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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文學研究雧刊 第二十五期 【演講側記】

2021 年 2 月 頁117~124
DOI: 10.3966/181856492021020025005
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

邁向島嶼化的東亞:臺灣、
濟州、沖繩與去殖民

主講/荊子馨*
側記/廖紹凱**

【編輯室說明】
2020年9月26日臺大臺文所主辦「第四屆文化流動與知識傳播:臺灣文
學的斷裂與蔓生」國際學術研討會,由杜克大學荊子馨教授以〈邁向島嶼
化的東亞:臺灣、濟州、沖繩與去殖民〉為題進行基調演講,回應會議主
題「斷裂與蔓生」。在希薇亞•溫特(Sylvia Wynter)、安東尼奧•貝尼特
斯-羅霍(Antonio Benitez-Rojo)、藍尼•湯普森(Lanny Thompson)等加
勒比海地區研究學者,及濟州學者高誠晚的論述基礎下,荊子馨以臺灣、濟
州、沖繩為例,論證在「群島化邏輯」(The Archipe-logic)下,島嶼得以
串連的層次,進行一趟島嶼研究認識論的巡航旅程。本次演講對臺灣文學研
究而言,深富理論開展與思考在地實踐的價值,因此由臺大臺文所博士生廖
紹凱撰寫演講側記,獲得荊子馨教授審閱後,整理刊出,以饗本刊讀者。

*
美國杜克大學亞洲與中東研究系教授
**
臺大臺文所博士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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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亞的群體經驗:臺灣、濟州與沖繩
的歷史共相
臺灣、濟州與沖繩,在1945年到1954年之間,先後發生了二二八事
件、四三事件與沖繩島戰役。這些歷史事件的起因都與國家暴力直接相關,
最終死亡的人數與當時的總人口呈現不合比例之高,而且都是在極短時間
內,造成特定族群亡喪的後果。透過相互參照的策略,荊子馨指出這三個地
方所發生的三起事件,其實都在與本土、國家、全球化語境之間的有著近似
的複雜聯繫。三者的共同處在於:一、皆與美帝國主義及冷戰自由主義圍堵
共產主義、紅色清掃相關,同時美帝國主義也扶植與支持當地的專制政府;
二、皆有當地國家政府的大規模屠殺與掩蓋;三、皆與其「內地」日本、中
國、韓國有著複雜的歷史聯繫,事件前的邊緣化行徑與政治壓迫,後來催生
了各地追求獨立與自治的論述。最後,三者在當代的聯繫,呈現在社會運
動、藝術家、策展人,都嘗試跨國勾連所謂的「東亞的群體經驗」。
荊子馨強調「群島化邏輯」(The Archipe-logic)有助於展開島嶼研究
的價值:由於三個島嶼之間的歷史與結構性關係,皆有各自的脈絡需要釐
清,而每個事件的細枝末節,背後都存在著複雜的面向。如果我們透過群島
化邏輯進行思辨、朝向群島聯盟的未來性而行,就有可能將原本趨向地域性
的島嶼研究,擴展成概念、分析的框架,從而探討當今東亞研究中,不連續
群島的跨國性與跨地域性的轉變。

邁向群島化思維:去陸地中心主義
荊子馨指出,在進行「群島化思維」前,應先以「去陸地中心主義」
(Decontinentalization) 為論述的前提。從十九世紀以來,有固定界限的空
間,就是社會科學與人文研究的擴展基礎,如東方主義、區域研究等知識體
系,都建立在這種有界限的空間單位上,也因此荊子馨的「群島化邏輯」提
醒我們:群島化思維不能斷離大陸與本土。因為臺灣、濟州、沖繩都是與大
陸相遇的結果,儘管日本本身是個群島、韓國是個半島,但是他們與沖繩、
濟州的關係更類似於本土與島嶼,或是大陸和島嶼的關係。以沖繩為例,日
本本島被視為主要的土地,同時日本與中國之間依然被視為是島嶼與大陸的
關係,這些都是相對性的關係。然而,數百年的統治──大陸對島嶼的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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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需對島嶼地區進行群島化、去大陸化,不然我們無法從這些事件,對
大陸思維解放,轉向進行一種群島化思維。這是為了質疑將大陸界定為唯一
本土的假設,並致力於重新構想半島、海洋與島嶼空間作為歷史上的主要本
地與主要主義、關鍵空間、參與者與節點和網絡。去大陸化還包括對島嶼及
周邊地區,作為完全隔離、空白的「去神秘化」,並拒絕對理想熱帶島嶼的
浪漫幻想傾向。相關群島化的例子,如後殖民時期的菲律賓與印度尼西亞,
分別在1956年和1967年宣布了群島原則,申明對周邊水域和島嶼擁有主
權。群島原則在此作為一項國際法的原則,併入1994年聯合國批准的「聯合
國海洋公約」;或主張英屬西印度群島作為一個文化相連的單位,以及希薇
亞.溫特(Sylvia Wynter)提出的「前奴隸—勞工—群島」、愛德華•格里
桑(Edouard Glissant) 提出的「安提列群島想像」與安東尼奧·貝尼特斯-羅
霍(Antonio Benitez-Rojo)提出的「元群島」等,這些提供了關於群島多
元的想像。不過,從國家主權的後殖民宣言,到連通性的後奴隸制想像,問
題仍然在於,臺灣、濟州、沖繩是否可以共享一種群島性想像。
荊子馨教授提議將東亞群島作為多元性的起點,以對抗佔主導性地位的
中國、日本、韓國的中心化敘事,不是關注離島的可交換性與可複製性,而
是關注島嶼間的交叉點,亦即島嶼在連接島嶼海岸及以外的地方,一直充當
著水陸的交叉點的角色。簡而言之,就是將島嶼理解為思想的形成和知識的
生產,讓群島成為一種命名連接的術語,連接海洋與陸地、島嶼和島嶼、島
嶼與大陸之間的海底統一體。而這樣的連接思維,在過去的認識論與思維模
式──陸地包圍海岸,土地領土化──中都難以被看見。例如,傳統的世界
地圖,強調分隔人類群體的元素,卻未能突顯出全球化下不斷發展和加速過
程中形成的模式和關係,而是讓人類固守疏遠式的、分離式的、利己主義式
的政治理念。然而,在巴克明斯特•富勒(R. Buckminster Fuller) 在1957
年提出的 The Dymaxion Map(戴馬克松投影法)則是將地球微平面化,顯
示我們的星球只是海洋中的一塊島,在視覺上沒有明顯地對於陸地的形狀、
大小的扭曲,也沒有割離任何的陸地板塊。在 The Dymaxion Map 中,以不
同的方式共享世界,不是東方 西方、南方 北方的分類原則,而是去大陸
化,或將大陸轉變為島嶼的視覺案例。不過這樣的視覺方案,其實仍存在著
以陸地為中心的問題,因為在地圖上只有一座島嶼,而形成所謂的去大陸化
後又再大陸化的一種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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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荊子馨從波多黎各大學聖胡安校區(Recinto de Río Piedras de la


UPR)的藍尼•湯普森(Lanny Thompson) 研究中借用了「群島化邏輯」
(The Archipe-logic)的概念,作為去大陸化後可能的方向。湯普森論證了
重新思考群島的概念,其實是一種追蹤複雜關係的方式,而這種關係與交叉
纏繞著構成全球化的單一國家、地區和島嶼。湯普森對於群島化邏輯表達了
三種思考的方法:對群島的思考、用群島來思考、從群島角度的思考。
一、對群島的思考。群島不僅是自然的型態,而且是重構的場所,將
複雜的歷史及地理跟島嶼的結合,要克服啟蒙式的時間與空間二元論,它將
文化的時間進步作為認識論的主要焦點,進而提出文明發展的不同層次。群
島學研究,同樣重視時間與空間、歷史與地理,群島在不斷波動、移動、變
化、構造和重塑之中,這也和地理意義上的鄰近性無關。帝國式的群島在帝
國式的統治下,將地理分散的島嶼納入了關係的網路中,然而,通過思考超
域面、字面上和地理鄰近性限制的島嶼聯繫,群島的概念有更廣泛的分析用
途,因此,群島性的可能跟島和島之間的親近、遠離無關。
二、用群島來思考。強調遍佈島嶼和大陸的物質、文化和政治實踐之間
的聯繫。這些聯繫是在資本和商業、媒體和技術、思想和意識形態,以及有
創造性和賦予機智的人群的複雜運動中產生。在這部分,湯普森用了「流散
性群島」的概念,以波多黎各的移民,雖然移居到半島、大陸,和世界上的
城市,但是移民們可以形成社區,不失與波多黎各的聯繫,並強調群島地方
網絡的聯繫。
三、從群島角度的思考。群島知識生產的地理位置其實類似於立場認識
論、邊界思維。知識是在社會、種族、性別、階級和地理通過國家和邊界、
中心和邊緣、帝國和殖民、島嶼與群島中確立。因而,群島化思維不同於立
場和邊界認識論所喚起的雙重意識,而是多重的、相對的,這是改變知識地
理學,以及對知識去殖民的考察方法。

群島化思考的可能性:
四三事件的非官方記憶與哀悼
本演講的第三部分,荊子馨先說明幾位在濟州島考察時遇見的學者、
藝術家、倖存者,是如何啟發他進行群島化的思考。如,硬版畫畫家Park
Gyeong-hun(中文音譯:朴景勳)發起的東亞和平藝術網絡,已跟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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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沖繩藝術家建立合作關係,並在2019年12月,濟州四三紀念公園舉辦展
覽,並打算串連濟州、臺灣與沖繩,在三地分別進行為期一年的巡迴展覽,
同時進行翻譯、編輯與出版。四三(事件)研究所的主任Heo Young Seon
(中文音譯:許永善)透過四三研究所,舉辦了國際會議和展覽,由藝術
家、學者、社會活動家等共同參與。另外,她相信故事和文學,將會超越歷
史,因而通過詩歌塑造濟州四三事件的形象,並紀錄倖存者的名字。她認為
性別角度是四三事件作為受害者與活動家的思考的起點與終點,女性將從災
難中重建一切。Hong Choo Ho(中文音譯:洪秋浩)則是四三事件的倖存
者,也是黑暗遊覽的一員。她將黑暗遊覽視為一種應對創傷的方式,在她
的記憶中,濟州島民曾在四三事件時,躲藏於島上天然形成的熔岩洞,靠著
洞中的滴水維生,而這與沖繩的洞穴相似,都是人們躲藏與倖存的空間。在
四三事件之後,由於濟州經濟衰敗,因此有很多島民偷渡到日本大阪,而懷
疑之家創辦人姜光寶過去便在大阪生活十八年,雖然在當地結婚生子,不過
被日本政府逮捕後,便被遣返回濟州島。隨後,又因為被韓國政府懷疑是間
諜,而逮補入獄,在獄中飽受折磨。出獄後,他所創辦的懷疑之家,在2019
年6月開放,預計舉辦文化活動、讀書會及音樂會等。在此提及他,除了跨
域的國家暴力經驗之外,也是因為他提供了在日朝鮮僑民,在大阪地區進行
四三事件紀念活動的相關資訊。
除了上述的倖存者、民間團體,荊子馨以高誠晚教授的研究為例,探討
群島化思維如何發生作用。在高誠晚比較南韓與日本的研究中,關注了「後
衝突社會」過渡階段的正義,以及紀念活動中對死者的檔案化,而並列了官
方基於國家的紀念活動,和散居大阪在日韓國人社區的哀悼政治。荊子馨指
出,研究中國家化的紀念活動,可視為大陸式處理國家暴力的嘗試,而這種
嘗試通過加強自我與他者、國民與非國民的界線所表現。而非國家化和離散
群體的運動,則可看作流動性和曖昧性的展現,並將濟州和大阪聯繫起來。
高教授考察了四三委員會的工作作為韓國政府轉型正義(transitional
justice)的策略之一,死者是如何被挑選和組織,以及通過官方文獻和紀念
活動,將死者規範化。正如大多數由官方主導的轉型正義,四三委員會的宗
旨,是判定受害者及死難者家屬的資格。儘管超過百分之八十的屠殺,都是
由於國家對於人民起義的鎮壓,但四三委員會建立了關於四三事件受害者的
標準,這套標準是奠基於國家認可而擁有國民身份和憲政精神的基本自由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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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的人。如此一來,在四三事件中的鎮壓團體──如軍人、警察、右翼青年
組織、大屠殺的實際行兇者──連同被屠殺的公民,通通被重新劃歸為四三
事件受害者。然而,作為抵抗團體的人們──與美軍和韓國政府對立的武裝
游擊隊員,及當時對韓國持有強烈左翼意識型態信念的人──則被排除在受
害者身份之外,甚至在韓國政府的歷史語境中,被視為是破壞國家、民族合
法性的不光彩的死者。簡而言之,四三委員會特意選擇、分類了受害者與
非受害者,從而神聖化受害者。在高誠晚的研究中,提及一個在和平公園官
方紀念活動如何包含與排除受害者的案例。那些鎮壓團體和被歸類為受害者
的形象是,深深嵌入在犧牲者敘事中的愛國烈士,與此相反,抵抗團體則被
貶低為叛徒;甚至那些被捲入抵抗活動的人們,也被排除在受害者的範圍之
外。同時抵抗團體參與者的名字,不能在任何韓國政府設立的紀念碑上留下
記錄,除了在紀念公園中抹除關於他們的紀錄,這些人也被標記為貶低大韓
民國國民身份的人。另外四三委員會對於死者的二元分類──受害者 非受
害者──模糊了真實情況的多變程度,比如在事件中,還有屠殺者,屠殺的
受害者、告密者、合作者與旁觀者。四三事件的集體記憶被滑順地納入國家
歷史,而四三委員會則再現了國家運作的邏輯。
然而,不同於四三委員會,及國家對於死者檔案化的事例,在高誠晚研
究中,大阪地區的韓國人社群對於四三事件的非官方紀念儀式,提供了一種
對於韓國政府國家意識形態和道德的代替性方案,同時也是群島化的方案。
高誠晚觀察到,在每次年度紀念活動中都會有一場徒勞的尋找失去丈夫的表
演,而許多代表死者的文件便在表演後散落在舞臺上,但這些文件上,死者
的名字沒有被拼寫出來。死者被簡單地稱為四三受害者、犧牲者的靈魂,而
這隨意散落在舞臺上,則讓人聯想到大屠殺現場,四處散落的屍體。同時,
這樣的場景與四三紀念公園的官方紀念碑上排列整齊的名字,形成了鮮明的
對比。另外,舞臺上的表演也引起民眾自發的寄信參與。這樣的表演所拒絕
的是,受害者與非受害者、死者和生者、第一代和後代的在日韓國人的二元
對立。高教授如此寫到,那些嘗試紀念的儀式,和他們作為戰後日本法律上
意義不明確的少數族裔的生存策略很相似。大阪的紀念儀式意義重大,因為
它試圖創造了歷史記憶的代替性。總之,大阪在日韓國人的銘記之所以成為
可能,是因為他們穿過了濟州到大阪的漫漫海路,以及在韓國和日本政府的
壓迫中艱難生活的經驗。由於濟州與日本島國,在地理上相近的位置,濟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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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民將濟州和大阪視為同一個生活範圍,也由於政治壓迫和經濟問題,他們
從濟州島逃難,而在日本生活的外國居民的曖昧身份,使他們可以鍛造和想
像,與死者甚至與生者之間一種截然不同的關係。而這也代表了一種群島化
思考的可能性。
荊子馨教授本次演講,從臺灣、濟州與沖繩三地所歷經的國家暴力,
漸次展開以「群島化邏輯」概念對於跨國與跨地域「歷史經驗」的思考與批
判。最後,提示在國家、官方的主導敘事之外的當代藝術、民間團體的紀念
儀式,正朝向一種群島思考與群島聯盟的未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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