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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充斥着呼嘯的風聲,腦袋裏徒留嗡嗡的殘響;身子像是一把利刀直直向下刺去,彷彿

想把眼前的黑暗撕開兩半——不對,那是因為你下意識緊閉着雙眼吧?這樣的話,還會看到希望
嗎?脆弱的心臟霎時提到嗓子眼,即使那是你的決定,巨大的恐懼依然存在,還吞噬了你的呼
救。

這種自由落體的感覺,是什麼呢?

「日前,一位中四女生懷疑不堪學業壓力,跳樓自殺,當場死亡。」這篇新聞突然從我混亂
的腦海中蹦出來,

應該是我太用力開眼了,純粹的黑暗中竟生出朦朧的白光,泛起極淺的漣漪,如渺遠的歌
聲般漸漸消散又隱約可聞。也許我再加多一點想像力,我就會看到斑瀾瑰麗的極光,或者是繁星
燦爛的淚光。

那麼,當時那名女生,最後一刻她看到什麼?想起什麼?

「……謝謝你們,爸爸媽媽!」

我猛地脬開了眼,發現有人接住了我的身子。我小幅度地搖頭張望,是我無比熟悉的家,
與父母和弟弟擠在這不足四百呎的公屋單位至今,每件家具我都記得它的損壞刮痕在哪,比如木
製沙發下的三格放衣服的儲物櫃之中最左面那個已經被拉壞,從此用釘子封死棄用,然而現在我
看到它是完好無損的,其他家具也十分新,都回到剛搬屋的模樣似的。然後眼前忽然一暗,我被
人抱進懷裏,但是我絲毫感受不了該感受得到的溫暖。太奇怪了,我好像被什麼死物困住了靈魂
,被隔絕於外的感覺很難受。

「你喜歡這個洋娃娃嗎?」我竟然聽見母親的聲音。

抱我的人稍微鬆開了懷抱,讓我得以看看她的臉——那不正是二十年前的我嗎?我的震
驚無以言表,只能眨眨眼睛確認眼睛沒花掉,我真的身處二十年前的家,還成為了二十年前的我
的一個洋娃娃!我依稀記得這個洋娃娃的下場有多悲慘。小女孩,即是二十年前的我,深棕色的
眼睛如明湖般清澈見底,更像一塊鏡子,單純地映照着不屬於我的呆滯容貌。她抿起嘴角在笑,
然而我看不到她眼底有絲毫笑意,「嗯,我很喜歡。只要是你送給我的禮物,我都會好好珍惜的。」

小女孩抱我來到她的小房間後,隨即把我放在牀頭櫃上。她調整我的姿勢並找一個筆筒靠
在我身後讓我坐穩,她自己則坐在雙層床的床邊,微微彎身使彼此的視線持平,試圖營造一個友
好對話的氛圍。當小人國的人們第一次看到巨人的時候,是否像我一般驚慌失措?畢竟在她的眼
裏,我只是星空裹一顆黯淡渺小的星星吧。我可不記得二十年前的我是那麼勇敢,看到一個會自
己動起來的詭異洋娃娃時竟然表現如此鎮定,還天真地問我:「你不斷地眨眼睛是因為想忍住眼
淚嗎?之前媽媽也是這樣,明明直接哭出來也沒人會責怪的。」

「當然不是!我只是想確認自己是否身在夢中啊!」我下意識地反駁道,然後我才發現自
己根本無法說話。我的嘴唇微張着卻被封住了,不像我的眼睛和眼簾可以自由活動。小女孩等了
好一會兒都等不到我的回應,她似乎猜到了原因,歪頭又想了一會兒,接着便興沖沖地握住我的
腰跑出房間。任人擺佈的感覺真不好,我不禁想。

這個夢真實得過分,我想掐一掐手臂痛醒自己也不行,因為洋娃娃没有痛覺。更何況,洋
娃娃懂得流淚嗎?現在所有的言語都像哽咽般堵在喉嚨…..小女孩口中的媽媽,她搗住嘴巴、狂
眨眼睛,兩行淚卻仍在她日漸粗糨的手背上曲曲折折地落下的一幕,在我記憶裏依然鮮明。我外
祖母因乳癌早早離世,失去至親所帶來的撕心裂肺的悲痛,我希望她不用再次面對。

小女孩帶我去了客廳,在電視旁的神櫃抽屜裏翻找着什麼,不久後她轉身盯住我,手上赫
然出現一把露出刀片的美工刀。當時仍有一頭濃密黑髮的父親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他看着小女
孩猛地用美工刀捅向我雙唇之間,好像針戳一個貼了膠紙的氣球,只是投以戲謔的眼神:「小傻瓜
,就算你打開洋娃娃的嘴巴,它也不懂說話的 。」我安靜地波出一口氣,到我可以說話了,才發覺
言語的蒼白無力。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這就是真理。

在廚房做飯的母親滑稽地探出頭來,笑應道:「女兒大概是覺得寂寞了,改天不如把弟弟接
回來陪陪她吧!」

「嗯,這主意不錯。」父親點頭,母親就趁着熬湯的閒暇溜出來,坐在沙發上跟他談論具體
安排,一時客廳裏充斥着妣愉悅的笑聲。她自顧自說了不少,隨口想問問大女兒的意見,結果發
現她早没影了。

回到房間的我被坐回原位,不禁垂眸。鄉村的蒸汽火車送過來的弟弟,初見的雀躍早已變
味,相交的生活軌跡隨着成年漸漸分開,我都不知道從什麼時侯開始,一看到他就心裏不是滋
味。只能說,比較是悲劇的開始。小女孩還是滿不在乎的模樣,呢喃一句「看來我要睡上層了,下
層要留給弟弟」後就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這回你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了吧。」

「呃…首先要界定我到底想成為什麼人…」我支吾以對。

小女孩似乎很不滿意我的態度,換了一條更致命的問題:「你是不是在白活?」

我直接啞口無言,心裏卻是一陣無名火起——以前的我憑什麼罵現在的我?去質問,去怨
恨,去不忿的人不該是我嗎?就是我從前的不作為,造成我如今的無作為!

我找不到夢想,也没有才能,空有所謂的上進心,結果呢?只是去到一個興趣甚微的新聞
學及傳理系,畢業後當一個微不足道的實習記者而已!這一切要怪誰啊?就只能怪自
已…..

我想像過無數次遇見過去的自己的時候,我應該先往她頹喪的臉上狠狠揍一拳,然後又給
她一個擁抱。可是現在看來,需要擁抱的人不是她。

我不知道洋娃娃空洞的眼睛能否反映我的情緒,反正小女孩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一言不
發地把我放進床頭櫃裹後,随即離開了我。牀頭櫃勉強從縫隙中透出一絲微光,好像盲人感受到
光,但其實與失明無異。時間在黑暗裏的步伐是最慢的,要不是隱約聽見外面的聲響,我都不知
道自己到底待在這裹多久了。初小的時光格外悠閒,放學後小女孩乖乖完成功課,接着走出房間
跟家人吃晚飯,電視的聲音夾雜着一家人的談笑聲在單位內迴響,吃完飯繼續看電視,偶爾逗一
逗弟弟,晚上九點多就回房睡覺,作一個在沙灘上踩着海水邊跑邊吹泡泡的無憂美夢。二十年前
的我的肩上毫無壓力可言,只管享受當下簡簡單單的快樂,没有「未來」這個概念,没有「成就」這
個概念,從未想過自己在他人的眼中是厲害還是差勁,從未給過自己什麼要求,只是在母親拿起
測驗卷跟我說下次要做得更加好的時候點了點頭。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成長」,開始對自己抱有期望,開始對自己施加壓力,然後迎來一個
又一個的失望的呢?

有一天晚上,房間妻傳來母親的痛罵與小女孩的哭號。「你怎麼天天都把東西都弄丟了?
每天都要別人替你收拾,你自己就不會把東西放好的嗎?你乾脆把自己也弄丢算了,不用我天天
為你操心!」母親這樣一罵,我的記憶瞬間倒流至當年,我立即捂住耳朵,但是衣架打在手臂上的
悶響以及小女孩斷斷續續的抽泣仍然震耳欲聾。

小女孩微弱地反駁說:「我、我不是有心弄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它會不見的,明明、明
明我….」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每次弄丟東西都是這樣說的,你就没想想自己要改掉這個壞習
慣的嗎?光說不改,轉頭又拋諸腦後、故態復萌,你這樣子會有人願意相信你嗎?別人都在進步
的時候,你就一直退步,終有一日你會自管惡果!一生平平庸庸毫無成就,長大後打算擠在這個
破公屋一輩子嗎?」當時我只顧着哭,聽不出母親扯了一大堆話的深層含意。現在我保持着當年
抱着瘀傷的手臂蜡縮在狀角的姿勢,母親放棄似的歎了一口氣,跟小女孩說:「算了,罵你也是左
耳進右耳出,我罰你去天台罰站,好好反省一下!」

啪嗒一聲,連那一絲微光都沒有了 。幼年最殘酷的記憶重現了,那是我第一次被人嫌棄,
還是我讓我最敬愛的母親失望透頂。我清楚記得,去到天台後我還是止不住眼淚,深夜的寒風冷
得我瑟瑟發抖,這一刻開始我也嫌棄起自己,原來我是令人失望的存在。天台的玻璃門緊閉但没
有上鎖,但我不敢擅自回屋,惟有靠着門孤獨地罰站,母親心軟地給我開燈,我就盯着灰色的飛
蛾不厭其煩地湊近鵝黃色的燈光又飛遠的模樣,淚水再次在眼眶裏打轉。塗上綠漆的防盗欄柵外
的一切早己模糊成一片黑暗,我探頭向下望,影影綽綽的樹影彷彿正向我招手,行人道一路亮起
的燈也好像會發光的小妖精般邀請我去另一個世界——如果我跳下去,世上就沒了我這個負累,
大家都不會因我而失望煩惱,我也不會再感到孤獨和痛苦了,對吧?

沒錯,我知道我一跳下去就會「死」。這叫跳樓自殺,我從新聞上知道的。在我的屋宇裹,曾
經有一個老人選擇從樓層走廊跳下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從此家長都教育子女不要走出去天井那
邊,不然會被跳樓的人砸死。我乖巧地沿着有遮擋的迴廊走,時常會看到在迴廊旁邊玩乒乓球的
小孩子打偏了球,導致他們要走出去天井撿回那橙色小球。長大之後,我就會想,多少人就是跟
他們想要的東西,比如夢想,比如愛,擦身而過後轉身想追,指尖卻永遠突破不了與那東西的咫
尺天涯,不知不覺便走向絕路⋯

那時我只是剛剛踩上防盗欄柵的底座,母親便猝不及防地從背後緊緊抱住了我,把我拉回
屋內,「女兒,別做傻事啊!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就跟媽媽說…」然而事實證明,父母的期望對我來
說是最大的壓力。他們喜歡心理暗示,表面上說沒關係下次加油,一旦我達不到他們的理想分數
,我就會被他們或明或暗數落,尤其是母親,以為我聽不懂家鄉話就大聲地跟親戚抱怨我的懶散
粗心 ,我對此多次表達不滿卻被她簡單一句「可這是事實啊」敷衍過去,加上他們對弟弟的偏心,
我的心底漸漸積壓一些負面情緒,中學時期的每晚都會悄悄抱着枕頭流淚。深知我的心聲沒人在
乎,隨時還會成為我自卑小器的罪證,我學會了所謂的自我勉勵。但是這阻止不了我在升上高中
後面對日漸艱深的課程及越發激烈的競爭而不再名列前茅,以及難以規劃未來的尷尬處境時,想
一死了之的念頭不時在我最失落疲憊的時候一閃而過。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自殺呢?」

小女孩在被罰後的第二天把我拿出來,特地問我關於自殺的事。很明顯她當時沒打算自殺
,只是想了一下而已,她好奇未來的自己還有沒有想着自殺。我極其含糊地回答了她,我不想太
早讓自己失去對這個世界的盼望。随後二十年前的我就這樣問了,看,童言無畏是多麼可怕。

「我貪生怕死,不可以嗎?」我没好氣地回答,頓了頓還是多加一句,「還有,不想讓父母難
過。」聽起來多麼孝順,呵呵。

「但是,害怕死亡和害怕到去死不都是害怕嗎?如果你活着像一個死人,跟死去又有什麼
分別呢?」

我笑出聲來,「我記得我没說害怕喔,那你說說我在害怕什麼?」

小女孩還真是認真地低頭想了想,當然以她相當有限的認知不會想到什麼——我是這樣
想的,結果她狠狠打了我的臉:「害怕變得平庸,無人重視,像沒活過一樣。」

她抬頭直視着我,一眼便看穿了我磨平了稜角,早已渺小無趣的靈魂深處的虛榮心。

我們的第二次對話無疾而終,一直到了小四,才有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對話。

一直默默無聞的小女孩在中文老師的推薦下參加了一個現場作文比賽,竟然讓她獲得了
初賽一等獎!天知道那時全家人有多興奮,父親拍了拍她的局膀,綻放了有史以來最燦爛的笑容
:「如果最後你可以捧一個獎盃回來,那就真是為我們家爭光了!」她高興地答應了下來,隨後的
一生都因為這一個點頭而改變了。

原來我也不是想像中那麼差勁嘛!自此她開始對自己有期望,開始想像未來的自己會變
得優秀,繼而給自己設下不切實際的目標和要求,萬事渴望成為第一。她的虛榮心開始膨脹起來
,但是她的能力追不上去,小成功的糖衣在反覆回味後已經悄然消失,露出截然相反的內核,大
失敗的苦澀揮之不去,在我去不到心儀大學的時候攀上高峰。我就這樣墮落成一個眼高手低的作
夢者,如果當初我没有獲獎,那該多好!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拿到一等獎獎狀,沒想過決賽會鎩羽而歸的小女孩當日又把我拿出來。正值家裏大掃除,
她坐在上層牀收拾着牀頭櫃,冷不防說:「新聞說又有一個中學生跳樓自殺,已經是本週第三個
了。」這跟我變成洋娃娃前的新聞不吻而合,那很可能是我回到現實的契機!

「所以呢?」我連忙追問。
「你覺得自殺的人是懦弱還是勇敢?」

我陷人了深思,「自殺的因素有很多,但大多都是經過深思熟慮,實在活不下去才選擇自
我了斷,是無可奈何的表現,旁人又怎能輕易理解他們的掙扎?他們哪一個不曾有活下去的願
望?只是他們可能把生活暫時過不去的坎誇大成生命的深淵,以死逃避,應該算是懦弱吧。」

「對,沒有一個人可以完全被理解。那麼按你的意思,仍然活着的人,即使是苟延殘喘,都
是勇敢的嗎?」

我從來没有站在這個角度思考,我們往往只管批判自殺的人是逃避逆境的懦夫,卻沒有把
鏡子照向自己,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活成什麼樣子——又有什麼資格對別人的選擇指手劃腳?

我們其實只是僥倖活着而已,很多人有過尋死的念頭,最後沒有實現也不一定是因為他們
想通了,可能只是本能性怕死,把問題冷處理,憑什麼自詡「勇敢」?要積極向上,活出生命的意
義,成為自己的英雄,方為真正的勇敢!

羅曼 •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識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
活。

「終於想明白了嗎?」小女孩第一次發自丙心地微笑,弧度漸漸擴大,「所以白活的人還是
死掉比較好吧 !」

二十年前的我把握住洋娃娃的手伸出半空,「來,跟過去的你說一聲再見吧!恭喜你終於
『自殺』了。」

小女孩鬆開手,我飛快地從半空墜下,重新經歷跳樓的感覺。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我從
未試過如此輕盈,又如此沉重。多年的心結終於解開,頃刻空白的心填滿了破曉的溫暖光輝。

一聲刺耳的剎車聲把大街上的人拉回現實世界。窗外是自殺女生生前就讀的學校。

兩位記者繼續若無其事地在講解採訪大綱。兩位記者的手腕有割腕的傷痕,同是天涯淪落
人。

「請問我們會不會採訪死者的同齡人」
「幾乎不會,學校不讓他們答」
「人們常說自殺者「有勇氣去死,卻沒有勇氣生存下去」,如果可以採訪到他們的話,不妨
問問他們「那你覺得不自殺就是勇敢了嗎」?可以嗎?」

手中的攝影機目睹記者從驚訝、疑惑到會心一笑,最後點了點頭說:

「真期待他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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