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ATURE 专题

汉萨同盟
风帆下的商人共和国
文｜李星

汉
萨同盟，连中学历史课本上都未涉及的一个
组织，和今日的我们有什么干系？这一北
海 - 波罗的海的贸易同盟虽然早已消失于历
史之中，但其留下巨大影响，却仍然在今日大众文化
中激起回声。不仅汉莎航空公司的名称出典于此，喜
爱阅读科幻小说的读者也不难发现，经典科幻作品往
往以史入文，在帝国和共和国二元政体之外，喜爱设
置闷声发大财的商人同盟政体，如阿西莫夫笔下银河
帝国系列中的萨克，通过特产贸易赚取了全银河的财
富 ；又如《星球大战》系列中的贸易联盟，其安装了激
光炮的庞大商船队足以撼动一个国家 ；甚至连《银河
英雄传》里由商会统治的费沙自治领，都不脱汉萨同
盟城市的影子。
此外，海运业至少占据了全球贸易运输总量的七
成以上，更是占据中国对外贸易运输的 90%，而调整
海运相应法律关系的制度——海商法，其前身之一即
来自汉萨同盟商人。可以说这些无名商人，在贩卖鲭
鱼和盐等大宗货物之余无意创造的秩序资源，至今仍
然在无声滋养着我们。

独特的中世纪城市文明

汉萨同盟建立的基本单元是北德意志的众多自
治城市，对于习惯了城市等同于密集人口和众多建筑
物的中国读者而言，可能瞧不起这些微小的同盟成
员——城市人口往往不到 5 万人，对比盛期东亚帝国
“小邑犹藏万家室”，5 万人口规模只能算个较大的集
镇。然而，从内在秩序看，这些城市和其他文明的城市 ／ 1947 年，上海复
员的青年军举着巨
有着巨大的差异。 幅蒋介石画像游行。
在抗战后期的知识
青年从军运动中，三
／绘画，描绘 14 世纪年诺夫哥罗德港口的繁忙景象，诺夫哥罗德 民主义青年团各地
是俄罗斯历史上少有的商人共和国，由人民议会选举出的领主委员 支团皆参与动员，大
会执政，和汉萨同盟的各城市相似，它一头连着俄罗斯北部的广袤 量团员参加青年军
平原，另一头连着欧洲、拜占庭和伊斯兰世界，独得北方贸易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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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帝国覆灭后，逐步兴起的欧 了南亚次大陆 ；甚至 1854 年在上海依 严密的官僚机构来统治臣民，与其说

洲城市是由商人建立和管理的。法国 据租界土地章程建立的工部局（英文名 帝国意味着一块领土连绵、编户齐民
历史学家亨利 · 皮南写道 ：
“一幅着重 本意是市政委员会，Shanghai Municipal 的巨大版图，不如说这意味着一种军
标出商路的欧洲地图会与一幅比较着 Council）也是这样的自治团体。 事和宗教上的权威——皇帝既要捍卫
重标出城市的欧洲地图大致相吻合”。 法权构成了中世纪西方城市的重 信仰免遭东方异教徒蛮族入侵，也负
前述 5 万人的城市中，几乎所有人不 要特征，并且一直传承至今。比如，在 有避免异教信仰复辟的使命，此外皇
是行脚商人，就是为行商服务的本地 公元 11 世纪初，欧洲人口超过 1 万的 帝还是头号法官，是鳏寡孤独和贫穷
经销商和手工艺人，市场化程度极高。 城市只有 2 个——伦敦和威尼斯。然 无告者的保护人。在政府纯属守夜人
欧洲封建制度是建立于自产自销的农 而，由于法权体系的保障和稳定的外 的情形下，对商品经济戕害巨大的“红
庄基础之上，而重利轻别离、风尘仆 在环境，这两座城市虽微小却能一点 顶商人”即官营企业缺乏诞生的土壤，
仆行遍欧洲的商人，代表了一种全新 一滴积累，直至成长为欧洲乃至西方 商人享受高度的自治权，这么纯粹的
的秩序。 世界的金融中心。反观同时期人口过 自由或许只有在 18 世纪的北美才再次
这样的城市是法律的联合体，诞 百万的东亚城市，处于皇权的主导之 出现。甚至连鼓吹政府干预经济的重
生于各位公爵、伯爵、男爵领地的夹缝 下，也经常随着皇权的覆灭和易手， 商主义还没有影子，各城市互相争夺
中，并通过各种手段，争取到了往往是 而遭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 的只是特惠待遇和对贸易的控制权。
由特许状授予的自治权利，包括铸币、 悲惨命运，城市如沙上建塔，屡起屡
征税、审判、立法、宣战、媾和等，整 灭，始终无法产生稳定的传承。而美 为贸易保驾护航的同盟
个城市也因此成为一个按照契约建立 国法学家哈罗德 · 伯尔曼也曾指出，
的法人 / 共同体 / 公社，通俗地说，一 中世纪伊斯兰城市和中世纪欧洲城市 对于中世纪德意志城市的商人来
个城市就是一个具备主权权力的公司， 相比，既非独立法人，也缺乏改革和 说，他们也面临着一系列苦恼 ：如果
按照自己的章程进行治理。在法语、德 拯救世俗社会的热忱，或多或少只是 需要获得高额利润，就必须跑的够远。
语等主要欧洲语言中，法律与权利是 和农村联结在一起的大农村。 然而，落后的运输手段、领主的勒索、
一个词，即“法权”
，并非偶然。自然， 那么这些城市会和沈万三等巨富 城市之间的贸易壁垒和恶性竞争、乃
城市也由商人行会进行管理。这些行 一样遭到皇帝的毁灭性打击吗？答案 至水路旱路潜伏的剪径大盗都在威胁
会本身既是基督教团体，从事慈善和 是不会。与经济一样，中世纪的政治是 着正常贸易的开展，更不必说商人的
宗教事务，同时也进行商业活动，如今 地方性的。虽然神圣罗马帝国号称“帝 身家性命了。比如 13 世纪的“大空位”
日西方的救世军、扶轮社，都是这些团 国”
，却万不可与罗马帝国相混淆。中 时期，无政府状态盛行 ：莱茵河上的
体的后身。正如中世纪有一句谚语“城 世纪的“帝国”
，无论是查理曼帝国还 通关税卡从 19 处变成 62 处，一船货物
市的空气使人自由”
，城市的一系列优 是神圣罗马帝国，都不是通过一整套 的六成都化作了捐税。13 世纪开始，
势，如市民特权、土地自由买卖、人身 德意志城市开始结为同盟。如 1226 年，
自由等的出现，又吸引越来越多的人 美因茨、沃尔姆斯、斯特拉斯堡、巴塞
进入城市，并逐步参与城市生活的共 尔等城市结为同盟，共保莱茵河通商
治，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 安全，并在 1254 年复活为莱茵同盟，
这样的小共同体，内外联结的主 即中世纪德意志第一个最大的商业同
体极为多元丰富，由此产生了复杂的 盟，最终达到了 70 余座城市，在莱茵
互动网络，尽管人口与规模无法与东 河和各河道建立巡河队，并征收同盟
方巨大的行政都市相比，但其中蕴含 关税以支付开销。同盟甚至会盟出兵，
的秩序种子和潜在力量却远远过之。 打击对商路滥设关卡的领主，焚毁其
扬帆前往新大陆建立殖民地的诸多英 城堡村庄、捣毁其葡萄园，被震慑的其
国特许公司就是这样的小共同体种子， 他领主纷纷拆毁自己势力范围内的税
／ 1329 年，斯特拉尔松德印章，斯特拉尔松
而仗剑经商东印度公司面对莫卧儿帝 卡。1253 年，明斯特、多特蒙德、苏斯
德濒临波罗的海，是 14 世纪至 15 世纪汉萨同盟
国势如破竹，最终首次在历史上统一 的主要贸易中心 特等城市结成威斯特伐利亚同盟。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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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萨同盟 卑尔根

自治城市与贸易路线图
塔林 诺夫哥罗德

斯德哥尔摩
汉萨同盟四大商馆
汉萨同盟入盟城市

里加
哥本哈根

罗斯托克 科尼斯堡
吕贝克 但泽
汉堡
伦敦 柏林
不来梅
汉诺威
法兰克福
布鲁日 布伦瑞克

多特蒙德
科隆

茵同盟在下个世纪演进为施瓦本同盟， 集，以至于旅行家惊叹“你能用刀剑砍 不过，鲭鱼尽管重要，只是波罗

1378 年，该同盟成员达到 84 个城市。 中鲭鱼。为捕捉此等小鱼，竟出现了这
但这些同盟存在时间并不久，均不到 么大规模的人群会战”
。 世纪欧洲分为南北两大贸易圈，分别
一个世纪，且区域也仅限于德意志。 可以想象，天文数字的捕捞量，
这些同盟虽然展示了作为法人的 不可能为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所容
城市联合起来后的巨大威力，但仍然 纳，必然有发达的商业网络和复杂的
不能与汉萨同盟相比。汉萨同盟的兴 社会分工作为配套。作为商品出现的
起看似偶然，其实之前早已有深深的商 鲭鱼不仅改写了北欧的贸易版图，甚
业潜流作为铺垫。谁能想到，这一同盟 至在欧洲历史上留下了重要印记，用
的诞生与一种不起眼的美味小鱼—— 一位现代历史学家的概括就是“鲭鱼
鲭鱼有着紧密联系？鲭鱼是鲱鱼的一 是一位中世纪历史人物”。宗教改革
种，体长不过 40 厘米，富含油脂，产量 前，鲭鱼被北欧天主教徒用来代替周
极大，不仅适合腌制，还可以生吃。15 五斋戒饮食中的肉类，由此销量巨大，
世纪前，波罗的海是重要渔场。14 世纪 晒干和腌制的鲭鱼甚至远达地中海市
的旅行家菲利普 · 德梅齐埃尔在捕捞 场。穷人、士兵和水手更是以鲭鱼为
季——夏季经松德海峡前往普鲁士时， 常见的蛋白质补充来源。
目击约 4 万艘平底船、约 30 万人捕捞 中世纪晚期，北海的鲭鱼商人是
鲭鱼的壮观场景。海岸上工棚绵延数 荷兰人，
“海上马车夫”的生意也是从
十公里，参加这一巨大工程的除了渔 贩运这一小鱼起家，阿姆斯特丹甚至
民，还有配套工作的绳匠、鞋匠、监工、 以鱼骨铺街道，时人形容 ：鲭鱼“使
箍桶工、木匠、盐工、包装工、铁匠等， 荷兰人有生意可做，荷兰人的生意又
给数十万工人运送粮食蔬菜的船只络 使全世界经济繁荣”。而波罗的海的鲭
绎不绝。过境鲭鱼数目之巨、种群之密 鱼商人，就是北德意志诸邦的商人。
的海商路中贩卖的大宗货品之一。中
位于地中海与北海 - 波罗的海。和今日
一样，南面的贸易是以意大利手工业
品和东方进口货等奢侈品著称，而北
面贸易的特点是贩售生活必需品。除
了鲭鱼和盐外，英国的羊毛、弗兰德
斯的纺织品、俄国和波罗的海沿岸的
木材和蜂蜡、德国的毛皮和小麦，瑞
典的铜、铁矿石，都在波罗的海这一
海上通道来来往往。
诺曼征服后，北德意志和英国的
往来进一步加强。其中，科隆商人在
1157 年获得了英王亨利二世的特许，
在伦敦设立侨居地，并免除在伦敦的
所有通行费，在全英格兰境内进行市
场交易。狮心王理查因为科隆商人帮
助其筹措赎身金，还授予他们特许状，
允许他们在伦敦的行会免缴年租，并
且免除各项国王捐税。值得注意的是，
这些商人在伦敦的侨居地，就和威尼
斯人、热那亚人在黎凡特地区的侨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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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一样，不仅仅只是居所和商馆所在，
还是一个自我管理的自治组织。
“汉
萨”一词，是古日耳曼语，字面上是“一
小撮”或者一个集团、一个联合体，行
会在北欧兴起后，转义为“行会”。不
过在商业上，
“汉萨”是指贸易权和相
应的捐税，包括通行税和商品税等。
吕贝克城号称“汉萨女王”，自从
被 狮 子 亨 利 在 1158 年 占 领 后，就 成
为萨克森地区前往波罗的海商路的
出口，吕贝克的地位重要，为北海和
波罗的海鱼类贸易的中继站，地位堪
比北海和北大西洋之间的汉堡与不来
梅。在吕贝克称霸波罗的海之后，连
该区域的商贸重镇维斯比、诺夫哥罗
德都成为吕贝克的经济附属。13 世纪
时，北德意志出现了 5 个重要的中心，
吕贝克 - 汉堡 - 不来梅、科隆、诺夫哥
罗德、布鲁日、伦敦。吕贝克在 1227
年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自由帝国城
市，而汉堡于 1189 年就获得这一地位，
这意味着这两座城市不从属于任何贵
族领地，而直属于神圣罗马帝国，并
可以向帝国议会派出自己的代表。
随着合作程度加深，1210 年，吕
贝克和汉堡一致同意将同样的民法和
刑法用于某些事务中。1230 ，前者向
后者提议 ：
“无论何时你城市民携带无
法律争议的货物（即不存在争执或悬
而未决的法律诉讼）进入我城，他们都
可以同我城市民一样，平安地拥有这
些物品而不受损害。
”这一相当现代的
用语既显示出当时法律的成熟，也显
示出如果没有特别约定，商人在其他
城市是需要自己承担安全保卫责任。
在此前罗马治下的和平和此后不列颠
治下的和平，主要商路的安全秩序由
超级大国的武力负责捍卫，而在中世
纪，抢盗与长途远行相伴相随，商人必
须依靠自卫或者结伙来增加安全性。
1241 年，吕贝克和汉堡“为保护
两个城市之市民（商人）抵抗从特拉夫
100 ｜ 国家人文历史
河口到汉堡或易北河任何地区的抢劫 限，国王在承诺贸易特权的同时并未
者或其他掠夺者”组成了联盟，这是汉 承诺提供安全保护。一个侨居地也是
萨同盟的前身。联盟城市控制了大部 一个充满活力的自治体，仓库、计量
分盐 - 鲭鱼的贸易，1252 年吕贝克和 所、教堂、办公室以及住宅一应俱全。
汉堡两城与布鲁日订立协议，8 年后科 汉萨同盟区别于其他类似同盟的一大
隆也入盟。1266 年英王亨利三世授予 特征，就是它的影响远远超出了德语
吕贝克和汉堡汉萨一份特许状，允许 区域范围，吸引了不同民族、不同种
它们在英格兰经营，科隆汉萨在 1282 族的商人前来参与交易。
年加入后，伦敦最强大的汉萨商人侨 尽管松散，但汉萨城市也有强有
居地诞生。此后的半个世纪，处于东 力的内在联结。首先绝大部分成员城
西方贸易通道上的汉萨城市纷纷联 市都是自由城市，直接和神圣罗马帝
合，用各种协定和联盟形式连接起来， 国皇帝有契约关系，当中没有其他封
最终 1356 年召开了第一次汉萨全体大 建层级需要效忠。其次这些城市有着
会，汉萨同盟有了自己的正式组织。 巨大的意愿和能力，来维护自己的通
商利益，必要的时候不惜采用武力。
发达的治理机制 汉萨同盟并无常备军，打仗仰赖的陆
军来自各城市的武力，而海军来自改
汉萨同盟和后来的北美十三州 装后的商船，此时商船和军舰的差异
邦联不同，结构更为松散，更加去中 不大，稍作改装，汉萨同盟的樯橹就
心化，因此也有人称之为“半邦联”： 能成为一支在该区域首屈一指的海上
1356 年后，在吕贝克不定期召开成员 大军。汉萨同盟的船队 14 世纪时据说
大会，但会议决议并不被普遍遵守，许 其装载量已达 10 万吨。汉萨同盟使用
多成员城市也不派代表与会。成员数 的是柯克船（Kogge）这一独特船型，
字的变动也体现出不稳定性 ：一般是 船舱造型为元宝型，今天在某些城市
在 70 到 170 个城市之间，但往往会选 的市徽中仍有出现。
择 77 这一比较好记的数字作为汉萨同 丹麦由于占据了波罗的海和北海
盟的成员数目。想要入盟，城市必须满 之间的要冲，屡屡想垄断该航道，因
足位于沿海地带、河口地区和通航河 此首当其冲，和汉萨同盟一再发生冲
流两岸、拥有自治权等条件。入盟申请 突。比如 1361 年至 1370 年，同盟就对
通常寄给吕贝克，由同盟议会加以审 丹麦发动了战争，最初战况不甚有利，
查，决定拒绝或接受其入盟。由于涉及 但 1368 年，作战的汉萨城市又联手科
未来的开支费用分担，尽管同盟很欢迎 隆邦联，不仅劫掠了哥本哈根和瑞典
新会员加入，审查仍会非常细致认真。 的赫尔辛堡，并且迫使丹麦国王瓦尔
汉萨同盟既包括诸多德意志自治 德马四世及其女婿挪威国王哈康六世
城市，也包括海外的汉萨商人组织。 签订城下之盟。在 1370 年的《斯特拉
同盟在西至伦敦、东到基辅罗斯的诺 尔松德和约》中，汉萨同盟赢得了与
夫哥罗德的广袤地区，普遍设立商馆。 丹麦贸易利润的 15%，从而奠定了在
前两座城市，加上弗兰德斯的布鲁日、 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垄断地位，汉萨
挪威的卑尔根，组成了汉萨同盟的四 同盟进入全盛时期。
大商馆。在伦敦的侨居地里，汉萨商 1426 年至 1435 年，由于丹麦国王
人们依赖高墙保卫，并有自卫武力， 埃里克计划对所有经过松德海峡的外
因为当时的国家所承担的义务相当有 国船只开征过境税，吕贝克为首的六
 抢掠商人者将被所有城市和商人剥夺
法律保护并驱逐——任何接纳强盗及
其赃物之城市将被认为与之同罪，亦
为所有城市和商人所排斥”。同盟还训
练领航员、树立灯塔、疏浚港口，保护
自己的商船和货物。
汉萨同盟在法律上也给后世留下
了深远影响。商法方面，商人争取到
的自治权利也包括在跨国贸易中适用
源于贸易惯例的海商法，并由商人自
己裁决。裁决往往十分高效，要求在
潮汐之间就能做出判决，而且往往是
由本地商人和外地商人组成的陪审团
来审理。无论法院在何处，地方惯例
有何差别，商事法院都适用相同的贸
易惯例，从而便于维护商人自治群体
的利益，这些判例集腋成裘，逐步成
为海商法的来源。著名的《维斯比海
法》就产自汉萨同盟城市，是中世纪
三大海商法之一。1977 年生效、统一
国际海运提单条款的《修改统一提单
若干法律规定的国际公约议定书》，为
了借用这一海商法的名声，还主动命
名为《维斯比规则》。
城镇法方面，同盟中心城市吕贝
克的《吕贝克法》，在当时西欧普遍由
贵族或者君主治理的背景下，为自由
城市如何自治提供了宪法样板，在波
罗的海区域，约有 100 座城市采用了
该法。中世纪的日耳曼法，实际上深
深根源于吕贝克法。直到 1900 年《德
国民法典》施行前，这部法律在德国
／绘画，描绘汉萨同盟成员联合镇压海盗的情形，除此之外，同盟还训练领航员、树立灯塔、疏浚 北部和东北部都在适用。
《吕贝克法》
港口，保护自己的商船和货物
规定，一座城市应当设立市政委员会，
由 22 名委员组成。市政委员会从自身
个汉萨同盟城市，联手荷尔斯泰因伯 历史上使用远程舰炮轰击的历史纪 中选举出 4 名市长，分享政府权力。其
爵，对垒丹麦、挪威、瑞典三国组成的 录。最终的和约又让汉萨同盟再次更 中第一市长通常是 4 人中年纪最大的，
卡尔马联盟，充分显示出当时自由城 新了自己的特权。 这一规则一直运用到 19 世纪中期。不
市的强大。战争过程中，汉萨同盟舰 当然，汉萨同盟也没忘记自己的 过在中世纪的汉萨同盟城市，也有一
队于 1428 年进攻丹麦首都哥本哈根， 本业——打击海盗，1259 年吕贝克、 些市长因为制定错误政策被判处死刑
摧毁了驻泊于此的丹麦舰队，并且用 罗斯托克和维斯马联合镇压海盗，宣 的案例。这一政府模式，大概会深得
远程火炮炮轰哥本哈根，创下了北欧 布“凡在教堂中、墓地里或水上、陆上 唐纳德 · 特朗普的满意，因为一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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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复式簿记从意大利传入，也使得惯
于依赖银币而非证券工具的汉萨商人
落伍 ；甚至时运也在和同盟开玩笑 ：
1417 年，波罗的海的鲭鱼群明显稀少，
8 年后，由于某些无法解释的原因，鲭
鱼便完全离开了波罗的海，反而汇聚
于北海，吕贝克等汉萨同盟的核心城
市由此衰落，甚至德意志的人口和经
济重心都在随着鱼儿的游向，从东往
西移动 ；而荷兰城市却应运而生，并
纷纷退出汉萨同盟。这也体现出汉萨
同盟的组织松散，各城市以利合、以
利散，极易随着商业形态的变化，出
现组织上的大变动。
尽管导致汉萨同盟衰落的原因很
多，民族国家的诞生可以说是其中最
致命的原因。新兴的绝对主义国家利
用宣扬君权至上的罗马法、自上而下
的官僚体系、装备精良的常备军和名
目翻新的税收工具，投身国际综合竞
争，松散的联盟根本不是对手。不仅
是汉萨同盟，整个自由城市制度都在
新兴的王权面前节节败退。托克维尔
“自治市制度早在 13 和 14 世
曾悲叹 ：
纪就已经使德意志的主要城市成为一
个个富庶开明的小共和国，到 18 世纪
依然存在 ；但是城市今天徒有其表。
它们的一套方法似乎仍在执行 ；它们
／ 14-15 世纪，汉萨同盟成员国船舶示意图，汉萨同盟的船队 14 世纪时据说其装载量已达 10 万吨。汉
设置的行政官员仍保留原先的名称，
萨同盟使用的是柯克船（Kogge）这一独特船型，船舱造型为元宝型，今天在某些城市的市徽中仍有出现
而且仿佛在管理同样的事务 ；但是积
极性、活力、市镇的爱国主义，以及城
说只有最有经验、最具影响力和最成 新出现的因素都对这一同盟不利 ：新 市制度所激起的刚毅而取之不竭的品
功的商人才能进入市政委员会。同时 航路的开辟，使得经济中心从波罗的 德，已经消失不见了。这些旧制度仿
该法还规定了回避制度，父子、兄弟 海和地中海转向大西洋，在新的经济 佛原封不动地倒塌在自己身上。”
不能同时当选，从而限制了家族势力 图景中北德意志被边缘化了 ；民族国 被莫斯科大公国吞并的诺夫哥
对城市政策的影响。 家的兴起，使得渴望独占贸易之利的 罗德可以说是汉萨同盟城市的命运缩
新兴王权成为同盟前所未见的对手， 影。这座基辅罗斯的名城躲过了蒙古
被吞没的同盟 例如 1466 年波兰大胜条顿骑士团，使 人的兵火之祸，一头连着俄罗斯北部
一直仰赖后者安全保护的同盟丧失了 的广袤平原，另一头连着欧洲、拜占
15 世纪之后，一度如日中天的汉 东欧的靠山 ；1597 年伊丽莎白女王一 庭和伊斯兰世界，独得北方贸易之利。
萨同盟也终于走上了衰退之路。这一 世将汉萨同盟从伦敦扫地出门，次年 仅就毛皮一项而言，诺夫哥罗德独占
衰退，可以说是气数已尽，几乎所有 关闭了侨居地 ；新的金融工具的出现， 了整个欧洲市场的绝大多数货源 , 尤

102 ｜ 国家人文历史
其是貂皮、獭皮、松鼠皮、狐狸皮、鹿 公国呈现出两条截然不同的斯拉夫人 历山大 · 拉吉舍夫这样写道 ：
“诺夫
皮、熊皮及虎皮等名贵品种。一般而 发展道路。 哥罗德有着一个属于大众的政府，人
言，每年从诺夫哥罗德运往西欧市场 然而，1478 年莫斯科大公国的伊 ”19 世
民议会中的人是真正的统治者。
的毛皮不会低于 50 万张，而毛皮是汉 凡三世率军攻陷诺夫哥罗德，结束了 纪的十二月党人将诺夫哥罗德奉为理
萨同盟所有货品中最为赚钱的。诺夫 该市延续三百多年的自治地位。他还 想之地，将人民议会制度当成草拟宪
哥罗德还销售来自中国、印度、撒马 断然关闭了波罗的海东部这个贸易中 法章程的范本。人民议会上的大钟，
尔罕和塔什干的商品。 心的大门 , 并且查封了汉萨同盟的商 成为十二月党人笔下反复吟诵的自由
除去贸易大发利市外，诺夫哥罗 馆，并将人员限期驱逐出境。汉萨同 象征。莱蒙托夫曾在题为《诺夫哥罗
德还是俄罗斯历史上少有的商人共和 盟几乎失去了半壁江山，但损失最大 德》的诗篇中写道 ：
“雪原的子孙，斯
国，由人民议会选举出的领主委员会 的却是斯拉夫人 ：鞑靼人的俄罗斯消 拉夫的人子孙，/ 你们为了什么而壮烈
执政，和汉萨同盟的各城市相似。在 灭了汉萨同盟的俄罗斯。 地牺牲？ /……在以前你们的心一听
信仰方面诺夫哥罗德尽管信仰东正 然而，诺夫哥罗德曾有过的这一 到自由，/ 就不由得沸腾起来，跳动不
教，但信仰的也是多元的“旧教”。因 丝汉萨同盟的血脉，却成为俄罗斯罕 停！……/ 有个贫苦的城市，那里的人
此，诺夫哥罗德和受到蒙古人血缘、 见的本土自由主义资源。曾被凯瑟琳 们 / 看到过你们英魂向往的美景。”
文化和统治方式深深影响的莫斯科大 大帝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启蒙思想家亚 1825 年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被
绞死的帕维尔 · 皮斯特尔曾对诺夫哥
罗德进行了考察研究。甚至当代普京
的反对者米哈伊尔 · 霍多尔科夫斯基
也提出，以诺夫哥罗德自治制度为蓝
本，建立俄罗斯后苏维埃时代的议会
民主政治。足见汉萨同盟在数百年前
的这一点秩序输出，影响多么深远。
尽管斯盟已去，汉萨同盟仍然是
众多参与城市念念不忘的回忆。许多
德国城市，如吕贝克、不来梅、罗斯托
克、汉堡等仍然自称“汉萨城市”，并
在本市车牌上标注代表“汉萨”的“H”
字母。罗斯托克还将“汉萨”用于命名
本市足球队。此外，汉萨同盟的“普通
话”是中古低地德语，这一语言伴随汉
萨商人的脚踪被散播到从北海到波罗
的海的各处，是经商之人必操之语言，
为今日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瑞典、丹
麦、芬兰、冰岛等语言的外来词最大
源头，对于芬兰语、标准德语和英语
也有相当影响。
或许中世纪史学家詹姆斯 · W · 汤
普逊的一句话可以作为汉萨同盟最合
适的墓志铭 ：
“像汉萨这样的团体，过
去从来没有过 ；在商业史上也不曾见
／绘画，描绘 1478 年诺夫哥罗德的陷落，这一年，莫斯科大公国的伊凡三世率军攻陷诺夫哥罗德，
过像汉萨这样取得影响广阔且延续时
结束了该市延续三百多年的自治地位，他还断然关闭了波罗的海东部这个贸易中心的大门 , 查封汉萨
同盟商馆，将人员限期驱逐出境，汉萨同盟几乎失去半壁江山 间久远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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