匕首在

握,他一定会把诗人千刀万剐来泄愤。
156

米开朗琪罗受惊过度,浑身乏力,他伤口作痛,欲哭无

泪。他任由马努埃尔为他包扎手臂;匕首在他的二头肌上划

开了一道又直又深的口子。他最后一次悄悄地抚摸了歌女的

头发,她的身体已经像大理石一样冰冷了;他避而不看她的

脸和她紧闭的双眼。

随后尸体被移走了。

米开朗琪罗久久地呆坐在床上,心跳剧烈,试图理出头

绪,后来他终于明白了。

他明白了这是梅西希可怕的复仇,明白了这一切都因揪

心的嫉妒而起;想象着诗人在黑夜中冷血无情地一刀毙命,

他浑身冷颤不已。

他不愿看到年轻女人把米开朗琪罗从他身边夺走,宁愿

痛下杀手。

雕刻家感到愤怒痛苦,不停打着哆嗦。

此后数月他都会被噩梦和失眠纠缠。
157

梅西希决定保持沉默。

他同样身受数伤,可他忍着手腕剧痛,趁夜色逃走了;

他吸食鸦片,痛饮达旦,又悉数吐出;一切都无济于事。他

眼前闪过站在黑暗中的那个人影,她手中拿着武器;他回想

起自己冲到她身旁奋力搏斗;她叫喊挣扎,然后停止了反

抗,现在换做他手中握有了匕首;他反复回忆,就算用头撞

墙也不得其解,不明白她的胸脯怎么会贴上了他的,年轻女

人叹出一口气,瘫软下来,然后倒在地上,一刀致命。

他觉得是她扑向了刀尖。

他永远也想不明白。

梅西希未饮已先醉。

他发着抖,孤独地哭泣,他把自己裹在一件深色羊毛外

套里,这只是太阳升起的时候用来抵抗世界的一道脆弱

城墙。
158

博纳罗托:
现在是夜里,我没有时间回复你的信,就算我能回

信,我也不能给你确切的答复,因为我尚未看到这里的

事务何时能告一段落。我会很快回到你们身边,然后一

如既往为你们竭尽所能。我从未如此难受,我现在不仅

受了伤,而且疲惫不堪;然而我还有耐心,我会鼓足力

气完成商定的目标。所以希望你们也再耐心等待一段时

间,毕竟你们的处境比我要好上一万倍。

你的米开朗琪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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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西希一言不发。

他最后一次牺牲了自己的爱,不希冀任何回报。

他保护这个法兰克人躲过了敌人的阴谋,挺身而出救了

他,对他而言这才是最要紧的;如果为了救他必须失去他,

那也只能如此了。

他将设法忘记他,谁知道呢,也许当他沉溺于塔赫塔卡

小酒馆的酒精里时,为他按摩双腿的漂亮小伙子和有着天仙

般眼睛的歌女的怀抱能抚平创伤,又或许任由自己忘情于诗

歌和书法之美。
他常常泣不成声,只有夜幕降临时放浪形骸才能带来些

许慰藉。
160

四件羊毛衬衫,其中一件被撕烂,上面血迹斑斑,两件

法兰绒紧身短上衣,一件同材质的无袖罩袍,三支笔和三瓶

墨水,一面打碎的镜子,四张画满画的纸,两张写满字的

纸,三条紧身长裤,一把圆规,装红粉笔的铅匣,装盐的银

匣,一只银杯,这就是米开朗琪罗离开时在房间里留下的东

西,奥斯曼帝国的抄写官有条不紊地记录下了这份清单。

他秘密离开了君士坦丁堡。因为他感到死亡如影随形,

因为他惋惜后知后觉错过了一段爱情,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妒

火中烧的梅西希背叛了他,因为权贵的欺骗、兄弟的催促,

还因为他怀抱重为教皇效劳的希望,所以他出逃了,就像三

个月前他逃离罗马的时候一样,伤痕累累、心碎欲裂,一蹶

不振。

他离开伊斯坦布尔的时候身无分文。

梅西希再也没有在马林吉家露面。

米开朗琪罗曾经犹豫是否请他前来,可最终下不了
161

决心。
他和马努埃尔一起策划了逃亡;他不知道其实是阿斯兰

在幕后牵线搭桥,他不仅找来了威尼斯商船,把他载到安科

纳,还垫付了大部分旅费。

碍事的艺术家被轻松地摆脱了,他迷失在两岸之间。

在离开前的那个夜晚,宛如天神的米开朗琪罗站在城墙

下方的码头上,沦为一具受伤惊恐的躯体,裹着黑色的皮里

长袍,焦急地等着水手们升帆,迫不及待想回到佛罗伦萨。

他久久地拥抱了马努埃尔,仿佛拥抱的是另一个人,然

后他上了船。他感到胸口一阵闷闷的剧痛,只能把这归咎于

尚未愈合的伤口,感到泪水涌上了双眼。

他唯一带走的就是他的小本子,船经过皇宫角时,他在

本子上写下了最后几个词。

出现,冒尖,闪耀。

璀璨,闪烁,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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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船只后面的梅西希很快转过了身,他不愿意继续凝

视,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只有深色的船桨拍打着漆黑的波

涛,即使一面方形白帆驶过也无法撕破无边无际的夜幕。

他将迷失在这座城市的街巷里,迷失在塔赫塔卡的小酒

馆里;米开朗琪罗留给他的唯一纪念就是一张大象画作,还

有被他藏在衣服皱褶里的那把黑色镶金匕首,此刻仿佛已烧

得通红,正灼烫着他的腹部。
后记

1509年9月14日,正当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礼拜堂的

工地上开工时,一场猛烈的地震袭击了伊斯坦布尔。编年史

家巨细靡遗地描述了惨痛的损失:一百零九座清真寺和一千

零七十幢房屋彻底沦为废墟;数千男人、女人和孩童埋于瓦

砾之下,哀苦无告。据说仅穆斯塔法帕夏首相的府邸就死了

三百骑兵,他们胯下的三百匹坐骑也都未能幸免于难。靠近

大海的部分城墙坍塌了,而靠近陆地的城墙则被夷为平地;

救济院和巴耶赛特清真寺的大部分主体建筑被摧毁。圣索菲

亚大教堂里覆盖拜占庭壁画的灰泥被震落,露出了福音传教

士的肖像,基督徒们说,多亏了福音传教士保佑,所有教堂

全部完好无损。
无论如何,圣人们并没有为米开朗琪罗的大桥操心,刚

竖起的支柱、桥墩和桥拱受到冲击后纷纷垮塌,地震掀起的

海浪把残瓦碎砾冲入了怒吼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从此便再也

没有人提起。
164

两年后的1511年8月5日,米开朗琪罗正在西斯廷礼拜

堂的脚手架上弓着背辛劳工作,与此同时,阿里帕夏与世长

辞。他与安塔利亚什叶派起义军交战时,被一支利箭当胸射

中,在近卫军重重包围下,他骑在马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是第一个在战役中阵亡的大首相。有人说波斯的新国王伊

斯玛仪为他雪耻,报复的手段残忍至极,他希望借此机会利

用反对派与强大的邻国讲和,坐稳帝王的宝座;杀害大首相

的凶手们被捕后,被扔到一只沸水翻滚的大瓮里。据说,他

们在瓮中哀嚎良久,煮熟后被看守们大快朵颐。

这场凶狠的报复对梅西希来说无关痛痒。诗人早已一无

所有,常常醉得不省人事,在失去了保护者之后很快油尽灯

枯,甚至没等到圣彼得大教堂那座著名穹顶的完工,他永远

都没能知道,穹顶上被上帝赋予生命的亚当和自己有着一模

一样的相貌。

向彼此伸出的两只手指最终没有相遇。
165

梅西希贫困潦倒、孑然一身,未能找到新的资助者,在

1512年7月的一个傍晚溘然长逝。他的最后几行诗篇这样

写道:

神啊,请不要将我送进坟墓,

我还未曾依偎于我朋友的胸膛。

也许因为他不信神,也许因为他毕竟犯下滔天大罪,或

者仅仅因为他的祈祷太不体面,他最终都没有如愿;他在一

长串毫无诗意的喘气声中离开人世,他那粗哑的呼吸声很快

湮没于无数宣礼塔发出的晚祷召唤中。
166

巴耶赛特苏丹二世钟爱桥梁。

他的帝国疆域已经扩大到了二十四个亚洲行省和三十四

个欧洲行省,由他下令建造的艺术杰作中,桥梁比比皆是:

奥斯曼哲克①克泽尔河上的九拱桥、萨卡里亚河上的十四拱
桥、马尼萨省赫尔姆斯河上的十九拱桥、哈布尔河上的六

拱桥、亚美尼亚瓦尔塔河上的八拱桥,埃迪尔内附近还有

座坚固精巧的十一拱桥,可供军队通过,更不用说所有偶

然架设在河流上的小木桥,大大方便了近卫军和行政官员

的出行。

他于1512年宣布退位,禅让给其子塞利姆一世。可在返

回出生地狄迪蒙特乔②的路上,不知是塞利姆一世的手下下
了毒,还是由于悲伤忧郁这剂催命的毒液,他于中途暴毙,

这位称霸一时的君王始终耿耿于怀,他曾差点为伊斯坦布尔

赢得了一件签有莱奥纳多・达・芬奇或米开朗琪罗・博纳罗

蒂大名的作品。他还没到埃迪尔内③,就在阿亚村附近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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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据说临终时他正坐在红金相间的华盖之下,靠着一座小

桥的桥墩乘凉。

①土耳其城镇,位于该国北部。
②位于希腊东北部的城市。
③土耳其埃迪尔内省省会,邻近希腊和保加利亚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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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后,轮到了米开朗琪罗,1564年2月,他已经准

备好奔赴死亡的约会。

十七座大型大理石雕像,数百平方米壁画,一座礼拜

堂,一座教堂,一座图书馆,天主教世界中最著名殿堂的穹

顶,好几座宫殿,罗马的一个广场,佛罗伦萨的防御工事,

三百首诗篇、十四行诗和抒情诗,大量画作和草稿,还有永

远与艺术、美和天才画上等号的名字:这就是米开朗琪罗预

备留下的东西,再过几天就是他八十九岁的生日,距离君士

坦丁堡之行已经过去六十年了。他去世时家财万贯,如愿以

偿:他为家族挣回了往昔的荣耀和财富。他希望去见上帝,

无疑他会见到的,因为他内心的信仰深沉坚定。

六十年很长。
这一个甲子里,他写过几首歌咏爱情的十四行诗,既然

无法真正拥有爱情,只能借此聊以自慰,他牢牢地攥紧那一

缕已失去生命的发丝所包含的回忆。
169

他常常抚摸手臂上那道变白的疤痕,想念失去的朋友。

伊斯坦布尔在他心中留下一道模糊的光亮、一种又甜蜜

又苦涩的微妙滋味、一曲遥远的乐章、一些温柔的身影,欢

愉的片刻被岁月腐蚀得锈迹斑斑,只余暴力血腥和痛失所爱

的无边苦痛:他抛下了生活不允许他牵起的双手,抛下了永

远也不能再触碰的脸颊,抛下了尚待建造的桥梁。
注释

文首提到“国王和大象”的引语出自吉卜林《生命的阻

力》前言。
文中让我们感兴趣的事件,可以轻而易举地回溯:

苏丹的邀请由阿斯卡尼奥・孔迪维(米开朗琪罗的传记

作者和朋友)记述,乔治・瓦萨里也曾提及此事。达・芬奇

的确为金角湾设计过大桥,画稿保存于米兰科技博物馆。

文中引用的米开朗琪罗写给哥哥博纳罗托和桑迦洛的信

也是真实的,我从他的《书信集》中译出。米开朗琪罗寄给

桑迦洛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图纸现存于梵蒂冈使徒图书馆巴贝

里尼抄本中。

认定为出于米开朗琪罗之手的《金角湾大桥设计图》草

稿近期在奥斯曼档案中发现,同时被发现的还有记载雕刻家

遗留在房中的物品清单。

狄诺克拉底的轶事典出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第二卷

开头。
171

安达卢西亚的苏丹和首相的故事出自塞维利亚最后一任

国王穆耳台米德曲折生动的传记。

大马士革钢制作的黑色镶金匕首在托普卡帕宫①宝库

展览。
普里什蒂纳的梅西希的传记可参见任何一本奥斯曼文

学史。

①位于伊斯坦布尔的一座皇宫。
1506年,米开朗琪罗只身前往伊斯坦
布尔。他要接下达・苏奇无法完成的任务
为苏丹建造一座跨海大桥,这样就能证明自

已的实力和才华远高于劲敌达・苏奇。
只是时间流逝,米开朗琪罗迟迟无法完成
大桥的设计,罗马教廷却已下达通牒令,令

其即刻返回。教皇的盛怒、贵族的蔑视、劲
敌的威胁令米开朗琪罗无所适从。诗人梅西
希的出现令背井离乡的画家稍感安慰,两人

的友谊在伊斯坦布尔的幽巷和酒馆中滋长。
与此同时,一场针对米开朗琪罗的刺杀也在

暗中进行。
鲜血和阴谋,背叛和友谊,诗人到底是
敌是友?这段尘封的历史终是遗落在古老的

东方

编   辑|黄雅琴
装帧设计丨黄柳
上架建议:外国文。
上海译文出版社
ISBN978-7-5327-6764-9
www.yiwen.com.cn
四纪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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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Ⅱ 7875321767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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