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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

對於那個生命中不得不的必然、那個觸霉頭的概念、那個足以讓人天翻地
覆,心碎失格的經歷,我遲遲無法動筆續寫,甚至下意識的會避免在生活中談
到它,也不願去想像或者回顧。一份只有標題,沒有內文的文件就這樣躺在電
腦的儲存硬碟裏好久好久……。

照理來說,這個不能被觸碰的禁忌早就該被淡忘了,但事實並非如此。你
越刻意規避著它,越掙扎著想要忘記,它的模樣便叛逆得愈發清晰鮮明。已經
不只是敢不敢動筆的問題了,我真正進入一種不安與恐慌。

不是我不去面對,是它的歷史太惡名昭彰了。像一陣安靜而詭異的徐徐微
風,它的出現往往是任性突然、不通情理的,沒有一個具體的週期,但每次出
現必然會伴隨人們呼喊與悲鳴,也勢必會吹落幾片掛在枝頭上的殘葉。

吹過這陣風卻僥倖活下來的人們無一例外都被嚇壞了。這些人被嚇得圓滑、
變節、收斂、噤口,開始重新思索生命的意義以及重新定義人類在世間上的地
位;但另外有一群孤膽英雄們則毫不避諱的去碰觸它的逆鱗,冒著被它糟糕的
脾性灼燒心神的風險,也要明瞭其中的真理啟示。這些壯士日後如此形容它:
存在模糊且難以被定義,甚至可以說極其矛盾。概念是那麼龐大而複雜,任憑
人來窮盡一生、抽絲剝繭的想為其作注,都還不能說得透徹;觀念又是如此纖
細而簡單,連窮鄉僻壤不識字的老翁老嫗皆能對它有所感、有所悟。

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文豪也好,武將也罷,人終究是要回家的。因此,
我們乾脆將這陣一生至少都要吹過一次的怪風,命名為「歸」:歸根、歸天、
歸西、歸真、歸鄉。

是的,我想談的正是死亡。

既然避不掉,乾脆就下定決心好好面對吧!我拿了副茶具,沏了一壺茶,
將兩個上端燒有山水畫景的白瓷小杯填滿置放電腦桌前,搓了搓憋屈的雙手,
正襟危坐的點開那份文件。從來就沒有任何一篇文章使我如此拘謹過。

生長在中國文化下的我,對死亡自然是有一定的理解。儘管懵懵懂懂,也
勉強還能做出一些反射性的感慨,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吟上幾句:「未知生,焉
知死!」、「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
者也。」、「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幾位彪炳千古的先哲文豪
對死亡的見解也是有它的一番道理在,不論是源於未曾體會的不確定也好,來
自心性的堅守也罷,還是無可為也不能為的喟嘆,都足以讓一個人用一生的時
間去追尋感悟其中的道理。但這些終歸是別人的,也離我太過遙遠了。真要在
我這個年紀有這些氣度,恐怕得是早慧的令人心疼;我不禁好奇:他們做文章嗎?
他們寫詩嗎?他們的沉默是否是一種無奈的抗議,抗議著太早到來的感悟
?留下的線索太少了,我無從知曉。

「人生」究竟是甚麼?如果人生來就是為了死亡,我們又何苦受罪於人世?
如果死亡象徵的是一切事物的終結消逝,我們到底能不能找到一樣東西是死亡
帶不走,而得以留存於世的?對於這個命題,各種社會地位、文化階級不同的
人給出了許多歧異的解釋。國學家會說:「江山!打下的江山越多越好,如此
國力才得以顯現。」;武學家會說:「汗馬!立下的功勞越多越好,這樣祖蔭
才得以弘揚。」;教育家會說:「桃李!栽種的越茂盛越好,那樣思想才得以
傳遞。」;而老百姓呢?應該是「名字」吧!是一個個需要在清明祭祖被大聲
朗誦的名字,唯有被說出來,才能顯現我們沒有忘。

「林家祖先,阿爸、阿母、阿媽、阿兄、阿嬸、翁欸,……今仔日是清明,
阮誠心誠意準備三牲四果請恁來呷,請恁愛保庇你的子孫平平安安,健健康
康。」語畢,阿嬤帶著我們向神主牌位行禮捻香。阿嬤的記性越老越衰,但唯
獨這段話她沒有忘。每當祭拜儀式結束,總會神情嚴肅的跟後輩說:「恁少年
欸要趕緊學起來。名字一個都不能漏,要牢牢記住,漏了祖先就無法度回來呷
飯了!」家裡輩分屬我最小:「主祭者的工作應該要很久過後才會輪到我
吧!」我心中暗自呢喃。

我是憎恨死亡的,也討厭葬禮的氛圍。小時候,阿伯曾帶我去參加過一次
某個遠方親戚的告別式,據說是阿伯年幼居住的庄頭鄰居的父親,不知怎的竟
發現跟我們家有血緣關係,好像是奶奶三叔公的女兒的丈夫吧?印象裡的告別
式是一片死寂的,家屬個個神情黯淡,淚痕在臉上鑿出了一道道深溝,臉上卻
仍舊掛著不自然的微笑,向前來致哀慰問的親朋好友們表達感謝。在會場前方
還擺了幾個大音響,循環播放著《度人經》不曾停歇,好像停下來就象徵著某
種狀態的結束,而這是不容許發生的。一個戴著耳掛麥克風的黃衣紅袍道士起
身,示意來捻香者上前排成兩行隊伍,我跟阿伯也在魚貫前進的隊伍中默默繫
上黃絲帶;隨著道士節奏明確的指令:「一拜上香」、「二拜獻花」、「再拜獻
果」隊伍中的人們紛紛將整個身板折成直角,眼神凝重地向靈柩內躺著的老先
生表達追思。告別式的最後,靈柩被扶進了一台黑頭賓士,家屬們也擠進車內,
時不時焦慮地看著手錶上的時間。路上維持交通的義警紛紛吹響了哨子,指揮
車輛,為靈車開道。出殯的隊伍也在眾人的目送之下愈發渺小,直到轉了個彎,
完全消失。
儀式結束後,我跟阿伯緩步走出空著的靈堂。我問道:「為什麼告別式上
沒人在哭?大家不傷心嗎?」阿伯則淡淡的回應:「不能哭。一哭,亡者就無
法安心離開。」一陣怪風徐徐地吹拂過來,將上面繡有「奠」字的黑色錦旗吹
得高高飛起,黑色的陰影近乎快把太陽覆蓋住。

阿伯是最疼愛我的。他是個老菸槍,每每看見他,嘴裡總叼著一根長壽六
號,在吞雲吐霧之際,一根接一根的熄滅,而後又一根一根的點燃。我常挨在
他的肩膀上,與他玩耍,長壽六號的菸味混著鱷魚牌蚊香直薰我的鼻子,不太
好聞,卻總讓人感到安心,有時候就這樣呼嚕嚕的睡著了。我其實是厭惡菸味
的,卻不會對他身上的味道感到反感。後來他把菸戒了一段時間,卻發現我很
少挨在他肩上玩耍了,年幼的我自然不知道甚麼抽菸有害健康的大道理,只覺
得沒了那股刺鼻的味兒,就好像少了一股很好辨認的心安,玩起來彆扭、不暢
快。有一天,我發現阿伯又開始抽起香菸了,一樣是長壽六號,奶奶很生氣的
說道:「菸改好好,是安怎閣愛拿起來哺咧?」他沒有搭話,只是默默的繼續
抽著香菸。

五年前的夏天,是我第二次參加告別式,只不過這次我參加的是阿伯的告
別式。靈堂布置得很樸素、很安靜,我守在音響前,隨時注意手機的電量,神
情嚴肅,任何的差錯都是不被容許的,這首《度人經》要一直循環播放,絕對
不能突然停止或者是結束。一群我沒看過的親戚前來致哀,嘴裡說著一些安慰
的話:「節哀」、「會過的」、「很可惜」……。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能
勉強從嘴角擠出一抹微笑,向他們的特地前來表達感謝。請來主持的黃衣紅袍
道士用眼神示意我們時間差不多了,隨後他便起身,眾人紛紛跟在他後頭,排
成了兩行隊伍;奠儀社的人則將黃絲帶裝在長盤裡,請親朋好友別在左胸上。
「一拜」、「二拜」、「再拜」隊伍中的人們紛紛將整個身板折成直角,鞠躬
行禮。黑頭賓士禮車因為路上交通壅塞,遲了十五分鐘才趕到會場,奶奶不斷
望著時鐘,要葬儀社的人打電話確認情況,靈柩一被扶上車,我與奶奶便鑽進
車內,神情慌張,深怕預定好的時辰被耽擱了。

駛向火葬場的路上,奶奶說阿伯最疼我,最把我的話放心上,因此,要我
隨時提醒阿伯跟上,於是,每過一個路口,我都會喊道:「阿伯,我們要經過
某某路口了喔!你要跟好喔!」阿伯究竟有沒有跟上,我不知道。但在那個本
應無風的夏日裡,卻總是吹來陣陣涼風,風吹得很慢很慢,隱約混雜著長壽六
號與鱷魚牌蚊香的氣味,那是一陣怪異的風……。

我想讓阿伯安心回家,所以我一直都沒有哭。

不論是在醫院宣告死亡的當天、葬禮時、出山時、火化時、進塔時,我都
有好好的聽阿伯的話,把眼淚藏起來,淡淡的面對這一切,就像小時候參加的
那場告別式,就像那陣怪風精準盡責的完成任務後,就吹過去了。人生或許也
是如此,所謂的生死或離別,都是老天爺的事,人類又豈能妄想改變呢?世界
上總有一些事是我們無法理解的,總有一些事是我們無能為力的,那些曾經閃
耀過的生命從來不曾消逝,只是隨著那陣風遷移到了別處。我們不該悲傷或是
忿恨那陣風,反而應當感激,正是有那些赤紅秋葉燃盡生命,化為養分,我們
下一代人才得以成全。

生,民國五十八年,農曆十一月初十,西元一九六九年;
歿,民國一百零七年,農曆七月十五,西元二零一八年。
年四十九。
故考林大任君之靈骨。
陽上子孫永奉祀。

這是一段刻在阿伯骨灰罈上的銘文,短短七十餘字,就為他飄盪的一生劃
下句點。我曾暗自懷疑這些枯燥無趣的敘述真的能代表一個人存在過嗎?倘若
阿伯再次被提起,我又要拿甚麼去講給不熟悉他的人聽呢?他人生中的那些浩
浩蕩蕩、波瀾壯闊的故事,不熟悉他的人真的能聽懂嗎?

今年的清明節,我是主祭者,奶奶說我的輩分最小,祭拜阿伯最合適,沒
想到這麼快主祭者的責任就落在我身上了阿,好吧!「林家祖先,阿祖、阿公、
叔公、阿嬸、阿伯,……今仔日是清明,阮誠心誠意欸準備三牲四果請恁來呷,
請恁愛保庇你的子孫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儀式完成後,我看著家裡的神主
牌位,將一根長壽六號點燃後,插進香爐裡。一陣風徐徐吹過,過不了多久,
那根長壽六號就燒盡了。阿伯,你回來了啊。我沒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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