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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的伤⼝没有愈合 | ⾕⾬

原创 陈晓妍 ⾕⾬实验室-腾讯新闻 2023-03-15 09:13 发表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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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陈晓妍

编辑⼁张瑞

出品⼁腾讯新闻 ⾕⾬⼯作室

* 版权声明:腾讯新闻出品内容,未经授权,不得复制和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

在古镇上,作家易⼩荷算得上是⼀个异类。

没有⼈像她⼀样,出⻔时会在腋下夹⼀本余秀华的诗集。本地⼈形容“什么东⻄都能买到”的超
市,在易⼩荷笔下,只能对付基本的⽣活需求:这⾥买不到⽆糖咖啡,只有三合⼀;没有内⾐
净,⼀切⾐物的清洗都统⼀在⼀块肥皂上;在所有⼤⻔敞开的乡镇⼈家中,她是唯⼀⼀个有⽩
天关⻔习惯的⼈,即使这个租房的内外两扇⻔,凭⼀⼈之⼒就能推倒。

最重要的,易⼩荷总是独⾃⼀⼈,既不做家务,也不⽤带孩⼦,这超出了当地⼈的⽣活经验。
“这镇上有各⾊各样的婚姻形态,但就是容忍不了单身的⼥⼈,离婚的⼥⼈、出轨的⼥⼈。”易
⼩荷在书⾥写道。

打麻将仿佛是镇上⼈的“主业”,不分男⼥⽼少,也不顾时间场合。易⼩荷不会,只好拒绝街坊
热情的邀请。满街搓麻将的声⾳此起彼伏,易⼩荷却把⾃⼰关在房间⾥看书、练瑜伽。这样⼀
个与⼩镇格格不⼊的⼥⼈,很⾃然地引起了流⾔。传到易⼩荷⽿朵⾥的版本是——她是某位⾼
官的夫⼈,有钱有闲,坐拥当地好⼏套房。

赶场时的“野⽣”拔⽕罐 ©易⼩荷

2021年,作家、媒体⼈易⼩荷创业失败,决定暂时离开上海,回到四川⾃贡的⽼家,这也为她
的写作计划腾出了⼤⽚时间。书写乡镇边缘⼥性群体的想法由来已久。多年来,作为记者,易
⼩荷辗转于北京、洛杉矶、纽约、巴黎、上海等城市。乡镇于她,是“对中国⼀⽆所知的那部
分”。

很久之前,易⼩荷看过⼀个农村⼥⼦难产的报道,丈夫叮嘱⼤夫,⼀定要保⼩。⽽在城市⾥,
她却总听到有⼈评价,中国⼥性是东亚地区⼥性中地位最⾼的。北上⼴深在全国只有寥寥⼏
个,但像仙市这样的⼩镇却不计其数。她决定,趁着回⽼家的这段时间,去看看更真实的,也
更⼴阔的乡镇。

在⾃贡的⾼铁站下⻋,经过⼗⼏分钟的⻋程,穿过⼤⽚农⽥,就能抵达码头。再由摆渡⼈撑着
⻓竿,坐船到古镇街头。古镇是典型的丘陵地带,釜溪河蜿蜒⽽过,街道⾼低起伏。踩上⻘⾊
的⽯板路,能看⻅两旁⻘瓦⽩墙的⺠居。⽊制⻔窗边,挂着晾晒的⾐物和⽤来腌制的咸菜。

古镇靠河的⼀边,对岸是⼀⽚油菜花地 ©易⼩荷

这⾥是仙市镇,被划为四川⾃贡的旅游景区。古镇介于贫困与温饱之间,距离易⼩荷的家只有
⼗⼏公⾥,以前,她只作为游客来打卡过⼀次。⼩镇不过三条半街,当地⼈形容,“划根⽕柴的
功夫,就能在镇上逛⼀圈”。但就是在这个窄⼩的空间⾥,易⼩荷与最具冲击⼒的现实迎⾯相
撞。

她跟⼀位城市⾥的作家朋友讲述⾃⼰初到盐镇的⻅闻:“没想到都已经这个年代了,还有这样的
⼥⼈,全镇的⼈都知道或者⽬睹过她遭遇家暴,但是⼤家似乎都习以为常,⽽她⾃⼰也完全没
有想过摆脱这种⽣活。”

“但你想不到吧,她同时也是镇上最受欢迎的媒婆。”

街上任何⼀个普通⼥⼈的故事都能触动易⼩荷敏感的神经。她没有想到,当⼈们在⼤城市⾼谈
阔论⼥性权利的时候,还有⼥性依旧重复着古⽼时代的轮回。

在这⾥⽣活了⼀年后,她选择了12位⼥性的故事,集写成书。在后记中,她写道:“盐镇的⽣活
是⼀道道细碎的裂⼝,⼥⼈拼命⽌⾎,⽽男⼈们在撒盐。”

在苦难的底端

易⼩荷租住在靠近河边码头的屋⼦,附近就是媒婆王⼤孃家开的茶馆。刚认识这位新邻居时,
王⼤孃穿着旗袍,戴着⻓串珍珠项链。63岁的她,身材依旧凹凸有致,“打皱皱”的脸上,还能
看出年轻时的标致。

在易⼩荷最初的印象⾥,她是个⻛⻛光光的孃孃。附近有适婚男⼥的家庭,都有求于她,占⽤
她家⾯前空地卖货的商贩,也对她客⽓有加。

镇上的茶馆 ©易⼩荷

后来熟悉起来,王⼤孃才开始跟易⼩荷诉苦,⾃⼰的丈夫是个“烂账”,“勾搭过⽆数⼥⼈”。邻
居也告诉易⼩荷,王⼤孃被丈夫在⼤街上追着打,镇上⼈⼈都知道。

在四⼗多年的婚姻⾥,她被打断过⼿,身上常年挂着乌⻘的淤痕。最严重的⼀次,她被丈夫按
倒在地,抡圆的拳头砸在身上,肚⼦挨了男⼈⼀脚,随即吐出⼀⼝鲜⾎。她感受到了死亡逼近
的恐惧。

家暴起初是因为抓奸。丈夫出轨过众多⼥⼈,镇上⼈都知道,但谁也没有当回事,只有王⼤孃
忍不下这⼝⽓。

婚姻不幸,⼀部分的缘由是王⼤孃“不争⽓的肚⽪”——她只⽣下两个⼥⼉。王⼤孃怀过⼉⼦,
但在计划⽣育的政策下,她四次被抓⾛引产,每次都是男娃。其中⼀个快七个⽉了,⼩⼿已经
⻓出了指甲,在死去前抓着王⼤孃的⼿臂,留下让她⼀辈⼦都忘不掉的温度。

王⼤孃不是没有到外地保胎的机会,但丈夫⼀⽅⾯⻛流成性,⼀⽅⾯⼜疑⼼病重,对她控制很
严,所以才不能成⾏。

⼀个在时代、婚姻双重重压下的受害者,变成了这个家庭的罪⼈。婆婆嘲讽她“年年都在坐⽉
⼦”“只晓得⽣耙(软)蛋”。⽽丈夫出轨,更是有了名正⾔顺的理由:“找个年轻漂亮的婆娘,
好⽣个⼉⼦。”

在仙市镇,即使闲聊,⼥⼈们的双⼿也在择菜、削萝⼘、带⼩孩,从不歇着。易⼩荷是唯⼀⼀
个能从这类琐事脱身的⼈。她在⼤街上闲逛,参加当地⼈的婚礼坝坝宴,跟着⼥⼈们到葬礼的
道场。每逢农历三、六、九,⼀有时间,就跟着镇上⼈的⼈赶场。饭馆的⽼板娘、茶馆⾥的客
⼈、美甲店⾥的⼥⼈们,都是她聊天的对象。

赶场的⼥⼈ ©易⼩荷

在这些命运各异的⼥⼈身上,易⼩荷发现了⼀个共同点——“许多⼥⼈都被男⼈打过”。⼀个男
⼈提着⼑,追着妻⼦满街跑,被邻居劝下来才作罢。

说合王⼤孃夫妻的杨瞎⼦,曾经也是家暴的受害者。杨瞎⼦也是易⼩荷的邻居之⼀。从她屋⼦
的⼆楼望下去,能看⻅杨瞎⼦家的堂屋。

在这⾥,盲⼈被直截了当地叫做“瞎⼦”,再冠以姓⽒,⽤来区分。两个盲⼈的结合,本该是弱
势个体的互相依靠。可出⼈意料的是,杨瞎⼦曾⽆意间跟易⼩荷透露,丈夫不仅家暴过她,⽽
且从来没给过她⼀分钱。

在⼩镇这样的熟⼈社会中,打开⼀个⼈的话匣⼦,就会掉出另⼀个⼈的故事。王⼤孃和邻居们
都曾和易⼩荷提到,镇上有个叫童慧的清⾼⼥⼈,只有⼀个⼈跟她关系特别好,“就像个男
的”。在镇上的时间⻓了,易⼩荷也常常看⻅她们肩并肩⾛在⼩镇的街巷之中。

她们是镇上的⼀对同性伴侣。李红梅⾛路呈外⼋字,腰间拴着⼀串钥匙。她性格豪爽,⼀天就
能抽掉⼀包烟。有七⼋次因为喝酒过量,被送到卫⽣院打吊瓶。

童慧年轻时是镇上有名的美⼈。她出身于知识分⼦家庭,看不上镇⼦⾥赌钱、喝酒、家暴的男
⼈,在李红梅的猛烈追求下,她最终决定选择这个“没有不良嗜好”的⼥⼈。

但⽇⼦久了,两个⼈慢慢活成了镇⼦上的异性恋夫妻。童慧因为劝对⽅不要喝酒,就招来⼀顿
⼤骂。她曾给易⼩荷发来⼀张照⽚,上⾯有她挨打之后,脖⼦上的痕迹。童慧说,李红梅还曾
当着别⼈的⾯,打她⼀⽿光。

易⼩荷⻅过李红梅年轻时的照⽚,在她的第⼀段婚姻,还是某个⼈的妻⼦时,她⻓相清秀甜
美,脸上挂着两个⼩酒窝。和童慧在⼀起后,她开始换成了中性的打扮,穿看不出轮廓的上
⾐,甚⾄喝酒家暴等积习,都是在向当地男性⽂化靠拢的结果。

“哪怕是两个⼥⼈,因为落后的环境、封建的思想、⻅识的狭窄,⼀个⼥性最后也可以像男性⼀
样,偶尔也会去‘压迫’另外⼀个⼥性。”这也让易⼩荷意识到,⼥性在这⾥,不只是⼀种性别,
更是⼀种作为弱者的处境。

除了⼥性,易⼩荷还会留意那些最不起眼的动物。她⽬睹⼀群孩⼦拿着⽯头砸⼀只橘猫,猫吓
坏了,四下寻找躲避的地⽅。⽺⾁店外的⼭⽺,⼤多数时间只是呆呆地站着,直到宰杀之⽇,
眼底装着跟⼈⼀样的恐惧和眼泪。⼀条⼤⻩狗不合时宜地冲进茶馆,被⼏个⼤男⼈⽤板凳卡
住,打得空调、桌椅、地上,全溅满晃眼的鲜⾎。

某种程度上,动物就是⼈的镜像。在⾯对强者时,两者的命运其实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她在⼀
篇⽂章中写道:“⽣命在这⾥被碾轧到尘埃⾥,⼤部分时候没有任何反抗。”

在这个集⻬了贫穷、苦难、边缘元素的乡镇中,⼥⼈们是⽣态圈中的底层,是怯弱者挥⼑的所
向。

这也是为什么易⼩荷最终选择12位⼥性成书的原因:“弱势⼈群是观察整个社会最好的⼀个侧
⾯,⼀个社会怎么对待⼥性,这个社会就是什么样的,⼥性的处境是⼀个社会的天然尺度。”

⼼理按摩师

王⼤孃总喜欢聊起神佛、菩萨、因果报应的话题,每次都会压低声量,仿佛有什么神秘⼒量就
在身边。有⼀次,她跟易⼩荷提及当地“特别神”的仙婆,“四⾥⼋乡都找她”。

易⼩荷来了兴趣,请王⼤孃带她⻅⻅仙婆。2021年8⽉16号,两个⼈五点多就起床,天还没亮
透,就要赶着出⻔。这也是王⼤孃的安排,“仙婆的⽣意特别好,你如果不早去,就有可能看不
上,或者要排队排很久。”

到了仙婆家,⻔⼝已经停了好⼏辆“两轮”和私家⻋。穿过堂屋往左拐,就是仙婆所在的房间。
窗帘只掀开了⼀⼩⻆,透进来微弱的光线。昏暗的⼩屋摆满了⽊板凳,是给平时排队等候的⼈
特地准备的。最⾥侧,摆着⼀张仙婆的⼤床。

仙婆家的⼀⻆ ©易⼩荷

易⼩荷坐下来等了⼀会⼉,⻔⼝⾛进来⼀个⾯⾊红润的短发中年⼥⼈。这位仙婆看上去跟镇上
的普通农妇没什么两样,嗓⻔⼤,声⾳爽朗。看⻅房间⾥已经有四五个村⺠等候,她先是坐在
床上,跟村⺠聊家常,然后突然在床上躺下,语⽓变得严肃,问来⼈“姓甚名谁?”

村⺠们挨个报上姓名,毫⽆保留地诉说⾃家隐私,再求仙婆化解。有⼈得了怪病,或者有癌
症,有⼈最近休息不好,多梦惊扰。健康、婚姻,⼤多是⽣活中最基本的诉求。现场没有⼈过
问前途、事业、财运⼀类的“⾼阶”烦恼。

易⼩荷发现,跟普通村⺠相⽐,仙婆更擅⻓察⾔观⾊。轮到易⼩荷时,王⼤孃⼀上来跟仙婆就
介绍:“她是从上海来的。”即使没有提醒,仙婆⼤概也能看出,⽐起其他村⺠,易⼩荷⽪肤更
⽩,身上也没有常年体⼒劳作留下的痕迹。

仙婆算出来,易⼩荷是个“技术型的⼈才”,“⾛到哪个⼯⼚,都会有⼈抢着要。”

仙婆的主要技能是“下阴”。她嘴⾥念念有词,召唤魂灵上身,⽤对⽅死去亲⼈的⼝吻,与村⾥
⼈对话。仙婆就像镇上⼈的“⼼理按摩师”,让村⺠看到⽣活透进来的⼀线光亮。每当遇到什么
解决不了的难题,他们就会找到仙婆,这也发展成了每个村⼦⾥最兴旺的⽣意。

“她⽤他们在地下亲⼈的声⾳告诉他们:这个世界还有⼈在记挂他们,⼀切都会好起来的。”易
⼩荷说:“⼈家是上⾯有⼈,他们是‘地下’有⼈。”

镇上的⼈习惯烧⾹拜佛 ©易⼩荷

不同⼈笃信的仙婆也不⼀样。⼀个镇上的⺟亲找到⼀位仙婆,称⾃⼰的⼥⼉曾迷迷糊糊⾛到32
楼,准备跳下。仙婆认为⼥孩“撞到了不⼲净的东⻄”,她让⼥孩的家⼈晚上⼋点,在房⼦的北
边烧纸,⼀边骂⼀边⾛回来。等孩⼦回家,就在她的背上撒⽶。

这位⺟亲起初并不知情,⼥⼉从职⾼退学,14岁就进⼊⼀个灰⾊⾏业,帮着男朋友在KTV管理
⺓妹(未成年坐台⼩姐)的团队。那是⼀个充满谎⾔、暴⼒、甚⾄毒品的世界。“不⼲净的东
⻄”,实则是⼥孩患有抑郁症。

在这⾥,⼈们尤其信命,习惯了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易⼩荷打过交道的⼈当中,最让她感到
⼼疼的,是美甲店的⽼板梁晓清。她是⼀名85后,在读⼩学⼀年级的时候,突然被阿公叫停。
身为⻛⽔师的阿公断定“梁家注定⼀个读书⼈都出不了,就不要浪费那个钱了”。梁晓清聪明⽽
有悟性。靠着在家⾃学课本,其他孩⼦做不会的数学题,只有她能解出来。但⼀个孩⼦靠读书
⾛出⼩镇的希望,就这样轻易地、永远地被抹除了。

现实中难以撼动的,只能交付给神迹。王⼤孃被打到吐出鲜⾎的那次,她趁着丈夫分神,忍着
痛站起来,⼀⼝⽓跑出去,不是找⼈求助,也并⾮逃跑,⽽是冲到观⾳阁跪下哭诉。她想到两
个⼥⼉,⾃⼰还不能死,只好求菩萨搭救。易⼩荷开始理解王⼤孃们:“如果连这些都没有,她
们的⼈⽣要怎么办?”

普通⼈的历史

易⼩荷在古镇居住了三四个⽉后,连远⼀点的村⼦都有⼈知道,仙市镇上来了个作家。

⼀个邻村的⼥⼈加了易⼩荷的微信,刚刚通过好友验证,就发来⼏⼗条60秒的语⾳。后来,她
还主动找到易⼩荷家⾥,问易⼩荷:“我的故事很精彩,你要不要写⼀下?”

⼀直以来,镇上都流传着她拐卖了⾃家的侄⼦的谣⾔。为此,孩⼦的家⼈跟她反⽬,⾛在街
上,也会有冲她吐⼝唾沫。多年之后,孩⼦被找到,流⾔不攻⾃破。但她却没有等来⼀个道
歉。⼥⼈更觉得愤怒,逢⼈就讲她的冤屈,可是根本没有⼈在意。

“每个⼈的⽣活都如此沉重,下个⽉给孩⼦交钱怎么办、⽼⼈⽣病了怎么办、⾃⼰将来⽣病了怎
么办......哪还有⼯夫张望别⼈的⽣活?”易⼩荷说。熟⼈之间,哪怕都住在同⼀条街上,也没有
太多时间彼此打量、倾听。

这些普通⼈的倾诉欲超过易⼩荷的想象。王⼤孃说过,这辈⼦最⼤的愿望,就是在她百年之
后,能有个⼈为她写点东⻄,让别⼈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

“⼤孃”的称呼像是⼀种印戳,昭示着⼀个⼥⼈熬过40岁,从此模糊掉性别和⾯⽬。在王⼤孃还
是王冠花的时候,她身材出挑,只要换上⼲净的裙⼦,就是⼈群中显眼的那个。她喜欢跳舞,
教过乡下来的知⻘,总能引来异性注视的⽬光。

王⼤孃的茶馆⻔⼝ ©易⼩荷

王⼤孃玩短视频,爱⽤美颜滤镜,留在唱歌软件上的作品有上千⾸。她转发在朋友圈⾥,喜欢
⼀条⼀条翻给别⼈看。

弟弟家⾥有困难,她就偷着接济两个侄⼦,把⽼⼤供到职⾼。⾃⼰没能从家暴的阴霾中脱身,
但只要看到有⼈吵架,哪怕是⼋竿⼦打不着的路⼈,都会放下⼿⾥的活路,跑过去劝说:“⼀个
家屋头不容易......”有⼀次,王⼤孃看⻅⼀个⼥⼈正在被丈夫追打,男⼈⼿⾥攥着把杀猪⼑,她
也敢跑去拉架。

“她是地地道道的好⼈,是⼀个懦弱的好⼈,但没⼈知道,也没⼈记录,”易⼩荷说,“别⼈只知
道她很造孽(可怜),被家暴,⽼公出轨,⼀个⼥⼈的⼀⽣就应该只是这样吗?”

易⼩荷搜寻过与古镇相关的地⽅志或者书籍,仅有的⼏本书⾥,除了记录⼀位节烈贞⼥的故
事,再没有关于任何⼥性的记载。

古镇⺠居 ©易⼩荷

听着⼥⼈们的故事,易⼩荷好⼏次⿐头⼀酸。从业多年,她依旧容易被“⼩⼈物”的故事打动。
最早,她是国内知名的体育记者,接触的都是像姚明这样的体坛明星。

“打个⽐⽅,采访姚明,只要他出现在公众场合,我得每分每秒跟着他,观察他所有的细节。”
易⼩荷开始反思,“今天有没有吃三明治,(这个细节)其实就算不写⼜怎么样?对这个⼈来
说,没有什么影响。唯⼀有影响的,就是报纸上少⼀点点所谓的‘独家’。”

镇上⼥⼈们的⾯貌拼凑成⼀组群像,⼀群被忽略已久、⽆⼈关⼼,最终留不下名字的普通⼥
性。关注⼩⼈物的意义感远远⼤于采访明星,易⼩荷决定写下《盐镇》这本书,“给这满街的⼥
⼈做个⻅证”。

有⼀次,易⼩荷在微信⼩群⾥和历史学学家罗新开玩笑:“你们好多史学家是记录‘秦舞阳⼗三
岁杀⼈’(《史记》中的内容),⽽我感兴趣的是被杀的那个‘⼈’的命运,他叫什么名字,有没
有家⼈,他有没有过梦想。”

古镇⾥的娜拉

在⼀个下午,单亲妈妈陈秀娥冒着⼤⾬找上⻔来,说⾃⼰反悔了,她的故事没有写下来的必
要,后来⼜改⼝,希望不要使⽤她的真实姓名。

陈秀娥(就像《盐镇》中的12位⼥性⼀样,她们近⼀半都是化名)跟易⼩荷相识最早,易⼩荷
曾陪着她在王⼤孃的茶馆⾥相亲,到她的家⾥做客,给她的孩⼦买零⻝。相识半年后,陈秀娥
对眼前这个作家朋友仍有疑⼼:“我这⼀辈⼦,吃过太多亏,受过太多骗了......很熟的⼈,我都
很难去相信。”

陈秀娥本该是最有希望⾛出⼩镇的那类⼈。她颇有写作天赋,⾼中拿过满分作⽂,还曾在《少
年⽂艺》上发表过作品。她就读的⾼中,是⾃贡市数⼀数⼆的中学,考上本科⼤学基本稳妥。

她也有过当作家的梦想,但听说,“当作家都是些穷困潦倒的⼈”,考虑到家⾥穷,就早早放
弃。

⼈⽣的转折,发⽣在她17岁那年。⺟亲患癌离世后,陈秀娥的成绩⼀落千丈,最后只考上了⼴
州的电⼦科⼤。她在⼴州只读了⼀个学期,跟着⽹恋的男友⻅过⾯,就退了学,去了男友的家
乡四川宜宾,结婚⽣⼦。新婚的愉悦褪去后,男⼈开始没⽇没夜赌钱。连公公临终时,丈夫都
在牌桌上。

易⼩荷认识陈秀娥时,她已经离婚6年,带着两个孩⼦,在镇上找了个幼⼉园教师的⼯作,每个
⽉拿⼀千多块钱⼯资。⽇⼦过得紧巴⽽简单。她每天凌晨起床,喂鸡和兔⼦、做家务、到幼⼉
园上班,下班后回家辅导完孩⼦的作业,就到了睡觉的时间。

在⽅圆⼏⾥的丘陵古镇上,陈秀娥的⽣活慢慢收缩。除了幼⼉园的⼏个同事,她没有更多朋
友。读书时期的同学,有的已经记不起来。

⾛出⼩镇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易⼩荷也⾯对过相似的境况。对于⼩地⽅的孩⼦来说,⼤多
数⼈难以成为“⼩镇做题家”。成绩好的考中专,普通点的上技校,以便早点结束学业,⼯作赚
钱。在他们周围,没⼈能提供任何新的⼈⽣范本。初中毕业时,⽼师在班上问,有多少个⼈要
读⼤学?教室⾥,稀稀疏疏地举起三四条⼿臂。其中就包括严重偏科的“学渣”易⼩荷。她对这
个结果感到诧异,望向班级第⼀的那个同学,⼼想,他为什么不举⼿?

“如果不是我爸爸跟我说⼀定要读⼤学,我不会这么坚定。”易⼩荷说。但有这种意识的⽗亲,
在当时并不多⻅。

易⼩荷在釜溪河的渡船上 ©易⼩荷

⼤学毕业后,和陈秀娥⼀样,易⼩荷也曾跟着当时的男朋友去到他所在的城市。她形容那时的
⾃⼰⾃卑、懦弱。找不到⼯作,“经济不独⽴,精神也不独⽴。最⼤的⼼愿,就是嫁给男朋友,
过点⼩⽇⼦”。

⼀个意外的转机是,男⽅的家⼈并不喜欢她,觉得那时候的易⼩荷穷、胖、不好看。男友也扛
不住压⼒,被迫相亲。那时,易⼩荷正好看⻅⼀个外地的招聘启事,她应聘成功,终于⾃⼰从
那段最灰暗的⽣活⾥打捞出来。

这场阴差阳错的出⾛,说不清占了多少运⽓成分。“但凡选错了⼀点点,都肯定不是现在的
我。”

不是所有⼈都能像易⼩荷⼀样幸运。⼩镇上不乏那些“不彻底的出⾛者”。家庭、⺟职,成了把
⼥⼈们固定在釜溪河上的锚⽖。在美甲店的⽼板梁晓清的⼈⽣中,曾经出现过两次出⾛的机
会。

梁晓清 ©易⼩荷

⼀次是在梁晓清刚成年的时候。她在⾃贡富顺的⼀个⼚⼯作,有了申请宿舍的条件。但梁晓清
不敢离开,她怕⾃⼰⼀⾛,就没⼈可以保护随时会被⽗亲家暴的⺟亲。

另外⼀次,是在2018年,为了精进化妆的业务,梁晓清去北京参加⼤型美妆会。临⾛时,⽼师
挽留她,“留在北京,不要回去⼩镇,那⾥没什么发展”。但彼时,梁晓清已经是两个孩⼦的⺟
亲。18岁时,她就嫁给了⼀个没什么共同话题,也没有上进⼼的男⼈。

这些⾛出过⼩镇,⼜重新回来的⼥性身上,都有同⼀个特质:她们身上⽣⻓出来的⾃主意识、
⾃我觉醒,都会慢慢被磨灭,这是强⼤地⽅⽂化的塑造作⽤。“好不容易⽣⻓出的那个‘新’的部
分很快就被掐灭了。”易⼩荷说。

在《盐镇》中,易⼩荷也承认,越往后读,年代越新。⼥⼈们的命运,也越从那种密不透⻛的
窒息感中解脱出来。她们出⾛的可能越来越⼤,时代给予的机会越来越多。她所记录的,更多
是那些没能成功出⾛的⼥⼈,她们的故事⼀直默然⽆闻,她们的伤⼝⼀直没有愈合。
这些出⾛失败的⼥⼈后来成为了⺟亲,⾃⼰停留在原地,托举起下⼀代⼈。某种程度上,出⾛
的冲动从未消散。跟易⼩荷成为了朋友后,梁晓清告诉⼥⼉:“你看(易)阿姨多好,你以后⻓
⼤了,不要像妈妈这样,那么早就结婚,将来才会有更多的选择。”

另⼀位书中的⼥性则决定把孩⼦送到重庆读初中,学费⼀学期⼀万六,⼀个⽉⾄少两三千⽣活
费。旁⼈⽆法理解,为什么⼀定要弄到外地读书?只有她清楚,“我就是不能让孩⼦在这个镇上
待着,⼀定要⾛得更远。” (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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