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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蘭縣文藝作家協會

《文雨飛陽~蘭陽第十屆青年文學獎》
得獎名單
本 次 文 學 獎 共 計 22 人 得 獎 , 本 校 榮 獲 14 個 獎 項 , 表 現 十 分 亮 眼 。 恭 喜 得 獎 同
學,更感謝國文科老師的指導。

一、新詩類
名次 作者姓名 作品名稱 指導老師
優選二 112 游衣芸 蚊 蔡玫玲
優選三 212 游舒安 彈塗魚 陳幼君
佳作一 212 邱琬捷 一個陀螺的獨白 陳幼君
佳作三 校友 薛憶婷 寫生 台灣大學中文系
二、散文類
名次 作者姓名 作品名稱 指導老師
首獎 212 吳 謙 老將至 陳幼君
優選二 212 李庭萱 三十分之七 陳幼君
佳作一 212 程依婷 舌尖上的鄉思 陳幼君
佳作二 112 林意純 豆豉 蔡玫玲
佳作三 212 吳沛珊 阿嬤的鰻苗 陳幼君
佳作五 312 陳映筑 結穗的可能 黃子娟
佳作六 112 嚴世臻 歸 蔡玫玲
三、小說類
名次 作者姓名 作品名稱 指導老師
優選二 108 吳彩霖 阿嬤的故事 高婉甄
佳作二 308 林佳穎 和我的內心去旅行 黃文凌
佳作三 212 黃以恩 彼方的天空 陳幼君
恭喜以上得獎者,主辦單位預定於七月中旬頒獎。得獎者除頒發獎牌、獎狀外
更發給獎金鼓勵。各類首獎將可獲獎金五千元,小說類優選各四千元,佳作各二
千元;散文類和新詩類優選各三千元,佳作各一千五百元。

1
一、新詩優選二
112 游衣芸 蚊
順時針三圈
逆時針四圈
再來個 U 型迴轉

跟著感覺走
隨著熱流飛
我是敏銳的

二氧化碳的心動
汗水的微酸
抗拒不了的誘惑

A 型的鮮麗動人
B 型的沉著冷靜
O 型的明朗溫暖
AB 型的親切誠懇
我不挑嘴

手腕 鮮嫩多汁
手臂 扎實有勁
腳踝 甘醇回味
大腿 濃郁醇厚

悄悄的來
靜靜的走
不想讓你分心
獻上我深情的一吻
請聽我節奏的振翅
看我優雅的飛行
感受我輕柔的撫觸
我是技術一流的護士
傳訊最快的郵差
引人注意的大人物
夏季的公益大使

眼見為憑
你所相信的
歐護 叮嚀 靠我衝業績
雷達 噴效 靠我漲股票

我促進你的血液循環

2
啟動你的造血機制
為什麼你不懂心存感激?

自私 是你
犧牲 是我
憤恨 是你
感激 是我

你恨我
我愛你
你將怨懟這世間
我將兼善這天下

親愛的 別生氣
吃苦當吃補
施比受更有福
一、新詩選三
212 游舒安 彈塗魚
分不清
是陽光或是夢的光點
召喚我的趨光性
驅使我
無視水草的苦求
珊瑚的挽留
帶著一顆水心
及 一顆水心
執意出水出 走

脫離水的懷抱
以鰓擁抱空氣的燥乾
撐起前鰭
在陽光及夢的光亮照耀的土地上
立足 行走

在喘息的沼澤來臨前
我願諦聽
風的手指在零星的鱗片上
奏出的震耳音樂
我願親吻
沙的稜角在薄嫩的皮膚上
磨出的粗糙厚繭

在陽光或是夢的熾熱燒灼下

3
昂首前行
一、 新詩佳作一
212 邱琬捷一個陀螺的獨白
冷冷的把杆
「把腳打直」
只能直挺地站著
「最基本都不能做憑甚麼上台」
金屬的腳尖奮力劃圓
「沒有平衡感請離開」
以單腳嚮往騰躍的飛翔
「眼睛直盯前方」
……

畫上華美的舞台妝
綁緊一圈又一圈的緞帶
聚光燈的白熱烘得我空茫
音樂落下 開始鞭轉

我要直視舞台正中央

我要單腳穩踏地踮著

我要圍成完美弧線

我得把握每一次的演出機會
在炫目的旋轉中
逐漸 舞成垂死天鵝

4
二、散文首獎 212 吳 謙 老將至 目的貨物吸引,哪能注意那麼多?
傍晚,太陽還未完全下山,金黃夕陽在天空中暈染開來,望著夕陽 過了不久,一切正如你擔心的,我們被大批的人潮擠散,原本毫無
你忽然問我要不要一起散步,「嗯…。」遲疑的回答像是睡夢中的囈語,微 危機意識的我,在感覺到你那雙大手鬆的一剎那,心裡著實慌了。立即對
弱又不真實,輕輕的飄盪在空曠的客廳,轉眼就被持續膨脹的沉默壓的 身旁好玩的東西失去興趣,在茫茫的人群中無助的大喊,漸漸從不安的
灰飛煙滅。 啜泣轉為害怕的大哭,偶爾一兩回,在人群中瞥見貌似你的身影,但隨
不可否認,我來不及掩飾我的驚訝(或許你注意到我瞬間迷茫的表 即失望,因為那不是你,要是你的話,我一定能一眼就認出。最後,有位
情)。使我訝異的不只是你突如其來的邀請,而是一個竄進我腦中的念頭, 好心的女士替我做了廣播,不久,你慌慌張張的從人群中擠出來,我立
散步,一件稀鬆平常的事,但我們有多久沒一起散步了?上一次一起散 即衝上去抱住你,把眼淚和鼻涕擦在你的外套上,見到我平安無事,你
步是什麼時候呢?模糊的印象讓我很不安,驅使著我答應這個既熟悉又 鬆了口氣,安撫著說:「就說不要自己一個人亂跑吧!不要哭了,等一下
陌生的邀請。 一起去買冰淇淋!」啜泣的我立即破涕為笑。每搜小漁船都需要一座遮風避
我們沿著小路走,因為是鄉下地方,幾乎沒什麼車經過,路旁就是 雨的燈塔,我也不例外。
一片片廣袤的稻田,我們一同漫步在這小徑,沒人開口,麻雀偶爾降落 記憶中,鮮少去問你的年紀,你也很少提起,一切都如花開花落般
在路旁,啄啄地面尋找食物,你默不作聲的前進,眼睛望向遠方,越過 這麼自然,使我不知不覺中忘了歲月的腳步是如此迅速,忘了其實你也
那縱橫的水田,順著你的目光,卻只看到一抹淡淡的晚霞橫臥在天際。我 會「長大」,一種令人悲傷的成長。
回頭望向你,卻瞥見那平時熟悉的側臉,竟浮現出幾條的皺紋,在夕陽 升上高中後,功課像雪花般不停飄來,我開始整天埋首在書桌和功
下顯得幾分蒼老。 課奮戰,你關心的問候常被我草率的回應,你體貼的想幫我拿書包,也
我開始在腦海中想像一位上年紀的老人會有的面貌:一頭貼緊頭皮 被我直接的回拒。你想對我說的話,像艘進不了港口的船,只能在我耳邊
的稀疏白髮、一張佈滿風霜、被歲月侵蝕的臉龐,眼角則被人生的顛簸刻 徘徊,始終無法進到我心裡,沉默開始包圍我們,我曾試著猜想我們之
出無法抹滅的痕跡,佝僂的背影顯得脆弱不堪。我無法想像你和這些特徵 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直到瞥見你年老的痕跡,我才恍然大悟,在我不
重疊的樣子,但要是我近一點的端詳,必然會見到你那本應黑而濃密的 斷費盡心思猜想時,早已錯過許多和你交談的時機。
頭髮,已冒出不少銀白的芽,額頭上的皺紋再也不是細細的縫,而是深 如今,我已不習慣牽著你的手,年紀像一條貪得無饜的蛇,吞噬掉
淺不一的溝,歲月在你臉上馳騁的痕跡是這樣明顯,粗心的我卻太晚發現 所剩不多的勇氣,我不再像以前纏在你書桌邊不停發問稀奇古怪的問題,
什麼時候?究竟是什麼時候,你的背影看起來不再巨大,反而在我 不再像以前坐在你溫暖的懷中聽故事,我甚至戴不下你送的那頂帽子,
的注視漸漸縮小、蜷曲,從前你時而慷慨激昂、時而談笑生風的語氣,如 一頂別著白色雛菊的小草帽,我曾經吵著想要的小草帽。一切是這麼的快
今只聽的到殘留的呢喃細語。難道你生病了?有段時間這樣的疑惑如嗡嗡 褪色的帽子再也戴不回我頭頂,我也無法重溫幼時的夢,長大,竟是如
作響的蜜蜂,不停的在我腦海裡盤旋,你的改變是一種無奈的暗示,被 此殘酷。
時間的洪流麻痺,我幾乎忘了有一種沉默、無力感是來自歲月。歲月潺潺 前不久,冰箱裡放著你的生日蛋糕,那晚,大家齊唱生日快樂歌,
流過,彷彿也一併帶走什麼。還記得幼稚園的畢業典禮嗎?那天的禮堂坐 擠滿奶油的蛋糕上插著「50」字樣的蠟燭,微弱的燭火在黑暗中搖曳不定
滿密密麻麻的家長,手中都拿著相機,迫不及待的想見證兒女成長的歷 火光照亮你有些疲憊的臉龐,蠟油緩緩流下,我的心中彷彿也滴下什麼,
史性一刻。不安的我慌張的望向站在角落的你,畏怯的不敢上台。你朝我 慢慢凝固、結塊。
點點頭微笑,用眼神鼓勵我前進,暗褐色的眼睛深處充滿著堅定,於是 天色暗了,澄紅的晚霞似乎想做最後的挽留,賴在天邊遲遲不肯走
我,邁開步伐。 「回家吧!天要黑了。」你忽然開口,「嗯」我望著夕陽答道,忽然覺得這一
等到頒獎結束,每個人都心滿意足的捧著快淹沒頭頂的禮物。那天 次散步時間特別的短,明明是這麼長的一段路,卻一下子走完。
是一個快樂美好的日子,我們手牽手走回家,我開心的哼著歌,黑色的 我看著長長的影子,竟情不自禁的哼起兒歌,你有點訝異的看著我
影子被夕陽搓的又細又長,沿著馬路構成一幅簡潔的塗鴉,背景是滿天 之後便露出淡淡的微笑,我們望著彼此眼中的笑意,空氣中忽然有股暖
燦爛的彩霞。 意,悄悄的在周圍擴散開來。
我以為你能一直維持這個模樣:不高的個子,頂著乾淨的小平頭, 儘管一路都沒交談,但我知道這次,我們都沒錯過彼此。
鼻樑上架著一副的老式金框眼鏡,身上總穿著那件鬆鬆的墨綠色舊夾克。
五歲時,那就是我所認定的「爸爸」的模樣。那一次,我們倆一同到了人聲 二、散文優選二 212 李庭萱 三十分之七
鼎沸的大賣場,你原不打算讓我跟來,但拗不過我任性的哭鬧,只好握 生命是一連串的數字,從 0 到 9,組合出各種不同的意義,你的身高、
緊我的手,再三叮嚀著要跟好,但當時年紀還小的我早就被一旁琳瑯滿 體重、生日、成績、薪水、貸款、可整除的,不可整除的……,都是丈量人
生的數據。而我擁有一個神秘的分數,我用「三十分之七」來測度我的人生 天,或許我恐懼這幾天的到來,恐懼她帶給我巨大的痛苦及不便,然而,
痛,是樂的前身。「三十分之七」是我快樂的前身。 我明白,就如同人生不能沒有苦痛的淬鍊,我也不能漠視這七天的到來。
一日,七點三十分晨起,天氣微寒。我感覺到一股噁心湧上身,無法 但有件事,我總也不明白,這痛的根源究竟何在?或許,追尋的過程也
抵制那泛起的波濤,又是身為女人每月必經的七日。起初,有如被關在存 算循環吧!
氧不足的空間內,抑鬱煩悶,我撥出些微力量深化吐納以調整鼻息。悶氣 我泡了些黑糖薑茶來暖和身子,帶有些許的薑辣味的糖汁潤滑了食
壓得我無法喘氣,不同於雨季來臨前,飽和的水滴等待即將被釋出的悶, 道,緩和因前幾天因胃液逆流所造成的不適。微辣微嗆的滋味是人生,溫
這封閉式的悶氣漸漸籠罩我全身,彷彿是為了什麼事的發生做善意的提醒 潤濃稠的甜蜜也是人生,那是母親特地準備的紅豆湯,帶著甜美的關懷。
誠然,我的第六感應驗了。我開始感覺到腹部下有許多相互拉扯的因 媽媽說,紅豆含 23%的蛋白質,可以補元氣,我不禁會心一笑,這 23%
子正在增生,當因子左右列好作戰姿勢,將痛覺神經視為一條條拔河用 不就是三十分之七嗎?正好,我就用這三十分之七來補我三十分之七的
的麻繩—比賽開始,雙方勢均力敵,先是右方把中心拉回,而後又被左 虛弱吧!
方拖著往前,你來我往,相互拉個東倒西歪,戰況十分激烈,當繩子被
拉扯至極致—極端緊繃的神經,我,痛不欲生……,只能期待七日後的 二、散文佳作一 212 程依婷 舌尖上的鄉思
海闊天空。 2010 年盛夏,在繁華的紐約裡我患了場為期數天的思鄉病。發作部位
每月,我都在這樣的痛苦中重生。人生的際遇不也是如此?在生命的 為味覺神經和大腦,病狀為不定時想起台灣小吃美味以致嘴饞難耐,間
過程中,誰無遭遇苦痛?肉身疼痛的苦,熬過便自由,但心靈創傷卻是 接導致味蕾暫時失調,輕微者是味覺感受稍顯偏差,嚴重者則近乎食之
難解的痛。離別之痛,我想是最難割捨的,人們對於別離的感傷似乎最難 無味。
招架,尤其生死課題,更難承受。失去的心痛,是一把暗槍正中紅心,無 我從不認為我是個會想家的人。哪知在這趟短短三個星期的國外旅程
法解脫。儘管哀傷會隨著時間的逝去漸漸淡化,如同空曠天地間低沉提琴 味蕾卻逼著我日夜想起地球另一端的台灣。香脆的燒餅油條、微鹹香嫩的
的巨大悲鳴,卻仍在胸口留下了無法抹滅的餘音,無法解決的遺憾。但哀 滷肉飯、夾滿三星蔥的蔥油餅、餡料滿滿的潤餅、現調的波霸奶茶、晚上嘴
樂相生,如果痛苦是必然,我們為何不掌握快樂的時刻,以求盡可能無 饞時隨意抓取的一包泡麵……,但比起台灣小吃,其實我最想念的還是
憾的人生? 家裡的家常菜。想像母親和祖母正在廚房裡炒著幾盤拿手好菜,色香俱全
三十分之七,是一個方法不對、方向不對就等於零的密碼。數學上有 地在餐桌上散發出讓人垂涎的渴望:辣炒雞丁以大橘大紅昭示嗆辣的口
個 符 號 叫 「 極 限 」 ( lim ) , 極 限 「 三 十 分 之 七 」 的 n 次 方 等 於 零 感;臘腸拌飯那油亮的光澤,不斷向我招手;半筋半肉的牛肉麵,濃醇
n

(lim(7/30)=0),當引號內的正數不大於一時,結果永遠是零,「一」 的湯頭,在舌葉上蔓延……一道道菜餚浮現於我腦海,但最終,種種味
所代表的是個一定量值,是個至高的臨界點,也是個看似容易超越實卻 覺和視覺的記憶都來到了「它」。
難以跨越的門檻。生死瞬間,當一個重病患被急救的當下,該供給的不足 粉絲吸取醬油的色彩,從透明變為些許橘褐,捲著碎肉末一綑綑地
跨越合理量的界線時,只能悲痛地呆看著顯示出零的心跳指數,不用妄 躺在瓷盤上,散落的翠綠蔥花為其增添幾抹可口的色彩。伸手夾起幾縷剔
想還有下個臨界點待你超越。其餘的人生習題不也如此,無論課業、情感、 亮,看著它們在暖黃燈光下折射出美味的光澤,輕輕一扯,粉絲便彈跳
工作,當你的方法不對,目標偏頗,即使乘上 n 次方的努力,所求終究 著脫離瓷盤,帶著幾粒碎肉末落在飽滿的白米飯上。這時就該攪拌了,用
成空,我們怎能不留心於自己實力的累積、目標的訂定,讓極限發揮實力 筷子將粉絲與白飯充分混合,而後一併夾起,送入口中──米飯的綿密
成就富足生活? 與粉絲的彈牙搭配得恰到好處,醬油發揮提味功能卻又不會喧賓奪主,
三十分之七,是一個無止盡的循環,在重複中找到自我的勇氣。 肉的味道更增添層次感。這道菜的名字就叫做──螞蟻上樹。
三十分之七約莫等於 0.23333333……。人生就是無窮的循環,黑夜白天, 螞蟻上樹向來是我和我哥的最愛。光是想像它散發出的香氣、視覺上
一周七天,季節更迭……,而所謂的得與失,也是生命不斷地重複。得時 的享受、滑過舌尖的口感,便讓我食指大動,恨不得馬上衝回家中拿起白
莫滿,失時莫悲,失敗也許難受,但只有在哭泣後再度整理心情,汲取 飯大快朵頤,它的魅力大到甚至讓我忍不住在回國前一天,特地打越洋
教訓,以一種正向的態度去面對,才能用一顆純淨且堅強過後的心重拾 電話回家點菜。遠在台南讀書的哥哥也不例外,每次回宜蘭總會要求母親
落地的希望。人,不可能像不倒翁一般永遠不倒,但卻要像不倒翁一樣有 做這道菜,若問起為什麼,他的回答總是:「在外面吃來吃去,還是媽做
屢仆屢起的精神,因為有起有落才是人生。 的最好吃。」
期待的第七日終於來臨,因為此日是重獲自信的一刻。我不再舉步為 這話倒是不假。從小到大,沒有任何人做的螞蟻上樹能與母親相比,
艱,而是更有活力;不再情緒焦慮,而能身心舒坦。痛過後,彷彿流去一 但真要說母親做的有何特別之處,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於是只好作罷,
身髒污,掃去一身穢氣,體態更顯輕盈。女性每月三十天中都曾歷經這七 當作母親做的真的比較好吃吧。但在返國後,當我一如往常、或許還夾雜
點懷念的吃著桌上各式各樣的菜,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化開時──我突然 豆豉越陳越香,陳出油來,有一種難言的滋味。回憶也是如此,歷久
理解,或許我們吃的,是一種「家」的感覺吧?一種什麼都替代不了的熟 彌新,在生命的園圃裡欣欣的開出美麗的花來。
稔和歸屬。就像我想念母親做的螞蟻上樹一樣,或許只是一道家常菜,卻 當我看著屋角那罈豆豉日益減少時,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失落,像是
蘊藏著家人間的溫情與關懷。家常菜平時天天在吃,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之 回首凝視過去的記憶,一直存在著,卻又一點一滴的流逝。豆豉對我來說
處,有時寧願到外面買便當也不願吃母親做的菜;然而在離開家後,才 是既感傷又甘醇的。它象徵著我的依賴、我的成長和無法追回的親情。
會發覺自己有多想念那些家常的口味。但,這樣熟稔的滋味,卻是有些人 家中儲存著的那罈並不是普通的豆豉,它是阿嬤留下來的。每次看見
想吃也吃不到──因為那個會笑著幫自己煮飯的人可能已經不在,此時 餐桌上的佳餚裡有一粒粒的豆豉,我就會想起摯愛的阿嬤。想起阿嬤笑著
糾纏在心中的便不只是苦了,而是比它更深、更沉的痛。畢竟,橫跨在自 對我說:「這足好吃ㄟ!」想起阿嬤辛苦的蒸黑豆、曬黑豆,再把拌過鹽巴的
己眼前的,是踰越不了的生死之別。看似微不足道的家常菜,卻能承載如 豆豉一匙匙裝罐,包上塑膠紙,栓緊蓋子拿給我們。就像是藝術大師完成
此沉重的悲歡離合。 了不得了的作品,她臉上慎重的表情還清晰的如在目前。
離家在外的遊子,總會不時想起家鄉,這時食物便像個引路人,提 豆豉像一把神奇的鑰匙,打開記憶的寶匣,打開童年的門扉,通往
著味覺的燈,遞過一杯用鄉愁釀的酒,帶著微醺的人在家鄉的記憶中遊 充滿回憶的樂土…
蕩,細細咀嚼往事。鄉愁一如酒氣悄悄擴散到全身,一身難敵的酸澀,讓 小時候我最愛黏著阿嬤,旁觀過多次做豆豉的流程。印象中有好多罎
人在因為回憶而笑的同時,也因為回憶而感慨。晉朝張翰,生於江蘇的他 罐、好多黑黑的小豆子、好多白白的鹽巴。年幼的我好奇的問道:「阿嬤!
於北方當官,在秋風瑟瑟之時不禁想起家鄉的蓴羹鱸膾,鄉愁油然而生, 這黑麻麻的東西是啥?好吃嗎?」阿嬤笑著說:「囝仔人不懂!啥米黑麻
最後竟因此辭官返鄉。家鄉的味道,根植在靈魂最深處的記憶,無法除去 麻,這是蔭豉仔,當然好吃囉!你別看伊無起,灶腳若無伊,就會減很
1945 那場改寫兩岸歷史的大撤退後,有些人帶著對家鄉的眷戀,在這塊 多味呢!」
小島上開起了餐館,浙江小吃、四川菜、北京味……掛在牆上的招牌刻著 當時只覺得這小黑豆的台語唸起來實在滑稽又拗口,就像是「藤條」
千里之外家鄉的名,菜單上寫滿家鄉的獨特菜色,手裡不斷做出一道道 的台語一樣,唸得急了,「蔭豉仔」瞬間變成符咒,讓我連續好幾天唸個
美味菜餚,食物在入口的那刻,稍稍化去思鄉帶來的愁苦,撫慰受傷的 不停也笑個不停。不過,那時我雖年幼無知,卻能清楚區分這兩者的天壤
心靈,卻也將更深的思念埋進味蕾──畢竟這座小島,終究不是午夜夢 之別。因為,前者會變出一桌好菜;而後者就只剩阿爸料理的「竹筍炒肉
迴浮現的那個故鄉。相同地,開在台灣街上的各式外國餐館雖不能保證口 絲」了。對我來說,那可是恐怖的記憶。每當犯錯受罰時,連求饒都來不及
味與記憶中的味道一樣,卻仍不分國籍、族群地,或多或少撫慰了異鄉人 阿爸的藤條就如急雨般往下落,往往都得阿嬤出面,才能化解危機和平
的心──即便在夜深人靜之時陪伴他們的還是淡淡的鄉愁,真切的寂寞。 落幕。
人要離家才會知道什麼叫做「想家」。在紐約遊學的三個星期,才慢慢 阿公阿嬤住在鄉下老家,老厝佇立在那裡已超過一個半世紀,牆壁
理解到食物與鄉愁的關聯。對許多人而言,鄉愁是回憶的一種,食物又是 滿佈歲月的痕跡:斑駁的油漆、漫興的塗鴉、紀錄身高成長的印記…一打
鄉愁的一種。負笈異鄉的學生思念家常菜,是鄉愁;國外旅居的遊子想念 開門,迎面撲來的是木頭家具、鹹菜醃肉、痠痛藥膏…混雜而成的味道。如
故鄉味,是鄉愁;熟悉的味道喚醒味蕾的記憶,讓回憶一擁而上的食物, 果氣味也能儲存,我希望能將老屋的味道珍藏在寶瓶裡,作為回憶的作料
是鄉愁。人們藉由食物來遙想遠方的家鄉,人們經由味覺來回憶熟悉的一 我初次騎腳踏車的地點,就在老屋前的稻埕。當時不及五歲的我人小
切。食物是如霧般捉摸不定的鄉愁的憑依,跨越漫長歷史,遍布世界各地 膽大,明明沒有駕馭「鐵馬」的能力,卻硬著性子要騎阿祖的舊腳踏車。滿
讓多少異鄉人為它而落淚──原來,味覺的記憶竟能如此刻骨銘心。 是鏽紋的老車比我還高,我將右腳伸進鐵桿下,歪著身子勉強踩動踏板,
那我體會到的鄉愁,又是別人的幾分之幾呢?畢竟我才離家三個星期 龍頭不聽使喚的扭來扭去,前進不到幾公尺就重重的摔下車來。阿嬤一聽
我讓遙想的意識慢慢回歸,不可避免地它染上了些許鄉愁,挑撥著我心 到哭聲,便著急的跑過來關心我的傷勢,確認沒有大礙後,便開罵了:
中尚未根除的思鄉病。望向擺滿餐桌的豐盛菜餚,再將視線移回我盛滿白 「妳這個死查某囝仔!不會騎車夠假厲害!好膽敢騎恁阿祖的腳踏車!若
飯的碗,和魂牽夢縈的螞蟻上樹,我拿起碗筷,將那最美味的菜色送入 是受傷…」我不太記得之後的責備是什麼,但阿嬤著急緊皺的眉間,卻依
口中,感覺熟稔的滋味在舌齒間遊蕩,輕輕撫過我因愁緒而繃緊的心─ 然清晰可見。當時我頗感委屈,人家都破皮流血了,阿嬤為什麼還要凶巴
─ 巴的罵人呢?現在回想起來,隱藏在責罵裡的關愛,就是她表達疼惜的
就讓我最思念的味道再度於我舌尖上跳躍吧,以治癒我小小的、殘存 方式,她要我們從失敗中得到教訓,更要學會謹慎。
在我心中某個角落的,鄉思。 阿嬤用同樣的謹慎來製作豆豉,做豆豉的地方就在古厝的大廳。阿嬤
很重視每一個影響成敗的製作流程,因為只要罐口一封上,就得擺上好
二、散文佳作二 112 林意純 豆豉 長一段時間。多事的我常揮著小手想幫忙,阿嬤總是制止我:「憨孫仔!
妳不會啦!若做壞去,就沒得吃了!」阿嬤邊說邊擦汗,一面將礙手礙腳
的我趕到一旁,不准我越幫越忙。開始工作前,阿嬤會拉一張紅色塑膠椅 每次回到古厝,都有一種煞時湧現卻又欲說還休的感慨。有位朋友曾說:
緩緩坐下,上面印有「富貴吉祥」的字樣和花鳥圖案。在阿嬤身邊的日子裡 「未來,就是未曾走過來。」對我而言,的確未曾想像過沒有阿嬤的未來,
我越長越高,阿嬤卻越來越駝,也常喊腳痠。年幼的我蹲在一旁,總能清 也很難從失落中走過來。偶而與堂姊堂哥追憶往事,聊聊做過的糗事和頻
楚聽見阿嬤腳筋發出來「噼啊噼啊」的聲響。我心裡很著急,卻不知道該怎 頻犯錯的童年時光,心底便泛起汩汩暖流,而阿嬤便是暖流的源頭。
麼做,我該替阿嬤按摩嗎?還是該幫忙搬那些看起來很重的瓶瓶罐罐? 四年過去了,突來的想念不再像起初那樣沉重的讓我無法承受,而
每當我想自作主張幫忙時,阿嬤總是笑著說:「無要緊啦!阿嬤還做得 是沉澱成一種淡淡的送別。回憶淡淡的來、淡淡的去。有時候,媽媽在菜餚
動。」她專注認真的工作著,而一旁的我卻常看著看著便沉沉睡去。 中加了過多的豆豉,我都會小小的生氣,因為我害怕阿嬤最後留給我們
喚醒我的常是魚伯的運菜車,隱隱的引擎聲由遠而近,「買菜嘍─」 的東西消失殆盡,害怕熟悉的滋味隨著豆豉罈的漸空而蒸發不見,更害
親切的招呼客人出門選購新鮮的魚菜、豆腐。阿嬤匆忙擦淨手拿錢包出門 怕生命中值得珍惜的人事物,隨著成長的腳步而物換星移、滄海桑田。
的畫面是童年愉快的記憶,因為除了有好吃的菜餚,有時還會有麻花捲 「樓成鸛鵲幾時還?人去樓空境自閑。地接連城秋水渡,河兮兩岸夕
或雙胞胎滿足我的小饞嘴。後來,阿嬤的動作越來越慢,有時還會因重心 陽山。」熟悉的感覺、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腳步聲,隨著季節
不穩而跌倒。面對家人的擔心,她只是緩緩扶著我們的手站起來,笑著說 的遞嬗,漸漸成為過去,卻又深深的烙印心版,與我一路相伴,成為成
「無要緊啦!」那時,我怎能料到,阿嬤噼啊作響的腳筋,會成為我後來 長的助力。
最懷念、最想聽見的聲音? 毎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的故事不一定要說給誰聽,因為甜蜜的
花開花謝,潮去潮回,時間之河默默的向前奔流,前塵往事已消逝 回憶,就是要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星空下,靜默的溫柔的想起…
的無影無蹤。但是,生命中有些聲音、影像與滋味,卻總會擱淺在回憶的 「古錐仔!叫恁阿嬤來買魚仔!可以摻蔭豉仔同齊炊的魚!」
礁石上,不必費心思量,就能清楚的想起。可惜的是,在那看似平凡平常 「阿嬤!魚伯來喔!阿嬤…。」
的日子裡,又有誰懂得把握當下難得的幸福呢?當摯愛鬆開雙手轉身離 阿嬤的豆豉對我來說,是一種關於愛與奉獻,最難忘懷的滋味。
去時,所有感謝的抱歉的溫柔的話語是否都來得及傾訴,讓今世的情緣
不留遺憾呢? 二、散文佳作三 212 吳沛珊 阿嬤的鰻苗
阿嬤離開四年了。起初,從父母口中得知病情時我是無法置信的,醫 鰻苗,身長六至七公分,透明無瑕,沿岸漁民在冬天以捕撈鰻苗為業
療報告顯示阿嬤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因為發現太晚,已經病入膏肓。我默 我家後方就是大海,冬夜裡的海風特別強勁。每到冬天夜幕低垂時,
默的聽完,緩緩的上樓,腦中浮現一幅畫面…小時候,阿嬤曾問我:「純 海邊總會亮起一盞盞的燈,你便會曉得鰻苗的季節到了,因為漁民已悄
耶!若是阿嬤哪一天上天堂了,你甘會安怎?」我驚駭得淚如雨下,伊伊嗚 悄撒下細網準備在冬夜裡和低溫、海水奮鬥,才能賺足學費供孩子唸書。
嗚的說不出話來,阿嬤趕緊擁住我,笑著說:「憨孫仔!我隨便說說,妳 我的阿嬤,今年已經六十餘歲了,手心的厚繭,如海浪的波紋層層
別哭了。」沒想到當時只是玩笑話,今朝都到眼前來。「斯人也,而有斯疾 堆疊。今年的冬天,她仍舊在冷風颼颼的夜晚,提著桶子,到海邊收購漁
也!」厝邊隔壁、親戚朋友都說阿嬤是個慈悲為懷的大好人,然而,好人 民們剛捕獲的鰻苗。其實家裡已經不需要她再這麼辛苦的掙錢,每回遇到
同樣躲不掉命運之神的捉弄。從病發到離開,只有短短數月。有人說,縮 晚輩的勸阻,阿嬤總是淡淡的回答:「去海邊收鰻,活動活動筋骨,找找
短纏綿病榻的折磨也是一種福氣。但是,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我實在想 老朋友都好…」
不明白。對我來說,阿嬤的離開,在我心中留下無窮的遺憾,也留下無限 鰻魚,每年十月至隔年二月回游數千公里,只爲隨著黑潮至台灣產卵
的溫暖。還記得,阿嬤在病榻前鼓勵我們:「阿嬤跟恁說,要老實做人, 阿嬤是家裡的大姐,要負責照顧底下十餘個的兄弟姐妹。家裡貧困,
有孝序大,好好啊打拚讀冊喔!」那時,兄弟姊妹都到齊了,不忍的看著 餐餐只能吃稀粥,還要扛著木桶到海邊提海水,和著稀粥一起下嚥。十八
孱弱的阿嬤,眼裡泛著血絲,嘴角帶著笑意。我好想抱住她放聲大哭,告 歲時,阿祖依著媒婆的一張嘴,將阿嬤早早嫁給了阿公。阿嬤本以為找到
訴她我多麼不捨,求她不要走,但是我用力忍住,身旁的手足也都拚命 了一個人可以託付終身,可沒想到丈夫的不體貼、婆婆的刻薄,使她必須
忍住。因為我們深信,在最後時刻讓阿嬤看見子孫的笑臉,她就能放心的 一個人撐起這個家。生活環境一如往昔,沒有任何喘息的空間。白天在家
在天堂幸福快樂的生活。 裡煮三餐、做家事、帶小孩,晚上騎著腳踏車,手把上掛著水桶,背上還
阿嬤原是家族的磁石,有她在總能讓大家緊緊相繫。她離開後一切都 揹著我的姑姑─仍在襁褓中的嬰兒,努力踩著踏板到海邊去收鰻苗。冷冽
變了調。早已搬離鄉下到都市討生活的各房子女,漸漸的疏於連絡;而痛 的海風,針扎般的冷,路邊的野草被勁風吹得左右擺盪,「刷!刷!刷!」她
失老伴的阿公,因為承受不了與日俱增的思念,變得沉默寡言,甚至常 告訴自己要繼續撐下去,她告訴自己不能倒,背上有一個等著喝奶,家
獨自搭火車四處尋找阿嬤的下落,沒多久也跟著過世了。一切就這樣倉促 裡還有兩個張著口要飯吃。
結束,匆匆的畫下句點。往日美好的時光像被歸檔的文件,鎖進記憶的匣 年輕的阿嬤一手抱著哭啼的嬰兒,一手忙著把白飯盛進碗裡。白飯
子裡。然而,深烙心版的親情終究無法像電腦鍵盤,輕輕一按就清除殆盡
上沒有任何的菜,單調的一碗飯是兩個兒子的晚餐。兩兄弟把白飯和作業 意自天聽襲來,撫過畦畦翠綠的稻田,青澀穗子款舞,舞向近城的遠方,
一同端到前庭去,就著傍晚的日光完成作業。阿公叼著菸、騎著機車頭也 舞向眼眶之外的天際。
不回出門了,妻子站在門邊抱著妹妹,看著丈夫離去的身影,忍不住碎 每見青苗嫩綠、稻穗羅列,我便想起姊姊。我們並非農家,也從未種
唸了幾句。阿嬤那失落的眼神隨著機車聲的消逝越來越深、越來越沉。小孩 稻。但那翠秧綠苗使我憶起兒時稚嫩的笑;那稻穗井然猶如我們姐妹倆,
們還小不懂事,如此憂愁的生活,阿嬤只得說給一隻小白狗聽,那是某 並肩成長茁壯,吸吮同畝田野的乳汁,忍受同場風雨的吹打。
天深夜,阿嬤在海邊撿來的。阿嬤不忍心牠濕淋淋地在草叢瑟縮,於是就 嬰孩時期,我叫的第一人不是「媽媽」,而是破天荒的一句「姊姊」。
把牠帶回家作伴。小白狗每夜都盡責的守在那台腳踏車旁,阿嬤吃什麼牠 父母不時忙於打理成衣廠,自然由樂得照料我的姊姊代擔父母之職。小自
也跟著吃什麼。那段日子,不論阿嬤多晚回家,小狗都趴在門口等主人, 逗笑、餵奶、洗澡、洗衣、尿布換置,大至學步、學語等,一手包辦,儼然
這讓在寒夜裡辛苦掙錢的阿嬤感到一絲絲溫暖和安慰。有天夜裡,阿嬤提 是個「小媽媽」。曾見我約一、二歲的影帶,姊姊正逗惹我,時而彈舌、時
著桶子準備到海邊去,卻遍尋不著小白狗,突然聞到一陣肉香,看見有 而扮鬼臉、時而捏捏我小手;我立即攫住她食指,「咯咯」地笑,她見我笑
群人圍著爐火吃東西,地上居然還有白色的皮毛,阿嬤傷心的許久。後來 了,便也笑得樂了。待我大些,我們一起看電視、一起吃睡,也曾一同蹲
阿嬤從不允許我們養狗,她總是說「養狗很麻煩啦!不要養啦!」我想在阿 在樓梯口,靜聽父母爭吵,姊姊輕聲安慰,我則似懂非懂的穩下惶恐的
嬤心裡,這傷痛始終未能痊癒。 心跳。那是我們如秧苗般相偎相依的青澀童年。
鰻魚花了畢生的精力游過洶湧的潮水,只為讓下一代健壯的成長。 無論學琴、學畫,甚至待人處世,我眼前除父母外,恆有姊姊引領。
我盯著盆裡的鰻苗,看著它們擺動細長的尾巴在狹窄的空間裡不斷 姊姊的畫筆,總繪出令我驚豔的繽紛世界,她的巧腕在顏色拼圖中自在
旋轉活動。密密麻麻的游來游去,卻沒有兩隻會撞在一起,實在有趣。我 流轉;琴房中的姊姊,手指如流水滑過琴鍵,撫過黑白碎石奏出查理‧
好奇地伸出手指在盆裡撈阿撈,每條都從我的指縫溜走。突傳一聲低喝, 布萊曼的〈水邊的阿第麗娜〉,清音翩翩溜過父親耳畔的陶醉、我眼中的崇
「手還不趕緊拿起來,如果鰻苗死了,就不買零嘴給妳吃!」阿嬤略帶慍氣 拜,彷彿諦聽松濤流泉等萬籟合唱。當打破水杯、藏起遙控器、頂撞長輩,
的看著我,我趕緊把沾滿海水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鰻苗,是阿嬤撐起一 首先教訓我的,定是姊姊,除了肅穆著臉,她更曉以大義、要我辨清是非
家子的支柱,是阿嬤在寒冬裡的希望,是三個小孩的學費。大字不識幾個 於是我學畫、學琴,也領教事理,彷彿青綠秧苗初適水土,朝向姊姊指引
的阿嬤,知道的就是這麼簡單。把收購來的鰻苗賣給中盤商就可以拿到學 的方向,奮力成長,惟恐苗而不秀,秀而不實,誤了姊姊的期盼。
費和家裡的菜錢,就可以維持一家子的生計。 待姊姊負笈離鄉後,我學會騎單車上下學,穿梭過稻田的春嫩夏青、
有時,在外頭和人競爭收購鰻苗,受到委曲也只能咬牙往肚裡吞。想 秋熟冬藏。早晨上學,稻景不過是掠過的潺潺綠水,我急匆匆地趕路,直
對丈夫訴苦,可他只會悶哼兩句。常常,我看見阿嬤端著一碗稀粥,上面 要超越上頭御風飛行的雲朵,奮力踩著單車踏板,踩著迫在眉睫的時間,
躺著兩條蘿蔔乾,邊嚼邊出神,紅了眼眶,或許是咀嚼自己坎坷的人生 踩著年少的懵懂,踩著生命每一刻的未知。傍晚歸來,才得以緩下車輪,
吧!蘿蔔乾的鹹、海水的鹹、交織出阿嬤眼淚鹹鹹的人生。 傾聽齒輪軋軋律動的聲響,伴著掻亂鬢髮的微風低語,這微響是看不見
三尾..七尾..十尾..十四尾.. 的美玉,嵌入一片橙紅天幕與蒼翠稻浪的景緻裡,鑲在我恬淡的輕笑裡,
鰻苗,阿嬤總希望冬天能夠冷一點,鰻苗多一些。看著她小心翼翼提 玩味著所謂青春、所謂生命。
著桶子,就著微微在海平面露出的日光,戴著老花眼鏡,數著一尾尾剔 每當在校自習而晚歸,舉目只見昏黃燈影下相依偎的稻影,不由得凝神
透的鰻苗,我看見光影在阿嬤的臉上浮動。皺紋似乎更深了,鬢髮似乎更 側耳,聽稻浪與蟲聲交響,一波一波、高起落下,連綿不止,有時車輛呼
白了…… 嘯而過,被迫畫下休止符;一會兒方又恢復它的呼吸吐納,那稻聲是對
現在子女都已經長大成人,結婚生子。孫子們甚至都大到可以照顧自 文明的慈愛與包容,如同我刺耳的任性,常在姊姊包容的眉神間歸復寧靜
己了。勸她不要再到海邊去,可她說當初就是靠這微薄的收入來拉拔大三 升高中那年,某個蟬噪的夜晚,我難得和姊姊促膝而談。「媽媽說妳
個小孩,教她放棄,她放不了。去年年底,小表弟出生了,那時正是鰻苗 常板著一張臉;遇到事情,妳什麼都不講,我們很擔心。要不要去媽媽房
滋長的季節,又是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鰻苗不也是不斷繁衍以永續嗎?阿 間和她聊一聊?」聽著姊姊的話,我愣了半晌,曾經頂撞母親的言語、冷
嬤以鰻苗餵養子女後輩的一生,這份愛正如手中的鰻苗般生生不息。 漠拒絕家人的態度,從記憶裡悠悠傳來,良久方回神。自父親意外辭世後
母親與姐姐擔起了家計,而我則戴上面具讓家人弄不清我的焦距,不甘
二、散文佳作五 312 陳映筑 結穗的可能 於自行渲染的黑暗,以孤寂與想念,來埋藏真相,拿脆弱的自尊,來當
不經意,春天已在紛亂的梅雨季,躡手躡腳離開,彷彿雨珠滑過凋 命運的擋箭牌。一間臥房太小,容不下三個女生的淚水,我們鬆開緊握的
萎的海棠,徒留一道水痕,無聲墜落。山嵐氤氳,遮去遠山深深淺淺的墨 掌心,攤開六個寒暑的心結,一個個拆解,將扭曲的羈絆,牽成一圈美
綠,彷彿蔓延一層薄薄黴菌,而我竟依稀嗅得這受潮的氣味。驀地一陣涼 滿的圓,末了,再用眼淚凝結的星星,拼湊一整夜對父親的思念。擁抱、
哭泣、坦誠,接著,重新開始。
稻浪齊聲沙沙作響,彷彿千萬飛鳥的翅翼撲起,卻逃不開土地的枷 琳琅滿目的卡通人物造型,常看得我眼花撩亂,阿公總是在旁用慈愛的
鎖,渴盼的眼雙雙仰視沉沉天色。有時我會想,姊姊與我,是否是那飛不 眼神笑看小孫女猶豫不決的模樣。當我終於選定喜歡的燈籠,他就會掏出
開的稻子?姊姊踏入社會後,見識同事們劃分國界,合縱連橫,領略世 破舊的錢包付錢,將架上嶄新的燈籠交到我的手心。回家的路上,我一手
道人心;又幾次就業失敗、幾回冷嘲熱諷,飽嘗人情冷暖後,她的眼神益 牽著阿公,一手拿著燈籠,甜滋滋的味道盤據心房。那些年的天空,是晴
發沉著,但偶爾仍透著對未來的迷惘,尚未決定此生的確切方向。而我正 朗的藍,有著我們祖孫兩共同的笑靨。
面臨大考難關,得焚膏繼晷地備戰;兩人各自有羈絆,我們想義無反顧 逢年過節,或是阿公、阿嬤生日,嫁得不遠的姑姑只要有空,就算是
地展翅,現實的牢籠卻不允許肆意翱翔。 星期假日,她就會回娘家看看。每次只要一回來,手上就一定帶著大包小
那天放學後,一道紫光撕裂天際,劃破烏雲脹滿的水袋,大水倏地 包的伴手禮,而阿公只要一得知姑姑要回家的訊息,就會立刻以迅雷不
灌入人間,我緊握瘦骨如柴的傘,和風角力,在模糊的路燈下緩慢移動。 及掩耳的速度跑到市場,並拎回大袋小袋的好料,準備讓全家大快朵頤。
天際的猛獸低吼咆哮著,發出駭人的喉音,猖狂向萬物示威。兩旁稻田如 當食材進駐廚房後,就可以聽見家裡的四個女人─阿嬤、姑姑、嬸嬸和媽
戰場,秧苗任風擺佈:或癱軟水面,或低伏求饒,甚者壯烈成仁。可敬的 媽,你一言、我一語的商討著作法、調味和上菜的順序。接著就出現鍋碗瓢
是,仍有小秧苗挺身迎戰,在生死縫隙間掙扎,不畏嘩嘩雨聲大肆嘲弄, 盆推擠的聲音,一陣兵荒馬亂後,爸爸一聲「上菜」令下,我們這幾個小
忍受雨水如巴掌猛擊,捍衛生存的權利與尊嚴。一轉念,青苗尚如此,我 蘿蔔頭,就當起服務生,魚貫的將菜餚一盤又一盤的擺放在餐桌上。為了
們又何怨?今日微幅波瀾不過是他日波濤的前奏,青春無非是生命的序 讓客廳裡傳統的小長桌,放得下這一大堆佳餚,就需要運用阿嬤的智慧了
曲,那麼我們當無所畏懼,不是嗎?不該覬覦璀燦的星斗,意圖一步登 只見她左挪右移,前推後擠,上疊下置的一下子就把所有的碗盤一一定位
天;反而應思索、行動,努力結穗才是。 當大夥兒興沖沖的準備開動時,映入眼簾的通常是滿桌的菜盤,但菜色
能夠奏起任一首行雲流水的歌曲,繪出任一幅躍然紙上的圖畫,甚 卻總是重複又雷同,因為在阿公的老人家心裡,永遠只有雞鴨魚肉,才
至立足於世界的一角,我都要感謝姊姊。或許仍然懵懂,但我不再躲藏姊 算是最上等的款待啊!
姊的身後,選擇與她並肩作戰。從雲到霧到雨露最後匯成流泉,也不過只 「阿爸,今嘛攏蝦咪時代了,你擱買這麼多肉,你甘沒看到阮一人一
是為了想讓這世界知道反覆與堅持之後,柔水終成雕刀。而生命即是緩慢 個肚哦?」叔叔有些煩躁的嘀咕著,「嘸要緊啦!大家吃個高興,返去再
的流程,需要我們堅定步伐,緩步向前。不經意,春天已在紛亂的梅雨季 減肥啦!」爸爸趕緊向叔叔使個眼色,搶著回答。這時大人們就會心照不
躡手躡腳離開,但我們的青春,絕非雨珠滑過凋萎的海棠,我們是稻子, 宣的一起舉杯,感謝阿爸的盛情招待,阿公露出滿足愉快的笑容,洋洋
還有許多豔陽高照的夏季等待著,我們攜手迎向的,橙黃結穗的可能。 得意的幫孫子們一個個的夾肉夾菜,就這樣歡歡喜喜的完成了一次熱鬧
的餐敘。至於每次餐後剩下的肉食,當然又得大包小包的帶回家。姑姑回
二、散文佳作六 112 嚴世臻 歸 娘家時一再上演的戲碼,宛如不斷循環的公式,我們都明白,這其中的
夕陽斜照的街道上,我循著十幾年前的腳步,望見了那棵似曾相識 疼惜與關愛、包容與善解都讓全家置身幸福的國度。
的大榕樹,葉子不知凋零了幾次,遍地的枯葉是否在懲罰我的晚歸?我 我一面咀嚼著那粉紅色的夢境,一面慢慢踱到三樓,瞥見伴我襁褓
雙腳踏在這個撫育我童年的家鄉,多少年了?擁擠的巷弄尚保存我童年 之年的那張嬰兒床,我想起曾吊在支架上色彩繽紛的童玩,原來我並沒
的夢想,電線桿上的麻雀看慣了河東河西。我想起,曾經有一雙溫暖的大 有忘記這裡的一切,叮噹的旋律至今依然盤旋耳際。雖然被褥上熟悉的乳
手,牽著我環遊孩提時的世界;曾經有一個溫暖的懷抱,給予我最安穩 香早已經隨著光陰消失殆盡,但我彷彿還看到阿公、阿嬤圍在搖籃旁輕拍
的依靠。但是,韶光已逝,我該往何處找尋? 著手逗著、哄著那個只有幾根頭髮的小嬰孩。依稀記得阿嬤勻稱的呼吸輕
我隔著紗窗向屋內望,微暗的光線裡,阿公坐在木椅上瞌睡著,我 拂臉頰時的溫柔,她懷裡有著數不盡暖暖的關愛。而那支被小女孩緊握著
看見他佈滿皺紋的臉,頹累的身軀弓屈著,皤白的鬢髮記錄著歲月流轉 的紅色波浪鼓,「咚、咚、咚」的敲打聲伴著爺爺、奶奶呵呵的笑聲,共奏
的足跡。 了多少曲天倫之樂的交響樂?這已是多少年前褪色的記憶?
「恁返來咯!」阿公那沙啞的嗓音突然喚醒了我心底深處的愧疚,我 這裡是我的出生地─臺北,但是我的家卻傳統守舊的泯滅一切臺北
不好意思地點頭回應。在那瞬間,我彷彿變成這個家的陌生訪客,昔日存 城應該有的時尚。復古的門鈴造型配上傳統的「叮咚」聲,牆壁由是許多長
在腦海中鮮明的影像,什麼時候被我留在遠古時代,全都變成黑白泛黃 條狀的木頭拼成的,灰色水泥的階梯旁是紅色的塑膠把手,錯綜複雜的
的照片?我帶著歉疚的步伐走進屋子,一陣來自童年的熟悉味道便撲鼻 走廊出出入入不成格局。進門不用脫鞋,地板早已積滿陳年刷洗不掉的塵
而來,像是古早人家竈裡酸酸濕濕的霉菌,發酵後混合著灰塵,黏黏鹹 垢,牆上數年的的日月曆全都掛在一塊,從側面看,滿滿都是泛黃的斑
鹹的氣味頃刻間喚醒我孩提的記憶。 漬,阿公用歪七扭八的日本字記著我看不懂的瑣事,下筆著墨處暈開褪
每年元宵時,阿公都會牽著我的小手,帶我到街上買燈籠。展示架上 色,只殘存淺淺的痕跡。玄關上空蕩蕩的只剩一幅山水畫,但也禁不起歲
月的摧殘,斑斑駁駁的彷彿一碰就碎。
這間傳統的屋子和阿公的觀念恰好融為一體。不管現代的科技如何進 三、小說優選二 108 吳彩霖 阿嬤的故事
步,他總是固執的活在自己古老的年代,連冷氣都不肯裝,到天氣熱時, 她想知道,是否只要微笑,就可以卸下肩上的悲傷?
天花板上的電風扇髒了,阿公卻不讓洗,寧願自己拿竹扇搧風。也許是年 她想知道,是否只要將回憶打包,就可以坦然接受失去的一切?
輕時農事做慣了,椅子總是坐不了多久,就習慣性的拿起帽子、換上鞋子 無論經過多少歲月,她仍愛惜著那一個穿線器──生鏽的鐵片上刻
出去繞繞轉轉,一天總是要反覆好幾回,有時踱步到市場,有時就到公 著梅花圖案的那個穿線器。與他的遺物一起如珍寶般地收藏在那陳年的喜
園走走,大人們總戲稱阿公又要去「巡田水」了。到了用餐時間,大人們總 餅盒內。
會喚小孩去請阿公、阿嬤吃飯,一句「阿公,呷飯!」總花了小孩們不少時 「我回來了!」我揹著那赤紅色的嶄新書包跑進家門,這是我每日傍
間,因為阿公重聽,跟他說話都要以誇張的嘴型或是極大聲的喊叫,才 晚一進門的第一句話。
能讓阿公明白。有時候話講了太多次,難免會有些不耐煩,叔叔和爸爸有 我,那年七歲。剛上小學,彷彿來到了新世界一樣:隨口哼著自編
幾次乾脆賭氣不講,但是對我而言,這短暫的問候:「阿公,呷飯!」卻 的小調走路上學,風兒引吭高歌,樹群隨之起舞,連時間都好像加快了
像是長大的我與阿公之間僅有的對答。 速度一樣,歡樂的上學時光總是伴隨夕陽的來訪一併劃上句號。回到家,
三歲時,由於爸爸工作的關係,我們一家四口搬到了宜蘭。小時候 自然是滿心雀躍的「報告」從學校學來的新知識與一天的新鮮事。
我總愛拿「我是臺北人」來跟同學炫耀,好像身為臺北人就走在時代的前 「阿嬤!我會唱歌了喔!你聽,春神來了誰知道,梅花黃鶯報到…
端。殊不知我只是「出生」在臺北,存在腦海中的童年畫面根本寥寥無幾。 …。」
長大後,因為課業的關係,一年鮮少見到阿公、阿嬤他們那漸漸蒼老的容 「阿嬤!你看我九九乘法考了九十分耶!二二得四,二三得六…
顏,卻也沒有特別想念,也許是三歲以前的大腦尚未發育完全,塵封在 …。」
腦海的記憶被我忽略在心底最深最深的一隅。上了高中後,有時半年都不 有時阿嬤會微笑著聽我說完;有時當我興奮不已,說話的速度快得
曾歸返,與阿公、阿嬤的關係就這麼僵持著,好不容易回來了,卻總說不 宛如機關槍的掃射時,她會先摸著我的頭說:「欲先去買個梅仔餅食啊?
到幾句話,因此,那些屈指可數的對話成為了我日後回憶裡的元素,揮 食完閣慢慢講給阿嬤聽?」
之不去,也不想忘記。 然後我們會一起走到沒幾步遠的柑仔店,買一包十元的梅餅,再回
從我有記憶開始,臺北家屋簷下的角落一直都嵌著一個鳥窩,小時 到阿嬤老舊卻簡樸典緻的房間內享用,喝著阿嬤泡的微甘苦澀的老人茶,
候弟弟和我總會在鳥兒歸巢時,興奮的指著牠們,「小鳥!小鳥回來 這是最尋常不過的幸福滋味。每到黃昏,阿嬤都會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吃
了!」阿公和阿嬤總會跟著我們仰頭傻笑,然後告訴我們:小鳥的名字叫 飯,我都滿心歡喜的答「好」。阿嬤用陳年電鍋煮起來的飯不像學校營養午
做燕子,燕子媽媽會帶很多食物回來給寶寶吃,季節到了他們就會一起 餐的米粒粒分明,反而像棉花糖般綿綿軟軟的,米粒如膠似漆的黏著在
飛走,去尋找下一個歸宿。我總是不懂,為什麼鳥兒要遷移呢?搬家不是 一起,然而嚼起來卻有淡淡的陽光甜味,及濃濃的綿密口感,對我來說,
很累人嗎?慢慢長大了,媽媽告訴我們:燕子要去另一個適合牠們生存 這獨特的口感不會輸給大飯店的池上好米!
的溫暖地方,明年春季等天氣回暖,牠們就會再回來。 在閒暇之餘,阿嬤會替我們縫補衣服。她總是拿著針,用口水抿一
好久沒有仰頭好好的看看那個燕子窩了。 下線頭,再直盯著那好似仇人般的小孔,拚命的「穿」。額頭上早已汗水涔
當記憶轉化為投影片一幕幕放映,那挽回不了的情愫是否已經凋零? 涔,口水也舔到快乾涸了,還是攻不下城池,最終往往棄械投降,萬般
我與此地的不解之緣就像持續接收水滴而不斷的漣漪,看似結束但其實 無奈的說:「阿妹啊!來幫阿嬤穿線,你卡少年,目睭卡好。」而我也總是
不曾暫停。「我是臺北人」,是我永遠都捨不得放棄的身分,儘管我熟悉的 不負使命,身手矯捷的就完成了這項「艱鉅」的任務,再帶著優越感與邀
並非繁華的大都會,但是心裡總覺得要落葉歸根,一定要記住小時候旋 功的語氣吵著要阿嬤說以前的故事,而阿嬤也總是央我不過我的苦苦哀求
轉波浪鼓時,咚咚聲的餘溫。 「古早時,日本人還擱在的時陣,每日賣薑賣得笑咍咍。有時仔擔薑
「阿公、阿嬤!阮返來了!」我踩過那厚厚的灰塵地毯,灰色的水泥樓 去市場,我沿路行,日本人就沿路開始喊價。猶未行到市場仔,就賣了了
梯似乎是走也走不完的牽掛,我扶著紅色的塑膠把手,我愛上那恰似迷 啊!」阿嬤說著以前的往事時,眼神總是閃爍著光芒。
宮的走廊。我望著我的腳步踩過這處在摩登大樓中的復古民宅,也踩過了 1
「哇!好厲害!」還小的我,語氣充滿敬佩與尊敬。
諸味雜陳的回憶。突然好想再一次環抱阿嬤,我決定露出大大的微笑,緊 「彼个時陣價數實在真好!恁阿公按呢辛苦沃肥、照顧,實在無枉費!
抓每一次與臺北─我的故鄉親近的短暫機會。我回來了,我會好好記住這 毋過恁爸爸真笑詼,給他三元買四秀仔。竟然買了一大簍金蕉轉來,被我
裡幫我保存的童年記憶。燕子歸巢了,窩著身子在那小小濕濕卻又暖暖的 罵了足久!」阿嬤咧嘴一笑。至今仍感覺這些往事彷彿昨日才發生似的,
家裡。 依舊彌新。
每當阿嬤滔滔不絕的訴說著她的故事時,我的眼睛總散發出彷彿不
可置信的光亮,這些無法從想像中得知的「古早時陣的代誌」彷彿是上個 可是你可以幫我們再建造一個一模一樣的家嗎?我們十代以來都一直住
世紀的新鮮事。 在這裡,你能取代我們在這個土地上的一切嗎?」
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古早的社會,純樸敦厚的民風,互助合作的人 「……。」
情,這大概是現今人無法比擬的吧? 我沒有聽完他們在講什麼,只覺得這場戲無趣極了,逕自回到房間
「阿嬤,妳跟阿公感情很好嗎?」 裡,拿起彩色鉛筆在畫紙上畫啊畫。畫紙上嶄新的門前有一個大大的花圃
「新婦仔,有啥感情?」每回我問起阿嬤與阿公的愛情故事時,她總 四周是用木頭做成的圍籬,寬大的稻程是我嬉戲的空間,屋子右前方是
是用這句話來回應我。 大大的落地窗,夕陽斜照時會灑落遍地的金粉,屋裡的小狗會搖著尾巴
的確,阿嬤是童養媳。妾髮初覆額時就與阿公朝夕相處了。 在這片金色的沙灘上奔跑跳躍。我想要幫阿嬤畫一間她專屬的房間,可是
阿嬤的娘家並不富裕,她又是最小的女兒,所以嫁妝也只有一些基 我不知道阿嬤喜歡什麼樣的格局,構想了半晌,只好在房子的左前方先
本的民生用品與一只稍微別緻一點的裁縫箱而已。 種一棵她最喜愛的梅子樹。
不過奇怪的是阿嬤明明有一只裁縫箱,為什麼不用裡面的穿線器來 隔天,我掛著得意的笑臉,拿著甫畫好的新家設計圖找阿嬤獻寶。
穿線,而硬要和那針線過不去呢? 當我越靠近阿嬤的房間心中越是感到詫異,平常這個時候的阿嬤可忙碌
「要注意,毋通用歹啊!」 的呢,她的古董收音機會拉開嗓門高聲歌唱,而阿嬤總是跟著旋律吟哦,
我心裡不禁感到萬分好奇,是怎麼樣的神奇物品竟讓阿嬤如此戀戀 多年來,她的收音機與歌喉皆不曾請假,怎麼今日悄然無聲呢?於是我
不忘,且如此細心呵護呢?一時興起地跟阿嬤借了那只幾十年前的裁縫 放輕腳步,悄悄地從窗戶往阿嬤的房間內望去。
箱細細打量一番。阿嬤看著它,眼裡閃著光影,好似想起剛出嫁時的尷尬 這一刻,我看見阿嬤木然坐在床上,眼神迷濛地望著天花板,屋內
嬌怯,一滴甜美泛起漣漪,羞赧地笑了笑。 的棉被和衣物全亂成一團,昏黃的燈光把阿嬤佝僂的身軀拉得更長了。猛
鐵箱雖已佈滿了鏽,鑲在外邊的圖騰早已斑駁,無法辨識它曾經的 地,我驚覺阿嬤蒼老了許多。她不時緊皺眉頭,或又突然痴痴的笑了起來
美麗,但外表平整的像塊豆腐,歲月並無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的坑疤,想 不久,她拿起那個看起來年代十分久遠的喜餅盒。我之前從未見過它,它
必當年也是十分精緻華美!打開這充滿時代感的鐵箱,裡面不管是針盒 和阿嬤其他收藏的盒子不一樣──它一塵不染且包裝完好。待阿嬤掀開一
還是捲尺都印滿了梅花的圖案,一看就知道它們是同一組的,不過,無 3
看,我發現裡面有很多新奇古怪的玩意兒,是我從來沒看過的!阿嬤拿
論我左翻右找就是找不到那唯一的穿線器! 起一個像注音符號「ㄒ」的東西,愛憐的轉一轉、瞧一瞧,又好像深怕它壞
「阿嬤,這箱裡怎麼沒有穿線器?」 掉,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去。
阿嬤先是愣了愣,然後低垂著眼,好像是在想什麼似的。但她只是 「阿嬤,那些是什麼?」心中的疑問已按耐不住,聲音迸地從喉嚨衝
嘴角微揚,沉默地蓋上蓋子,用鑰匙把所有此刻的心情也一同鎖上。她笑 出。
了笑向我問道:「阿妹啊,阿嬤泡梅仔茶乎你喝?」在那之後,阿嬤就從 好像一條線突然斷掉一樣,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表情有些許為難,
未再提過這只箱子了。 又有些羞赧,好像偷吃點心的小孩子被發現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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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猜都猜不透,不過是一枚穿線器,阿嬤為什麼不說明白呢? 「阿嬤!告訴我嘛!」我溜地坐到她身旁,搖著阿嬤漸趨孱弱的手催
又是怎樣的心情,多年後依舊難以開口呢?但是此刻香淳的梅子茶正催 促她說明。
促著我投入她的懷抱,我也沒有花心思去想這種問題了。 有一段時間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靜靜的望著那盒子,好像忘了上
翊年,蛩蟬兒鳴叫的特別猖狂,整個夏天瀰漫著不懷好意的詭譎。 發條的娃娃一樣,凝視著眼前的重要事物。
那一年,政府官員突然造訪。
「不好意思,先生。爲了國家的福祉與復興,需要您的土地來建設高 她的時間倒轉了,在時針與分針的旋轉下,鎖被開啟了。
速公路,這是公文,」他畢恭畢敬的遞上幾張紙,臉上堆起的笑意早溢出 「這些都是你阿公小時候最珍貴的玩具,長大後怕玩這個會被人瞧
了嘴角,這一瞬間,我看到戴著小丑面具的陌生人在我面前演戲。 不起,就都收在這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講這句話的阿嬤
「誰不知道你們政府在打什麼主意?說什麼國家建設?為全國人民 仍陷在某個遙遠的時空裡,徒留軀殼坐立在我身旁罷了。
著想?不過都是替你們的蠻橫行為找的藉口罷了!」爸爸伸手一揮,那疊 我既好奇又小心的翻弄著這些「稀世珍寶」,最後在一些紙牌後面發
白紙便散落了一地。 現了我尋找已久的那個解答──刻著梅花,和針盒、捲尺同一組的穿線器
「先生您誤會了,國家會依照特定的價格來徵收您的土地,也會協 「阿嬤!為什麼這個在這裡?」
助安排您一家人的去處,請您放心。」他一面說著,一面哈腰點頭,他是 阿嬤似乎被我突然的大聲詢問給嚇著了,雙肩抽動了一下。呆愣了
個愚笨至極的小丑。 一下的她,緊咬著上唇許久。終於,嘆了一口氣,闔上雙眼,又躊躇了片
「你可以用金錢買我們的土地,你可以蓋一間新的房子給我們住! 刻,用那微微顫抖的聲音娓娓道來:「他說這是我們的信物……。」
在日治時期皇民化運動,也是米國開始轟炸葛瑪蘭的時期,阿公被 著的不是絲線,而是一份牽絆、一種思念,還有永不改變的心意。
招募加入志願兵。那時的年輕人被訓練成效忠天皇的「日本人」,認為從軍 不知道是誰折了一枝梅放在阿嬤的枕邊──那是阿公最愛的花。
是件光榮的事情,甚至血書以表示誓死效忠天皇,所以對於從軍這件事,
鮮少存有疑慮或遲疑。 三、小說佳作二 308 林佳穎和我的內心去旅行
然而阿公他並不如此認為。膚淺的戰爭,真實的生命,豈是可以說 「我今天不在,和我的內心去旅行了。」
打就打?他明白上了沙場可能就沒機會回來了──所以他要逃兵,逃到 在門牌上貼了一張寫這些字的黃色便條,我揹起最愛的淺綠色背包,
深山裡,直到戰爭結束。他雖然明白這不是一件容易事,逃兵也絕不比參 拎起憂傷和鬱悶。看了眼空白的行程表,我笑了,便頭也不回的展開我的
戰安全的多,但是他想起故鄉尚有年邁的母親、稚幼的孩子,還有眾多親 旅行。
友的堅持守候,當然,還有他這輩子最摯愛的牽手,於是他知道自己要 有人說……
活著回來。 旅行是為了重整思緒,成就一個嶄新的自己。
說到這裡,梗塞的情緒快要潰堤似的,我幾乎覺得阿嬤是一個字一 旅行是為了擺脫慣性,發掘另種世界的新奇。
個字「擠」出來的,彷彿說這些話需要極大的勇氣。 旅行是為了迎接驚喜,感受生命無限的可能。
眼角泛著淚光的阿嬤吐出了這幾個字:「我還是沒辦法讓這間厝被 但是我的這趟旅行,卻是為了挑戰孤寂,讓自己清醒。因為如果不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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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掉……。」她用雙手遮住她早已模糊不清的視線。 麼做,不嘗試走出內心的失落,我怕我會一直在被「他」拋棄的挫敗中,
「阿嬤妳不要難過,我去跟那個叔叔說我們不要搬了!不要拆了!」 痛苦的活下去。
「憨因仔……。」 我才不要這樣。
我第一次看見阿嬤這樣,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是好,便伸手抱住她, 所以,我決定帶我的內心──阿默,一起旅行。
阿嬤的身子不斷地微微顫抖,我突然覺得阿嬤好瘦好瘦。時光帶走了她的 就像寵物都有個名字,我管我的內心叫做「阿默」。
愛人,也攫走了她健康的身軀。全身上下只剩下骨頭的她,感覺像溜煙隨 我希望能在這段有限的旅程中,盡可能將破碎的自信拼補復原;盡可
時都會消失一般,我下意識的將她又抱了更緊了一些。 能讓胸口的破洞用新的快樂填全;盡可能……別讓自己再討厭自己。
昨日的安逸,襯托著今日的離別之苦,而明日的相見又在何處呢? 沒問題的,眼淚不是懦弱、不是對悲傷的臣服。眼淚是為了洗淨我的盲
支撐著他們兩人情感的就是那些信物,信物仍乘載著他們的倆情繾綣。阿 目,讓我看清楚真實的道路。而現在,我即將要踏上這個路途,去做一種
公帶著阿嬤的穿線器逃離家鄉,阿嬤收藏著阿公的摯寶守候著,彼此信 療傷的復甦。我要去放走緊捉的憂傷和鬱悶,找回消失已久的勇氣和自信
任著對方,祈禱著對方平安無恙,不管下雨的日子,還是放晴的日子… 我準備好了,出發吧。
…。
我看著阿嬤身旁靜默的穿線器,輕輕的觸摸那鐵製的衣裳,似乎也 第一站,未知。
能感應到多年至今仍緊緊相繫兩顆心。我小心翼翼地幫阿嬤將它放回喜餅 「你說,我們該先去哪裡好呢?」我問著內心阿默,但它沉默不語。
盒內,闔上蓋子,送它回屬於它的那年庭院裡……。 我知道的,它還是蜷曲著顫抖的身子,雙手緊摀著耳朵並躲在封閉的
房子依舊是拆了。那天阿嬤堅持要親自去送它。看著一磚一瓦被打碎 門後,怎麼可能聽得到我的聲音呢?得趕緊找個人替我敲一敲它緊閉的
阿嬤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的站在矮牆邊看著,直到最後一根柱子倒下。 門扉,因為我根本沒有空閒的雙手能做。
在那之後,阿嬤變了,變得更消瘦,更憔悴,從前常常琅琅笑語的阿嬤 忘了嗎?我還捉著那憂傷和鬱悶呢。
不見了。阿嬤彷彿失去靈魂一樣,什麼也不想搭理,再也不想回應生活上 「啊,我們去找那位漁翁吧。」不自覺散步到湖畔的我,注意到了駐足
的種種事情。醫生說那是阿茲海默症,父親說這是俗稱的老人癡呆症,但 在翠綠草岸旁的一葦木舟,以及持著划槳佇立在舟上的老翁。
是我不相信阿嬤把什麼事都遺忘了,因為我確信有些事情在她心將永遠 我慢慢朝他走近,老翁則對著前來的我輕笑了一下。但是當他看見我
斑斕絢麗,永不褪色。 手中捉著的東西和揹在身後的旅行包時,忍不住蹙眉的說:「女孩,瞧妳
我終究沒有把我畫的新家給阿嬤看,因為對阿嬤而言,這裡才是她 帶了些什麼過來?不要執著過去的東西,它通常是個包袱,讓妳忘記明
永遠的家──不論她已經多老,是的,不論經過多久,這裡才是她的歸 天的美好。」
宿,這個貼滿過去的堡壘。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已從當年天真爛漫的 我頓時錯愕的聽著老翁說話,和內心阿默面面相覷一會。我打算要丟
垂髫之齡來到了豆蔻年華的少女了,歷經了人事的流轉,我彷彿能稍稍 掉憂傷,可是它卻搶過我的鬱悶不放。我們拉扯了好一陣子,連漁翁也看
理解阿嬤當年的心情了,或許有落寞的眼淚,有孤獨的冷顫,但在花朵 不下去了。
綻放的那一刻,堅毅與信任會帶領他們相會……。 「算了吧,女孩,妳這樣逼它也是徒勞。它就算能強迫丟掉手中一個,
阿嬤其實一直有一個穿線器,但她從不使用它。因為那穿線器上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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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時都還可能再從心中掏出另一個掐著。」老翁露出無奈的笑容說著。「上 就是要接待像我這樣的旅人吧。
船吧,妳應該是想要到對岸去吧?」 「年輕人,妳四處張望在尋些什麼?這個村子就這麼大,妳可別猜想
「我…我不知道。」我低著頭,看著湖面的波動喃喃:「我想走一趟自 我們這裡會埋有什麼寶藏。」一位坐在廣場老樹下的年長者對我說道,也
覺的旅行,可是我害怕迷路。我也想就這樣逃到對岸去,可是我怕我會忘 引來旁邊其他人的笑聲。
記最初,會找不到我想要的坦誠態度……」 「我確實是來尋找東西的,雖不比寶藏珍貴,但對我和我的內心卻很
「罷了、罷了,妳現在半步都還沒跨出就卡在原地,還妄想涉水?擁有 重要。」我邊回答,邊朝他們走了過去。
強烈思歸和躊躇意念的人,這舟是載不動的。」老翁對我揮了揮手。「丟了 他們之中,有個留長白絡腮鬍的老人在仔細打量了我一番後,便開口
妳的背包吧!如果妳還想渡湖,就把包袱丟掉。」 說:「妳帶太多東西到這座島上了,把那些會拖累妳行走的都甩掉吧。」老
我盯著漁翁許久,再瞄了眼內心阿默,它沒有說話。於是,我便卸下 人搖了搖頭。
背包,將它留在岸上,帶著瞬間變得輕盈的腳步踏上木舟。就這樣隨著漁 「可是,我在對岸就已經放下我的重擔和憂傷了啊。」這樣還不夠嗎?
翁划動,慢慢遠離……離開了我內心揹扛的重擔。 「那就再放棄兩樣吧。」老人突然搶過內心阿默緊抓著的鬱悶,丟到老
樹旁的井底,接著便轉過身對著我說:「還差一樣。」
第二站,彼岸。 「還差什麼?我攜帶的東西都已經丟光了呀。」我不解的看向老人,不
「啊,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妳不覺得單純享受這樣的漂泊 料他居然用眼神暗示我要拋棄的東西是……內心阿默。「什麼?你…你要
也不錯嗎?」老翁欣賞了環身的悠悠水景,便對著眼神飄盪不定的我說: 我丟掉它?」
「女孩啊,妳別旅行了,乾脆去流浪吧。所謂的旅者,他們的眼中都透露 如果連心都拋棄的話……我還剩下什麼?
出野心和目標。而妳,我甚至不覺得妳曾將視線從傷口上移開過。」 「我不要。」我緊抱著內心阿默。即便很痛、很笨重,但這顆心陪我走過
「老伯,你不懂……我的內心,因為被拋棄的傷害,出現了很深的裂 了那麼多感情的歷程,沒有它就沒有現在的我,我怎麼能說丟就丟?「難
縫。我著急的想填補它,想藉這趟旅行找到足以彌補的辦法,但實際上我 道你要我把自己也丟掉嗎!」我怒吼道。
也不曉得該怎麼做。」 「不,不是丟掉。我要妳……」
我只知道,為了阻止崩壞,我不能流浪。 「扼殺它。」
「不,不要急著把它填滿。」老翁伸手想阻止我。「人生總要有些裂縫, 我驚愣在原地,兩眼瞪大的看著眼前這口出誑言的老人。
陽光才照得進。別讓自欺和寬慰阻擋了光線,放手去沐浴、去感受吧。只有 「扼殺它吧。妳必須要學會捨棄懦弱的自我,然後從精神上復甦。」
這樣,妳才能真的放下。」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躲避老人犀利的目光,眼神直盯著內心
我頓時露出一臉恍悟的表情,我知道內心阿默也悄悄放下了遮耳的雙 阿默。這老頭什麼都不懂,說要扼殺自己,說要從精神復甦,難道是那麼
臂。 容易的事情嗎?
「快到岸了。既然妳已經走到了這裡,已經展開了旅行。現在還不算遲 如果簡單就能做到,我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去弄清楚妳這趟旅行的意義吧。」 「那麼我問妳,妳這趟旅行的目的是什麼?妳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裡?
老翁說完時,木舟靠上了岸,在輕微的晃動下慢慢平穩。我牽起內心 告訴我吧,妳的野心。」
阿默的手,小心翼翼的登上陸地,頓時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方才還載 面對老人的質詢,我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但就在我快要縮回懦弱的
浮載沉的心情也踏實了些。 龜殼裡時,內心阿默卻捏了我的掌心,要我清醒……對喔,就算我迷失
「旅遊的作用,就是用現實來約束想像。不是去空想事情會是怎樣的, 了,但我的內心卻很清楚,我這趟旅行的目的是──
而是去看它們實際上會是怎樣的。妳要對自己更坦承點,才能發現心中的
真相。」老翁在準備划離時又說:「這岸上只有個不大的村子,我過一會再 「我想要找回我的信心和勇氣。」
來接妳。」 「那妳還在猶豫什麼?」
我朝他揮了揮手。 「可…可是我……」
「好了,繼續我們的路吧。」 「夠了!別逼她傷害自己。」內心阿默突然在這時吼出了聲。而聽到內
心阿默說的話,老人和其他人都笑了。
第三站,村莊。 「聽著,所謂扼殺自己的前提是──找出自我、認識自我。我們的內心
這座在湖中央的一抹翠綠,島上有一整片鬱鬱綠林,以及老翁說的不 會不斷受肉體感知的痛苦腐壞,任何安慰都是自欺,而殘留的傷疤只會
大的村子。我走進用枯木色稻草編織而成的村莊,環顧四周,村民們似乎 削弱我們突破自我的自信。所以,就乾脆直接拋棄掉敗壞的自己吧。我並
平日都聚集在中央的廣場閒聊、嬉鬧,偶爾採些野果、捕些魚充飢,再來 不是要妳閉了眼將自己結束,別做那種愚蠢的事。我要妳扼殺自己,重點
不在死亡,而是新生,這是更加困難的挑戰,因為妳還必須在精神復甦 怎麼敢面對內心的自我?如果妳真的懦弱……這趟旅行打從最初便不可
後,去面對並適應『新』的自我。唯有強迫內心成長更替,自己才會跟著學 能開始。」內心阿默笑著繼續說:「妳很堅強,所以不願做隨處漂泊的流浪
習體悟,也才能找到妳所期望的信心和勇氣。」 者;妳很堅強,所以拒絕了輕鬆悠哉的隱匿生活;妳很堅強,所以一定
我突然了解了……我不敢扼殺自己,是因為我還惦記著悲傷的過去。 也能夠學會放下我。」
如果沒有抱著必死的意志去面對並解決問題,難道我還要再揹著憂傷和 「雖然我明白老人話中的深意,但是要將之化為實際的證明,到底需
鬱悶回去? 要多少勇氣?」要我扼殺自己,我哪來的勇氣……
不是死亡,只是新生。 「啊…」我突然想通了。「我知道了,在扼殺自我的過程中,就已經在
不是墮落,這種更替是精神的成長。 學習成長。為了擺脫痛苦,我要強迫自己去面對難受的真相,然後徹底將
「但是,如果失敗的話,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我不敢想像,如果沒 那些導致我心靈腐敗的病菌根除,讓我的心能夠療傷完整並復甦。」
辦法清醒的話,我是不是就會永遠被困在自己的內心裡? 「沒錯,勇氣、信心和對生命的熱誠,這些都會永遠伴隨妳的成長而不
「放心吧,我們都會陪著大姊姊。」有個小男孩突然走到我身旁說道。 斷茁壯。」內心阿默也同我看向了廣闊的湖面。「懂得自我突破的人知道,
「媽媽跟我說過,大姊姊其實很怕孤獨,所以才會建造這座與現實隔絕的 這種毀滅就是新生。不要再讓腐爛的舊傷阻礙新智慧的生長,把還擁有懦
島嶼。」 弱的我扼殺了吧。」
「什麼?」我頓時驚訝的看著說出驚人之語的男孩。 我看著內心阿默,它的眼神充滿了堅定──是我心中的堅定。
「妳不知道嗎?在妳因過度悲傷而近乎要導致內心世界崩毀時,是內 然後,我扼殺了懦弱的自己。
心阿默替我們塑造了這座島。它希望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妳都能乘著冥
思的木舟,渡過搖擺不定的心湖,到達這座安詳的心底之島休息。」一位 第四站,回家。
婦人走到了男孩的身邊,搭著他的肩開口,應該就是男孩口中的母親。 帶著復甦的精神,我再度來到湖畔,漁翁也已經把木舟固定在岸旁等
「我們都在等待妳一生中能有這趟心靈的旅行,來到這裡發掘真實的自 待我。
己。」 「女孩,妳確定要離開?」在我準備上舟前,漁翁忍不住問。
「沒錯,這裡,就是妳旅行的目的地。」 「是呀,因為『回家』也是我旅行的路程之一。」我堅定的回答。因為我
從沒想過,在我的內心居然有這樣的地方。 已經不是來時那個猜疑的自己,我將帶著驕傲的精神回去,繼續未完的
「是啊,在這裡,我想我一定能夠做我最想做的人。」我露出淺笑。 「不 旅行。
過,可惜我無法久留。」 「那妳的重擔和憂傷呢?回去時可能還會再遇到,也許妳還會不小心
「難道妳還要繼續欺騙自己?」聽到我說的話,村莊的人和內心阿默都 把它們帶回家。」漁翁繼續試探我。
露出驚訝的面孔。 「我現在很清楚了。」我的眼神眺望彼岸。「斷線的風箏,它屬於天空,
「不,不是這樣。」我搖了搖頭。「確實,我為了逃避痛苦、躲避一切, 追也追不回。但握著斷線的我是自由的,即便不用拉著誰,我也能快樂的
連心中那不斷想奮鬥的自己都忽視了。可是,有件事你們說錯了。」 向前奔躍。我想,我該尋找的不應該是我要拉著跑的人,而是一位願意和
我一起放風箏的人才對。」我再將視線轉回到老翁身上。「我不需要重擔和
「這裡,並不是我旅行的目的地。」 憂傷來紀念我所失去的東西,因為我知道我擁有的更多。將來,如果我又
「我的旅行還沒結束。」我笑著對他們說:「等我擁抱信心和勇氣回到 遇到它們的話……很幸運的,我已經學會勇敢面對自己了。」
最初的起點時,還有另一趟漫長的旅行等著我開始呢。這是我和我的內心 「哈哈哈,很好、很好,現在我能載妳回去了。」老翁突然開口大笑。說
的旅行,我們已經說好了,對吧?」我朝內心阿默眨了眨眼,它露出了淺 完正準備要上舟時,卻被我阻止了。
笑。 「不了,我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划回去。」我握起划槳,對著老翁說:
之後,我便和內心阿默單獨到村莊旁的樹林間散步。 「只有我才能面對現實,如果不是靠我自己回去,這趟旅行就沒有意義。」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為我做的這一切呢?」我站在靠近湖邊的樹下, 我知道,如果沒有老翁,我到不了我的內心深處。
面對寬廣的水面,忍不住向內心阿默問道。 但我也知道,就算沒有老翁,現在的我也能自己回到對岸。
「不是靠妳自己發現這裡,這一切也只會變成自欺的虛言。我沒做什麼 「我知道了,我不會再阻止妳,去完成妳未完的旅行吧。」老翁邊說,
只是真實表達了妳潛意識的抵抗和掙扎。只要妳別急著放棄,就一定能找 邊幫我鬆開固定舟身的繩索。 「最後我只有一個問題。聽說與某人一起旅行
到這裡,因為妳並沒有想像中的脆弱。」 是檢驗自己喜歡或討厭此人最好的方法。而和內心一起旅行過的妳,覺得
「我不脆弱嗎?」 如何呢?」
「如果妳真的懦弱,又怎麼會離開安全的家中?如果妳真的懦弱,又 老翁的問題,讓我思索了片刻……最終忍不住大笑出來。
這真是趟荒唐的旅行,我也只有荒唐的感覺,你相信嗎……」 代號。
「我在扼殺了自己之後,居然更加喜歡自己了。」 妳望向那些孩子離去的方向,他們跟妳的孩子差不多大吧!可是不
最終,我回到了原點。 同的是,他們都擁有一雙健全的腳,妳的孩子卻為疾病所苦,日益膨脹
不是徒勞的原地踏步,這趟心靈的旅程為我做了絕佳的準備。回到原
點,只是方便我再朝下個目標前進。 在雙腳的腫瘤,讓妳的孩子備受折磨和嚐盡所有屈辱。那腫瘤,長在他腿
我成就了嶄新的自己。 上,也長在妳的心上,成為你們兩人扛起的重擔,因為妳的丈夫早已因
發掘了另種世界的新奇。也感受到了生命無限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我 為過度勞累而死亡,沒有人能夠在你們身旁繼續支持你們,妳只能將孩
成功挑戰了孤寂。 子留下給媽媽照顧,隻身一人來到臺灣尋找薪水更為豐厚的工作。
現在,我還要走這趟未完的人生旅行。和我的內心一起繼續。 思緒不斷在腦中盤旋,所有東西彷彿都是一滴又一滴的雨,在細雨
中,妳模糊了視線,任憑雨水滑落臉頰,冰冷的雨水變成滾燙的液體流
三、小說佳作三 212 黃以恩 彼方的天空 下,妳用手用力一抹,抹去那不甘的情緒,很快的將自己受傷的情緒隱
妳還記得嗎?在那片蔚藍之下,妳雀躍於碧綠的草地上,拋棄了貧困
藏,妳必須堅強,才能保護妳的孩子,才能賺取足夠的錢讓孩子接受治療
拋棄了煩惱,在童年的夢裡,世界是溫暖的,是五彩繽紛的,每一個笑
妳跨步向前,朝向風吹來的方向,妳只能選擇繼續前進,或者說,環境
容在天空之下綻放。
從不給妳選擇的權利。
但是有多久,妳遺忘了童年的夢?將它留在遠方的天空之下,童年
3.
的夢輕輕闔上眼睡去,在妳前往未知的國度,與妳相伴的只有惡夢。
妳用手護著手中的菜籃,急急忙忙跑回雇主的家中,遠遠看到那張
1.
面無表情、如白紙般的臉,站立在屋簷下,冷冷的,站著。
在船上搖晃著,妳的心懸掛著,把一切思念留在故鄉,義無反顧的
「叫妳買個菜買到哪裡去了?」
登上船,冒著被查緝的風險,前往一個未曾相識的國度,因為妳聽說那
「沒……沒有……因為……下雨了……」
裡的錢要比家鄉好賺,為了心中思念的那個人影,妳必須拋開天真、拋開
妳講的「國語」還有些彆扭,面對女主人的嚴厲問話,妳不知道該如何向
疑慮、拋開恐懼。
她解釋,手心冒著汗,手指交纏著,緊張的握著。那人像是發瘋似的尖叫
魚的腥腐味夾雜濕黏的汗水,每個人緊貼著黏膩的肌膚,在狹小的
「你們菲律賓人就是那副德性!現在是我好心用妳,妳以為誰會像我好心
空間,都成了一種令人難以忍耐的煎熬,但是他們都有自己必須完成的
一樣用妳這種偷渡過來的菲律賓人啊?你們這些人不懂感激就算了,現
命運,他們都希望踏上了這艘船,能夠將自己的命運導向不一樣的未來,
在是怎樣?要反了嗎?」
即使他們早已隱約明白這條道路也許也是波濤洶湧,也許是另一個困境
緊緊交纏的手指開始環抱著頭,落在妳身上的,是一下又一下的重擊
的開始,仍走向前去,只能走向前去。
「菜都弄濕了,妳是要叫誰吃?只有你們這種人要吃而已!」她把菜籃狠
2.
狠砸向妳,妳眼前被濕漉漉的綠蒙蓋,身體上是青的,混雜一些熱紅的
一群孩子在妳身後竊竊私語,「瑪麗亞、瑪麗亞、瑪麗亞!」開始一聲
掌印,還有紫色的瘀血,以及前天才剛結痂的傷口。妳默默蹲下將菜葉拾
聲呼喚,突然一個孩子衝過來重拍妳的肩,妳因突如其來的動作受到微
起,眼睛泛著晶瑩的淚光,有些紅,映照著身上的傷痛。
微的驚嚇,納悶的看著那名還臉帶稚氣的孩子。「喂!瑪麗亞,在叫妳
有種想逃跑的衝動正在蠢蠢欲動,心中的騷動不停歇,受夠了!受
啦!」不解、疑惑。「喂!我們的球掉到水溝裡,妳去幫我們撿。」
夠了!哪個「人」沒有尊嚴?憑什麼自己得遭受如此對待?完全不像被當
妳不知該如何是好,納納的站在原地,陰沉的天空開始飄下細細的
成是一個「人」的方式對待?一連串問號、惶恐、憤怒,以及悲傷傾瀉而來
雨絲,孩子不耐煩,聲音是夾雜憤怒的:「什麼啊?真的很笨欸!聽不懂
跟著雨點全打在妳身上。
人話喔?」剛剛拍妳肩的孩子自己將球撿起來,口中一邊碎碎念:「就是
天空越來越暗,濃黑的烏雲碎成雨點,掉落。
很髒才叫她撿,結果根本沒用嘛!」孩子們很快消失在雨的盡頭,留妳一
妳開始無聲的哭泣,無助,妳能找誰幫忙?沒有。因為妳在這裡是個
人,在徬徨之中。瑪麗亞,不是妳的名字,在這裡,妳找不回象徵自己的
如幽靈般的存在,是個不被允許的存在。
強忍的淚水,抽動的肩膀,低聲的嗚咽,無聲的哭聲開始想要衝出 到,本來舒緩的心情頓時又緊張起來。「那個……那個……我會怎麼樣?」
喉嚨。妳壓抑自己的情緒,只為了孩子。對,孩子。妳想起那明明還稚嫩的 護士小姐搖了搖頭。「不知道,可能妳會被送回國去吧。」妳開始喃喃自語
臉龐上,眼眸卻帶著的淡淡憂戚,然後在妳要離開的前一晚,睡在妳身 「不行,我不能回去,還沒有錢……」
邊的他將妳的衣角緊抓,彷彿知道妳正要從他身邊溜走似的,妳硬生生 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吵雜的聲音,「不好意思,可以讓我們採訪一下那
把衣角扯開,硬生生把你們兩人扯開。 位女士嗎?你就通融通融吧!」一群記者進來了。
想念隨著雨勢一同高漲,妳很痛苦,但是妳又再一次把這痛苦吞下, 「妳好,我們想採訪妳。呃,請問妳會說中文吧?是這樣的,我們想
妳知道妳不能在這裡停下,甚至轉身離開。於是妳用顫抖的雙手將門把輕 針對人蛇集團和海巡相關單位勾結的報導,想請教妳一些相關的問題…
輕轉動,進入。 …」
4. 妳聽不懂他想問的是什麼,妳只是疲倦的搖搖頭,突然想到什麼似
「求求妳!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妳尖銳的聲音透露妳的驚惶 的,妳瞪大著雙眼,緊張的哀求道:「我……我……不能回去……你們誰
與恐懼,鮮紅的血開始從烏黑的髮絲中流下,還飛濺了幾滴在衣服上, 可不可以幫幫我?我兒子生病了,我需要錢,真的,拜託!」眼淚潰堤似
那血紅在衣服上顯得更加怵目驚心。妳的手只能在空中漫無目的的阻擋, 的,妳已經無法自已,數個月下來,新舊交錯的傷痕,妳一再吞忍的痛
妳根本不知道,下一秒她會從哪個方向打來,妳不斷試著往外跑,想要 苦,一直思念的那個人,就像他腳上的腫瘤,一直擴大、一直擴大,壓迫
遠遠逃離那個巨大揮舞著的木棍。「妳再叫啊!妳這個混帳!竟然敢偷拿 著他的神經、壓迫妳的精神。
我的錢,今天不打死妳,我難消心頭之恨!」 眾人都不知所措,被妳突如其來的悲傷感染,每個人都微微垂下頭
「不是我……不是我……求求妳不要再打了……」妳不知道那些錢是 來,似乎在為了那個小男孩祈禱,也是留了一些空間給妳,讓妳放釋所
什麼錢,但妳肯定是沒拿那些錢的,妳親眼看到是她的兒子偷偷拿去的, 有情緒,盡情的痛哭。在潔白的走廊裡,妳的哭聲傳達出去了。
但是他威脅妳如果說出去就挖了妳眼睛。 6.
「是妳兒子拿的,不是我。」 在夕陽西下,天空被染成哀淒的橘紅,妳的故事開始流傳出去了。
那個女人愣了一下,接著她的臉慢慢漲成青紫色。「胡說!妳竟然隨 當晚,網路上開始展開熱烈的討論,有的人認為妳只是不想回去,
便誣賴人!我今天一定打死妳!」又是一陣如狂風暴雨的木棍落下,打在 所以才用苦肉計說了個爛謊,但是更多人選擇相信妳的故事,決定連署
妳身上成了一條又一條的血痕。 為妳爭取留在臺灣的機會,並且希望能夠為妳的孩子募款,讓那個可憐
覺得靈魂好像要抽離身體一般,雙手雙腳沒了力氣,漸漸放棄抵抗, 的小男孩,擁有一雙正常的腳,不求能跑得比別人快、跳得比別人高,只
抵抗也沒有用了。但瞬間妳的腦海閃過孩子的臉,不行!不行死在這裡, 是希望他能用自己的雙腳走出一步,不再被人譏笑,不再為此感到難過。
要離開!妳雙手突然湧起一股莫名強大的力量,將女主人用力推開,朝 隔天,報章雜誌有了更多內容,其中也有加油添醋,但不論是非為
門邊奔去,開門,逃跑。跑到街道上,竭盡力氣的跑,用力呼吸外頭的空 何,眾人所知的就是妳那悲慘的故事。開始病房裡會收到不知名人士送來
氣,妳第一次覺得自由,自由的像是在空中翱翔,輕飄飄的,抬頭仰望 的花、水果,起初妳仍有所疑慮,有點過於受寵若驚,對於自己命運如此
天空,天空藍得不可像話,像畫一般,像夢一般。 大的轉變,妳仍感到不可思議,整個世界像是變了一樣,變得美麗,變
藍得不可像話…… 得溫暖。妳看不懂寄來的卡片的意思,但是妳懂它的心意,妳流淚,不是
5. 因為痛楚,而是因為感動。
妳醒來了,天空變成一片白,什麼也沒有,只是很寧靜的白。「妳醒 而生命的驚喜永遠都是會存在的。
啦?不用擔心了,妳的傷沒什麼大礙,這裡是醫院。」一個親切的嗓音在 病房的門輕輕被推開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小男孩被推了進來,他
妳耳畔響起,妳不安的情緒得到稍稍紓緩,妳環顧四周,好險,雇主沒 的神情很恐慌,但是他懼怕的心情在跟妳四目交接時,全然消失。
有在這邊。 「媽媽!」
「嗯……不過妳是非法移民吧?這樣的話,可能會比較麻煩。」妳一聽 欣喜的表情全然顯示在臉上。
7.
妳很驚訝,當那個小男孩對妳張開雙臂擁抱妳時,妳仍感覺不到真
實,簡直就像騙人一般的,妳無法從那震驚中脫離,就這樣,只是靜靜
的讓他抱著妳。
然後天空又開始降下小雨,但不同的是,這場雨,很安靜。
雖然妳遇到對妳態度很惡劣的臺灣雇主,也遇過鄙視妳的臺灣人,
卻也看見眾多臺灣人為了妳聲援,網友們極力的發動連署,籌措了將近
百萬的醫藥費,心中湧起久違的溫暖之感,妳真心感到自己有多幸運,
多少人能像妳一樣,能得到這麼多人的關懷,社會底層還有比妳更窮困
潦倒的人,命運比妳更悽慘的人,但是妳幸運獲得這樣難得機會,妳很
開心、很感激,激動的心情讓妳完全說不出一句話,只能緊緊摟著孩子。
可能再過個三個月、一個月,甚至一個禮拜,人們會漸漸將妳的事遺
忘,因為妳的故事就像路邊隨處可見的小草,小草隨處可見,就像世界
上總有悲劇不斷發生,人們卻鮮少注意到,直到有人留意,那也只是驚
鴻一瞥。妳現在所希望的,不僅是有人能對你們母子倆伸出援手,也能向
全世界伸出援手,或者只是投射一個溫柔的眼光,妳希望藉由自己的故
事,告訴全世界,我們都需要一個容身之地。
妳看著緊握妳雙手的妳的孩子,手心傳遞來的熱度告訴妳,他真的
就在妳身旁,而他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羞赧的笑,告訴妳孩子會有康復
的一天。儘管復健又是一段艱辛的路程,前方還有什麼困境等著妳,妳也
無從知曉,但是妳還是會向前,為了妳所愛,以及愛妳的每個人。
「媽媽,我好喜歡臺灣人。」
「嗯?」
「因為他們幫我治療,還帶我來找妳,媽媽,我真的好想妳。」
妳哭了,緊緊抱住妳後半輩子的夢,他也緊緊依偎著妳,你們倆都
哭了。是感激的淚水,是解脫的淚水,是思念的淚水,在蒼穹被淚水籠罩
的都城,妳又再次找回童年的夢。
雇主,傭人;臺灣人,菲律賓人;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被淚水洗滌
後的天空,更加清澈,妳終於笑了,童年時刻天真無邪的笑,無憂無慮
的恣意奔放。此刻,妳忘了貧困,忘了煩惱,在那片蔚藍之下,妳努力的
笑著,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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