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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大唐奇缘录
作者:靖江往事

文案

架空唐
穿越到一个神鬼混杂的大唐,唐小山本来只想好好经营家里的香铺,可谁让自己身边跟了一个赶也赶不走的
师傅呢?只好和他一起,在这个神仙,人鬼,妖怪一起搅和的世道里看看热闹了。
排雷:
1、受在文章开头就男扮女装,并且他已经习惯了
2、攻是个阴阳怪气的醋精
3、文中故事脱胎于各种志怪小说,作者会乱改魔改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历史衍生 古典名著 聊斋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小山 ┃ 配角:神神鬼鬼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神神鬼鬼谈恋爱
立意:爱人者人恒爱之,不要放弃每一个善良的灵魂

第 1 章 小山
此时恰逢天后临朝,洛京城中有一家香铺,颇为有趣。
说是香铺,但铺中除了卖些寻常香料,也捎带着卖些药材,乃至些稀奇古怪,效用不明之物。
这铺子的主家姓唐,家主常年在海内外搜寻货物,看铺的是他家的小娘子,十七八岁,生的眉清目秀。
小娘子的芳名外人不方便打听,只听他家亲近的人叫她小山,故而街坊便跟着唤她小山姑娘。
这小山姑娘年纪虽轻,做事却颇为老练,家常常愿意让普通街坊们赊买些香料药材,自己也调的一手好香,
也不知她这小小年纪,肚子怎这多的香方,但这是人家维生的手段,哪家老铺没点儿不传之秘呢,即使街坊好奇,
但因常受她恩惠,也只能暗自琢磨罢了。
也不是没人打过这小娘子的主意,毕竟若娶了小山,这偌大的铺子,恁大家业,便都吃入腹中了。
但这小娘子身上是有些古怪的,凡是对她起了坏心的人,全都没了好结果。
曾有一街头无赖,打听了小山的家世,又再三打听她父亲出门去了,便打算趁着夜色,生米出成熟饭,到时
候便是她父亲回来,也只能徒呼奈何,只能认栽,如此就能人财两得,真是美的这无赖梦里都要笑醒了。
他贼胆包天,见一夜月暗星稀,便潜入了香铺后院,也不知其中生了什么变故,第二日一早,只见这贼人竟
反绑了自己,忙不迭地向衙门痛述自己过往罪状,其中竟还有一桩谋财害命的勾当,当下就判了秋后问斩。
往后也有其他恶人,或是想要陷害,或是想要哄骗,最后都和这无赖一般,自陈罪状,依罪得咎。
俗话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这些坏人,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去而不返的人多了,便知道这姑娘身上定
有些故事在,渐渐地,便将她当做一个禁忌,敬而远之了。
如此,唐家这香铺和小山姑娘,就安安生生地在洛京城里扎下了脚跟。
这一日清晨,天色还未明朗,已是临近中秋,路旁草叶上尚且留着昨夜的霜花,太平坊中冷清清的,连街边
的卖朝食的汤饼铺子都未支摊,一辆装饰华美,翠帷朱轮的香车就急匆匆停在了唐家香铺的后门。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匆匆地下了车,砰砰拍响了鎏金的铜门环,“可有店家在吗,我家主人要买货!”
好一会儿,方见到一个二十啷当岁,眇了一目,头发糟乱的男人,打着哈欠,打开半扇门,探出脸来,“怎
么这时候叫门?要买货等开市再来!”说着就要关门。
那丫头本因为猛然见到这个独眼男人吓了一跳,只是一听这话,也顾不上害怕,忙挤进半个身,差点没被门
板夹到,急着恳求道:“等不了啊,是救命的事,我家主人打听了许久,听说只有您家有这样东西,本就因为打
听耽误了时间,若是再耽搁,恐怕真就完了!”
听得这应门的人吓了一跳,忙睁大了剩下的一只独眼,仔仔细细把这丫头打量了一番。
那丫头本就极为忐忑焦急,又被这怪模怪样的男人死死盯着,一时间身子都有些哆嗦。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那男子懒洋洋嘟囔道:“知道了,我这就去请示小姐。”说着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抬
脚去了内院。
那丫头见这人也没说答不答应卖货,关门就走,急的又要去拍门。
一只手却突然按住了她的胳膊。
这手细腻修长,白净如玉。顺着这手望去,只见一位极为艳丽的美人,眉眼间神色颇为睥睨,此时虽也焦灼
不已,但却强忍着耐心道:“小红,人家已经说了去通报,你再喊门就是无礼了,我们便等等吧。”
话音刚落,二人眼前便觉一亮,原来是刚刚的那个男人去而复返,一把拉开了门扉。那男人侧了侧身子,给
主仆两人让出条路来,“里边请吧。”
那小姐忙带着丫头进了门。
唐家这香铺是前店后家的格局,前边店面是个二层小楼,一楼门房两间,只是香料药材大多需要避光、避水,
故而向来只开两扇门,二楼专为招待贵客,倒是常年临街开窗。
这后院是主家的住处,与前边格局截然不同。主仆二人跟着这男子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座假山,这假山
堆得颇有意趣,玲珑崎岖,上面杂生着些香萝薜荔,结着累累朱果,还未走近,就闻到一阵沁人冷香,扑面而来,
霎时只觉神清气爽。
绕过假山,便是一座大花园,园中奇花异草,数不胜数。时近中秋,花园内许多花草已过了花期,当中唯有
一棵大桂花树,遮天蔽日,枝头树梢层层叠叠缀满了花苞,只待花信一到,便要开得轰轰烈烈,到时候只怕要香
彻十里。
便是再心急如焚,主仆二人也不由被这后院中的万紫千红震了一震。
穿过大花园,才到了真正住人的院子。与大花园相比,这院子不过二进,第一进作了存货的库房,穿过库房,
方才是个寻常小院,主屋挂了锁,想是这家的家主又出门收货去了。
这男子把主仆二人请进西厢房安坐,自己则退了出去。
此时,咱们的小山姑娘,正以手支颚,坐在窗前,一副细细聆听的模样。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只见她面前一个男子,神姿高彻,骨秀神清,正是个神仙样的人物。只是怎地这女子闺房中,竟大咧咧的有
个男子?
待再一看,却见这人衣袍飘飘,足下无根,显而易见,不是凡世之人。
怎地小山姑娘会认此人为师呢?
此事说来话长,原来这小山姑娘乃后世灵魂转世而来,且不是她,而是他。
小山之父,姓唐单名一个敖字,祖籍岭南循州海丰郡河源县,娶妻林氏,便是小山的母亲。唐家祖上是岭南
望族,但到了唐敖这一辈,只留下数顷良田。这唐敖虽然自小就聪明伶俐,但是无甚考运,屡次赶考,最终却只
考上了个秀才功名。
到了小山出生这年,天后拨乱反正,废黜了不贤的儿子,另立当今为皇帝。
为了庆贺新皇登基,便又举行了一次科举。
谁知这次赶考,唐敖竟考中了探花,更喜家中家中传来消息,林氏产子,一时之间,竟是双喜临门。
但福兮祸之所依,竟有一位御史上奏,言:“唐敖于某某年间,曾在长安与反贼徐、骆等人行为密切,如今
徐、骆等人图谋不轨,十恶不赦,这唐敖虽不在内,但昔日曾与反贼为伍,恐终不是安分之辈。如今他名登皇榜,
不日便要出仕,若是将来与徐、骆之辈串联密谋,岂非贻害无穷?”
这奏章递到天后手中之后,天后便命人暗中查访,虽然最终查证了这御史所言不实,但仍旧大笔一挥,将其
黜落。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钦天监监正竟占卜到某年某月某日出生之男子,星象极碍天后。天后得知此事之后,便
命金吾卫暗中搜寻这日出生的男孩孩儿。
恰巧唐敖新生之子便是这日出生,唐敖为保儿子性命,从此便宣称家中生下一个女孩儿。
这个孩子,就是小山。
小山乃是后世之魂,在林氏腹中孕育时,虽然意识模糊,但也能感受到这一世父母对他的疼爱之心。
故而从呱呱坠地起,这十来年,他对父亲让他以女子身份生活并没有什么抱怨的心思。虽然不能科举出仕,
但好歹保住了一条小命不是?
再说那房中男子,这就更加神奇了。
小山本以为自己穿越一回,就是极神异的事情了。
谁知八岁那年,小山与表妹婉如在岭南老家花园里捉迷藏,小山一时失脚,额角磕在了一块石头上,这一磕
不仅磕碎了小山的世界观,更给他磕来了一个甩也甩不掉的师傅。
刚开始,这位师傅确实让小山一阵激动,毕竟后世男子谁没读过几本随身流点文呢?
但随着时间流逝,某位师傅吹毛求疵的个性和严格要求的教育模式,让本就对修仙问道只是叶公好龙的小山,
更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这么三心二意地跟着师傅修道,道行没增长多少。用师傅的话说,连张清水符都打不湿。但他炮制香料、药
材的手段,却高明了不少。
他生来便对草木亲近,经他手照料过的,即便是一颗野草也比寻常野草苍翠。
正巧,唐敖功名黜落之后,就绝了出仕之心,这几年,就和妻弟林大商人一起,在海内海外做些贩卖香料、
草药的生意。
前两年,二人合股在洛京开了家香铺,小山便毛遂自荐,来了洛京。
也是从这时起,师傅不再只教小山练气,而是交给他更多神鬼莫测的道术。
结合自己天生调弄草木的手段,小山所制的一些东西渐渐有了莫测的效果。
***
便如此时,大清早被人吵起来,小山对这主仆二人所求之物一头雾水。本想一拒了之,偏偏师傅又从石头里
钻出来,阴阳怪气道:“这二人乃是吏部侍郎的家眷,你若不想得罪他家,我劝你不要拒绝。”
所以小山只好一脸蛋疼地爬起来,先让看门的方栋把人客客气气请进来。
自己赶忙去拍师傅的马屁,显而易见,这倒霉师傅肯定知道,为啥一大早人家主仆俩个,目标明确地直奔自
己家说要买救命的东西。
“他们确实等着救命,不过不是救人的命,而是救鬼的命。”臭屁师傅没有趁了小山的意,说出点奇情八卦
满足了小山的好奇心。而是没头没脑地突然冒出这句话。
“——原来是这样。”小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鬼也有命吗?”鬼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鬼也能死?
师傅像是看出了小山的疑惑,却没有回答,而是飘到了小山的床上,侧卧着身子,以手支鄂,似笑非笑地睇
了小山一眼。
真是一番海棠春睡,玉人懒起的含情模样。
直把小山看的脸上热气蒸腾,双颊如染了胭脂般,忙垂下眼睛不敢去看师傅。
“我如今也差不多是个鬼,你说我有没有命呢?”
师傅懒洋洋地声音飘来。
小山逃也似得奔出门外,身后只留下师傅袅袅地一句,“鬼的命,只有返魂香能救。”

第 2 章 返魂香(一)
“西汉年间,弱水西国曾经派遣使者向武帝献上一种香料,这香料重约四两,有燕卵那么大,形状与枣相似,
颜色黑如桑葚。因为这香料貌不惊人,献上之初,并不得武帝青眼,直接被收入了内府。就连弱水西国的使者也
因此物不得武帝欢心,早早地离开了长安。”
小山一边说,一边将一枚燕卵大小的香丸,放入一个泛着玉一般光泽的香炉中。随着炉中温度上升,一缕袅
袅轻烟慢慢从香炉中溢出。
“到了建元年间,长安城内大疫横行,甚至连宫中都渐渐有宫人宦者得病,武帝不得已下令禁绝一切歌舞,
正是郁闷之时,西国使者再次来到长安,进言称,昔日西国所献香料可以克制疫鬼,只需将那香料焚烧三日,从
此长安城内将再无瘟疫。武帝本时半信半疑,只是时下也并无他法,当下便令取来焚烧。谁知那香料一经投入火
中,便香气大盛,直冲云霄,方圆百里都能闻到。结果倒真的神了,不仅患病之人不药而愈,就连死去的人,也
都复活了。”说着便使香箸揭开炉盖拨了拨香丸,抬头笑向那主仆二人,“世传,这就是返魂香的来历。”
二人听完,眼中渴望之色愈加强烈,那女主人道:“我知道姑娘有些神异手段,也听人说,您这里有能使人
死而复活的东西,难道那样东西就是返魂香吗?”
这时已经能闻到香炉内氤氲的香气了,确实馥郁非常,沉沉欲醉,却也远到不了香溢百里的地步。
小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那种香不是凡人可以使用的,我能知道您是要给谁用吗?”
那女子闻言,不禁秀美微拧,似乎正在踌躇,是否要说出来。
小山并不催促,只是低下头用炉灰盖住香丸,空气中的香气顿时一收。
好一会儿,那女子才道:“我是想要救回我心爱之人,他因为我的错误失去了性命,我请了方士想要将他复
活,但是那个方士说,他连魂魄都要散去了。”
“我不肯接受这个结果,所幸家中还有几分势力,便请了白马寺的高僧来为我爱之人招魂,只是那僧人说,
若是没有贵店主人手制神异之物,这魂魄是招不回来的。而且想要招回故去之人的魂魄,一定要在人死后的七天
之内,否则就是请来佛祖菩萨,也无力回天了。”
那丫头便在一边补充道:“如今已是第六天了。”
她的女主人看起来是个面相坚毅桀骜,不喜求人的人,但是为了救自己的心爱之人,竟毫不犹豫地朝小山跪
下,行了一个伏拜大礼,叩首道:“但求姑娘赐下救命神物,若能就回孙郎,我赵璇从此为尊驾座下牛马走,赴
汤蹈火,在所不辞!”
“小姐!”
小山也被她突然下跪吓了一跳,忙让她的丫头把她搀起来,“不是我不愿意将返魂香卖给你,只是——”师
傅方才说过,返魂香只能救鬼的命,并不能真的让死人还阳。但是,生意做得久了,他也明白,这世上的人各有
各的痴,各有各的路,他一个生意人,只管卖货,至于旁的,那是各人的命数。
唐家香铺是不包售后的。
犹豫了一下,小山道:“赴汤蹈火就不必了,我们商户人家,做买卖是本分,姑娘想要的东西能在我家找到,
我自然没有不卖的道理。”说着就让门外的方栋去库房中取东西。
不一会儿,方栋捧着一个黑色的小瓮进来,这小瓮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表面竟一丝光亮也无,黑黢黢的,
上面贴着一纸黄符。
方栋把小瓮交给那女子,女子赶忙接过。
只是她的手刚碰到这小瓮,便觉触手寒凉,似乎刚从冰窖中取出,几乎让她捧不住。她忙把小瓮抱在怀里,
爱惜地摸了摸瓮身,珍爱的模样,就像是在在抚摸爱人的脸蛋。
多日的求救无门早已让她心神疲惫极了,如今好不容易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便是她强抑心神,也忍不住泪
湿眼眶。
“多谢。”女子擦了擦眼角,拿到了东西,她的心智便镇定了许多。
她看了看天色,道:“我们主仆还要赶去白马寺,买香的钱能否请店家来日到我府上结清?”
小山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
那女子撂下一句:“我是赵侍郎之女,来日店家到赵府,只需说找赵阿宝就是了。”说着便带着侍女急匆匆
走了。
小山倒是很好奇后来怎样了。他知道有种圆光术,只需要有施法者的物品作为媒介,就可以通过这物品看到
方圆十里的景象。只是他的法力低微,远远达不到施术的水平。
看来还是要去求那个人,恐怕他早就等着了。
小山不由得叹了口气,收拾了桌上的香具和香丸,又从柜子里取了一只青瓷的莲花香插和新制成的灵犀香,
捧着回了东厢。
民间传说,神与鬼都不能吃人间的食物,而是以精气或香火为食。
这话虽有偏颇,但也说对了一些。修为高深的神鬼早已辟谷,便是想尝尝人间的食物,也是无妨,但优质的
香气依旧能使他们愉悦,而草芥小神和寻常鬼物则需要依靠这些精气烟火维持灵体,否则天长日久,便有灵体散
逸的危险。
早些年间,师傅还没有教小山香道和制香的手段,师傅也从来没有吃过东西。小山问过师傅,师傅道他早已
经辟谷,若是想要吃东西,化作实体也不费什么功夫。
后来学习了香道,小山便慢慢察觉,当他焚香的时候,师傅都会露出愉悦的表情,像是被取悦了一般。而且
这其中,师傅最喜欢的就是灵犀香。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香的气味悠长缠绵,恬恬淡淡。名字也好,香也好,都不像是你的
手笔。”师傅这时已化作了实体,负着手在房中走来走起,随着走动,衣袂大袖也飘飘荡荡,振振欲飞,可见心
情极妙。
小山坐在榻上看师傅,感觉他就像是一只吸足了猫草正在打滚的猫儿,这时候就算上去摸一摸毛,恐怕他也
懒得计较,不由低头暗笑。
待一只香燃毕,师傅便依着小山坐下,又将小山抱在自己膝上,埋在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
小山暗忖:更像一只大猫了,还是一只被顺了毛的大猫。
师傅这会儿被小徒弟焚香取悦了,又见他乖乖坐在自己怀中,香香软软,伸出手给他捋了捋头发,嘴角勾起:
“怎么突然这么乖,点了我喜欢的香,还老老实实地坐着?”
小山眨眨眼,装傻:“我有哪天不听师傅的话么?我一直都是师傅的乖徒弟呀。”
师傅只睨了小山一眼,把玩着他的手,“嘴上倒是会说乖话,那昨晚怎么——”
小山忙打断师傅的话,这种房中秘事也只有这个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人张嘴就来,完全没点羞耻之心。大白
天的,他可不想听这个。
“你说赵小姐能救回情郎么?”小山问道。
“白马寺那个辨悟倒有几分道行,招魂聚灵这种小把戏难不倒他。”师傅玩着小山的手指,时而和他十指相
扣,时而将他的手包在手心里,搓来搓去,像是玩一团香泥。
小山见师傅卖关子糊弄,不由晃了晃他的衣角。师傅见自己的小徒弟已经不耐烦了,便笑道:“你是想要用
圆光术来看这场热闹么?可真是个坏孩子。”
小山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她毕竟从我这里买了东西,若是到时候人没救回来,恐怕还要来找我麻烦
呢。”
“他可不敢,辨悟那老和尚肯定和他说过,唐家的香能不能买到,有没用,都是各凭缘分。那赵家小儿也算
有些来历,既从老和尚那得了话,不至于这点气度没有。”说着勾了勾怀中人的下巴,“何必找这些理由,你想
看热闹,难道师傅还能不满足你吗?”说着一挥衣袖。
只见原本插在妆台上的一只绿菊缓缓从枝头飘落,房中凭空出现了一个女子。这女子身材纤细,容貌秀美,
鬓角簪了一朵绿菊,不像是凡俗女子。
“去取一个镜子来。”师傅随意吩咐道。
那女子福了一福身,飘然而去。
小山见他随手施为,就是化人之术,不禁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师傅。心想,这老东西不愧修行了这么多年,他
看那菊花所化的女子周身一点妖气鬼气都无,恐怕就是上清宫和白马寺的高人也轻易察觉不出异状。
师傅被他崇拜的眼神看得心情大愉,忍不住在怀中人娇艳欲滴的唇瓣上狠狠亲了亲,直把小山的眼睛都亲的
湿漉漉的。
两人在榻上厮磨了一会儿,被小山在身上蹭来蹭去,师傅也有些动了真火,正欲更进一步时,那绿菊侍女捧
着一只水盆大小的铜镜进来了。
小山忙从师傅身上爬下来,在距离师傅最远的地方坐下,掩耳盗铃地清了清嗓子,把自己被师傅弄乱的衣襟
扯平,假装无事发生。
师傅虽不乐意就这样放过小徒弟,但是知道小徒弟在白天总是特别害羞,若是再过分一点,恐怕又要在石头
里睡好久,便也一振衣袖,又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看着小山的眼神,颇有些露骨,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小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师傅这才收回了炽热的眼神,但他还是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小山识趣地坐回师傅膝上,师傅重新将这温香软玉抱在怀里,才满意地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一道符。
只见那绿菊侍女捧着的镜子泛出莹莹光晕,映出的正是方才那买香女子的面容。

第 3 章 返魂香(二)
白马寺后禅房中,一个眉毛全白却肌肤红润的老和尚,从赵璇手中接过了一个黑色小瓮。
这小瓮通体丝光不反,触手冰寒。
老和尚拿到这瓮后仔细端详了一番,见这瓮的封口处贴了一张黄澄澄的符纸,上面用赤红朱砂写了一个云篆,
不禁点头道:“用黄泉土烧制的陶罐装着,启口处又用敛息符封好,唐氏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说罢对着瓮口一阵喃喃念咒,只见这封口的符纸竟自己揭了下来,那纸上所写云篆也消失不见了。
赵璇一向听自己的父亲赵侍郎推崇白马寺的辨悟和尚。但不知怎地,他生来便对和尚有一种厌恶,若非这次
真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来找辨悟。
这辨悟将敛息揭下之后,一股幽冷浓郁的香气渐渐从瓮中散溢出来。不过一息,便充溢了整个禅房。初时尚
且只是浓郁,但片刻之后便厚重地近乎粘稠了。
随着香气在禅房中散溢开来,房中的温度也逐渐降了下来。今日本是天朗气清、颇为温暖的气候,但此时房
中竟阴寒起来。
“不好!”辨悟和尚惊呼一声,忙招呼身边的小和尚,“净空,快将禅室的门窗封死,不能让这香散出
去!”
那小和尚虽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也立即念咒将禅室紧闭,务必不令房中的一丝气息泄露出去。
此时房内香气已经浓郁得杀人,那赵璇的侍女最先挺不住,已经闭过气去,昏倒在了一旁。
房中原本四人,只剩下三个还能站着说话,辨悟这才将盛着香丸的小瓮盖上,又念了句咒,这房中香气才不
再变得更加浓郁。
赵璇撇了一眼昏倒的侍女,眉头紧锁:“我这侍女虽然蠢笨,好歹也忠心侍奉了我几年,和尚若是不愿她在
场,只将她赶出去便罢了,何故让她晕死过去。”
辨悟念了声佛:“施主莫非以为是老僧施咒让她晕了么?这返魂香便是未点燃的生香,也不是凡胎□□能承
受的,她已是生魂离体了。”说罢吩咐方才的小沙弥:“净空,你快将这女施主的魂魄定住,为她暂时封住七
窍。”
说着只见那辨悟的身边的小沙弥将小红趺坐在蒲团上,又朝她念了几句咒语,她才悠悠转醒。
见此场景,赵璇不由大喜过望,这辨悟果然能招人魂魄。又望向房内当中的床榻上,只见这床榻上躺着一个
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这男子面色惨败,双目紧闭,毫无生气,分明是具死尸。
“孙郎,你有救了!”那赵璇一把扑向躺着尸体的床榻,泪眼莹莹,眸中千怜万爱,不甚缠绵。
“施主这话言之尚早。”辨悟的话便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将赵璇满腔欢慰之情冷了大半。
只听他道:“返魂香只能使魂散重聚,死魂反乡。这位孙公子的寿数已在生死簿上勾没了,便是聚魂之后也
不过是个鬼。老衲虽有几分修行,但人死复生,却是难为。”
赵璇猛地抬头,眸光如电,射向辨悟,不可置信道:“你胡说,明明我之前招来的那个方士就说过,只要魂
魄完整,死而复生不是难事!”
“唉。”辨悟叹息一声:“痴儿,寿数已尽,便是强行将魂魄定在肉身当中,也不过得到一具行尸。赵施主,
你难道真的想让孙公子的魂魄困守遗躯之中,日日见自己的身躯腐败,不得安宁吗?”
“不,不!”赵璇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千难万险打听到的复生之法真相竟然是这样的。连魂魄都不得安宁,他
怎么舍得?
要不是因为他,孙郎怎会到了如今的地步?想当初,孙郎入洛,是春闱得中的青年秀士,春风得意,跨马蹄
花,想到这里赵璇不禁捂眼大悲。
好一会儿,方听他的声音渺渺传来:“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孙郎的魂魄不齐,还请辨悟大师为他聚魂。”
辨悟念了一句阿弥托佛,从瓮中取出一枚香丸托在掌上,嘴中念念有词。
只见这香丸上面突然燃起一阵阴火 ,随着阴火燃起,香气也大盛,四周响起了呜呜的鬼哭声,开始还似有若
无,慢慢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渐渐如同在耳边哭号一般。
一阵阴风袭来,逼得房内除了赵璇和辨悟以外的人都闭上了眼睛。
尤其是侍女小红,她刚刚离魂,此刻魂魄又有离体的征兆,小沙弥净空忙结了个法印按在小红天灵盖上,这
才没让她的魂魄随着阴风离去。
“好了。”随着辨悟的话音落下,禅房内的阴风与鬼哭声都消失不见了。
小红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房中立着一个好似水墨般透明的人,细看五官,不是孙公子是哪个?
赵璇见了孙公子的魂魄,喜不自胜,忙要扑将上去,想要把这些天的经历的失去他痛苦、思念以及想要复活
他,却求而不能的悲痛全都倾诉给他。
但是还未触及到那孙公子的衣角,便见那孙公子朝赵璇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笑容,一眨眼,竟不见了!
赵璇见他的魂魄在自己的眼前不见,简直要疯,他崩溃地攥住辨悟的胳膊,大叫道:“子楚呢?我的子楚去
了哪里?你把他的魂魄弄到哪里去了!”
净空忙上去把辨悟抢出来,斥责道:“你这施主,好生无礼。师傅已经替你把孙公子的灵魂聚起来了。孙公
子既修复了鬼魂,那就是有自己的意识了,要去哪里他自己会做决定,你这话应该去问孙公子!”
辨悟倒是不恼,反倒颇为好奇道:“照道理孙公子刚刚才聚了魂魄,这时候寻常鬼魂便是意识都模糊,更别
说还能随意驱使自己的魂体。想来这孙公子也应是个有来历的。”
赵璇哪里愿意听辨悟师徒在这里说些不着调的话,他一把将净空甩开,揪着辨悟道:“我不管子楚是什么来
历,你告诉我,他去了哪里?你能把他的魂魄招回来,肯定也能找到他的去向!”
但这辨悟却着实不善占卜之术,只能摇头。赵璇无法,只好将孙子楚的尸身先托付给了辨悟师徒,自己带着
侍女小红,重新去寻方士去了。
却说这孙子楚的魂魄去了何处呢?
原本小山和师傅坐在榻上看招魂现场确实很带感,只是这招来的魂魄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有些惊恐了。
便是小山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些妖魔鬼怪,但猛地见镜中之人来到眼前还是被吓了一跳。
那孙子楚估计也有些害怕,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看周遭的布置,桌床几榻、琴香花镜,无一不足,分明是个女子闺房。他抬头一看,只见窗前榻上,一男子
怀抱少女,那男子见他目光投来,不由目露恐吓,忙将少女纳入怀中,那怀中少女也分明是被吓了一跳的模样。
孙子楚当下不敢再看,忙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脚上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虚幻之体,顿时想起,自己已经死
了。
小山从师傅膝头跳下,见孙子楚先是一脸非礼勿视不知道往哪里躲的窘迫,再到一脸恍然,似哭非哭的怅惘
模样,忍不住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孙子楚忙向小山抱拳行礼,“姑娘容禀,在下死了许久,一直没什么意识,直到方才有人为我聚集了魂魄,
我才恢复了神志。只是那为我聚魂的人中,有一个我不想见的人,我心中不愿见他,这个念头才一转,就到了这
里。”说着又向师傅作揖:“情急之下,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小山见他自己都搞不明白,就转头看向师傅。师傅正为这突然出现的小鬼打扰了自己和爱徒的亲昵时间而生
气,冷冷道:“枉死之人,你本应在枉死城中游离,不得超生,如今既已聚魂,何不自去轮回?”
孙子楚见人一下子就点出了自己的跟脚,明白他必然身怀神通,当下更恭敬了:“高人容禀——”
小山笑盈盈地打断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孙公子既然来了,我们不能不招待,不如去花厅说话吧。”
眼见这个孙子楚和赵侍郎之女之间有个大瓜可以吃,小山就像是瓜田里的猹,眼睛都闪闪发亮。
师傅本想直接把这倒霉鬼送回地府,见小山这兴致盎然的模样,只好作罢。吩咐那绿菊侍女将冤死鬼领去花
厅,自己则一把将小徒弟按在膝上揉搓了好一会儿。这师徒两个在房中黏黏糊糊不提。
到了花厅,绿菊侍女请孙子楚上座,端了一杯茶来。
孙子楚忙谢道:“姑娘不必忙,我是个死人,吃不得凡间的东西。”
绿菊侍女掩唇笑道:“公子不必客气,奴家贱名小绿。寻常茶水公子肯定是吃不得的,只是我家的茶不是凡
间的蠢物,公子只消一试,便知道其中奥妙。”
孙子楚只好将信将疑地去接茶杯,只见那茶杯自己悬浮在孙子楚掌心,随着他一托,一股极为清灵的气息就
顺着他的喉咙流入腹中。孙子楚只觉头脑更清楚了些,细细一看,原本虚无的身体竟然化作了实体。
他便知这茶水定不是一般解渴之物,不知是什么神异的东西。只得连连向小绿致谢。
一本正经的呆样惹得小绿笑眯了眼,“我不过是听从主家的吩咐,说到底是公子您的缘分,谢我做什么?”
孙子楚讷讷不知所措,只能向小绿打听主人家的名号。
小绿道:“我家姓唐,在洛京做些香料、药材的买卖。”
孙子楚讶然,惊喜道:“原来是唐家香铺。”
原来这唐家香铺在洛京已颇有名声,便是普通百姓也略有耳闻。更不要说文人骚客,优伶游女,他们这帮人,
本就是最追逐风雅的一批人。
这孙子楚本是山东人士,祖上因襄助有功,曾经做过两任金华太守,但到了父亲这一辈举业不成,只是靠着
祖上的荫蔽做了一个下县的县令,结果没几年竟一病去了,只给他留了两间破屋,几亩薄田和一位年届古稀的老
家人。
但他却因自小聪明伶俐,过耳成诵,十三岁时被州学推举到了长安的国子学,去年从国子学被推举参加春闱,
得中杏榜,任了弘文馆的校书郎,在年轻官吏中颇有几分才名,眼见便是要重振家声,没想到才几个月就人死账
消,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回忆起前几个月他刚刚到洛京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要说他不后悔沦落到如今的地步,也是假的。
说到底,最初是他见色起意,又被捧得不知天高地厚,非得撞一撞南墙,才知道世情如铁,只是没想到这一
撞,把他的一条命都撞掉了。
小山和师傅手牵着手出来的时候,就见那孙子楚一脸怅惘的模样坐着,身体倒是凝实了许多,若不细看也看
不出破绽,想来定是小绿给他吃了什么。
如今他这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身边侍候的也多是异类,一个不小心他们就拿些不是凡间的东西或是
招待,或是贩卖,想他本只是想安安静静做些小生意,结果因为这些非凡之物,倒是有了些神神秘秘的名声,真
是让人啼笑皆非。
见小绿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小山也无奈了。他家里这些侍女下仆,虽然多是草木所化,但一经被点化,那
就不是傀儡了,而是正经妖精,都有自个儿的心思,很是有些傲气。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好多说小绿,少不得
往后再看,恐怕时间一长,他也忘了,不由得暗叹一声。
小绿见主人只是轻轻看了她一眼,眼底一抹狡黠闪过,她知道主人这是不追究她给孙子楚喝了碧落之水了。
席分主次,小山道:“孙公子如今已不是凡间人了,将来打算如何呢?若是想要轮回,我也可以帮着请来黑
白使者。若是不想——”他看了一眼师傅,“我们也能教您如何保存魂体,只是阴魂在阳间久了,恐怕有魂飞魄
散的危险,且,生死异路,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
孙子楚嗫嗫,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留恋凡尘。他父母亲人具无,唯一一个老家人也因为要救他跌到河
里淹死了,而所恋慕的那个人又厌恶自己至极——不由扯了扯嘴角,似乎真的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想要开口说尘归尘,土归土,但又怎么也张不开口。
小山见了,善解人意地笑道:“倒是也不用这样急忙告诉我,方才一盏茶可保公子三日魂体不散。”
孙子楚忙又致谢:“生受君家的好茶了。这样好的东西,想我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八品绿衣,若非是去豪
门大户席上,恐怕也难以得见。”
说着又自嘲地笑笑:“不过依我生前寒微出身,便是去了也不过是供人家取笑的诹客,哪里会喝到这样好的
茶水呢?”
小山还未说话,小绿就插嘴道:“郎君何必妄自菲薄呢?上个月裴中书在府中大宴宾客,奴婢与姐妹们有幸
忝列其中,席间孙郎为奴一位妹妹作诗一首,赢了满场喝彩,连裴中书都盛赞您才思敏捷,立意高远,乃当世俊
才呢。”对他极为推崇的模样。
小山这下子明白为何小绿要给孙子楚端来碧落水了,原来这孙子楚是她的偶像,怪道呢。
“这——这——”孙子楚闻言不由瞠目,自从他离开家乡求学至今,所受最多就是旁人的冷眼诽谤,便是学
成之后有了几分名声,也如同空中楼阁一般都是浮华。
谁知死后不意还能被人如此推崇,当下不由有些脸热,但心中也涌起了一股暖流。
只是回顾席间诸多侍女,并未见到这位小绿姑娘的身影。小绿容貌出众,并不是会让人一见便忘,泯然众人
的人啊。
似乎是看出了孙子楚的疑惑,小绿含笑道:“奴婢德蒙尊上点化,能够侍奉主人,原身是一盆绿菊。”
孙子楚这才知道这位小绿姑娘是一位菊妖。
再联想往日在坊间听到的种种关于唐家香铺的传言,以及今日所见,不由觉得上首的小山及师傅更是莫测。
小山已经习惯了外人将他看做异类,他与师傅生活久了,对凡尘芸芸众生也难免生出了些漠然之心,因而对
孙子楚的心思全不在乎。寒暄完了,他开门见山问道:“洛京乃天子脚下,龙气庇翼之处,治安甚好,孙公子又
任着皇差,不似倨傲之徒,怎么突然就罹遭不幸了呢?”
孙子楚闻言,不由掩面愧道:“都是我见色起意,不自量力的罪过了。”

第 4 章 灵犀(一)
那日裴中书在府中大宴宾客,席间有人送了两盆绿菊,菊花常见,绿菊难得,便是闻喜裴氏出身,见惯了好
东西的裴中书也颇为高兴,当下便让众人作诗纪念。
孙子楚因出身庶族,在国子学时又只顾埋头苦读,因而被授官之后一向和同僚没什么来往,这回到中书令府
上参加宴会,也纯粹是因为中书令监管弘文馆,便将馆内一众官吏都请来了。
豪族世家的公子们自然是坐于室内,如孙子楚这般的微末小官,就只能在廊下有个一席之地,但他天生性格
仁善,故而也不计较裴府怠慢,只觉中书令府上风光与众不同,便是坐在廊下也别有趣味,此时被主官要求作诗,
也没有和其他廊下同侪一样,只拿些旧诗应付。
当下挥墨作诗一首:“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离趣味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
此诗一经送呈,当下便被裴中书请入室内,称赞他“才思敏捷、立意高远,乃当世俊才。”时人看中风评,
有裴中书这几句,孙子楚当下就成了红人。
之后陆续就有宴饮请他,直至这一日,赵侍郎府中设宴,孙子楚也收到了帖子。
他本不想前去,这些时日宴会去得多了,只觉酒肉熏人,冷眼看着这些豪门大户们只把他当做一个凑趣的词
人弄臣,便觉得自己满腹锦绣不得赏识,有些心灰意懒。
但老家人劝道:“我知道小主人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只是昔年孔夫子尚且周游列国不得看中,公子才华比
起孔夫子如何?”
孙子楚道:“自然比不得。”
“那小主人听说过闭门造车吗?便是不为得人赏识,自己一味闷在家里不出去走动,哪里能知道外面的变化,
时间久了,我怕小主人成为井底之蛙,到时候肚子里的见识不够,反倒会变成一个书呆子呢。”
孙子楚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便准备赴宴。
这赵侍郎住在崇文坊附近,距离孙子楚租住的屋舍不远,孙子楚俸禄微薄,舍不得雇车,便自己步行前往。
谁知在路上就牵动了一颗春心,正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你道是延津剑合,因缘凑巧,千里姻缘一线牵,实
则是红粉骷髅,蛇心绣口,鬼迷心窍把命抛。
话说赵侍郎有一嫡出幼女,生的花容月貌,才比蔡谢,长到如今刚好一十八岁。这一日恰巧坐着一辆翠帷朱
轮、雕鸾绣凤的香车从外家访亲回来。
也是命里该这孙子楚有一劫,原本一个坐车,一个走路,便是一条道上也不相干的两人,偏偏一阵邪风刮过
来,那掩着娇容的绣帘偏就临着孙子楚的当头撩开。自此高唐一遇,除却巫山不是云。
但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孙子楚虽然对赵小姐一见钟情,但见色起意到底不是君子所为,那孙子楚也只是瞒
在心里,不敢声张。
若到这里,不过是个穷小子思慕贵小姐的俗套故事。这穷小子也有意拉住心猿意马,但世上的事情多是没法
预料到,好比说赵小姐不是赵小姐,而是赵公子呢?
当年钦天监为讨好天后,特意占卜说某年某月某日所剩之男子不利天后,天后便秘密派遣金吾卫寻访这日所
生之孩童。
不巧的是,当时任礼部郎中的赵侍郎的独生子,正是这一日诞生的。这赵侍郎子息困难,与夫人一连生了多
个女儿,也不见有个儿子,多年来夫妻俩不知看了多少名医方士,拜了多少神仙菩萨,可是就不见有妊产子。
幸而赵侍郎之父年轻时在金陵地界为官,曾无意中帮助过当时在洞庭湖上某座寺庙中修行的辨悟,这辨悟多
年修行颇能看人因果,正巧他在白马寺挂单,赵侍郎便请他看一看他们夫妻的子嗣因缘。
那辨悟道:“令君命中当有贵子,只是这贵人天生带煞,只怕往后不能以男子之身见人。”这话说完不久,
赵氏孺人就诊出了喜脉,一家上下都欢喜无比。
谁知独子才诞生,就赶上天后批命这样古怪的事情,果然这孩子以后都不能以男子身份生活。
虽然对外宣称的是嫡幼女,但赵侍郎自家的事情自己心里清楚,阴就是阴,阳就是阳,本打算让独子在自己
身边长成就假托去世,再将其伪装成旁氏遗孤过继来,这样既能让亲子在身边长大,又能承续香火。
只是没想到,等这孩子略长开了些,京中竟然开始传扬起赵侍郎幼女的美名,才十三四岁就有人家来提亲,
着实是让人意想不到。
若赵璇是个柔和些的性子也就罢了,但他自小性格骄戾,赵侍郎夫妇又自忖亏欠了他,更是对他宠溺无度。
这般长成,这赵璇表面上是一副挑不出毛病温雅模样,实则性格恶劣至极,对于自己厌恶的人或事情,非得
肆意玩弄不可。
他十三岁时,自家的表兄不知内情,对着这个“表妹”暗生情愫,少年慕艾,也是正常,但这表哥着实胆大,
竟偷偷收买了他身边的侍女为其私下传递书信。
寻常人十三岁少年,收到这样的书信,心中虽会有怒气,但顾忌亲戚情分也会交由父母妥善处理。这赵璇偏
不,他越是怒,越是按住不表,反而悄悄引导表兄更加投入,直到后来纸包不住火,又装作是被表兄胁迫的模样,
差点闹得两家绝交。
若不是舅家大老爷做主,将这表哥送回老家书院读书,还不知他会玩弄这少年心至何种地步。
此例一开,倒是洪水开了闸,往后数年,他玩弄的人心更是不可胜数。只是世人都是些浅薄之人,从赵璇这
里吃了闷亏,便都退却了,渐渐地他也得了清净。
但总有些楞种,自以为权势凌人,便欲用强使其就范,岂不知这更是赵璇的逆鳞,触之即死。
便有一个宣威将军的儿子,跟着父亲从边疆到洛京来述职,这小子在边疆是做惯了土皇帝的,有些不知天高
地厚。那一日他偶然瞧见赵璇在马球场上纵马飞驰,便对其见色起意,当下上场就调戏一番。他见赵璇并不回话,
还自以为风流,殊不知在赵璇心中,这厮已经是个死人了。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被人炮制一通,打断了腿丢到了乞丐窝里,连带着身为宣威将军的父亲也因述职的时候
得罪了人降了职位,一家子都没讨着好处,灰溜溜地回了边疆。
虽然这无赖被赶出了洛京,但赵璇的心里仍然充满戾气,正是憋着火气的时候,偏这孙子楚又撞了上来,虽
是临街一瞥,但也让他察觉到了孙子楚眼中的倾慕之意,心中便选定了他用来泻火。
见这孙子楚竟是到自家赴宴,便计上心头,有意要使他在席间出个大丑。
到了家中,他便招来管家询问:“我见今天席上有个青衣小吏,倒与大人寻常邀请的客人不同,不知他是
谁?”
管家道:“回小主人的话,那小吏姓孙名子楚,乃是山东庶族出身,按照惯例是不配上咱们家的门的,只是
近来这小子得了裴中书的青眼,咱们世家同气连枝,便也要给他几分体面,着也是为了估计裴中书的体面。”一
面说,还一面悄悄觑着赵璇的脸色,见他没有不耐才继续道:“若是小主人不愿看见他,小的就把他安排到廊下
去,依照我们家的门第,也不算怠慢他了。”
若把他安排走了,岂不是放了他一马?
赵璇岂肯,便道:“我不过问问,你只按照原本安排好的做就是。”又说:“虽然是个绿衣小吏,但既被裴
中书亲口赞过,想来颇有些出彩之处,你去向他打听打听,他有什么忌口的地方,也免得开罪了他。”
听他这话,管家立即就去席上打听,谁知这孙子楚还真有计较。
原来他自生下来便是个天生的和尚肚肠,五辛皆不能入口,若是不小心误食,轻则上吐下泻,重则高热昏迷。
见主家这样照顾自家,孙子楚也不由有些感动,直以为赵侍郎一家乃至诚君子,赵璇在后宅听说他这番回应
不由啼笑皆非。
于是赵璇就命令厨房特意做了一份多多放了葱蒜的羊肉包子,单独端给孙子楚,果然这孙子楚才吃了一口包
子便当着席上的众人一阵作呕,败兴急了,气的赵侍郎直接把他哄了出去。
这时已经到了宵禁的时辰,坊市大门都关闭了,这孙子楚无处可去,只好在坊门下窝了一宿,一夜又冷又饿,
浑身上下还弥漫着秽水的酸臭味,第二日等到坊门开启时,已然是个乞丐的样子了。
赵璇听了他的惨状依然不觉尽兴,便想:“这孙子楚癞.□□想吃天鹅肉,此等卑贱之人也配觊觎我?这次不过
是开胃菜,总要逼得他以后不敢再痴心妄想才好。”
于是不知怎地,这孙子楚在赵侍郎府上的事情竟然传的尽人皆知,有些本就妒忌他被人看重的小人更是推波
助澜,添油加醋,人口相传之下,孙子楚竟成个行为无状,猥琐势利的小人了。
老家人急的不行,想要去和别人争辩,但谁肯听这个枯朽老头的话呢?于是从前各种各样的帖子消失无踪,
就是弘文馆中,同僚们也都对孙子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赵璇忖度着时机差不多了,便令自己的侍女小红去寻孙子楚,转告他道:“因为我家的事情使得公子被人议
论纷纷,为表歉意,我家小姐想要向您亲自致歉。”
按照赵璇的想法,这孙子楚定然如同往日那些好色之徒一样,听到可以见到自己必然喜不自胜得答应。如此
他再使计耍弄他一番,必要弄得他更加灰头土脸,从此不敢再冒犯贵人。
只是没想到,孙子楚是个真君子,听到这话不仅不心动,反倒质疑起小红的身份,弄得小红哑口莫辩,只好
回去禀报赵璇。
赵璇听小红这样回报,只是冷笑一声:“看来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于是他打定主意要让这孙子楚露出
真面目来。
作者有话说:
诗句引用宋诗

第 5 章 灵犀(二)
“当初我并不知道他是这种心思,只是疑惑怎么与他这样有缘,到哪里都能遇见。还以为真是上天垂怜,给
我们牵了一条红线,谁知道不过是裹蜜砒.霜,褪了外边那点甜,就全是毒药。”也许是死了一遭,往日里看不清
的东西全都拨云见雾一般历历清晰,孙子楚越说,嘴里越苦。
“不过也是我活该,害人害己。”说着孙子楚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苦笑道:“姑娘,我是剜心而死的。”
小山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难怪你刚死,魂魄就散了。原来是缺了心,魂魄不能聚集。”说完又觉得疑
惑:“便是这赵璇再混账,但他又不是妖精鬼怪,他要你的心做什么?”
小绿站在妖精的立场想了想:“难道是他练了什么邪法,需要食人心脏?”
孙子楚现在已经释然了,死了一遭,倒像是放下了什么,他也坦然,说:“他不需要我的心。只是骗我罢
了。”
“我们相处的时间久了,虽然相处愉快,但我心中却一直顾忌男女大防,想着私下来往不是长久之道,便打
算向他家里提亲,但,他毕竟并非真女子,如何肯让我上门,只好装病拖延,躲在府中不肯见我。可我当时一颗
心里全记挂着他,听说他病了,急的不得了,想方设法地向他的侍女打听他得了什么病。他估计也是被我烦透了,
便向我传话说,他得了胸痹之症。
姑娘不知,我母亲就是壮年时得了胸痹去世的,如今又听到自己心爱之人同样得了此病,只觉得是上天不佑,
恨不得以身替之。此时他的侍女又向我传话,说他家中找到了一个方士可以治好他的病症,只是这治病的药引子
需要真心一颗。
哪里有真心呢?”孙子楚指了指自家的心口,这里现在是空荡荡一片,“唯有这里有一颗真心。于是我就事
先传话给他的侍女,请他翌日再来,当夜我就将自己的一颗心剜了出来,再后边,就是到了尊驾眼前了。”
这可真是痴心付尽。
小山不由叹道:“孙郎君你也太痴了。若那姓赵的真的与你两情相悦,你为了救他却失了自己的一条命,难
道他还能坦然活着吗?”
但小绿这等妖精却颇为赞赏:“孙郎这样,才是真心爱他,若是有人这样对我,便是之后和他一起死了,也
足愿了。”
小山听了,不由咂舌,看来妖精的真心可不容易得到呀。
满足了一颗八卦之心,小山觑了觑天色,也到了开市的时候,便向外招呼了一声,“大郎。”
闻声进来了一个憨壮汉子,向上首抱拳道:“主人吩咐。”
小山问:“家里的零陵香还有吗?”他听了孙子楚的遭遇,心有所感,便打算配些灵犀香出来,既是为了自
家的傲娇师傅,也是希望点了这香能够改一改孙子楚的烂桃花。
这灵犀香本是前世他从书中看来的,听说燃了这香可以招来上好姻缘,故而又称结良缘香。若要制它,则需
要公丁香八钱,藿香一两半,甘松三钱,零陵香一两半,本是调和成蜜丸的,但时下人们少用香丸,他便制成了
线香。
那壮汉乃是园中一只蜜蜂,因体型硕大,被师傅点化做了个看库房的门子,他对外自称寻芳郎,但小山总难
对这他的体型叫出这个名字,只肯叫他大郎。因而家中人都唤他大郎。
大郎除了看守库房,还兼着采买的活,他是蜜蜂的跟脚,对香料敏感异常,寻常弄鬼的花招,都不能瞒过他
的眼睛,故而小山很放心他去买原料。
大郎道:“只怕不多,最多只能再制一批香就完了。”说着又似想起了什么,禀报道:“若是主人允许,小
的还想去一次洛水边上的渡口,那里有一棵成了气候的檀木被采林人砍倒了,我本家的兄弟说,这檀木里有一条
小蛟,因被破坏了栖身之所,马上就要死了,小的听闻,蛟的精血是上好的香料,便想趁此机会,将这蛟的精血
取来,献给主人。”
原本师傅是对这堂上一应人等的话题不感兴趣的,听到小山说起要制灵犀香才挑了挑眉头,这会儿听大郎禀
报说有小蛟的精血,方才有些兴致,只是还颇为挑剔:“你这回寻到的东西还不错,只是只有一条小蛟,精血中
灵气还是有些浅薄。”
大郎见尊上与自己搭话,诚惶诚恐得一拱手,羞愧道:“是小妖法力浅薄,不能为尊上效劳。”
小山简直要被这一主一仆的对话弄得满头黑线,蛟龙精血还嫌弃不够珍贵,真是一个敢嫌弃,一个敢附和。
见大郎还要卑微得再说什么,小山忙截断他的话音,道:“上好的零陵香还是要去西市银婆婆那里买,不知银婆
婆回来了没有?”
大郎道:“上回我遣了兄弟去问,说是被租住在她家中的书生吵扰到了,她老人家不忿,教训了那书生一回,
谁承想,那书生竟然会些方士手段,倒伤了她老人家的元气,如今还不能动弹,正养着呢。”
一旁小绿叹道:“现在的人都是些自私鬼,好心把房子租给他住,不念恩情就算了,竟还仗着自己有些手段,
冒犯起主家来了。”
大郎朝小绿一拱手:“正是姐姐说得这样呢,那书生得知了银婆婆的根底,便嚷着妖精怎么能是屋子的主人,
竟想制服了银婆婆,自己鸠占鹊巢,强占了屋舍,就是之前欠下的房租也理直气壮地一笔勾销了。”
小山奇道:“还有这种事,银婆婆在洛京落脚,少说也有几十年了,她这么多年都安安生生地做着自己的生
意,就是周围的街坊也都尊敬她老人家,怎么一个书生就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大郎就有些抱怨地说:“主人您不知道,近来洛京的龙脉有些不稳,缺了龙脉镇守地气,咱们这些托庇于皇
朝之下的小妖们难免有些慌张,便是银婆婆这等经历过改朝换代的老道行,也难免露出些马脚来,想是被人勘破
了跟脚,才让那书生得逞了吧。”
小山有些茫然,看了师傅一眼,不知道明明近年来一直都风调雨顺,一派盛世的模样,怎么会就龙脉不稳。
师傅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心月狐下降,是领了天命要霍乱王朝的,如今她已得契机,看来要践祚
了。”
“什么?”在场人中唯有孙子楚反应最大,他自诩是李唐江山的臣子,如今听闻有人要篡夺江山国祚,便连
对师傅的畏惧的忘了,忙问道:“这心月狐是谁?我观朝中诸位大臣皆是忠臣良将,天后虽为人有些跋扈,但也
是谆谆纳谏,难不成这心月狐乃是外族之人吗?”
他的疑问并没有人回答,师傅自然是不会理会他,小山隐约知道“她”是谁,只是这事涉及到天上神仙菩萨
们的谋算,他不好对孙子楚泄露,而家里其他的妖精们只是烦恼自己生存的环境有些不安定,根本不在乎上面大
人物的权力角逐。只留下孙子楚一个人在心内盘算,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他认为最不可能的人选,恰
恰就是篡位之人。
大郎只是抱怨几句,不过他还记得自己的工作,便道:“说起来岭南才是零陵香的产地,若不是急等着用,
小的倒可以让我岭南的相好捎些过来,她是武夷山一代的蜂王,手下很有些采集能手。只是她不会炮制,只能送
些生药来。”
实际上,大郎所属的蜂族,听闻他在某位深不可测的人物身边谋得了一个职位,早就想通过他让整个蜂族露
个脸,只是大郎一直劝说族中,说自己侍奉的两位主上并不喜欢太多人打扰,其实师傅还罢,他高高在上惯了,
若从身份上来说,便是寻常神仙他也不放在眼中,更不要说如今只是些妖精曲意讨好。而是小山,便是在这个从
上到下都透着一股阶级封建气息的时代生活了十几年,他骨子里还是后世领略过大时代的普通人,无论如何也不
能心安理得的被这些妖精们无底线讨好。
这次好不容易得到一个能为小山效劳的机会,大郎便忙不迭地推销自己的族类。
小绿早就看出这个蜂族大汉是个憨面刁,见他见缝插针地提拔自己的族群,心道:连看库房的都想着上劲,
自己虽是新来的,但却是贴身的侍女,近水楼台,若输给他一个外八路的还不知怎么被姐妹们笑话,绝不能让蜂
族拔得头筹,不由温婉一笑:“哪里需要从岭南送来,山高水远的,难不成还让主人等着?我在山里也有些姐妹,
正巧就一个灵香草化形的,让她送些来就是了。”
小山盘算了一下,零陵香气味甘冽,夏日制作驱蚊的香薰用的倒多,如今已是仲秋,除了配置灵犀香就用的
少了,若是少量购置的话,从岭南送来也太大张旗鼓了,就有些倾向于让小绿的小姐妹送一些来。
大郎见小山对着小绿微微颔首,知道自己的打算落了空,不由扼腕,恨恨地瞪了一眼小绿,但绝对是不敢对
小山的决定有任何意见的。
小绿见小山采纳了自己提的建议,颇有些踌躇满志,昂首笑道:“我立刻就传讯过去,想来她下午就到
了。”说着从鬓角的绿菊上摘了一片花瓣,轻轻一吹,便化作一道绿色灵光,嗖的一声,飞出窗外去了。
大郎还记着要去洛水的渡口,便向上首抱拳,先告退了。
小山又吩咐了几句,一时外面传来鼓声,到了开市的时间,小山便让家中家人去准备开铺了。
第 6 章 灵犀(三)
◎灵犀(三)小绿的小姐妹是个叫做灵娘的女孩子,这灵娘本是山中的一◎
小绿的小姐妹是个叫做灵娘的女孩子,这灵娘本是山中的一株灵香草,偶然在庚申之夜,被帝流浆灌濯,从
此化作了人形。只是她成精时日尚短,法力低微,因此不敢在人前出现,平日里只是在山中培育一些药草,以此
和山下的猎人们换一些人间之物,如此度日。
因为害怕被人看出跟脚,收到了小绿的传书之后,她就邀请了另一位狐族的小姐妹一起作伴,两人驾着一辆
牛车,在下午闭市之前来到了唐家香铺前。
香铺和其他的行当不同,一向是有些家资的人家才能消费得起的,便是小山还在铺中兼卖些炮制好的药材,
但毕竟药材也颇费银钱,故而平日里铺子甚为冷清。
小山正百无聊赖地带着小绿和另一个名叫绯绯的牡丹花精,将零陵香、公丁香、藿香和甘松用药杵在小钵里
研磨成粉末,这个活计相当耗费耐心和力气,小山自忖是个男人,干这种体力活自然不在话下,而另两位虽看着
纤纤弱质,但妖精的力气是相当大,故而三人不消一会儿,就磨出了一堆香粉。
师傅虽决计不肯离开小山,但平日里总有些神神鬼鬼来拜见,小山素来不耐烦掺和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便
把师傅赶到了二楼。反正铺子里少有贵客要招待,二楼一般也派不上用场,给师傅用倒刚好。
这边才将各种磨制好的香料粉末一一分开装好,小绿已拿着一个阴戥子,准备称量香料的重量,便听见外边
牛车的声音。
绯绯向外一瞧,惊喜道:“灵娘和红玉来了。”
只见那牛车上下来两个美人,虽是荆钗布裙,却不掩倾城姿色,真是春兰秋菊,各有风姿。
绯绯忙将二女引进门内,让她们拜见小山:“这是咱们主人,还不快些拜见。”
二女便向小山大礼参拜。
小绿此时也放下了戥子,又指点二女,楼上还有尊主,二人又忙向二楼伏跪拜见。
一套跪拜下来,小山整个人都麻木了,他手上还沾满了香料粉末,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示意小绿,让她
来招待这两位。
小绿便像个大管家的模样,像模像样地指挥着窝在铺子角落里打盹的方栋,让先他把牛车上带来的东西卸下
来,再把牛车牵到后面马棚里。
“奴早就听说主人的大名,只是一直不得机会来拜见,今日托了姐妹的福,有幸到您跟前磕几个头,又见您
这样提拔奴的这位小妹妹,实在是铭感五内。”那个名叫红玉的狐妖因为化形早,已经在红尘中来往过多时,颇
懂得人情世故,知道若不是灵娘好心,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在小山面前出现,忙又再次恭敬地表达自己的感谢。
小山实在是搞不懂这些妖怪的世界,怎么他们一个个的都把到他这里打工当做莫大荣幸?像小绿他们也就罢
了,好歹是自己园子里化的形,怎么他们这些一看就是老江湖的,自带干粮也这么殷勤?
搞不懂他也不去烦了,见那个叫灵娘小妖精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便安排她和红玉一起去熬粘粉了。
铺子里几个人又是熬又是煮,忙碌了大半天,好容易搓完了一批线香,小山就吩咐他们把这些线香拿去后面
阴干,“等阴干了就用那个黄杨木的香筒装好,签子我写好了,收到甲库中就行。”小绿听了,就捧着晒了线香
的竹篾到后面去了。
一向冷清的铺子里来了这样两位美人,一进去,到现在都没有出来,外面的街坊难免不探头探脑张望。
被窥探的视线扰得烦了,又见日头已经西斜,估摸着要到了闭市的时候,小山便让方栋关了铺子,领着一群
妖精回家去了。
一连几日,仍是制香。
这日小山没到铺子里去,只是让方栋去前面看着,自己则在家和妖精们一起炮制送来的香料。
那孙子楚喝了碧泉之水,魂魄便如同活人一般凝实,因见着一众女子在这里卖力,固然知道他们都不是凡人,
但他自忖自己一个大男人,依旧难以袖手旁观,便打算帮忙。
他方一插手,小山便合掌一拍,恍然大悟的样子:“竟然忘了去赵侍郎家里销账。”
原来那日赵璇急着用返魂香去救孙子楚,买香的钱就没有立刻结清,而是让小山择日去赵侍郎府上结账。
说起来这些达官贵人们出门都不喜欢带钱。如今市面上金银流通不多,用铜钱结账又太重,倒是各色绫罗绸
缎颇受欢迎,也有用盐米结账的,只是成色往往良莠不齐,小山不太喜欢。
所幸,贵人们平时并不缺铜钿来使,便是用绢帛,也成色不错,想到这里,小山放下手中的药杵,吩咐小绿:
“你去看看大郎回来了没有,我要去赵府会账,方栋到铺子里去了,这里缺个人驾车。”
小绿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就带了个十七八岁的小子进来,介绍道:“这是大郎的弟弟二郎,大郎到洛水边的
渡口还没回来,临走时嘱咐了这小子,若是他一时间赶不回来,主人又有事情派遣,就让这小子顶上。”
小山见这少年身材修长,蜂腰猿臂,倒是颇为有力的模样,便点点头:“午后我要去赵侍郎府上会账,到时
候劳烦你为我们赶车了。”
二郎闻言,跪下磕了一个头,领命去了。
午后,小山便带着小绿和红玉到了赵侍郎府的后门,门外守着一个锦衣锦帽的小子,见一辆不认识的牛车停
下了,就上来盘问:“你们是谁家的?这里是赵侍郎府上,闲杂人等不许驻留!”
二郎一人坐在车辕上,小山和两个侍女坐在车内,见那小子上来问话,本该是赶车的二郎回话的,只是这孩
子口舌上有些笨拙,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眼见那门子听的不耐烦,就要叫护卫来赶人,红玉忙从车内出来,笑着拦道:“小郎君稍慢,我家姓唐,是
在东市做香料生意的。昨日贵家小姐在我们铺子里买了一瓮香丸,说了让我们隔日到贵府会账的。”
这时小山在车内补充道:“贵府小姐说,只让我们提赵阿宝的名字就是了。”
听到他们说“赵阿宝”,这门子就知道他们不是来诈骗的,阿宝是赵璇的乳名,素来只有赵府的人清楚,因
而这门子便稍稍缓和了神情,又见红玉是个俏丽佳人,更和气了些,指点他们:“这里不是你们停车的地方,你
们去巷子里把车停下,我进去通报,若是属实,自会有人来找你们。”
红玉忙笑着谢了,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香囊,塞给那门子:“一些鸡舌香,小郎君拿着,嚼着玩吧。”
这门子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接过香囊塞到自己袖子里,大摇大摆得进了门去。
二郎将车赶进一个僻巷,过了一炷香,只见那门子带着个侍女一路小跑到他们车前,气喘吁吁地招呼道:
“你们的主家可来了吗?朱侍郎的夫人正在我们府上做客,听说了你家的名声,想见一见你家主事的人呢。”
小山便带着小绿和红玉跟着那个侍女进了赵侍郎的内宅。
这朱侍郎与赵侍郎虽然都是正四品的官位,但一个是吏部天官,一个只是在刑部任职。更何况赵侍郎乃是士
族出身,虽然只是南边的一个小士族,但也在世家录中位列二等,朱侍郎不过是个庶族,只是因为科举进身,又
颇为钻营,才到了如今的地位罢了。
一路走,一路听赵家的侍女给小山科普这朱侍郎的出身,那侍女虽轻描淡写,但不难看出她对朱侍郎的鄙薄
之情。给小山说这些,也不全是为了让他知道进退,不要得罪人,也有夸耀自己的见识和出身的意图。
她连四品堂官都看不上,何况是从事商贾贱业的小山一行呢?
小山听了心中只觉好笑,固然朱侍郎出身寒微,但他好歹凭着自己的能力改换了门庭,这个小小侍女连自己
的命运都尚且不能做主,居然也倚仗着主人的显赫身份,狐假虎威起来了。
只是他一个男人,不好意思和这个小侍女计较,听了不过一笑了之,但红玉和小绿却不忍这气。
小绿笑着说:“这世家大族果然底蕴非凡,只看这院中森森林木,便知道家族已经富贵绵延数代了。”
那侍女听了,还以为是自家的富贵让这没见识的三人开了眼界,于是自傲地昂起了头。这时便听红玉接话:
“是呀,见到这样郁郁葱葱的景色,倒让我想起从前在山里听过的故事。”
“哦,不知是什么故事?”小绿故作好奇地问。那侍女也竖起耳朵,就连带路的脚步都慢了许多。
“听说岭南的山中有一只老虎,十分威武,因此这林中各色禽兽都非常惧怕它,将它视作这片山林的主人,
其中有一只狐狸也十分惧怕这老虎,只是它越是惧怕,反而越是要宣扬老虎的威名,时间长了,竟然将自己看作
是它的仆人,变得得意洋洋起来,也是奇了。”说完,姐妹连相视一笑。
把前面偷听的侍女气的脸皮紫胀,接下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赵侍郎是江南士族出身,因此宅院修造的很有江南风味,一条清溪穿过住宅,小山就在这溪流上的一座八角
亭子里见到了朱侍郎的夫人。
甫一见这侍郎夫人,红玉便咦了一声,只是她站在人后,无人注意到她。
朱侍郎夫人听闻已经年近四旬了,只是看起来依旧是二十出头的模样,穿着一身时兴的葵花锦做的衣裳,梳
着高高的发髻,满头珠翠,脂光粉艳,打扮得神妃仙子一样。和她相比,赵侍郎夫人就朴素得多,虽也生的秀丽,
只是眼角眉梢到底露出些岁月痕迹,穿着家常的衣裳,头上也只有两处簪环。
双方厮见过,只听朱侍郎夫人道:“早就听闻东市有一家香铺,主人家很有些调香手段,贩卖的香具也都玲
珑可爱,只是一直不得空去。方才听说铺主人恰巧也在赵府,便请夫人将您邀来,不会冒犯吧?”
小山叉手道:“夫人相请,是一片盛情,若不是托了您的福气,我们恐怕也不得欣赏赵府的景色了。”
赵夫人闻言,不由笑道:“奉承的话不必说了。方才有人来寻阿宝回话,说是香铺的主人来销账了,只是她
近来不知忙些什么,不怎么在家,禀报的下人见找不到她,这话就回到了我这里。正好朱夫人想要见见你们,便
使人请了进来。”
朱夫人道:“一见之下,果然满意。只看姑娘的品貌,就知道姑娘家的东西肯定物超所值。”这话完全暴露
了朱夫人是个颜控的事实,实际上长相和能力有什么相干呢?
但赵夫人也颇为赞同,时下品评人物,第一条就是看长相。
说着,朱夫人又问:“我最近想去白马寺烧香,听闻您家也能配制礼佛的敬香,我想要定制一批,不知可不
可以?”
小山想了想,回道:“若是礼佛,檀香最好,佛经里说,檀香是世界上最好的香。若是不喜檀香,乳香也可,
佛经里说的“天泽香”就是乳香。”
却听朱夫人叹息一声:“到底寻常了些,我这回是想替我儿在佛前求一求姻缘,只用这些寻常佛香礼敬,只
怕不够诚心。”

第 7 章 忘忧(一)
以香礼佛,重在“诚敬”二字。供佛、供香虽有种种仪轨,而究其实质,都是在唤起供奉者的诚敬心。
若无诚敬之心,则一切外在的言行举止无论如何严整,也是刻板无光,所供奢华,也不过是满足了供奉者的
夸耀之心,根本不能到达佛祖跟前。
但这话肯定不中这位珠光宝气的侍郎夫人的耳,且这位夫人看面相就知道,是个喜欢自己做主的人,故而小
山只是垂手听着。
果然,就听她说:“我听说姑娘的父亲常在海外行走,搜寻各种中土没有的神奇香料。佛经里说有一种香,
叫做象香,乃是由龙缠斗产生的。如果将这种香焚烧一丸,就能兴起广大的香云,覆盖整个都城,七日之内,天
上都会有金色的细柔香雨降下。这香雨若是淋到身上,身体就会变得轻盈,嗅到香气的人们也会在七天七夜内,
内心充满欢喜,忘却忧愁。所以这种香,也称为忘忧香。”
“听说您家的铺子里,常能找到人世间见不到的香料,我就想要问问,这种忘忧香,不知道是否也有得出售
呢?”这位朱夫人的眼底显示出了一种强烈的贪婪,让她美丽的脸庞都有些黯淡了。
小山心道:忘忧香若是只是用来礼敬佛祖,自然是上等的敬香。但若是用在他处,就是上等的迷魂魔魅之香
了。所以这样的香,他素来是不卖给凡人的,因为他们总有各种各样的欲望,让本来寻常的香料,变成实现各种
奇异欲望的媒介。到时候,就有数不清的麻烦蜂拥而至,而他最讨厌的就是自找麻烦了。
所以他恭敬地回道:“恐怕这样的香,只有佛祖居住的佛国才有了。家父固然遍历海外,也不过是在人间游
历,还没有这样的荣幸,去往佛祖居住的世界呢。”
朱夫人似乎并不相信小山的这番说辞。但眼看赵夫人已经一脸“你在开玩笑吗”的微妙神情,不得不转了话
音:“唉,看来是我听多了和尚们讲经,有些分不清现实和经书了。既然这样,那我就在您家订购十斤上好的檀
香,十斤上好的乳香吧。”
约定了取香的时间,赵夫人就让侍女领着他们出去了。
回到家里,红玉突然道:“那朱夫人是个半狐。她的身上有我们狐族的气息。”
这时,正是用夕食的时候,红霞满天,半边天空都被烧的发烫。
小山到家之后,不知师傅怎么突然起了兴致,想要在花园里用飧。
家里的小妖们便在花园里,铺陈了一张金丝银绣的波斯绒毯,又竖起了四面蜀锦制成的帷帐,在绒毯上支起
了一张紫檀木雕龙画凤的大案,案上摆放着各色瓜果菜肴。另有一只八角莲花自斟壶被师傅拎在手里,师傅则换
了一身莲青色的鹤氅,姿态肆意得席地倚坐在案前,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捏着银制莲花酒杯,自斟自饮。
小山才踏上绒毯,脚还未站稳,就被师傅一把拉得跌坐在怀中,没等缓过神来,就被师傅俯身渡了一口酒。
“呸,呸。”小山被辣的不行,忙从桌上拿起一颗红色的果子塞进嘴里,想要缓一缓这刺激的味道。
见小山这幅生嫩模样,跪坐在一旁侍候的侍女们,纷纷掩唇而笑。一时间燕语莺声,不绝于耳。
就连师傅也忍不住牵了牵唇角,又再酌了一杯。
“这酒还是你酿的,怎么如此不胜酒力,明明酿酒时说得头头是道,难不成竟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 师傅
调笑着捻了一个葡萄喂到小山口中,看他气鼓鼓地瞪着自己,不由大笑着又喂了他一个。
小山边嚼着葡萄,边气哼哼地说:“都说吃人嘴短,怎么师傅得了我的孝敬,还要来作弄我?”气的他不过,
从桌子上拿了一个苹婆果塞到了师傅嘴里。
看得一旁侍候的侍女们心惊肉跳的,生怕小山因此惹了师傅生气。
谁知这人不仅没生气,还捉住着小山的手,手把手让他喂着吃了这个果子。只是师傅虽是嚼着果子,眼神却
缠绵地却像是把小山吃了似的。
小山抵不住师傅的无赖程度,只能低下头假装无事发生,唯独脸庞红得像是天边的火烧云似的,透露了他窘
迫的心思。衬着他冰雪一样的肌肤,红得愈红,白的愈白,曲着一截颈子,嫩藕似的,看得师傅的眼神深了一深。
连周围侍候的小妖们都察觉到了气氛变得旖旎起来,皆默默低下了头。
但小山却是个十足的粗神经,拍了拍脸蛋,让自己镇定下来后,便和师傅炫耀,自己今天接了一个大单子。
“十斤檀香和十斤乳香,刚好库房里还有上回阿耶送回来的存货,我还在烦恼怎么消耗掉呢,谁知到这朱夫
人一下要了这么多。”得意洋洋的样子,看得师傅心里直痒痒,只想狠狠按在怀里揉弄揉弄才好。
只是小徒弟太害羞了,被这么多眼睛看着,肯定是不愿意的。师傅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帮小山把方才
蹭掉的金钗重新插好,亲昵得点了点他的鼻尖,用夸张的语气称赞道:“真厉害,看来咱们小山要大赚一笔
了。”
简直像是幼儿园老师在夸奖小朋友,小山没忍住白了他一眼,但一会儿,还是抑制不住得意:“唉,看来以
后库房里积压的那些昂贵货色,终于可以清一清了。”说着不由掬了一把辛酸泪:自这铺子开张以来,虽然名声
传了出去(奇怪的名声),但成交的生意却很少,除了寺庙的和尚还算照顾生意,就是城外的几个野观在自己店
里消费过几回,还都是些不值钱的散香。
师傅根本不把小山的铺子看在眼中,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逗小徒弟玩的小把戏,反正他们有千年万年的时间慢
慢消磨,喜欢炼香做生意算什么?只要不是去掀翻天道,师傅连眼皮子都不会撩一下。
两个人都对未来想得甚美,小山喜滋滋得还主动给师傅斟了一杯酒:“苏合香酿造的酒既香醇,又能补充元
气,我知道凡间的酒缺乏灵气,还特意在其中放入了祝余和朱草,是不是口感更清灵了些?”
祝余和朱草都是生长在蓬莱岛上的仙草。祝余长得像是韭菜,内里有嫩茎,开的花是青色的。朱草则是一种
长约二尺,形状像是小桑树,茎叶好似珊瑚,汁液和血一样颜色的小草。凡人吃了两种中的任何一种,立刻就可
以成为地仙。像这样,连皇帝都未必能到的奇花仙草,不过是下面的神神鬼鬼们,供奉给师傅的礼品中,最微不
足道的一部分,在小山的库房中已经堆积如山了。
便是王母的琼浆玉液,师傅也早就喝腻了,可是对着小山酿造的药酒却能称赞不已,什么夸张好词都往小山
身上砸,就算是知道这是师傅在哄自己,小山也听得眼睛亮晶晶的。
师徒俩气氛正好,小山也稍微放开了些,捡了些佐酒的小食自己吃着。只是干吃无聊,他又不喝酒,便张罗
着大家讲讲故事。
这些山野妖精们无论是哪里出身,都有一肚子的经历,主人想要听故事佐餐,这又有何难?他们便都抢着第
一个说,要讨他欢心。
红玉便在这个时候说道:“那朱夫人是个半狐。她的身上有我们狐族的气息。”
小山的注意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其余未能抢先开口的下人侍女们不由暗恨,这狐妖明明是后来的,却后
来居上,一下子钻营到主人身边了。
只是主人的注意已经在她身上,且不好整治她,不由都忍气听她说话。
“自古以来,我们狐族,就是妖精中和人类走得最近的一种。有那等不思修炼的野狐,常常在荒村野寺勾搭
过路的行人,贪图那一夕之欢,天长日久,便让世人以为我们狐族都是天生□□之徒。殊不知天下狐族皆是九尾
天狐的后人,我们祖上虽然出过妲己、褒姒这样的祸国妖姬,但那也是受了天命,不过是顺天而为。就是人族的
老祖宗,也曾经娶涂山氏为妻,生下儿子启,开启了家天下的序幕。”红玉没有先说朱夫人的来历,反而林林总
总说了这么一番为狐族辩白的话,似乎想要洗清他们狐族被世人泼洒的污水。
却说白天好姐妹一般的小绿,这会儿却在心内冷笑:说得他们狐族像是白莲花一般洁白无瑕,所有肮脏污秽
的事情都是被人胁迫做的,不说远的妲己、褒姒,就是眼前,她红玉,不也曾经和一个邻家书生暗度陈仓,乃至
珠胎暗结,还养了一个儿子下来?难不成她也是受了天命要去迷惑这书生?或者她也是那等不思修炼的野狐?就
她知道的,这红玉可是红狐一族的嫡脉,未来的族长,身上有大几百年的修行,与那等刚刚化形的野狐狸可不能
同日而语。
红玉一提溜说了这一串好似开场白的话,才说到正题:“我若是没有看错,这朱夫人当是和玄狐一脉有些干
系。白日听那侍女说,这朱夫人乃是朱侍郎在潍城做县令时娶的续弦,娘家姓耿,是在太原一小士族旁支的女儿,
心里就更确定了几分。”
“我们红狐和玄狐有些亲戚关系,据我了解,那玄狐有一支就在太原安家,他们家出身也算高贵,是有谱系
记载的涂山氏后裔。这一支的女儿名叫青凤……”
随着她的声音娓娓道来,朱夫人的来历也逐渐清晰。

第 8 章 忘忧(二)
时人提起世族,必然要说五姓七望。五姓七望说的是当世五支最为尊贵的世家大族,及其所属的七个郡望,分
别是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及太原王氏。
若提太原世族,王氏当属第一,但实际上,除了王氏,太原城还有那二等的世家,虽比不了王氏煊煊赫赫,
累世公卿,但也朱紫满堂,玉笏满床。
这耿氏就是其中一家。只是他家显赫是在前朝,到了本朝,家主只累升至二品外官,家世便有些败落了。
原本的宅院是在家族鼎盛时扩建的,到了如今,虽然仍旧宽阔宏大,但因为家势衰落,接连成片的楼房瓦舍,
便多空置了,因此有些怪事就发生了。
比如说,屋门总是自开自关,夜里家人总是能听见奇怪的声音,因此常常被吵的不能安眠,耿氏的家主也请
过方士来看过,但或许是方士的道行不足,什么都看不出来。就连耿家主向祖先问卜,也不能得到回应。
虽然说没有性命之危,但也烦不胜烦,因此便打算搬到乡下庄园里去住。
这家主有个幼子,因为倾慕汉时名将霍去病,一向将封狼居胥作为自己的志向,便自号去病,家里的人便都
叫他去病少爷。
这位耿去病听闻父亲竟然被家中的怪事逼迫地离开自己的家,甚是不满,因道:“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
怕鬼敲门。我偏偏不搬,倒要看看是什么鬼怪,敢在公卿世家的宅院里玩弄诡计。”
家里的人都劝不过他,耿家主只好给他留下一部分仆从和护卫,自己带着其他妻妾子女,搬到乡下庄园去了。
这一天夜里,耿去病带着家仆,明火执仗地在家中巡夜,巡到一处偏僻院落时,听见了一向荒凉的宅院里面
传来说笑唱歌吹奏乐器的声音。
他不顾仆从的劝阻,自己挑着一个灯笼,拿着一把宝剑,推开了紧闭的院门。
因为熟悉院落的布局,虽然里面长满了等身高的荒草,但他依旧用宝剑拨开荒草,找到了通往楼阁的道路。
耿去病定睛一看,只见这内室中燃着几对大蜡烛,照得房内亮如白昼。
一位头戴儒冠、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坐在当中,一位金钗玉环、风韵犹存的妇人坐在他的左下首,二人都在
四十以上的年纪。
中年男子右下首坐着一位年轻人,约有二十多岁;他的身边坐着一位女郎,才刚十五六岁的样子。
各色酒菜摆了满满一桌,他们身后都立着几个仆人婢女,以备给主人随时添酒加菜。
堂下还有一队女乐,正在演奏。
这四人正在饮酒说笑。若不是知道这是在自己家中,耿去病还以为自己闯入了哪位官宦之家呢。
他当下就提着剑,大笑着步入室内:“贵客从何处来,怎么在我家宴饮却不来请我这个主人?”惊得一屋子
女眷忙都避入帷幕当中。
那男子却颇能自若,朝耿去病解释,自己姓李,乃是涂山氏一脉,刚刚从外地搬回老家,但因为他们一家离
开故地已经很久了,自家的宅院都变得破败,完全不能住人,虽然已经请了人来修缮,但暂时却找不到地方居住,
情急之下便窃据了耿家的这个别院。搬家过程中产生了一些噪音,因此骚扰到了主家,现在他们已经安定下来,
以后就不会再出现怪事了。
耿去病因此知道了他们是狐。但却并没有害怕,反而笑着坐下,向他们讨酒吃。
这李翁见耿去病并没有驱赶他们的意思,便又重新让女乐演奏,又让婢女给他倒酒布菜,还向他介绍了自己
的儿子和妻女。
旁的便罢了,当介绍到青凤的时候,那耿去病一下子就被美丽多情,柔婉妩媚的青凤迷倒了,忍不住向老翁
求娶青凤为妾。这李翁正因窃据了他家的别院,又被主家抓到了,满心不自在呢,听到主人家要纳女儿为妾,也
只能捏着鼻子应了。
因此,这青凤就做了耿去病的妾室,后来耿去病被派任潍城司马,青凤就跟着他去了潍城,在任上为他生了
一个小女儿。
“——因这小女既是庶出,又是狐女所生,所以即使是世家女,在本地也没有人家愿意聘娶。直到朱侍郎从
外地调任潍城县令,他是庶族,又不是本地人,并不熟悉内情,自己妻房早逝,独子尚在稚龄,便打算再娶一房
妻子,耿家为了笼络他,就把这个女孩嫁给了他做续弦。”
说到这里,红玉顿了顿,“只是青凤的结局并不好。人寿毕竟短暂,固然和耿司马恩爱情浓,又为耿司马生
了一个女儿,但耿家却一直嫌弃她是异类。耿司马去世之后,耿司马的大儿子并不奉养这位庶母,而是把她赶到
乡下的别院去了。这别院甚为破旧,连个侍奉的仆人也没有,青凤不得已,只能自己接些针线活计回来做,以此
换些糊口的米粮,处境甚是凄凉。李家人见自己的女儿沦落到这个地步,便把青凤接回了家,一家人都搬回了琅
琊山中,从此就和耿家断了联系。这是我去山东访亲的时候,听族中和李家相识的亲戚说的。”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了,帷帐中点起了手臂粗的香烛,侍女们又在帷帐下方系上了拳头大的明珠压帘,空
气里弥漫着浓郁绵长的芝兰香气,这是香烛点燃的味道。
帷帐外面,从洛水回来的大郎正领着家中的小子们,在果木架起的烤架上,烧炙一只乳猪,滋滋的冒油声,
混杂着醇厚香甜的油香,随着幽微的晚风,隐秘地飘进了帷帐之内。
小山忍不住嗅了嗅鼻子,被这似有若无的肉香勾起了食欲。
小绿见状,忙递了一个眼色给守在帘子边缘的小丫头,这小丫头一溜烟钻出去,稍许,便捧着一只偌大的,
盛了切好的乳猪肉的金盘进来了。
小绿上前接过金盘,奉在两位主人的案前,师傅便夹了一块,喂到了小山嘴巴里。
尝到了柔嫩多汁的猪肉,小山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小绿又忙倒了一杯石榴汁放在小山手边,以备主人解腻。
小山吃了几块猪肉,又喝了两口石榴汁,这才满意地放下杯子,“难怪朱夫人年近四旬却还容颜不老,原来
是这样。看来她能知道我们家铺子里有忘忧香,也不仅是因为听说了我们家的名声,来碰碰运气的缘故。恐怕也
是因为她和母家并没有断了联系,从狐族那里得到了一些风声。”
红玉闻言,忙惶恐地伏下身体,请罪:“主人恕罪,狐族人数众多,恐怕一些生活在偏僻地界,消息不灵通
的狐狸们并不知道主人的威名,只是听说了家中香铺会售卖一些世所罕见的奇珍异宝,因此莽撞得将消息透露了
出去。”
小山见红玉如此诚惶诚恐,不由有些无奈了,他难道是一言不合就要把人拉出去灭掉的暴君吗?
小绿见小山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忙笑着把红玉扶起来,“主人并没有要怪罪狐族的意思,姐姐快起来
吧。”
红玉小心地观察了小山的表情,见他确实不是生气的样子,这才又恢复了镇定。
这时就听一个娇嫩的女声笑道:“关于朱夫人,奴还听过一个传闻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绒毯的边缘坐着一位身姿曼妙、容貌俏丽的少女。
她见众人的目光都向她投来,便挺了挺胸膛,昂起脸,让她的容貌更清晰地暴露在烛火之下,却是小绿说过
的,和她一起参加过裴公宴会的另一位菊妖。
小绿请她到绒毯前列来,那小妖自称秋娘,跪下向小山和师傅磕了个头,便道:“我听在朱侍郎府上当差的
姐妹说,这朱夫人是个面慈心狠、嫉妒心很强的女子。她虽然嫁给了朱侍郎已经有二十年了,但一直都没有生下
属于自己的孩子,所以一直都很忌恨朱侍郎的大公子,若不是因为一直不能有妊,恐怕朱侍郎的大公子早就死
了。”
就有一个小丫头接话:“难道朱侍郎府上没有别的孩子吗?”
秋娘摇摇头,“有过,但是都没活下来。这朱公子是朱侍郎唯一一个孩子。”
“呀,竟这样恶毒,刚刚听主人说朱夫人要为儿子祈求姻缘,我还以为她是一位慈善的后母呢。”一个穿着
鹅黄色衣服的侍女愤愤地说道。
“是呀,真是丢我们狐族的脸。”这是一位狐族的侍女。
“可是一个女人,若是她真的爱慕一个男人,又怎么能够忍受他和别的女人有孩子呢?”也有一个侍女和朱
夫人有些共情。
红玉听了她这番说辞,不禁冷笑道:“难道一个爱字就能掩盖朱夫人残害人命的罪过吗?若是这样,天下多
少恶毒后母,都能因为爱夫,而饶恕她残害前面所出子女的罪过了。”
这话说得方才那侍女哑口无言,羞臊地躲到人后去了。
秋娘还没有说完,只听她道:“这回朱夫人向主人求购忘忧香,确实是从她的母亲那里得到的消息,而且她
的母亲还向她传授了一个秘法,只要在使用秘法时点燃无忧香,就可以让施法者心中所爱之人,从此心中眼中只
他一人呢。”
这下连师傅都露出了兴味的表情:“哦,原来狐族之中还有这种秘术吗?”
周围侍候的狐族纷纷出列伏跪,红玉作为在座狐族中身份最高者,便被推出回话,“回尊上的话,狐族之中,
确实流传着这种惑人秘术。只是这种媚术往往只对意志不坚的人族才有效果。况且我等狐族素来天生媚态,霍乱
人心向来仅凭自身即可,这样外道的手法,一直是不屑使用的。但,玄狐毕竟乃涂山嫡脉,或许有些不为人知的
秘法也不一定。”
小山也好奇道:“都是狐族,涂山氏和其他狐族比起来,难道还有什么独特之处吗?”
红玉恭敬回道:“天下狐族皆出涂山,涂山氏乃是狐族中血统最为纯正,也是最为接近天狐的一脉。他们这
一族因为流传时间长了,所以有许多不为外人知道的秘法,便是同为狐族,我们也并不清楚。”
其中秘辛,红玉虽为一族少族长,也不甚了解。
但师傅却猜到了一二,见小徒弟一脸抓心挠肺地想要知道,但是却没办法得到回答的样子,就故意逗他:
“我倒是知道,只是——你知道的?”说着点了点自己的脸。
把小山纠结地要命,一方面,确实是想知道内情,另一方面,则是不想满足这个随时随地想占自己便宜的骚
情师傅。心里就像是炒栗子一样,翻来翻去。终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一咬牙,一闭眼,飞快地在师傅脸侧
啄了一口,蜻蜓点水似的。
师傅只觉得一阵温香靠近,脸上轻轻地点过一丝湿润的气息,还来不及留恋,就飞速地离开了,心下是十分
的不足,但也知道当着这些小妖的面,小徒弟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已经是突破了他的底线了。
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能着急,总要让他慢慢得放开,他们可是天作之合,天生的道侣,毕竟他还年轻,
羞涩些也别有一番风味。
于是将他搂在自己怀里掂了掂,像是要称一称这宝贝有多重,又密不透风地环住。
只听见师傅醇厚的声音在小山耳畔响起:“昔时,帝辛冒犯女娲,女娲便派遣了使者去青丘国,请青丘国的
嫡脉去迷惑他,以此来达到覆灭商朝、报复帝辛的目的。这青丘国的嫡脉就姓涂山氏。但帝辛虽好女色,涂山氏
也确实姿色过人,可是帝辛毕竟是天下共主,一向谨慎多谋,再美艳的妇人也难以把他迷惑到了亡国的地步。于
是女娲就向这涂山氏传授了一种隐秘的媚术。涂山氏得教之后,果然不久就迷惑地帝辛做出了许多极暴虐的决议,
这才使得商朝气运全失,不久就被周朝取代了。后来这涂山氏被姜子牙斩了,青丘国也因此灭国,但念在他们也
是奉命行事,就没有将青丘余脉们赶尽杀绝,如今天下的狐族,便是这些余脉的后人。想来那涂山氏在死前,便
把女娲所授秘术秘密传于族中了吧。”
小山听到这里,忍不住皱起了两簇淡淡的眉毛:“朱夫人得到了这么厉害的秘术,岂不是要害了朱侍郎,幸
亏实施这个法术需要忘忧香。”于是他很是坚定地对家中的小妖们命令:“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让朱夫人拿到
忘忧香,不然出了什么事情,因果可是要算到我们头上的。”
家中的小妖们齐声应是,显得小山很有威信的样子。若不是他还软软地坐在师傅怀里,恐怕还更有威信些。
这幅威风凛凛,发号施令的气派模样看得师傅更喜欢了。于是这天晚上,硬是要小山像晚餐时那样,颐指气
使地对着自己发号施令,就是发出的命令嘛~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第 9 章 柏子(一)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威风了大半夜的小山果不其然地直到日上三杆,才浑身酸软地醒过来。
哼哼唧唧地在蓬松柔软的被褥里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把一旁睡得标标准准地师傅都弄醒了,才有些不甘不愿
地准备爬起来。
只是劳累了大半宿的腰腿到底没那么快恢复,一个不小心,小山就跌倒在了师傅身上。
师傅有些无奈地摸了摸在在自己身上扭来扭去的宝贝徒弟,一把把他抱入怀中,强硬地压进被子里,“又闹
什么,昨晚不是说累了么?怎么今天还要这么早起?”
磁性低沉的嗓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师傅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小山颈侧,他忍不住挠了挠耳朵。虽然很想继续
睡下去,但他毕竟是个很有事业心的男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以莫大的毅力把师傅推到床的里侧,自己
则一个翻身,坐起身来。
即使知道了朱夫人的真面目,但是生意还是要做的。一个合格的生意人是不能把自己的感情带入工作之中的。
今天他就打算把库房中的檀香和乳香取出来,然后制成两座高高的塔香存放好,这样等朱夫人派人来取的时
候,不至于手忙脚乱。
小山这样想着,便是腰肢仍旧酸软,也从床上爬了起来。从围屏上抽下侍女们准备好的衣裳,小山便准备一
件件地穿上。
只是女孩子的衣裳总是一层套着一层,以前还在家里的时候,母亲总是纵容自己,小山就偷懒,捡些简单的
衣裙穿着,简素地不得了,也很容易穿。
但是到了洛京以后,师傅就得了玩换装游戏的癖好,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批绚丽耀目、柔软轻薄的锦缎,
给小山做了一堆衣服。
虽然很华丽也很好看,但是都是些离开人帮忙,自己根本不穿了的女装。
小山本来就对自己不太男子汉的长相不甚满意,穿上了师傅特意定制的衣裙,简直就更像个女孩子了。
但是不穿不行,自己对外宣称是个女子,又是在天后眼皮子下面,只能谨慎行事。
于是一边长吁短叹,一边动作笨拙地努力和衣服奋斗,师傅也起来了,正倚着门框,充满兴致地看小徒弟的
穿衣秀。
被师傅看着,小山心里就有些着急,但是越是着急,越是手忙脚乱,前面系好了裙子,后面的带子又散了,
一面穿,一面落,简直不知道是穿衣服,还是脱衣服了。眼见着小徒弟急的满头大汗,耐心就要到了极点,师傅
终于大笑着接手了给自己心爱的小徒弟穿衣的重任。
当然他也乐在其中就是了。或许,把衣服做得这样繁复,不易穿,也是他算计的一部分吧,毕竟,乖乖等着
师傅给他穿衣服的小徒弟那是既可怜又可爱呐。
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小山准备随便绾一绾头发就出去洗漱,但师傅却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按坐在镜前,给
他梳了一个相当华丽的发髻,又簪上了一整套簪环,这才让侍女进来伺候他洗漱。
小山本以为这就结束了,擦干净脸蛋后就可以逃出生天。
万万没想到师傅这还不足,又让侍女捧来了一盘子花钿,挑挑拣拣了好一会儿,才从中选择了一个合心意的,
点在小山的眉心。
小山望着镜中,装扮华丽,姿态高娴的仕女,简直要戳瞎自己的双眼。
他无力地闭上眼睛,不想承认镜子里这个美人是自己。
但房内侍候的侍女们却称赞道:“平时主人的装扮太过简素了,把十分的美貌消磨成了五分,今天这样盛装
丽容,才能显现您的绝世姿容呢。”
小山都近乎无奈了,他虽能接受女装,但那是因为和性命比起来,装扮并不算什么,但是沉迷女装,这还是
大可不必。他只能把师傅的癖好当一场换装游戏,默默地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别人也不知道自己是男人。
可是平时师傅玩换装娃娃游戏的兴致并没有这么强烈,于是他避着不去看镜中艳光四射的大美人,仰头问道:
“今天有什么活动吗,怎么突然要我打扮成这样?”
师傅见小徒弟眼波流转,红唇欲滴又乖乖听话的样子,忍不住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心情甚好地说:“有一个
下属要册封,带你去看看热闹。”
小山心中虽还念着自己的制香大业,但听说有热闹看,也只能暂时搁置下来。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
“不急,我们只要参加晚宴就可以了。”见小山清凌凌的眸子里全是好奇,师傅怜爱地在小山脸上蹭了蹭,
耐心地给小徒弟解释:“白马寺有个故人要见我,你陪我去见见,之后再出发也来得及。”
小山一头雾水,弄不明白师傅怎么在白马寺还有故人。难不成那个故人是个和尚吗,可是平时并没见到师傅
和佛道中人有来往啊。
闲言少叙,用过朝食之后,就有侍从赶来了一辆金绣银披、彩漆油画的四轮豪华马车,苍青色的车轮,由六
只装饰地极为华丽的神骏白马拉着,一看就知道这车的主人身份不同。
家中的小妖们与有荣焉地侍奉着两人登上马车,待两人坐定,便簇拥着马车往大道上去了。
小山自从看到这辆车起,就有些惴惴不安。车的里面比外面还要华丽,空间也非常大,行驶得也异常的平稳,
只是他有些坐立不安,这会儿还一直偷偷摸摸地去看师傅。
师傅原本拿着一卷书纹丝不动地在看,可是被小徒弟炽热的眼神扰得也看不下去了,就把他一把拉到了自己
膝上坐着,笑着问:“怎么像是一只做了坏事,又怕被人发现的小猫?”
小山先是教育了师傅坐在车上不要看书,摇摇晃晃的小心晕车,然后才小心问道:“我们大白天就乘坐这么
华丽的车,不会被凡人看到吗?”毕竟是天子脚下,这样华丽的车架肯定会引人注目,洛京城内的皇亲贵族在天
后眼皮子底下还要小心谨慎呢,更何况他呢?
师傅故意逗他:“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呢?哎呀,可能只能关了铺子,和师傅回蓬莱去了。”说着还煞有介事
地点点头,“那这样,小徒弟就不用躲躲藏藏了,想穿男装还是女装都可以随你了。”
小山顿时急了,虽然他觉得这可能是师傅在逗他,但考虑到师傅恣意的性格,也不是没有可能希望自己真的
断绝凡尘,和他回蓬莱去。
“这——这可不行。”小山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了,还用一双小狗一样水汪汪的眼神祈求地看着师傅。
师傅果然被小山的样子取悦了。
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师傅才道:“放心吧,凡人可看不见我的车架。”
小山这才放心,有了欣赏这辆豪车的兴致。东摸摸西看看,目光所及,伸手触碰的,都是璀璨珍品,就连铺
在脚下的毯子都闪闪发光。小徒弟突然有了点内疚。虽然从和师傅确定关系以后,师傅就把他的身份告诉了自己,
但是听闻和眼见根本是不同的感受。
但是内疚也只有一瞬,小山很快就想开了,固然身份再高贵,生活再奢华,可是师傅说过,他以前过得生活
都是白开水一样清淡无味,还是有了自己之后才真正快活起来的,可见自己才是让他开心的最重要因素。
于是又有些美滋滋地想,自己是多么重要呀。要是没了自己,师傅只能过曾经那种清汤寡水的生活了,想到
这里,不由怜爱地看了师傅一眼。
“我以后要对师傅好一点。”小山摸了摸师傅的脸,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虽然不知道小徒弟脑袋里又想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但是他既然这样一反常态地对自己表白,那师
傅也只好笑纳了。
这样,两个脑回路都有点不正常的情人,诡异地同时得到了满足。
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说话间,就到了白马寺山门外。
后世有一位诗人写过“秋林转层崖,步踏落叶响。森森夹路竹,矗矗羽林仗。精庐隐深坞,门启台殿敞。累
累霜果悬,落落寒木壮。”这说的就是白马寺的景色。
白马寺外种了一片森森松柏,此时虽然已至仲秋,却仍是一片苍翠景色,配着寺中隐约传来的木鱼钟鼓声,
别有一番安宁静谧的氛围。
若是寻常人,被这种氛围一感染,难免就对佛门产生了一种好感,但是师傅却反而轻嗤了一声:“还是这群
和尚会故弄玄虚。”
小山这才想起,师傅大概属于道门的头头,虽然佛道同为修行之人,但是对修行上的看法是完全不同的。正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看不惯佛门的这一套做派也实属正常。
不过他从来不喜欢随意发表自己的看法,所以虽然心里有了一堆的想法,但也只是被师傅牵着手乖乖地下了
马车。
山门外早有两个僧人等着了,在远处时还看不清,到了近处才发现好像是两个外邦人。
见师傅牵着小山下来了,这两个外邦和尚便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其中一个笑着开口:“尊上百忙之中还能
应邀前来,寺中上下顿觉蓬荜生辉。”
小山看着不远处巍峨壮丽的寺庙群,怎么也不能把它们和“蓬荜”联系上。看来虽然是外国和尚,但他对中
国文化已经是融会贯通了,连谦辞都学会了。
似乎看穿了小山的想法,师傅悄悄地在他耳边道:“这两个和尚来中土都有几百年了,早就对中土的这一套
人情世故知之甚深,当初这白马寺的建立,还得多亏他们长袖善舞呢。”
当然,佛道传入东土也多亏了他们俩。佛道兴盛至此,他二人传法之功德,不可谓不大。不过这话,师傅就
没有对小山说了。
略微寒暄了两句——多是那两个和尚说,师傅只是听着——两个和尚就引着小山和师傅往山门内去。

第 10 章 柏子(二)
甫一踏入寺庙的地界,小山便觉这里与他曾经来过的白马寺迥然不同。
没了熙熙攘攘、流人如织的兴盛景象,反而是香烟袅袅,一派清净祥和的兰若气息。
前面引路的和尚介绍道:“今日是香积如来讲法。”
踏入大殿,小山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待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就是无边宏大的广场。
只见广场中央生了一棵高得望不到头的菩提树,上面结着无数的珠宝璎珞,覆盖着无比耀目珍贵的宝网,宝
网的下方垂坠了无数的宝石,树下有一座如意宝藏狮子座,座上一位佛祖正在讲解佛法。
广场的边缘则坐了无数的菩萨、罗汉以及佛门众生,皆在虔诚听讲。
见师傅与小山携手而来,在座的佛门众生们纷纷转向他们,当中的佛祖拈花一笑,刹那间,无数的莲花从天
上落下和地下喷涌,飞天们则或是盘旋飞舞,或是演奏乐音。
就在这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的时刻,小山的鼻尖隐约嗅到了一阵阵极其美妙的香气。
这香气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胜过无数香花,胜过无数芳草,胜过檀麝龙脑,胜过世间的一切香气。
小山心中产生了一种油然而生的恬静与欢喜,往日种种的困惑与难受在这一瞬间全然的消除了,只留下曾经
的一切欢喜,他情不自禁的露出了微笑。
当中讲法的那位佛祖见他微笑,也跟着微笑,一摊手,一只莲花从他的手中生出,飘向了小山,“善哉,檀
越得悟了。”
小山下意识伸出手来接住那莲花,那莲花飘到了他的手中的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直到这时,他才如梦初醒般看向师傅。
师傅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地说:“香积佛很喜欢你,这是他送给你的礼物。”说着朝香积佛还了一礼,
“佛祖的盛情,我感受到了。”
香积佛微笑颔首,又接着对在座的佛门众生说法。
那两个引路的和尚则又出现在殿中,指引着二人往远处的柏树林中去。待到了林子的边缘,那两个和尚就行
了一礼,自去了。
师傅带着小山在林中漫步,林中鸟鸣啾啾,随着树叶被风吹响的沙沙声,只觉宁静异常。
“师傅的故人,什么时候去见呢?”见师傅只是带着他在林中散步,小山有些好奇地问。
“已经见到了。”
小山想了想,“难道师傅的故人是香积如来吗?”
师傅从地上捡了一些柏树的果实放在小山手中,笑了笑,“是,也不是。”
“?”
这算什么回答,小山一头雾水。
但师傅却没有再解释了,只是说:“这里的柏树不错,你不是想要制香塔吗?我觉得柏子不错,一味用檀、
麝,太俗了些,不如掺些柏子香进去,倒是能冲一冲那位朱夫人身上的世俗浊气。”
和探究师傅的故人比起来,还是制香更有意思些。至于师傅的故人是谁,师傅虽然不说,但天长日久,他也
总会知道的。
于是二人在林中拾取了一把柏树子,便离开了白马寺。
天渐渐暗了下来,小妖们簇拥着马车也渐渐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去。
小山挑开马车的帘子往外看,只见这马车越走越高,越走越高,逐渐了脱离了地面,车下生了一团七彩的云
雾,白天看着只是普通的骏马也在背上生出了双翼,竟是展翅飞了起来。
小妖们有修为高的,能够自己腾云驾雾,也有修为低的,只能紧紧抓着车轮,依附着车子飞行,前前后后,
浩浩荡荡,一片锦绣衣冠景从而行。
若非知道他们是妖精,只觉是群仙出行,一派神仙气象。
不过,小山将帘子放下,看向师傅,有这位在,也确实是神仙出行。
“我们要去哪里?”小山放下帘子,好奇地问 。
师傅正在将下午收集到的柏子煮熟,听到小山的话,就把手中的铜勺交给了他,“去江南。”
小山接过铜勺,将青色尚未拨开的柏子在煮沸的铜炉中焯过,再用竹漏勺将这些焯过水的柏子捞起来,放在
一个莲花青瓷盘中沥水。
过了一会儿,等到这些柏子完全冷却了,师傅就取出了一块干净的木棉布将这些柏子包裹擦干净,放入了一
坛刚刚开封的黄酒中密密封好,又以手代笔,在酒坛外壁上篆刻了日期。
小山接过封藏了柏子的酒坛,置入车壁内的暗格中。
等到回了洛京,就会有人把这坛子取出来,算好时间,等到七日后再开坛取出渍好的柏子阴干。
“那这次册封的神祇是江南一带的咯?”见师傅向他伸出手,小山便把手交给师傅。
师傅用一块白绫子细细的把小山沾染了水气、酒气的手擦干净,又为他涂上一层润而不腻的护手膏,仔细地
像是在呵护什么宝物,闻言道:“南方多虫害,民间便常常祭祀青蛙,认为青蛙可以帮助他们祛除虫害,取得丰
收,又因为青蛙多子,便也有乡野之人向青蛙求子。天长日久,这青蛙便积累了偌大的愿力,上得天听,因此这
回便将其册封为四品农官。”
小山恍然,这不就是原本编外的临时工因为长年累月的辛勤苦干,终于获得领导认同转正了嘛。这样看来,
天庭的人事管理还蛮人道的。
这样想着,小山便道:“天长日久,看来想要成神不是一日之功啊。”很有些感慨的样子。
师傅却冷冷一笑:“他固然有功,可也是因为这回拜在了后稷门下,烧了冷灶,才能够从众多野神中脱颖而
出,得到册封。不然,似他这样的野祀天下多得是,更有的小神做的事情比他功劳还大,怎么就只有他得到正名
了呢?”
啊这……小山本以为能听到个天道酬勤的正能量故事,没想到从师傅这里却得到了一碗关于官场黑暗的黑泥
……
“唉——”小山不由长叹一声,“总算这蛙神不是完全尸位素餐的小神,虽然为了转正使了点手段,可也算
是名副其实,看来天庭的考官司也不敢真的就胡乱作为。”也不知是安慰师傅还是安慰自己。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如今张开了一条缝,将来就有人能撬开一个口子,再以后或许就有人能开一道门,
天庭吏治混乱的征兆已经显露了……”师傅却不像小山还在乐观地欺骗自己。他活过的岁月太久了,风,起于青
萍之末,这场风波还未起,他就已经看到了结局。
仙道已没,人道大兴,天上地下的兴衰总是和人间的气运相连,如今人间乱象已现,天庭与地府总会跟着动
荡一段时间。总不过是起起伏伏,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代新人换旧人。不过,这和他们却没有什么关系了。
听着师傅低沉的嗓音,小山渐渐闭上了眼睛……
师傅见小徒弟迷迷糊糊地就往地上倒,便一把把他搂到怀里。
小山恍惚间只听见了一声低沉的笑声,神思迷离地抬头看了一眼,认出抱住他的人是师傅,便放心的合上了
眼睛。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下了。
“到了吗?”小山想要揉揉眼睛,却被师傅攥住了手。
师傅从小绿手中接过一张打湿的手巾,给他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眼睛,“好些了吗?”
凝视着他的眼睛好似一汪碧水,深沉无波,却又满怀柔情。
小山不知为何内心突然涌起了一股暖意,似乎刚刚在马车上听到世道将乱的不安全然消弭了,只余下淡淡的
安定,像是突然被浸入融融的温水当中,舒适地灵魂都要伸个懒腰。
“好了。”小山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把手放进师傅的手中。

第 11 章 柏子(三)
时人重奢,奢侈之风大行其道。
这风气流行久了,便连鬼神也都沾染上了。
那蛙神在凡间混迹久了,也学会了人情世故。不仅学着人间的士子们向官府买官,也学着人间的官员们向主
上进奉烧尾宴。
所谓烧尾,有三种说法,其一,说虎变成人,尾巴难办,必须烧掉其尾;其二,说新羊初入羊群,因受群羊
触犯而不安,要烧掉新羊的尾巴,它才能安静下来;第三种,则是说鱼跃龙门,有天火烧掉鱼尾,鱼即化为真龙。
总之,无论是哪种说法,都意在象征前程远大,官运亨通。
这宴席最早是裴公官拜中书令之后,向当时还是宸妃的天后进奉的席面,因为名字吉利,所用食材珍稀美味,
所盛食具新颖华丽,所制手法新奇繁琐,很快就被喜好追逐宫廷时尚的达官贵人们从宫内传到了宫外。
这宴席进献后不久,天后就从宸妃被册封为了皇后,果然大吉。一时,向上官进奉烧尾宴成了风气。
乃至如今,天后掌权,世人更认为这席面吉利,于是烧尾之宴便更加流行了些。
只是不知,庆祝神仙晋封的烧尾宴,和庆祝普通官宦晋升的烧尾宴有何不同了。
***
师傅牵着小山的手,在身边侍从们的簇拥下下了马车。
只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别院。
今夜月圆,皎洁的月光下,碧瓦朱檐,层台累榭的华丽别院灯火辉煌,亮如白昼,隐约之间还有丝竹之声随
风传来。
十二对由朱红鲛纱制成的偌大宫灯,由底层层层叠叠点到了最上面,照的白玉阑干都好像变成了红色。
他们到的比较晚,宴会虽然还没有开始,但主人与大部分客人却都已经来得整整齐齐,此刻正齐刷刷地立在
路边,翘首以盼。
为首的是一个老翁,头戴夹金丝幞头,身穿大红葵花锦圆领衫,腰间扎着一条玉带,远远地望见了师傅一行
人,便立刻带着身后乌泱泱一片人马山呼海啸般刷啦啦跪下,整整齐齐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伏拜大礼。
小山提着往前的脚就落不下去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师傅。
师傅却毫无所觉般,只是牵着小山的手,领着一群侍从们径直往前走,只在路过那一群趴在地上的人群时,
轻飘飘地抬了抬手,淡淡地说了声:“起。”
王霸之气简直拉满。
小山在心里暗自吐槽,但是面上却只是和师傅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不动声色。既然和师傅站在一起,那怎
么也不能坠了他的派头。
装高深嘛,这谁不会。
只是他是装的,但那些跪着的人却不敢认为他是装的。只觉得小山和师傅一样,定是位高不可攀的贵人。还
在心中对他更敬畏了三分。
直到被叫起之后,那老翁才颤巍巍地站起身,旁边一个妙龄少妇想要去搀扶他,还被他轻轻推开了。
见师傅和小山慢下了脚步,老翁才忙挪着身子,勾着腰,小心地靠近了一点,恭恭敬敬地叉手道:“主上大
驾光临,小可不胜荣幸。只是家中寒微,无可奉有,只能竭尽全力,试做烧尾之宴,还望主上赏光垂怜。”
师傅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叫小山说根本就不知道算是应了还是没有应。
但那老翁就像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回应似的,打了鸡血一般连声招呼开宴,中气足地简直和刚刚那个连走路
都打颤的老头子判若两人。
也太夸张了吧,小山悄悄地扯了扯师傅的衣袖,压低声音问:“这就是蛙神吗?”
师傅便也俏皮地学着小山的样子,也压低声音回道:“就是他。”
趁着蛙神招呼着开宴,小山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老翁。
乍一看不过是个寻常老翁模样,粗眉拙眼,厚嘴塌鼻,甚至还有些丑。但再细看,却见他双目炯然,瞳孔内
似有丝丝光晕,恍若金丝琥珀一般,绝非寻常老朽。
这蛙神相当警觉,小山不过打量了他一瞬,他便如闪电般目光直直射向探究视线的来处,待发觉是小山在看
他时,又迅速柔和了视线,脸上也堆起了笑,倒真似个路边和蔼的老翁翁模样。
吩咐了身边的下人两句,他忙恭敬地请师傅与小山二人进正堂上座。
在外面,已经知道这别院奢华,入内一观,果不其然。
只见四根合抱粗的朱红雕花漆柱矗立在正堂四角,云檀为粱,水晶做灯,悬挂着珍珠帘幕,妖童媛女们托着
金杯银盏在鲛绡制成的帷帐间穿梭来往。满屋生辉却不见烛火,众人仰头一看,原来屋梁当中一气悬了十二颗拳
头大的明珠,熠熠生辉,照得厅堂内白昼一般,毛发可见。正堂一角坐了十二组乐师,皆被绘了美人图的屏风遮
住,光影绰绰下,若影若现。
师傅和小山携手在上首坐了。
待二人坐定了,蛙神才在左下首坐了。其余客人见状,也纷纷捡了席位,依次坐下。
只见那方才要去搀扶蛙神的少妇坐在了他的下首,与她同桌的是一个气质清癯的俊朗青年,二人衣袍皆系一
色,仿佛是一对夫妻,此刻正低头喁喁私语,神色亲密。
真是满座衣香鬓影、冠盖满堂。
见主客纷纷坐定,原本停了的丝竹管弦重又扬起。
那蛙神捧着金杯,向在座的人神妖怪祝酒:“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
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
坟上土!请在座举杯,让我们共敬帝君一杯,长乐未央,千秋万载!”
于是在座众人纷纷举杯,异口同声祝道:“长乐未央,千秋万载!”一声接着一声,声声齐赞,宛如海浪一
般。
祝酒毕,只听乐声大作,一阵环佩叮当,一队绝世佳人手捧金盘,脚步轻盈地从帷帐后鱼贯而出。
别院固然奢华,歌舞也确实悦目,但今天在座的客人期待值最高的还是这个席面。
食物还没到眼前,就有客人急不可耐地抻头去看,只见那几十个鱼贯而出华服丽人轻移莲步,却没有奉上众
人期待的美食,反而随着乐声翩翩起舞,素白手腕执着环抱大的金盘,素白与耀金交相呼应,美人顾盼,秋波连
连,姿态旖旎,美确实很美,但是那金盘却空空如也。
便有客人和身边人小声叽咕:“难不成不是上菜?”
只有一些客人看出了门道,不由暗暗腹诽,这老青蛙会玩花样。
小山也看出了些门道,举着酒杯,假借喝酒,悄悄地侧过身问师傅:“这是幻术吧?”
师傅觉得小徒弟偷偷摸摸的样子甚为可爱,一晚上冷着的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心中爱他,嘴上却
道:“看得出来?那我考考你,这幻术的触发物是什么?”
但凡世间幻术,总有个起终,非得用某物作为施术的触发之物,以此为基础,方能展示迷幻的功效。
小山本以为自己看破了幻术,总该得到些表扬,谁知道,表扬没有,反倒给了师傅考他的机会,瞬间只感觉
自己又回到了当初在课上发呆却被老师提问的时候,不由阵阵头皮发麻。但既然他能看破此术,找出触发物也不
难。
视线在堂下一扫,便伸出手指点了点远处挡着乐师的美人屏风。这屏风上几十个美人载歌载舞,仔细看分明
和堂下正在舞蹈的美人们如出一辙。
师傅这回真的笑了,捻了一块杏脯放在他手里,算是“行了”。
小山喜滋滋地把杏脯吃了,甜蜜蜜地滋味在嘴巴里绵绵地化开,最后遗留一丝丝酸,吃完还点评:“渍的不
错,不过还是杏果子好吃些。”
听见小山这么说,角落里一个不修边幅、看起来颇为落拓的老道士耳朵动了动,滋溜眯了一口杯中的酒,贼
眉鼠眼地向小山眨眨眼,大声道:“要吃杏子,还不简单?贵人,借你手中杏核一用。”说着伸手一招,小山手
里吃剩下的杏核便刷的飞到了他脏兮兮的手里。
只听他嘿嘿一笑,招来一个身边伺候的侍女,吩咐了她两句,不多时,便有人搬来了一个大缸。
那道士把杏核丢进缸里,又从旁边的案上拿了一瓶水酒,随手就浇进了缸里,一边浇一边还念念叨叨,咕咕
哝哝:“小树小树快快长,吃了我的酒,还我几个杏。”如此念了好几遍。
原本还只有几个人注意到道士这里的情况,等到侍女把缸搬来,则是大部分人都注意到了他,载歌载舞的美
人们也都停了下来,连奏乐的乐师都停下了手中的乐器,透过屏风瞄着情况,满屋子的眼睛都瞪着道士看。
那道士见自己弄了这么大的阵仗,不仅不怯场,还更兴奋了,哈哈笑起来,只听他一声大喝:“长!”
只见一棵嫩芽儿冒了出来,先是长出两片叶子,随后快速地抽条、长叶,一会儿功夫就从一棵小芽长成了一
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顿时堂上爆发出一阵阵惊呼,伴随着惊呼,又是眨眼之间,这大树便开满了雪白芬芳的杏花,满树堆雪、碎
玉压枝,浓郁的清新之气刹那间充斥了整个厅堂,那道士一挥衣袖,就手折了一支,捧给了小山。
小山下意识接过。
见小山接了,那道士不禁将他上下一打量,满意的点点头,赞道:“红红白白,可怜可爱。”
听得师傅的脸一黑,却不知为何没有发作。小山这才察觉,自己这是被调戏了?
转眼间,满树琼英落尽,那花托上便结了拳头大的红杏。
顿时满场哗然。
第 12 章 柏子(四)
有不可置信的人,惊得下巴都合不上,瞠目结舌地问身边的人:“可是我眼睛花了?”
他身旁的人也正吃惊地揉着眼睛呢,听了这话,忙道:“就是你眼花了,我的眼睛总不能也花了吧,便是你
我地眼睛都花了,总不能这许多人地眼睛全花了。”说着呶呶嘴示意他去瞧,原来与他同来的一气凡人全都揉眼
咋舌,称奇不已。
说来蛙神这场宴会,除了宴请了许多妖鬼神仙,出世之人,还邀请了不少曾经给他修祠造庙的富商权贵,可
谓是三界混杂。方才这两个搭话就是某地首富与当地县令。
世俗之人,便是曾经和方士、和尚、道士打过交道的,见识过他们的神奇手段,但囿于凡人胆识,许多惊人
手段就不便施展在凡人眼前,所以这样神奇的道术,他们还是第一回见。
其实哪里是只有在座的凡人吃惊呢,便是在座的许多非人也吃惊呢。
有一个鬼将,他生前是前朝的大将军,因昏君误国,战死沙场,和手下忠心的部卒因为心中怨恨不愿轮回,
死后常年徘徊在从前的战场遗址,后来被五方鬼帝之一的东方鬼帝收为部下,如今江南道鬼部正由他值守。
这回蛙神宴会便也请了他,这杏子被“种”出来时,他正撕扯了一只糟鸡,踞案大嚼。
这糟鸡糟得十分入味,咸滋滋的,那将军生前便爱吃鸡,此时更是吃的尽兴、头也不抬,但这糟鸡毕竟是盐
渍之物,吃的多了难免有些焦渴,可桌上的美酒又刚喝完,正欲寻人给他再上一壶酒时,便见堂下一缸中生了一
棵杏树,树上结满了水灵灵的红杏。
这鬼将顿时眼前一亮,便蛮横喝道:“兀那道人,本将军吃肉吃得渴了,还不快将树上杏子摘来,给本将军
解解渴。”
席上的凡人正议论纷纷,猜测着这杏树和满树的杏子是不是真的,但身为凡人,无论如何也不敢在神仙妖鬼
云集的席面上出头,便满指着有人帮他们验一验。谁知这鬼将在这当头撞了上来,登时就有人在心中叫好,来得
正是时候。
那道士听了这话,朝那鬼将一拱手,高声回道:“将军稍候,待我先把借的本钱还给贵人。”于是从桌上取
了一只金盘,一挥衣袖,便收了满盘的红杏。
凡人中又爆发出小声惊呼,惹了在场侍候的婢女们好几个白眼,在心中暗讽:果然凡人没见识,不过是个小
搬运术罢了。
那道士笑嘻嘻地把一盘红杏放在了小山案前,“贵人,方才借的本钱,老道我已经十倍奉还了。”
小山一看,那金盘中果然不多不少正好十个红杏。
小山还未回话,反是师傅冷哼一声,“巧言令色,不安好心!”
那道士还面无异色,还掏了掏耳朵,十分不以为然的样子。倒惊得在一旁的蛙神浑身一哆嗦,忙招来管家低
声喝问:“这道士是谁,哪家道观的,怎么这么不晓事?”
管家心里也和吃了黄连似的,有苦说不出。方才那道士冒头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他不记得自己邀请的道馆
里有这么一号人呐,翻了客人簿子一查,果不其然,这人分明是不请自来啊。可是要去把他赶走,也来不及了,
只能盼着这个不速之客安分些。
但怕什么来什么,这人闹了这么大阵仗,把原本安排好的宴席都打断了,直接把蛙神的一番精心设计给弄得
乱七八糟,管家心里正胆寒呢,就被蛙神招了过去。
其实蛙神对自己精心安排的宴席被人捣乱,虽然心中有些恼怒,但还不至于让他心惊,他且惊且怖的是那道
人三番两次地纠缠小山。
虽然不知小山身份是什么身份,但只看他与帝君亲密无间的情形,便知道他定是尊上禁脔。这回他向蓬莱岛
递帖子,本来并没有奢望可以得到回应,毕竟蓬莱一向游离在三界之外,帝君虽是天下神仙统领,可早就把权柄
交给了天庭,自己则悠游世外,行迹无踪。
谁知竟有意外之喜,帝君竟能亲至!
正是喜得浑身发抖时,偏这道士不知从什么犄角旮旯撞了出来,还惹得帝君两次皱眉,把蛙神原先因为帝君
亲至而飘飘然的心神一下子给震得粉碎。
那边蛙神强逼着管家去查这道士的底细,这边道士已经把树上的杏子全都摘了下来,除了让婢女给鬼将端了
一盘子,其余的都分给了在座的凡人,正好一人一个,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
拿到杏子的人虽是高兴,但也迟疑,听多了狐鬼们常常将树叶淤泥变化成食物捉弄凡人,便不由得担忧,这
杏子究竟是不是真的,能不能吃。
但那鬼将却在拿到那盘红杏之后,直接就连吃三个,边吃边点头:“不错,这杏子好,甜。”
眼见鬼将吃了三个都没问题,其余人也都纷纷把杏子吃掉了。果然又甜又多汁。
然后就见那道士以手做刀,抬手一劈,喀喇一声,杏树应声而倒,那道士把杏树扛在肩膀上,迈着步子,慢
悠悠地往门口去,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唱道:“他年因果一朝消,种的什么因缘,尝得什么果报。前生修不得,今
生得不了……”
蛙神忙叫家中的护卫去拦他。
可也奇了,明明门口的护卫伸手将要拽住他的衣角,可定睛一看,手里却什么也没有,那道士的步伐一丝不
乱,慢悠悠地走远了。门外夜色深了,再要看,也找不到道士的踪迹了。
虽然面子上挂不住,但这下蛙神也知道这个道士是个世外高人,他新做了天庭的农官,还不清楚这人是什么
路数,不好贸贸然出手去拦他,虽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但却在心中将此帐记下,以待后面来报了。
虽是半路被这道士打了个岔,但好在主人家还算端得住,因此即便客人的兴致已经不如开始那样高,却也纷
纷坐了回去,重又欣赏歌舞。
小山则从金盘中拿了一个杏子吃着,新鲜的红杏,酸甜多汁,一泯就是满口香甜。
这时歌舞也到尽头,堂下数十个绝色佳人瞬间定住,化作一道道流光凝成了一尊尊塑像,原来竟是面人儿。
这是烧尾宴的第一道菜——素蒸音声部。
早就看出名道的不过一晒,恍然大悟的凡人们则是啧啧称奇。其实若没有道士种杏这一段打岔,这第一道菜
确实可以先声夺人。
只是见过了那道士的手段,再看这道菜就不功不过了。
精心设计付诸流水,蛙神焉能不恨,只是先按住不表,又在心中记了一笔罢了。
面美人固然愉悦了大家的眼睛和耳朵,但肯定是不能吃的。
冷盘早已上了,无甚可说的,诸如鬼将这些粗物,也早把里边的肉菜吃得干净。
侍女们把面美人撤下后,伴随着一阵阵肉香,一道道热炒、汤羹纷纷端上了客人们面前的方案,光饼就有 8
种之多,各种馅料的馄饨竟达 24 种。另有林林总总各色煎、炒、烹、炸、炖、煮的繁多菜品,琳琅满目,使人目
不暇接。
一面吃,身边侍候的婢女一面为客人们柔声介绍菜色,诸如贵妃红,是精制的加味红酥点心;甜雪,即用蜜
糖煎面筋一类;白龙,即鳜鱼丝;凤凰胎,即鸡腹中未生的鸡蛋与鱼白(鱼的精巢)相拌煮;箸头春,即烤鹌鹑;
乳酿鱼,即用羊奶烹烧整条鱼;五生盘,即用羊、猪、牛、熊、鹿五种动物肉细切成丝,生腌成脍,再拼制成花
色冷盘……
最后还有一碗长生粥,则是用各色稻米熬煮而成,非是实力雄厚,恐怕有些米,凡人终其一生都没见过;一
碗青精饭,将米蒸熟后晒干,再浸乌饭树叶汁,复蒸复晒 9 次,所谓“九蒸九曝”,成品米粒坚硬,可久贮远携,
这里用沸水泡食。
奢华远胜寻常官宦所献之宴。
连小山都好奇地尝了好几道菜,师傅见小山兴致颇高,便坏心地给他盛了一碗仙人脔。这道菜实际上就是鲜
奶炖鸡,因汤色奶白而闻名。
有个识货的小妖在一旁凑趣:“这汤当用人乳入菜,方得如此奶白,看来这老青蛙还算内行。”
顿时就把小山恶心地够呛,把碗塞给小绿后几乎就要作呕。
还是小绿接过汤羹后嗅了嗅味道,忙道:“这汤里掺了黄精,因此才会雪白,并没有人乳。”
师傅则笑着把小山搂到怀里,小山气得狠狠瞪了师傅一眼,他就知道,那道士故意气他,他肯定要找补回来
的,不过是一支杏花,一盘杏子,真是小心眼。

第 13 章 唵叭(一)
说话间已过子时,月亮虽还高悬,但小山却有些疲惫了。
迷迷糊糊地又吃了点东西,师傅就带着小山先行离席了。蛙神自是带着客人恭送不提。
熬了一晚上,一上马车小山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次日醒来时,早已经回到了家中。
小山慢悠悠地从床上起来,踢踢踏踏着鞋子就往外室去。
一室寂然,果然见师傅正坐在窗下看着一卷书札。
清凌凌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到师傅脸上,映着他沉静的面容,整个人仿佛是冰雪雕塑而成。
一旁的小妖们都战战兢兢地立在角落里侍奉着,整个室内安静的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这冰霜一般冷凝的氛围,在小山趿拉着鞋子,披着一件外衣出来的时候,就化作融融生气,宛如一幅精
心绘制的画作陡然间活了起来。
师傅下意识就含笑看他,待看到他身上衣服不好好穿,鞋也只是趿着,不禁眉峰一皱,把手中书卷一丢,走
过去将他抱坐在榻上,“怎么衣服不穿好就出来?”
原本就战战兢兢的侍从们更加惶恐,忙跪下谢罪:“主人恕罪,是奴失职。”
生活得久了,他们早就知道这个家里最不能怠慢的是谁。
师傅固然尊贵无匹,可素来目下无尘,一向是把他们看作草芥尘土一般,对他们的服侍也从来是居高临下的
审视,无从说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有时候小妖们都觉得自己是在服侍一座神像。
而小山则很鲜活,喜不喜欢,讨不讨厌,全都表现在脸上,嬉笑怒骂都是活生生的,虽然小妖们也敬爱他,
但小山实在是个过于平易近人的主人,有时候难免让他们生出懈怠之心。
高高在上的从无惫懒,平易近人的却容易怠慢。
但怠慢了后者,前者却会震怒。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三尺,天子一怒,却要伏尸百万。
师傅仔细的帮小山穿好外衣,又把他的脚提起,放在自己膝盖上,嫩生生地两只脚,衬着师傅身上黛色的衣
袍,简直像是两块儿凝脂冻,看得他愈发怜爱了,宝爱地握在手中,像是要把小山的脚暖热。
脚还没热,小山的脸就热了,忙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轻轻的:“不关他们的事,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房里
有别人。醒来又看见你不在房间里,就急着出来找你,所以才没穿好衣服。再说了,中秋还没过,还不至于就冷
着了。”
但师傅却仍是低着头,沉静着眉眼,仔仔细细地帮小山把鞋子穿好。
听小山不以为意的样子,房中的侍女们却更加内疚了。尤其是小绿,她自从到了小山身边,一直都是担任着
贴身大侍女的职位,甚为骄傲,没想到竟然也在主人的宽容下,懈怠了,于是一咬牙,伏跪请罪道:“主人宽厚,
奴婢却不该恃宠生骄,请尊上赐奴婢打神鞭!”
小山虽然不清楚打神鞭是什么东西,但见小绿这下定决心的模样,知道肯定是极为严厉的刑罚。
刚准备出言阻拦,却听师傅已然下令:“为首的去领三十鞭,其余从者,皆发回本籍,再不许到跟前伺
候!”
顿时房中侍从们一片凄云惨雾,但却根本不敢求情,只能如丧考妣般退出房内。
只有小绿心头生出浓浓侥幸:幸亏她诚信悔过,虽然领了罚,但也代表尊上饶恕了她,若是和其他侍从一般
心存侥幸,仗着主人宽厚不计较,恐怕留给她的下场不仅仅是遣回族中那么简单了。想到当初冒犯过小山的那只
花精......小绿一阵胆寒。
面上虽是还是十分端得住的样子,但走出房内的那一刻也不由腿软。
等到侍女们全都退出了房间,小山坐在榻上,晃悠着双脚,问道:“何必这样小题大做?妖族侍奉我已经很
周到了,这次不过是件小事,未免求全责备了吧。”
“天下大事,必坏于微。一旦有了懈怠的苗头却不予以警慑,就会败坏风气,最终酿成大祸。何况,现在是
风云骤变的时候,人鬼神妖都各有异动,不借此机会震慑他们,恐怕他们会生出异心来,到时候就不是这样小惩
大诫了。”
小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隐约能感受到那种蠢蠢欲动,风雨欲来的气氛,但是总觉得天下大事于自己这样
的小人物是关系不大的,可是听师傅这样说,又不由产生了一种,潮流之下,众生裹挟的不安感。
于是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那我们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师傅这会儿却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不必做,一动不如一静,我们只需要置身事外,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了。”
小山听得云里雾里,但是既然师傅说什么都不需要做,那他就什么都不做好了,过自己的日子,这件事他还
是很擅长的。
***
因为和师傅出游,所以为朱夫人制香的事情就耽搁了,今日却无事,正好可以操持起来。
小绿被发去受罚了,接替她的是绯绯。
其实若是论资排辈,绯绯才是最早到小山身边的。早在岭南的时候,绯绯就因为躲避一个凡人的追求,托庇
到了小山门下,那时候,小山不过才十岁出头。
只是绯绯虽然来的早,却寡言少语,还总是烂好心帮助凡人以致招来纠缠,所以早就被后面来的侍女们排挤
出了小山身边,只能管些铺子里来往的杂事。
这回因为师傅生气,发落了好一批近身伺候的人,绯绯这才能补上缺,回到小山身边。
她虽然心潮彭拜,但却因口舌笨拙,不知怎么奉承才好,只能卖力地帮小山把大块的檀香和乳香磨成粉末。
她一个人又是切,又是磨,无意中把一边打下手的侍从们排挤的连根针都插不进,只能束手站在一旁,个个
面寒如霜地盯着她干活。
害怕她痴性上来,才回来就又得罪同事们,小山只好强行把她的工作抢下来,吩咐她道:“竹炭没有了,绯
绯你去银婆婆那里取些新制的竹炭来。”
绯绯这才放下手中的活,一阵风似的去了。
原本肃立在一旁的侍从们则迅速接手了绯绯的工作,宛如面具一般僵硬的脸上也柔和起来,小山暗自叹息:
果然,绯绯这个鲁直的性格,又得罪了人。
红玉暗觑小山神色,见小山心情不错,似乎并没有被早上的事情影响,这才捡了一个话题说:“说起银婆婆,
这些天她老人家终于把占据她家的恶客赶走了。”
小山早就发现因为小绿受罚,又撵出去一批人后,身边的小妖们就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对待自己也格
外小心翼翼,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个红玉主动来搭话,就顺水推船地想要让他们安安心,便接话道:“我也听大郎
说起过,银婆婆又在西市开铺了,只是到底什么情形却不清楚。”
红玉手上活计不停,用袖子擦了擦汗道:“是早些时候的事情了,那时我们都不在铺子里,只留方栋看着,
谁知银婆婆就拄着杖了上了门,说是要买唵叭香,她要用唵叭香驱恶人。”
在旁边炼蜜的灵娘就好奇地问:“唵叭香是什么?”她是个小土妖,从前生活在山里,生性又老实,见识就
很浅薄。
不过唵叭香确实是个冷僻东西,别说灵娘不知道,就算有些久经红尘的妖精也不知道,所以便都巴巴地望着
小山,都等着他给大家介绍。
小山就笑,“海外有个小国,那个国家生了一种树。这树长在海边,死了就落到海里,在海水中浮沉数载之
后,浸透了海水的残木就会浮上海面,整个树身都会变成灰色,上面有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孔,有风吹过的时候,
就像是在念唵~叭~后来有人把这木头捞上岸来烧,发现这木头燃烧时香气冲天,恐怕是种极品香料,因此便叫它
唵叭香,运到中土来卖。”解释了唵叭香的由来,小山又给小妖们说了一段关于这香的往事。
相传前朝江陵有位少尹姓裴,他有个十岁左右的独子,聪明绝伦,过目不忘,这少尹向来极为爱他,但有一
天他的儿子突然生了一种奇怪的病,无论裴少尹给儿子请了多少大夫都看不好,反而服药之后这儿子的病情变得
更加严重。
有一天有个方士突然到裴少尹家中,说:“你的儿子是被鬼迷住了,这个鬼是从前你的债主,他因为尚未讨
债就先死了,所以死后怨念不消就来缠你的儿子,想让你因为儿子死去而痛苦。”
于是裴少尹虽然将信将疑,但由于走投无路,只能问:“那有什么办法可把这个恶鬼驱离呢?”
这个方士就说:“驱鬼的方法就在你的家里啊。”
裴少尹大惊,忙说如果家里有驱鬼的东西,那自己的儿子怎么会被鬼缠上呢?
那方士就解释,裴家有的那个东西并不是用来驱鬼的,而是用来驱赶对自己不怀好意的恶物的。又问裴少尹,
他家里是不是有一块祖传的香木,整体是灰色的,上面有着一个个小洞。
裴少尹想了很久,才想起自己祖上确实传下来一块木头,整体灰色,上面遍布空洞,是曾经从海外来的商人
卖给他家的,但是这木头却并没有香气。
方士听了,解释道,并不是这木头没有香气,而是这木头的香气在帮裴少尹家长年累月驱逐了恶物之后,慢
慢失掉了。
裴少尹忙叫仆人把这木头取出,只见一块手臂大小的木头被拿了出来。
方士顿时喜道:“虽然香木的效果几乎没有了,但是这么大的木头即使还要一丝残渣,也能救下公子。”于
是让裴少尹升起火盆,将这木头投入火中。随着火焰燃烧,空气中逐渐弥漫了一股极为清澈的香气。
忽然听到裴公子叫到:“他走了!”便昏了过去。
裴少尹大惊失色,以为儿子要不好了,方士却喜上眉梢,说裴公子要好了,那个鬼已经被驱走了。果然,一
会儿裴公子醒了过来,完全好起来了。
只是这时方士却面色大变,慌忙大喊了一声:“不好!”也原地消失了。
说道这里小山故意停了下来,狡黠地问:“这个方士去了哪里呢?”
小妖们正沉浸在故事里,忽然听到小山提问,想了一会儿。
红玉道:“恐怕是因为这个方士见识到了唵叭香的效用,也对裴少尹家生了恶意吧。”
小山弯了弯眉眼,笑道:“正是如此。这方士原本确实是好意,但是宝物迷人心,他一瞬间也生出了恶意,
这唵叭香的效果当然也作用在了他身上。”
后来,那个方士再遇到裴少尹时,就和他诚恳道歉,说自己在那一瞬生了不轨之心,想要把宝物据为己有,
因此唵叭香就把他也给驱除了。
裴少尹却没有怪罪他,反而还将剩下的唵叭香割下一块赠给了他。于是,后来的人们就都知道,唵叭香不仅
可以驱除恶鬼,还可以驱除恶人。
灵娘这才恍然大悟:“这就是银婆婆来买唵叭香的缘故吧。”
原来那日银婆婆从铺子里买到了唵叭香,回去之后就把香点了起来,那几个恶人闻到唵叭香的气味,只觉恶
臭冲天,一刻也不能忍受,忙就逃了,银婆婆这才把自己的屋子收了回来,重又在西市做起了生意。
这时大郎带着一大包竹炭回来了,小山见是他带了竹炭来,不由好奇道:“怎么是你,绯绯呢?”
大郎忙跪下请罪:“主人,门口来了个带金鱼袋的,一见到绯绯就纠缠她说,绯绯是她的未婚妻,绯绯被她
缠磨得不行,此刻正在铺子里僵持,只能让我把竹炭先带回来了。”

第 14 章 唵叭(二)
这绯绯是个有些痴性的妖,自从投到了小山门下,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主人,事事都只想着小山,难免就得
罪了其他心思重的妖们,只以为她要把持主人,不给他人出头的机会,因此这些小妖们抓住机会就要给她使绊子,
总是看不得她好。
却说绯绯领了小山的命令,要去西市银婆婆那儿买些上好的竹炭回来。管平时家里小妖们出门的是大郎和他
的兄弟们,其中一个叫十三郎的,就是那等素来不喜绯绯的,寻常家中小妖们出门,如果去的地方比较远,就会
配车,如果去的地方比较近,则会牵一头驴子来代步。
银婆婆在西市开铺,铺子距离唐家并不算近,照道理是要配一辆车的,但十三郎却牛心古怪,故意对绯绯说,
家里的车要预备他用,驴子则是病了,只肯让绯绯自己走去西市。
绯绯气红了脸,但因为大郎一向得主人看中,她又不大会同人争执,只能讷讷几句。再看外面,日头逐渐高
了,再不快些恐怕来不及,只能去前面铺子里找相熟的小妖借了一顶帷帽,自己带了遮尘土的帷帽,匆匆走出门
去。
所幸妖精们脚程比人快得多,一路上虽然尘土飞扬,车马喧嚣,但绯绯紧赶慢赶也在一个时辰内回了唐家。
绯绯刚好在铺子前把帷帽取下来,正准备还给铺子里的小妖,谁知这时铺子前面正有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
紫袍,腰佩金鱼的英武官人路过,就听一声熟悉的声音惊喜地唤她名字:“绯娘!”
这声音即使数年未闻,也是熟悉得恍如昨日,听入耳中,就如炸雷一般。
绯绯怔然得循声望去,只见那马上官人已经下马前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他欣喜若狂地几乎要把绯绯抱的喘不过气,“当年他们说你死了,我总是不相信,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放弃寻
找你的踪迹,如今想是苍天怜悯,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说着,竟流下泪来。
这会儿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这一条街上人来人往,车马如流,当着唐家香铺的大门,演了一出喜相逢,行
人们虽然是喜闻乐见的,还有好事者开始指指点点,但对唐家的人来说就有些不快了。
看铺子的方栋只能把门口正难舍难分的两个人先请进去,然后让大郎带着竹炭去后面禀报小山。
听到这里,小山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多年前绯绯正是因为这个人才托到了他家,本以为终生不会再见,谁
曾想竟又遇见了。
小山只好把手中的活交给灵娘他们,自己带着红玉和大郎先去铺子里。
方栋已经把那官人请到了二楼,烧了一炉沉水香。
香烟袅袅,气韵悠悠。
小山到的时候,绯绯正垂着头,扭着身子侧坐在小墩子上,极力要撇干净关系的样子。那人则是背着手,在
看墙上挂着的一幅月下美人图,闲庭信步的样子仿佛像在自己家中一样自在。
大郎低声道:“主人来了。”
绯绯忙起身行礼,面上慌乱不已:“主人……”
小山却按住她的话音,先让红玉上茶,“寒门陋舍,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贵客不要见怪。”
那人接过红玉手中的茶,尝了一口,眉峰一挑,道:“上好的龙团,主人家过谦了。”说着便把茶盏往红玉
手中的茶盘上一放,正色道:“绯娘乃是文某未婚妻子,数年之前因为变故,和我失去了联系,如今苍天庇佑,
我夫妇二人能够重聚,希望主人家能给个方便,放我妻子回去。”
绯绯听了,大惊失色,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从前只是你家的婢女,后来因为变故就不在你
家了,和你没有别的任何关系,你不要乱说!”
“绯娘!”那人听了,就要伸手去拉绯绯。
绯绯忙躲到了小山身后,红玉则挡在二人中间,把那人上下一打量,笑道:“我见大官人穿着紫袍,配着金
鱼袋,如今定然是个位高权重、说一不二的人。就算从前尚未发迹,也必定出身仕宦之家,而我们绯绯——”
说着话锋一转,将绯绯从小山身后拉出来,掰着她的头看向那人,“虽然确实是个美人,但她的身世奴婢是
知道的,不过是个山里的丫头罢了。如何也不可能与足下定下婚约,恐怕足下口中的未婚妻,她是当不起的。”
听了红玉的话,或者是小山就站在她身后,绯绯也不像方才那样缩头缩脑了,而是大着胆子反驳道:“使君
不要说什么未婚妻不未婚妻的话了。我从家在使君家中,不过是花园里伺候花草的一个奴婢,虽然曾经救过使君
一次,但使君后来也还了我自由身,我们早已经两不相欠了,何曾订立过什么婚约,不过是使君自己发昏罢
了!”
绯绯越说越气,像是要把在肚子里憋了很久的话一次全都倒出来,最后还胆大包天地将他推到楼梯口,“我
们商贾人家,使君若是不来买货,还请早些回去办差,请便吧。”一气把自己的话全说完了,便做出送客的模样。
那人看向小山与红玉主仆,却见小山只是笑盈盈地坐在椅子上,而红玉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主仆俩都对
绯绯的这番话都置若罔闻的模样,绯绯也只是瞪着他,只能无奈地对绯绯道:“那我下回再来。”说罢对小山一
抱拳,“文某这次失礼了,下回再来拜访主家。”
小山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那人就下楼去了。
红玉从窗口见他一步三回首地骑着马走了,方道:“他走了。”
绯绯却好像是失了力一样,坐到了地上,刚刚强撑的头也垂了下来。
红玉见状,柳眉一竖,似乎就要骂。
小山叹了一口气,让红玉把她搀起来,“先回去再说吧。”
等回了家中,先去看了小妖们制的香,指点了他们几处缺漏,方到了花厅里。
这时候绯绯已经整理过形容,看她眼睛揉的红彤彤的,似乎是哭过的模样,红玉则立在一边,虽是眉眼带笑,
却笑意不到眼底。
小山便知道二女定有一番纠葛,只是他却不去点破,而是问绯绯:“既然那文隐已经找上门来,你往后打算
怎么办呢?他已经知道你在我家了,看样子以后也是要来纠缠的,若是还想躲着他,我便把你送到别处去。”
这会儿灵娘捧着制好香饼进来给小山检查,小山捻起一个一个香饼,先是看了看颜色,又嗅了嗅气味,这才
放回了竹篾中,赞了她两句,说她手灵巧。
灵娘喜得脸红彤彤的,见绯绯垂着头,很丧气的样子,便安慰她说:“姐姐,是刚刚有人欺负你了吗,你不
要害怕,我们有主人保护的。”
红玉见她牛头不对马嘴地安慰绯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是去搓你的香饼吧,这些事情,你可弄不明白。她呀,看起来像是被欺负了,实际上心里愿意着
呢。”说着便推着灵娘,扭身走了。
小山叹息了一声,“你好好想一想吧,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说着也跟着出去了。
只留下绯绯,被红玉狠狠刺了一番,一个人立在花厅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第 15 章 牡丹(一)
因朱夫人打算中秋前一日去白马寺敬香,到了八月十日,朱侍郎府上就到铺子里来取香了。
来的是朱府的一个管事,他因新奉承了朱府的大管家高兴,大管家就把这差事赏给了他做。
这管事的进门,先是清了清嗓子,又昂了昂脖子,背着手,翘着头,活像个神气活现的大公鸡,在铺子里上
上下下,左左右右,从屋顶一直打量到了砖缝。
方栋见这人不说话,只顾着显摆傲气,知道这必然是京中某一家的豪奴,因讨好的问:“不知这位官人要什
么?”
那管事赏了他一个三白眼,从嗓子缝了飘出来一句:“我家的香做好没?若是没好,仔细你家的下场!”事
情还没说,狠话就撂下了。
方栋顿时明悟,这个人必然是新上位的,正捉急显摆他的能耐,打算找人捧场,于是顺着他说,“定然已经
好了,只是要取还要时间,您先请后面高坐。”把他请到里边,又让人给他上茶。
这管事的这才有些满意,说道:“我们夫人在你家定了十斤檀香、十斤乳香,打算去白马寺敬佛的,可都齐
全了吗?”
方栋方知他是朱侍郎府上的,但是面上却仍是奉承他:“知道您老要来,自然早就齐备了,小的就叫人去取
来。”于是让人从库房中把他家的定的香取出来。
只见两个矫健的少年郎抬着一个膝盖高的箱子出来,方栋解释道:“这里面是两座香塔,请贵客检查。”说
着便掀开箱盖。
那管事懂什么香?他抻头看了一眼,见箱子里果然陈列了两座精致香塔,就哦了一声。
方栋合上箱子,又命人取来一个手臂长的描金绘彩的香婴木匣子,递到这管事手上,说:“这是我家新制的
灵犀香,与您家主人赏玩。”说罢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匣子,塞到这管事的手心里,压低声音道:“这是
小的孝敬贵客的。”
那管事拿拇指推开一条缝,瞄了一眼,又啪地一把合上,脸上瞬间就有了笑容。
再说话,这管事就亲热多了,“老兄,我看你以后前程远大啊。这做人做事不仅要看个人才干,和人来往也
得灵光些才吃得开。”说着就开始吹嘘,“就好似我家主人。文节度才进京,多少穿紫穿红的都挨不上他老人家
的边,奉承不上,就我们侍郎,不仅进了他家大门,还被奉为上宾,都是因为我们侍郎在人情世故上的本事远超
过那些人啊。”
“哦,什么时候京中有了一位文节度?莫怪小弟消息不灵通,我家是个小店,平时很少和当官的往来。”
那管事双手一袖,傲然道:“你不知道也不稀奇,似你们这些平民百姓,只知道吃饱穿暖就是,哪里知道大
人物的消息。这文节度乃是天后娘家侄儿,曾任岭南节度使,这回进京是圣人为了庆祝天后六十大寿,特意召回
京城的。”
方栋又捧了他几句,这管事才满意地让人把箱子抬到他家的车上。
大郎在一旁一直都没说话,见那人的车走远了,才凑到方栋身边:“方兄,我今天才知道主人为什么叫你管
着铺子,这样欺下媚上的狗腿子,难为你还和他说的下去。”
方栋却冷笑:“你我都是为主子做事,事事都要替主上考虑。揭了他的脸皮,我是痛快了,但得罪了他对主
人又有什么好处呢。况且,他都快是个死人了,我捧他几句又能怎么样呢”
大郎问:“这怎么说?”
方栋道:“他从前不过是个小管事,命数也寻常,但因父母积德,就荫蔽到了他头上,因此他能被提拔到了
这个位置。只是他父母阴功也有限,只能保他一生温饱,谁知他竟然得志猖狂,昨夜趁着酒兴,□□了一个婢女,
今早这婢女投井死了,怨气深厚,已化作了厉鬼,最多七日,这狗东西必死!”
言之凿凿的样子,简直就好像亲眼所见一般。
若是旁人说着话,大郎只会当时诅咒,但方栋这样说,大郎却很相信。
这就要从方栋的来历上说。这方栋说起来倒是个货真价实的人,只是生下来就不太寻常,他是个遗腹子,还
没出生,父亲就早早亡故了,母亲也不幸,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孩子没生下来,自己就追随丈夫去了,他实则是
死去的母亲在棺材里生下的。
那时候方家穷,死了根本等不到停灵七日,第二天族里的人就找了口薄棺把他母亲收敛好了,当日就下葬。
谁知变故就在入土的时候发生了,抬棺人隐约听见棺材里有个孩子的哭声,方家都以为是其母难产而死因此作怪,
但那抬棺的自己刚得了一个儿子,心中一时怜悯,便自己把棺材打开了,一开棺,就见方栋正躺在其母腿间哇哇
大哭,方家族亲都非常震惊。
而且这方栋不仅出身与众不同,长相也不类凡人,他生来就眇了一目,另一只眼睛里却有两个瞳仁,因为独
特的出身与相貌,他一直被方氏族人排挤,十来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族中便都盼着他死去,谁知他不仅没死,
还有了个独特的能力——能断人福祸,知人因果。因为有了这能力,他就越发离所群居,后来不知怎么,就到了
小山身边。
大郎见他那只独眼中两个瞳仁放出摄人的光芒,整个人阴恻恻的笑着,便是身为妖族都有些不寒而栗,忍不
住搓了搓胳膊,腹诽道:要是不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妖怪,自己比他倒更像个人。这方栋真不愧是棺生子,
邪性的厉害。于是心中暗自警告自己,往后和他交际得注意些,万不可得罪了他。
呵呵笑了两声,大郎嘴里说,“嗨,那也是他活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嘛。”便揭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
了道:“这文节度莫非就是近日常来找绯绯的那个?也不知那小丫头有什么好处,竟然让个人间的巨禄想要娶她
为妻。”
方栋两个瞳仁在眼眶里转了一转,说:“男女的事情,我不懂,但是我见那绯绯命里有一场诰命,恐怕就是
应在这里了。”
大郎听了,若有所思。
果然,方栋说了这话没几天,朱夫人就上门来。
她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对小山道:“唐姑娘,我这回来实则是受人所托。”说着就把现任岭南节度使托她
做媒的事情说了,“听闻当年文节度的未婚娘子因故和他失散了,是姑娘收留了这位娘子,前些日子节度与娘子
在市集遇见,方知姑娘的大恩 。这回节度托了妾来做中人,想要姑娘成全这一对有情人。”
小山听了这话,不由暗暗挑眉,这文隐不愿意自己出面得罪人,就推了朱夫人出来说话,偏这样的事情,朱
夫人还愿意做,也不知他暗地里许了什么承诺给她,或是朱侍郎想借着文隐的关系搭上天后这艘船......
原来这文隐乃是天后的本家侄儿,当年文氏全家贬谪岭南,天后为了重振家族进了后宫搏命,文氏其余人便
扎根岭南。到如今天后掌权,眼见就要登极,原本潦倒落魄的家族也因此东山再起,甚至更加显赫,毕竟若是天
后登顶,文氏就与季氏同为皇族了。
故而朱夫人说起亲事来很是热情。
小山笑着听了,并不表态,而是说:“虽然绯绯在我家里,但这既然是她的终身大事,不问过她恐怕不好,
不如把她叫来,夫人自己问她吧。”说着,让人去叫绯绯。
侍女去叫人的当头,朱夫人又道:“主人家的香真是灵验,我只去白马寺敬了一回香,犬子的姻缘就有了苗
头。”
小山一时不明白朱夫人怎么又说起了香,“这功劳怎么能算在香上,应当是夫人的诚心感动了佛祖,这才为
公子赐下良缘。”
朱夫人却不同意:“寻常的香怎么能沟通佛祖?这都是姑娘的功劳啊。”说着眼中有些克制不住地狂热,竟
一把攥住了小山的手,“姑娘,我是诚心要买忘忧香的,这香对我有大用,若是有了它的消息,可千万要通知我
呀。”
小山知道朱夫人居心不良,是绝不可能向她透露忘忧香的踪迹的,但也不好得罪她,只托词以后有了肯定会
告诉她。
朱夫人这才又恢复了方才从容不迫的贵妇模样,接着开始的话题说:“文节度虽认定了绯绯娘子,但这世上
的人大多都是势利眼,绯绯娘子若是白身嫁过去,只怕往后交际被人白眼。正好寿阳公主和节度交好,她老人家
乃是宗室长辈,身份尊贵,又素来喜欢小姑娘,是个极为慈爱的人,便提议要收绯绯娘子做义女,这样娘子就有
了身份和娘家,别人也不敢再说嘴。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小山却还是那句话,自己不敢代替绯绯做主,正好说着话,绯绯来了。
朱夫人就拉着她的手,把刚刚的话又说了一遍。
小山问:“你是怎么想的?”
绯绯低着头,如云的鬓发宛如杨柳一般垂下来,好一会儿,才听她声如蚊讷地嗯了一声。
朱夫人合手一拍,笑道:“这就成了!”

第 16 章 牡丹(二)
次日一早,绯绯便抱着一个包裹,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从后门上了一辆马车走了。
小绿这时已经领完罚回来了,听完其他小妖们的转述,忍不住啐道:“她倒跑得快,忘恩负义的东西,还不
知道将来会如何呢!”
中秋前后,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就开花了,好大的阵仗,简直像是一顶黄云落在了院子里。
小山见了,忙叫家里的小妖们一起来收桂花。
这正是用来做木樨香的好材料。
此刻众人正聚在桂花树下,小绿拿着一根竹竿,轻轻地在桂花树的各个枝干上敲打,随着她的敲打,一朵朵
桂花就像是下雨一般扑簌簌落下来。
“你也别这样说她,你以为她是一毛不损地出门去了么?”红玉指挥着小妖精们,把落在地上的桂花也择干
净的捡起来,一面说,“我们妖精要和凡人结合,哪有这么容易。”
小绿虽脑子灵活,在修行上也颇有见地,但对于男女之事,却一知半解,妖精之间的事情她尚且不懂,何况
是和凡人?
于是红玉就解释道:“我们修行,比凡人要难上千万倍。首先一个,凡人生来就有灵智,而我们妖精,不知
要修多少年月,才能侥幸从蒙昧中生出一点灵光来。”
这话说得树下的小妖们纷纷点头称是,这确实就是他们一路走来的真实写照。
“再有,即便生了灵智,想要更进一步也要先修成人形,可天下多少妖族都是倒在了这一步啊。”见小妖们
都听住了,红玉叹了一口,语气中颇为感慨:“只说我们狐族吧,要化作人形,首先就要炼化横骨,其中滋味,
简直就和在油锅里炸过一遍一样,真是想也不愿去想。”
这话共情的就更多了,这个说:“是呀,我当初炼化的时候差点都烧死了。”
那个说:“当时痛的恨不得立刻就死了才好。”
还有的说:“我因为受不了这种皮肉之苦,差点就要放弃了。那时候心里觉得,还不如就去山里做个野兽,
若是有幸,来世修个人身,何苦来受这个罪。”
七嘴八舌的,真是各有各的磨难。
“只是化了人形才算是真的踏上了修行之路。但妖怪修行,一不小心就会走上歪路、邪路、乃至死路。若是
家中有修行的前辈可以投靠还好,多少能指点着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是孤孤零零一个,何其难也。我们在
外边的时候,谁没听过几个因为走了错路,被道士和尚杀灭的妖精的故事?”
就有一个小妖接话,“别说有没有前辈指导的,就是有长辈的,也保不住她不行差踏错,就说江南道新封的
那个蛙神,我看他的女儿早晚也要坏事。”
这话听得小山都看了那小妖一眼,红玉则继续道:“等略微有了道行,能施展些法术,日子就要好得多。只
是这时候,深入红尘,修心比修道还要难。把持得住的还好,把持不住的,就从此尘毒缠身,只能流于凡尘,连
好不容易修来的道行也早晚要丧尽。而且,妖族属阴,本来就不能与凡人相合,若是强行在一起,这凡人早晚会
妖毒入心而死。更有居心不良的,把人作为修炼的炉鼎,专门吸收凡人精气,把妖族的名声更是败了个彻底。”
正好这时候树上的桂花已经收的差不多了,众人就转移到了井口,小绿指使几个妖族的矫健小子打起一桶桶
井水,倒入几个怀抱大的木盆,把收到的桂花倒进盆中冲洗。
小绿道:“便是如你所说,妖族一旦和人类结合,早晚要把这人害死,怎么还有那许多妖和人不仅过起寻常
夫妻的日子,还能生下孩子呢?”
红玉笑眼看她:“难道你以为我哄你吗?水火岂能相融。若是不想伤害凡人,那就只能损耗自身了。要么害
人,要么自损,总归是难以两全的。你只瞧那些和人做了夫妻的妖精们,哪个不是修为倒退,甚至连寿命都不
长。”
“如你所说,那个绯绯想要嫁人,结果要么是害人,要么是自己修为大损咯?”
见桂花清洗干净了,红玉忙让小妖们把桂花捞起来盛在竹篾上拿出去吹干。
“恐怕她两者都不是。”说着拿眼睛去看小山。
小山帮一个身材娇小的小妖精把竹篾架到架子最高层,闻言道:“她向我求了祛尘丹。”
顿时,小妖们都大惊。
“她疯了么?吃了祛尘丹,从此就是个不能修炼的凡人。要是以后那个姓文的有了二心,她连逃走的能力都
不能了。”
红玉却似早就知道了一般,“今早我见她身上半点妖气都没有,便猜到她肯定是走了这一步。”
小绿这才有些出气,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干脆走绝些,省得以后又后悔逃回来,
又要主人给她收拾烂摊子。”
小山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知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她现在嘴上说得多凶,将来若是绯绯落魄了,
必定还是她第一个去为她抱不平。
一时众人把桂花收拾好了,小山见这竹扁上晒得桂花实在多,就想着除了木樨香外,再制一些木樨清露和桂
花糖。
木樨清露还罢了,只有一些喜好装饰的妖精们颇为欢喜,倒是听说还要做桂花糖,人人脸上都露出了甜蜜的
微笑。
况且,绯绯好歹是从他家里出去的,怎么也不该真的就只让那位公主为她操持婚事。
小山上辈子的老家有个风俗,女孩子出嫁了,除了必须的喜筵,嫁妆外,家中还要准备喜糖。因为家乡桂花
成林,桂花又有早生贵子的祝愿,这喜糖便多用桂花糖。
小山让小妖们把预备好做木樨香和桂花清露的桂花收起来,剩余的,捡花朵完整,没有残缺的,全倒入绢袋
中,准备等煮好酸浆再来浸泡。
等到桂花整理好了,已是傍晚时分,方栋已经关了铺子回家来,厨下也已经做好了饭,新来的厨子还应景地
蒸了一叠子桂花糕。
桂花糕是南边的细点,制作的时候要先把面粉上笼蒸熟,做成熟粉,再将糯米在温水中淘洗过,滤干之后用
石磨磨成细粉,混合猪油,桂花,白砂糖,加入熟粉揉捏成光滑的面团,最后再上笼蒸熟,制作过程十分繁琐,
若不是南边的人,根本做不来。
小山尝了一口,细滑香软,却不十分腻人,就是他这个对糕点没什么特别爱好的人,也吃了好几块,还夹了
一块给师傅尝尝。
就连师傅都赞了一句:“清逸绵长,黏而不腻。
小绿见两位主人都很满意,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原本家中的厨子是从岭南跟来的老家人,但这老家人年纪愈
大,眼见就做不得了,前段时间已经告老被家中的子侄接回岭南去了。
临走,小山还赏了他两块金饼子,那老家人流泪满面地向小山磕了个头,“说句托大的话,小的看着小主人
长大,早就把您当做自己的小孙子。如今您虽宝珠蒙尘,不能以真身示人,但还请您不要放弃,勿要沦落商贾,
整日混闹于市井,也该把诗书捡起来,将来总有云破月开的日子。”
小山哭笑不得地听了他这番临走忠告,让大郎套车,把老家人和他的子侄送到渡口。
但自此,唐家就缺了厨子。
家中虽然各色妖精都有,但他们都不善厨事,小山硬着头皮指挥了几次,虽然做出来的饭食也能入口,但日
子还长,若等家中的人学会做饭,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只好让小绿从外面雇人。
这回的桂花糕就是新厨子奉上的。
新厨娘名叫梅娘,听她自己说乃是金陵人士。
梅娘幼年时家境颇佳,家族在金陵城外有几十顷田地,两三个茶园,她的父母不为生计烦恼,就成了远近闻
名的老饕,连带她也遍尝美味,这一手厨艺就是那时候学会的。只是后来家境中落,父母也早亡了,虽然父母生
前给她定了一门亲事,但是最终亲事没有成,她也落得一无所有,只能凭借少年时的一点手艺,流落到洛京谋生。
正好唐家缺了一个厨子,小绿见她说话妥当,又尝了她做的几道菜,味道不错,便把她留下了。
正好梅娘来自南边,桂花糖也是做熟了的,小山就让她操持做桂花糖的事情。

第 17 章 牡丹(三)
是夜,一轮孤月惨淡地悬挂在漆黑的夜空中,几颗遥远的孤星,光芒暗淡。万籁俱寂,微幽的夜风像是一只
只鬼手,在稀疏的树木枝杈中隐秘地显现,间或把枝头原本不多的树叶狠狠地拽下,带起一阵飒飒地呜咽。
唐家宅院里灯火已经几乎都熄灭了,只有库房中,还点着一灯如豆。只是这点灯火实在幽微,只能照亮巴掌
大的角落,鬼影蓬蓬的,甚觉幽暗。
仓库里只有大郎一个人,他抱着被子躺在库房深处的一张卧榻上,砸吧着嘴,间或从喉咙里含糊几声呓语,
裹着被子翻个身,看样子,是睡得深了。
灯光越发幽暗了,库房只有大郎的呼噜声,窗外枝影摇曳,投在窗户上,却是更加狰狞。
忽然听见咔哒一声,窗棂微动,原本合上的窗户启出里一条细缝,一只一指粗的竹管从缝中伸了进来。
只见那竹管轻轻抖动两下,一股白烟就飘进了室内,转眼间,白烟就散到了空气了里,白烟散尽,这竹管便
被人悄悄抽里出去,不一会儿又伸进来,抖出几股白烟,如此这般操作了几个来回。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库房内便连大郎的呼噜声都隐约不闻了。墙角的灯火似乎是燃尽了,从外往里看,
库房内已是一片漆黑。
又等了一会儿,似乎在确定库房内的人已经彻底昏睡过去了。窝在墙角的一团黑黢黢的影子,呲溜一声,从
窗户缝里溜进了库房。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阵刺耳的铃声响起,刺破了原本静谧的夜色。
漆黑的库房中灯火大亮,大郎恶狠狠地声音响起:“好啊,原来是你这个畜生扰得我好几夜不能睡觉,看我
白天怎么整治你!”
接着就听几声极为凄厉悲伤的嘤嘤兽鸣从库房内传出,随后便一声不闻了。
第二日一早,大郎便提了一个麻布口袋来向小山复命。
大郎将手中的布袋扔到了地上,“多亏主人前几天提醒,小的在库房中设了陷阱,果然昨晚抓到了一个打算
偷窃的贼。”
小绿好奇地拿香箸戳了戳袋子,布袋中的东西立刻鼓动了几下,发出几声嘤嘤鸣叫。
原来那日朱夫人上门来给绯绯说亲,话里话外仍是对无忧香趋之若鹜的样子。后来侍女们送她出门,她还数
次显露出对家中库房有兴趣的样子,路过二门时,又特意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虽然她只是表示出了对小山家中
所藏如此海量的香料的赞叹,但侍女回来之后还是向小山回禀了她的异常。
小山听了侍女的回话就知道,朱夫人已经明白从正路子上是弄不到无忧香了,因此她很可能动歪心思,故而
就让大郎加强对库房的看守,万不可让人偷摸着到库房中夹带些什么出去。
大郎领命后便和家中的男妖们轮流值守在库房,还在库房外布置了好几个迷魂阵,一直枕戈待旦,折腾了好
几夜。
直到昨夜,月色晦暗,星辰稀疏,天又冷,正好轮到大郎值夜,他本以为又要在库房空等一晚,谁知那小贼
竟然来了,还用上了人类蟊贼的粗糙手段,也不看看唐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在他们家指望用迷烟,岂不是班门弄
斧?
大郎露出与憨厚面容截然不同的狡猾,嘿嘿笑道:“……小的见它想把我迷昏,我就将计就计,假装中招,
然后把灯熄了,等在门后,等这贼一进来,当场就把它拿住了。”说罢,将袋子的口解开,往下一倒。
众人聚睛一看,原来是只皮毛塔拉,黑白间杂,额头上有个羽翎状花纹的半秃狐狸。
却听红玉“呀”里一声,从侍女群中走出,惊讶地问地上那只丑陋狐狸:“你是不是青凤?”
只见那原本爬跪在地上的秃毛狐狸眼中,立刻涌出了豆大的泪水,滴滴滚落下来,一双碧绿的眼眸被泪水一
洗,依稀看出了极通人性的悲哀。
红玉当即跪下请罪:“奴婢不知昨晚的蟊贼就是青凤,请主人恕罪。”
小山先让红玉起来,“你只是红狐一族的少族长,别族的狐狸犯错,怎么能算到你头上?”又问:“你怎么
知道它是青凤的呢?”难道在狐狸眼中,同族的长相如此容易分辨吗?
红玉虽然从地上起身,但仍极为羞愧的样子,听小山这样问,忙回道:“当初青凤诞生,因它额头上生了一
个凤凰羽毛似的胎记,才得了这个名字。其母认为这是女儿会成为贵人的吉兆,所以在狐族中大肆宣扬,这是我
们狐族都知道的事情。”
这话一说,立刻就有其他狐族侍女也想起来了,“本来他家是旁支,家里也没有什么根骨绝佳的苗子,向来
是一文不名的,结果就因为有了这个女儿,还在族中小小扬了下名声呢。”
“只是人类有句话说得好,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也就是在早些年吹嘘了几回,后来还不是泯然众人?”
说了几句风凉话,小山也明白了,青凤出生时,估计族中对她是寄予厚望的,只是后来不知是因为她的资质
是真的一般,还是懈怠了,最终她埋没了。
小山见青凤浑身毛发暗淡斑秃,耳朵也只能无力地耷拉着,好似四爪上也伤痕累累,似乎已经无法口吐人言
了,“你是无法说话了吗?”
青凤只能发出嘤嘤声回应,一双碧绿的眼睛里浊泪长流,把下巴上的毛都浸湿了。
红玉见状,眉头紧蹙地看向大郎。
大郎忙摆手,否认道:“我可没有做什么,昨晚我抓到她之后,只把她塞进乾坤袋中了事,绝没有动过她一
个手指头。”
谁知听了大郎的话,红玉眉头皱的更厉害了,她蹲下身仔细检查了青凤的狐身,肃声问道:“你的狐珠
呢!”
狐族修行百年方可凝成一颗狐珠,狐珠比狐族的肉身还要重要,肉身若是有损,只要狐珠尚在,还能修复,
但若是狐珠有损,狐族的修行就算是前功尽弃。
小绿不由惊讶地问:“难不成和凡人结合之后,连内丹都会失掉吗?”
小山这才知道狐珠就是狐族的内丹,他有些好奇地问师傅:“是这样吗?”
虽然师傅觉得小徒弟傻乎乎的样子很可爱,但眼见他犯傻还是不行,于是耐心为他解释:“人妖殊途,人属
阳,妖属阴,二者相合,必大损。凡人乃是精气聚合而生,而妖族则是依靠天地灵气化形,人类的精气遍布血肉,
而妖族吸收的灵气则是储存在内丹中。若是二者相合,则一方非要折损些,若是底蕴厚实,倒是无妨,堂下这妖
狐天资还算不错,即便和人生育了子嗣也不至于连狐丹都保不住。它的狐丹是被人生生取走了。”
小山便转向青凤问:“是这样吗?”
青凤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
红玉见她似有话说,觉得这般交流实在是不方便,便从指间凝出一点法力,点入青凤喉间。
只听青凤道:“是我自己把狐丹给了别人。”

第 18 章 牡丹(四)
“你疯了吗?”红玉都顾不上在小山跟前的体面了,毫无矜持地大吼大叫:“狐珠乃是狐族的命门,是失之
必死!若是不慎被外人夺走便罢了,居然是你自己给了旁人!难道幽泉老狐的前车之鉴你忘记了吗?”
有个狐族的侍女便给小山解释,从前幽山泉口住了一只老狐,那老狐已经修行了九百九十九年,只要再修满
一年就可以脱离妖身成为仙体。只是在成仙之前,他在拜月修行时,突然被人夺走了狐珠,从此千年道行一朝丧,
别说成仙了,连妖身都没有保住,最后竟然被一个凡人猎人给打死剥了皮,这事传到狐族,狐族众人顿时引以为
戒,再不敢轻易将狐珠示人,以免被恶人夺去,散了修行,丧了性命。
红玉还在疾言厉色地审问青凤,“你把狐珠给谁了?”
青凤仍是流泪,但这回却一言不发,显然是在袒护狐珠的现任主人。
青凤不说,但红玉却从她的表现推测出了真相,她的面上凝出一种嘲讽的冰冷,冷冷道:“好一番慈母心肠,
看来我们狐族中竟出了一位惊天动地的慈母了!”
“什么?你把狐珠给了凡人!”刚刚那个狐族侍女顿时惊叫出声,“你失心疯了吗?”
这下就连别的妖族都为之侧目了,青凤似乎要否认,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字,反而一张口,就从喉咙中
憋出了一个“是”字,她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忙紧紧闭上嘴巴。
红玉冷笑道:“我本是怕你觉得丢脸,说话可能会遮掩些许,为了替你讨回公道,所以刚刚给你下了真言咒,
没想到竟然用在了这里。”又道:“难怪我见那朱夫人身上妖气那么重,竟让人一眼就能窥破半妖身份,还能看
出血脉从何处继承而来,原来是因为你的狐珠在她身上。”
刚刚那位出言的狐族侍女则是讥讽道:“这世家女就是不一样,巧言善工,连母亲的狐珠都能骗到手。”
青凤听到她嘲讽自己的女儿,忍不住辩驳:“丽娘没有骗我,狐珠是我自愿给她的,你不知道其中内情,凭
什么污蔑她?”
“那你就说说有什么内情,她一个凡女会需要我们狐族的狐珠!”红玉没好气地接话,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
说出什么道理的样子。
狐族的侍女们也纷纷应和,都让青凤说说,她那出身世家的好女儿到底有多么不得已,才向母亲索取她重若
性命的狐珠。
青凤被她们逼迫得不行,只得说出她把狐珠送给朱夫人的始末。
当年青凤被父亲许配给耿司马做妾,虽然耿司马相当喜爱她,但耿司马的正室夫人——陆夫人却相当厌恶她,
常常在背后和自己的婢女说她是畜生,异类。家中掌管中馈的夫人是这种态度,底下侍奉的仆人们就更加要打压
她来讨主人欢心。
最开始只是冷言冷语,故意在她路过的地方大声说些狐狸精之类的话,后来见她一味隐忍,并没有施展出传
说中那些多神鬼莫测的法术来报复,他们就更变本加厉,竟然追到她的门前大声辱骂。
青凤的婢女鸾儿不堪忍受这种耻辱,就略施法术,让她们说不出话来,结果陆夫人就以此为借口,请来了一
个方士,打伤了鸾儿还要把她驱逐了出去。
临走,鸾儿流着泪对青凤告别,“我们虽是狐妖,但心地是善良的。陆夫人虽然是人类,心地却比妖鬼还要
刻毒。小姐以后千万要保重自己,防备陆夫人把您害死。若是您实在争不过她,就让郎君带着您去外地吧。这是
我最后一点衷告,如果您不放在心上,恐怕我们将来就只能在黄泉续上主仆情分了。”
话一说完,陆夫人那里派来接替她的丫鬟便把她搡出门去,还指桑骂槐地说:“狐狸精就是鬼心思多,死到
临头还要给人找不痛快。想撒野也不抬头看看,我家可是公卿门第,哪容得下你这歪门邪道的狐媚手段。”
青凤坐在门内,看着鸾儿被她打出去,心中痛的就像是割了自己的一块肉。她虽然身为狐妖,却从小仰慕人
间繁华,素来以狐族身份为耻,妖族修行的正道她不以为意,反而学了一肚子人间的诗书礼义,此时听了这丫鬟
的辱骂,方才明白,原来只要她一天还是狐族,就永远不会被人类接受,她所有的忍受只会让别人当她是软弱更
加欺辱她。
鸾儿被赶出去后不久就死去了。青凤听说她的死讯,也终于醒悟,不再想要谋求耿家的接纳,而是哀求耿司
马放她回去。
耿司马对她正是情浓的时候,如何肯依?但眼见青凤在陆夫人的磋磨下日渐憔悴,生怕她有朝一日,就如同
其他流传在世的传奇中那样不告而别,便谋取了一个潍城司马的职位,带着青凤上任去了。
离开了耿家之后,耿司马和青凤确实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生活,青凤还有了身孕,生下了现在的朱夫人。只
是好日子稍纵即逝,朱夫人十岁那年,耿司马因病去世了,青凤只能带着孩子回到耿家。
陆夫人本就记恨青凤撺掇耿司马离家外任,现在见耿司马因病去了,更是把青凤当做害死丈夫的罪魁祸首。
青凤一回家,她就派人把青凤的女儿抢走,美其名曰——教养庶女,实则暗暗给这女孩儿灌输她的生母是异类的
恶毒思想,又让自己的儿子把青凤赶出门去,不给她一根线、一粒米的供养,逼得青凤只能靠做针线维生,直到
她的家人把她接走才善罢甘休。
没了青凤折磨,陆夫人便把自己心中的怨恨全都发泄在了青凤的女儿身上,不仅不让她读书写字,甚至还把
她当作灶下的丫头使唤,乃至最后放任自己的小儿子,用蜡烛烫伤了这女孩儿的脸蛋,还要四处拿她取笑。
“我作为一个母亲,听说了丽娘的遭遇,叫我怎么可能忍受?”青凤伏在地上,回忆起当时看见女儿的场景,
至今仍旧心痛欲碎,“她才十六岁,却沧桑地像是个六十岁老妪。家里人人都知道她是郎君的女儿,却都故意称
呼她为孽种。甚至还有那等不是人的畜生,竟然摸黑到了丽娘的房间奸污了她。丽娘哭着向夫人求救,夫人不仅
不为丽娘做主,竟然还说她是天性□□,不愧为狐妖之女,竟然连低贱的奴隶都要勾引,于是把她贬到了女乐房
中,从此成为了耿家的家伎!”
此话一落,就是在场的妖精听了,都有触目惊心之感。
青凤虽然已经无力说话,但说起女儿这段经历时却礽恨得目眦欲裂,双目充血,牙齿咬得咯咯响,甚至露出
了狰狞得兽态。小山毫不怀疑要是陆夫人现在在这里,青凤肯定会扑上去咬断她的脖子,把她整个人撕得粉碎。
这是一个母亲,在看到自己的女儿遭受了如此不公的待遇后,最真切的反应。
红玉也生育过孩子,怎能不理解她?但她冷静过后却道:“固然朱夫人的处境令人怜悯,你一片爱子之心我
也能够体谅,但这也不至于让你把狐珠舍出去。况且,失去了狐珠,你又如何能庇佑你的爱女!”
青凤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闭了闭双眼,似乎要把涌上心头的阵阵恨意压下去,“是,我开始并没有想把狐
珠给丽娘。我发现耿家如此薄待我的女儿,当天便给陆夫人中了鬼面疮,又暗托我的远方表哥,以我的十年道行
作为酬谢,请他在陆判面前进言,划去了耿家的官运,更是以牙还牙,亲自治死了那些欺负过我丽娘的畜生。但
即便我把一切都抹平了,可我抹不平丽娘心头的伤痕啊。”
“我发现即使我替丽娘报复了耿家,可丽娘却好像根本没有走出来。她依旧害怕出门,害怕别人的目光落在
她身上,只要听到一个“清”或是“白”之类的字眼,就会暗中啜泣伤神,想起自己被人侮辱的经历。”青凤说
到这里,停顿了一晌,然后道:“后来我听一个黄皮子说,如果丽娘活的足够长,就不会再把这段经历当回事,
到时候这不过是她漫长人生中踩到过的一粒小石头,除了当时硌了一下脚,便会风过水无痕,什么都不会留下。
我觉得它说的很对,耿郎之所以不能与我相守,就是因为人类寿命短暂,于是我就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延长丽娘
的寿命呢?”
小绿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她:“如果只是为了让你的女儿延寿,这世上还有很多方法,也不用就把狐珠给
她吧,就比如说——”她想了想,似乎一时真的想不出来,只能用希冀的目光去看小山——
小山被她投来的目光弄得一愣,也略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道:“比如说蓬莱岛上就有一种肉芝,凡人吃了可
以延寿六十载,或是瑶池中有一种黄李,凡人只要吃一口,就能立地成仙?”
小绿得了小山的话,便似有了底气似的,连连点头,“就是这样,即便你找不到主人说的这些奇花异草,但
只要你去有真仙的道观里求一副延寿丹,也不是不行吧。”
红玉哭笑不得地看小绿大放厥词,“我们妖族想去寻常道观求丹尚且不能,还想去有真仙在的道观里?只怕
还没等接近,就被打得魂飞魄散了。”但她也承认小绿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因为狐族并非全无底蕴的野路子妖
精,他们也是有丹方传下的,若只是为了凡人延寿,向族中前辈求一枚延寿丹就是,报酬虽然不菲,但绝对也不
失去狐珠要合算地多,何必走向绝路。
但青凤却更悲哀了,“我何曾不想这样,只是那些奇花异草不说,就是一枚延寿丹药我也是求不来的。”
原来,因为青凤不思修炼,反而贪恋红尘,导致大好根骨却蹉跎了许多岁月,已是恶了族中,后来她明明已
经回了山里,却仍旧放不下女儿,几番利用狐族人脉去报复一个凡人家族,这些事情看到了本就避世的玄狐族长
眼里,更加厌恶青凤,别说延寿丹,连根延寿草也不给她。
走投无路之下,青凤只好把自己都狐珠给了女儿,况且她想,“若是有了狐珠,她就能修炼了,有法力就能
自保,以后她再也不用担心别人欺负她了。”
听起来确实是一位慈母为了儿女毫无保留付出的故事,但是——
“那么,你怎么会中了迷心术呢?”只听师傅冷冷地问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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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木犀(一)
◎什么样的都是娘◎
空气中不知什么时候渐渐弥漫起了一层薄薄的烟雾,一种高远又清冷的松柏香气慢慢地蔓延开来。
青凤却恍如雷击般怔住了,原本类似人类一般的灵性眼眸也瞬间转化成了凌厉的兽瞳,她的兽吻裂出了狰狞
的牙齿,但喉咙中迷惘迟缓地飘出一句,“迷......心术?”
“迷心术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现在流传的迷心术,实际上是从上清茅山派的迷魂大法衍生而来的。茅山
的迷魂大法,用途并不邪恶,主要用来救治神志失常或是疯病缠身者,但后来这道法被心术不正的邪门歪道窃取,
其有益之处被删改,迷人神志的部分却保留了,专门用来乱人心魂,操纵人心。”小山缥缈的声音,在薄云般的
烟雾中若隐若现,好像就如同那烟雾一般,随时会消散掉。
随着小山的声音传开,厅堂内的烟雾越发浓重,原本只是依稀一层,好似薄纱,现在已经厚厚地将厅堂笼罩,
连光线都被压暗了一层,尤其是青凤爬伏的那一片,几乎是被一片烟云盖着,已经看不清她的身影。
只能听见她的声音从这烟雾中传出,极为尖锐刺耳,却又极近悲痛悲伤,“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惨烈的就像是用尖利的指甲在抓挠一处极为坚硬的墙壁,却只能留下道道血痕。
最后青凤的声音转化为一声粗粝的兽哞,似乎是一个女人无法接受现实的痛苦哀嚎。
师傅的声音平淡地如同一潭静水,无波无痕,“迷心术只是旁门左道,迷惑人心的能力尚且不如寻常狐妖的
媚术,更不要说和涂山氏的秘术相比。此术发明以来,向来只能施用在毫无法力,且心智不坚,或是心怀不正的
俗诡之人身上。想要破除也很简单,只要捡一把柏树枝拍打中术之人,或是点燃一炉柏子香让他嗅闻,就可以破
除中术之人的迷障,还他神志清醒。”
随着师傅的话音落下,原本笼罩在青凤身上的浓郁烟云也慢慢散开。堂下众人聚目望去,只见露出的,不是
刚刚那只残弱老朽的狐狸,而是一位二十出头,容颜曼丽,只是满头花白头发的妙龄女子。
这女子蜷着身子侧躺在地毯上,依稀还能看出与那位朱夫人相貌上有五分相似,但在眉眼间多了几分骄人媚
态,眉间一抹羽翎状的红痕,双眼紧闭,泪迹斑驳。
红玉惆怅地叹惋道:“是青凤啊。”
这正是青凤化形的模样。
厅堂内的烟雾与松柏香气也在这时渐渐消散了,小山从袖子中伸出一只松松攥着的手,摊开手掌,只见其中
有三枚弹丸大小的碧绿香丸。
他有些感慨地说:“没想到制成的第一炉柏子香竟然用在了这里。”
红玉忙领着一众狐族跪下,“多谢主人慈心,为青凤解开迷心术,还她以清醒。等她醒来之后,奴婢会让她
来谢恩的。”
说完,一众狐族都对小山行了跪拜大礼。礼毕,其中一个男性狐族把青凤抱起,朝小山恭敬欠身,便化作一
阵青烟,飘出门外去了。
至于青凤和朱夫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青凤又是不是真的自愿把狐珠给了朱夫人,在青凤清醒之前,恐怕
只用朱夫人知道了。
但是大家心中都有了隐约的猜测,虽然只是一个影子,但是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一位母亲为她的女儿,已经付出了一切。
世上有各色的母亲。有的母亲爱子心切,却不会教导,一味溺爱,最终使子女变得自私自利,为了满足自己
的欲望,甚至连血脉相连的母亲都能牺牲践踏;也有的母亲,只是把孩子当作达到自己目的的纽带,这一段母与
子的情分,只不过是她可以用来换取利益的一种筹码;还有一种母亲,她虽然卑微如草芥,但她对子女的爱却崇
高如泰山。
靠近洛京的野路上,一个拄着竹杖的老太太正蹒跚地往洛京的方向走着。若是有附近村落的人一看,就会认
出这时小刘村刘大郎的寡妇老母亲。
她穿着一身粗布的深蓝色衣裳,头上裹着同样颜色的包头巾,没走几步,就要喘一口气,紧一紧胸口的包袱,
极为紧张的样子,似乎那包裹中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她似乎已经尽全力去赶路了,只是这条路实在太长了,她也太老了,而且若是细看,就会发现她的眼睛中已
经结了一层厚厚的白翳,几乎已经是个盲人了。
尽管她每走一步路,都会用手中的竹杖去探一探脚下,但总有一些小石头是漏网之鱼,只听“哎呦”一声,
伴随着草鞋在地上的滑蹭声音,她就被脚下一颗掩盖在草丛中的石头绊了一下,一下子仰头跌倒在了小路上。
老太太的后脑勺猛地就磕到了一块石头上,“咚”地一声,她久不灵便的耳朵里似乎听到了什么被磕碎了的
声音。
但是她没空去探究了,她紧紧地捏着胸口的包袱,只想赶紧爬起来继续赶路。
摸索着抓住一旁的竹杖,她哆嗦着身子撑着竹杖爬起来,又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
说来也奇怪,以前跌了一跤,她浑身都像是被摔散了一样,根本动弹不得,但这次一摔,却好像把她那老旧
残损的身体摔出去了一样,脚下竟然轻便了许多,似乎不用竹杖拄着也能迈步往前走了。
她试探着离开竹杖,竟然一点也不受影响,又迈出了一步,简直就和年轻时一样轻快。她的心中顿时一喜,
随即紧了紧胸前的包袱,快步地向着洛京城赶去。
似乎天也称人愿,原本要走半天的路,一个时辰就走到了。
刘老太看着前方人来人往的城门,心中有些怯场,只是胸口沉甸甸地包袱还在提醒她,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
做。
于是她吞了吞唾沫,大着胆子向城门内走去。她还记得儿子说过,进城要给看城门的大官人们几个进门钱,
她从袖子里珍惜地数出十个大钱,哆哆嗦嗦地向城门旦靠近,“大....官人......这,这是我的进门
钱......”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威武的城门旦并没有理睬她,眼睛夹也没夹她一下,她有些疑惑是不是儿子说错了,
大官人们并没有这么要钱,但她实在不敢问,只是迅速把钱塞进袖子里,低着头,顺着墙角溜了进去。
***
自从那天青凤被送回族中,狐族为了感谢,就送了许多珍贵的谢礼到唐家铺子里。
其中有一个汉代的紫铜香炉,甚为精巧,连师傅看见了都觉得巧夺天工。
这香炉做成了一个正在舞蹈的仙女模样,制作她的师傅手艺极为精细,连仙女舞动时衣袍的纹路都刻画地栩
栩如生。
小山更是见猎心喜,忙让小绿把上次制好的木樨香取来,他小心地把香炉拆开,把一枚香丸点燃放进去,不
消一刻,就见两条白绸子一样的香雾从仙女舞动的双袖中流了出来,渐渐聚集在仙女的裙裾之下,汇成了一小片
洁白香海。
恍惚间,就真的如同有这样一位仙女在云海中舞蹈。
这竟然是个倒流香的香炉。
小山啧啧称赞着,倒流香炉并不稀奇,这份制作的巧思却很有趣。
但是他不觉稀奇,有人却已经惊讶的目瞪口呆了。
只听一个苍老的女声从店铺门口传来。
“乖乖,这里怎么有个仙女在跳舞!”

第 20 章 木犀(二)
这刘母虽然摸进了洛京,但眼前华伟壮丽,阔大无垠的巨城实在是让她目瞪口呆,这横平竖直,排铺如同棋
盘一样的大道与小路,让她惊诧地不知道脚往哪里迈。
刘母嘴里喃喃念着:“找唐家香铺,救儿子.......找唐家香铺,救儿子......”她只记得那个给了她救命
稻草的道人是这样说的,但是究竟怎么才能找到那道人说的地方呢?
她只能六神无主地抱紧胸前的包袱,跌跌撞撞地跟着路人乱蹿。穿过两条巷子,又绕过三个坊市,也许真是
老天庇佑,可怜她的一片怜子之心,她跟着的不知第几个路人,恰巧要经过唐家香铺大门前的那条道路。
刘母并不识字,当然看不懂铺子前面挂着的招牌,但她也有自己的智慧,知道要去的那个铺子是卖香料的,
所以便着重留意街坊当中的气味。
巧合的是,今日小山正好在铺中焚香,木樨香的气味清远悠长,刘老太便顺着鼻尖隐约的香气,摸到了唐家
香铺所在的街道。
这是一条行人如织,车水马龙的热闹街道,道路两旁排布着各色铺子,铺子门脸上挂着五花八门的招子,里
边兜售着琳琅满目的珍惜货物。
刘母看得头晕目眩,耳边盘旋着各种吆喝声和七嘴八舌、唾沫横飞的讨价还价,女郎们挑三拣四、惊喜不迭
的娇声笑语......
好不容易从中寻到了一间香气四溢的铺子,但看着这个二层高,四开门的,有着溢彩流光屋顶,朱红镂雕窗
棂的精致铺面,刘老太还没靠近,心中就怯了三分。
但她还来不及鼓足勇气,就被门内,那尊狐族送来的倒流香香炉吸引了注意,连怕都忘了,惊得眼睛都要脱
框了,“乖乖,这里怎么有个仙女在跳舞!”
这话一出,刘母顿觉不好,忙闭紧嘴巴。
只是已经来不及,门内的小山等人已经听到了她的惊呼。
小山循声望去,见有个风尘仆仆,抱着包裹的老妇人踌躇地站在门外,似乎想要进来,却不敢似的,便招呼
她道:“阿婆要买什么?”
刘母一时又怯了,但她心中仍记挂着那件重要的事情,便鼓胀了勇气问道:“小娘子可知唐家香铺?”
小山便道:“就是我家。”见刘母风尘仆仆地立在门外,就让小绿把刘母搀进来,又让人给她搬了张凳子,
“阿婆坐下说话。”
在外面时还看不清楚,等被人扶进铺子,刘母才看清了这一屋子的男女,皆是绿鬓红颜、美貌超群之人,再
看周遭华丽不凡的陈设,与摆放在柜上的那个烟气袅袅的香炉,刘母目眩神摇之下,直以为自己不在人间。
“阿婆找我家是要买些什么吗?”还是红玉的这句话把她惊愕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
“我...我....”刘母激动之下,话也说不清,只能一下子从凳子上滑了下来,冲着红玉就“砰砰”磕了两个
头,把红玉吓了一跳。
“求娘子、郎君们救救命。”说着,刘母忙把胸口一直系着的包袱解下来递给红玉。
红玉不明所以地下意识接过包袱,小绿又忙把刘母扶起来,才听刘母浊泪满面地说:“我的儿子得了失魂症,
大夫们都说治不好了,要我为他准备丧事。但是城外玄都观的道长却说,只要我能请来唐家香铺的人,我儿子丢
的魂魄就能找回来。老婆子只有这一个儿子,要是他就这样死了,我可怎么办啊。”说着便又准备跪下磕头。
红玉哪里敢受,忙拽住她,安抚了起来。
方栋已经在一旁打量了刘母许久,这会儿便小声说:“她说的都是实话,她的儿子确实在生死之间,若是不
能得救,便是母子双亡的命数。”
原来众人已经看出,这刘母已经死了,只是魂魄离体的时间还太短,她执念又深,或许还在身上带了什么特
殊的东西,所以一时半会儿还能像活人一样活动。
那边刘母还在抓着红玉的手絮絮叨叨着自己的儿子多么孝顺,她把孩子拉拔大多么不容易,小山则把刘母给
的那个包袱打开,只见里边是一团男人的衣服,展开一看,这衣服的后背上,用朱砂画了一道安魂符。
虽然是用了极为劣质的朱砂,画的地方也只是一件衣服,但整个符文光华内敛,细看则宝光乍现,再看效果
——那老妇人整个神魂都能如同活人一般不受阳气侵蚀,就知道这道符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百灵百验的地步了。
小山惊叹地说:“画这道符咒的人道术肯定很高深。”
师傅却微一挑眉,接过手来,他不像小山这样没见识,“何止是道术高深。”见小山好奇地看向他,师傅解
释道:“这分明就是神明亲笔。你以为那个老妪如何能这样顺利地找到这里?这是因为她求到了真神,所以这一
路才能有如神助。”
“那能看出是哪位神仙的手笔吗?如果她真的求到了神仙帮助,那为什么又要来找我们帮忙呢?他自己不能
帮这位阿婆吗?”小山有些疑惑不解。
师傅宠溺地刮了刮小山的鼻子,“傻东西,你以为神仙就能随心所欲吗?要是什么事神仙都能凭听凭自己的
欲望行事,那这个天地早就乱套了。只要身上的担子一天不卸下来,那么他本身的情绪就都要尽可能淡薄。即便
有的时候他也心生怜悯,但决不可直接掺和到别人的因果中。”
“所以,只能用这种指点迷津似的方式咯?”
“是呀,小傻蛋。”师傅捏了捏小山的下巴,意有所指的调笑道:“他们总能找到不怕背负别人因果,拥有
赤子之心的人。”
小山被师傅晃眼的视线看得老脸一红,忙走到刘母面前,岔开道:“阿婆,你能把你儿子为什么出事,以及
你是怎么受人指点的过程说给我们听吗?”
刘母听到他的话,忙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眼泪(鬼一般是不流泪的,但是刘母忘记了),说道:“这就要从
前段时间,我们大郎帮着隔壁县一位大商人押镖的事情说起了......”
原来,这刘大郎幼年丧父,自小和寡母相依为命。刘家的田地并不多,还要依靠母亲做些针线纺织才能糊口,
这也是刘母的眼睛会几乎失明的原因。但虽然日子清苦,可刘大郎自小身体健壮,也有几分运道,他偶然救了一
位从西域回来的老军汉,这老军汉就传了他几套军中的拳脚,依靠这几分拳脚功夫,刘大郎就接了点押镖的活计。
因为天下太平,所以这份活颇为做得,渐渐地,刘家的家境就起来了,刘母也不要熬着快瞎的眼睛继续做针线。
但今年开始,押镖的活计突然变得有风险起来。先是不知怎么回事,路上打家劫舍的强人多了些,再有,原
本平平安安的路上经常会出现些神奇诡异的事情,尤其是路过山野荒岭的时候,总觉得本来安安静静的林子里有
些东西再不断窥视着他们。
镖队里有经验的老人就说,太平岁月里妖魔鬼怪都不敢出来作祟的,这是天下要乱了的征兆。为了大家的安
全,以前他们总是抄近道从这些林子里穿,但现在只能绕远路,从有人烟的镇上,或者至少是村落当中走,这一
次也是如此。
原本定好中途落脚的地方在信阳县城。但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本来应该在傍晚时分就能赶到县城的,途中却
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大的押镖的人眼睛都睁不开,眼见没办法按照原本的计划去县城落脚了,一行人只能停下。
雨又大,天色又晚,虽然镖队里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可再身强体壮,也怕夜间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地方出什么事情。一行人又累又饿又冷,不由叫苦连天起来,还是那个经常跑镖的老人想起来,附近有个蔡家村,
这村里他有一个老熟人,正好开了一家逆旅。
既然是熟人的店,那就正好可以歇歇脚,于是一行人就压着货往蔡家村去了。
谁知道就是在这个蔡家村,刘大郎一行出了事。
他们到蔡家村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这一天十分不巧,因为大雨,店里已经住满了像他们这样押镖的人。
那店主姓蔡,旁人叫他蔡翁。这蔡翁和镖队里那个老人寒暄了几句,十分为难地说:“今天大雨,店里所有
的房舍,乃至大堂和马棚都塞满了人,你们来的太晚了,实在是找不到地方安置大家啊。”
镖队里的汉子们听了,立刻就要炸,还是那老人安抚住了大家,客客气气地说:“现在我们只想求个能遮风
挡雨的地方就行了,请主人发发慈悲,多少为我们寻觅一个地方吧。”
蔡翁和他实在是多年的交情,见他已经如此低声下气地请求,实在是不忍心辜负他们多年的友情,于是就一
咬牙,道:“如果你们不嫌弃晦气的话,我家里倒是可以让大家安置一晚。”
众人不料竟能峰回路转,纷纷说出门在外,百无禁忌,只要有个挡风遮雨的地方就行。
于是蔡翁就让他的儿子带着镖队的人穿过逆旅,走到了后面的院子里。
只见这院子里四处挂白,正堂的木桌上点了几盏油灯,后面是挂着灵床上的帷帐,当中停了一具尸体,这尸
体上盖着一床纸被。
竟然是一处灵堂。

第 21 章 木樨(三)
刘大郎顿时就觉毛骨悚然。
那蔡翁道:“这是我儿媳的灵堂,我家只有这个地方足够大,可以让你们休息啦。要是客人们不嫌弃晦气,
后面还有守灵的床铺可以用。”
镖队的人面面相觑,虽然说了只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但没想到是这样的地方。刘大郎就不大愿意,
但现在天又黑了,外面大雨也不停,其他人就不想再挑拣了。
谢过蔡翁之后,镖队的人就去灵堂后面的床铺上休息了。因为一路奔波,一行人都已经十分困倦,把雨水打
湿的衣服撑在风口处晾着,众人刚躺下呼吸声就粗了。
只有刘大郎,因为心中膈应,一直都睡得不深,正迷迷糊糊得躺着,忽然,他听到床上有沙沙的声音响起,
一下子就惊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只见刚刚躺在前面灵堂的女尸竟然掀开被子过来了。
昏暗的油灯火光下,女尸紧闭着双眼,面色好像淡淡的金纸,裹着去世的人戴的丧帽,正摸索向他们躺着的
床铺靠近。
刘大郎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哆哆嗦嗦地拉着被子不敢动。就见这女尸走到床铺前,弯下腰挨个对着镖队的
人吹气,刘大郎恐惧地不行,害怕会轮到自己,就悄悄把被子拉高,掩盖住自己的口鼻,屏住呼吸,闭紧双眼等
待着。
果然一会儿工夫,这女尸就像对别人那样来对着他吹气,刘大郎隔着被子也能感觉到一阵阴寒的气息袭来,
于是愈加不敢呼吸,忍耐着等她走开。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房中没有动静了,他才大着胆子睁开眼睛,只见那女尸已经不见了,恍惚间听见了纸被
摩擦的沙沙声,刘大郎便猜测她又躺了回去。
趁着这个时机,刘大郎轻轻地掀开被子穿好了衣服,他不敢再留在这里了,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字,
那就是“逃”!
悄悄地用脚踢了踢身旁躺着的同伴,但是他们一点反应也没有,刘大郎心里急得不得了,正想再去把他们晃
醒,耳边却又听到了熟悉的沙沙声,这下子他不敢再浪费时间了,一下子从床铺上跳了下来,连鞋子也顾不上穿,
抓起一件放在最外面的外套就往门外奔。
这时女尸也坐了起来,听到了声音之后,原本要往床铺那里去的脚步就停下了,开始调转了脚步来追他。刘
大郎吓得大叫着奔逃了出去,女尸便也跟着奔跑着追逐他。
幸亏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色也有些亮了,刘大郎大声地呼喊着,可惜村里和前面逆旅中并没有人警醒过来
他想要去前面逆旅中找蔡翁,但又怕被后面的女尸追到,只能依靠记忆,往通向县城的大路上奔跑。
身后女尸紧追不舍,他只能拔足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天色逐渐大亮了,刘大郎这才看清周遭环境。
道路两旁是茫茫荒野,除了草丛,连块大点的石头都没有,眼见女尸追逐的脚步逐渐接近,刘大郎则因为腹
内空空,昨夜又没有休息好,早已经力竭,他几乎都能闻到身后女尸嘴中喷出的尸臭气息,可一时间他又找不到
可以躲避的地方,简直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刘大郎越跑越慢,女尸越跑越快,他们最接近的时候,刘大郎都能感觉到女尸兴奋的喘息和尖锐的指尖,这
番生死关头,忽然前方路旁出现了一棵大杨树,合围有两三人怀抱那么粗。
刘大郎顿时喜出望外,他竭尽全力地跑向那颗大树,以那棵树作为屏障,女尸向左抓,他就向右躲,女尸向
右抓,他就向左躲,激得女尸更加愤怒了,不顾一切得向他扑过去。刘大郎忙向树上一跳,正好躲过女尸的利爪,
只听咔嚓一声,女尸向前伸出的十根手指刚好扎进了那颗大树里,女尸奋力挣扎也没办法把爪子从树干中拔出,
只能对着树上的刘大郎愤怒地嘶吼着,喷出一阵阵恶臭。
刘大郎捂着鼻子蹲在树上,一动也不敢动,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路上渐渐出现了赶路进城的路人,那女尸才
僵住了,失去了动静。
直到这时,刘大郎才迅速跳下了树,飞快的返回了蔡翁家。
回到蔡翁家一看,和他同行的人全都昏死了过去,他又从前面逆旅中叫来蔡翁,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蔡翁大为惊讶,忙叫他儿子和伙计去刘大郎躲藏的大树那里查看,果然找到了已经僵硬的儿媳尸体。
蔡翁之子哭着想把自己的老婆背回去,却怎么不能把她和大树分开,仔细一看,原来她左右四只手指,像钩
子一样并排卷着,指甲都刺进树里面去了。蔡翁之子和伙计合力去拔用,女尸的手这才松下来。再看那因为指头
而形成的洞穴,就像凿出来的孔一样深邃。
因为同行的人出了这种事,这趟镖也就没走成,托了蔡翁找了几个蔡家村的人把晕死过去的同伴们送回了家
里,刘大郎就没敢再出门。
可是才回家没过几天,刘大郎就和他那几个同伴一样,突然昏死了过去。刘母原本还在为儿子死里逃生感到
庆幸,谁知道最后也没逃过这一劫,和其他几家合请了几回大夫,几乎把家中的积蓄给用了个精光。其他几家见
救治无望后,早就放弃了,纷纷预备起了后事。只有刘母不肯放弃,无论别人怎么劝都不行,只能摇着头不再劝
她了。
因为求医问药没有作用,刘母就开始求神拜佛,她听说附近有个玄都观特别灵验,便带上了家中最后的积蓄,
挎着篮子出了门。
小山听了半晌,大概明白了刘大郎为什么会得失魂症,但刘母手头的这道符很显然不是那个玄都观中的道士
能拿出来的,因此便打断她,“阿婆,你这件衣服上的符咒是谁帮你画的?”
刘母的叙述被小山打断之后也半点不敢生气,听他想要知道这道符的来历,她立刻就回忆道起来。
自从那天去玄都观求了几道符纸回来,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灵验,刘母觉得儿子的情况渐渐好了一些,
于是她就愈发的虔诚起来,但凡有一点余钱,便要送到玄都观中去。
村里的人家看了,谁不摇头?但刘母却浑然不觉。
那一日也是如此,她到了玄都观之后,先是把最近做针线赚来的大部分钱财都捐给了观中,然后便虔诚地拈
香在神像前拜了起来,一遍拜,一边还在心中默默祝祷,企盼着观中供奉的神明保佑她的儿子能够好起来。
“哎,你这妇人也太不晓事,就算是求神,也要知道自己求得是个什么神吧。”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在刘母身后响起,把她吓了一跳,她忙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道袍、头戴莲花冠仙风
道骨的道人站在她身后,正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刘母也不以为意,只以为他是观中的道士,于是便委屈道:“难道这些日子我拜错了神?可观中的道长们都,
只要心诚,我的所求,神仙爷爷肯定是会听到的。”
那道人也无奈:“听是能听到,可人家掌管的职司并不包括你所求的那件事情。这玄都观中供奉的是泰山大
帝,主管世人的生死、贵贱和官职。你若是要求得你儿子的康泰,来拜他,如何能行?”
刘母听了,顿时如遭雷劈,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玄都观中的神仙身上,谁知竟然被那些贪心的道士欺
骗,根本就进错了庙,拜错了神。
“这……这……”刘母急的口舌打结,腿软的要站不住。就像是自己本来以为为儿子求了一副良药,谁知喂
到了嘴里,别人却告诉她,你喂得是毒药一样。
那道人似乎也怜悯她的境遇,便对她说:“你且不要急,你的儿子还尚且没有性命之忧,我这里为你指一条
明路,你照我说的做,到时候你儿子必能化险为夷。”
刘母已是六神无主,自然是听凭那道人摆布。那道人让她从家拿一件她儿子的衣服,就借用观中的朱砂,在
衣服上一挥而就,画了一道刘母认不出的符。画完之后便把衣服包了,叫她第二日拿着这个包裹,去洛京城寻一
家姓唐的香料铺子。
“到时候,有人就会帮你救回你的儿子,且去吧!”说着一挥袖,观中就起了一阵风,把刘母推出了道观。
刘母浑浑噩噩地抱着衣服回去,第二日一早就照着那人说的,到洛京城来找人了。
刘母虽然做人做鬼都算得上是糊涂,但口齿还算清晰,条理分明地把遇见道人的前因后果都交代的一清二楚,
末了还多问了一句:“我听刚刚那位贵人说,我这符是真神画的,难不成那天我遇见的是泰山神不成?”
小山把衣服叠好,重新包成了一个包裹还给刘母,“是啊,阿婆。你真的好运气,泰山大帝很少在人前显圣,
更不要说会回应凡人的祝祷,他虽然没有直接治好您的儿子,但他老人家既然肯指点您,说明你的儿子肯定会化
险为夷的。”
这话就像是一颗定心丸一样,刘母一下子就安心多了,只是她仍惴惴地望着小山,忐忑地问道:“那我儿子
的病,贵人有办法治吗?”
小山道:“我没有隔空诊断的能力,成与不成还是要去看看您的儿子才能说。”
刘母却好像深信小山一定能把她的儿子治好,断定的说:“一定能的,一定能的!”
“事不宜迟,既然阿婆相信我们,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刘母还在诧异小山说要去她家却不问地址,却见话音刚落,这一屋子的人就到了她家门前。
刘母见识了这样的神仙手段,心中对小山的最后一点疑心也全然消除了。
一见到家门,刘母便忙要进去查看儿子的情况,跟着小山来的一众侍女中,便有一个十三四岁,美艳娇媚的
女孩子要跟着她进去。
“这……”
小山便解释道:“我家里这个女孩儿非常擅长医术,阿婆就让她跟着您一起看看吧。”
于是这女孩儿就跟着刘母进屋查看了一番,稍许时候,便见那女孩儿出来禀报,刘大郎是阴气入体,导致肉
身锁不住魂魄,这才会得失魂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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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木樨(四)
刘大郎身上的阴气好祛除,麻烦的是要给他招魂安魄。
他的魂魄到哪里去了呢?
小山把刘家前前后后走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刘大郎魂魄的踪迹。
“按道理,他是在家里失魂的,那他的魂魄应当不会走得太远才是。”小山找不到刘大郎的魂魄,有些困惑
地对师傅说。
师傅却没有直接解开他的疑惑,而是一直把玩着不知从哪里采来的野草,嘴角噙笑道:“前几天我不是教过
你占卜之术吗?不如你现在试试?”
小山偷偷瞥了一眼屋内,见刘母正在为刘大郎按摩身体,没注意到他们这里,才道:“我就试过一回,以我
的能力,真的能占卜到吗?要是找不到,刘阿婆岂不是要失望了?”
师傅看他皱着脸苦恼的不行,心中怜爱极了,于是忍不住给他放水,“那到时候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如
何?”
小山眼睛一亮,顿时就有了底气,说:“那这样,我就试试吧。”
师傅把手中的那根野草递给他,“现在占卜的人,有用龟甲的,有用算筹的,也有用铜钱的,都认为自己使
用的媒介最为有效,但是当初周文王从女娲处学来的先天演卦之术,实际上是用蓍草的。”
小山接过师傅递来的那根蓍草,回忆起之前师傅教过的揲蓍法,又从地上采了一共五十根蓍草,随意从中取
出一根,不用,再用两手将参与演卦的四十九根蓍草茎任意一分为二,其中左手一份象“天”,右手一份象
“地”。接着,从右手任取一根蓍草茎,置于左手小指间,用以象“人”。这样就形成天、地、人“三才”的格
局。然后,以四根为一组,先用右手分数左手中的蓍草茎,再以左手分数右手中的蓍草茎,这样一组一组地分数
完后,就完成了演算的第一步,成为“第一变”。
“第一变”之后,去除左手指缝间的余数,又将两手所持的四十四或四十根蓍草茎按“第一变”的同样方法
和顺序进行演算,完成“第二变”。
得到“第二变”的结果之后,小山又依此演算了“第三变”。“三变”完成,这就得到一个爻。一个卦共有
六个爻,所以小山总共用蓍草演算了十八次的变化,算是六爻俱全,将每爻按照从下到上的顺序排列,便是一个
卦象。
小山蹲在地上,努力地解读这个卦象,跟来的侍从们没得到允许,只能立在一边不敢接近,但也有些活泼的
小妖们,按耐不住好奇心,纷纷踮起脚尖偷看,他们见过各种算卦占卜的方式,但揲蓍法这种古老的演算之术却
没见过。
“卦象上说……刘大郎的魂魄…… 就在……此处?”小山看得也很艰难,揲蓍法固然比较准确,但解卦的难
度也比一般打卦要难。得到这个结果之后,小山下意识就认为是他算错了,抬头就想向让师傅帮他,但对正好对
上了师傅满含笑意的眼睛。
师傅眼底带笑,难得称赞他:“不错,已是十分准了。”
小山站起身,拍了拍自己一点土也没沾到的衣服,惊讶道:“我难道算的是准的?可是刘家的院子这么小,
根本找不到魂魄留下的痕迹呀。”说着又仔细打量刘家这小小一方地域。
刘家的屋舍十分窄小,只有三间草房以及一个用荆棘围城的小小菜畦,因为近来刘大郎病着不能动,刘母只
顾着照顾儿子、求医问药,原本精心侍弄的菜畦,早就荒芜成了杂草丛生的野地,只有草丛中隐约冒头的菘菜还
在提醒着来人,这里曾经的作用。再有,就是屋后种了一棵桂花树,因为正值季节,开得轰轰烈烈,香气逼人。
桂花树......
小山灵光一闪,用蓍草再占,果然这次的卦象指向就更加明确了些。
劈开杂草,穿过菜畦,只见那桂花树下生了一窝蚂蚁,来来往往,繁盛不绝,恍然便是一个兴盛的小王国的
模样。再看枝头,结了一个好大的蜂窝,里面的蜜蜂来往不绝,忙忙碌碌,也是一番兴盛的样子。原本这两种昆
虫,应该生活得秋毫无犯,在他们各自生活的地方安居乐业,但不知为何,小山看见时,却发现他们在树干处遭
遇,正在互相搏斗,杀得难解难分。
小山闭上双眼,静心凝出一点法力覆在眼睛上,再睁开眼时,便见有一个生魂覆在一只雄壮的雄蚁身上,正
在和一只体型胖大,尾刺粗黑的蜜蜂搏斗,他看来时,二者正斗得难解难分。
小山脸上不由露出微妙的表情,前世他也知道“黄粱一梦”与“南柯太守”的典故,不过大家都把它们当作
是寓言故事,看中的是它们的说教意义。没想到今生竟然可以亲眼见证,就是不知道这个属于刘大郎的故事,有
没有公主为妻,高官厚禄了。
虽然心中充满调侃,但想到刘母为了儿子,急的命都送了,小山还是要把他的生魂给拽回来的。可是刘大郎
现在的状态,就好像是个正在梦游的人,若是直接将他唤醒,恐怕会伤到他的魂魄,致使他魂魄飞散,到时候就
不是救他,而是害他了。
小山有些为难地站住了。
另一边,刚刚那个跟着刘母进屋,给刘大郎诊治的女孩子,已经开始给他的肉身祛除阴气了。
她叫娇娜,本是在上一次师傅发怒赶出去一批侍从之后,由狐族选送补进来伺候的人手之一。虽然年纪尚幼,
但资质超群,乃是同辈中最有希望成仙的狐之一。她不仅天资出众,为人也灵巧活泼,更重要的是她还颇善医术,
所以小山这次出门,就点了她跟随。
才到小山门下,就能被他点名跟随,不少小妖们在后面都在羡慕她的运道。
刘母虽然知道小山这一群人不是寻常人物,但眼看小山让娇娜这样只有十三四岁,娇嫩美丽的少女来为他儿
子治病(她不知道是祛除阴气)还是在心中泛起了嘀咕:这小姑娘嫩得一把水葱似的,手指伸出来白嫩得就像是
连针都没拿过,能行吗?
娇娜不知道刘母心里的忐忑,她胸有成竹得请刘母把刘大郎的上衣脱下来,“请阿婆托着大叔的背,让他尽
可能坐直。我一会儿要牵引太阳的阳气进入大叔体内,可能会引起大叔身体里面潜藏的阴气反扑,到时候只要我
不出声,您可千万不要把大叔放下。”
刘母听她说话条理清晰,心中只得按捺住对娇娜能力的猜疑,拿自己的身子顶着儿子的背,尽可能让他坐得
直起身来。
娇娜见刘大郎半个身体已经立了起来,便绣口一张,从口中吐出一颗丹红色的宝珠来,她用手托着宝珠,放
在窗前,只见一缕阳光直直得泻向这颗珠子,不一会儿这珠子就闪耀起和阳光一样刺眼的光芒。娇娜感觉到手中
的狐珠开始微微发烫,便一收手,让宝珠离开了太阳的照耀。
“阿婆,您要托好了呀。”
只听娇娜还有些稚嫩的女声响起,刘大郎的身体猛然开始剧烈震颤抽搐,刘母吓了一跳,忙用尽全身的力气
把儿子的上半身顶着,不让他倒下来。
这般死死用力顶了许久,忽然一瞬间,原本疯狂颤抖抽搐的刘大郎浑身一软,失去了动静。
刘母吓个半死,以为儿子不行了,却听娇娜欣喜道:“好了,阿婆,您可以把大叔的身子放平了。”
刘母把儿子的身体平放回去,将信将疑地看向床边正在用披帛擦汗的娇艳少女,迟疑地问:“这就好了?”
师傅正好牵着小山的手,执着一枝从方才那棵桂花树上折下的桂花进了门。
低矮简陋的房屋仿佛一下就就被二人的容貌照亮了,小山笑容和煦,“还要请阿婆再帮一个忙才行。”
刘母道:“只要能治好大郎,就算要借我的命也行。”
小山道:“倒也用不到阿婆的命,我刚刚看见您家的厨房中有一些黍米,可否请您煮一晚黍米粥呢?”
刘母以为小山是饿了,忙道:“贵人可是饿了?若是想吃饭食,老妇可以去邻家暂借一些米肉,黍米太过粗
糙,恐怕会磨损了贵人的牙齿呢。”说着就作势要去借粮。
小山忙把她拦住,“阿婆且慢,我们并不饿,煮粥是为了救您儿子,您只要照着我们说的去做就行了。”说
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香囊,“这里边有些香沫,您煮粥的时候也请放些进去,记住,若我们不叫您,这煮粥的火
就不要停。”
刘母虽是一头雾水,但也接过香囊去照做了。
小山就让门外的大郎跟着刘母进去厨房,帮着搭把手。
娇娜早在小山和师傅携手进来时就乖乖退到了一边,这会儿就见师傅大剌剌地变了一张椅子,惬意地倚在扶
手上看着小山施为。
小山见师傅一派看戏的样子,忍不住悄悄翻了个白眼,吐槽了一番师傅的装腔作势,小山镇定下了心神,调
动法力凝聚指尖,隔空绘出一个符文,一阵灵光汇聚,倏地点向刘大郎的眉心,只听他低声喝道:“黄粱未熟,
一梦既已,还不醒来!”
伴随着小山的话音落下,房中渐渐传来一阵伴夹杂浓郁木樨香气的黍米香气。
正在战场上奋力拼杀,保卫家园的刘大郎只觉耳边一阵雷声炸开,他眼前一白,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 23 章 木樨(五)
话说刘大郎被小山以黄粱香气唤醒,魂魄归体之后和老母亲抱头而泣。刘母欣喜之下,也想起了自己已经死
去的事实。刘大郎才从黄粱一梦中醒来就得知这个噩耗,顿时跪下大哭,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大呼着,我不孝。
但刘母满腔爱子之心,怎么会责怪儿子,她只是有些遗憾以后不能再陪伴独子了,“我已经是这个年纪,就
算今天不死也不过就是明天。况且我儿孝顺,我已经过过了满足的日子,现在能在死前把你救回来,我已经没有
遗憾了。”
刘母慈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灰翳的眼睛里虽有泪光却没有遗憾,“我走之后,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往后
像走镖那样惊险的事情,就少做些吧。”
刘大郎本就不舍慈母,此刻听了母亲满是关怀的话语,再也忍不住泪水,嚎啕大哭起来。
“哎,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抱着娘的腿哭鼻子,这还当着贵人们的面呢,也不怕被人笑话!”刘母十分不好
意思,开始数落起儿子。
小山见了,忙摆手,“阿婆,刘大哥是舍不得您,这是情有可原的,我们怎么会笑话他呢?”
刘大郎闻言,强忍了泪水,擦了擦眼睛,转向小山和师傅的方向,狠狠磕了几个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往后若有驱驰,刘骋必当竭命以报!”
师傅听了,抬眼看了他一眼。这样的话,肯定不是一个大字不识的粗鄙猎户说得出来的,看来那木樨国虽小,
也颇有乾坤,这个刘大郎阴差阳错也得了不少好处。
小山却一无所觉,只是忙让他起来,“我们只是举手之劳,还是要感念阿婆的一片慈心,否则,就算我们能
救你,也不知道要救你呀。”
刘大郎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师傅道:“驱驰倒也不必,若是你要报恩,我只向你要一样东西。”
刘大郎忙抬眼去看师傅。
师傅抬起手指,指向窗外,大家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那里,正是那棵刘大郎方才附魂的大桂花树。
“这——”刘大郎却突然迟疑起来。
师傅微微秉神,原本面上隐含的笑意消失了,面色也凝固下来,“不行吗?”
“贵人,若是其他的,哪怕是我的命,刘某也别无二话。只是这木樨国......不,桂花树,我不能给。”
刘母早就看出,小山一行人中,就是师傅最不能得罪,她生怕儿子得罪这位贵人,忙扯了扯他的衣服,小声
说:“这有什么不行,就是一棵树罢了,虽说这是你的死鬼老爹生前种的,可他要知道这棵树能换回儿子的命,
他也会愿意的。”刘母怕儿子是因为怀念死去的父亲,才不肯把树给师傅,忙这样劝道。
“阿娘,不是这样的。”刘大郎眼中的焦急是遮掩不住的,他忙道:“贵人,我之前离魂,就是因为投身到
了这棵木樨树上,做了这树上的一个名叫木樨国的将军。虽然在阳间只过了几日,但在木樨国,我已经做了二十
年将军了,这二十年间国主待我恩重如山,还将爱女百花公主许配与我,我与公主还有一子一女,如今我虽还魂,
但与国主和公主的恩义未断。君以国士待之,我必以国士报之,如今岂能因为自己的缘故,就行卖国之举?”
说着刘大郎就扑通一声跪下,硬邦邦地不再吭声了。
刘母吓得不行,忙也要跟着他跪下,却被小山拉住,他看向刘大郎,“刘大哥,我知道你是怕我们挪动这棵
树时,不小心伤了你的恩人和爱侣,如果是这样,你不需要担心,木樨国的一切都会毫发无损。”
知道他们并不会伤害木樨国,刘大郎心底就不像刚才那样抗拒了,刘母何等了解儿子,立刻便答应下来,
“既然这样,后园的那棵树贵人们带走就是。”
***
回到家里,师傅站在窗前,看小妖们将那棵从刘家带来的桂花树种在了家中那棵桂花树旁。
小山走到了他身后,抱住他,仰着脸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这棵树有什么独特之处吗?”
师傅将他搂到怀中,低头在他清凌凌的眼睛上亲了一口,“这是月母宫那棵桂树的碎片,不知怎么回事落到
了人间,还被那个凡人得到了。”
小山疑惑地说:“可是上回中秋我们受邀去月宫的时候,月宫后面的桂树林中并没有看见有树缺失啊。”
原来中秋节日那天,月宫有人送了帖子邀请师傅和小山赴宴,小山还记得主持宴会的女主人是一位面如满月,
环佩琳琅的大美人,月宫的环境也如同梦幻一般,白银铺地,碧玉树成,庄严华丽的宫殿群落后面有一片很大的
桂树林,都是白玉为枝,琉璃为叶,流光溢彩,有风吹过时,响起一片叮当。
那位女主人还很和善地带领小山游玩了一番,其中并没有看到哪棵树有所缺损。
“这是因为月母宫后面种的那些桂树都只是月亮上原来那棵桂树的扦插种,真正的月宫桂树乃是先天灵根,
早已被月母秘密施法掩盖起来了。”
这时小妖们已经把树种好了,大郎和方栋进来覆命,师傅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他们就恭敬地退下,把空
间留给小山和师傅。
师傅则是翻出了一个白瓷花瓶,引了天水入瓶,从袖中抽出了那枝在刘大郎家折下的桂花,插在其中,只见
那桂树枝接触到天水之后骤然褪去了原本貌不惊人的凡俗外在,变成了一枝由金玉雕琢而成的华美艺术品。
看得小山眼睛直放光,“原来这就是那棵树原本的样子。”说着就迫不及待地走到窗前去看外面种的那棵树,
可是那棵树还是原来的样子。
“哎?怎么这个不变?”
“宝物自晦,你听说过吗?”师傅坐在圈椅上,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纸信笺看着。
小山凑过去看,发现是一个女子写的,不由轻轻念出来,“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
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以他浅薄的文采也能看出写诗的这个女子在其中
寄托的真情,就有些吃醋地说:“看得这么认真,难道这是师傅的老相好写来的?”
这话一落,小山就后悔了,他话中的醋味太浓了,倒霉师傅肯定又要得意,说罢他就若无其事地又补充了一
句:“这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你年纪那么大,有几个老情人也正常。”但才说完,又反应过来,这不是此地
无银三百两嘛,顿时又懊恼起来,恨不得时光可以倒流,只好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假装无事发生的样子。
虽然这是一场无名飞醋,但师傅的嘴角却忍不住悄悄翘起,见他故作洒脱地去看那枝桂花,便故意逗他,
“确实是故人来信,也的确因缘颇深。”
小山耳朵里就只有“姻缘”两个字,他瞬间脑补出一大堆诸如骗婚、负心渣男、喜新厌旧、被小三等种种狗
血剧情,气的浑身直打哆嗦。
“你——”想要愤怒地指责师傅是个混蛋,但难听的话他还没说出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恼恨于自己身为
一个男人,却这样眼皮子浅容易流眼泪,小山气恨地把眼泪蹭到袖子上。
他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但是现在这个身体实在是太容易流泪了。搞得他简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明明
他不是这样的人。
和自己较劲的小山已经忘记了要去吃师傅的醋,反正现在在他心里师傅已经是个混蛋了(准备把他扫地出
门),他还是更在乎自己身为男子汉的尊严。
还在期待自己心爱的小徒弟能再和自己醋一醋,谁知道打情骂俏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反而惹得他未语泪先流,
一边流泪还一边魂飞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却是和自己毫无关系了,真是哭笑不得。
怜爱地用手帕给小山擦干净眼泪,师傅不顾小山的反抗,把他拉坐在自己膝上,柔声哄他,“用袖子擦多不
干净,哭的像是小花猫一样。”
不说这个话题还罢,说到哭,小山又要炸了,师傅只好再把要跳起来的小山按住,转移话题:“这封信是我
妹妹写来的,她是为了要向我索要那棵桂树碎片。”

第 24 章 降仙(一)
“那给吗?”小山仰着脸脆生生地问,眼角尚有方才哭过的红痕未消。
师傅摩挲着小山眼角的一抹红,小山被他摸得痒痒的,别开头躲过,师傅便趁机捏住小山的手握在手心里把
玩,“当然不给,落在我手里的东西岂能这样便宜就给她?让她来求我吧,总归急得不是我。”
师傅又开始话只说一半,小山因为刚才生了一场闲气,心里就有些懒懒的,不耐烦和师傅打机锋,就白了他
一眼,靠在了他的胸口上,语气绵绵的,“随你吧。”
金乌西斜,外面的余晖透过雕花的窗棂斜斜的射入室内,屋角燃着一炉缠绵婉约的帐中香,香气浮动,佳人
在怀,师傅的心头就如同浸了一汪蜜水般,酥酥软软,把小山一双手都拢在了手中,忍不住亲了又亲,渐渐地,
气氛就旖旎了起来。
屋外侍候的侍女们知趣地把鲛绡帐子落下,退了出去。
歇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就是掌灯时分了。
师傅已经借着帐子内悬挂的明珠光辉在看一卷书卷。
帐内静悄悄地,小山虽已醒来,但身子还是软软的,懒洋洋地依偎着师傅的胳膊,百无聊赖得抻头去看师傅
手中的书,师傅就把书卷往他面前送了送。
小山看了眼,全是些云篆箓文,便不感兴趣了。
两人只是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小山便撑起身子,从床上下去把帐子卷了起来。
一时两人收拾妥当了,便携着手步出内室。
此时,小绿正在安排晚饭,厨娘梅娘问要准备什么菜品,小绿就道:“我看主人下午没什么精神,恐怕他胃
口不好,晚上的饭菜就准备的清淡些。”
梅娘恭敬地领命说是,但却并没有立刻就去准备,而是欲言又止地望着小绿,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只是她还没张口,小绿猜到了她要说的话,用话堵她,“当初我请了你到我们家,只是请你来做厨娘的,若
是你有事相求,便要按照求人办事的章程来。”
梅娘听了,若有所思,便把原来要说的话吞了回去,叉手告退了。
打发走了梅娘,小绿插着腰出了好长一口气,“本来还以为捡了个便宜呢,谁知道便宜没好货!”见门外有
个小丫头探头探脑,小绿没好气地骂道:“要看就正大光明的看,鬼鬼祟祟的什么样子,要不是我说,再没人相
信你是牡丹化形,真是个天杀星!”
一个穿着半臂襦裙,头梳卯髻的少女吐了吐舌,从门槛后头走出来,讨好的笑笑,“小绿阿姐,我刚刚看你
在和梅娘子说话,怕打扰了你们,就没进来。”
小绿十分不雅地翻了个白眼,鼻孔喷气,“你是怕打扰我们吗,我看你是想听壁脚!天爷,也不知道你是主
人从哪里挖回来的牡丹,竟然这么爱打听别人的阴司。”说着恨铁不成钢的狠狠点了点她的脑门,阴阳怪气道:
“也不知道这回怎么回事,我们草木一族这次补送的都是你这样的不成器的东西,人家那边来的,不是才艺出众,
就是说话讨喜。你说说看,这还叫我们怎么在主人面前争气!”
这个小丫头原本还只是讪讪的,她的脸皮还没有那么厚,但听到这里,却真的羞愧的低下了头。她被送过来
的时候也是被族中给予厚望的,但是洛京城真的太好玩了,到处都比她原来修行的山里要有趣,每天主人也不怎
么管她们,即使偶尔给他们一些差事,也很快就能完成,所以这些时日她就像是扎进了米缸的老鼠,快活地不得
了。
见她知道羞愧,小绿的态度就没有那么严厉了,她的语气也软了下来,“送你来时,族中长辈肯定有许多话
嘱咐过你,这里我就不再多说,只一点,你要牢记,我们在主人身边要知道眉高眼低,切不可因为主人待下宽厚,
就忘乎所以。”见她被说得脑袋都要低到地上去了,小绿的话就打住了,安慰了她两句就打发她出去了。
见小丫头臊眉耷眼的去了,小绿只觉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些。如今世道不稳,各路牛鬼蛇神都开始冒头,各族
为了躲避世道大劫,已经开始纷争不断,与外边龙争虎斗的混乱局势相比,主人身边就像是世外桃源,所以有幸
留下的小妖们真的是各显神通,生怕被赶出去自谋生路,因为这不仅关系到他们自己的安危,还关系到一族的存
活,只要能在主人面前多一分体面,将来大乱到来,就能多一分生机……
心里乱糟糟的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小绿忖度着外头的天色,抬脚去了上房。
***
厨房里,梅娘正在做晚膳的最后一道菜——“雪婴儿”,这道菜是用田鸡剥皮去内脏,腌制好后裹上精豆粉,
下锅煎炸而成。煎炸时要控制好火候,不能煎的火候大了,及熟要保持色白如雪,形似婴儿,所以才得名雪婴儿。
自从她到了唐家,唐家的餐桌上就多了许多的蛙类,幸亏唐家侍从里没有这一族的妖精,不然肯定要有些口
角发生。
小山见呈上的晚膳中又有一道蛙类做的菜,虽然他不忌口,但这一类菜色出现的也太过频繁了,哭笑不得地
对师傅说:“难不成咱们家的厨娘格外偏爱蛙族吗?难为她能知道这么多菜色了。”
虽然小山说的时候是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的,但师傅却听到了心里,看了一眼摆盘精美的“雪婴儿”,拿箸
点了点,皱眉道:“恐怕不是格外偏爱,而是格外怨恨。这道菜中的怨气,简直要溢出来了。”
侍膳的小妖们忙跪下请罪,小山不以为意地让他们起来,叹气道:“与你们有什么干系呢,冤有头,债有主,
还是要请这位债主出来说话呀。”
不多时,梅娘便捧着一个牌位进来了。她进来后也不说话,只是将牌位恭敬地放在身前,然后跪下磕头。
小山见她大有他不叫停就不停下的趋势,忙让小绿去把她搀起来。
小绿把她扶起来,似嗔似怒地笑道:“梅娘子,你这一回,可把我坑惨啦。”
梅娘充满歉意地似乎要说什么,却被小绿轻轻往前推了一下,“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是等你回禀了主人之后
再说吧。”说罢,便退回了小山身边。
梅娘捧着牌位恭敬叩首道:“奴,金陵梅氏女,向帝君状告正四品司农司主事薛寿龄勾结人间官吏,纵女夺
夫、谋财害命、僭越贪渎、谎报灾情、欺君罔上之罪。”
话音一落,堂内寂然无声。
许久,才听师傅沉声道:“你若有冤,该往阴司城隍去诉,若是不成,也该去泰山找东齐大帝递状纸。天庭
有司,皆是各司其职,究竟是何人指使你,找到这里来!”
话音刚落,周围伺候的小妖们纷纷跪下恳请师傅息怒,天子不轻怒,怒则血漂橹,何人敢在此时略其锋芒?
却听梅娘凄惨一笑,“金陵一地,已是他蛙神一手遮天,奴想告状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人间官府,阴司
城隍,早已沆瀣一气,恐怕帝君不知,那金陵地界的大小官员们就是阴司的活阴差!至于泰山府君,奴的状纸还
没有递到他的案前,就被那些阶前洒扫的小吏们拦下,还说奴是怨鬼,不得往生,要押奴去枉死城受罚!若不是
路上遇见里一位高人相救,恐怕奴已经到枉死城里走了一遭了。”

第 25 章 降仙(二)
起初,蛙神在江南道是排不上号的乡村野祀,只有正神的神威庇佑不到的荒村野地才会供奉。
但后来随着时间推移,精明的黎庶们发现正神们高高在上,对于他们的心愿很少回应,即便偶尔诚感动天,
但也很吝啬于回报,只能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根本不会和传说中一样,只要多多供奉就能心想事成。
但是像蛙神这样的野神们,就要接地气地多,谁给的好处多,谁得到的回报就丰厚,只要给得起供奉,就能
心想事成,事事如意,于是渐渐民间就兴起了供奉野神的潮流。蛙神也是这个时候逐渐被人知晓的。
等到梅娘出生的时候,她的家乡已经十分信奉蛙神了,几乎每一个村落,乃至城镇中都有给蛙神建立的蛙神
祠。这些蛙神祠中供奉着大大小小不同的青蛙,多的甚至有成百上千只,有的青蛙因为常年被人奉养,已经长到
了蒸笼那么大。
这个时候蛙神已经不像是寻常的野祀那样,会轻易满足凡人们的祈愿了。但是由于蛙神是睚眦必报的性格,
而且能够操控虫患,所以百姓们并不敢不再供奉它。
如果有人不幸得罪了蛙神,他们的家里就会出现奇异的征兆,青蛙会出现在他家的餐桌、床榻上爬来爬去,
甚至还会爬到墙壁上,多得从墙上都掉下来,这就是蛙神即将给这一家降祸的预示。之后这一家人可能会罹遭各
种不幸,甚至会失掉性命,直到他们向蛙神认罪,赔罪至蛙神满意为止。
刚开始,蛙神并不常惩罚百姓,它的奖惩都有据可依,但后来它就随心所欲起来,只对高官显宦、富贾豪绅
们有求必应,对寻常草民则是触之即罚。
百姓们渐渐有些苦不堪言。
听到这里,小绿不由冷笑,“这难道不是自找的吗?若不是他们贪心过甚,放着正经的神仙不去供奉,偏要
去找些不知来历的野神祈祷,怎么会去招惹这样不讲道理的野祀骑在他们头上?”
梅娘听了,只能叹息,“恐怕这就是我们凡人的宿疾了,人生在世,谁不想有求必应,事事顺心呢?”
连小山都叹道:“这就是贪心害人了。”
梅娘点头称是,继续讲到:“蛙神固然神威赫赫,但只要满足了它的要求,总也能继续生活下去。它能从妖
精成为被人供奉的野神,对于人心的底线总是能把握的,并不会轻易地掺和进凡人的世界里。但奈不住它有个独
生女儿,这一切的灾祸,都是由这女儿牵扯而来。”
按说青蛙是多子的种族,但不知怎么回事,不论这蛙神用尽了什么方法,都只有一个和人类生下的女儿,因
为只有一个孩子,所以它对这女儿就爱若珍宝,事事都满足她。
但这女孩毕竟是个半妖之身,本身没有什么法力,所以蛙神就按照凡人教养女儿的方式来教养她。但它终归
不是人,对凡间的事情也不甚了解,只知道教导这个女孩穿衣打扮,读书写字,对于她的性格,完全是任其自由
发展,所以这女孩的性格就格外骄纵任性,但凡有所欲,必要让她的父亲来满足她。
等这女孩长到了十几岁时,情窦初开,不知道她从哪里听到了些才子佳人的话,便开始做起了青春少女的美
梦,也想找一个俊俏郎君嫁了。
蛙神知道后,便开始四处寻摸起适龄的少年郎,要给它的女儿寻找一个良配。
只是还没等到蛙神找到合适的人选,这女孩就自己看中了一个少年。
“就是我的未婚夫,薛坤生。”梅娘提起这个名字时,眉眼中一丝波动也没有,似乎这个人对她而言什么都
不是。
“薛氏和我家是通家之好,我和他的婚事乃是水到渠成。说起来这桩婚事,和普天之下任何一桩婚事都没什
么不同,不过是门当户对,永结为好罢了。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婚事里的男主人会被一位美貌多情、身份诡谲
的女子看中。”
伴随着梅娘娓娓道来的声音,大家的思绪被拉回了梅娘十五岁的元夕。
自从太宗开国以来,本朝承继前朝的宵禁制度,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高官显贵,一概不许夜间随意出行。
一年当中,唯有三日可以开禁,那就是上元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伴随着夜色降临,街市坊前,早已准备好的各色灯笼便逐次被点亮,那一夜街上悬挂的斑斓彩灯好像把整个
夜晚都照亮了,天上的月亮在人间的灯火下都显得黯然失色。街头巷陌,无论老少男女,人人都提着彩灯,大家
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各个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
这是平日里少有的可以狂欢至通宵达旦的日子,空气里到处涌动着一股躁动的气息。凡有家资的人家,谁不
绞尽脑汁的挂出自己家中最令人夸耀的花灯,有豪富的人家,更是做出了高矮不等的灯树,枝头挂满的让人目不
暇接的各色花灯。
这是梅娘第一次在未婚夫的带领下在上元节看灯,从天刚刚擦黑开始,她的心就开始乱跳,不知道是紧张还
是期待,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儿想笑,一会儿想嗔。那时她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想象,她以为以后的
人生会和今夜的灯火一样绚烂美丽。
薛坤生的侧脸在斑斓灯火的映衬下闪烁着奇异的俊秀,他看向自己目光像是在看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梅娘还记得自己那天别出心裁的穿了一件缭绫做的衫子,雪白的衣裙在五光十色的彩灯映照下,像是倾倒了
整个世界的星河。
少年郎君,妙龄仕女,携手同行,宛如这世界上最美妙的画卷。
但这一切的繁华景胜都在遇到了那个艳丽少女之后,戛然而止。
十娘是蛙神的独女,她生来就带着一股不可一世的艳丽。
当时,梅娘和薛坤生正携手看一个昆仑奴表演喷火。那昆仑奴皮肤黝黑,挂着鼻环,穿着一身不知从哪里得
来的斑斓彩衣,笑嘻嘻地从指间变出一点星星火苗,行人们被他的戏法吸引,好奇地想要凑近去看,那昆仑奴坏
心地等到行人欲要靠近时,却猛然张口一喷,只见一道长长的火龙宛如射箭一般喷涌而出,吓得刚才要凑近的行
人们纷纷拍着胸口往后退。
“哎呦。”梅娘在慌乱的人群拥挤之下和薛坤生失散了,等到她挤开纷扰的人群时,只看见辉煌的灯树之下,
一个穿着大红羽衣,头戴华胜的少女牵着薛坤生的双手,惊喜地问:“你是我父亲送给我夫君吗?”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这天之后,薛氏就逐渐不往我家里来了,最后一次见到他,已经
是半年之后了。”梅娘擦了擦自己的牌位,语气越发地淡了,“他那一次见到我,似乎有什么话想要对我父亲说,
看着我的眼神也变得奇怪起来。我当时不明白,现在想想,才发现那分明是做了错事的愧疚!”说到这里,梅娘
的眼神充满了恨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半年之后,我家的茶行里突然就有官差来查验,说是我们家卖给旁人的茶叶中夹杂了水莽草,有茶寮买了
我家的茶叶之后毒死了客人。”梅娘神色惨淡,眼底却显现出一抹骇人的红色,红唇欲滴,与白惨惨的脸庞形成
鲜明对比,面貌上显露出一分森森的鬼气。
到了这一刻,梅娘方才显露出了厉鬼的面目,只听她阴惨惨地诉说着家中遭遇的不幸,“水莽草是什么东西,
想必诸位比我清楚。我家做茶叶生意已经有近百年了,家中的父母对茶叶已经熟稔到即使闭着眼睛去摸,也能辨
别出这是哪里产出的,更何况水莽草的叶子和茶叶根本没有半点相似,无论如何,家里也不至于做出把水莽草当
做茶叶卖出的事情来。更不要说,那个来查验的小吏还污蔑我家是故意把水莽草当做茶叶贩卖,以次充好。”说
着,她充血红胀一双鬼目直直的望向小山,眼里全是森然恨意,“您瞧,多可笑啊,他们连个像样的借口都不去
找。这天下间,谁会把有毒的水莽草当做茶叶以次充好的!”
“家父真是百口莫辩,欲告无门。才几天的时间他半边头发就全都花白了。”梅娘看见小山脸上显露出怔然
的模样,便慢慢垂下眼帘,“然后在一天夜里,他为了不再拖累我们母女,悬梁自缢了。”
有些共情能力强的小妖们已经泫然垂泪,就是小绿和红玉这样自忖心智坚毅的妖精们,也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但我父亲的死去并没有带来他盼望的结束。想要逼迫我们的幕后之人,并不是仅仅一个凡人的死去就能够
满意的。然后在我父亲头七的那天夜里,有一个人闯了进来——”
梅娘闭了闭眼睛,嘴唇有些颤抖,“他扑在我父亲的棺木前痛哭,告诉我和母亲,我家遭受的这一切都是因
为蛙神不满。我母亲哭嚎着质问他,我们家对蛙神从来没有半分不敬,如果这一切是蛙神降罪,那究竟是因为什
么呢?那个人说,一切都是因为他呀。原来那日上元灯会上我们见到的少女就是蛙神的独生女,她对我的未婚夫
一见钟情,而我的未婚夫对她也不是全无心动。一时鬼迷心窍之下,我的未婚夫就没有拒绝这个娇艳少女的追求,
等到两人都情根深种之时,那个男人才痛苦地向他的爱人说出自己已经定亲的实情,这个女孩又惊又气,一下子
就病倒了。蛙神对自己的独女是爱若珍宝,他怎么能够忍受自己的爱女为情所困、折磨自己?所以他几次向薛家
提出让他们退婚,但薛家无耻!”
“他家不敢承担攀附贵人、背信弃义的名声,就几次推说是我家不愿意退婚!可是我们何曾得到过他家的一
句话,从头至尾,我们都是蒙在鼓里的那个人。眼见自己的女儿日渐消瘦,蛙神心疼极了,于是它就授意本县的
县令,以雷霆手段逼迫我家退婚。可谁知我家根本不知道自己受到这些逼迫是为了什么。直到我父亲死了,那个
人良心不安才把真相告诉了我和母亲。可这时候,那人已经成了蛙神的东床快婿,即便我们知道了真相,我们又
怎么能和神明对抗呢?无奈之下,我只能把母亲送回老家,我自己则悬梁自尽,期盼着化作鬼魂之后,可以向阴
司诉说我的冤情。但死了之后我才知道,蛙神的手段,是何等的酷厉!”

第 26 章 降仙(三)
“我以为人死之后就能化作鬼魂,但我不知道的是,含冤而死的人,若是怨气不消除,是不会有阴差来接引
你进入地府的,如果想去地府,要么怨气散去,要么只能从酆都鬼城进入。无论哪一种,当时我都做不到,所以
我只能托身在自己悬梁的那根梁柱上。但也因此我才能得知一些蛙神的阴私之事。”梅娘说着,脸色也变得严肃
起来。
“在我死后,我家的宅院就被本县的县令占据了,他常常和蛙神的使者在家中密谋,我通过偷听他们说话,
才知道原来蛙神很早就开始用水莽草充作茶叶来毒害凡人了。凡是被水莽草毒死的人,全都不能进入地府轮回,
蛙神就利用水莽草的这个特性,把这些不能轮回的冤死鬼当作奴隶卖给高门大户驱使。连死人都不放过,蛙神可
真算是把黎庶敲骨吸髓了。”说完梅娘便再次恭敬地向师傅和小山拜下,“所以请求帝君怜悯悲苦的众生吧,它
这样无道的神明,也能庇佑一方吗?愿您能够施展无上的权威,把这样阴狠的小人打落神位,还我们这些冤死之
人一个公道吧!”
一时之间,满室的妖鬼们纷纷屏息等待师傅的回答。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师傅对梅娘的请求没有直接的回应,反而问了一句无关的话,“你既然是自缢而死的
地缚灵,那又是如何前往泰山府君跟前告状的呢?”
梅娘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下意识就在想,对呀,我是怎么离开自家的宅院的呢?可是一想到这个问题,
她的脑子里就像是蒙上了一层迷雾一般,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想明白。
见她面上露出了预料之中的迷茫神色,师傅冷峻一笑,“果然,她就喜欢玩弄这些诡计。”说罢,便一甩袖
消失不见了。
留下一室的小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师傅在说什么。
还是小山见梅娘仍陷在迷惑当中,对她道:“梅娘子,你的事情,我们已经了解了,方才你说的话我已经录
成了行卷,稍后便会送去泰山府君案前,往后的事情,自有府君秉公办理,你且安心吧。”
这话一落,梅娘便从方才的迷障中惊醒,她忙敛膝跪下,从心底里感激的向小山磕拜不止。
小山看了小绿一眼,小绿当即把她搀住,几个小妖又上来围住她说话安抚,一行妖鬼便簇拥着她们往外去了。
见梅娘和小妖们潮水般退了出去,小山脸上和煦的笑容也渐渐褪去,显露出了一番凝重的神色。
原来方才师傅离去时,在小山耳旁留下了一句:我去一趟瑶池,稍后便回。
但这一整夜,师傅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早,大郎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座汉代的博山炉。这香炉和时下流行的博山炉不大一样,炉身要更
加小巧,整体呈豆型,炉盖尖耸,上面用金银堆砌成了海上仙山的模样,山中隐约还有仙女的身影,整个香炉浑
然一体,做得甚为精致。
最可贵的是这座香炉虽为古物却不是明器,方栋把它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才肯让小山赏玩。
“小人仔细看了,这座香炉乃是某一世家的藏物,并没有沾染土气,来历也经得起查询,主人可以放心。”
小山便道:“这座香炉该燃降仙香才匹配。”说着便让小绿从库房中取出了一些放在香炉中点燃。
只见袅袅青烟,悠悠然从香炉中升起。一股暖而飘逸的香气逐渐弥漫在空气中。
一时铺子里的妖鬼们纷纷为这飘然的香气捕获,不自觉便弯起了嘴角露出微笑。小山见状,便笑道:“此香
乃是周天子拜访西王母之后,仿照瑶池天香所制作的。凡人闻了可以舒缓精神,恬然如登仙一般。我之前尝试按
照香方调制了一些,看来效果不错,这香不仅对凡人有益,连你们都感觉颇佳。正好如今天气转凉,铺子里的冷
香也该撤下,这香气暖熏,便送一些去给我们家的常客试用吧。”说罢又吩咐大郎和方栋将铺子里的陈设换一换,
把原先的竹帘绡帐都换成蜀锦和波斯绒毯,把瓷和玉制作的香炉等器物都换成了金银制物。
小妖们按照吩咐,忙忙碌碌地把陈设换了,等到铺陈完毕,众人再看铺子内,只觉温暖融融。
红玉便凑趣,“果然还是要依照时令来布置陈设,这样一来就和新的一样,恐怕很快就有新客上门了。”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有些响动。
众人向外一看,只见一队卤薄,正阵仗严整,气势逼人地穿过人群往铺子里来。
这是一副奇景,这样一队气势盛大的人马穿街过巷,但外面行人却好似毫无所觉,依旧是忙忙碌碌,各行其
是。但等到这一队仪仗行至跟前的时候,行人们又会下意识给他们让道。一路是人马萧萧,一路是熙熙攘攘,双
方明明在一条街上,却好似不在一个世界里。
红玉见了,脸上露出郑重的模样,“仙凡异路,这是仙官仪仗。”铺子中的小妖们顿时有些骚乱起来。
眼见这仪仗越走越近,小山忙安抚起身边的妖鬼们,只是他也有些惊讶,平时铺子里也来过一些非人的客人,
但都是妖族鬼魅,这些异族和人类杂居,在人间行走并不稀奇。但仙凡异路,神仙很少在人间露面,更不要说像
今天这样大张旗鼓地到凡间的坊市中来。
他们肯定不是来人间的坊市中游玩的,凡间的宝物在他们看来就和瓦砾草芥一般。若是平时,小山可能会以
为他们是来拜见师傅的,但摆出这套仪仗来见嘛,额,有点傻缺,可今天师傅不在,这就有点意思了。
挑着这个空子来这里,那就是是冲自己来的了咯。想到这里,小山的心头也有些沉重。
正巧仪仗也在此时停下,井然有序的车马把铺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执戟捧香的护卫侍女们眼睛都高高的挂起,
根本一个眼风也懒得朝铺子里落,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是鄙薄的神情已经显露无疑。
小妖们见状,无不气愤填膺,但碍于小山纹丝不动,只能暗暗忍耐。
顿时气氛就有些针锋相对起来。
小山却觉得好笑起来,也不知那仪仗的主人是谁,还没露面,就摆的这样的下马威。
忽然,护卫侍女们一收方才的鄙薄神色,纷纷敛容肃目,只见这队仪仗分开,呼拉拉出来十几个丽装婢女,
牵引着一辆朱轮翠帷的华丽大车缓缓驶来。等到接近门前时,又有几位装饰的更加华丽的仙女站了出来,用金玉
制成的帘叉高高挑起车帘,一位高鬟玉鬓的曼妙少妇在侍女的搀扶下从车上飘然而落。
小山的眼睛落在她身上的青鸟纹样上,猜测着来人的身份,他从小妖们的簇拥中走出,笑道:“贵客需要什
么?”
那少妇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了小山的脸上,等到看清了他的相貌,才冷冷一笑:“我来为我家夫人寻回她遗
失的宝物,你若识相,就快些把失物还来!”
小山闻言,愕然道:“我家做得是本分生意,何曾有过贵家主人的什么宝物,娘子请慎言。”
但那女子却根本不听,只是强横地命令身后的执戟郎:“快去把夫人的东西带回去!”说着还用衣袖掩住自
己的口鼻,嫌弃道:“这样污浊的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小山再好的脾气也被她的这幅做派气笑了,让铺子里的小妖们堵住往后院去的执戟郎们,自己则挡在了那女
子的面前,面色冷峻如霜,语气也沉了下来,“你当这里是哪儿,青鸟使!”
青鸟被小山认出来也毫不在乎,她敢这样大张旗鼓地到人间来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见小山说破了她的身份,她更加有恃无恐了,昂着头蔑视地看向铺子里的一众妖鬼,她不客气的嘟囔道:
“与低贱的妖鬼为伍,也不知道帝君能看中你什么?”之后又继续傲慢地命令执戟郎们,“你们难道连几个低贱
的妖精都弄不死么,还不快去把月桂树的碎片带回来,若是有人敢挡在你们面前,直接就地打死!”
“是!”被小妖们堵住的执戟郎们立刻抱拳称是。
原本僵持住的局面立刻火星四溅,一时间仙界护卫与铺子里的小妖们纷纷大打出手,小山连忙去看街上的凡
人,只见一层薄薄的结节笼罩了整个店铺,把这里和街道隔成了两个世界。
既然这样,那他也没必要留手了。
原本大亮的天光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暗了下来,空气中渐渐浮动起了一层幽薄的蓝雾,小山伸出手指漫不经心
地在空气中调弄了两下,原本在铺子内氤氲的降仙香气就好像被什么牵引着似的,逐渐从屋内蔓延到了街上。
“这种气味想必青鸟使是很熟悉的吧。”小山的身影慢慢的变得像是雾气一样朦胧,与之相对的,他的声音
却愈发地清晰宏大。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原本暖融融的香气变得凝固粘稠,像是水一样开始注满整个结界,与之
相应的,空气被这浓郁的香气挤出,青鸟慢慢感觉到呼吸变得困难,她的脸色因为窒息而变得胀红青紫,她忍不
住大口大口的呼吸,但无论怎样努力,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空气变得更加稀薄。
跟随她一起的仙女和护卫们也都有同样的感受,有些法力较弱的已经因为窒息昏倒在了地上。
“你….你…用了什么…妖术!”青鸟因为窒息瘫坐到了地上,身上深青色的八幅锦绣团花长裙也沾满地上的
尘土,变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完全不复方才趾高气昂的傲慢。
小山的身影却在这时如同烟雾一般散开,他的声音也变得缥缈,“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想要挑软柿子捏,也
要看看她挑的是不是软柿子。”
青鸟已经说不出一个字了,她只能拼命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在纤细修长的脖子上抓出累累血痕,但即使这样,
她也没办法呼吸到更多的空气,香气更多更快地把空气挤出去,终于在达到某一个临界之后,她眼前一黑,昏了
过去。
但这一切落在小妖们的眼中则是另一幅画面——
只见原本不可一世的神仙们纷纷好端端地就倒在了地上,那个目中无人的青衣女子也像是喘过气一样瘫软在
地,她像是疯了一般抓挠着自己的喉咙,还用憎恨的眼神看着前方的空气,而小山则袖手站在门前,整个场景就
像是一场荒诞的戏剧。
小妖们莫名其妙地就胜了那些法力高深的难缠的神仙们,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向小山。
从头至尾小山都只是站在门口,他冷漠地看着昏迷的青鸟,结了一个法印,一阵灵光闪过,倒了一地的卤薄
仪仗和神仙们瞬间消失不见,原本笼罩在店铺上方的结界也在这时消失。
红玉很快反应过来,近前询问:“主人,那些神仙呢?”
小山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冷笑:“自然是哪里来送到哪里去了。”
此时,昆仑山下,一处荒无人烟的野地中,骤然出现了一队七零八落的卤薄仪仗。
而昆仑山巅,瑶池深处,一个庄严昳丽女子也在同一时刻睁开了眼睛。
她狡黠地朝对坐的男子眨了眨眼睛,俏皮地笑道:“真不愧是哥哥的道侣,青鸟果然不是他的对手呢。”
第 27 章 降仙(四)
◎西王母见东王公◎
“不要去试探他!”师傅直接把西王母递来的茶盏捏成了齑粉。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殿内爆发出一阵强大的威压,瞬间殿内所有的陈设皆在这威压之下,一同灰飞烟灭。同
时,周围侍候的仙娥力士们被一阵骤然掀起的狂风掀出了殿外,有些法力微薄的小仙们甚至被吹到了十万里之外。
就连坐在师傅对面的西王母也被这股威压所伤,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了一丝鲜红。她从袖中摸出了一张秀帕,
若无其事地把这丝鲜红拭下,随手丢在了地上。
这张丝帕一落在地上,就有一株灿若霞瑰的桃树从地上生出,刹那间绯红满树,讨好地向西王母伸出一枝花
枝。
西王母却看也不看,随意一挥手,那棵满心濡慕的桃树就烟消云散了。
“生气就对了,身为帝君,怎么可以没有脾气呢。”西王母不仅没有因为受伤而生气,反而很是开心的样子,
就连眼睛都亮晶晶的,双颊也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宛如少女一般娇憨地咯咯笑了起来。
她点出轻盈的步伐,随意挥挥袖就恢复了殿内的陈设。
西王母一把握住了兄长的双手,激动地说:“哥哥可是天生的神裔,怎么可以把权柄让渡给那等低贱之
人!”说着,原本娇艳的容颜也逐渐扭曲起来,她松开了师傅的手,站起身来喃喃自语道:“明明是天生尊贵的
血脉,却要向低贱卑微之身屈服,哥哥你要是还坐在御座上,我们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师傅对西王母的这番做派毫无触动,他的语气就像是昆仑上上万年不化道积雪,“我们只是遵循天道罢了,
仙道隐没,人道大兴,那么权柄必然要从神族手中过渡到仙族手上。如果我当初一味把持帝座,恐怕你连今日向
我发牢骚的机会也没有了。大劫之下,众生平等,神族也罢,仙族也罢,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怎么会一样!”西王母癫狂地放任自己的神力在瑶池内肆虐,把瑶池深处的葱茏草木瞬间压成了
齑粉。
原本在瑶池桃林中嬉戏的仙子神官们纷纷惊叫着化作遁光逃离。
师傅则立刻从茶炉中舀出一勺残茶泼向空中,霎时间滴滴茶水化作点点灵光,原本在西王母神威肆虐之下一
片死灰的瑶池立时恢复生机。
“成均,冷静下来!”师傅声音沉沉,不得不用神力化作锁链,将依旧处于狂乱之中的西王母紧紧锁住。
在师傅镇压发狂的西王母的时候,人间,唐家香铺中,小山也在众妖鬼的拥簇中向他们诉说天庭权位更迭的
往事。
在凡人看来,诸如灶神、门神这样有固定职权的神仙是永久不变的,其实不然。神仙们的职位就像人间王朝
的官职那样,也是会随着某些契机的到来而产生更迭的。正如没有万年长存的王朝,天上也没有万年不变的天庭。
人间的王朝可以今天姓季,明天姓文,天庭中的玉帝也可以由不同身份的神仙们担任。如今天庭中的玉帝已
经是创立以来的第四位了。
“那王母娘娘也是第四位了吗?”有些小妖就怯生生地提问道。
因为刚刚和西王母的使者——青鸟打了一架,所以小妖们对西王母就更感兴趣一点。
小山把手中的把玩的香丸投入香炉中,顿时一阵猛烈的香雾就从炉中砰然溢出,刹那间,所有方才在和神仙
的打斗中受伤的妖鬼们就觉得自己的伤势顿时轻了不少,本以为这回要修养很久才能修回的法力也瞬间充盈,甚
至比之前还要深厚了些许。
小妖们知道这是小山在帮助他们,忙向小山表示感谢,小山挥了挥手,让他们不要多礼,继续道:“并不是
这样的。说起王母娘娘,或者说是西王母——可能你们更习惯称呼她为前一个——她乃是第一位与玉帝并尊,能
够统率群仙的女神。”
小妖们纷纷点头,“王母娘娘,玉皇大帝,即便是最偏僻的地界出来的妖怪都知道他们是统领群仙的至尊夫
妻。”
小山摇了摇头,“其实最开始,天庭之中只有一位帝君,只有他能够统领群仙,掌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西
王母原本只是一位居住在昆仑山上的女神,她确实血统高贵,法力高强,但并非一开始就掌握着至高的权位。天
庭的至尊从一位变成两位还是从你们的尊上掌权时开始的。他和西王母乃是一对双生的兄妹,生来就承受了要统
领群仙的宿命。所以当天庭帝位更迭的时候,御座之上第一次出现了两座尊位。他与西王母兄妹二人一同掌握着
至高无上的权力”
小妖们也是第一回听说这等秘闻,不由面面相觑,小山笑了笑,抬手用香箸拨了拨香炉中燃着的香丸,使香
气溢出得更猛烈些,“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随着西王母与兄长一起统率群仙的日子过去,他们也到了放下权
柄的时候。师傅还罢了,他本来就不是权欲重的,也早就物色好了下一任继任者,但和他一起共享权柄的妹妹就
不愿意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万仙之首,一呼百应,大权在握,这样的日子谁不愿意呢?
“所以,这位现在的王母娘娘就做了什么?”红玉试探着问道。
小山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事关那一位的隐私,若是广而告之恐怕会被她记恨,而且背后说人是非总是不
好,于是就用了春秋笔法,含糊道:“她与师傅指定的继位者结为了夫妻,夫妻恩义与兄妹亲情一样,所以便得
以保留了自己的尊位。而师傅则隐退蓬莱,不再过问三界之事了。”
只是尊位虽禅让了,但三界众生的诚服却不是随着尊位接替而接替的。如今御座上的这位,在成为至尊之前
不过是师傅座下资质最寻常的一个弟子,只是因为人道即将大兴,而他乃是从人族蜕变成仙族的,就被天道指定
成为了师傅的继承人。因此许多神仙都在背后说他是走了鸿运。要不是因为他和西王母缔结了姻缘,只怕手中的
权柄更加名不副实。
但就从今日西王母的表现来看,恐怕她也对自己选择的这位丈夫心生不满了。
小山想着自己的心思,手中百无聊赖得拨弄着炉中燃烧殆尽的香灰。
忽然,屋内渐渐泛起一阵微风,袅袅的青烟逐渐被微风卷着形成一个人形,香炉内本来快要熄灭的炉火霎时
凶猛燃烧,熊熊火焰把剩余的香丸瞬间焚烧成灰烬,形成了更加浓郁的烟雾溢出。
眼见那片香雾形成的人形愈发清晰,小山惊喜地扑向那片烟雾,一下子就撞进了师傅的怀中。
“你回来了!”他眷恋得蹭着师傅的衣襟。
师傅把小山抱进怀中,柔和的眼波落在他的脸上,抬起手为他捋了捋在怀中揉乱的发丝,柔声应道:“我回
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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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寿阳公主梅花香(一)
◎人间事◎
随着秋风渐去,冬风乍起,小山给绯绯置办的嫁妆也差不多齐全了。
前些日子,寿阳公主府的仆婢到唐家来传话,说公主已经和驸马一起,将绯绯收作了义女,等到定下了婚期,
就会从公主府发嫁。
小山早先已经向公主府表示过,自己也会为绯绯准备一份嫁妆,公主感念他对绯绯的恩义,便欣然允许,所
以这回得到了公主府的传话,小山便加快了准备嫁妆的速度。
因为对当下男女婚嫁的事情并不了解,小山便让大郎把银婆婆请来帮忙,她老人家在洛京生活了近百年,还
曾经在前朝的宫廷中做过女官,是老于世故的,小山和家中的小妖们便在她的帮衬下磕磕绊绊地把给绯绯的嫁妆
置办好了。
因着不断有各色木料、漆器、绸缎和许多新嫁娘要用的东西从别处运到唐家来,唐家铺子门前少见的出现了
马车、牛车,挑夫健妇络绎不绝的景象,吸引了不少左右的邻家们探头探脑,唐家的妖鬼们都知道这是给绯绯准
备的,但这一番操作落在街坊们的眼里,就有了别的猜测。
路婆子是附近一户大户人家的粗使婆子,平日里仗着自己主家在两京诸市署任职,便常常到铺子里来寻摸些
好处,因为她知道分寸,“借”的东西也都是些小零碎,小山便不和她计较,十回里有八回都给了她。
今日午后,开市的大鼓响过几声,小山便在铺中盘点着已经备好的嫁妆,银婆婆拿着一卷嫁妆单子在一旁核
对着,路婆子便赶着这个时候,捂着腚,一瘸一拐,“哎呦,哎呦”地进了门。
小山见了,也不放下笔,只是给红玉使了个眼色,红玉便立刻上前搀住了她,“路婆婆,好些日子不见了,
您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便有几个小妖们在帘幕后头看着路婆子这副滑稽的模样偷笑。
红玉假意瞪了他们一眼,一边说着“去,去,”驱赶小妖们,一边把路婆子往隔间领。
但那路婆子却一下子挣开红玉的手,眼睛一瞟,看见了在桌子上写字的小山,忙不迭地就一跛一跛地往他跟
前凑。
小山这会儿也不好装作没看见她了,只好放下笔,一面笑着和路婆子打招呼,“婆婆好啊。”一面让小绿先
把准备好的嫁妆单子收起来。
那老婆子一脸谄媚地答应着,却特意抻头去看小绿手中的单子,小绿瞪了她一眼,她才讪讪地收回视线,转
过来和小山说话,“有阵子没来看娘子了,今日有空,来娘子店里逛逛,不知娘子家中可有棒疮药吗?若有,便
借我两丸。”
小绿便噗嗤笑出声来,她用袖子掩着樱桃小口,眼波流转间风情无限,“难怪许久不见您来我们家借东西呢,
原来是受了荆条。”
路婆子被这刻薄话一说,便是比城墙厚的脸皮子也有些发烧,小山见状,便假意说了小绿两句,让她和银婆
婆去后面继续整理,自己则高声问道:“大郎,家里棒疮药可还有吗?”
小绿和银婆婆捧着嫁妆单子去了,大郎闻声进来,手中拿了一只小布包,里头裹了两丸拇指大小的漆黑药丸。
小山让他把药丸交给路婆子,嘱咐她道:“这药丸是外敷的,一次只用一丸,婆婆待会儿回去用酒把这药丸
化开,薄薄的敷在患处,不消一夜,就能好了。”
路婆子听了忙感激地向小山道谢连连。
讨了药,小山便以为那婆子该去了,谁知她不仅没有离去,竟然反客为主吩咐起大郎,“那小哥,你去给老
婆子搬个凳子来,我腚痛得很,凳子上要垫个软褥子才行。”
这话真是毫无原由,小山也被她的理所当然逗笑了,但见她一脸我有话说,事情不达成,誓不罢休的样子,
便也想听听她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便道:“你去给婆婆搬个凳子来。”
大郎莫名其妙地被这老婆子指使了一回,真是哭笑不得,但既然主人已经发话,只好给她搬了个凳子,又在
凳子上垫了一张软垫,心中可惜:这软垫可惜了,等那婆子走了,小绿必是要把她用过的东西扔掉的。
这里路婆子坐在凳子上,神秘兮兮地问:“娘子要嫁人了吧?”
小山惊讶地不行,心内啼笑皆非,“您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
路婆子一脸你瞒不了我的不信,“怎么不是?好多街坊都这么说呢。再说,你家运了这么多新嫁娘要用的东
西来,不是你要成婚,难不成还是发嫁婢女吗?”
路婆子当玩笑说,但却真的说中了。
小山忙摆手否认,“真不是。”怕谣言越穿越奇怪,小山便把绯绯的事情简略说给了她听,这老婆子是附近
有名的碎嘴子,让她知道了,她自会去向邻里传播,也省了小山解释的口舌。
路婆子听了,顿时瞪大了眼睛,嘴里啧啧赞叹着,“天爷,竟有这样的巧事。娘子不知,我这一顿打也是因
着绯绯娘子的婚事得来的。”
说着,便把自己挨打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路婆子的主家姓文,乃是当今寿阳公主驸马的远亲,也就是天后娘家文氏的远亲。因为有了一个好姓,所以
才能从一届小吏爬到如今洛京诸市署的主官,所以便格外看重和文氏嫡脉之间的联系。
只是平日里找不到机会和主家扯上关系,这一次偶然听闻公主和驸马收了一个义女,即将要和时任岭南节度
使的文隐成婚,便自以为是天赐良机,忙不地地让家中妻子张罗着给这位娘子预备厚礼添妆。
一时间文家是忙的后脑勺打前脚跟,路婆子因为平日里擅长奉承,又经常从街上的铺子里攒摸些好处送上,
这回就得了个看守贺礼的活计。
“娘子不知,我们郎君可是弄了好些宝贝呢。”路婆子间小山颇有些兴趣的样子,便格外要炫耀,掰着手指
数给他听,“什么金钗玉钗,金银绸缎,那都是寻常货色,有钱什么买不着?我们主家可是公主娘娘的亲眷,若
送这些大路货色岂不是要被人瞧不起?我们郎君听说公主娘娘喜欢调香,便着人从岭南运了许多檀香、龙脑、龙
涎……还有许多许多说不上名字的香料,哎呦,把我们宅邸都熏香了呢。”
说着,似乎感觉自己说错话了,路婆子忙轻轻地在自己脸上拍打两下,偷偷去瞧小山的脸色,“倒忘了娘子
家就是卖香料的。我们郎君还说过,这洛京城中的香料,就数您家的最好。只是这回您可别怪我们郎君不和您做
生意,实在是我们郎君才和岭南的一个大香商牵上了线,要是不从他家里买,只怕人家要不高兴的。”
小山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什么不好意思,只怕是看不上小山家里铺子小,怕跌了自己的身份吧。
小山也不在乎这路婆子的暗讽,只是一旁侍候的红玉忍不住翻了白眼,她平日最注重仪态,绝不会做这种有
失仪范的动作,实在是这会儿心里不以为然极了。
见小山不为所动,这路婆子没趣极了,只好继续往下说,“娘子知道的,这些香料几乎和金子一样贵重,要
是不小心被些手脚不干净的人摸走了,那可真是要了命了。所以我们娘子就安排了我来看守这些宝贝。”
红玉从刚刚开始,就对这老婆子有一肚子不满,只是碍于小山一直笑盈盈地听着,她也不好出言打断,但这
会儿听着她总是逮着自家处处看不上,不由笑道:“那您是因为看守不力,才受了这顿咯?”说着,眼睛便往那
老婆子的腰下看。
路婆子被红玉看得恼羞成怒,“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没规矩,主人还没说话,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红玉却是笑眯眯地为小山换了一盏茶水,根本不把她的话当回事。
“你——”
见路婆子还要和红玉纠缠,小山就打断她,“您是个细致人,主家既然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您看守,恐怕
寻常的小毛贼也不能绕过您老呀?”
路婆子被小山的话一打岔,便也不再和红玉啰嗦,而是开始诉苦,“正是这样呢。凭我一双招子,什么三只
手都别想从我手下摸出去一根针!”路婆子先是吹嘘了一番,随后就话锋一转,叹道:“但这回来偷东西的可能
不是人!”
“哦?这怎么说呢。”小山听了这么久,终于有些感兴趣了。
就听那老婆子唧唧哝哝,一脸晦气地说:“我自从得了这个差事,便将存放香料的房间全都检查了一遍,所
有窗户,大门,我都给配上了锁,钥匙只有我自己拿着。那次香料失窃之前,我和寻常一样,检查了房屋里没有
人留下,是把所有门窗都关上了,都是上锁了的,中间也几次巡查过,一把锁都没有被打开的痕迹。可是第二天
一早,我打开了房门之后,就有好几处香料少了。所幸少的不多,不然呐,老婆子我就不是吃了一顿荆条,而是
要去奈何桥喝孟婆汤了。”
小山听了,若有所思,因问道:“那后来呢,您老人家挨了一顿打,之后还有香料失窃吗?”
路婆子顿时叫苦不迭,“别提啦,就是我倒霉,弄丢了香料之后,我们娘子就把我赶到二门去看门了,再不
让我进内院伺候,这个差事自然也丢了。我本以为还有下一个和我一样的倒霉鬼,谁知道,换了个人看守香料之
后,家里就再没丢过东西。”
“哎呀,莫不是这个小贼是冲着你来吧?”红玉夸张地插嘴道。
其实路婆子心里也是这样猜测的,但若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招来了这个贼人,她们娘子可不是好性子的,知道
了之后必然要狠狠惩治她,回想起从前娘子惩治家里下人的场景——路婆子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
“绝——绝不是的,老婆子我一向和人亲善,从来不得罪人的,怎么会招惹这样的贼人呢?”说着见红玉一
脸不信的样子,她忙把两丸药丸掖进袖子里,心虚地向小山告退,灰溜溜地去了。
见路婆子去了,小山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她正要让红玉把小绿和银婆婆叫回来呢,就见红玉从刚刚路婆子坐
过的凳子上捻起一根黑色的毛发,“这是什么?”
小山接过手来,见这毛发乌黑中闪着一丝隐耀的金光,一时也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的毛发。
“这是金华猫的毛发。”
小山看向来人,师傅把一粒金光灿灿的种子放在小山的手中,拿过那根猫毛,瞬间这毛发便在师傅手中燃为
灰烬。
作者有话说:
好了,小山要有猫了。感谢在 2022-12-19 16:06:48~2022-12-21 12:04:02 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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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寿阳公主梅花香(二)
◎金华猫◎
“金华猫?”
红玉为师傅奉上一盏茶后退下,小山则被师傅拉坐在身边,手里还托着那颗闪闪发光的种子。
“金华地界所独有的一种猫。凡人若是驯养这种猫三年,这猫便会吸足人气,化为人形。但此类猫性格极为
恶劣,常常要恶意作怪,所以凡间之人皆认为此类猫不祥。”师傅见小山正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戳那颗种子,随口
解释道。
那种子似乎极通人性,被小山用手摸了摸,还有些嫌弃地翻了个身,滚到一边,把自己身上的光闪的越发耀
眼。好像在说:“滚开,你这凡人。”
小山觉得有趣,便问师傅,“这是什么东西的种子?”
“这是不死树的种子。”师傅似乎觉得这颗种子不识抬举,抬手就把种子扔进了一只青瓷笔洗里,只见这种
子立刻在一汪浅水中咕嘟咕嘟地吐着泡泡,然后又生出几只细小的根须,艰难地往笔洗外爬。
看来不死树并不是很喜欢水。
小山见状,便把这种子从笔洗里捞出来,放在桌面上。
种子从水中捞出之后,几根根须瞬间软了下去,简直就像是个死里逃生,正大口大口喘气的小人,连周身的
光彩都黯淡了许多。
经此一遭,它弄清楚了自己的地位,这回小山用手帕给不死树种子擦水的时候,它就没有逃开,而是乖乖地
被小山擦干,甚至还讨好地蹭了蹭小山的手指。
见这小东西狗腿地一直蹭着小山的手,把他逗得乐不可支,师傅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若无其事地把它和小
山隔开,转移小山的注意,“这是她给你的赔礼。”
提到西王母,小山的情绪有一瞬的不虞,但他自认为是个大度的男子汉,便自以为大度地道:“我也不是很
生气,就是,就是她下次客气点就是了。”
小男子汉气鼓鼓地说着故作大度的话,师傅觉得可爱极了,于是笑着给他搭台阶,“嗯,我们小山是大人不
记小人过。但是做了错事,不赔礼道歉可不行。”
小山再傻也不至于听不出来师傅语气中的揶揄,但他懒得和师傅计较,不然不真的成了幼稚鬼了?只是白了
他一眼,问不死树的种子该怎么处理。
师傅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发现小山不和他斗嘴之后,他就意兴阑珊起来,懒洋洋地支肘撑在凭几上,以
掌支颚,眼帘下垂,漫不尽心道:“随便种,反正这东西和它的名字一样,怎么折腾都不会死。”
小山被师傅敷衍的态度气到了,攥拳给了他一下,“到底怎么弄,说清楚!”
师傅则趁机把小山的手纳入掌中,一下子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抱住,像只撒娇的大猫似的黏糊糊的在他颈侧蹭
个不停,弄得小山痒的不行,“哈,哈哈,别蹭了。”
小山好不容易把师傅的脑袋从自己领子里拔出来,知道今天要是不给这只大猫顺好毛,只怕他还有的磨人,
就放柔的语气,诱哄道:“说说嘛,这颗种子这么珍贵,要是我真的弄坏了,就不好了。”一面说,还一面在师
傅胸口蹭了蹭,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师傅显然极吃这套,满足得受了小山好一会儿讨好,才笑道:“这种树从前生长在汤谷,是极阳之物,种的
时候需要趋阳避阴,成均得了这种树之后,是种在昆仑之巅,那儿阳气最盛,凡间没有昆仑之巅那样,阳气极为
旺盛的地方,只要找个阳光好的地方种下就是。”
小山将信将疑,但此时师傅这只大猫则又扑了过来,小山无法,只好暂时把这个问题先抛诸脑后,全心全意
地来应付这只想要撒娇的大猫。
操劳了一整夜,才把近来格外黏人的师傅安抚好。
次日清晨,小山轻轻地从师傅怀里爬出来,蹑手蹑脚地洗漱完毕,他回望着抱着他塞入师傅怀中的枕头,睡
得头也不抬的师傅,肩头突然有种养活黏人娇气,又不事生产的小娇妻的沉重,既欣慰又感慨地叹了口气,小山
扛着自己有些酸软的身体,精神振奋地踏出踏出房门。
听到房门轻合的响动,师傅则从小山的枕头里抬起脑袋,哪里有半点不清醒?
神仙根本不需要像凡人那样睡觉,只是他觉得小山似乎很喜欢自己依赖他,于是便按照他的心意哄他高兴罢
了。
恋爱中的人们总是容易犯傻。
小山站在院子里,昨天得到的种子已经被小妖们在子时种下,阴极阳生,阴气最旺盛的时辰,阳气也最为猛
烈,经过一夜的生长,原本埋了不死树种的地方已经长出了一棵小树,此刻正被风吹拂着叶子,发出树叶摩擦的
沙沙声。
他惊喜地快步走向那棵小树,等走近了,小树的模样便清晰地呈现在小山眼前。
只见这棵树虽然小,但该有的全都有,枝叶伸展,并不是一棵小树苗的样子,而像是把一棵大树给缩小了,
但又不像是人为修剪的盆栽那样,有种故作小巧的匠气。
“哎,怎么有一只猫。”小山走到眼前才发现,原来不死树发出的声音并不是被风吹过树叶的摩擦声,而是
因为它正在用自己的枝干驱赶着一只毛色纯黑、眼眸金黄的猫儿。
那猫儿见小山走近,金灿灿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狡黠的辉光,踩着梅花的雪白爪子故意一软,装作不敌的样子,
原本和不死树打得游刃有余的身姿顿时露出了一丝破绽,不死树见状,忙就挥着枝干上去抽打。
猫儿可怜兮兮地看了小山一眼,发出一声凄惨的呜鸣,喵喵叫着就踉跄着倒在小山脚上。
小山一时没反应过来,猝不及防地被这小巧柔软的暖融融的小东西碰了瓷,没注意抽脚,叫它压了个正着。
被这个又暖又娇气的小东西压着脚,这下小山更不好把脚抽出来了。
只好被它压着挨挨蹭蹭个够。
其实小山一直都颇受小动物的喜爱,只是后来师傅来了,那些小东西们便畏惧师傅身上的气势,不敢靠近。
小山被这猫儿谄媚地心软地不行,就顺势蹲下来给它撸了撸毛。
那猫被他摸得耳朵都塌了,身子软的像是一滩泥,在小山脚上爱娇地打着滚儿,喵喵叫,不停地把自己的身
体往小山手上蹭。
却不防突然听见小绿厌恶地惊呼:“哪里来的猫妖,敢冒犯主人,还不速速离去!”说罢便见一道绿色的灵
光直直射向小山手中的猫儿。
“喵嗷——”那猫顿时灵活地一跃而起,躲过绿光,只见它四肢抓地,身体完成一个弓形,毛发根根炸开,
瞳孔凝成竖线,凶狠地对小绿龇着牙作威胁状。
小山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刚自己摸了一只猫妖。
小绿快步走到小山跟前,挡在那猫和小山之间,“主人你先走,这猫竟敢冒犯你,看我不把它的毛全都扒
光。”说着就打算撸袖子去和那只猫做过一场。
“哼,你这个女人也太不讲理了。你家主人明明很乐意和我亲近,你一个奴婢凭什么什么打断我们的好
事?”
那猫儿一扭身子,顿时化作一个身姿矫健、俊俏多情的少年郎,他舔着自己的手掌,见小山看过去,还抛了
一个媚眼。
小山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这是被一只猫调戏了?
小绿简直要被这个不要脸的猫气死了,刚准备冲过去要它好看,就听小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是金华猫
吧。”
那猫被小山说破了跟脚,原本毫无破绽的化形也维持不住了,两只猫耳朵从黝黑的发间冒了出来,眼睛也变
成了方才看见的猫瞳的样子,但是它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就要向小山身上蹭去。
刚刚被只猫蹭小山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会儿它变成了一个十七八的男孩子,小山就觉得有点接受不能,忙
躲开了。
那猫顿时委屈得不行,眼巴巴地看着小山,“刚刚还和人家缠缠绵绵,这会儿就嫌弃地不行。难怪凡人会说
“昔日芙蓉花,今日断肠草。只闻新人笑,那听旧人哭”了。”一副小可怜样儿。
小山被他这幅被人抛弃的弃妇模样弄得哭笑不得,但笑归笑,他还是问道:“我听闻金华猫并不喜欢和凡人
亲近,你今天弄了这么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那猫闻言,便收了脸上嬉皮笑脸的神色,而是恭恭敬敬地向小山跪下叩首:“我们金华猫一族愿意投入唐娘
子门下,求娘子垂怜。”

第 30 章 寿阳公主梅花香(三)
小山没有立刻接下金华猫的投效,而是先吩咐大郎去打听清楚金华猫一族出了什么事情。
那只猫虽然没有立即得到答复,但还是死皮赖脸地赖在了小山家里,甚至还无耻地想要登堂入室,直接住进
小山的卧房。
当然,小山房中已经有了一只领地感和占有欲都极强的“大猫”了,这只金华猫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在廊下得
了一块儿垫子。
直到这会儿,小山才知道这只金华猫的名字叫做玄墨。
家里多了一只猫,看似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实则喧闹了许多。
“玄墨,你这混蛋!是不是你又偷了我做的糟鱼!”一大早,梅娘子就在厨房中发出了愤怒的吼叫。
然后就见一条墨色的尾巴飞速地从梁上溜了出去。
“吃你一条鱼而已,你是吊死鬼,又不是小气鬼,那么计较干什么~”
作为回应的是梅娘狠狠扔到横梁上的簸箕。
诸如此类的事情,这几日在小山家里是层出不穷。但每当小妖们找到小山告状的时候,玄墨都会化作猫形,
喵喵叫着绕在小山脚下。被这小东西一缠,小山是一点气也生不出来。
因为小山一再地容忍玄墨捣蛋,这下子就连平日很少抱怨的红玉都说了几句气话:“凡人说猫性奸,我看也
不是无的放矢。家里多了这狸奴之后,主人的心都偏到天边去了。”
小绿就更生气了,她和玄墨第一面就结下了梁子,又因为她乃是家中不声明的大管家,所以小妖们在玄墨那
里受了气便都来找她评理,这几天她被折腾地到处给玄墨收拾烂摊子,早就积了一肚子怨气,因而在寻到了机会,
就在小山耳边进谗言道:“主人,金华猫到底性子不逊不羁得很,那路婆子虽也十分讨人厌,但它就因为一些小
事,就让她狠狠受了一回罪,要不是那路婆子上回从我们家讨了几丸棒疮药,只怕这回连命都要送了。”
小山这几日点完了嫁妆,铺子里又一时没有生意,正是清闲的时候。他想着库房中存了不少香料,眼见又到
冬日,便打算趁此机会做些适合冬日的熏香,此时正在翻看香谱。
他虽然也不喜欢路婆子,但是人命关天,因此也停下了手中翻看的方子,问道:“怎么回事,上回我见路婆
子只是伤了皮肉,养了这几天也差不多要好了,现在听你的意思,她竟然差点失了性命?”
小绿一面帮着小山收拾桌上杂乱的书卷,一面解释,“那天路婆子从我们家回去不久,听说她主家又丢了东
西,文家的那个娘子可不是什么良善的人,就新仇旧恨一起算,当即又把路婆子打了个半死,所幸她手上有我们
给的药丸,伤了之后立即敷上了,不然按照文家娘子打人的程度和路婆子的年纪,恐怕她真的小命不保。”说着
叹道:“虽然她这次挨打是无妄之灾,但根子上还是因为那猫儿惹的一出事。”
虽然小绿这一状告得有些牵强,但也可以看出家里的小妖们确实对玄墨积怨颇深。
晚上小山和师傅一起商量香料的配比时,就顺便说起了这件事。
西王母因为上回的事情,近来常常差遣瑶池的仙娥来凡间送东西,似乎想要弥合有些撕裂的兄妹之情。正好
这些天瑶池的梅花开了,便应景地送来了一瓮窖藏千年的白梅,还指名说是送给小山的。小山自从那日和青鸟交
恶之后,便对西王母那一方的来人敬而远之,所以拿到这罐白梅之后便一直束之高阁。
今日还是因为小山起了兴致,想要调制一味冬日使用的新香,但对这香的主要香料一直斟酌不下,师傅便提
议用白梅试试,这才拿出了这罐子白梅。
但小山总觉得有些别扭,便在师傅炮制白梅的时候随口提了一个话题,说起了玄墨,“金华猫难道有什么魔
力吗?为什么我每次想要教训它,它只要一撒娇,我就招架不住了呢?”
师傅将白梅放入清水中浸泡后,取了一张帕子把手擦干,一下子就捏住了小山的腮,扯得他原本有些发散的
神思一下子回转了过来。
“好疼!”小山立刻瞪了一眼气定神闲,仿佛刚刚使坏的事情不是他做的的师傅。
“金华猫倒没有这种能力,它也没有胆量来迷惑你,只是你自己心软罢了。”说道这里,师傅也有些不满,
“只不过是一只猫,往日也不是没有其他小妖变化作原型想要讨你欢心,也从来没有见你这样喜欢过。”
“或许是前世的我太寂寞了,只有一只猫常年和我作伴,所以我很容易对猫移情,把它们当作是我寂寞前世
的一点慰藉吧。”小山少见地露出了一点寂寞的表情,他总是活得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似乎这个世上的一朵
花和一棵草都能让他开怀。
但此刻的他就像是拨开了花瓣的那点儿花蕊,颤巍巍的,孤零零地摇曳着。
师傅即使有盖世的法力也无法消除小山前世的孤寂,他只能心疼地把小山环抱住,让龙涎香的气息盖住从前
世牵引而来的萧瑟。
或许是受到了这点儿前世遗留的寂寞情绪影响,这回调制的香带着些幽涩的味道。
“清冷幽涩,苦后回甘,宛如雪中寒梅,真不负其梅花香的名号。”
琥珀镂雕而成的香炉中,一抹清冷的烟云从镂空的炉盖中蓬生而出,蒸溢出梅花的模样。
小山惊艳地赞叹道:“昆仑山的白梅果然非同凡响。”
原本因为天冷而密闭的内室,也因为这抹香云而多了清逸开阔之感,让人仿佛置身于廓然雪地间,满树梅花
之下,超群卓然的感觉油然而生。
就是家里不懂品香的小妖们,也被这香气中蕴含的清远意味感染,仿佛一直以来不易增长的修为也涨了那么
一些些。
小妖们因为修为低,以为法力增长是错觉,但道行深厚的大妖们则清楚地感受到了法力的增加,纷纷喜不自
胜地向小山道谢。
满屋子妖鬼们都心情颇佳,大郎便趁此机会向小山汇报了他从金华地界打听来的消息。
“现在那边正大肆捕捉金华猫呢,如今金华山中的猫儿已经绝迹了。”
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
金华猫一族盘踞在金华一地的历史已经不可考了,但自从当地的人们有意识开始,这些猫儿就一直住在金华
附近的山里。
早些年间有百姓从山中聘狸奴,后来那些请了金华猫回家的人们就发现,这些猫虽说也捉老鼠,但更喜欢招
惹鸟雀,在家作弄主人,更稀奇的是,这些猫一概都养不到三年,三年时间一到,他们和猫儿们的缘分就好像尽
了,这些猫儿们便不告而别,有些猎户进山之后,仍能认出某一只在山中嬉戏的猫曾经在他们家中暂住过。
这些流言通过猎户们口口相传,逐渐传遍了整个金华地界,金华猫养不到三年的习惯便在当地流传开来。
“这也没什么,不过是金华猫不耐拘束。再说它们得了凡人给的礼物,便也给人家看守屋子三年,算得上是
钱货两讫了。”虽然说用词有些不伦不类,但这个小妖说的道理是没错的。
金华猫没有拿了人家的东西就跑,而是给人家捉了三年老鼠,时间到了就离开,如果是这样,顶多说它们性
格冷淡,但是也不至于就惹人厌恶,以至于让人大肆捕捉,乃至于绝迹当地了。
“确实如此,虽然金华猫性格古怪,不爱与人亲近,但是向来守信,收了凡人的东西,就会给凡人看家三年,
保这家人三年没有鼠患,所以早些年本地人和山中的猫算是秋毫无犯,甚至可以说是相处融洽的。但三年前发生
了一件怪事,让金华猫在当地的口碑一落千丈,乃至于被凡人深恶痛绝,要赶尽杀绝才好。”大郎先是同意了那
小妖的说法,才恭恭敬敬地为小山讲述起那件怪事。
金华城中有一户姓李的中等人家,这家的家主因为在本地颇有名望,当地人便尊称他一声李翁。这李翁前后
娶了两任妻子,原配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但她红颜命薄,在这儿子三岁时就死了。之后李翁便续娶了原配的庶妹
作继室,一年之后,继室又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这一儿一女虽不是同母所生,但都是容颜俊美,聪慧过人之人,所以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上门来说亲
的人便络绎不绝。
这一日,也有一个穿着月白锦衣的年轻郎君也上门来,开口就说:“我家愿意出一百两金子作为聘礼,求娶
您家的公子作为新妇。”
李家的人听了,顿时惊诧不已,李家的家主以为这位郎君是说错了,便问道:“郎君是要娶我的女儿吧?”
结果那位郎君竟然摇头说:“不是的,我就是要向您求娶您家中的长公子为新妇,如果您觉得一百两金子作
为聘礼还不够有诚意的话,想要多少我都能满足您。”
那李翁顿时大怒,觉得这个人实在戏弄他们李家,“这世上谁听说过要娶人家的儿子作为妻子的?”,当场
就叫来家中的护卫要把这个无礼之辈打出去。
结果,李家凶神恶煞的护卫们还没有挨到那位郎君的衣角,就见到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化成了一柱青烟,飘
然而去。临走,他还留下了一句,“请您好好考虑,我要求娶令郎的心意是真诚的,三日之后,我还会再来,到
时候希望您能够允许。”把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当晚李翁便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李翁的妻子年纪大了,一听说有这样可怕的事情,当时就
吓得不行,根本没了主意。
李翁的女儿性格果决善妒,听说了那个异类要求娶哥哥时,心中既快慰又妒恨。她虽然因为异类没有看上她
而感到庆幸,但心中又隐约觉得是哥哥的风头盖过了自己而不快,所以就出了一个毒计。
“阿耶,不如你就先答应那个怪物,”见父亲皱眉要驳,妹妹立刻就说:“然后我们便将计就计,让哥哥去
探问那个怪物的弱点,再借机托词要在家中办喜事,把那个怪物留下,趁着办喜事的机会让哥哥将那个怪物除去,
从此免除后患。”
听到这里,有小妖就插嘴,“这个计谋真是恶毒,若是哥哥没能探听到那人的弱点岂不是羊入虎口?”
小绿也冷笑,“即使知道了,难不成哥哥就一定能利用它的弱点把它除掉吗?哥哥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凡
人。”
“这个计谋恶毒的地方还不止于此呢?”红玉听了也忍不住感叹妹妹的计策真是把人算死了,见众人都望向
她,红玉便解释道:“即便一切都如同妹妹所说,顺顺利利地把这个贸然求婚的异类除去了。可是妹妹说的时机
是什么时候呢?是哥哥办婚事的时候啊。凡人比起我们妖族,是十分在意名声的,这位哥哥虽然是为了其他目的
才答应与这个异类成婚的,但终究落在贩夫走卒口中,这位哥哥是以男子之身嫁为人妇的。从此之后,哥哥固然
是没了后顾之忧,但他的名誉恐怕也毁坏殆尽了。”
红玉一说,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大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红玉,心中暗忖:狐族的娘们心中弯弯绕绕就是多,难怪她能够后来居上,挤开原
本在主人身边侍奉的老资格们,原来是因为她善于揣摩人心的缘故。看来她心里的阴谋诡计也不少,往后还得防
范些点。
心中盘算了一番,大郎点点头继续道:“可不是呢,这个计策确实很不妥当。那个作哥哥的郎君,为人诚挚,
虽然没有想到自己妹妹要暗害自己,但也觉得那个异类虽然冒犯,可至始至终没有对他们家做出什么伤害的事情,
如果因此就要害了人家的性命,未免过分了,应当在三日后先试着和他说清楚,若是不成,再另行计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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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寿阳公主梅花香(四)
◎“只是这做哥哥的终究还是没有预料到妹妹的嫉妒心有多坏。凡人起了坏心,就和我们修行时着了魔一样,
这心馈◎
说道这里小绿突然问:“这是人家私下的议论,又隔了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下子就连小山也好奇地看向大郎了。
大郎顿时有些得意地对小山抱拳道:“这也是小人这回最得意的事儿了。我是盘问了这家子的宅妖才知道
的。”
宅妖是一种高几寸,长着人形,却没有什么法力的小妖怪。这种妖怪可不常见,非得是百年以上、传承有序
的老宅中才能产生。一个宅子中产生的宅妖往往就是这家人家家族癖性的写照。好比说一家子人都性格豪迈,那
么这家产生的宅妖必然也继承了这样的性格,而若是这家人性子骄横,那么产生的宅妖也必然有这样的毛病。
“这李家是老实本分的人家,所以他家的宅妖也都老实极了,我但有所问,那宅妖必如实相告。不过,也是
小的去的巧,不然那个宅妖也要消散了。”
宅妖这种妖怪一向是依存在宅子主人的气运上的,若是这家人家血脉断绝,或是因故家道中落了,这个宅妖
便也会随之消散。
小山明白了,解决了这个疑惑之后,他就让大郎继续说。
大郎领命,于是道:“只是这做哥哥的终究还是没有预料到妹妹的嫉妒心有多坏。凡人起了坏心,就和我们
修行时着了魔一样,这心里呀就有一股劲儿逼着,非得叫成了这桩事才行。”大郎说着说着便感慨了一句。
“三日后,那个提亲的人就又出现在了李家。只是这回李家让李大郎亲自出来了。这李大郎单名一个端字,
为人正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端方君子,更为可贵的是,这李端处事甚为柔和,素来能够体察人意,是个极为可
爱的赤诚之人。这是个和他妹妹全然不相似的好人——”
却说那日李家严阵以待,李端陪着李翁坐在正厅里,心里想着,到时候该如何婉言拒绝来人。他性子比妹妹
腼腆,从前虽然也有人上门来说亲事,但这样的事情却是第一遭,虽说心里定然有些气恼,但更多的还是羞涩,
这样胡思乱想着,那日之人便如约到了。
李端一见,顿时大吃一惊,他心中骤然起了一阵疑惑:分明从前没有见过,怎么好像是熟人一般,竟然这样
眼熟?便定睛细看来人,只见那人换了一身水色的圆领袍子,腰间扎了一条玉带,修眉俊目,长身玉立,分明是
个极为倜傥的年轻公子,如何也看不出半点非人模样。
只见那人自看见李端之后,便眼睛直直地望向他,把这一厅的人都忽略了。
李端便是自觉坦荡也被他直晃晃的眼神看的脸皮泛红,便轻咳一声,那人才像是悠悠转醒般转过神来。
他先是向上首李翁叉手一礼,然后便转向李端,依旧是之前那派说辞,只是这回是直接向李端提亲,言辞间
更加诚恳了些。
李端道:“世上从无男人嫁人为妻的事情。尊驾如此行事,是我李家从前得罪过您,您要以此来羞辱我家
吗?”
谁知那人立刻摇头否认,“非也,李家非但没有得罪过我,并且还对我有大恩,我这次来,是为了报恩
的。”
李翁怒极反笑,质问道:“世上哪有这样报恩的方式?既然我们家对您曾经有恩,那我这回便做个主,之前
那件事您当作没有提过,从此我们恩义断绝,两不相干。”
“这恐怕不行,我与令郎实在苍天见证下订立过白首之约的,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我如何能够不
履行约定呢?”
这下就连在屏风后面偷听的妹妹也惊讶了,她忍不住出声问兄长:“阿兄,真的是他说的这样,你和他有过
盟约吗?”
李端忙摆手否认,“兄台,我从前并没有见过你,而且我也没有断袖之癖,怎么会和一个男子定下这样的约
定呢?”
那人微微一笑,道:“李郎,你还记得那一年你和家人去寺中避暑,你在寺庙后面的荒园中救过一只小白猫
吗?”说着那人便在脸上显出猫相,吓得李翁和家中的仆人们纷纷惊慌的后退。
反而是李端见了,没有半点害怕,恍然大悟般惊喜道:“是你呀,小白猫。”
原来李端十一岁那年,金华城中闹了旱灾,李家一家人便去了城外的一座寺庙中避暑。这寺庙后面有一个荒
园,里面杂草丛生,恣意生长的草丛足有成年人的脖子那么高。听庙里的和尚说,这个园子里常常有动物出没,
但是由于草木太过旺盛,所以他们只能看见一些动物活动的痕迹,因此他们也不能确定里面居住的动物是不是对
人友善。
李家的人听了和尚的话之后,便严令家中的仆人婢女以及两个孩子不许靠近荒园。当时妹妹年纪还小,只是
个懵懂孩童,因此父母说了什么,她就听从。但哥哥年纪较大,已经开蒙读书了,他这个时候读了一些志怪小说,
这些闲书中,常常会有精怪神鬼出没于荒芜冷僻之处的话语,因此他听了父亲的告诫,不仅没有产生任何畏惧,
还对那个地方更加感兴趣了。
只是李父对子女看守地甚为严实,他一直都找不到机会前去。
这个时候,寺庙中出现了一只小白猫,这只猫,长着碧绿的眼瞳,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简直就像是一只
雪团儿一般,身形也玲珑可爱,常常在佛寺主殿的廊下玩耍,很得李家的家眷喜爱。
李端十分怜爱这只猫,特意命令家里的婢女给它准备了一只小木碗,每天在碗中给它放一些水和粮食,时间
长了,小白猫便和李端亲近起来,经常跟随在李端的身侧,与他一同起居,读书。
李端每常夜读时,小白猫便握在他的书案上,乖乖地给他压着书页,从来不会打翻他书案上的陈设,或是弄
乱李端的笔墨,李端有时候读到了喜欢的句子,还会给小白猫讲解,小白猫这个时候通常都会灵性得看着他,简
直就像是能够听懂他的意思一般,有婢女看见了李端和小白猫相处的情形,就玩笑说,这小白猫就像是李端的小
书童,李端听了之后也不反驳,反而笑着应和道:“它比书童还要得用呢。”
这般相处了一个多月,突然有一天夜里,李端听到有动物扒拉窗棂的声音,李端便起身去查看,推开窗户一
看,只见是小白猫正在用爪子推着李端的窗户,李端便笑着让看身子,想让小白猫进来一起休息。
只是小白猫并没有像李端所想的那样跳进来,而是径直跃下了窗台,往荒园的方向走去。走了没两步,那小
白猫便回过身来,向李端喵喵叫着,似乎在呼唤李端和它一同去。
李端便问道:“你是想要我跟着你去吗?”
小白猫又喵喵叫了两声。李端便从窗户里翻出,跟着小白猫一道走。
这一晚月色皎洁,月光澄盈,普照大地,虽不能和白天相比,但也能清晰地看见周围的环境。眼见小白猫确
实是向荒园的方向走去,李端便玩笑地说:“我从前看过一些传奇志怪的故事,这些故事里像这样的荒园中,都
会有山野精怪出没,你晚上带着我来到这里,莫非你也是妖怪不成?”
谁知听了李端的这些话,那小白猫竟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碧绿的眼睛就像是会说话一样静静地望向他。
李端见小白猫这样的做派,这会儿也收敛了玩笑的态度,转而郑重起来,心中有些诧异难不成自己养了一个
月的猫儿竟然真的是精怪吗?
却见这小白猫突然站起身来,像是一个读书人那样两只前爪搭在一起,向李端行了一礼,“李郎君,我是金
华山中的猫妖,此前已经在凡人家中居住了三年,如今就要化为人形,今晚请你来,是想借你的气运遮掩我化形
的动静,以此来躲过夜游神的巡查。之前这些时日,承蒙您的照顾了,如果您觉得我的请求有些无礼的话,我现
在就送您回去。”
可能是因为年纪尚小,李端听了小白猫的话,心中倒没有见到妖怪的恐惧,反而好奇地问:“我的气运为何
能够遮掩你化形的动静呢?”
小白猫道:“郎君命中有穿紫袍的福气,您是被文曲星恩泽的人,因此夜游神对您气息笼罩的地方便不会仔
细巡查。”
李端这时还不明白穿紫服朱代表什么,他只是高兴自己能够帮助小白猫,因此他立刻就问:“那我要怎么帮
助你呢?”
小白猫道:“只需要您在园中住上一晚就行了。”说着便继续领着他向荒园中走去。
李端本以为这一夜要露宿荒野,谁知到了原本荒园所在的地方,只见一座灯火通明的宅院矗立在原地。
“李郎,请您在这里稍后片刻,我去家里叫人来。”说着,便见那小白猫一溜烟进了宅子里。
李端在原地稍微等候了一会儿,就听一阵门扉响动,一个婢女提着莲花灯出来了,她跪下道:“贵人,今晚
请您和我们小主人住在一起,请跟着奴婢走。”
李端笑着答应了,跟着这个婢女进了门,穿过一个庭院。虽然是在夜晚,但依靠着皎洁的月光,李端也能看
清这庭院中的布置,十分雅致怡人,但与时下的流行大相径庭,颇有古意,其中有一座木亭,还未近前,便有浓
香袭来,显见不是寻常木质。
婢女见李端感兴趣,便解释道:“这是前朝杨相国家的庭院,那座沉香亭便是当年相国接待贵妃和皇帝的地
方。”
李端颇感兴趣地看了好几眼才罢休。
到了小白猫住的地方,婢女便止步不前了,李端自己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并没有人,但陈设很华丽,与外面
的庭院相呼应,都是前朝流行的样式。
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放了一只檀木长案,上面摆放了一些文房四宝,已经按照自己的习惯陈列好了,另外还
有一本书,已经翻到了自己上回还没看完的地方。
李端见了,轻笑一声,心中感慨道:这个小书童果然很体贴。于是便像是在家里一样,坐在书案前,挑灯夜
读起来。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李端听到小白猫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郎君,请您睡到那边的卧榻上去,我马上会
躲到您的床榻下面,开始化形了。待会儿无论您听到什么声音,都请不要睁开眼睛,不然就会惊扰到夜游神,让
他发现我托庇在了您的塌下。”
李端便按照小白猫的指引,睡到了那边的木榻上,他闭着眼睛,耳朵却竖起来,仔仔细细地听着房间里的动
静。不一会儿,就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李端想要去看,但牢记着小白猫的嘱咐,因此一直紧闭着双眼。
渐渐地,李端的意识就开始迷糊起来,恍惚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在他的耳边问:“郎君,我的劫难已经过去了,
您对我的恩德无以为报,您有什么愿望想要达成吗?”
李端这时候已经是半梦半醒之间了,他因为今夜的遭遇,脑袋里全是之前看过的志怪传奇,和这些日子与小
白猫相处的融洽时光,因此下意识便脱口而出:“要是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实则这个时候,他还不清楚
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此这不过是句戏言罢了。
但李端不知道,此时夜游神尚在外边巡游,他与小白猫的对话是有神明见证的。
这一夜过去之后,李端在自己房中醒来,他一时也不清楚昨晚的遭遇究竟是梦还是真,偷偷去过荒园之后,
在那里他只发现了一堆野草杂木,根本不见昨夜宽敞富丽的宅院,天长日久,便把那晚的事情当作是自己的一场
梦境,逐渐遗忘了。
谁知今日那小白猫竟然真的要履行自己随口说过的话,便忍不住脱口而出:“即便是要履行约定,那又为什
么是我要嫁给你,而不是你要嫁给我呢?”但是一说完,李端就后悔了。
可这话那人已经听入耳中,顿时眼前一亮,“那么您的意思是,如果是我嫁给您,您就愿意娶我咯?”
李端忙要解释,但这是,屏风后面的妹妹却突然道:“就是这样,如果尊驾愿意嫁入我们李家,那么我们就
能接受您的提亲。”
“玉娘!”
“小妹!”
李翁和李端同时惊呼出声。
但李小妹,也就是李玉娘已经代替哥哥一口答应了下来。
那猫妖只顾着高兴心上人能够和自己成婚,哪里还会在意其他,于是就约定一个月之后的今天,他会带着嫁
妆嫁入李家,到时候请夫君与家翁在门口迎接他的花轿,说罢便依旧化作青烟离去了。
大郎说到这里有些口干,便向一旁的红玉讨了一杯水润口,灌下一杯茶水之后,他又继续道:“后面的事情,
我就时从李家的街坊中探听到的。到了约定的日子,果然就有一队送嫁的队伍吹吹打打到李家来。这些凡人并不
知道李家这门婚事的内情,还以为是李翁暗中为儿子说好的,于是纷纷兴致勃勃地到李家来凑热闹,听当初亲历
的人说,李家的这位新娘子长相十分美丽,嫁妆也很丰厚,只是个子有些高大,眼睛也是绿色的,让当时来看的
街坊们有些奇怪,但因为李家从头到尾也没有表现出异样,那些凡人直以为新娘子有些胡人血统,所以他们也没
放在心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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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寿阳公主梅花香(五)
“只是不久之后,李家就怪事频出,先是新娘子无缘无故消失了,之后新郎就得了怪病,整日卧床不起,再
后来,就是李家的这位小娘子疯了,天天对外人说自己是男人,被妹妹换了身体,但就连李家的人都说,这是因
为娘子嫉妒兄长,所以得了癔症。渐渐地,李家便不让这位小娘子出来,周围的人便再也没见过李家这位娘
子。”
“小的问过那家子的宅妖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自从那猫妖进了李家之后,便不敢靠近李端的住处,他只知
道那场婚礼过后大概一个月,那只猫妖的气息便突然消失了,李端也一夜之间病倒,连床也不能下。再后来,便
是李家小娘子突然癔症,开始胡言论语,那段时间整个李家都乱的不行。后来那小娘子愈发严重了,整天都要到
兄长房中斥骂,李家老夫妇见她实在闹得不像,便把她送到了乡下,听说她后来因为神志糊涂,竟在一个夜里自
己跑了出去,天黑她看不清路,最后跌到河里淹死了。”
小山听到这里,心里总觉得有些怪异,似乎这个“李玉娘”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而那个卧病李端最后又是
怎样呢?消失的猫妖又是怎么回事?他的脑袋里有很多疑问,于是他也这么问了出来。
大郎听了小山的疑问,便说:“主人别急,这件事还没有结束。说来也是巧合,自从李玉娘的死讯传来,那
李家老夫妇自然是哀不自胜,但让人安慰的是,那李端却一日日好了起来。等李端完全恢复了元气,他就找了一
个方士到家中,也不知那个方士是怎么和李家老夫妇说的,渐渐金华城中便流传起猫妖作祟的故事来。说是金华
猫在凡人家中住满三年,便会吸取主人家的人气,化作人形,猫妖化形之后便会到原主人家中作怪,若是家中有
适龄男子,那猫妖就会变成妙龄少女,若是家中有适龄女子,那猫妖就会变成英武少年,非要迷惑原主人,弄得
原主家中家宅不宁才行。这个流言闹得金华城中养过猫的人家人心惶惶,一时间都把养的猫儿们纷纷赶了出去。
再到后来,不知怎么发展到了要进山打杀野猫的程度。时至今日,金华附近,已经是猫的绝地了。”
说到这里,大郎话锋一转,说起李家人和李端的结局,“但是李家在猫妖的流言传遍金华之前就搬走了,小
的假作是李家的亲戚,仔细地和他家周遭的街坊四邻打听了许久,依旧没有探听到李家的去向,只是听他家之前
遣散的一个婢女说,李端好像是受了书院的推荐,去长安读书了。小的已经托了我在长安的朋友去探听了,想来
不久便有消息。”
“想知道李端在哪里,不用去长安打听了。”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只黑色的猫儿从门槛处窜了进来,它一进屋子便化
作一个少年,不是玄墨是哪个?
“他现在就在洛京,还娶了新妇呢。”玄墨不屑地撇了撇嘴,白了一眼大郎,似乎极不赞成方才大郎对李端
的评价,“他明明是个巧言令色,阴险诡诈的小人,骗了我们少族长为他到蓬莱九死一生取来青囊花,还对外放
出谣言,把我们金华猫赶尽杀绝,甚至连自己的妹妹都能害死,你还说他是个君子,我看他是个十足十的伪君子
才对!”
小山听了玄墨的话,感到十分惊讶,他口中的李端和大郎口中的李端,简直就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那李端
到底是谁说的那样呢?小山有些疑惑了。
但通过大郎的话,小山总归弄明白了金华猫的处境,他便询问玄墨:“你们的族人现在还在金华山中吗?”
玄墨少见地严肃回答:“我们在金华山里布了一个迷魂阵,有这个阵法保护,凡人们暂时摸不到我们的族地,
但现在金华当地到处都在抓捕我们,所以我们也不敢走出这个阵法,只是我们金华猫并不擅长阵法,现在城中越
发厌恶我们,已经有人想要去请法力高强的修行之人,我们都在担心,到那时怎么办,所以当我们听说了您的名
号,族中长老便让我代表金华猫,向您表示臣服,希望您能够庇护我们一族,如果您愿意,那我们金华猫必然对
您言听计从。”
小山听他剖白了一番忠心,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师傅就在这个时候说道:“金华猫的这些话有几分诚
意?”
玄墨立刻跪下道:“生死关头,小妖不敢有半点假意,全是我等一片真心,祈求尊上给我们一条活路。”
小山看向师傅,只见他微微颔首,传音入密道:“金华猫素来善盗,他们连蓬莱的青囊花都能取来,还没有
惊动蓬莱的守卫,我们之后可能会用得着他们。”
小山听了这些话,已经很怜悯金华猫的处境,既然师傅也不反对,那他便道:“可以,我愿意收下你们。只
是金华远在千里之外,我如何能够庇护你们呢?”
玄墨立刻蹦了起来,喜不自胜地咧开嘴巴,他立刻改口叫小山主人,也不顾旁边侍立的一众小妖的怒目,
“主人不必担心,洛京附近也有山林,我们可以举族迁来,随时能够侍卫在您左右!”
那问题就解决了,小山因此也放了心,只是他心里一直想着李端的事情,便多问了一句:“你说李端才娶了
新妇,不知他娶的是哪一家的女儿?”
提到这个人,玄墨下意识就露出了不快的神色,但他很快就受到了小绿的瞪视,于是他立刻解释道:“主人,
我不是对你有意见,我只是一听到这个坏人的名字,就浑身不舒服。”说完,他就甩了甩尾巴,化作了一只小黑
猫,蹲在原地道:“我还是用这个样子回话吧,我怕用人形回话,小绿姐会把眼睛瞪出来。”
小绿顾不得这是在小山跟前,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就听玄墨道:“那个人和我们少主成婚之后,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整天提不起劲,还总是作呕,我们少主
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偏方,说他这个毛病只有蓬莱的青囊花可以治,于是不顾族中的反对,千里迢迢赶去蓬莱,
历经磨难取回了青囊花。结果那个人拿了东西就翻脸,找了一个方士把我们少主打伤,要不是少主有族中秘宝护
身,只怕当场就要被丧命。这个小人见我们少主逃走,害怕之后会被报复,就伙同那个方士在城中散布我们金华
猫的谣言,让凡人对我们深恶痛绝,将我们赶尽杀绝。他则带着青囊花到了长安,以青囊花作为礼物投到了一个
贵人门下,这人巧言令色,讨了这个贵人的女儿欢心,如今已经登堂入室,做了人家的东床快婿了。”
小绿听了半天,也没听到李端到底娶了谁家的女儿,于是她不满道:“你只说贵人,贵人,洛京城里贵人多
着呢,到底他娶了谁家的女儿!”
玄墨站起来抻了个懒腰,一张猫脸上也看得出他的不屑,“现在还有哪家能比她家贵,就是那个天后的女儿
——寿阳公主家的。”
小山听后,不由蹙眉:“我记得寿阳公主只有一个和前夫生的儿子,并无女儿啊。”
小绿立刻就像是捉到了玄墨的把柄一样,兴奋地说道:“你这个猫妖竟敢在主人面前说谎!”
玄墨立刻炸毛道:“我没有,我没有。”他马上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可怜兮兮地望着小山,“主人,这个真
的是我向寿阳公主家的猫打听来的,您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去把那只猫抓来,我们对峙就是。”
小山被他们一阵打岔,有些想笑,他忙摆摆手,“不必了,我信你。”有些像是解释地说:“寿阳公主自己
确实没有生女儿,但我想起来,她现在这位文驸马是有一个女儿的。之前她确实嫁给了一个国子学的书生,为此,
她的婢女还到我们铺子里买了许多沐浴香,我记得那位娘子长相并不出彩,因此当时她对我们家中的侍女们说话
相当刻薄。”
这样一说,有许多小妖就都想起来了。红玉还道:“当时接待她的是绯绯,她可是十分看不上绯绯,言语中
总是拿她和舞女歌姬相较,说女子的相貌要是太过出色,总是不太安分,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想来的这样古板的蠢
话。只是现在绯绯成了她的义姐,不知道她现在的脸色会变成什么样。”
红玉一说,当时接待过这位娘子的侍女们纷纷掩口而笑,那位娘子是出了名看不得长相比她出色的女孩子的,
只要遇到长相比她出彩但身份比她低的人,她必要尖酸刻薄一番,但现在她最看不上的一个侍女竟然成了她的义
姐,真是想想都觉得好笑又解气。
玄墨听小山为他解围,便又要缠上去撒娇,只是师傅率先牵起了小山的手,给了他一个不动声色的冷眼,玄
墨立刻就像是被沉入了冰川一般,瞬间从头顶凉到了尾巴尖,定在了当场。
小山还没有注意到师傅的小动作,只是见外面天色不早了,于是吩咐大郎和玄墨尽早去安排金华猫进洛的事
情。
玄墨听小山点了他的名,这才像是回魂一般,战战兢兢地应了,然后和早就等在一旁的大郎一道,歪歪扭扭
地走出门去。
小山见它像个醉汉一样的步伐,还奇怪地问师傅:“这难道是金华猫特有的猫步吗?”
师傅则是把小山拢在怀中,随口道:“或许是吧。”便带着他回房去了。
新调制的梅花香因为其独特的韵味成了师傅的新宠。只是这香的气味太过霸道,修行之人尚能承受,凡人使
用,就勉强了些。
“还是因为昆仑白梅的缘故。”
小山为了能把这味香调试得适宜凡人,多次增减其中的香料,只是每回虽然得到的梅花香韵味上有些不同,
但总的来说,都对凡人而言太过霸道。但若是改了其中用作主味的白梅,那其他用于佐香的香料就全都要更改,
所幸心一横,跳出原来的方子,作拟梅花香气的熏香。
他蘸了蘸墨,提笔在花笺上写道:丁香一分真檀半,松碳筛罗一两灰,熟蜜和匀入龙脑,东风吹绽岭头梅。
纸上的墨迹还没干,花笺便被人从身后抽走。
“这方子不错,春梅初绽,暖意融融,有昂然向上的气息。”师傅只消看一眼,便能猜测这纸上的香气。
小山便笑道:“还不是因为之前做的梅花香太过于霸道了,要是放在铺子里卖,只怕人家才点了一会儿,便
要灵魂出窍,西上瑶池了。”这话说的并不夸张,那味梅花香与昆仑白梅一脉相承,又有千年灵气蕴藏其中,若
是凡人熏蒸了一会儿,效果和吃了金丹是一样的,立刻就能结成阴神,成为地仙。当然这样的东西是不能在人间
流通的。
只是小山因为白梅数量足够,做了许多,只能在家中自赏,未免有些可惜了。
师傅见小山不舍,便道:“虽然这香不能流到人间去,但若是在海市上卖给鬼神,还是可以的。”
小山闻言,顿时眼睛一亮。
作者有话说:
小白猫没有 be,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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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寿阳公主梅花香(六)
海市虽然叫做市,但和两京中的东西市坊并不相同,那是一座坐落在海上,被云霞遮蔽的隐秘小岛。
这座岛屿,最初是四海鲛人聚集,贩卖珠宝奢物的地方。鲛人们因为常年在岛上出没,为了便利,就在岛上
就地筑起了一座宏伟壮丽的城池。
城池造好之后,那里便汇集了四方十二国里各族各类的商贾们,常有些神鬼们,掩盖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用
化身或是障眼法,前去游玩采购。
天长日久,海市便成了海上一个极热闹繁华的地方。
因为这次要去的目的地在海上,所以这回小山他们就没有坐车,而是乘了一艘极为雄伟的楼船。
那楼船宽阔无比,即便几千人也容得下,平底高栏,总共有三层楼高,最下层伸出数百船桨,无人操舟,亦
能自动,小山好奇地问师傅,师傅便说这是一艘云舟,能在云海中航行,一日便能走千里路。
小山对云舟穿行在云海中的景象感到好奇,便站在船头,伸头出去看,只见外面一片茫茫云海,像是海浪一
样翻涌,不断冲刷着船身,一朵朵形态各异的云朵被船身犁破,碎成一块块云团。
大片的云团被犁开之后,船底便露出了澄净的天空,小山这才有了在空中遨游的感觉。
他忍不住透过云海破开的空隙往下看,只见云舟已经行到了海面上方的天空,底下海浪翻滚,蔚蓝色的海水
波光粼粼,与上方的云海相映成趣。
小山还从来没有从这个视角看过大海,顿时就觉得兴致盎然,于是每当云海露出空隙的时候,他便要往下看
一看。
“已经到罗刹国的地界了。海市还要过了罗刹国才到。”
师傅把一件莲青色的大氅披在小山身上,见小山在船上跑来跑去,以为他是再找海市所在的小岛,便指着下
方连绵的岛屿说道。
“罗刹国?这里是罗刹们建立的国度吗?”罗刹是佛国的一种生物,一般男罗刹为黑身、朱发、绿眼,女罗
刹则如绝美妇人,富有魅人之力。无论男女罗刹都具有神通力,可于空际疾飞,或速行地面,为暴恶可畏之鬼。
“罗刹们都要食人的?如何能生活在凡间呢?”红玉似乎知道这个国家,因此在一旁就为小山解释:“这是
因为他们居住的这个国家以丑为美,我们认为丑似罗刹的人,他们却觉得是无与伦比的美人,因为国中崇尚这些
形似罗刹的丑陋之人,其他来往于这个国度的海客们,便将此国称作罗刹国。”
小绿听着红玉在这里侃侃而谈,把小山的注意都吸引走了,暗中不快地撇了撇嘴,她不乐意听这个狐妖卖弄,
便自己走到了船尾,不经意往下一看,“快看,海上漂着一个人!”
小山原本还在听红玉讲述海上十二国的事情,一听小绿的声音,忙就走到船尾,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
只见茫茫大海之上,零星的散落着几块木板,其中最大的那块木头上有一个身穿白衣的人正趴伏在上面,无
声无息的样子,不知是死是活。
小山忙叫小妖从云舟上下去查看,不一会儿,那下去的小妖便背着方才看到的这个人上来了。
“主人,这个人还活着,只是呛了水,昏过去了。”
小妖上船之后便把这个人从背上随意丢在了甲板上,小山知道他还活着,便让小妖把他带到船舱里救活。
过了一会儿之后,就有小妖来禀报,说这个人已经醒了,并且说自己名叫马骥,是长安人士,这回出海是跟
着一位胡商贩卖香料的,没想到在海上遇到了风暴,船毁人亡,他侥幸抱住了一块儿船的碎片,才没有沉到海里
去。方才被救醒之后,他十分感恩,想要询问恩人的名号,等到回到长安,他必有所回报。
小山听了,只笑着说:“你对他说,我们救他,不过举手之劳,让他好好休养,不必回报。等会儿我们就到
了目的地,可能会在当地停留一些时日,你问他是不是要和我们一道回去,如果他着急,我们也可以为他寻找□
□来的人,搭他回程。”
小妖认真听了,领命而去。
却说在船舱中躺着的马骥,他本是长安城内一个浮浪子弟,平日里仰仗着父亲在两京诸市署中有个小小官位,
便整天混迹于康平坊中,和歌姬舞女们唱和,与那些南来北往的胡贾海商称兄道弟。因为他长相俊美,身姿倜傥,
又口才了得,颇善文墨,所以在长安的浮浪儿中有着不小的名声。
只是年岁渐长之后,随着身为家中支柱的父亲身体逐渐衰败,从官位上退下,马家的家境便渐渐衰落起来,
原本和马骥来往热络的那些优伶豪商们也慢慢不再来联络他。
马骥因此便感慨世态炎凉,人心如水,常常一个人在家中唉声叹气,唏嘘不已。
他的父亲就对他说:“你的那些朋友都是趋利而来,如今你能提供的利益尽了,那么他们自然会从你的身边
离开。你现在应该高兴,这些狐朋狗友们自己离开了,往后再和你不因利益牵扯的,才会是你真心的朋友啊。”
马骥虽然明白父亲说的是正理,但他还是因为朋友的骤然冷落而感到寂寞和失落。于是这天他又和从前一样,
穿着时新的绸缎袍子,带上新制的襥头,骑着马到了康平坊中。
由于此时天后和皇帝母子常年御驾驻跸在洛京,所以长安城内的子弟们便如脱缰的野马般少了拘束,因此章
台走马,眠花宿柳的行径愈发的张扬,康平坊中大白日就有权贵子弟饮酒狂欢,放浪形骸。
其中有个浪荡儿,生的五大三粗,粗鄙不堪,若不是因为他有个好姓氏,和裴公牵亲带故,坊中女娘没一个
愿意兜搭他的。马骥则是因为长相俊朗,平日言辞又温文尔雅,所以很讨坊中娘子们喜欢。他素来妒忌马骥的英
俊面庞与好人缘,平时无故也要找些由头来贬低马骥,何况如今马骥家道中落,比从前落魄许多?
所以,当他在楼上看见马骥打马前来,便估好了时间,等马骥正好路过楼下时,给他当头淋下一盏残酒。
马骥本来就心中郁闷,正闷着头赶路,一时不备,从天而降一盏残酒,把他淋个兜头,仰头一看,只见一个
极为粗横的男子,正坐在窗棂上哈哈大笑:“这不是龙媒兄嘛,往日小弟见你都是昂首阔步,怎么今日垂头丧气,
像个丧家犬?”
马骥心头涌起一阵怒火,本欲立刻下马和他理论,但转念一想,这浑人说得又何尝不是实话?没了父亲的权
势,他马骥不正是一个丧家犬吗?因此只觉心头更冷,原本的兴致也全都没了,冷冷看了那人一眼,便调转马头,
出了康平坊。
等到走出那地界,马骥百无聊赖,只牵着马漫无目的走在朱雀大街上。
正在这个时候,前面撞来一个胡商,一见马骥独自牵马走在街上,便欣喜地叫住了他,“马君从何处来,怎
么一个人独游?”
马骥便把自己的遭遇说了,那胡商便道:“郎君年岁渐长,却一直没有事业,难怪那等小人要这样轻视您。
我们粟特人到了年纪,都要出门闯荡,依我说,郎君不如也出门游历一番,长长见识,自然不会再把那等人的话
放在心里。”
马骥听了,心中一动,只是他觉得若是只是在附近游历,终究没什么意思,不如走远些,因而问胡商:“你
近来可有出门的想法,若有,不如搭上我,我虽不才,也能写几笔字,会几下拳脚,多少也算个帮衬。”
那胡商听了顿时大喜,因为商队里若有唐人在哪,则过路的抽成就会少许多,马骥又有见识,本人也粗通文
墨,若是把他纳入商队,不正是如虎添翼?因此,两人商量好,马骥回家和父母拜别后,便跟着胡商乘船出海,
谁知才行船到半路,海上便掀起了巨浪,一下子把船拍得粉碎,马骥只能仓皇抱住桅杆,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这时方才那小妖进来,把小山的话转述给马骥,马骥顿时感激不已,道:“自然时听凭主家安排,出海本就
要耗费一年半载,家中人一时半会儿不会着急我的下落,我愿意和主人家一道航行,等到了主家要去的地方,我
托人向家里带一封信就是了。”
小妖听了点点头,把他的意思转达给小山。
小山听了,这回只是颔首,便挥手让小妖下去了。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就在方才,金华猫的少族长进来
拜见,他一跪下就说出了一件惊人的事情。
“主人,崔判的判官笔被人偷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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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寿阳公主梅花香(七)
小山不妨这金华猫的少族长一来就抛出了这样骇人的消息,原本手上正在穿的檀香手串咕噜噜滚了一地。
小绿和红玉忙蹲下帮着捡。
那金华猫的少族长只见一个圆溜溜的绮绿珠子滚到自己脚下,目光控制不住地随着这个珠子游移。
“天庭对地府,向来是统而不治的,因此地府鬼仙的事情,外面的人很少能够得知,你一届妖族,又怎么会
知道这样隐秘的事情?”师傅坐在上首,声音沉沉的像是一座重重压着的巍峨高山。
这一刻,那猫妖只觉自己仿佛被天地间最恐怖的东西注视了,一层无形的重压累在了他的身上,让他保持不
住跪姿,只能诚敬地匍匐在地板上,额头背后不断有汗珠滚落。
“帝君在上,小人不敢胡诹。”他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让它听起来不至于太过颤抖,只是他额头的汗水暴
露了他正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此事吾妻可以作证,他正是被判官笔勾魂换身的,这次也和我一起登舟,此时正
在舱外候见。”
与此同时,船舱外的甲板之上,玄墨正在狐疑地围着一个抱着襁褓的妙龄女子转着查看。
他时而靠近,时而嗅闻,团团转着围着那女子,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
娇娜等年幼的小妖们,见玄墨这样踩了尾巴一样躁动,都挤在一处偷笑,指指点点。
“你不是——”
玄墨犹疑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你不是李端的妹妹,李玉娘吗?你怎么和我们少族长在一起?”当然他最
想问的还是:你不是死了吗?只是碍于礼貌没有开口。
那女子自登上云舟以来,便只是抱着那个襁褓低头不语,此时听到了玄墨的问话,才第一回抬起头来。
这下子,舟上的小妖们才看清楚她的长相,只见这个女子面如满月,肤如凝脂,唇若涂朱,双颊绯粉,两点
漆眸如澄星,一弯柳眉似上弦,是个极为出众的美人儿。
她的长相本应是极为柔和的,但此时她的表情却冷肃如霜,只见她亲启朱唇,唇中吐出的语言却令玄墨大吃
一惊,“我不是李玉娘,我是李端。”
玄墨顿时目瞪口呆,正巧小绿这会儿也从舱内出来,她秀目一扫,便把甲板上的一众小妖们纳入眼内,自然
也看到了玄墨这幅惊愕不已的样子。
若是往常,她必要讽刺几句,但此时身上还有小山吩咐的事情,故而只是几句话把看热闹的小妖们都打发走
了,直接忽视了玄墨,径直走到了这个自称李端的女子面前,微微一笑,“娘子安好,您家郎主方才对我们主人
说了一些要紧的话,这会儿我们主人正在里边请他喝茶,也请您进去说话,一并喝茶消遣。”说罢便替他掀开门
帘,作势邀请,“请进。”
李端闻言,看着不知情形的门内,紧张地抱紧了手中的襁褓,只是小绿就像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迟疑一样,
保持着那副笑盈盈的表情,坚定地让李端进去。
李端只好抱着襁褓进门,一进门红玉就迎了上来,笑着为他引路。
他偷偷打量着红玉,只见眼前的侍女与小绿一样都是世上少见的美人,只是小绿娇艳,而红玉妩媚,两人与
方才甲板上的其他侍女一样,都穿着淡蓝色印宝相花的半臂,只是其他小妖们穿的是四破的襦裙,而她们二者穿
的是八破的襦裙,可以猜想,她们二者在一众侍女中必然地位不凡,因此他心中更加谨慎畏惧了些。
似乎察觉到了李端的情绪,红玉便看了眼他手中抱着的襁褓,像是随意找了一个话题道:“娘子家中的孩子
多大了?”
李端没想到红玉会和自己拉家常似的说话,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就把实话说出来了,“已经两岁近三岁
了。”话一出口,他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懊恼地低下头去。
若教凡人来看,定然会觉得他说的是胡话,毕竟他手上抱着的这个襁褓分明是给婴儿用的,至多不超过一岁
大小,而他口中三岁的孩子,怎么还可以用这样大小的襁褓?
但红玉听了他的话,只是轻轻一笑,转而说起三岁的孩子极不好带这样的话,竟是完全不怀疑李端的话。
和红玉一番东拉西扯,李端没有注意到他原本紧张不已的神经已经松弛了许多,等到两人来到小山和师傅燕
居的处所,他已经能和红玉如常说话了。
到了地方之后,红玉便请李端稍候,她则进去禀报,稍许之后,红玉便请李端进去。
虽然方才和红玉一段打岔,放松了李端的精神,但此刻真正到了要见真神的时候,他还是忐忑不已。
跟着红玉进去之后,他便一直垂着头,只听红玉柔和的声音响起,“主人,李娘子来了。”
小山看向来人,笑道:“或许该叫李郎君才是,红玉请李郎君坐下。”
闻言,那金华猫的少族长立刻上前去把李端拉过来一起坐在下首,红玉则躬身侍立在一边。
小山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李郎君,请您给我们说一说,您是怎么从自己的身体里到了如今这个身体里
的?”
李端悄悄抬眼看了一眼上座的小山和师傅,只见二人正好坐于窗棂之下,耀眼的日光将两人映照地仿佛玉人
一般,周身的轮廓都变得透明起来,他心中顿时凛然,忙不敢再看,向众人说起了那段经历。
在外人看来,李端和李玉娘实乃一对融洽的兄妹,但实则不然。李玉娘早年就知道自己和李端并非一母所生,
她的生母虽然是现任李夫人,但却更加疼爱兄长,父亲也因为兄长母亲早逝,更加怜爱他。
她自小便觉自己无论读书还是人情世故都比哥哥更要优秀,但因为他没了母亲,家中便样样偏袒于他,早就
对李端积蓄了很多不满。
所以当猫妖上门来求亲的时候,她就自觉这是个给兄长好看的时机,当场一口应下,连父亲可能会有的怒火
都不管了。
且不说李翁被李玉娘代替兄长应下婚约的事情弄得如何暴跳如雷,眼见一个月后那个猫妖就要嫁入李家,这
件事更加火烧眉毛。
还是李端当机立断,对父亲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我当初真的和他有过约定,那么我就和他成婚
就是。”
李翁闻言,顿时觉得愧疚不已,李夫人更是羞愧的无地自处,但李玉娘却不以为然,相反她还暗中得意自己
为兄长寻了一门好亲事,从此兄长在婚嫁上再也比不过她了。
一月之期一到,那猫妖便如约嫁了过来。
起初家里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但——
“仁照性格仁厚,对我父母孝顺体贴至极,对待家中的下仆们也宽宏体谅。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大
家便也不再在乎他是不是人类。”李端抱着怀中的孩子,极温柔地颠了颠,和金华猫少族长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但这可不是李玉娘想要的结果,她可不是要看兄长和那个猫妖甜甜蜜蜜、百年好合的。眼见着猫妖仁照在他
们家里逐渐站稳脚跟,甚至还赢得了父母的接纳,李玉娘只觉得胸口有一股酸痛的怨气日夜啃噬着她的内心。
谈起妹妹对他的嫉恨,李端面上显露出一种悲哀的怜悯,“我其实一直都能感受到玉娘对我的不满,我明白
女子立身在世十分不易,无论有多少的能耐和才华,囿于性别,她只能偏安于内宅一角,这确实不公,所以我愿
意包容她。只是,我没有想到,她恨我到了这个地步。”说着,李端把手中一直怀抱的襁褓解开,只见里边露出
一个小小婴孩,雪粉粉一团,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外边有些凉意的空气,花瓣似的小嘴不安的嚅嗫了几下,但仍被
睡意困着,墨痕一样的眉毛轻微蹙了一下,便又依赖的在母亲怀中睡去。
“因为我的缘故,这孩子生来便有不足之症,三岁了,依旧无法长大,每日只能在睡梦之间残活。”
与猫妖仁照成婚之后,两人感情渐入佳境,自然会同床共枕,时间长了,李端便感觉自己腹部常常有硬物,
每日晨起还总是作呕。开始他只是以为自己是肠胃不适,寻了医生来看,却看不出什么,只是说他的脉象有异样,
可若是深问,那医生便说是自己学艺不精,不能清断。
因此他便日夜悬心,仁照发现了他的异样,便再三询问,李端便把自己的异样告诉了仁照,谁知仁照听说了
他的症状之后,不忧反喜。
李端蝶翼般的眼睫扑闪了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有了孩子。”
顿时满室的妖和人都诧异地瞪着他们一家三口看,把李端看得双颊臊红地只能低下头,反倒是仁照咧开嘴笑
得大白牙都露了出来。
还是师傅见多识广,只是看了他们的孩子一眼,便道:“阴阳交感,本就有化生的能力。你身上文气甚重,
本属天下至正的阳气,而那猫妖妖力属阴,你二人合和,确实有可能诞育后嗣。且你怀中之子,并非半妖,而是
个彻头彻尾的人,也是因为他本就是你二人气息相融而生的。”
仁照听了师傅这番话恍然大悟般道:“难怪换了身体之后,我们的孩儿还依旧能诞下。”
却说那日李端得知了自己竟然有孕,当时便觉头晕脑胀,好几日都不给好脸色给仁照看,但这腹中之子毕竟
是二人相恋的结果,李端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件事,只是男子有孕到底惊世骇俗,所以便一直没有告知李家父母。
可李玉娘却从兄长和仁照的日常反应中猜测出了这个惊人的事实。事实上,她一开始也不敢置信,毕竟兄长
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可当她几次追问之下,李端便禁不住妹妹的纠缠,告诉了她实情。
李端还记得,那一瞬间妹妹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不屑与不满。但只是一瞬,李玉娘便收敛了自
己的心绪,让彼时的李端开始怀疑自己只是看错了,之后李玉娘一转从前与兄长疏离的态度,开始照顾起兄长的
起居。
那个时候,仁照和李端是极为感谢她的,并且还向她透露了为了李端能够顺利娩下孩子,仁照会去蓬莱岛取
一种名叫青囊花的仙草。
这种仙草对神仙而言只是一味提神醒脑的寻常小草,连炼丹都不屑用它入药,只有修为低微的草头小仙们喜
欢采摘它做茶喝。但这草对凡人而言却是大补之物,甚至可以解百毒,天下至毒之物,遇到了这种仙草便如朝露
遇阳辉,化得一干二净。
这种草只会生长在仙灵之气浓郁的地方,蓬莱岛上就极多。在岛上找到这种草不难,难的是能够登上蓬莱岛
却不被那些守卫仙岛的巨阙力士发现。
金华猫是一种行动极为灵敏的小动物,最早甚至能在月母宫中盗来玉叶,而仁照乃是金华猫的少族长,更是
天赋异禀,去蓬莱取一株无人在意的小草罢了,自然不在话下。
他最不放心的其实是李端,因为要以男子之身孕育异胎,他的身体需要很多灵气,虽然仁照已经找了许多天
才地宝给他服下,可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因此呈现在外人眼中,便是他突然一病不起,终日只能卧床静养。
这个时候李玉娘还没有暴露自己的目的,反而更加精细地照顾起兄长的身体,也在无意之中,让仁照放松了
警惕,让他顺理成章地放心把李端交到她的手中,自己前去蓬莱取药。
“仁照走后,我更是整日头昏,只能躺在床榻上,不得动弹。”李端怀中的小婴孩似乎有些不虞地嘤咛了两
声,他忙轻轻摇晃着襁褓,把他哄睡,“那一日,我感觉自己格外昏沉。迷蒙间,感觉到有人走到了我的榻前,
我只以为是玉娘来了,但到了跟前,才发觉,那是玉娘和另一个男子。”
“他们在我榻前吵了两句,那个男子好像是不愿意做什么,但玉娘似乎是生气了,那男子怕玉娘生气,便不
情不愿地拿了一支笔出来。顿时我就感觉一阵阴寒之气迎面袭来,冻得我浑身骨头发寒,但这寒气却催人入眠,
要不是腹中有一股暖意一直护着,我只怕当场就陷入黑甜了。正因保持着一丝清醒,我才能在他们走到我跟前的
时候,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那男子道:“玉娘,你可想清楚了,换了身体之后,我就没办法把你再换回来了。从此你就要以李端的身份
活下去,从前和李玉娘相关的一切,从此就都与你无关了。”
李玉娘闻言,似乎也犹豫了一瞬,但转念她便坚定了决定,“我已经想好了。我自小就羡慕兄长,他身为男
子,样样比我自由,还能见识更广大的天地,但他偏偏不珍惜,不仅样样都没有我学得好,如今竟还和个妖精厮
混,乃至身怀杂种,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自甘堕落!我无数次想过,要是我能和他易地而处,我必然比他优秀
一百倍。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我绝不后悔!”
李端当时随时神志昏沉,身子沉重,但听了李玉娘的话,大概也明白了他们想要做什么,心里顿时急的不行,
如果玉娘和他换了身体,那么以她方才对自己腹中孩子的态度,只怕这个孩子性命不保。
但或许是那奇诡男子和神异之笔的缘故,李端急得浑身冒汗也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男子慢慢走近自己榻前,拿出毛笔在自己额头轻轻一点一勾,他便感觉周身一轻,仿
佛脱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一般,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便再次被塞入了另一个沉重的躯壳之中。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李玉娘的房中了,并且家里的人都叫他“小娘子”,他变成了自己的妹妹,
李玉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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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寿阳公主梅花香(八)
后来他百般向人解释,都只能收获别人看疯子的眼神,他气不过,去找在自己身体里的李玉娘理论,却只能
得到她看似宽和实则暗指她神志不清的话语,连父母也觉得他是妒火焚心得了癔症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好像他的孩子也随着他的魂魄一起到了李玉娘的身体里。可李玉娘是个未婚女子,竟
然无故有妊,李父得知之后,气的发疯,以为她是和人有了私情之后,为了开脱,才说着这样荒谬绝伦的借口,
当即就把他送到了乡下。
他还记得自己走的那天,用着自己身体的李玉娘来送他,她冷冷地看着自己,就像是看着路边的一棵草,一
块儿石头。
之后,自己便一直被□□在乡下,整天被严格监视着,只能偶尔从看管他的几个老婆子口中得知李家人的境
况,有一天夜里,几个老婆子坐在他的门外闲聊,说起“李端”找了方士来,把之前一直在他们家作祟的猫妖打
伤了。
他立刻就急的不行,然后当晚便翻墙跑了出去,可他明明记得自己走的是回家的路,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却
鬼使神差地向附近的一条河走去,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河中央,水都淹到了自己脖子下面,他急忙就
要往回头,往岸上走。
但他一抬脚,就觉得有一股很大的力道拉扯着他往下沉,他拼命挣扎,可越挣扎越难挣开,眼见就要被扯到
水底,突然他腹中一痛,只听见耳边传来一个男子的叹息声:“唉,亡母兼失子,何苦害她!”原本扯着他向下
的力道骤然一松。
李端当时便迅速往回游,逃也似得爬上了岸边。
捡回一命之后,他也不敢留在原地,也不敢返回乡下别院,便故意在河边落下一双鞋子,让人以为他是失脚
落入河中淹死了,便匆匆赶往金华附近的黑山中,去寻仁照口中金华猫的族居地。
“找到仁照之后,我把事情讲给他听,他们族中有积年的老人便说,能勾人魂魄的笔只有崔判手中的勾魂笔,
我们怕玉娘身后还牵扯着更厉害的人物,因此便不敢声张,只能悄悄在山里躲着,一来帮助仁照休养,二来也为
了把这个孩子养下。谁知道后面城里对金华猫愈加赶尽杀绝,逼得我们实在无法在当地存身。”
再后面的事情,小山就知道了。
李端交代了完了换魂的前因后果之后,便和猫妖仁照一道跪下,请求道:“我们夫妇受罪便罢了,只是可怜
这怀中小儿一直蒙昧,至今昏昏沉沉不得长大,求主人垂怜,赐予灵光,与这小儿一点为人的欢愉吧。”说着两
人便叩首不已。
小山见状,十分怜悯他们的爱子之心,便叹息道:“其情可悯,稚子何辜。你们起来吧。”
红玉当即上前将两人扶起,只听小山吩咐,“去吧我收着的那罐醍醐香拿来。”
世人常用醍醐灌顶来代表开悟,实则并不知道醍醐是什么东西,只是根据佛经中的描述,猜测它大约是牛乳
的精华,便把凡间的乳酪之物称呼为醍醐。之前师傅曾经给了小山一小罐牛乳一般的液体,说是香积佛赠给小山
的。
小山这才第一回见到了真正的醍醐,确实很像是凡间的牛乳,但细细嗅闻却没有乳汁的腥膻,反而有一股淡
淡的清香,只要闻到一点,便觉得神清气爽。
师傅说这里面有一海的醍醐,小山就从罐子口往下看,只见这小小一个陶罐中竟容纳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
乳海。醍醐聚集形成的海水在罐中波涛翻涌,隐约还能看见这海中有大鱼游过的身影。小山惊奇不已,就从中倒
出了一些醍醐,炼制成了粉末,又混合了一些檀香龙脑,制成了一味醍醐香。
小山让李端和仁照夫妇抱着他们的孩子走上前来,他则让人打了一盆清水来,将小绿取来的醍醐香取出一丸
化入清水中,说:“你们用这水给孩子洗一洗头发吧。”
两人忙抱着孩子走上前来,用盆里混合着醍醐香的水给孩子洗发,红玉在一旁帮着他们捧着铜盆,小绿则捧
来一块儿绸布以便给孩子擦干头发。
洗着洗着,原本沉睡的孩子竟然睁开了眼睛,咯咯笑了起来,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粉扑扑的,由内而
外地透出了血色,这孩子原本无神的眼睛变得炯炯有神,李端和仁照见了,顿时喜出望外。
“这孩子原本缺了三魂中的胎光,所以整日昏沉,只知昏睡,现在被醍醐灌顶之后,又重新聚灵生出了新的
胎光,从此之后他就会像寻常人类那样,健康长大了。”
小妖们笑着看那孩子欢快地用小手去够盆中的清水,红玉则在一旁为他们解释道,“而且这孩子还有醍醐灌
顶的好运,往后必然会逢凶化吉,成为贵人的。”
有擅长相面的小妖听了红玉的话,便悄悄地给这个孩子相了面相,顿时惊讶不已,因为这孩子方才还是早逝
的面相,而此刻却阴霾具去,面上红光耀耀,双目清湛有神,已然是个贵人的样子了。
这小妖回去之后把这件事说给了相熟的一个道士听,那道士不由慨叹道:“这是因祸得福啊。若不是因为他
生来少了胎光,怎么会得到醍醐灌顶的福德呢?我看他日后必然显贵超群。”日后,这孩子果然因为科举成了当
朝一品的堂上高官。当然这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孩子被治好之后,仁照和李端已经没有方才那样凄苦了,虽然他们依旧对换魂一事在意,却不似之前那般耿
耿于怀了。
但他们固然可以不计较,可小山和师傅却不能把此事轻轻放下,因为这涉及到了地府的一位高级鬼仙,师傅
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到了海市之后,便神龙见首不见尾起来。
海市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是一座极为雄伟壮丽的城池。
云舟到了地方,就慢慢地降落了。似乎是知道这艘船上有贵人乘坐,所以当小山从舷窗往下看的时候,只见
他们停泊的那个港口已经在地上铺满了绚丽多姿的鲛绡,道路的树上也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晶灯笼,装饰地极为
隆重。
一下船,就有一个穿着大红圆领袍,头上长着龙角的男子上前来给师傅行礼,他自称是东海三太子,乃此处
的城主,接到师傅要来的消息之后,便一直在这里等候。
师傅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你辛苦了,吾自有去处,尔等不必着意招待,自去吧。”说罢,便带着小山
走了。
那人恭敬地行了一礼,站到一边,目送着一船的人离去,只是看到走在队伍最后的马骥时,眼中闪过一丝怀
念,但等到马骥察觉到他的目光,看向他时,那人却像是见了一个第一回见到的陌生人那样,友善却疏离地微笑
了一下。
马骥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因此有些抱歉地朝他笑了笑,便跟小妖们一起离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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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酴醾花露(一)
海市自开埠以来,便是汪洋大海之上最奢靡冶艳,宝光璀璨的地方。它恢弘壮丽、直插云天的城墙与三百多
个巨大无垠,可以停泊海量宝船的泊口,让每一个还没有走近它,只是听说过它的艳名的人都会慨叹出一声:这
真是一座梦幻之城。
这里吸引着无数想要追逐梦想,实现梦想海上客们,天下间最珍贵的宝物,最奇诡的传说,最妖艳的美
人......在这一条条由水晶和缟玛瑙铺就的街巷里,编织成了一个个华丽旖旎的梦。
马骥自从走入了人这座雄城,便一路目瞪口呆,望着主道两旁散发着阵阵柔光,由水晶砗磲,珊瑚金玉组成
的参天大树,以及道路两旁装饰精美的店铺里,陈设的让人目不暇接、琳琅满目的宝物和它们散逸出的宝光,他
恍惚地不知自己是真还是幻。
直到耳旁传来一阵柔悦的轻笑,“马郎君,别看了,眼睛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两朵红云砰的浮上他的双颊,他才着急忙慌地收回自己无处安放的视线,把眼睛转回方才含笑的侍女们。
只见小绿和几位鬓角、发髻上点缀着各色花草的侍女们,正咯咯笑着倚在一棵绮绿苍郁的桂花树旁,满眼戏
谑地看着自己出丑。
他才消退不久的臊热又重新浮上脸庞,他嚅嗫道:“姐姐们别笑话我。”
结果却是换来了小绿她们更高昂更清脆的笑声。
直到前面传来了红玉无奈的笑语:“你们也太促狭了,戏弄老实人做什么?”
马骥没想到在长安遍阅群芳、万红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人以“老实”称呼,一时不注意,
神思又飞散了出去。
小绿这才悄悄翻了个白眼,收敛了笑声,走到马骥跟前,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别胡思乱想啦,马郎君,
我们到地方了。”
于此同时,小山也在看着眼前的二层小楼发呆,他本来以为自己这回来海市,最多只能摆个摊子罢了,谁知
道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栋比洛京城里还要精致的小楼。
且与洛京城中的铺子相比,这小楼更加绮丽雅致,仿佛整个楼阁都氤氲着既幽且艳的香气,像是随时就会被
一层朦胧迷幻的烟雾笼罩,遁入虚幻之间。
若不是远处明晃晃悬挂在天边的太阳,正散发着柔和明艳的日光,小山也会以为自己尚在梦中,眼前的小楼
不过是他梦里的虚境。
“这也太夸张了。”他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两句,引来了师傅疑惑的目光。
小山见他全然不查的一派理所当然的态度,只能在心里慨叹自己没见识,少见多怪,这样的地方恐怕神仙们
都习以为常了吧。
一进门内,店铺内的陈设已经按照洛京店铺中的样子铺陈好了。侍女们纷纷像是在洛京中的那样,操持起自
己从前的差事,洒扫的洒扫,清点玩器的清点玩器,一些年纪尚幼,还没有分派活计的小妖们,已经三五一群,
嬉闹着迫不及待地到后院去看新住处了。
小山捡起他之前随手撂在一张檀木几上的香方,拿手掸了掸尘,师傅站在一处窗下,背着手在看已经渐渐西
斜的太阳。
望着窗前人被夕阳映照地泛着红晕的背影,小山问出了他在船上就放在心里的疑问:“地府是不是出现了很
大的变动?”
师傅转过身来,慵懒的阳光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似乎是因为这是香铺的缘故,空气里总有一些游荡的粉
尘,此刻笼罩在橘红的光彩里悬浮着,以致这一瞬有了时光凝滞的不真实之感。
“成钧的那位夫婿布局了许久,百般忍耐,终于到了动手的时候。”师傅张开手掌,无数悬停在夕阳余晖之
下的香粉微尘席卷成一个小小飓风,那些从来没有人会在意的微渺之物们,在这一股骤然掀起的,于它们而言庞
然无比的飓风作用下,竟然汇聚成了一枚玲珑香丸。
“你看,这些微尘,明明遍布在我们身边,却没有人会在意,但只要给他们一阵小小的飓风,竟然也能和其
他的香材一样,制成香丸。成钧小看她的夫婿,终究要吃一吃他的苦头的。”说着,师傅竟然笑了起来,“就连
我也被他算计进去了。”他摇了摇头,似乎是无奈,但小山却看出他藏在无奈之下的欣慰。
这样的笑容真是太可疑了,小山立刻警觉起来,“你不会——”是故意落入他的算计吧?
师傅则把露出狐疑表情的小山一把拉到怀里,大笑着把他一手抱坐在自己臂弯里,抛起来颠了颠,可把小山
吓了一跳。
“喂!”不想告诉我也没必要这样吓唬我吧。小山为了稳住自己的身体平衡,只好用双手紧紧地环在师傅的
脖子上。
或许是贴在一块儿,师傅开怀的笑声通过胸膛传到了小山的手臂上,轻微的震颤和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
服全都被小山感受到了,他不知怎么地就觉得双颊有些发热,想要用手来给火烧火燎的脸庞降温,可师傅一直抱
着他,他用没法把手抽出来,想了想,心里有些不服气,于是眼睛一转,故意地低下头,在师傅耳侧轻轻吹气,
直到看见羊脂玉一样的耳垂泛起一丝柔艳的红意,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谁能想到至高无上、威严凛不可犯的帝君竟然耳朵怕痒呢。
但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小山的小动作,虽然让他得到了一时的得意,可他却要用一晚的辛劳作为回报,这大概就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事情了。
赵璇自从上回在白马寺为孙子楚聚魂却失了他魂魄踪迹,他便到处找寻方士、道人或者藏于民间的高人,想
要让他们帮助自己寻到孙子楚魂魄藏匿的地方。
但或许是他没有找到真正的高人,又或许是这些高人的能力不够,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说出孙子楚魂魄归去
的地方,甚至还有几个骗子上门来,说孙子楚已经入了轮回,从此芳踪无处,只能倚靠他们带来的“返魂香”,
才能一见残影了。
若不是赵璇真的见过返魂香,恐怕他也要被这些骗子高明的戏法哄骗,最终和汉武帝一样,沦为笑柄。当然,
最终这些歹人的下场没有一个是好的。
可是,他四处找寻异人来为某一个男子招魂的事情却不胫而走,眼见事情越传越夸张,甚至都有人说,他是
因为把那男子害死害怕冤魂索命,才做出这样全然失态的事情。
赵侍郎夫妇终于不能忍受孩子逐渐疯魔,于是有一天带了他去拜见了一位据说能够为人占卜心中所求之事的
异人。
这位异人乃是太原王氏的一位旁支,年纪已经很大了,他之前在一直洛阳做着一个五六品的小官,因为不慕
功名,所以反而很得世人推崇,认为他有林下之风,是个潇洒的名士。
赵璇因为也是世家子弟,所以听过他的名声,但是从来没有人说过,他能够占卜,只是碍于父母的请求,不
得不跟着他们去拜访。
结果到了王家之后,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说:“你想要找的那个人,已经离开这个国家
去了海外。”
赵璇此时就像是马上要溺死的人,此刻哪怕是一根稻草丢到他的面前,他都要试着去抓住。
他顾不得世家子的端然,冲上前去拽住那名老人的袖子,吓得赵夫人惊呼不已,赵侍郎也立刻疾言命他松手。
“你怎么知道的!”这是他找寻孙子楚踪迹这么久之后,第一次听到这么明确的回答。
那王氏老人也不恼怒,而是笑呵呵地怕了怕赵璇紧紧攥着他袖子的手,“老头子的头都要被你吓昏喽。我只
能告诉你,他现在啊,在一个天子都去不了的地方,老头子我可是羡慕的很呐。”
“是,吗——”赵璇愕然的松开了手,怅惘地退坐在一旁。
赵侍郎夫妇忙上前向那老人赔罪,赵夫人则是心疼地把儿子搂在怀里。
那老人依旧是不见任何怒火,温吞吞的模样和赵侍郎不痛不痒地寒暄着。
赵璇推开母亲忧虑的手,转而行至老人跟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致歉道:“儿一时心急,方才失礼了,还请
王公恕罪。”
那老人却笑,“情之所至,不能自持,我这个老人家还羡慕你年轻人有冲劲哩,无妨无妨。”说罢便向赵侍
郎夫妇道:“只是接下来,我和令爱的话不便被你们听了,只能请贤伉俪去我家的花园里坐坐了。”
“这——”
赵侍郎夫妇相视一眼,最后还是在儿子渴求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跟着侍从去了。
等到这处敞轩内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那老翁才从袖中拿出了一面古镜,立在了桌面上,“这面镜子是轩辕
氏铸造的十二面铜镜中的一面,可以为人占卜心中所求之事,你有什么疑问,便问它吧。”

第 37 章 酴醾花露(二)
这是一面造型古朴,外圆内方,大约八寸大小的铜镜。
铜镜的镜柄上雕刻着蹲坐的麒麟,因为年代久远,这麒麟身上的纹路已经磨花了,镜子的四角上隐约能够看
出雕刻的是龙凤虎龟四种动物,外侧与四角相对应的则是八卦,八卦的外围则是十二生肖,而镜子的最外侧,则
写了二十四个字,大约是篆字,可是赵璇细看之后,却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字。
王公在一旁解释道:“这是云篆,是神仙的文字,这里写的是二十四节气。”
赵璇于是正面面相镜子,铜镜中清楚地显露着他的面容,纤毫不差。
他声音颤抖,喉咙干涩地几乎无法开合,“山东孙氏,故金华太守之孙,曹城县令之子,孙子楚,他的魂魄
现在在哪里?”
问完之后,赵璇忍不住攥紧了衣袖,他到处寻找不得,此刻哪怕是说一个孙字都心头剧痛,晕眩无比。
只见那镜子突然泛起涟漪,一圈圈的淡黄色凝光从镜子的中央浮现,镜面上的涟漪越起越多,越起越密,原
本还能看清照映的人物,此时却只能倒影出一片模糊的光影。
仿佛是一片波动的水面,因为某种原因,震荡不已。
终于,那震荡的镜面慢慢趋于平静。
镜子中赫然显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正是孙子楚!
而此时,在海市铺中帮着小妖们搬运货物的孙子楚,似有所觉地望向头顶的西面的天空,他感觉有什么东西
正在那个方向窥探着他。
“怎么了,孙郎,是不是箱子太重,累着了?”秋娘疑惑地看过来,她拿泥金茜红的披帛作扇子扇了扇风,
又擦了擦脸上因为潮热泛出的汗水,“还有一箱就搬完了,你要不要歇一歇,剩下的都让大郎他们搬吧。”她以
为孙子楚是因为忙碌而劳累了,毕竟他是一个鬼魂,只是因为常常能够喝碧泉之水而保持凝实的躯体。
孙子楚努力压制住心底的疑惑,转过头来若无其事地笑道:“没事,只有这一箱了。”说着低下头来看向铺
满了一个院落的赤朱雕画漆木箱,问道:“这么多箱子里全都装的是香料吗?”
秋娘娇艳的面庞上两弯不画而黛的柳眉俏生生地弯了弯,似透微透的披帛下,芙蓉一般的秀口娇笑道:“孙
郎,我们家可是做香料生意的,这些箱子,才哪到哪?”
孙子楚顿时讪讪地尴尬笑了笑,他虽然在唐家住了许久,可一直都没有见过唐家储藏香料的库房,即使偶尔
在铺子里帮忙,也只见过那些精致袖珍的小巧香匣,哪里会见到这些用大箱子装着的原始香材?
不过和秋娘一番打岔,倒是让他忽视了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被人窥视的不适感。
或许是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太过敏感了而已。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又见凉亭下,小绿正拿着纨扇朝他们招呼,“忙了半天,快过来吃些茶点,有上好的樱桃毕罗,来晚了我就
全吃啦。”
“哎——就来!”秋娘忙把披帛掖在腰上,对孙子楚说:“孙郎,你也来喝杯茶吧。”
孙子楚虽然不需要进食,但也为她们身上的勃勃生气所感染,笑着应了。
到了暂时充作茶寮的凉亭中,小绿让小妖们把挂在凉亭上的芦苇帘子卷起来,半嗔半笑地说:“这里和洛京
的气候可真不一样,在京里都要穿薄袄子了,到了这儿,竟然还要把夏天的衣服翻出来。”她一边说,一边还动
作狂放地摇着扇子,随着她的动作,她半披在身上的碧绿色纱罗薄衫也随风舞动,这番粗野做派倒是半点不见粗
俗,反而俏皮可爱,活泼动人。
秋娘也深有同感,她一进凉亭,先是豪放地拿起桌上已经晾凉了的饮子一口闷了,才有些抱怨地说道:“这
儿又湿又热,这几天我的叶子都有些蔫了,身上更是潮的不行,要不是主人才给我们换了洛京的土,我怕是都要
败了。”
姐妹俩吐槽了一番海市的气候,这才转向从方才起,就一直端坐一旁埋头认真喝着茶水的孙子楚。
小绿含笑的脸转过来,似乎本要打趣他两句,但却在看向他的那一瞬间,两片被细致修成了桂叶形状的黛眉
骤然紧蹙,原本秋波似的明媚的碧眼也立时放出凌然的冷光,笑意转瞬变作冰冷的肃穆,怒喝道:“无耻小人,
竟敢在暗中窥探!”说着,抬手将方才一直执在手中的素白纨扇速急掷向孙子楚身后。
只见她们面前,原本透明的空气中,缓缓荡漾出一阵水文状的涟漪,那纨扇直直撞向了那片水波,竟然割裂
出了昏黑的裂隙,仿佛是什么东西被小绿手中的纨扇给击碎了,亭子中的众人耳边,都清晰地听到了一阵清脆的
碎裂声,“咔嚓——”。
“叮铃——”伴随着纨扇落在地上的,还有一枚铜黄色,散逸着淡淡光晕的碎片。
在凉亭中的三人不由面面相觑。
这事自然不敢隐瞒小山。
等到晚间,院子里树起了巨大的灯树,累累叠叠的由金银铸造而成的叶间,悬挂着一个个别致精巧的水晶灯
笼,里面点满了倾灌了无数香屑的苒苒明烛,把尚未全然熄灭余晖的天边映照地仿佛是一副迷幻巨画。
小山盘腿坐在斑斓绚丽的波斯绒毯上,小绿把下午发现的那片碎片,恭敬地用一只黑漆泥金小茶盘呈到了他
面前。
“这就是那个用来窥视你们的法器的碎片?”小山的目光探究的垂向那个碎片。
这块儿碎片已经没有了下午时的宝光蕴藉了,灰秃秃的,上面还覆盖着一层青色的铜绿。
小山摸了摸下巴,猜测着这个法器完整的形态,“这是.......一个镜子?”
红玉这时捧着一盏盛满了乳酪的玛瑙莲花盏走近,她将乳酪放在小山面前,也端详了一眼,,肯定道:“是
镜子的碎片。”
小山闻言,拿起了那个碎片凑近仔细观察,又把它放在灯下照了照,实在没有看出什么,正准备把它放回茶
盘上,却突然听到一个站在最外围侍奉的小花妖惊呼出声。
“呀——”
小绿眉头一皱,下意识就要呵斥,小山忙按住她,“你且看看她出了什么事。”
只见那小花妖指着地上镜子被灯火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道:“这,这上面,有,有个字!”
众人因言看去,只见地面之上果然有一个投影,笔画清晰,大约是个字的形状。
小山立即将手中的残片对准了灯火,果然地上的字形更明辨了些。
“秋分?”小山立刻辨认出,这正是用云篆写的“秋分”。
小妖们都不懂云篆,自然是满头雾水。
“看来,不是寻常的宝物啊。”小山轻叹一声,“可惜了。”便把那块儿碎片撂在了茶盘中,铜镜的碎片和
漆盘碰撞,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小绿却顿时慌了神,忙要跪下请罪,她在动手的时候心里只有被偷窥的气愤,所以下手根本没有留情,谁知
道就毁了一件能被主人称得上是“宝物”的东西呢?
“主人恕罪——”
小山见她竟然吓得要跪下,忙叫住她下跪的动作,“我并不是要责怪你,你只是无心之失。更何况,被人窥
视已经很吃亏了。”小山伸出手指,点了点盘中的碎片,细白的手指点在古朴陈旧的镜片上,更加衬托地白的越
白,而古旧的越古旧,“我只是单纯感慨一句罢了。”
毕竟这可是轩辕氏受了玉女传承之后,铸造的宝镜啊。
而在镜子被小绿愤怒击碎的同时,地处千万里之外的洛京城中,王公与赵璇所处的敞轩内。
两人都惊骇地看着那面宝镜,骤然爆发出一阵极致闪耀,堪比日光的精芒,仿佛瞬间褪去了时光在它身上覆
盖的尘埃,恍然恢复成了最初被铸造成的惊艳模样。
但也是在这一刻,就如同凡人回光返照似的,它在露出最精美的模样的同时,伴随着“咔嚓——咔嚓——”
几声破碎的声音,镜子的表面也裂开了几道深不可弥的裂痕。
然后,光芒顿时收回,镜子裂了。
王公目眦欲裂地望着散落了一桌的镜子碎片,他再也不复开始的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眼中流出浑浊的泪水,
颤抖的双手甚至舍不得碰一下桌上的镜片。
“敬娘——”
似乎碎掉的不只是一面可以占卜心中所想的宝镜,而是他的挚爱,这一瞬,原本还可以称得上仙风道骨的王
公,则褪去了之前老仙人般的淡然,整个人呈现出了与他的年纪十分相符的沧桑和老迈。
即便是赵璇,也在这一刻从心中生出了十分的愧疚和歉意,他恭敬地向王公屈身道:“都是儿的错,若非我
要寻找子楚,公之宝镜也不会遭此不幸。这一切的损失,儿与赵家都会赔偿的!”
这会儿王公已经从方才那阵疾风骤雨般的心痛中缓过来了,他用衣袖拭干脸上的眼泪,满目怀念地轻抚着镜
子碎片,摇了摇头:“不用啦,我从得到它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把宝镜送给我的那个人说过,
这面镜子最多陪伴我四十年。我是二十岁加冠那年得到它的,到如今,我已经六十岁啦,正好就是四十年。它和
我的缘分已经尽了,这不能怪你。”
说着王公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帕,小心翼翼地把镜子包好,“小娘子,你要找的那个地方,在四海之外的汪洋
之中,老朽我是没有能力送你去的,若是你真的想要去那里,就去找长安玄元观的崔真人吧。”
“王公——”
“去吧,去吧。”王公只是慨叹一声,便起身,袖着一包镜片走入内室了。
这时候,一直立在檐下的侍从,则沉默而坚定地请赵璇离开。
他眼见实在无法让王公出来了,便恭恭敬敬地向室内的方向,行了一礼,便跟着早已候在屋外的赵侍郎夫妇
离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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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酴醾花露(三)
无边黑暗中,一缕熟悉又陌生的香气像是从远处飞来的蝴蝶,轻盈而透明的蝶翼一张一合间,抖落了点点荧
光,似乎还留存着尚未熄灭的烟火气。
孙子楚感觉自己被这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牵引,情不自禁就要追随着香气远去。
“.......醒来,快点醒来,孙子楚!孙子楚!”
但是耳边一阵阵呼唤却犹如惊雷一般,将他与那难以言喻的魔魅香气之间的联系斩断。他陡然清醒过来,那
阵香气,那阵香气他分明闻到过。
那正是把他从无尽幽冥之中唤回人间的香气啊,那是,返魂香的味道。
他猛然睁开双眼。
不适地张合了几下,他才适应了眼前明亮的灯火,看着眼前满含关切、,目露忧愁的女子,孙子楚才发现自
己正躺在她的臂弯中,他忙从人家怀中坐起,掩饰尴尬地问起:“秋娘,我刚刚怎么了?”
秋娘却突然哭了起来,“你的魂魄刚刚差点散掉了。”
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小绿也红了眼睛,“要不是主人再次点了返魂香,你恐怕已经沉入幽冥,再不能活
了。”
孙子楚讶异地微张着嘴巴,“这——”
“你的时间到了哟。”小山悠悠地说着极为恐怖的事实。
他这才看清周遭的环境,只见绚丽的波斯绒毯上,小山被绣着精致花鸟的靠枕包围着,趺坐在帷帐之中,他
身前摆放着一张熟悉的檀木香案,案上的茶盘中仍放着之前那块儿镜子的碎片。
他明明感觉已经过了许久,难道才只有片刻吗?
小绿见他面上露出了恍惚,便解释道:“你刚刚还好好地和我们一起,听主人介绍那镜子的来历,突然你的
魂魄就开始散逸了。”
灯树的明辉穿透了薄罗织物制成的帷帐,一丝丝地照亮了上首小山莹润的脸庞,他穿着一身家常的秋香色衣
裙,头发只用一根纤长的金簪挽起,眉目间犹如烟云般缥缈,不同于白日的灵动,此时的他仿佛高踞云端的神祗,
沉静中带着淡淡的倦意,这一刻你几乎无法分辨他是男是女。
只见他点出一只莹洁如玉的纤细手指,落在了身前的一只玉样的香炉之上。
伴随着素手轻触,盘旋于香炉之上的婉娩烟云也悄然散去。
“你感受到了吧,幽冥之地对你的吸引力更加强烈了。”他的声音在这明丽喧然的夜色中,仿佛是某种烟雾,
悠远而清冽,明明很近,几乎伸手即触,却又好似高若天边,无论如何也接近不得。
秋娘听到小山的这番话,已经泪盈于睫,扑闪如蝶翼般的眼帘沾满了百般不愿的露珠,她顾不得礼数,立刻
扑跪到小山身前,“主人,求主人救他,求求您了......”
“秋娘——”红玉见小山只是垂下眼帘,忙上去拉扯着秋娘站起来,眼见她还要往下跪,红玉的语气中带了
警告的疾言厉色,“你别不知道规矩!”
这下子小绿也上来帮忙,两人一起把秋娘架着离开了小山眼前。
“你是怎么想的呢?若是执念已消,我就送你去冥府,你来生还可以继续做人,若是——”他打开香炉,取
出里面的香丸,把它收入了一只黑漆漆的陶罐中,“还依旧留恋人间,可真的就会魂飞魄散了哟。”
“你还有七天,最后这几天里,好好地和你相处过的人告个别吧。”说罢,小山便含笑捧着案前的那只香炉
起身迤逦而去。
还有,七天啊。
小绿跟在小山身后,她忍不住回首去望那留在原地的人,他只是垂首立在那里,明明是绚烂热闹的夜色,却
衬得他孤立的身影更加茕茕。
“你还在想那位孙郎吗?怎么,舍不得人家啦。”红玉见小绿自晚间回房之后便一直魂不守舍,便上前来打
趣她,“难不成你真的是倾慕人家?”
小绿下意识就一手肘捣了过去,“别胡说,我就是想不明白。”
小红身姿轻盈地躲过小绿的偷袭,恍若舞蹈般摇曳着纨扇走近,一对儿莹莹生辉的狐狸眼儿满含好奇,她坐
在了小绿身边的一个绣墩上,“说说呗,你想不明白什么?”
“你看,梅娘明明和他一样,都死了,但梅娘就从来没有魂魄消散的迹象,甚至她连碧泉之水都不喝,依靠
自己吸收的阴气,就可以凝成实体。主人也没有说过让梅娘去投胎的话,可是却让孙子楚去投胎,还吓唬他,说
不去投胎就会魂飞魄散。明明都是一样的死人,可怎么就这么不同呢?”
“原来你是奇怪这个。”红玉扇着扇子,慢慢悠悠地说:“那当然不同啦。梅娘死时身怀着极强烈的怨气,
所以她就能保持着神志变成鬼,也就是说她已经踏上了成为鬼仙的修行之路。而那位孙郎君,死的时候那是心无
怨念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怨无悔,那么他一死去就会自己前往鬼魂应该前往的地方。他是冤死的,那就要去枉死
城。在那里受了该受的,就会被安排重新轮回。更不要说,他的魂魄刚离体就散了,还是后来被人强行聚集回来,
才能找回神志。”
一句话,梅娘是修行的鬼,孙子楚是轮回的鬼。
“这就像是修行者和凡俗之人。本来就该自走自的路。”红玉给她这一段话做了一个总结,就婷婷袅袅地起
身,走向门外,“你也别想了,各归其路不好吗?”
***
“各归其路。”秋娘垂下头,曲起了一节优美的颈子,“如果——”
“没有如果。”小绿知道秋娘想说什么,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没有那么简单。你自己也是修行者,走上这
条路有多难你自己知道。”她见秋娘的头越发低垂了,便柔和的声音,凑近安慰道:“你和他已经有缘相处了这
么长时间了,秋娘,天下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已经足够了。”
一滴滴泪水滴落在翠绿的罗裙上,把原本清浅的绿色染得深了一成。
“我只是舍不得他,我舍不得他啊。”秋娘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悲伤,抱着小绿嚎啕大哭起来。
“傻丫头。”小绿见秋娘能够哭出来,心就放了,“哭吧,好好地哭一场。”
把你对他的爱全都化作泪水流出来吧,妖啊,爱上人类永远只能伤了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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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酴醾花露(四)
即使在无边的黑暗中,仅仅只是掠过的衣角,那无法抓住的虚幻灵魂,也让赵璇急的惊坐起身。
“不可以,不可以去!”
但得到的只是外间守夜的婢女的惊呼,“主人,您怎么了?”
“我没事。”推开一脸担忧,想要上前查看的赭服侍女,赵璇不顾从额头淋漓而下的冷汗,颤抖的手捂住了
尚存惊恐的脸庞,他又梦到子楚沉入幽冥的场景了。
无论他在梦中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奋力奔驰地拉拽,都无法阻止那人步入幽暗的步伐,他永远只能眼睁睁
看着虚无的衣角从自己手中滑落,一寸寸被黑暗吞噬......
从无边的恐惧中清醒过来之后,赵璇脑中只有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他再也不想和子楚分离了。
于是次日一早,他便不再满足于让家中的管事去长安探问玄元观崔真人的行踪,而是自行匹马前往长安。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渐渐呼啸的北风,与蔽日的阴云,全然不能消除天下最繁华的帝国都城中那颗火热于权势的野心。
帝都的气氛总是与东都不同,抛开了那层风花雪月、悱恻缠绵的绚丽外衣,长安的每一块儿砖石上都写着权
利。
它自有与洛京的浮华娆曼所截然不同的厚重。
穿过了高达数丈、威严屹立的城门,赵璇到的时候,赵家的管事已经早早地等候在了赵家长安的府邸之外。
“找到崔真人了吗?”赵璇把鞭梢随手丢给一旁的侍从,利落地从马上下来,大步踏进府邸。
那管事立刻满脸苦笑,“找到了,崔真人近日在观内静修,没有外出,只是小的前去求见了多次,观里的道
士都说,崔真人不见外人。”
“那是你无能!”赵璇柳眉倒竖,冷冷道:“再去请见。那些道士只是贪心,你把他们的价位探听清楚,无
论他们提什么要求,只要能见到崔真人,全都答应他们!”
“这,这——”那管事瞠目结舌,还想上前说些什么。
小红立刻向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两个健壮护卫挡住管事前去的身影。
赵璇根本不想听他说话,不耐烦道:“你去办就是,之后的事,我自会向大人解释。”
见实在无法改变赵璇的心意,那管事只能唯唯应喏。
在赵璇急不可迫地去寻找崔真人的同时,孙子楚也在同朝夕相处了数月的小妖们告别。
别情总是让人愁,何况这是永别。
“人到百年终须死,何必如此忧愁?”经过了最初那段时间的调试之后,孙子楚的心态已经变得坦然起来,
“我只是去了早就应该去的地方,说不定再过十几年,或是几十年,我们还能再见呢。”
但秋娘泪汪汪的眼睛却一直不舍得盯着孙子楚看,她舍不得错过这个男子的一丝一毫,她喃喃道:“可是那
时候,你就不再是你了呀。”
但已经被小妖们簇拥着的孙子楚却没有听见秋娘的呢喃,他只是疑惑地看向从前总是伴在他左右的这个女子,
眉目疏朗地笑着招呼:“秋娘,他们说要给我办一场送别的宴会呢,你要不要来。”
她匆忙擦了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又落满的泪水,忙不迭点点头,“我一定来。”
小妖们本来是私下商量着,在第七夜举办一个送别的小宴。但随着消息越传越广,即便是和孙子楚没有什么
交情的小妖们也想要凑这个热闹,于是场面便越闹越大,最后传到了小山的耳朵里。
把玩着触手生凉的羊脂玉骨扇,小山玩笑着对小绿抱怨,“师傅这几天不在,铺子里的生意也寻常,你们怎
么连孙郎君的告别宴都瞒着我,是嫌我碍事,不想要我参加吗?”
小绿忙道:“怎么会呢,只是怕我们的宴会吵闹俗气,惹了主人心烦罢了。既然主人不嫌弃我们的宴会粗鄙,
那我等自然乐意您能参加。”
有了小山的参与,这场宴会自然最终变成了一场华艳的欢宴。
夜色如水,明月高悬,柔媚的月光好似薄纱一般柔柔地笼罩在此夜的庭院之中。
海市中唐家暂住的这处院落,前面的铺子全都仿照洛京中的样式,但后面居住的院落却与京中不同,这个小
小的精致后院中,让人赞叹地引来了一处海上珍贵的流水,潺潺地穿过整个院子,给这里带来了与海上浓艳的异
国风情截然不同的雅致幽静。
但在今夜,这片如水一般静谧的庭院却被喧闹炽热的灯火照破,画堂前玉簟铺地,鲛绡围成的巨大帷帐中,
高高低低的凭几依照流水流经的地势摆放着。
平日里侍奉的小妖们纷纷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裳,衣袂飘飘,裙带摇摇,戴上了最华丽的装饰,即便是不能
花钗满头的男子们,也想方设法在自己的幞头上作花样,不是在前帽上点缀一块儿色彩缤纷的宝石,便是在脑后
系上一条飘逸的彩带。至于花草荣华更是戴了满身满头。
而作为宴会主人的孙子楚,更是被促狭的花妖树精们用他们本体所化出枝枝叶叶,花花草草编制了一个巨大
的花篮,陈放在他的座前,即便他只是穿了一身白袍,依旧被这鲜花嫩叶衬托地鲜艳无比。
“白衣处士,风流冠绝,这才是风流才子的模样嘛。”
小山笑吟吟地高座在由层层锦缎堆叠而成的坐席上,看散座在各个席位上的妖鬼们像模像样的谈笑着。
也不知是谁的注意,间坐于流水之间的小妖们竟然开始了一场小小的调香比赛。
开始还只是文斗,互相口舌争执,但随着谁也不肯服输,这文斗就演变成了武斗,眼见着连身前的香器都要
拿去招呼在对方的头上,在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小妖们忙上去阻拦。
这场官司最后打到了小山面前,小绿梳着高高的朝天髻,发髻上簪了一朵碧玉制成的绿菊,摇着团扇闲闲地
说道:“哎呀,既然你们都没办法说服对方,分出高下,那就请主人和孙郎君为我们来做一个仲裁吧?”
这下子在场的所有非人都没话说了,纷纷赞同。
唯有孙子楚连忙摆手拒绝,“我不行的,我根本不懂调香啊。”
“就是不懂才更好,正因为不懂其中的手段、技法,所以才能从最公正的角度,全出自你的感觉来评判。况
且你才是这场宴会的主人,我在这里只是一个提供了场地的客人,当然不能喧宾夺主啦~”
于是孙子楚推拒不成,只能勉强的和小山一起位列这次斗香的裁判。
“但总要有个主题吧,难道要漫无目的地比试吗?”红玉今天穿得恰如其名,宛如一块儿赤红血玉,双耳垂
下了一对儿朱红的坠子,随着她执扇的动作晃晃悠悠。
“对呀。”方才争执的主角兴奋地一锤桌面,“就是因为漫无目的,所以才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
都不能说服谁。”
另一个争执的小妖就疑惑地问:“那要定个什么主题才是呢?”
“这——”
“这就让孙郎来定吧。”小山手上拿着一把葱绿销金折扇,刷得一声打开,慢慢悠悠地说:“再合适不过
了!”
这下子大家的目光就都投向了孙子楚。
孙子楚讷了一瞬,被满场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看着小山鼓励的笑颜,定了定神,“那就以“送别”为题
吧。”
“送别啊。”小山啪地合上了折扇,“也算应景,那就请在座想要参加的,拿出你们的本事来,让我们来比
一比,谁能调出今晚最佳的送别之香吧。”

第 40 章 酴醾花露(五)
多情自古伤离别。以离别为题,既容易又困难。
容易是说离别的情感很容易捕捉,以此为题可以很迅速地创造出所要调制的香气的基调,但困难也正是因为
如此。破题这样容易,想要做出不泯然众人的香才愈加困难。
小山此言一出,在场的小妖们都踌躇满志地说自己要参加。
妖精们的生命是很漫长的,在修行之外,仍有漫长的岁月可以消磨。所以并非如市井中口口相传的志怪传奇
中那样,妖精们都是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夫或是村妇们,相反,因为活的足够长,所以他们往往不管外表如何,实
则都非常擅长风雅之事。比如,看起来脾气算得上骄躁的小绿,她能写得一手好字,而性格柔媚的红玉更是擅长
舞蹈,能作绿腰舞。
还有一些妖精善作诗文,有一手好医术。
至于其他擅长林林总总能事的妖精们,更是数不甚数......
于是妖精们纷纷极尽所能、绞尽脑汁地想着,哪些香材可以用作为本次调香的基调。
龙脑、檀香、水沉,都是很容易想到的。
对于凡人而言,这些香料都是价值万金的宝物,可对在唐家当差的妖精们来说,这些香料就太过于触手可得
了,因此反而没有什么新意。
不过它们既然能经久不衰地被人推崇,可见必然尤其不可取代的出众之处,所以即便失了新意,有些求稳的
妖精们还是用了它们其中的一种,或是几种作为基调。
这样调制出来的香,肯定不会出错,但只是最寻常的一种,也绝不可能夺魁。
有些香道造诣更高的小妖们,则早已脱离了寻常人调香的窠臼。
龙脑沉檀这些,他们用于不用,都在信手之间,于是只见这些妖精们三五一群,不急不忙地说笑,乃至奏乐
歌舞,于欢庆之外,顺便往自己的香炉中添加香屑,简直和人间被推崇的名士一样,徐徐然,有林下之风。
而更加出色的,则是把自己满腔的情感投入到所制的香中去的妖。
早就有小妖在庭中舞乐,歌声柔娩,舞姿妖悦。
但,在这一片喧然之间,孙子楚的注意力却被夜色中突然一闪而过的幽柔挟住,仿佛是一只在平静水面上一
点儿过的轻盈蝴蝶,一触即离,只留下点点洒落的萤粉,和水面上缓缓荡开的涟漪。
“哎呀,看来今晚的魁首要出现了呢~”小山看着孙子楚出神的眼眸,拿起扇子在自己手心里敲了敲,脸上露
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随着香气越发浓郁,越发清远,原本还在侍弄着手中香炉的小妖们皆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里的香箸,或是香
匙。
渐渐地,连载歌载舞的妖精们也定住了。
只见在临水的一处青簟上,一个素衣女子齐膝而坐。她选了一处远离灯烛的地方,那里只有澄盈的月光为她
照明。
仿佛被白银倾斜的桌面上,檀木天然的纹路缓缓流动着,她用手托着一片薄薄的素帛,在一盏幽微的莲花灯
上炙烤着。
一阵淡淡的轻烟悠悠从这素帛之上升起,朦胧的烟气缓缓笼罩她的面容,让这个乌发堆云却没有任何装饰的
女子,显现出一种冰凝的悲伤。
她一下子就攫取了所有看向她的目光。
素衣、乌发、一盏青灯,连手中的香事都不是时下流行的宝光熠熠的香炉。
“是秋娘啊。”
小绿慨叹地叫出了那个女子的姓名。
秋娘的面庞已经被白色的烟云全然掩盖了起来。那香气却好像一把把钩子,把大家的心神全都集中到它的面
前,等你被它勾住了心神,它又变成了一匹柔腻的绸缎,轻轻地将你笼罩在里面,一阵阵阴凉流遍了你被覆盖的
全身。
那香的气味不是龙脑,不是檀香,不是水沉,也不是被富贵追逐的任何一种华美气味。
起调是甜的,甜丝丝的好像夏天里的冰饮子,甜却不腻,反而凉地爽快,慢慢地这气息过渡成了涩,犹如秋
风乍起的涩,却没有全然凋零的萧索,在你以为这就是它的终调的时候,这涩却陡然转换成了高昂的欢畅,仿佛
方才一时的低落只是你的错觉,宛如起飞前匍匐的一只鹤,最终一飞冲天,遨游在九天之上。
大家的脸上都情不自禁跟随这香气露出微笑。
这已是调香的最高境界了,以香动人呐。
但这气味仍在改变,随着那鹤的一声高唳,原本昂扬的气息骤然消散,化作一阵阵丝雨,悠悠然摇曳而下,
这小小一番尾调绵而不绝地在夜色中飘摇着,随着柔徐的夜风,传递到天地的每一处角落......
一滴,两滴,滴滴落下。
众人不禁抬头看去,竟然真的有雨丝落在了庭院之中。
“香气化雨。她得道了。”
小绿脸上浮现出一抹洒脱的笑意。伴随着她话音落下的,是那金色的雨滴,仿佛是天也被这香气中的感情打
动,落下了泪水。
孙郎,你感觉到我对你的感情了吗?
秋娘闭着眼睛,手持素帛,微昂着头,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我不舍啊,可再不舍,我也只能拿我的这一番不能言的情意来送一送你了。
孙子楚怔然坐在那片落雨包围的中心,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接住那从天而降的金色雨雾,那一瞬间,他似乎
心有所悟,在心中回答道:我感受到了,谢谢你喜欢过我。
既然没有说出口,那他只能用心回应这一番情意了。
小山含笑道:“......看来今晚的魁首已经明了了?”
小妖们遇上了这样饱含情意的香,手中原本自信满满的调香也顿时失了意思,即便是再心有不甘,可却是不
得不承认,这样的香气已经超过了他们制作的香,无可奈何却又毫无办法,那丝不干只能在这缕缕的香雨中消散。
这结果是显而易见了。
小妖们的目光都转向了作为裁判的两人,孙子楚仍然沉浸在这香韵中不能自拔,根本无暇分神,唯有小山,
只能忍心破坏这难得的意境,开口问道:“秋娘,这是什么香?”
秋娘明净的脸上现在只有恬然,她的眼中没有了方才的悲伤,反而多了几番安详与宁静,她淡淡地开口,不
着丹赤的姣好唇边化开一抹释然的笑意,“别情总是难言,几番愁意,不若化作丝雨去。这香取了酴醾的精华,
我也不知该给它取什么名字,就是普通的酴醾花露用火熏蒸罢了。”
直到她自己说破,大家才知道方才她放在幽烛上炙烤的素帛是浸透了酴醾香露的。
“这样的香气,若是只用酴醾花露称呼,太过于轻忽了。”红玉微微蹙着秀靥,有些不满,耳旁两枚朱红的
坠子也晃了晃,“要给它一个不负如斯香韵的好名字才行。”
而作为这香气的创造者,秋娘却坦然极了,“何必矫饰呢,就用它本初的名字不好?要是给了它一个额外的
香名,不就像给它装上了一层枷锁吗?取自天然,自然也要还以天然,既是给孙郎的送别之物,不如就让它以本
色存在吧。”
“开到酴醾花事了,一切都会走到终结。飞光飞光,日月寒旸。青天高,黄地厚。人寿久煎熬。人呐,活着
的时候再多的涂饰,到了终了,都会还归自然。既然这样,酴醾花露也蛮好的。”小山最终还是依了制香者的心
愿,于是他笑着看向孙子楚,“孙郎君,你认为呢?”
只见孙子楚面上慢慢绽出了一个恬和的微笑,“善哉。”
这一瞬间,他的身上慢慢浮现出一层微黄的萤光,仿佛是某种光彩柔和的玉器,被拂拭去了上面积沉的灰尘
一样,陡然熠熠生辉起来。
有些悟性不高的小妖迷糊了,一时转头看看秋娘,一时转头看看孙子楚,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在打什么迷糊
眼。
但即便他不能领会其中的韵味,他也感觉到某种微妙的气氛正在弥漫开来。
而更多灵敏颖悟,心思百转的妖精们则是不忍的屏住了呼吸。
终于到了宴会的终结。
但——
小山斜倚在一个锦绣隐囊上,手中依旧把玩着把折扇,只是突然“咔哒”一声,打开两片扇叶,“孙郎君,
按照流程,这场斗香既然决出了魁首,我也该送你去应该去的地方了。只是——”他“刷拉”一声,展开了全幅
折扇,露出了折扇上绘的那幅蓬莱求仙图,“有两位不速之客到了我们的宴会上,我得先招待招待他们才行。”
好像被突然惊动的水面,一缕缕地波动开来,荡漾出阵阵的涟漪。
原本只有树叶被风吹拂的摩挲声,和火烛燃烧噼啪声的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被发现了呀。”
像是突然被击碎的镜面,一块块剥落之后,露出了镜子后面最真实的模样。
伴随着这突兀的男声出现的,是从夜色遮蔽的树荫下踏出的一只官靴。麒麟纹,绘着山河,像是要把天地都
踩在脚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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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酴醾花露(六)
◎“哎呀,被发现了。”来人似乎完全没有被人发现的窘迫◎
来人似乎完全没有被人发现的窘迫。
踏入庭院的脚步像是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闲适。
随着他慢慢走近的步伐,那人俊朗得炫目的脸庞也逐渐暴露在灯烛之下。
“舅母安好,外甥久疏问候,今日特来请安。”说着,那人微微欠身,向上首的小山行了一个晚辈礼。
明明是清澈的笑颜,却让满庭的小妖们都悚然而惊,仿佛是被惊吓的鸟儿一般,浑身的羽毛的战栗了起来。
这种恐怖的威压。
“是,是泰山,泰山府君!”有眼睛敏锐的小妖从他身上绣着的山河纹路以及幽冥花朵认出了他的身份。
就像是被骤然惊醒的睡梦,方才凝滞的画面顿时活了起来。
在场的妖鬼们纷纷战战兢兢地伏跪在地。
小山则微微眯起了眼睛,从锦绣高簟上走了下来,“当不起府君一声舅母。不知府君远道而来,到底所谓何
事?”
泰山府君全然不在意小山语气中的疏远和戒备,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满不在乎的笑容,他手中敲打着一副墨玉
制成的折扇,缓缓走近了秋娘所在的地方。
无视了被他身上神威所震慑,而瑟瑟发抖的秋娘,他弯下腰,那缎子一般未被束起的头发,就像流水一样从
他背后滑落。
他用扇子把落在檀木案上的素帛挑起,凑近了,轻轻嗅闻了一下,赞道:“果然不愧是被舅母推崇为魁首的
香品,当真是香韵非凡。”又看向伏跪当地,颤抖不止的秋娘,真心实意地向她邀请道:“娘子有这样不凡的手
艺,在舅母家中做个侍女实在是屈才了,不如跟我一道回泰山,我封你为侍香灵女如何?”
小山目光愈加凌冽,“府君谬赞了,只是家中侍女玩笑之作,府君乃是当世调香圣手,这样的粗鄙之作,怎
么能在您面前献丑?至于让她做您跟前的女官,更是无从说起,那小丫头只是蒲柳之姿,怎配在府君跟前侍
奉?”说着便低声叱道:“粗鄙的丫头,还不快点下去,免得污了府君的眼睛!”
“是!”秋娘向泰山府君深深叩了一个头,便捧着香几恭敬退下了。
泰山府君见了,眼中滑过了一丝兴味的暗光但是却并不阻止,只是无可奈何般耸耸肩,依旧无赖地笑道:
“既然舅母不肯割爱,那就算了。只是外甥远道而来,舅母不能连一盏茶水都不招待吧。”
小山已经被他兜圈子的话弄得烦闷起来,但还是如他所愿地让小绿和红玉给他设座奉茶。
等上了茶,他又开始嫌弃小妖们拘束,没有方才宴会的欢乐放松,抱怨着小山见外。
小山心中冷嗤:可不就是外嘛,他是自己哪门子的内。
似乎是察觉到了小山的排斥,他脸上越发委屈起来,配上他俊美无俦的面容,在烛光与明月的辉映之下,却
是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美感。
便是方才被他神威所震慑的妖鬼们,也在这一刻被他的美貌所迷惑,忘记了这人高贵的身份,在心中偷偷地
对他生出了怜爱之心。
但小山可不吃他这一套,脸上依旧淡淡的,只有熟悉他习惯的小妖们看出来,他这是更加不耐烦了。
小山挥挥手,让方才弹奏抱琵琶的妖精们继续奏乐,他这样随意的态度感染了庭院中战栗不安的小妖们,让
他们从无所适从、几欲逃跑的恐惧中缓了过来,逐渐放开了警惕的心神,慢慢自若起来,恢复到了从前周到侍奉
的态度。
泰山府君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光芒,他捻开手中的墨玉折扇,慢慢扇着,不再兜圈子来逗弄自己的这位小
“舅母”,开门见山道:“我座下的一个判官来求见我,说是舅母拘禁了他一个朋友的妻子,他地位低微,不敢
亲自来求见舅母,只能托我说说情,恳求舅母把他友人的爱妻还给他。”
小山冷笑道:“难不成我是专门妨碍别人姻缘的恶人吗?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弄得人家夫妻分离。这样
的恶名我可不愿意担当。”阻拦别人夫妻团聚,拆散人家美满家庭的分明是你的母亲,这样的好事,可不要随意
栽赃到别人头上。
仿佛是被小山恶劣的态度伤害了,泰山府君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委屈的表情,泫然欲泣道:“舅母难道以为
我是个胳膊朝外拐的人吗?我向来是帮亲不帮理的呀。我当然相信舅母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情,毕竟天下间谁不
以伺候我家为荣?若是知道能够侍奉舅母,即便是再情浓的夫妻也会愿意暂时分离的。而且舅舅向来都说舅母品
格高尚,和我们家格格不入,是个品性高洁犹如无暇宝玉的人。所以我当时就把那个造谣生事的判官打入九幽地
狱了。敢在我面前搬弄是非,玩弄口舌,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我赏了他拔舌油烹,希望他在狱中能够早日醒悟
过来。”
小山被他肉麻的奉承话弄得汗毛直竖,又被他口中轻描淡写的酷刑弄得一阵恶心。
难怪就连西王母那么疯的母亲都觉得她这个小儿子性格乖戾,把他打发到了泰山去做冥府的长官,实在是眼
不见为净。
在这一刻,他竟然诡异地能够和西王母共情。
意识到他在想什么之后,小山一阵恶寒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他的语气也不可避免地恶劣的起来,“不许再
这样说话,不然我就告诉你舅舅,让他好好教教你怎么说话!”虽然告家长真的很无耻,但也确实非常有效果,
要治这样的混蛋,就只能以毒攻毒,出这样老套、无耻的招数了。
似乎真的是畏惧了师傅的威严,泰山府君的身体微不可察的打了个冷颤,忙向小山连连拱手,求饶道:“好
了好了,我以后都改了,还请舅母高抬贵手,不要告诉舅舅他老人家。”
说着岔开话题,正了表情,“我座下确实有个判官来替人说情,让我请您把一个叫做孙子楚的书生的魂魄还
给他的爱侣。我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不清楚您和舅舅什么时候又兼任了地府的职责,所以特意来看看。”
他们在谈话的时候并没有避着庭院中的小妖们,所以当听到了泰山府君的话之后,有些年轻气盛的妖精已经
怒不可遏起来。
“怎么,怎么胡乱冤枉人!明明我们主人是好心收留孙郎君,怎么,怎么是还给他,说的好像我们家是故意
拿了人家不放似的。”
见大家的视线纷纷转向自己,连泰山府君的眼睛也饶有兴致地看向他,这方才被热血冲头的小妖顿时萎靡了,
辩驳的声音也越发低微起来,最后低得如同嚅嗫。
泰山府君被人反驳也不生气,反而眼睛激动地闪闪发亮,他一拍掌心,“就是啊,我舅舅舅母可是——”
被小山冰冷的视线瞪着,泰山府君到了嘴边的奉承忙咽了下去,他一捋袖子,恢复了方才端然的模样,“只
是他到底是我身边的老人,虽然已经去了幽狱,我也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所以在这里我想请舅母给我一个机会,
让这一对“爱侣”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别在到处托人,要是不小心败坏了某些贵人的名声就不好了。”
单这么一看,他这幅气派还是很唬人的,可是庭中的小妖们早就因为他刚刚的一番油嘴滑舌,把对他的滤镜
全都摔碎了。
所以这会儿难免就有几个胆大的小妖插嘴,“孙郎君才是事情的主角,同不同意,还要征求孙郎君的意见才
是。”
小山也赞同道:“孙郎君只是暂居我家,并非我的下仆,所以要问一问他自己才是。”
泰山府君接连被反驳也没有生气,而是噙着一抹悠然的笑意,问道:“那就请这位孙郎君出来一见吧。”
闻言,孙子楚从侍从之中走出,他不卑不亢地向泰山府君叉手一礼,“外臣孙子楚,见过泰山府君。”
泰山府君赞赏地看了一眼月光下,素衣白袍的书生,注意到他身上微微显耀的柔黄光辉,抬了抬手,“免礼
吧,校书郎。我的意思你刚刚也听到了,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呢?”
孙子楚不妨死后还能听到有人称呼他的官职,眼中泛出一抹泪意,但他随即便镇定了心神,恭敬地回禀泰山
府君,“臣从未与人结为夫妇,若是生前曾与人纠缠,但人死业消,多少情意,在死的时候都偿还了。臣自从化
为阴鬼,多亏了唐家香铺的主人收留,唐氏主人对我恩同再造,并无半点逼迫,孙子楚幽留至今已是感恩不尽,
若有来生,必然结草衔环相报。至于府君所说的相见一事,臣虽觉并没什么好见的,但既然那人一直纠缠不休,
甚至还无意牵连了孙某恩人的名声,那臣便见一见他,与他把事情分辨清楚就是。”
泰山府君听得连连点头,“孙郎不愧是名动洛京的才子,说话真是句句在理。既然你同意了,那我就借用舅
母家的庭院,让那个痴人和你见一见吧。”
说着,庭中骤然卷起一阵阴风,空中玉璧一般的圆月,刹那间爆发出一阵耀目的光辉,直闪的庭院中的妖鬼
们纷纷闭上眼睛。
待光芒褪去之后,只见庭院当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半透微光的身影,正是寻找多时的赵璇。

第 42 章 酴醾花露(七)
赵璇自从到了长安之后, 整日都在奔忙于玄元观与府邸之间。
他不是不清楚家里下仆投向他的,仿佛在看疯子的眼神。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心底总有种越来越焦灼的紧迫感, 好像他若是暂缓了去寻求子楚踪迹的步伐,那么
等待他的就是那个他即使在梦中见到, 也会痛的醒来的结果——永远失去子楚。
在一次次闭门羹之后, 或许真的用诚心打动了看守道观的道士, 或是是那一车车的珍宝真的喂饱了通传之人
的胃口, 或许是那些受了他好处却不想给他回应的人实在恐惧得罪世家子弟的后果,玄元观的大门终于在第六□
□他打开了。
崔真人年纪并不大,但神情却是超出常人的凌傲, 两片飞扬的长眉高高地连入鬓角,即便是面对同样身为世
家子的赵璇也态度倨傲无比。
按照长相来说, 他实在长得很不错, 甚至可以说是俊美,但无论浑浊的泛着血丝的眼睛, 还是眼下深深的青
黑,都给他原本俊美的面貌做了一个大大的减分项。
他不耐烦地盘腿坐在一个杏黄色的蒲团上,单手撑着下巴,根本不等赵璇说话, 便很不客气地说:“......
你说的如果我完成了你的愿望,就把赵家珍藏的玉璧送给我, 是真的吧?”语气十分之轻佻,若不是赵璇现在有
求于他,早就被他这样轻慢的态度触怒了。
只是眼下他唯有求着这个崔真人这一条路, 赵璇压制住自己的怒气, 硬邦邦地说:“......是!”
崔真人顿时猥琐地嘿嘿笑了起来, “这还差不多。道爷我向来是很诚信的,既然你给了我想要的东西,那我就
满足你的愿望。”说罢,便起身去了帷帐后面神神秘秘地打开了一个壁柜。
这壁柜里面藏着一个神龛,神龛中供奉着一块儿石头。
这石头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若是丢到外面去,只怕根本没有人会多看它一眼。
但崔真人打从打开壁柜的那一刻,便不敢抬头让自己的视线触碰到神龛当中,仿佛这石头是多么至高无上,
威严不可犯的可怕东西。
他当即端正了姿态,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地踏出罡步,走完了罡步之后,便小心翼翼地从一旁的香匣中取出了
几柱线香,口中喃喃念咒,突然一阵青焰从香柱上燃烧起来,倏忽火灭了,线香燃了起来。
若是有唐家香铺的人在这里,他必然立刻就认出了这香正是他们家所制的降仙香。
香气很快就浓郁起来,白色的烟雾迅速地弥漫了整个内室。
随着烟云弥漫开来,这崔真人的神情也越发恭敬,全然不见在外面面对孙子楚的傲慢。
渐渐地,一种阴冷的气息从那被白色烟云笼罩的神龛中漫溢出来,一种毛骨悚然的战栗随着这气息一同被释
放。
有什么极为恐怖的神念被牵引到了此处。
崔真人当即利落地跪在了光秃秃的地板上,三叩九拜,伏拜在地,小心翼翼地把孙子楚请托之事说了。
许久,方听一个男子的声音缥缈地从崔真人的头顶传来,“呵——好狗胆,竟敢污蔑本君的舅母。”
这声音落到了崔真人耳朵里就像是炸雷一般,立刻就把他的神魂给炸的灰飞烟灭。
舅,舅母?他简直要被这句话中透露出的消息给震得魂飞魄散。原本他只是以为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请托,
府君看在他们一族忠心侍奉数百年的份上,也许抬抬手便应了,可谁知道赵璇口中拘住他心爱之人的是府君的长
辈?
再者,府君已经是九天之上的贵人,那府君的长辈又该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他只是稍稍一想,便惊得冷汗淋漓,顿时便瘫软在当场。
“府,府君——”崔真人张口结舌地就要解释,但泰山府君却不想听了,于是崔真人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说
不出一个字了。
完了 。
他心中登时就只剩这两个血红的大字。
果然,只听方才的男声依旧是那幅漫不尽心的态度,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吓得他心神俱碎。
“......既然犯了口舌之孽,那么就去幽狱中受一受拔舌油烹的刑罚吧。”
说罢,只见白色的烟雾中走出两个手执枷锁的不良人模样的恶鬼,恶狠狠地朝着瘫软在地上的崔真人扑去。
一阵阴风刮过,地上哪里还有崔真人的身影?
于此同时,原本在神龛中燃烧的线香也寸寸断裂,那块儿朴实无华的石头上出现了无数的裂缝,随着“喀
拉”一声,碎成了一地的小石头。
这一切都无人知晓,直到等到了天黑的赵璇和道士们察觉到了不对劲,进来查看时才发现这内室中的景象。
赵璇眼见崔真人无故消失,只以为他应承的事情失败了,只能失魂落魄地返回家中,把自己紧闭在房中。
他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这回不能见到孙子楚,那么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一时间万
般灰心,一阵死意涌上心头。
“如果不能和你同生,那么追随你一起去黄泉也行。”他口中喃喃念叨着,就从袖中拿出了自从孙子楚死后
便一直贴身藏着的毒药,仰头一口痛快饮尽了。
刹那间,一阵钻心的疼痛从他的腹部蔓延开来,从内府爬上了四肢,仿佛把他身上的筋骨寸寸敲折而断,不
出一盏茶时间,他就喷出了一口黑血,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屋内静静地,只有一丝丝晚风吹拂起了挂在外面的帷帐。
“唉——”一阵熟悉的轻叹突然出现在内室中,“花了这么大的代价也要去见你心爱之人吗?”
此刻处在濒死状态的赵璇恍惚间听到了这个声音,他只以为是自己快死了已经出现了幻觉,于是他嘴角扯出
了一个满足的笑容,“是——”
“既然这样,那本君就满足你的心愿。”
于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了站在庭院中的孙子楚。
“子楚!”他顾不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终于又见到了心爱之人。
他忙就要扑上去抱住他。
但孙子楚淡然无波的眼神却阻断了他前进的脚步,“赵娘子,不,赵郎君。我听闻你想要见我是吗?”
赵璇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但随即便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一寸寸地把眼前人的每一丝每一毫都印
入眼里,他一气把自己想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因为他有预感,若是他这是不说,恐怕永远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了。
“是啊,子楚,自从令月一别,我们已经已经许久未见了。我记得你说过,“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
可是很多很多秋未见了。我有许多话想要告诉你,只是上次在白马寺分别得太过于仓促,现在我终于又找到你了。
我想要告诉你,我也对你动心了,你不是“心悦君兮君不知”,而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们是“永
以为好”。”
孙子楚的面容上凝出一丝近乎于悲哀的笑容,“是吗。可惜如今是“浮沉各异势”,“而今真个不多情”了。
赵郎君,不论曾经如何,我都用一条命回报了对你的情意,如今偿了命,你这番剖白算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
音书断,旧情绝。我已经放下了心中曾经的痴念,马上就要走上轮回了,你还不能放下吗?”
一行血泪从赵璇眼中滑落,他攥紧了双手,仿佛压抑了极大的痛苦,脖子上都挣出了狰狞的青筋,低低吼道:
“不,我放不下!我放不下!”
可是孙子楚却不再回应了,他转向小山屈身行了一礼,随即又向泰山府君行了一礼,面上是从容圆融的笑意,
“我准备好了。”话音刚落,他的身上那微黄的融光便骤然大盛起来。
小山了然地微笑起来,他站起身,洁白的手指仿佛夜空中盛开的昙花,结出了一个极为优美的手印,顿时,
他的衣衫仿佛被一阵看不见的狂风吹乱,金钗再也束不住滑缎子一样的青丝,陡然滑落,一头乌发像是燃烧的黑
色火焰一样,在夜空中张狂的舞动着。
秋香色的衣袍也随之舞动,两笼袖笼之中,散逸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比方才秋娘调制的酴醾花露更接近
香道的道韵,渐渐地,伴随着这绝妙的香气,夜空下,庭院间,起了一层薄薄的烟雾。
随着烟雾的漫溢,原本算得上凉爽的夜晚变得寒冷起来,一阵阴风从地下钻出,香气越加浓郁,有小妖被这
香气熏蒸地头昏脑涨,仿佛醉酒一般,感觉四肢无比沉重,神志也昏沉起来,他们不禁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泰山府君眼中闪过一丝欣赏,随即笑道:“舅母果然才是调香圣手,方才那小妖精的香在舅母的香面前,简
直是萤火与皓月的差距。”
小山才懒得和这个便宜外甥在这时候斗嘴,他一挥袖,阴风肆虐地更加厉害起来,一阵阵的白雾像是海浪一
样席卷而出,小妖们的身影已经完全被白雾覆盖住了,“你要是闲的难受,就帮我传个信给地府当值的官员,我
已经把阴阳路打开了,你让他们派人来把孙郎君接走吧。”
随着小山话音落下,只见茫茫白雾之间,一条泥泞蜿蜒的黄土小路突兀地出现在了庭院当中,道路上隐约可
以听见阵阵铃铛回响的声音。
“舅母发话,小神自然领命!”泰山府君笑嘻嘻地用扇柄迅疾地勾画了一道符文,一阵幽光闪过,只听白雾
中远远传来一阵锁链拖拽的声音,两个身穿皂袍、手持枷锁、面目模糊的男子便从雾气中走来。
那两个男子恭敬地向小山和泰山府君行了一礼,便要走上前,给孙子楚戴上枷锁,泰山府君摇着扇子拦道:
“不必上枷了,孙郎君是个君子,尔等路上恭敬些。”
那两个模糊的男子便收回了锁链,侧着身子,似乎是要请孙子楚先行。
孙子楚朗声一笑,向小山抱拳一礼,又对白雾中看不清身影的小妖们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大步跨上了那条
黄土小路。
“不,不!”赵璇见孙子楚头如此决绝地走上了阴阳路,目眦欲裂,他只觉自己的噩梦又再次在眼前上演,
两行血泪几乎沾湿了他的衣襟,眼见孙子楚在黄土路上由那两个皂衣男子护送着越走越远,身影越来越模糊,他
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也猛然冲上了那条小路。
“别丢下我。”
白雾之中只剩这一句。
仓促之下,泰山府君根本来不及阻拦这个鬼魂,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也在这条黄土路上消失了身影。
“唉,人生自古有情痴,这人本该是个大富大贵的命格,结果走了半路自己寻死去了,这下子可麻烦了。”
泰山府君懊恼地用扇子敲着自己的额头,简直都能想象陆判知道这件事之后,那张冷脸会黑成什么样子了。
“叮——”
小山捡起落在地上的金钗,轻轻地敲在了桌上的玉磬上。
那条黄土小路慢慢消失在了庭院里,随着这条小路消失,弥漫了整个庭院的白雾也如同潮水般褪去。一切幽
暗与阴森都被这白雾裹挟着一同褪去了。
等到庭院中的小妖们能够重新看到中庭的景色时,原来立在庭院当中的那个白衣才子已经无影无踪了。
夜空下,澄净的月光流水一样流淌下来,只剩原本放在孙子楚座前的那篮子鲜花,依旧娇艳芬芳。
秋娘眼角缓缓落下一滴泪水,她知道,世上再无孙子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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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酴醾花露(八)
孙子楚走后, 唐家的小妖们萎靡好一些日子,直到她们从街上学来了一种新鲜游戏。
在正午时分,身上带着一面镜子, 或者类似镜子的东西,比如水晶镜, 或是一盆清水, 去门后, 或是隐蔽的
街巷内, 将镜子放在门口或是巷子口,通过听到镜子所照出的第一个人的第一句话,来占卜之后的运气。
这种独特的占卜方法, 他们把它叫做“镜听”。
这种小把戏原本只流传在那些年幼的小妖精们中间,后来小绿试了一次, 居然相当准确, 这下子就连小山都
开始感兴趣,跃跃欲试起来。
他想起自己手中有一枚轩辕氏所制之镜的碎片, 便找了出来托在手上,问小绿她们,这个可不可以。
小绿伸头看了一眼,只见这镜片虽然模糊陈旧, 但依然能够依稀看清人的轮廓,便说:“只要能照出人影就
行。”
于是小山便在正午时分, 把轩辕镜的碎片放在了门槛上,自己悄悄藏在门后,眼睛盯着镜子, 竖起耳朵, 来
听这镜子中照出的第一个人说了什么。
唐家香铺所在的这条街道十分繁华, 虽然唐家的这座小楼还是和洛京城中的一样无人问津,但其他铺子里来
来往往的客商们可是络绎不绝。
小山等了一会儿,只见镜中映出了一个穿着锦绣袍子的男子身影,他一旁的一家铺子里走出来,怀中抱着一
个长长的布袋子,唉声叹气道:“......原来竟是白费功夫。”说着,便一边叹气,一边垂头丧气地走远了。
“原来竟是白费功夫?”小山从门后转出来,在门槛上捡起镜片,一头雾水,弄不明白这个“白费功夫”是
什么意思,于是只好把这件事藏在心里,暂时放下不再提了。
晚间和师傅说起这件事,师傅就笑道:“这些都是市井街头口口相传的无稽传言,你怎么也相信了?”
小山脸上直涌起一股热意,他忙垂下头掩盖自己羞耻的脸色,结结巴巴地强词夺理:“这世上能占卜运的方
法多了,凭什么就说我这个是无稽传言!”
师傅原本是靠在榻上,借着一旁的明珠读书,此刻听有人硬是要嘴硬,凶巴巴的样子,便抬起头来笑着看向
他。
正所谓灯下看美人,不美增三分,更何况本来就是个美人呢?
这一看,便看住了。
小山垂着脑袋,黑缎子一样的青丝自然地垂落在肩膀一侧,他还在犹自嘟囔着一些自己都觉得没道理的话,
玉一般的肌肤上凝着一层融融的微光,两片纤长的睫毛就像是扇子一样扑闪扑闪,直把师傅的一颗心都扇化了。
师傅忍不住伸出手来,在那弯曲起的形状优美的颈子上蹭了蹭。
温热的手背接触到小山肌肤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眼波相接处,仿佛有无数情丝蔓生。
小山原本退去潮热的脸庞,陡然又浮上一股热度,眼睛睁大圆圆的,像是两枚墨玉丸子浮在了两汪水银中,
黑和白的极致对比,却衍生出了别样的秾艳。
仿佛是只受了惊吓的小鸟儿似的。
明明还有过更亲近的行为,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永远都免不了羞涩。
师傅冷硬的心脏少有地酸软起来,仿佛常年冰封的山谷,一瞬间春暖花开,流水潺潺。
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情真是世上最锋利的一把刀,再坚固的外壳,都经不住它轻轻一撬。
百炼钢化绕指柔,再没有比这个更厉害的武器了。
“早晚有一日,帝君也会遇到那个让你会心一笑的人呢。”那人微微含笑,意味深长的语言还音犹在耳。
师傅下意识皱了皱眉,望着小山投来的疑惑的眼神,师傅眉心的一点皴皱转瞬便熨平了,“没什么。”见小
山似乎仍然不信的样子,师傅便开始转移话题:“并不是镜听法荒谬,而是你们用的根本不是镜听之法。”
小山的注意立刻被师傅话中的意思吸引住了,追问道:“那真正的镜听之法又该如何操作呢?”
师傅便把小山搂到怀里,怀抱满满的感觉让师傅满足地慨叹出一口气,他用手指卷起一缕垂落在小山肩头的
黑发玩弄,慢悠悠地说:“若要使用镜听的方法来占卜,首先选择的镜子至少要有百年的时光,物老成精,虽然
百年的时间不足以让凡间的镜子生出灵智,但也足够让它有些灵气,至于你们所用的水面或是旁的什么东西,并
无灵气,如何能够做占卜的器物呢?”
小山听了,若有所思,随即又问:“那之后的操作呢?和我们使用的方法有什么不同?”
师傅便笑道:“其次镜听并非每日都可以。必得在除夕之夜,交子之时,每年新旧交替,清浊更迭的时候,
只有此时,蕴藏灵气的镜子,或许能够透露一丝将来的运程。只是听来的话往往意义不明,占卜者本人通常都难
以理会那些听来的一言半语,最后大多都是事情应验之后,才能明白当时听到的话是什么意思。故而,你即便用
对了镜听之法,也占卜不出什么结果来。”
小山听了师傅的解释,顿感扫兴无比,不情不愿道:“亏我还兴冲冲拿了那块轩辕镜的碎片出来,原来竟是
白费功夫。”
话一出口,小山便愣住了,他又重新喃喃念道:“原来竟是白费功夫?”竟然应在了这里,他脸上瞬间扬起
了大大的笑容,得意地看向师傅,“你看,也不是完全不准嘛。”
仿佛是一只偷吃了灯油的小老鼠,洋洋得意的样子。
师傅顿时朗笑出声,“是,是准了!”
小山自觉自己小小搬回来一筹,便有意要大度一些,被师傅笑了,也不以为意,依旧保持着“我也赢了一
回”的愉快心情。
一夜无话。
只是次日一早,小山仍旧把师傅说的话转述给了家里的小妖们,正沉迷于这个小游戏的妖精们顿时感觉大大
地失望。
早已经用“镜听”之法占卜过,并且自陈应验了的妖精们倒是还好,毕竟这事对他们的吸引力已经少了许多,
但还有更多的,只“镜听”了一回,还没有应验,或是还未“镜听”的妖精们就失落了。
尤其是几个年纪尚幼的小妖,失落的就像是缺水了的花儿一样,丧气的不得了。
其中有个牡丹化形的小丫头,她连脸色都灰了,丧唧唧地坐在门槛上,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小山看得不忍极了,忙就许诺她,等到今年除夕,就让她真正地“镜听”一回。
这小丫头这才转雨为晴,笑嘻嘻地和同伴一道牵着手去门外玩耍了。
小绿看得直皱眉,方才是因为在小山面前,所以她才没有出口训斥,但这不代表她就可以放过这些没大没小
的小东西们。
红玉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便劝道:“她们年纪还小呢,你不要太过于严厉,岂不闻揠苗助长,只能坏了好
苗子?”得了小山赞同地连连点头。
小绿白了她一眼,心道:你就会在主人面前做好人,怎么不见你们狐族的小妖精这样贪玩?还不是因为你背
着主人格外严厉的缘故?这会儿不干自己族类的事情,便来装大度,真是无耻。
但当着小山的面,小绿还是不敢和她呛声,只能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
红玉见了,似乎又要说什么,就在这个时候,马骥抱着一个镜子回来了。
见小山主仆都在铺子里,马骥愣了一下,然后慌乱地迅速把镜子往自己身后藏。
但小山主仆已经看到了他手中的镜子,小山不过善意一笑,但小绿刚刚才被红玉假模假意地恶心到了,便起
了捉弄他的促狭心思,当下便逼近到他的跟前,这样一张笑意盈盈的芙蓉面凑近,把马骥吓了一跳,小绿便趁机
抢下了他藏在身后的镜子。
“好呀,原来马郎君也去“镜听”了,之前看郎君不为所动的样子,我还以为只有我们感兴趣呢。您去了哪
里?我们前面那个巷子?还是后面那条街尾?”小绿不怀好意地朝他眨着眼睛,眼中捉弄的笑意几乎让马骥无法
招架。
“姐姐别问了,”他嚅嗫道:“是我一时好奇。”
小绿却不放过他,继续逼问道:“那马郎君可得了什么卜语吗?”
不问这个还好,一问这个问题,马骥的脸顿时胀的像个红透的频婆果,“没,没有什么。”
这番作态更让小绿好奇了,她愈加不要放过马骥,步步逼近,脸上笑意更甚,“说呀,说说嘛~”
眼见马骥都要被她逼到被门槛绊倒了,小山才不再看热闹,叫住了小绿,“好了,你这坏心丫头就放过马郎
君吧。你看人家都要被你逼得要逃走了。”
小绿不满地嘟了嘟嘴,“奴就是好心问问嘛,是关心马郎君的心事。”
红玉这时却突然道:“马郎君时去了前面那条水晶街吗?我听娇娜说您在那儿和一个抱着长袋子的人说话,
她怕打扰您的事,便没有和您打招呼,您不会见怪吧?”
马骥忙道:“自然不会。”又见小绿还在一旁,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知道即使现在躲了
过去,之后小绿还是会缠着他,于是不好意思道:“我确实去了水晶街的街尾“镜听”。只是这样的占卜果然只
是坊间游戏,当不得真。”
这就奇了,这些天来,用“镜听”之法占卜的人多了,最多也就是说它玄奥难懂,怎么到了马骥这里就直接
说它是游戏,当不得真呢?
连小山都好奇了,问道:“马郎君听到了什么话?”
马骥脸上原本消退的热意又有攀升的趋势,他挠了挠脸,讪讪一笑,声音细若蚊蚋,“......必能嫁个好人
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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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龙涎香(一)
小山百无聊赖地托着腮靠在凭几上, 看着街对面人来人往、客似云来的店铺发呆。
这几天刚下过一场暴雨,把城中残留不去的暑气一扫而空,小山便以为天气凉爽之后, 街上出来采买的人会
多些。
事实上街上确实是人潮涌动,做买卖的人也络绎不绝, 只是人家进进出出的都是别的铺子, 唯独他们的铺子
依旧是门庭冷落。
一早上了, 门口连只雀儿都没有。
他只能哀叹道:“难道我真的命犯穷神?”
师傅正好从二楼下来, 听到小山可爱的感慨,不由笑道:“那倒是没有,你命宫里并不缺金银。”
身边侍奉的小妖们也纷纷掩唇而笑, 小绿劝解道:“主人,只是那些人不识货, 咱们家的香自然和外边十个
大子儿一把的草香不同, 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他们只知道嫌起我们家的东西价格贵, 怎么不知道便宜没好货
的道理?”
其实自从到了海市之后,也不是没有一次生意上门,只是每每有商人上门采办货物,都是嫌弃唐家的香单价
比别家香铺的叫价要高, 几次压价小绿都不肯,那些商人只能悻悻离去, 还暗中腹诽唐家心黑。
须知这海市中做香料生意的是多如繁烟,即便唐家的香有些神异的用处,可来往采买的商人们才不管这些,
他们都是逐利之徒, 要不是因为利润巨大, 他们才不会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在大海中漂泊许久,到此处来走一遭,
若是没有什么赚头,便是救命的金丹,他们也不要。
几次有人上门,都被小绿的报价逼退了,商人们口口相传,便再也不到这家铺子来了。
小绿还振振有词:“要是这些把这些香低价卖给他们,才真的是明珠暗投。主人费了这么多功夫,用了许多
名贵的香材,那些杀才懂什么香!”
小山只能苦笑了,他本以为到了海市,他手中那些不能给凡人使用的香就找到了去处,万万没想到,即便是
妖怪,也会因为价格而铩羽,一个个杀起价格比凡人还厉害。
本以为又要枯坐一天,小山便给师傅点了一盏香饮子,用的是之前制的梅花香的香末子和厨下收的甘露水。
做起来也十分简单,只需要把香丸碾碎,用烧滚了两滚的甘露一冲即可。
小山喝不惯时下加了许多配料的茶水,要么就是喝白水,要么就是自己鼓捣一些香饮出来,除了个别实在不
能下咽,其余都还不错。
茶盏中的香沫被滚烫的甘露水一冲,香气顿时如膨胀的烟云一样,散逸了出去。
一股甘冽的梅花香气从内室中飘出。
小绿等一众服侍在侧的小妖们都分到了一盏梅花香饮,各个都喜出望外地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品尝着。
感受着绝伦的香气与体内缓慢增长的灵力,小妖们纷纷满足地笑眯了眼睛。
“你看我茶碗里还有一朵梅花呢!”
“真的呀!我也好想要啊!”
两个才束发的小丫头不耐烦在屋内待着,就抱着茶盏坐在门槛上一边喝一边说悄悄话,两个人都穿着鹅黄色
的襦裙,配着头上束发的鹅黄发带,简直就像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黄鸟儿。
这个时候,即便是再严肃的大妖们也不会去苛责这两个小丫头,他们看到这样可爱的场景也会露出一个会心
的微笑。
谁不喜欢又甜又香又能增长法力的香饮子呢?
正在两个小丫头嬉闹斗嘴的时候,一个掺杂着吸溜吸溜的口水声的声音从她们面前响起:“好,好香啊。我
好渴,能不能给我也喝一口。”
原本还在斗嘴的小丫头顿时同仇敌忾起来,一起抬头瞪着提出这个无理要求的人,异口同声道:“当然没
门!”
抬眼一看,原来竟是个三四岁,锦衣绣帽、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
这小孩儿眼巴巴地望着她们两个捧在手中的茶盏,不住地吞咽者口水,嘴巴干得都起了皮,看样真的是许久
没有喝水了。
见两个女孩子面上似乎有动容的神色,那小男孩更加可怜巴巴了,他撅着嘴巴,眼睛水汪汪地就像是一只小
狗儿,“姐姐可怜可怜我,给我一口水吧。”
这两个小丫头都是草木成精,一个是耐冬树化形,叫做绛雪,一个是白牡丹化形,叫做香玉,都是之前被选
送到小山身边的。在来到唐家之前,这两个丫头都长在崂山上清宫里,每日跟随宫观里的道士晨钟暮鼓,所以性
格格外单纯。
见这小孩儿这样可怜,她们本就软的心更软了些,于是绛雪就把自己手中的茶盏往那孩子手中递,不舍地说:
“给你吧。”
那孩子顿时眼睛一亮,像是两颗宝珠一样熠熠生辉,口中甜甜地说了一句谢谢,便迫不及待地接过绛雪递来
的茶盏,一仰头咕咚咕咚地把里边的梅花香饮全都喝完了。
绛雪看他一口气把自己舍不得的喝的饮子全喝掉了,心中隐隐作痛,只是那孩子喝完之后,似乎还有不足,
便把渴望的目光投向了香玉,香玉只能也忍着不舍,把自己手里的饮子给他,于是他又咕咚咕咚几口把里边的饮
子喝干了。
连干了两盏饮子之后,他才解了渴,缓过气了一般长出了一口气,一抹嘴巴,甜兮兮地向两个小丫头道谢。
他生得好,嘴巴又甜,所以被他三句两句一说,原本还心有不舍的两个小丫头顿时便把这件事给抛诸脑后,
开始和这个孩子搭起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家住在哪里,怎么一个人到街上来?”绛雪见他喝了饮子之后还捂着肚子,似乎是饿了,
便从袖子里掏出梅娘特意给她们这些小妖精们做的糖果子,递给他吃。
那孩子一般嚼着香甜的果子,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我叫念容,我就住在这个城里,我是出来找娘亲的。”
香玉奇道:“你娘不在家吗?她在这条街上做买卖?”
念容一连吃了好几个果子,才满足地揉着肚子说:“不是的,我坏蛋阿耶说我娘投胎去了,他现在在一个叫
“大唐”的地方,等时机到了,他就会从那里回来。我前几天偷听阿耶对着阿娘的画像说话,他说我阿娘已经回
来了,”说着念容气愤地叉着腰数落自己的父亲,“但是他是个胆小鬼,他不敢带我阿娘回来。哼,我才不像他,
我不怕,我听家里照顾我的秋练姐姐说,我阿娘为了生我,连被雷劈都不怕,我肯定是像我阿娘,也胆大。”
“所以你就自己偷偷溜出来?”绛雪看着得意洋洋的念容问道。
“没有,我是光明正大自己走出来!”念容立刻否认,“我只是偷偷地给看门的几只虾的水壶里灌了点我阿
耶的千年陈酿而已。我是好心请他们喝酒,是他们自己酒量差。”说着还肯定地点点头。
香玉满脸无语,“那不就是偷偷溜出来!可是你阿耶虽然说你娘回来了,但你知道她在哪里吗,就自己偷偷
跑出来找人,你这么小,万一人没有找到,反而被城里的拐子拐走了可怎么办?”
“是呀是呀,到时候你爷娘知道了,不要心痛死了!”
她们草木生来便没有父母,绛雪和香玉在上清宫久了,时常能看见有父母来为自己的子女求平安,所以格外
羡慕这样的舐犊之情,当下便开始担忧起念容的父母知道他走失之后会多么担忧。
只是这念容形容虽小,但气魄却大,他张口就不屑道:“这城里的几个杂毛小妖还经不起我一尾巴,他们敢
来拐我,就要吃一吃小爷的厉害了。”
香玉还是不认同,“可是即便他们武力比不上你,修为也差,但他们都很狡诈,还会骗人,就连小绿姐姐也
差点被他们骗过,要不是红玉姐姐看穿了那几个坏蛋的目的,我们家的香料就要被这些坏蛋骗走啦!”
她很夸张地比划着,要吓唬眼前的小男孩。
但是念容这个小滑头可没有被香玉口中的坏蛋们吓住,他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嘿嘿笑道:“所以我才
不会去跟这些可疑的坏蛋要水喝啊~像是姐姐们这样的好心人,我才上前讨杯水,那些一看就不知底细的人,我才
不会靠近他们呢。”
香玉和绛雪到底是没什么经历的小妖精,虽然感觉念容说的有什么不对,但实在想不出可以怎么反驳他,于
是只能挠挠头问道:“那你怎么才知道你的娘在哪里呢?她不是投胎去了吗?我听说凡人投胎之后,会有胎中之
迷,生下来以后就不会记得前生的事情了。她现在肯定也不记得你了,你要怎么找到她,又要怎么和她相认
呢?”
这个问题可真的是把念容问住了,他就算再聪明,也只是个小孩子,不可能考虑得十分周全。
他听说了自己母亲的踪迹之后,只想着要和母亲相认,根本没想过自己的母亲会不认得自己,也没有想过虽
然父亲说母亲已经回到了这里,可海市偌大一个城池,去寻找一个没有前世记忆的凡人,简直就像是大海里捞针,
太困难了。
于是两个小妖就又劝念容回家,他的阿耶肯定会把他的阿娘带回家的。
可是念容却像是犯了拗性,气得眼睛都红了,脖子和脸上浮起了一层水晶似的鳞片,晶莹剔透的,他梗着脖
子说道:“他那个胆小鬼,我阿娘回来都许久了,他都只敢偷偷去见他,要等他把我阿娘带回来,那要什么时
候!”
香玉担忧地问道:“可是你也不能不回家呀,等会儿天黑了,你要到哪里去呢?难道你今天就能找到你阿娘
吗?”
“是呀。”绛雪也在一旁赞同道。
念容眼珠子一转,便把目光投向了这两个正为他担心的小妖,于是他又变了脸色,笑嘻嘻地开始扯着两个小
丫头的裙子撒娇:“那姐姐,你们可不可以收留我一晚呀!”
香玉和绛雪一开始当然是不肯的,她们不敢随意带不认识的生人回家,可是若是不收留念容,任由这个孩子
在街头游荡,外面那么多居心叵测的坏人,万一把这个孩子拐了,或是更严重,把他害死那又该怎么办呢?
终究是善心占了上风,香玉的心更软些,她经不住念容的缠磨,一咬牙,说道:“只是你跟我们回去之后,
只能待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能乱跑,如果被家里的哥哥姐姐或是主人们发现了,到时候可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的!”
念容见她们答应了,忙连连应下,哪里还会把她们的威胁之语听在耳朵里?
于是这一天,她们就把念容偷偷藏在里自己的房间里,让他住在香玉的床上,而香玉则和绛雪凑合了一夜。
许是因为她们三个年纪都不大,又真的没有对唐家不利的心思,所以这一晚便安安生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厨下在收回她们用过的杯盏碗筷之后,却发现这些东西上面有一股浓郁的异香,清洗的小妖便把这件事
报告给了梅娘,梅娘拿起来闻了闻,惊讶地说:“这是上好的龙涎香的气味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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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龙涎香(二)
这样的好东西, 即便是在唐家,也不会出现在像香玉和绛雪这样法力低微的小妖们身上。所以梅娘第一时间
便把这个不寻常的情况报告给了小绿。
小绿听了,修成了细细的柳叶状的黛眉立刻竖成立了两道锋利的弯刀, 她声音发沉,“你先不要惊动她们,
看来这两个小丫头带了什么不寻常的人物回来啊。”
于是静悄悄地一夜过去之后, 念容睡醒了刚睁开眼睛, 就看见自己的床前站着一个梳着堕马髻, 身穿碧绿罗
衫的曼妙侍女正笑盈盈地看着他,而昨天好心收留他,被他三言两语忽悠的两个小妖精, 则双双跪在窗下,蔫头
耷脑的, 似乎被狠狠训斥了一番。
他忙从床上爬起来, 对那个笑眯眯的仕女辩解道:“姐姐,要怪就怪我, 是我缠着那两个姐姐收留我的,你
不要罚她们了吧。”说着还伸出白嫩的小手轻轻拉扯那仕女衣襟上垂落的鹅黄色飘带。
一副撒娇的小狗儿模样。
小绿用绘着绿菊的团扇半掩着红唇,似嗔似笑地说:“小龙君这幅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小狗儿呢。”
打趣了念容一句, 她才伸手握住拽着她飘带的小手,引着他下床来, “虽是不请自来,可既然来了就是客人,小
龙君到了咱们家, 我们就要一尽地主之谊, 好好招待您一番, 可不能像这两个不识货的眼拙丫头一样,”说着曼
妙的眼波瞪了窗下跪着的绛雪和香玉一眼,“居然让您睡在这样的下房里。”
只是绝口不提不惩罚绛雪和香玉两个的意思,甚至话语中还透露出要重重惩罚她们的样子。
念容闻言,顿时急了,他顾不得小绿展开给他准备的衣服,忙又求情道:“求求姐姐了,她们真的只是被我
哄了,她们只是心软,看不得我在外面流离。”
小绿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地给念容穿好衣服,系好衣襟,还给他在腰上挂上了一个小小的镂空措金银花鸟香
囊,才笑着说:“那可不行哦,小孩子做错了事,家里的长辈们是一定要惩罚的。不然孩子们可不会记得,以后
说不定会犯下更严重的错误,只有给她们狠狠长了记性,才能让他们懂事,以后才不会再犯错。姐姐我呀,是为
了她们好。”
小绿的声音是柔柔的,但话中透露的意思却格外严厉,她的眼睛也一直含笑,可这笑容却透着一股冰雪的寒
意,顿时就让还想求情的念容收住了他还没说出口的求情之语。
这会儿,窗下罚跪的绛雪和香玉也啜泣着说:“是,是的。小绿姐姐是教我们做事的道理。”
小绿斜斜地瞥了她们俩一样,见她们似乎真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才牵着已经收拾好的念容的小手,准备
走出房门,临走出之前轻飘飘撂下一句,“你们跪到中午,然后把族规抄写十遍,要是今天抄不好,就不准用夕
食,什么时候抄好了,拿给我看过,才准吃东西!”说罢,便牵着念容扬长而去。
念容听在耳朵中,急在了心里,他想要继续求情,但又怕弄巧成拙,只能紧紧皱着两条淡淡的眉毛,珊瑚一
样红的小嘴也紧紧抿着。
小绿带着念容进来时,小山看到的就是他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小山顿时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小龙君在我们家住的不开心吗?谁惹您生气啦?”又装作迁怒的模样,一
本正经地说:“那我可要好好惩罚昨天侍奉您的小侍女了。”
念容顿时慌了,他一早上就被小绿一同操作弄得心慌意乱,这会儿又听小山还要惩罚绛雪和香玉,直接没忍
住眼泪,鼓着一包泪,抽泣地说道:“姐姐,你别罚她们了,念容知道错了,是我不好,要罚就罚我吧。”说着
就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小山忙给他擦了擦眼泪,又递了一个眼色给红玉。
红玉便趁机劝道:“既然小龙君求情了,那主人你就放过那两个小丫头吧。”
念容听了,连眼泪都来不及擦,忙跟着点头,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期待地看着小山。
小山本就没打算怎么惩罚那两个小丫头,他生气也是因为那两个小妖心思单纯,害怕她们被人哄骗,所以要
给她们长个记性而已,眼见这次三个孩子都知道厉害了,于是便就驴下坡,让小绿免了她们罚跪和饿肚子,只让
她们抄抄族规,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小绿无奈的应是,只是心里更坚定了以后对待家中的小妖们要更加严厉的决心。
一早上就哭了一场,念容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希望自己的肚子争气一点,
不要叫了,见画堂中侍奉的侍女们偷偷笑了起来,红晕就浮上了念容的脸庞,他的头也低了下去。
红玉见状,忙叫人上朝食,不消一刻,各种酥饼、寒具、毕罗、汤饼就满满当当摆满了一几案。
念容早就饿了,见小山宽和鼓励地看着他,他便大胆地拿起一个金乳酥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小绿和红玉
便在一旁给他添水抚背。
“慢点吃,慢点吃。”
几个酥饼下肚之后,念容的肚子就没有那么饿了,他放缓了吃东西的速度,姿态也变得雅致起来。
小山见他吃的差不多了,才问道:“小龙君怎么自己一个人走到街上来了?”
于是念容便把昨天他向绛雪和香玉说的那番阿耶胆小,自己要找娘亲的话再对小山讲了一便。
小山听了,眼中一抹异彩闪过,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微笑道:“那倒是巧了,我也是从大唐来的呢。若是
想要知道城中的唐人的信息,我可以帮忙哦~”
念容听了,惊喜的瞪大了眼睛,连手中的樱桃毕罗都不吃了,忙就对小山撒起娇来,恳求小山帮助他寻找母
亲。
小山笑眯眯地感受了一会一条小龙的撒娇,才道:“那么小龙君知道多少关于你母亲的信息呢?”
念容于是拧起了眉头,苦苦思索了一会儿,他有些懊丧地说:“我知道的不多,我知道我的母亲今年已经转
世二十年了,他十分擅长演奏和舞蹈,胸中怀有远大的抱负,是个擅长文墨的人。”
念容给出的信息是十分模糊的,且不说已经转世了二十年,连个确定的地方都没有,就连男女容貌特征一个
也无。
但小山却像是更加确定了什么,心中愈发笃定了一件事,只是他嘴上仍就故作烦恼道:“哎呀,若是只知道
年纪和爱好,那么城中符合要求的人何止上千,难道要一个个去探寻吗?”
听小山这样说,念容顿时失落地垂下期待的眼睛,似乎连眼睛里的光芒都变得微弱了,小山逗小孩玩了一回,
便话锋一转道:“但是这是小龙君拜托我的事情,那么即使有难度,小人也要为小龙君做成才行!”
念容的眼睛立刻就像是被点燃的火焰一样,陡然亮了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小山。
“扑哧——”小绿看这孩子几番变脸,可算是知道绛雪和香玉两个小丫头是怎么被他哄去的了,这也太可爱
的。
小山也浅浅微笑起来,“其实,若要知道您母亲的踪迹,也很简单。您不是过了吗?有一个人可是常常偷着
去见您的母亲的呀。”
念容若有所思地说:“是我的父亲吗?可是我问过他许多次,他都说不能告诉我,怕我自己去找母亲,然后
吓到了他。”说着他插起小小的胳臂,不满地嘟起嘴巴,“哼,我看他就是小气,想要独占母亲。我明明长得一
点也不可怕,怎么会吓到母亲呢?”
一面说,他还一面用手托着自己的脸庞看向一众仕女,眨巴着因为年纪尚幼还圆滚滚的眼睛,“姐姐们说是
不是。”
立刻就有几个被念容可爱的举动给激发出强烈母爱的妖族仕女,捂着心口应是。
念容见了,满意地转向小山,像个讨赏的小狗似的看着小山,要是他有尾巴,这会儿得意地都要摇出龙卷风
了。
小山无奈地看着这个孩子耍宝,给他出主意:“既然明着问得不到回答,那么小龙君就没想过用其他方法去
查询吗?”
“当然想过,”念容不假思索就回答道:“可是我跟了父亲几次都被他——”话没说完,他就察觉到了失言,
忙捂住了嘴巴,犹疑地看向小山。
但小山却并没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而是一如既往地淡淡微笑着。
于是念容才大胆地继续说道:“他每次都能通过感知到我的气息,从而把我抓住,所以我不是没有想过跟着
他去见阿娘,实在是他藏得太严实了。”
小山对他眨眨眼,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蛊惑的光芒,压低声音凑近念容说道:“我这里倒是有一种可以掩
盖气息的香料——”
话没说完,念容就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小山。
“但是,价格上有些昂贵。”小山故作迟疑地看向念容,“小龙君年纪这么小,能负担吗?”
念容还以为是什么难以达成的条件呢,原来只是价格。作为海市之主的独子,本身又是东海龙宫的嫡系后嗣,
要说念容什么最多,那么可能就是钱了吧。
故而念容顿时财大气粗地拍着胸膛保证:“放心,要多少给多少!”
这副豪横的模样,让一旁刚刚被他可爱到的侍女们更加喜欢他了。
小山见状,也装出一副市侩的样子,搓着手,偷偷附在念容耳旁,这样那样地交代了一番。
听得念容亮晶晶的眼睛里连连放出精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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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龙涎香(三)
让小绿给念容的银香囊中装满了香料, 小山笑眯眯地挥别了向他挥手告别的小龙君。
看着小龙君欢喜地一蹦一跳着走出这条街。
红玉站在小山身侧有些担忧地说:“主人这样欺骗小龙君真的可以吗?”
“也不是欺骗啦,”小山回身走回铺子里,“只是托了那位龙君的福, 我们家的铺子能够这么清净。我总要
给他一些回礼作为回敬,正所谓礼尚往来, 这才公平嘛。”说着促狭地对红玉笑了笑, “就让他的儿子为他的寻
妻之路添上一点波折吧。”
回想起那天小山在门口发现的那个回避生人的阵法, 暴跳如雷的样子, 红玉顿时就用红罗衣袖掩着朱唇轻笑
起来,“是。”
这边小龙君在消失一夜后又重新出现在了家中,给家里四处寻找他, 混乱不堪的侍女下臣们造成了多少麻烦
自不用提。
那边马骥正在和他最近结识的一位兄长在城中的一处乐器行中选琴。
“……龙媒兄,你看这把琴如何?”
白玉一般洁白纤长的手指在一根琴弦上随意拨动两下, 幽远清澈的琴声就像是弹在了马骥的心弦上, 令他心
神微颤。
望着投向自己的那双好似碧海一样明媚的蓝色眼眸,马骥心神一恍, 脱口而出:“……很美。”
理所当然地,得到了那人一个羞涩且疑惑的眼波。
他才如梦初醒般改口道:“很,很好。这把琴的声音很清越,音也很准……”似乎要肯定自己的话, 马骥忙
低下头检查起这把被人看中的琴。
他们来的这家乐行地处城中最繁华的白鱼街,街中游玩都是锦衣绣履、侧帽风流的游人浪子和云鬓花颜、金
钗玉树的秀女丽人, 或是两两相携,或是三五一群,呼朋引伴, 端的热闹非凡, 配以街道两旁陈设着各种奇珍异
宝的铺子, 真乃一处人气极旺的宝地,绝对能把小山羡慕死的那种。
但要论人气最旺的,并非是这些贩卖珍物的铺子,不,或许这也是一个贩卖珍物的地方,只是这里贩卖的,
是绝世美人的一个眼波,倾世丽女的一个娇嗔......
望月楼就是这么个地方。
而这周遭的一切繁华都是因为这一座满是美人的小楼才存在的。
马骥跟随小山到了海市之后,为了给家中去信报个平安,便在城中找到了一处由淹留此处的唐朝子民成立的
会馆。
最开始海市中并没有中原地界来的凡人,但也许是一次海难,也许只是在海上迷失了道路,有一小撮唐朝子
民们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个亦真亦幻,全是财宝与冒险的地方。
起初聚在这里,是因为凡人害怕异类所抱团,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渐渐发现无论是否同为凡人,城中的子
民们和凡人有着一样的烦恼、善良,乃至市侩和阴险狡诈......慢慢,他们便去了对异类的畏惧,而把此处单纯
地当做思念故乡和缅怀来历的一个地方。
再后来,随着来往海客们的摸索,他们渐渐找到了一条可以自由来往家乡的海路,这处会馆便多了一个传递
信息和交流情报的作用。
马骥也是在此处找到了一个即将出发回大唐的波斯海商,托他在前往长安时将自己的信带给父母。
一来二去,马骥便和这波斯商人的商队混熟了,因而等到波斯人采买完了货物,即将启程时,马骥便打算为
他践行以此来预祝他的商队一路平安。
他向唐人会馆中的一个老家人打听,何处是这城中最风雅的酒肆,他要为他新结识的波斯友人送别。
那老家人早年便是个单身汉,光条条一个,因此才能无所顾忌地跟着船队出海,谁知海上一场大雾便让他们
迷了方向,不知不觉便飘到了这处岛屿上。
每当他回忆起这段经历时,他都要抽两口焊烟,不甚唏嘘地感叹:“也不知道我的命是好还是不好,要说好
吧,怎么会大半辈子背井离乡,要说不好吧,在海上迷了路也没有撞到暗礁,就此沉入海中,或是飘到哪个有食
人怪物的岛上,而是到了这么个神仙地方。”
马骥当时道:“老丈自然是幸运的,比起那些早早地就命丧黄泉的人,您如今还能和我们追忆往昔,可见还
是耳聪目明,岂不是有幸?”
他这样一说,那老丈顿时开心起来。其实后来有人走通了海路,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返回家乡,只是他早年便
在家乡没有亲友了,回去也是枉然,如此感怀不过是人老了话多。以前旁人听了他的感怀不是唏嘘,就是劝他返
乡,唯有马骥的话最超脱得他的心,所以这人便愿意和马骥说话。
因此当马骥向他打听的时候,他也不像对旁人那样,给他推荐些华而不实、资费不菲的酒肆歌楼,直接就告
诉他,城中有一座望月楼,里边的侍者都是些才貌绝伦的女子,这些女子大多来历非凡,所以从不像其他酒肆那
样污糟,有许多见不得人的条条道道,向来是价钱公道,行事清白的。
“若是风雅,在没有比这个地方要好的了。”老家人吧嗒着嘴里的烟嘴,笑眯眯地看着马骥。
马骥见老家人如数家珍的模样,便好奇问道:“那老丈年轻时也是那儿的常客吗?”
那老家人哈地一笑,在鞋底子上敲了敲旱烟,落下簌簌烟灰,“我是个粗人,人家可不愿意招待我。我是看
郎君是个风雅君子,才推荐您去那儿,不然似旁的海上糙汉,去了那儿也只能吃一顿闭门羹。”
听了老家人的话,马骥对这个望月楼生出了无穷的好奇,他问清楚了地方,隔日一早便去了那望月楼所在的
地界。
因为去的早,这条街上的人们还没有拆开门板营业,街道上冷清清的,唯有一个市卖汤饼的摊子孤零零支在
墙角。
一个佝偻着脊背、几乎白了半透的老婆婆费力地搅动着熬煮在灼热炭火之上的偌大陶罐,里边是香气扑鼻,
热气腾腾的白色汤羹。
马骥素来最怜老,见老婆婆吃力,忙就上去接过她奋力搅动的大汤勺。
那老婆婆见一个小伙子上前主动要帮忙,眼中闪过一抹慈爱的光辉,便笑呵呵地把汤勺给他,“小郎君这么
早就到这条街上来,望月楼里的娘子们可还都宿醉未醒呢。”
马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浸出的汗珠,诧异地看向正在削汤饼的老婆婆,“您怎么知道我是要去望月楼?”
老婆婆嗔怪地斜睨了他一眼,满是皱纹的脸上竟也显露出一番动人的风情,“你们这些年轻郎君,到这里来
哪个不是为了去望月楼?不去看里边绝色的娘子们,难道是来看我丑巴巴的老婆子么?”
马骥被这个老婆婆风趣的话语逗笑了,他仔细端详了老婆婆的轮廓,认真道:“也未可知呢,或许就是有人
被您老的高超厨艺降服,特意一大早来吃您做的一口汤饼呢?再说了,我看您的五官十分清秀,相必您年轻时,
也是一位名动四方的大美人呐!”
即便老婆婆上了年纪,可哪个女人不喜欢被人夸奖呢,因此她笑地眼角开了两朵菊花,“小郎君的嘴巴也忒
甜,我看你将来必会娶一位美人回家呢。”
两人说笑两句,老婆婆便把手中擀好的汤饼投入沸汤中,雪白的汤饼在沸汤中翻滚了两番,老婆婆便用一个
竹笊篱利落地把上下翻飞的汤饼捞出,盛在一个青瓷大碗中,又用竹勺舀了一勺滚烫的汤羹浇在了上面,顿时浓
香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给,小郎君,你也尝尝我老婆子的高超厨艺。”老婆婆俏皮地用马骥的话打趣他,把盛出的汤饼放在一旁
的桌子上。
马骥立刻袖手一礼,迫不及待地取出插在竹筒子里的筷子,夹起一块儿汤饼就要往嘴里送。
只是汤饼还没入口,一个笑嘻嘻的清甜女声就从他背后传来,“——那郎君,也给我盛一碗汤饼,我见你婆
婆摊子上面干净,也替你们开个张。”
马骥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乌云高叠,鬓角微蓬,衣襟散乱的曼丽女子,杨柳似的身子柔弱无骨般倚在一个门
扉上,正笑吟吟朝他招手。
马骥下意识就要解释自己并非这汤饼摊子的伙计,只是老婆婆比他更快答应道:“唉——娘子就来。”说罢
便手脚伶俐地做好了一碗香气扑鼻的汤饼,又变戏法似的从桌子下面的木桶中取出一个描金绘彩的剔红漆盒,快
速把汤饼放进去盖好,然后推了推马骥的肩膀,嘱咐道:“小郎君送佛送到西,便再帮我老婆子一回吧。”
被老婆婆恳求地看着,马骥无法拒绝,只能放下手中还没尝一口的汤饼,无可奈何地提起那漆盒,向着招手
的女子去。
见马骥提着食盒来了,那女子便一扭柳腰将他带进门去。
这是一个极为幽静雅致的院子,曲径通幽,道路两侧是龙吟森森的颀长茂竹,小径上铺陈的是一种纹路黑白
的玛瑙地板,竹林摇曳间闪动的光辉,显示着其中有一处波光粼粼的水源,等到转过这片竹林,果不其然,映入
眼帘的就是一座澄净如碧的池塘。
那女子指了指池塘一旁的一处阁子,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绢子,掖了掖鬓角的汗,轻轻喘口气,“呼,要不是
真香的不行,谁愿意走那么远去买一碗汤饼。”说着一个明媚的眼波便幽幽地递了过去。
马骥正忙着欣赏这处极和他心意的院落,听见这女子感慨才回过神一般应道:“是啊。”
这女子一个秋波传了个无趣,不由半嗔半笑道:“真是个呆子~”于是再不肯和马骥说话。
两人默默走到了那阁子处,那女子推开眼前半掩着的房门,指着绣房中的那张桌子说,“你把汤饼放在上边
就行。”
马骥自进门开始,便不敢抬眼去看,只是余光仍旧能把房内精致的镜台和被珠帘遮掩住的床帏收入眼中,心
知此处应是这女子的闺房,于是他只能小心把汤饼放在桌上,便愈加垂下眼睛,不敢再多看一眼。
耳边传来了那女子轻轻地笑声,似乎在嘲笑马骥的木讷。
只是见马骥实在局促,才开恩,给了他几个铜钱,让他离开。
马骥顿时如蒙大赦般飞快跨出这里,身后似乎有珠帘响动,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真是个呆子~”
马骥直到了方才那池塘边,才敢慢下脚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一抬眼,便见水波粼粼如静影沉璧般映入他
的眼帘。
他正欲好好欣赏这如斯美景,便听见一阵幽婉琴声隔着水波,从池塘对面传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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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龙涎香(四)
这琴声幽怨极了, 仿佛是个被空置深闺的姣妇在漫漫虚无中,哀怨地向行人倾诉着自己的寂寞。
马骥一听,不禁怔住了。
他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 追寻着琴声,等到察觉到的时候, 他已经走到了那琴声传来的亭子前。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 作出这般幽怨曲调的人, 并非他所臆测的深闺妇人, 而是一位身穿白色罗袍,风姿高
雅的秀士。
那人背对着马骥,独自趺坐在亭中, 面朝一池静水,抚动琴弦, 即使没有听到他弹奏的琴声, 只看背影,也
觉得一股铺天盖地的孤寂迎面扑来。
连垂落下的发丝都是摇摇欲坠的寂寞模样。
“——何等寂寞啊。”
马骥望着那人的背影, 明明置身于灿烂光辉的笼罩之下,可是他身上却像是有一层如何也驱散不去的阴霾和
晦暗,挺拔屹立的身姿也充斥着本不属于他的淡泊脆弱,一句本应慨叹于心的惋惜竟没留意脱口而出。
“谁?!”
原本流畅的曲调顿时一滞, 戛然而止时甚至还崩断了一根琴弦。
刺耳的断裂声如同一声炸雷,轰然作响于马骥耳畔, 他顿时赤红了双颊,忙慌慌张张地抱拳躬身向亭中演奏
之人道歉:“实在抱歉,在下一时忘情, 口不择言惊动了这位郎君, 扰了您的雅兴, 还让您坏了一张琴,”他越
想越觉得自己无礼,心中懊恼地不行,羞耻后悔地脑袋恨不得都垂到了地上,“我,我叫马骥,乃是大唐人士,
现在寄居在珊瑚街的唐家香铺中,请您告诉我这把琴的价值为何,我会赔的!”
在这短暂片刻中,马骥心里思考了无数中可能得到的回答,无论哪一种都让他更加懊丧,也无比后悔,若是
能够时光倒流,他一定会在听到琴声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小院。
只是他没有看到的是,那个他以为被他惊扰的弹琴之人,转过头看到马骥的那一刻,眼中浮现出的重山一般
沉重的思念,以及渊海一般深沉的掠夺。
但凡这时候他多看了一眼,之后也不会陷入这个人设下重重的情网,最终和此人一同沉沦在情爱的迷魂阵中。
可惜,这个人早已经像是胸有成竹的渔翁一样,做好了万全的筹谋,下好了饵料,只等着眼前呆笨鱼儿兴冲
冲地咬钩。
于是,当没得到回应的马骥偷偷抬起头的时候,呈现在他眼前的,就是一副美人淡笑,含情目中却蕴满愁绪
的模样,明明是笑,却比哭还让人心疼。
一下子就击中了马骥那颗怜香惜玉的春心。
那人站起身,仿佛流泉一样顺滑的衣料从石阶上滑过,也像是从马骥的心上滑过一样,留下了丝丝的痒。
“不必了,只是一把寻常的木琴,我修一修就好了。”那人柔柔地对马骥笑了笑,本应是极为凌冽锋利的眉
眼,却在这一刻像是泡沫一样朦胧欲碎,那丝如影随形的愁绪,也无时无刻不在拨动马骥的心弦,他步步走近,
直到距离马骥还有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似是故意为马骥开脱一般转移话题道:“郎君可是要找望月楼中哪位娘子,
才误入此地?吾虽不才,倒也能为郎君引荐。”
马骥这才知道,原来他进入的,就是望月楼的后院。可是此时他根本无心去探寻楼中的绝色佳人们,满心满
眼都被眼前之人占据了。
见他表现得这样若无其事,马骥就更加愧疚了,愈加表示要赔偿,诚恳又小心翼翼地询问起眼前人的名字和
身份。
那人抱着琴站着,就像是一竿傲然挺拔的翠竹,声音也仿佛是松涛一般清朗,“我叫浮沧。浮生沧海上,澹
晏水波平。”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刻,马骥的脑海中似乎极快得闪过一些意味不明,色块斑驳的画面,但转瞬,这些画面便
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缕怅惘的情丝,缭绕在马骥的心头,让他对这个叫做“浮沧”的男子,生出一种无端
的缠绵情绪。
就像是一颗深藏在沃土中的种子,等到时机来临时,稍一催发,便破土而出。
而此时,马骥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这棵萌芽,他只是以为认识了一位智取相投的友人而已,所以在之后的相处
中,便步步沦陷,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丢盔弃甲,一败涂地了。
因为浮沧只说了自己的名,却没有提及自己的姓氏,而且又长了一张浓艳的异族脸孔,马骥便理所当然地想
起了长安城中,康平坊内,那些来往供职于教坊行院中的乐师,他便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浮沧”也是一位乐师。
乐师的身份十分低微,所以他便自以为明白了浮沧身上那挥之不去的愁绪从何处而来。
只是这先入为主的想法遮蔽了马骥的眼睛,也怪他不关心布料行市,看不出浮沧身上穿着的这件看似朴素的
白袍乃是千金一寸的极品鲛绡。
寻常乐师即便能弄来些绫罗绸缎,但这样的料子却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若是他更精于此道,便知道这样好的
衣料,素来是鲛人族进贡给这座城池的主人,也就是那位来自东海的龙君的。
那些长于钻营的人,只要一看浮沧身上的衣料,便能确定他的身份,正是这座城池的主人,来自东海的三世
子。
“好名字,给人以心胸开阔之感。想必给郎君取这个名字的人也是个心胸广博的人。”
浮沧听了马骥这话,碧海一样沉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他微微一笑,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一般,
喃喃道:“是啊,他是个胸襟开阔的人。”
马骥随即便说:“那郎君也不要辜负了给您取这个名字的人一番宝贵的心意,即便埋首尘埃,也要心怀期盼,
万不可自怨自艾,终日愁眉不展。依照您的琴技,想来终有一日,您必会直挂云帆济沧海的。”
浮沧听了他这番劝导之语,原有些莫名,只是龙君何等聪明,立刻便明白马骥是弄错了他的身份,把他当做
在此处谋生的乐师了,一抹兴味的暗光在他眼底滑过,他立刻顺水推舟,微微颔首应是,只是脚下的步伐更加逼
近马骥的身前,直走到距离马骥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才停下。
等到走到自己跟前,马骥才发现浮沧身材并不纤弱,蜂腰猿背,身姿挺拔,比自己还要高上半个头颅,这样
近的距离,他甚至要仰起头才能看清眼前人的神色,下意识便生出一丝警觉,浑身的肌肉都紧张地绷紧。
似乎是察觉到了马骥的警惕,浮沧便道:“郎君的劝慰,我恭受了。您说的对,身份并不能代表什么,有才
能的人,最终都不会被埋没。”
得到这样的回复,马骥便认为自己没有劝错,心中更相信了浮沧乐师的身份,但其实只要他细想想,就会明
白这样的回答不过是万金油,浮沧虽然没有否认,可也没有承认呐。
见自己的话果然让原本身体绷紧的马骥松弛了下来,浮沧便知,在马骥跟前还是示弱为上,于是他继续道:
“只是,身在红尘总是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久了,难免郁郁,”说着便惆怅地摸了摸抱着的琴,“只能抚琴一解
愁绪。”
这又勾起了马骥的怜悯愧疚之心,他歉疚非常地说:“都是因为我,你连琴都坏了。”
浮沧把马骥这副愧疚无比的模样收入眼中,怜爱、疼惜、占有、执着,多重情绪像是海底热泉一样翻涌着,
心中慨叹着:多少年了,才又能与你相逢,只要能与你相见,别说是一张琴,就是我的命也值得。
但他明白眼下不宜过多表露,只能强忍着把他拥入怀中的冲动,克制地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唯有话音中的
那一丝颤意,才透露了他的忍耐,“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您这位知音比这死物重要的多。得到了您这位知音,
便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又道:“只是郎君为何这么早就到院中来,阁子里的娘子们还尚在熟睡呢?”
于是马骥便把自己一早上的经历全都告知给他,“我想为我的波斯友人践行,本以为早早来了便可预定好酒
宴,只是没想到此处与长安城中不同。”
浮沧便道:“私家酒肆自然不能和官中教坊相比,天朝上国,一切自然有例可循,晨钟暮鼓,这里虽然讲究
些,也不过是个玩闹的的地方,晚上闹了一宿,娘子们上午自然没有精神支应。若是郎君信得过我,便把这件事
交给我来办,我是此中之人,自然不比您要挑时候来。”
于是马骥便将这件事托付给了浮沧,果然后来宴请波斯商队的事情操办的很顺利,一来二去,他也和浮沧走
得更近了些。
自从和浮沧熟识之后,马骥便常常到望月楼来找浮沧,因为海市之中没有宵禁,所以望月楼里常常歌舞不休,
欢宴达旦。
马骥怕白天打扰了浮沧休息,便也习惯了入夜之后再来找他。
只是今夜不巧,马骥来的时候,听跑腿的小丫头说,今晚有贵人在院中设宴赏月招待贵客,楼里的舞姬和歌
女以及乐师们纷纷都去贵人的宴上侍奉了,马骥站在原地细细聆听一会儿,只听到隔着池水,一阵阵悠扬婉转的
歌声曲乐隐约传来,他便以为浮沧也在宴上,便打算隔日再来。
只是还未离开,便被浮沧叫住,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竹笛,站在月下,澄净的月光仿佛给他罩上了一层轻纱,
仿佛神仙一样。
马骥便看得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不是说今晚有贵人设宴吗?怎么你不去宴上?”
浮沧一愣,随即便笑道:“郎君忘了吗?我的琴坏了,没有趁手的乐器,我只能暂时演奏竹笛,可是我的笛
声远远不如琴声动人,因此主家便把我打发到了僻静处,只让我遥遥吹奏几个笛音凑趣罢了。”
马骥听罢,不由勾起了心底本就没有消失的愧疚,再次提起要给浮沧送一张琴做赔偿。
“何必如此见外呢?”浮沧手中按着竹笛,似真似假地探问道:“难道郎君想用一张琴就打发了我,从此不
再与我来往吗?”说着垂下了重重眼帘,一副受尽了委屈却不敢声张的样子。
只是在那被遮掩的眼眸中之中,翻滚着无穷的黑暗与欲念,仿佛只要马骥说出一个“是”字,他就会作出一
些无法克制的事情来。
但幸亏马骥连忙就否认道:“当然不是,我是觉得明明你的琴技那么好,却因为没了趁手的乐器,就被打发
到这么冷僻的角落中吹奏笛子,实在是明珠蒙尘,我心中很不好受。”
浮沧也不知是可惜还是感动地叹息了一声,“郎君不必自责,您焉知这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有了您这位知
音之后,便不愿再让旁人听见我的琴声了。”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怔,浮沧脸上渐渐露出一抹微笑,而马骥却从心里生出了一点羞涩,两颊浮上酡红。
此时望月楼中不复白天的幽静,歌舞喧天,明烛高照,七宝灯树,画堂玉簟,莺声燕语处处相闻,鬓影花钗
时时顾盼,那个之前招揽马骥的女娘也在今夜侍奉的人群之中,她遥遥望见了马骥和浮沧在一处的身影,脸上呈
现出一种奇妙的神色,与她一道侍奉在侧的女子见了,便问道:“你瞧什么呢,看得那么入神?”说着便也顺着
她的视线看去,果然也看见了马骥和浮沧的身影。
“呀,这个呆子什么时候和主人走到了一起。”她脸上画着时兴的桂叶眉,惊讶的时候,两片眉毛就像是两
只振翅欲飞的小蝴蝶。
另一女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你往后可注意点说话吧,说不准以后我们见到这个“呆子”还要叫他一声
主人呢。”
“你的意思是——”
“我看主人还没有向他告知身份,以后我们遇见了他也不要说漏了嘴才好,万一坏了主人的好事——”她没
有说完,但其中透露的信息已然让同伴悚然了。
于是二人纷纷打算闭紧嘴巴,并且还要向楼中的其他姐妹们也警告一番,毕竟龙君能够安安生生地掌控这处
城池几十年,他的手段可想而知。
这边两女达成了共识,那边马骥也终于让浮沧松口,肯让自己送他一张琴,两人约好了时间,又在院中消磨
了半夜,浮沧才依依不舍地把马骥送出门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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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龙涎香(五)
自从那日约定了要去寻一张新的琴送给浮沧, 马骥除了自己上街寻摸托还了唐人会馆中的熟人打听,只是无
论是看了多少张琴,全都不合马骥的心意。
他一日日愁眉不展, 都被唐家的小妖们看在眼里。
这一日午后,唐家的小妖们聚在后院一起处理香材, 马骥虽然只是寄住, 但也主动提出要帮忙, 看着他在小
妖中茫茫碌碌的身影, 一旁磨着沉香的秋娘眼前一阵恍惚。
小绿眼尖,一下子注意到了秋娘的异状,她悄悄地扯了扯秋娘的衣袖, 小声问她:“你又想起孙郎君了?”
秋娘低下头把沉香木片扔进石臼中捣碎,闷闷地说:“看着马郎君帮忙的样子, 我难免想到了孙郎君, 从前
他也是常帮我们做事的。”
小绿知道秋娘已经逐渐走出了对孙子楚的伤怀,只是如今时日还短, 难免有时还会伤情,因此只是叹了口气,
拍了拍她的肩膀,便不再多言了。
因为有了这番移情, 所以秋娘便对马骥多了几分关注,见他连搓香丸的时候都眼底含愁, 不由问道:“我看
马郎君近日总是忧愁,您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吗?”似乎是怕马骥怀疑她的用心,所以秋娘解释般的说道:“我虽
然不一定能给您帮助, 但您说出来, 或许会好一些呢?”
马骥先是感谢了秋娘的好意, 随即便道:“是我想要送一张琴给一位友人,只是我找了许多琴,全都不合心
意,所以为此发愁。”
谁知此言一出,在一旁检查小妖们揉制的香泥的小山便拍手道:“如果是为了这件事,那么,我手中倒是有
一张琴。”
只是,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隐隐浮现出咬牙切齿的神情,让偷觑到他神色的侍女们,都不顾自己手上仍
有香泥,便以手掩面悄悄偷笑起来。
说来为何香料铺子中会有一张琴呢?
原来几天前,有个满面霜尘的中年人抱着一把琴撞到了唐家门前,进门便问:“贵主家可能回收香材?小的
这琴是上好檀木所制,徽也做得小巧,岳山做得也妥当,不曲不直,这龙龈更是做得弧度妥帖,极为趁手。小的
远地漂泊而来,到了此处身无分文,唯有随身带的这张琴还值些银钱,不知主家能否发发慈心,收了这琴,与我
一些钱财傍身。小的感恩不尽。”说着便当场跪下,给铺中的人磕头。
小山忙叫人把他搀起,好笑道:“这位郎君可知道我家是个香料铺子?您若是要当琴,不说去当铺,也该寻
一家乐器行,怎么到了我家来?”
那人被大郎掐着胳臂强托了起来,期盼的眼睛灰了一半,“娘子容禀,小人并非没有去过这些地方,只是他
们都说我这琴不值钱,最多只肯给我百十个大钱。”他极为不舍地摸了摸琴囊,“可我这琴乃是当世名家,用了
极品的檀木历经数年苦工斫制而成,若是只用百十个钱就把它买去了,可教我如何对得起这张琴?”说着拿起袖
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极为悲苦的模样,“可巧前几日,我徘徊在主家门前,见您家中的侍女用万钱收了一个人
手里的东西,便知您家买卖是极为公道的,所以踌躇了几天,便到您家来碰碰运气。好赖,我这把琴所用的木料
也是上好檀香,便是只按照琴身折价,也值了它的本钱。”话说至此,这人已经无可奈何了。
虽然买一张琴和他自己的生意没有什么想干,但小山并不吝惜自己的善意,他使了个眼色给方栋,方栋悄悄
仔细看了这男子,便对小山点点头,表示他说的都是实话。
于是小山便让那人将琴从琴囊中解出,放在一张长案上,表示这门生意也不是没有做头。
那人本以为已经是穷途末路,谁知到竟然又柳暗花明,忙不迭就按照小山说的做。
于是呈现在小山等人眼前的就是一把制作的极为精美的蕉叶式古琴。琴体造型似一柄蕉叶,琴底仿蕉叶之茎
有长条浅沟,形制秀美雅润。整个琴身都莹润着一种微绿的辉光,只要走近一些,便能嗅到一阵幽香扑鼻。
小山是个纯外行,他只能看出这琴的琴身确是极好的檀木绿绮,至于琴本身,那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
通。
正巧师傅从二楼下来,看到长案上摆了一张蕉叶琴,小山便凑到他耳边把事情说了,师傅听说是卖琴的,便
极感兴趣地上前轻抚琴弦,琴声泠泠,仿佛漱玉流珠,静泉出幽谷。
“极好。蕉叶式最难斫,此琴却制得如此好,制此琴者,技可通神了。”师傅对这张琴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听得小山眼睛连连放光。
而那卖琴之人却苦笑不已。
于是师傅当下便替小山拍板,用十金买下了这张琴。
得了这张琴之后,师傅便多了一个教导小山弹琴的爱好,只是无论小山多么努力去学,他对鼓琴一道都没有
半点进步,甚至因为疲于练习,连最初的那点感情都消磨了。即便是师傅,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没有办法把小
山教导成为一个鼓琴大师了。
于是这把琴就尴尬地置诸高阁,只有师傅偶尔起了兴致会拿来弹奏一番。
于是当听到马骥想要寻一张好琴时,小山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自己手里的这张琴,如果能给它寻一个好去处,
不比放在自己手上吃灰要好?
他可是听说过,那位龙君是极为擅长操琴的。
马骥听闻,喜不自禁,忙就提出要看一看,小山便让小绿去把那张琴取来。
小绿依言将琴报来,放在石桌上,马骥一看这琴的外观便满意得不行,又抬手试了试琴声,更是惊艳不已,
若非当世名家,何以制成此琴?当下便问起这琴的价格。
小山见他看中了,便笑道:“寻常的金银我不要。”
马骥原本还在心中忖度小山会开价多少,只是听他这话的意思,他是要别的什么东西,便惊讶道:“那么娘
子要什么东西呢?”
小山先是指挥着家里的小妖们把制好的香放到地窖中窖藏,才回答道:“我想要一两龙涎香。”还不等马骥
欣喜,小山便又补充道:“是真正的龙涎香,可不是市面上卖的那些穿凿附会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蕉叶式古琴据传是闽人刘伯温所制,唐朝时应该没有出现,但本文是架空唐,所以这里出现了。感谢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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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龙涎香(六)
“涎者, 唾也。如今市面上所说的龙涎香,是一种在生长在深海,能够吞吐云雾的巨大鲸鱼的涎沫凝结而成。
这种鲸鱼常年会徘徊在一座叫做龙涎屿的孤岛附近, 每当波浪翻涌、云气蒸腾的时节,这些鲸鱼便会在龙涎屿的
孤崖边嬉戏玩闹, 留下的涎唾则会顺着海浪一起拍在崖壁上, 时间长了, 崖壁上便结出了黑黄色的胶脂, 当地人
用木片刮下崖壁上的胶脂,晾干,根据成色不同, 以百钱一两,千钱一两, 甚至万钱一两卖出。”
小山从小绿手上接过一个陶罐, 用香匙从里面舀出一勺尖的灰白色粉末,抖入面前的七宝博山炉中。
“可是这样的龙涎香, 只是凡人穿凿附会的结果。这些鲸鱼不过是龙族的远裔,身上只有一丝稀薄的真龙血
脉。真的龙涎香,乃是从真龙身上泌出的液体,尤其以龙泪凝成的香料最为珍贵。”
袅袅轻烟从镂刻成仙山云海的炉盖中缓缓蒸腾而出, 小山伸出手,随意在这缥缈的烟云中一点, 一条身影模
糊的小龙便从这烟雾化成的云海中破出,冲着小山的方向贲嘶怒吼。
小山微微一笑,抬手便挥散了这朵烟云, 他看向马骥, “我想要的是这种龙泪凝结的龙涎香, 马郎君,这样
的价格,你意下如何?”
马骥顿时愕然,他自来到海市之后,虽然帮衬着会馆中的人做成了几桩买卖,手上攒了几十万钱,为了买琴,
他也并不吝惜钱财,可想也知道,小山口中的龙涎香,必然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即便在这里他已经见识过许多
非凡的人和物了,可那是龙啊,传说中的神兽,如何能从这样神异的物种身上采集到那样珍贵的香呢?
他自然只能讪讪地婉拒了。
被马骥拒绝了,小山也并不生气,他让小绿把香炉端到内室去,自己则抱起那张琴,脸上露出“你还会来找
我的”那种浅淡却笃定的笑容,撂下一句,“这张琴我会一直为马郎君留着的,如果您改变了主意,欢迎随时回
来找我。”,便去了内室。
小山进来时,师傅正用折扇扇动着博山炉中溢出的云烟,看它在半空中变幻着形态,一会儿成了一个条龙,
一会儿成了一条鱼,又一会儿变成一个童子,最后变成一个少年的轮廓便渐渐散开。
“那条龙会流泪吗?”看了一会变幻的云烟,小山斜靠在围屏侧,“龙可是最多情又最无情的了。”
一点烟云被师傅手中的折扇牵动,在博山炉上盘旋成了一阵飓风,飓风之中隐隐有龙吟嘶嘶,随着飓风越发
暴虐,龙吟声也愈加凶戾。似乎这片烟云之中随时都会有一头极为暴虐的龙从里面冲出来,把外面的一切都撕碎。
“来。”师傅却没有回答小山的问题,而是笑着朝他伸出手。
小山眉眼漾出笑意,把手放在师傅手中,被他拉坐在身旁,两个人头并头,肩挨肩,投在身后屏风上的身影,
就像是一对交颈缠绵的鹄鸟。
师傅挥挥手,那片蕴藏着无穷凶险的烟云便转瞬间烟消云散。
一直萦绕在室内的,浓郁的熏香也在此刻变淡了,最后一缕烟云在炉盖上盘旋着散去。
“......他会的,悲喜交加,失而复得,几十年的沉淀,早已经让他把这段情镌刻到骨子里......”静静依
偎了片刻,师傅从一旁的瑞兽存香盒中捡了一粒香丸投入博山炉中,他叹息般的慨叹道:“有情,便有泪。”
“更何况如今龙族游离于众神仙之外,虽然看似逍遥超脱,实则没有半点权利,明明生就伴有兴云布雨之责,
可这样的权力却掌握在天庭的雨师们手中,他们只能听令行事,如同提线傀儡一般。更不要说,他们自诞生以来
便对权力如饥似渴,现在有了机会可以回归正统,自然会顺水推舟,不会放过这样改天换地的机会。”
师傅用折扇点了点香炉,一簇青色的火焰从香炉中陡然蓬生,又转眼熄灭,悠悠清气便从炉中溢出,渐渐盖
住了之前浓郁的香气。
这种幽涩的香气,是梅花香。
小山眼底浮现出一丝忧虑,他望着香炉上被云雾笼罩着精致的蓬莱山景,“众生啊。”
他仿佛能够看见三界众生在欲望的海洋的沉浮,一阵阵海浪涌来,有人奋力向上爬,有人竭力向下拉,而更
多的则是麻木的随波逐流,最终被浪花冲击成泡沫......
或是为了情,或是为了权,或是为了欲......三界之内,云云有情众生,何日能够得到超脱呢?
他的神思越飘越远,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清晰,好像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地,灵魂越来越高,眼前的一切似
乎都变得虚幻了。
但是他的手上却突然感到一紧,就像是有只手在奋力一拉,瞬间就把他飞远的神思给拉了回来,回头一看,
是师傅深沉如海,定定看着他的眼神。
小山一愣,随即便笑着问:“怎么了?”他只是走了个神,难不成在这短短的几息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但师傅仍是紧紧攥着他的手,目光盯着他移也不移,好像生怕他消失不见一样,小心地像是用手捧着一汪水。
许久,师傅才渐渐松了力道,垂下眼帘,微微摇头:“无事。”只是手仍与他的手交握,直到入睡之前都没
有松开。
而马骥看过了小山手中的那张琴,再看其他的,总觉得有些不足,原本尚且还能接受的几张,也变得不堪入
目起来。
但眼见到了约定的日子,他还是没有选到合意的,只能和浮沧一道去街上的几家乐器行里看看了。
可是走遍了几家乐器行,浮沧试了许多琴,也觉得稍微差了些什么,眼见日头逐渐偏西了,慵懒的夕阳投在
浮沧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落在铺满青石的路上,就像是一条奇诡的异兽。
见马骥的眉心逐渐皱了起来,浮沧体贴地表示,自己随意挑一张琴就好了,他坦荡地挑眉,微笑道:“善书
者不择笔,只要技艺高超,那么所操之琴差一些也无妨。”这副模样,倒把他身上一直萦绕不去的愁索抛去了,
眉目疏朗,好似平静海面上星光漫天,极为动人。
马骥只觉心头鹿撞,原本只是萌芽的某种情丝,在这一瞬间悄然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对浮沧的心思。
从前他混迹在康平坊中,和那么多娘子郎君逢场作戏,但他们每一个都说,自己是个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人,
自己之所以常常去找他们,不过是害怕寂寞,像个想要找玩伴的孩子一样。所以他们从来不留自己过夜,因为自
己和他们之间只有友情。
原来这就是喜欢么?
患得患失,他的每一个皱眉,每一次微笑,每一个眼神,都能牵动自己的心,随他喜而喜,随他愁而愁。
明悟了自己的心思之后,马骥心中更加不愿意委屈浮沧。
正因为爱慕他,所以才想把一切最好的都捧给他啊。
于是这一日和浮沧告别之后,他便找到了小山,向他提出自己想要那张琴。
小山见他神色十分坚定,便再一次提醒他,“我的价码没有变哟。”
马骥毫不迟疑道:“我知道。但是我现在还没有找到那种龙涎香,可我愿意向娘子保证,我会用尽我的一生
去寻找这种香料,希望娘子考虑我的诚心,把这张琴卖给我。”说着深深向小山行了一礼。
他已经四处打听过了,龙族在海市中是个甚为神秘的种族,到这里这么久,他见过了无数异族,就连身居南
海,泣泪成珠的鲛人他都见过了,但依旧没有机会见到龙族,所以更不要说向他们求龙涎香了,所以无奈之下,
他只能向小山赊欠,并发誓会用自己的余生去寻访龙涎香的踪迹。
他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很无礼,可是除了这个看起来并不靠谱的承诺,他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在等待小山回应的这片刻中,马骥想过很多种回答,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小山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可以。”
马骥惊喜地抬起头,小山笑着让小绿把琴抱来交到他的手中,“我相信马郎君的诚意,琴我卖给你了,至于
我的报酬,您什么时候付都可以。”
马骥接过小绿交过来的琴,感激不尽地向小山连连致谢。
小山却摆摆手,笑眯眯地说:“不必谢我,只是做成了一趟生意罢了。”
于是次日一早,马骥便抱着琴出了门,无论之后他将经历多少艰难才能把报酬付清,在这一刻,他只想把满
含了他的情意的琴送给浮沧。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等到他来到望月楼之后,迎接他的不是浮沧,而是一个和浮沧长得极为相似的孩子。
这孩子长得粉雕玉琢,穿着锦衣绣帽,踩着小小的锦靴,一看见他,眼睛便亮得惊人,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
宝贵的东西。
他欢喜地呼喊着“阿娘”,便朝自己扑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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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龙涎香(七)
星河闪烁, 一带如练。
自己似乎是躺在什么地方,仰望着头顶的天河。
眼前的景象忽然晃起了层层涟漪,那亘古不变, 璀璨浩瀚的星河也似乎随着波动起来。
马骥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自己是躺在了水面之下。
可是为什么自己在水里也没有半点不适呢?似乎躺在水中和躺在陆地上, 除了视角不同, 其他的全没什么不
一样。
但他还来不及神思, 眼前宁和静谧的景象却陡然被一个漩涡破坏。他一惊, 想要挣扎,却根本挣脱不得,只
能被这漩涡裹挟着, 沉入黑暗的深海中。
“......唔......”我不是在水底吗?
但沉重而阵阵刺痛的脑袋却使他说不出接下来的话,他只能扶着自己的脑袋想要挣扎起身。
“你醒了!”来人碧蓝色的眼睛中漾满了惊喜, 见马骥挣扎着要起身, 忙上前托住他的后背,用自己的肩膀
作为支承, 让他可以借力靠着坐起身,“慢慢来。”
“马郎君,你还记得你昏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了马骥昏沉的记忆,也让他在昏迷中看到的回忆再一次沉入黑暗, 一阵白光闪过,他想
起来昏迷之前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山好整以暇地看着马骥, 见他脸上神思怔愣,似乎回忆了一会儿,然后便道:“我记得我去望月楼找浮沧,
然后有个小孩子一看见我, 就扑过来叫我“阿娘”, 之后他一碰到我,我就昏过去了。”
说着他回过头看浮沧,有些犹疑地说:“那孩子和你长得有些相似。”
浮沧的脸上确是他从未看过的沉凝,挥去了那一层矫饰的虚伪面具,眼前的,好像才是他最真实的一面,令
人畏惧的高高在上。
马骥心头一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但浮沧随即便挂上了从前和自己相处时的模样,他低下头,柔和的眼神像是一汪温泉,只是却没有回应自己
的疑惑,而是将他轻轻地放在枕头上躺好,安抚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说了一句自己听不懂的话,“你放心,什
么事都不会有的。”
马骥心里慌乱极了,他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去给浮沧送琴,然后遇到了一个和浮沧长得很
像的孩子,那孩子突然叫自己“阿娘”,随后自己就突然昏过去了,等到醒来的时候浮沧又对自己说着听不懂的
话。
他的慌乱就连小山这个旁观的人都看出来了,因此他便替这两个思维不在一条道上的人开口道:“我看龙君
还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马郎君的好。”
马骥听了,现实迷惘,随即便捕捉到了小山话中的关键词“龙君”,于是他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坐
在他床边为他掖被子的浮沧,“你是龙君?!”声音中充满了惊愕。
浮沧碧蓝的眼睛暗沉得像是风雨欲来的大海,那样的深不可测,却又那样的莫名悲伤,但是他却没有否认,
而是直接承认了,“是,我是龙。”
这一瞬间,马骥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的脑子几乎没有办法思考,里面全都是“浮沧”、“乐师”、“龙君”
以及硕大的“欺骗”。
但更让他无法释怀的是,自己在知道真相之后,第一反应却不是被欺瞒的痛苦,而是替他开脱......
马骥苦笑一声,这就更加悲哀了啊。
“那么龙君为何要欺骗我呢?难道是穷极无聊,拿我一个凡人耍弄开心吗?”马骥心中已经满是沉郁的悲哀,
他好像被沉入水底的石头,即使想要奋力露出水面,可是最终只能沉入海底。
“不是的,我发誓,和你相处的这些日子,我全都是真心实意的。”见马骥像是要死心的模样,浮沧顿时方
寸大乱,再不复方才深沉似海的龙君模样,而是像个青涩的毛头小子,急急忙忙就要来拉心爱之人的手解释,
“我不告诉你,就是害怕你畏惧我非人的身份,不愿意和我亲密来往,我以为你会更喜欢一个身份平凡的浮
沧。”
“我——”是在乎这些的人吗?
马骥刚想反驳他,却被一个嚎啕大哭的东西扑倒打断。
“哇——娘你不要死!”
那个东西把自己扑倒后还在继续哭嚎着,震得马骥原本就不太清醒的脑袋更加昏沉了起来。
“你起来!”他艰难得从被压得窒息的喉咙中挤出一句话。
闻言,那个东西立刻被人拎着离开了马骥的身体,他这才看清楚,原来正是那个在他昏迷前叫他“阿娘”的
孩子。
那个孩子果然长得很像浮沧,只是因为年纪还小,所以五官都十分稚气,可是只要把两人放在一起,无人会
说他们不像。
这个孩子抽噎着,眼睛肿的像是两个桃子,看样子是哭了很久了。
他抽抽泣泣地揉着眼睛道:“阿娘不要死,念容不偷偷来看阿娘了,只要阿娘好好的,以后念容再也不敢来
了。”
这般颠来倒去的话就更让马骥头昏了。
眼见马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弄得脸色惨白,鬓边甚至都沁出冷汗了,小山便知他现在是不能听浮沧和念容
父子剖白了,于是提议道:“我看马郎君身体还十分不适,不如先让他休息一晚,等到明天他身子好些了,我们
再来把这一团乱麻理清楚如何?”
马骥闻言,便强忍着炸裂昏沉的脑袋,对小山点了点头。
浮沧固然有千言万语要辩白,但眼下也不想伤了马骥的身子,自然是答应不迭,只是念容仍有不舍,但被他
父亲拎着,便也恋恋不舍的退出了房门。
这三人一离开马骥的房门,浮沧便第一个变了脸色,他一把将儿子丢在地上,目光森然地盯着小山,口中冷
冷道:“郎君做事似乎过了些吧?”
这时他已经完全退了在房中的柔和,整个人身上都萦绕着冷漠阴戾的气息,眉眼间像是随时蕴藏这一场雷暴,
隐含霹雳,寒气森森。
小山却浑然不惧,他从地上拉起揉着屁股的念容,轻笑一声:“龙君过誉了,我不过是个生意人,小龙君要
买东西,我就卖给他,怎么能说过分呢?”
“你——”
“龙君,许久不见。”师傅的声音蓦然在两人身后响起。
小山便得意地朝浮沧抬了抬下巴,一副恃宠而骄的样子,脚步轻快地就走向了师傅。
浮沧见师傅明显就要包庇自己小徒弟的护短模样,只能把涌上心头的怒气强压下去,垂下凝结成寒冰的双眸,
恭敬地向师傅叉手一礼,“见过帝君。”
师傅柔和的眼波落在躲在自己身侧的小山身上,脸上带着纵容的笑意,“即便你不喜欢龙君的好意,也不要
和龙君开玩笑啊。”
一听师傅提到“好意”,浮沧便知自己对唐家这出居所动的手脚被人发现了。于是强被压制住的怒火也消除
了不少,毕竟不经主人同意就给唐家布下回避生人的阵法是他理亏在先。但要让他放着帝君这一伙人在他的眼皮
子底下随意活动,他又实在不放心。
如今大势变化极快,他并不想随意牵扯到任何一派中。
点破了这一点,两边便都退了一步。
小山还礼貌的提议让浮沧和念容父子先在唐家住下,一切的事情,等到明天马骥修养好了再说也不迟。
但是浮沧怎么会这样明堂正道地就与师傅同处一座屋檐下,海市里不同来源的妖鬼神仙们可不少,落在了有
心人眼中,还不知道要衍生出多少猜测,若非马骥留在这里最安全,他根本不会把爱人留在此处。
因此他只是从袖中倒出两条白豚化成的侍女,嘱咐她们看护好马骥,便冷淡地婉谢了小山的好意,恭敬地向
师傅告退,拎起一旁还想赖着不走的儿子,化作遁光离去了。
小山让小绿把两个伏跪在地上,颤抖不止、战战兢兢的侍女领去马骥的房间,便与师傅手牵手走回了内堂。
只是,一路上,小山都在用手在师傅的袖子里作怪,一会儿掏掏,一会儿挠挠,还偷偷用眼睛向里面看。
师傅虽然面上仍是毫无波动,只有宽容的笑意,但等到走进内室之后,却突然一甩衣袖,只见那衣袖陡然暴
涨,猝不及防地就把小山裹了进去。
小山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前就突然一黑,脚下一滑,等再站稳时,却见自己进入了一个灰蒙蒙的地
方,伸手去摸索四周,触及到的感觉却像是某种滑溜溜的布料。
突然换了环境,又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要说小山心中没有半点慌乱是不可能的,但再稍一细思,他便镇
定了下来。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人能在师傅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掳走。
突然,他脑中一阵灵光闪过,意识到了自己在哪里。
“师傅,别玩了,快把我从你的袖子里放出去!”小山盘腿坐在灰色的地上,有些郁闷地朝着同样灰蒙蒙的
天大喊道。
却听一阵轻笑从天上传来,师傅低沉的声音震得他耳朵发麻,“你不是对我的袖子感兴趣吗?又是摸又是挠?
自己亲自进来看看不是更好?”
小山翻了个白眼,然后毫无仪态地躺倒在柔软的“地面”上,随意道:“我以为你袖子里也和龙君一样,藏
了什么美貌的侍女呢。”
师傅的声音还是满含笑意,即使只听声音也可以想象他的脸上必然是带着极促狭的笑,“那你找到美貌侍女
了吗?”
“没有,行了吧。”小山把这袖子里的空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打量了一遍,除了一片灰色,什么也没有。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师傅确实是个“两袖空空”的清白郎君。
于是又是一阵天昏地倒,小山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了,师傅也顺势倒在他身上,双臂
撑在他的上方,沉沉的鸦发从师傅的两肩滑落,像是一个亲昵的小小密室,把小山整个罩在里面,笼得密不透光,
这方小天地间,除了他们二人,别无他者。
师傅的眼睛就像是这一方小天地中唯一的日月,柔和的目光中有千万股情意,排山倒海般把小山溺毙其中。
小山微微瞪大了眼睛,只觉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双颊不由自主地烧红起来,他实在承受不住这样深沉
似海的沉沉爱意,忙敛下眼帘。
把小山的情态全收入眼底,师傅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他轻轻在小山额头上印下一吻,声音是柔泉一样的轻
缓,“以后有什么话就直接问我,我绝不会隐瞒你。”
小山轻轻嗯了一声,只听耳边一阵轻笑,师傅便伸出手将小山拉起来。
他睁开眼睛,迎接他的是师傅如细雨一般落下的啄吻。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龙君便如约而至。马骥也好多了,他半卧在床上,两个龙君留下的侍女在一旁捧着药碗和漱盂侍
奉。
当看见龙君牵着一蹦一跳的念容进来时,他脸上是全然的悲哀与惆怅,“龙君是把我当作了您妻子的替身
吗?”

第 51 章 龙涎香(八)
浮沧当即否认, “自然不是!”
可是马骥却好像深信了这个猜测一样,他极力要维持住自己的尊严,明明脸色惨白, 却仍保持着落落大方微
笑道:“是也好,不是也好, 在下都不想和龙君结交了。本来您和我就是仙凡异路, 今日就此做个了解也好。”
浮沧如何肯, 为了续上这段情, 他筹谋那么多年,花费了多少心血,如今竟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猜测就被心
爱之人拒于心门之外, 他只觉一股温热涌上喉间,眼底浮上丝丝血红, 牵着儿子的手下意识攥紧, 直到念容痛的
哭着说痛才忙松开手。
而一旁侍立的两个侍女,早就抖如筛糠地跪到在地。
但马骥却已经闭上眼睛一副不想再听的样子。
小山领着小绿他们进门时, 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气氛极为凝滞的景象。
但他却像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一样,从容笑道:“马郎君休息了一晚,好些了吗?”
马骥只是不想再理会浮沧一行,但对他的救命恩人小山却是十分恭敬的, 他虚虚抱拳道:“有劳娘子挂怀,
在下已经好多了。只是龙君在侧, 实在让我不安,还请娘子让龙君早些离了我这儿才是。”
“哦?”小山笑着看向浮沧,热心地开口道:“龙君这样就不体贴了, 马郎君还尚未痊愈呢, 要不您就随了
他的意思?”说着抬手做出一个“请走”的手势。
浮沧却根本不理会小山这看似好心的看好戏做派, 冷冷道:“不劳主家费心。”又转向马骥的方向,诚恳的
眼睛像是要滴下泪来,“你误会了。我没有把你当做替身。”见马骥仍是不想理会的模样,便再也顾不上小山带
着一群侍女站在一边满脸兴味的吃瓜,咬牙说出实情:“没有替身,一直都是你。前生是你,今生也是你,从始
至终,我只爱你一人。”
马骥本来不欲再和浮沧牵扯,但是听了他这话也不由惊讶不已。
他犹疑不定地看向浮沧,既是怀疑浮沧只是欺骗他,又不由在心中暗自愿意相信他。
这时却听一旁的小山突然出声道:“既然这样,不如就由我帮助马郎君唤醒前世的记忆如何?”
“口说无凭,难免让人怀疑龙君的说辞,我有方法可以唤醒马郎君前世的记忆,”他见马骥看向自己,似乎
有些犹豫,便给火上再添了把柴火,声音悠悠地,“一来可以解开二位之间的误会,二来嘛,马郎君您也未必全
然不信,对吗?”
小山拉长了语调,仿佛呓语一般笑眯眯道:“你,已经看见过了吧?一些零星的,不属于今生的画面。”
马骥的瞳孔骤然紧缩,他警惕地盯小山,“你——”
你怎么知道?
小山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一样,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眼中显露狐狸一样狡猾的笑意,“嘘,我就是知道
哦~”,看马骥被他逗得真的把疑惑咽了下去,小山又再次询问:“我的提议,马郎君意下如何呢?”
浮沧自小山说出这话之后,便一直盯着马骥的表情,眼中满是期待,为今之计,只有唤醒他的前世记忆了,
只有这样,他才会心无误解,他们才能继续走下去。
但同样他也无比警惕小山的用意,能够回溯前世的东西,想也知道必然是极为珍贵的,这样的东西,他肯定
不会是因为好心,就白白拿出来给他们用。
所以他直接问道:“那么,主家想用什么作为报酬呢?”
小山似乎就在等他这个问题,当下便一拍手掌,眼里闪着精光道:“之前马郎君在我这里买了一张琴送给龙
君,”看着浮沧像是回想起了什么,而变得格外柔和的表情,小山则继续道:“报酬是一两由真龙之泪凝结而成
的龙涎香。”
浮沧的目光当即化作一柄利刃直直射向小山。
但小山却没有半点畏惧,依旧把话接着说了下去,“可惜,这把琴似乎并没有送到龙君手上。那么这趟生意,
自然也不成交了。所以这回,我们依旧用我提议的龙涎香作为报酬,如何?”
浮沧不像马骥,不清楚这其中的意义,他是纯粹的龙族,自然知道这样凝结而成的龙涎香代表什么。
他当即冷冷一笑,冷冽的眼神就像是在一把利刃上结上了清霜,既锋利又森寒,可是他却一口答应了下来,
“好,就用龙涎香作为报酬。”
小山又看向马骥,他虽然迟疑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小山便轻笑着轻轻击了两下手掌,便见小绿一招手,一行侍从就搬了一个瑞兽金狮子香炉进来,摆在了
房间当中。
放妥了香炉之后,侍从们又搬来了一座崭新的铜镜放在了香炉之后,正对着马骥所卧着的床榻。
小山摸了摸塑造成狮子头顶鬃毛的香炉顶盖,一挥袖,香炉中便轰然升起一朵青色的火焰。
一阵幽微的熏风从窗棂的镂空处吹进了室内。
让原本罩在窗棂上的薄纱帘帷,像是张翅的蝴蝶一般,陡然飞扬起来。
风渐渐大了,那帘子也飞舞得更加高昂,盘旋着和窗棂击打出喀拉喀拉的声音。
与此同时,马骥的鼻翼间,逐渐嗅到一股淡淡地带着腥咸与潮气的海水味道,他的神思不受控制地被这股气
味拉扯着沉入最深处。
***
阿容出生在罗刹国的一个沿海的小村落中,他没有姓氏,有这个名字,还是母亲听了来自“大唐”的徐先生
说,容是相貌美丽的意思,以此来作为一种对他的美好祝愿。
毕竟,在罗刹国,国中之人是以容貌的美丑来区分贵贱的。
长相美的便生来就是贵人,长大了甚至可以被国主授予官职,从此一步登天,成为士人,再也不用整日埋首
田垄,忙忙碌碌一生却最终无人问津最后归于尘土。
但阿容的母亲自这个孩子生下来,心中便一直萦绕着一种不安的情绪。
“他实在长得太丑了啊。”
就连给他母亲接生的婆子,在见到他第一眼时,也吓得差点把他丢出窗外。
但阿容好歹是这家人的头生子,再说农家人也不指望自己家里能出个贵人,所以即便这孩子丑的吓人,他的
父母也把他留了下来。
再说了,他的母亲心中还抱着小小的期望,盼望着随着儿子的容貌张开,这孩子也会变得越来越好看。
不是常用这样的说法吗?
小时候长得丑,长大了就会变得好看。
正因如此,他的母亲才向流落到村里的海外人士为他求来了这个名字。
可惜的是,母亲的一番慈心终究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阿容的长相,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得丑了。
而且,随着阿容弟弟的诞生,他的母亲也不像是最初那样全心全意地关怀他了。
阿容还记得弟弟生下来之后,他偷偷伏在门板之后,听到母亲和接生的婆子松了口气一样感慨,“幸亏这孩
子不像他哥哥那么丑。”
也是在这一刻,阿容小小的心中深深地种下了对自己容貌的自卑。
家里添了孩子,母亲也不像以前那么有空可以随时关注到阿容,至于父亲,他整日奔忙于生计,根本无力和
孩子相处。
而村子里和阿容差不多大的孩子们,都已经知道了美丑,他们都不愿意和阿容这个丑八怪玩耍。阿容最开始
还抱着善意去接近他们,但这些孩子不仅对他冷言冷语,甚至有些还学着外面那些大人,说些极为伤人的恶语来
驱赶阿容,若是阿容离开地不及时,他们甚至还要朝他吐口水,捡小石头丢他。
所以失去了母亲的关注之后,阿容就像是一条落到了陆地上的小鱼,逐渐被不适应他的环境慢慢弄得窒息。
不过他在这个时候,倒是真的捡到了一条小鱼。
说来也巧,那一天阿容因为无意撞到了村里最好看的女孩子,被一个爱慕他的男孩子狠狠揍了一顿,他被打
得鼻青脸肿,还被人嘲笑说,“这样肿着脸还比平时好看点。”
他其实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即使从小被人嘲笑到大,可是从来没有这样一刻,他心中的委屈和悲伤就像是决
了堤的河流一样,再也压抑不住。
但他依旧害怕因此惹得母亲担忧,所以,即便心中充满了委屈和悲伤,他也是躲到了一个没有人烟的礁石滩
中,才痛快地放生大哭起来。
正当他哭得眼睛肿的都看不清时,只听一个虚弱的声音不耐烦地从礁石缝中传来:“喂——那边那个丑八怪,
快点帮小爷一把,只要你能帮我,我就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开始阿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所以他只是慢慢收小了哭声,并没有理会。
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又听到了这个声音,只是这一回这个声音更加地虚弱,也更加不耐烦,他甚至都能想象
说话的这个人已经是暴跳如雷了。
于是阿容不在把这个声音当做是幻觉,他试探着问道:“你,你是谁?我可以怎么帮你?”
听到阿容的回答,那个声音惊喜地说:“你走到你前面那块最大的礁石上去。”
阿容虽然迟疑,但还是照着这个声音的意思做了,他爬上了那块儿大礁石,只听那个声音又说,“你现在低
下头来。”
阿容已经能感觉到说话的人离他非常近了,只是他依旧没有看到人影,于是他又按照这声音的意思低下头,
这一看他就发出一声惊呼,“呀!”
原来是一条通体泛着金红光彩的小鱼儿卡在了两块礁石的缝隙当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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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龙涎香(九)
看样子, 这条鱼已经自己挣扎了很久了,可以看见他身边的海水中零星脱落了不少金红色的鳞片,它的腰身
上也有着明显的伤痕。
见阿容看到了自己, 那条鱼忙命令道:“还不快把小爷救出来!”说着还气愤地摆了摆尾巴,甩了阿容一脸
海水沫子。
虽然是一张鱼脸, 可是阿容就是能从它的脸上看出暴躁来。
或许是这条鱼的处境实在太搞笑, 原本还不开心的阿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鱼见阿容竟然嘲笑它, 顿时挣扎地更厉害了, 尾巴啪啪地拍着水面。
可是它这样弄,只能让自己卡得更厉害,鳞片也哗啦啦地落到海水中。
阿容先是笑着对那条鱼道歉, 随后才动作轻柔地把他从缝隙中解救出来。
“对不起啊,鱼郎君, 我不是有意要笑你的。”
这时候这条鱼已经无力再回应阿容了, 它只是耷拉着一双死鱼眼,用尾巴在阿容小小的掌心里拍了拍, 作为
表达它不满的回应。
于是这一日,虽然阿容仍旧被同村的孩子们的欺负、嫌弃,可是他却收获了另一个他自认的好朋友,让他小
小的脆弱心智不至于继续破碎下去。
就此, 阿容家的水缸里,就养了一条浑身金红, 华美异常的小鱼。这条小鱼虽然时常嘴毒嫌弃阿容,可是每
当阿容寂寞时,也总是它陪伴着阿容。
在小小的、寂寞的阿容心中, 这条鱼就是他唯一又珍贵的好朋友。
虽然他的这位好朋友, 在听到阿容的这种结论之后, 都是甩出一尾巴水珠,以此表示自己的不屑。
有识货的人来看过,说这条小鱼是一种珍贵的鲤鱼,若是养在阿容家简陋的水缸中真是可惜了,便想出五百
钱将这条鱼买走。
可是阿容长到这么大,唯有这一个可以说话的小伙伴,一听有人要把鱼儿买走,生平第一次对着父母撒泼打
滚,在地上滚得泥猪一样,硬是不肯让人来捞鱼。
那鱼儿也狡猾,任凭捞网如何舀,也不能把他捞进网中。
这样一来,原本只是一时新奇的买家也被这两边闹得心烦,于是干脆一甩袖走了。
阿容父母见状,也心疼儿子,于是从此便也不提要卖鱼儿的事情。
当天夜里,阿容听见父母弟弟都已睡着,便悄悄推开门,走到鱼缸边上,轻轻地对着水里呼唤:“鱼儿,鱼
儿,对不起,我今天没有让人带走你,只能委屈你住在我家的缸里。我听说有钱人家里都有池塘,还有专门的仆
人给鱼喂食,你这么好看,不应该和我这样的丑八怪在一起的。”
本来沉在缸底的红鱼正在睡觉,可是耳边一直传来阿容灰心丧气的念叨,它被吵得心烦,于是一甩尾巴,游
到了水面上,啪的一拍水面,溅了阿容一脸的水。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再唧唧歪歪,小心长得更丑。”
它不耐烦的声音反而让阿容说得更起劲,“......小红,你不会讨厌我对吧?”
这鱼本来都懒得解释自己才看不上什么池塘和喂食的仆人,可是阿容对它的称呼一下子就踩爆了它的怒火。
“小红?这么蠢的名字,你居然用来称呼我?!”原本还只是不耐,但听到了阿容私下给他取得名字之后,
这条鱼是真的怒不可遏,它灵活地在水缸中时沉时浮,翻来倒去,把缸里的水拍的哗哗啦啦,至少掀出去了一大
盆,弄湿了一大块儿地方,阿容更是不知道被他兜头淋了多少次水,看到他极为狼狈的样子,它才稍微减少了点
心头的怒火,“不许你给我取这么难听的名字,我叫——”
红鱼望着阿容疑惑的眼神,被怒火冲昏的头脑终于冷静了下来,在受罚期间,它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和姓名,
不然一切责罚都要重算而且还要加重。它在水里游了一圈,才憋着气道:“你重新再想一个!”
“那小金?金鱼?”阿容绞尽脑汁地把自己能想到的名字全都报了一遍。
自然仍旧得到了这条鱼的白眼和溅起的水花。
他怒气冲冲地用尾巴拍打着缸壁,“你肚子里难道一点墨水都没有?就是从书上随便翻两个字连起来,都比
你这什么什么好听!”
骂了一通之后,好久都没有得到,正当这鱼疑惑是不是自己说话太难听,伤了这个小傻子的心,准备说几句
好话描补描补的时候,它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阿容挠着脑袋一脸迷惑的样子?
“墨水?书?这是什么东西啊?”
这条鱼这才想起来阿容只是个出生在海上小国里一个偏僻小村的农家娃,怎么会有机会念书识字呢?只怕这
一个村里都没有几个能识字的人。
但是望着那个站在外面,雪团儿一样的面容,这鱼不由犯了它们家族所有族人都有的毛病———颜控。
其实它自从见到阿容的第一眼,就被这个小孩充满灵气的眼睛和秀美的模样打动了。
它以前听说海上有个奇怪的国家,以丑为美,它还只以为是个笑谈,谁知见识到了阿容的处境之后,它才真
的意识到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
若是以前,它大概只会无视,这也是它为什么一直都叫阿容为丑八怪的缘故。可是自从和阿容生活了这么久,
它除了最开始的喜欢他的脸,慢慢也认识到这个孩子还有一颗善良柔软的心,不由慨叹:一入此山,何能等闲视
之?
它已经慢慢把这个孩子当做可以交往的朋友了。
虽然现在还是要嘴硬,但真实的心意是不可以欺瞒的。
正因如此,意识到这样如同珍宝一样珍贵的孩子,却只能一生过着目不识丁,被那些不辨美丑的鄙人嫌弃欺
压的生活,它那一颗不怎么柔软的心也不由微痛了。
它试探着问:“你想不想知道什么是文墨?什么是书?”它在心里暗想:要是这孩子不想知道,那就算了,
虽然这样明珠暗投有些可惜,但平淡一生也许就是他的宿命呢?
可是阿容的回答却暗合了它更想要的那个回应。
“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听你的意思,那必然是一种很宝贵,很厉害的东西。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
想要知道。”
或许从这个让本该深埋地底的宝玉被人挖掘雕琢的一刻,阿容的命运就有了悲剧的征兆。
浮沧坐在床边,轻柔地用手撩开马骥鬓边揉乱的碎发,悲哀地说:“我要是没有让他去读书识字就好了。”
小山早已经坐在了一张临窗的簟席上,照看着香炉中悠悠烟云不曾断绝,望着镜中显示出男孩与鱼儿的画面,
忽然听得龙君这样感慨,不由得好奇发问:“龙君何出此言呐?能够读书明智,难不成要比愚昧无知要好吗?”
浮沧帮沉睡在榻上的马骥拉了拉被子,望向镜子里那个相似又陌生的人,目露怀念和忧伤地说:“知道的越
多,有时候就越痛苦,尤其是你自己醒了,却发现身边的人全都睡着快要死去的时候,你远远会比不曾醒来要痛
苦得多。”
随着浮沧意味深长的悲哀,镜中的那个小男孩也终于在小红鱼的帮助下,找到了可以教他读书识字的人。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给阿容取名的,来自“大唐”的徐先生。
徐先生来到这个岛国大约许多年了,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只清楚他姓徐,是从海那边的一个极为强大的国
度“大唐”而来,他来的时候似乎很是落魄,可是若说他落魄,他又能拿出大笔银钱,让这个小地方的人帮他造
了一栋样式别致的小院。
他把自己住的地方叫做望京别墅,除了收留了几个侍奉他日常的仆童,平日里并不和这里的人们交流。
虽然这里的人难免会议论他的“丑陋”,可是处于一种对莫名气场的敬畏,并没有人敢去他住的地方冒犯。
甚至在他身边侍奉久了的仆人们也慢慢变得和本地人不一样,身上也多了和他相似的那种气质。
渐渐地,徐先生在这里的地位就变得超然脱俗起来。
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长相来议论他,人们都对他十分敬畏。
阿容自然也十分敬畏徐先生,他一听要去向这样一位大人物学习“文墨”,他下意识就有些害怕。
小红鱼恨铁不成钢地拍打着水面,“你就听我的,你说你要和他学文,学礼,他一定会收下你做徒弟。再说
了,你阿母都敢求他给你取名,你难道还不敢去他面前说一句话吗?”
似乎被小红鱼的话一激,阿容心中的怯惧也少了些,他按照小红鱼的方法找到正站在海滩上眺望海那边的徐
先生,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出乎阿容意料的是,这样一个大人物,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大人都要和气。
他温暖的手掌盖在阿容的头顶,温和的眼神几乎让他落泪。
他说,“好啊,孩子,既然你有一颗向学之心,虽然我已经是一个被家国背弃的废人,但我也愿意向你传授
一些我的浅见。”
那个时候的阿容懵懂着听不明白徐先生话里的意思,可是他大概明白徐先生是愿意了,他奔跑欢呼着回到家
里,向父母和小红鱼报告这个好消息。
父母虽然也没有见识,可他们毕竟比阿容年长,到底经历过更多,他们是知道“文墨”是什么的。
虽然罗刹国并不是依靠才华晋身,但能够读书识字,那就是掌握了一门非凡的技能,所以他的父母也喜出望
外,还向有经验的老人打听,磕磕绊绊地凑齐了童子拜师的几样礼物,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徐先生家里,让儿子正
式拜他作老师。
认了字之后的阿容一下子就像是打开了新的世界,他不再因为乡下人囿于容貌而对他产生的偏见感到悲伤,
他知道这正是因为他们愚昧才会这样。
已经是少年的阿容眼睛有火一样的热烈,他说,“浮沧,我要改变这个地方。”
此时已经能够恢复半成法力的小红鱼,不龙君,也有了“浮沧”这样开阔的名字。
彼时的他望着昂扬自信的恋人,眼中满是鼓励与欣赏。
他眼看着阿容从一个懵懂孩童成长至今,又被逐渐恢复的法力给蒙蔽了谨慎的眼睛,他以为凭借他的能力与
阿容的聪慧,他们会终究会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
可是他们不明白,有时候愚昧,是多么可怕的一股力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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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龙涎香(十)
那一段记忆即使如今想来也仍旧历历在目, 浮沧坐在马骥床边,流连的目光片刻也不肯离开陷入沉眠的心上
人。
念容望着镜子里显现的母亲前世的记忆,可是却没有找到半点关于父亲出现的画面, 因此他便好奇地问父亲:
“阿耶,你在哪里呀?”
阿耶不是说他和阿娘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吗?可是这时候的阿娘都十几岁了, 也没有见到父亲的踪影啊。
要说和阿娘关系最亲密的, 只有那条一直被他养在缸里的鲤鱼.......
浮沧根本舍不得分出半点余光给儿子, 闻言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那时我因为顽劣, 被你的祖父封印的法
力,变作了一条鲤鱼。”
念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父亲居然是那条嘴巴很讨厌的鱼?那阿娘怎么会看上父亲的, 他那么不会说话。
孩子稚嫩的脸上把他的心思透露地明明白白,将他表情收入眼中的小妖们, 纷纷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小山别有深意地说:“小龙君, 凡事可不能看表面。别看您父亲当时那样,实则已经对您的母亲情愫暗生
了。”
“真的吗?”念容迷惑地看向父亲, 似乎想要向他求证。
但父亲却再没回应了。
而此时的镜中,阿容也露出了同样迷惑的表情。
“你是谁?”
他望着自在随意地躺在自己床上的陌生男人,除了最初的迷惑还生出了一股警惕。
悄悄地退到门边,他轻轻地在背后抽出门栓, 准备着一旦这个男人有奇怪的举动,他就可以用门栓出其不意
地, 狠狠给他一下。
谁知那个闭着眼睛躺着的男人像是已经勘破了阿容的心思,懒洋洋地说:“还是把那个破门栓插回去吧,就
凭那个, 连我一片鳞都伤不了。”
阿容顿时惊讶地不行, 这人怎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等等, 他说鳞片?
脑中瞬间闪过之前在老师书房中读到的那些志怪传奇,阿容立刻惊得结结巴巴地指着那个陌生男子道:“你,
你是浮沧?”
那个男子这才转过头看向阿容,那双碧蓝色的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你才看出来啊,傻瓜!”
阿容知道自己的猜测成真了之后,嘴巴更是惊讶地合不上了。
“你,你——”你居然能化作人形?
浮沧一个翻身坐起,单脚踏在床板上,脸上是再熟悉不过的傲慢笑容,“没错,小爷我终于又能化形了。”
在看到这熟悉的表情之后,即使在心里还保留了一丝疑问,但阿容的内心却下意识便把方才的警惕散去了。
这样熟悉的感觉,就是浮沧啊。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白天浮沧还是会恢复成一条小鱼,但是到了晚上,他就化成人形和阿容住在一起谈
天说地。
这样的日子久了,有一天晚上,两个人熄灯之后,躺在一张床上,阿容突然说了一句:“浮沧,我们简直就
和我爹娘一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阿容是真的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他只是单纯觉得自己和浮沧的生活状态与他的爹娘相似,
随意感慨了一句而已。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黑暗的夜色中,两片飞红陡然爬上了浮沧的脸。
他当即跳了起来,“你,你说什么鬼话!谁和你像是夫妻啊。”
阿容一时摸不着头脑,自己就是随便感慨了一句,怎么浮沧反应这么大,他忙把要从床上跳下去的浮沧拉住,
“你别生气啊,我没有说我们像是夫妻——”
话没说完,却听方才还跳起来的那个人别别扭扭地小声咕哝了一句:“明明连个三媒六娉都没有,最多就是
无媒苟合——”
阿容嗓子里还没有说出来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浮沧似乎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也停住了话头。
一时间两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都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阿容略显迟疑的声音响起:“浮沧,你让我想一想好吗?”
浮沧本来还在想可以怎么把这个话岔过去,没想到居然听到阿容这么直接又认真的回应。
虽然他很想现在就从阿容的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但是他依旧按捺下了心中焦急的欲望,轻轻地嗯了一声。
今晚自然不可能在一起抵足而眠了,浮沧回了水缸中,而阿容则在床上独卧着一夜无眠。
两人这样别扭的相处,持续好好多天。
当时的两个人是什么感受如今已不得而知,倒是镜子外面围观的小妖们却纷纷替他们着急起来。
“啊呀,明明都互相有意,为什么要考虑那么长时间,真让人心焦啊。”
“是啊,是啊。我最恨世上两情相悦的人不直抒胸臆,任是再好的感情,不说出来又怎么能让人知道。”
所幸,这样两方僵持着的日子只持续了几天。
正当这天晚上,浮沧在水缸里辗转难眠,把个水缸翻涌地哗哗响的时候,阿容走到了水缸边。
“我想好了。”
原本还在缸里焦虑地游来游去的浮沧,立刻就僵硬成了一条鱼棍,咕噜噜就沉到了缸底。
在阿容说出后半句话的这片刻时间里,他简直比当初拔了他父王的胡子时还要忐忑不安。
他不住地想,要是阿容只觉得他们是朋友怎么办?或者更严重的,阿容讨厌他了怎么办?
这一刻他不由十分后悔,自己从前对待阿容的态度恶劣。
正当他心思繁杂,胡思乱想的时候。
阿容却出乎意料地直接道:“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这一瞬,浮沧立刻跃出水面,化成了人形,他激动无比地抱住了阿容,都顾不得自己还有半个身子站在水缸
里,直接打湿了阿容的衣服。
镜子外的一众人也都为这一对有情人互通心意而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尤其是念容,他两眼中闪烁着星星,一脸期待地盼望着自己的诞生。
他心中暗自得意:我果然是爱的结晶!
若是化作了原型,只怕他的龙尾巴都甩成小旋风了。
只是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
随着他们最幸福的时刻来临,一场悲剧也在酝酿。
到了他们相守的第三年,罗刹国中逐渐起了一场瘟疫,也是在这个时候,浮沧身上的封印逐渐松动,他慢慢
显示出了龙的形态,或许是因为露出了本源,阿容竟然孕育了一个孩子!
为此,他们不得不避到徐先生的望京别墅中。
此时,徐先生已经因为年老,仙去了,家中侍奉的几个仆从也早早领了钱粮,被徐先生遣散了,他把这里和
满屋子的藏书都留给了他最后的爱徒阿容。
这处别墅因为疏于打理,已经是个荒宅,庭院中杂草丛生,有一人多高,外面的人看到了,只怕一时半会儿
都找不到进去的路。
他们俩正是看中了此处隐蔽荒芜,才选中了这里作为生产的地方。
只是他们算好了一切,却没想到,阿容的诞生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那一夜电闪雷鸣,炸裂的闪电就像是要这片天地都要劈裂了一般,雷声轰轰,震得整片天地都不得安宁。
有些年老的村人见到了这样可怕的动静,害怕得一夜都面向东方跪伏不起,他们认为这样的异状,是天上的
仙人对他们心存不满,因此降下雷霆发泄怒火。
这时候村里已经换了一批主事的人,这其中有个体型最壮大的男子,自小便喜欢欺负阿容,等到阿容读书之
后,他因为顾忌村人的议论,便不敢再去招惹他,只是因此在心中更加积累了不少对阿容的怒气。
在他看来,像阿容这样卑贱丑陋的人只能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践踏,而他居然敢不认命,还去识字,要知道,
连他这样英俊魁梧,被人称赞面相显贵的人都没能识字呢。
这人听村中的老人这样说,一时便计上心来,趁机添油加醋道:“我看这是因为老天要帮助我们除掉瘟神邪
魔呢。”
这话一落,顿时就引来了好些畏惧天威的老人的认同。
“我看大虎说得有道理,现在外面到处都是病死的人,说不定真的就是神仙在除妖邪!”
此言一出,其余人纷纷点头称是。
那大虎见得了村人的认同,便抓住机会继续怂恿,“那么想来昨晚雷声闪电最集中的地方,就是邪魔藏身的
地方了。我看除了神仙出手,我们也要去帮忙,不然要是神仙爷爷没能把那个邪魔劈死,我们不是还要受到这个
邪魔的危害?外面现在可是死了不少人呐。”
一说到死人,村里原本还迟疑的人们便不再犹豫了,实在是瘟疫肆虐得太可怕了,他们的村落因为荒僻,所
以尚且还没有什么危险,可是距离他们不远的那个村子却因为染了瘟疫,已经是十室九空,几乎死绝了。
这大虎见村人已经被他说动,便率先拿起墙角的锄头,奋力一呼:“杀妖孽!除邪魔!”
当即便有些年轻气盛的村人跟着他呼号。
他又再次鼓动,于是原本还在犹豫的人也跟着呼应了。
就这样,他纠结了一群气势汹汹的村人,浩浩荡荡地向着徐先生的别墅走去。
原来这大虎不知从何处知道阿容悄悄住到了徐先生的别墅中,他便觉得此时正是个可以除去这个眼中钉的好
时机,因此便从中鼓动村人,势必要借机可以除去这个碍眼的异类。
而别墅中,阿容正看着盘踞在水晶盘中的透明小龙,忧虑道:“我马上就要和你一起渡过东海,去聚窟洲上
寻找克制瘟疫的草药,这孩子到时候该养在哪里呢?”
浮沧虽因爱妻爱子在怀,正是志得意满,但也不得不说,有了这个孩子拖累,他们前往聚窟洲寻药必然没有
之前设想的那样顺利了。
可是若要提议再缓一段时间,阿容必然是不肯的。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可以祛除瘟疫的方法,此时就差一味药
材,他虽是个乡野之人,可跟随徐先生读书多年,早已经将“兼济天下”这四个字刻入心里了。
见浮沧似有为难之色,阿容踌躇许久,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已经考虑良久的想法:“我看,不如我暂时留下
照看孩子。反正我是个凡人,即使和你一道去了,也不能给你增添助力,反而还要拖累你照顾我。”见浮沧要反
驳他忙打断,“而且你也知道了要找的草药是什么样子,生长在何处,我去了,也不过就充当个辨识的人,既然
现在你也能认出草药,那我就更没有前去的必要了。”
其实阿容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只是浮沧心中有种预感,一旦他离开了阿容和孩子,那么可能会有不详的事情
会发生。
但阿容并不是儿女情长的寡断之人,他自认自己是个能够自保的男子,当下最重要的还是祛除国中的瘟疫,
他一个人留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到底浮沧还是不愿意违背阿容的意愿,即便再不舍,他也只能在爱侣的催促下,化作龙形赶赴聚窟洲。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暴雨洗过的午后,阿容含笑站在庭院中对着腾云而起的他挥手说,早去早回。
但——
马骥房中,原本安放在香炉后,映射着记忆的铜镜突然嗡嗡震动起来,伴随着细微的“咔嚓”声,稠密的裂
隙逐渐在光滑的镜面上迅速蔓延。
似乎连镜子,都为即将映出的恶行愤怒。
“不好!”这段记忆是阿容最黑暗,最怨恨的部分,他的怨念甚至连铜镜都承接不了。
小山见状,面上从容的神色骤然一收,连忙抬手一挥,驱使炉中香云结成一片帷幕,覆盖在不断发出“咔
嚓”声,即将碎裂的镜子上。
镜中的场景立刻就被一片白茫云烟遮蔽了。
或许是知道不会有人看到接下来的事情,原本快速碎裂的镜子也减缓了碎裂的速度,密集的“咔嚓”声也渐
渐消失。
而床上的马骥此刻正剧烈地抽搐着,鬓角额头凝结出一片片汗水,几乎浸湿了衣襟。浮沧顿时大惊失色,忙
就要立刻把马骥从梦魇中唤醒。
小山立刻喝止了浮沧的动作,“龙君且慢!此时正是最要紧的时候,若是现在唤醒马郎君,他不仅前功尽弃,
还会损伤魂魄!”
浮沧见马骥这般痛苦不堪,心痛地眼睛滴血,他强忍着克制住去触碰爱人的想法,咬牙道:“好!我不碰
他!”
念容则是已经被吓哭了,小绿等一众小妖忙蹲下身来哄劝他。
小山则从对着香炉喃喃念了什么,只见一朵香花从他手中生出,随即便飘进了正染着浓烈香料的炉火中。
“这是香积如来赠我的“悟”,有了这朵花,马郎君就不会在沉溺于前世的痛苦当中了。”
似乎是印证了小山的话,挣扎抽搐的马骥很快就平复了。
房中人悬着的心也暂时落了下来。
但前世的记忆还没有结束。
“杀妖孽!除邪魔!”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明明之前还是那么和气亲切的模样,可是如今却在领头的那个巫师的带领下,全然变
作了陌生的,乃至是可怖的样子。
震天的呼喊与冲天的火把,是“他”被沉入水中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啊,他想起来了。
为什么会躺在水中,看到那样别致的星河。
原来是因为,那是他死前最后的记忆啊。
当看见领头之人对他投来的憎恨目光,他就知道自己是活不了了。
伴随眼前逐渐消失的清澈星河,是鼻尖愈加浓郁的盐涩海水气味。
逐渐地,这海水的咸涩味道浓郁地像是要化作一根根绳索,将他拖拽到一片至暗,至寒的地方去。
突然一缕迥然不同的,格外雍容馥郁的气味穿透了这密密麻麻拉扯的绳索,像一把剪刀,陡然剪断了马骥和
这一切的联系。
“马郎君,你该醒来了。”
一个格外熟悉的声音恍如黄钟大吕般,骤然震碎了马骥漆黑一片的世界。
他原本沉浸于前世情绪的神思也忽然清醒了过来。
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阿容了。
他是马骥!
这样的认知让他瞬间逼退了前世遗留的悲愤,霎时就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奋力睁开沉重的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那双无比怀念的碧蓝双眸。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大海一样蔚蓝的眼眸中流下。
“你终于醒了!”
明明是落泪,可是却不再像今生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微笑那样悲伤,也许欢喜时连泪水都是快乐的吧。
“嗯,我醒了!”马骥心中也有无数的话想要和眼前这个人说,心潮澎湃之下,他的眼角也溢出了一滴清泪。
“哎呀呀,虽然很煞风景,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两人执手凝噎的美好画面。
小山笑眯眯地伸出手向前一抓,两滴晶莹的泪滴便在他的手上聚成了一枚流光溢彩的透明珠子,“多谢惠顾。
多亏了龙君和马郎君,我得到了一枚上好的香丸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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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四合香(一)
自从得到了那粒混合了真心之泪的龙涎香, 唐家香铺最近一段时间可以说是客似云来。
“果然有了真龙的龙气牵引,财运就像是流水一样源源不绝。”小绿原本还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要索取龙涎香
作为报酬,等到见识到了龙气的作用之后, 她不由感慨主人的远见。
红玉刚刚送走了一位大肆采买香料作嫁妆的待嫁新娘,正挥着袖子扇风, 才喘了一口气, 便听到了小绿的这
番感慨, 不由失笑, “恐怕主人索取琉璃母并非是为了财源广聚呢。”
小绿最讨厌她这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闻言顿觉一股暗火从心底升起,当即反驳道:“我以为你是
狐妖, 而不是蛔虫成精。再说琉璃母是什么?我是在说主人得到的龙涎香。”
但红玉却并没有被她恶劣的态度触怒,反而靠在围屏上, 以袖掩口笑了起来, 眼波宛如春水一样荡漾开来,
情态格外妩媚动人。
“小绿妹妹生气的样子可真像是只恼羞成怒的小猫咪, 随时都要挥着爪子来挠人呢。”她还别有闲情地先是
调侃了小绿一回,见她眸中的火焰愈加高炽,才说到正题:“所谓琉璃母,乃是对真龙涎香的美称。虽然真正的
龙涎香世所罕见, 但古时也有极为幸运之人偶然得到过这种珍贵之物,他们根据所得香料的成色, 将最上等的,
称作琉璃母,次一等的, 叫做琉璃缶, 至于最次一等的, 则叫做比琉璃。”
解释了琉璃母是什么,红玉见小绿面上的怒色已经消去了,才又缓缓道来龙涎香的真正作用:“龙涎香之所
以珍贵,不仅因为其中蕴含着真龙的龙气,更因为当点燃这种香料时,可以召来真龙。故而得到了这种香,便等
同于与一位真龙有了契约。”
“红玉说得不错。”小山站在从二楼下来的台阶上,脸上噙着赞赏的笑意,听得不住点头,“果然不愧是底
蕴深厚的青丘后裔,这样故纸堆里的秘闻也能知晓。”
小绿和红玉见小山下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向主人行礼。
红玉的眼睛恭顺地垂下,脸上满是谦虚的真诚,“奴卖弄了,还请主人不要见笑。”
小山微微一笑,抬抬手,示意她们不必多礼,走下楼来,问道:“扬州崔太守要的香丸可配好了吗?”
小绿忙从身后的柜子中取出一个鎏金嵌宝的葫芦状银香囊,托在手上捧给小山看:“按照主人给的方子,一
共配了二十丸,全都在这里了。”
小山揭开香囊的盖子,只见里面卧着二十枚指头大的枣红香丸,隐约有豆蔻与青木的香气从香丸中逸出,不
禁微微点头,重新将香囊盖好,“既好了,就让大郎尽快送回洛京,崔太守的夫人约定好三日后就要取的。”
小绿忙恭敬地领命。
小山吩咐完正事,便笑道:“不过你说得确实也有道理,自从有了龙气庇佑,家中的生意确实是好了不少,
就连洛京城中的铺子里,都接到了不少定制香料的单子呢。”
小绿听小山赞同自己的想法,不由挑眉向红玉看去,“奴听一个波斯胡说过,得到真龙垂青的人财运会变得
很好,他们供奉真龙祈求财运,据说十分有用。还在洛京为真龙建了庙宇,十分之虔诚呢。”
这样的事情小山还是第一回听说,他平日里和客居洛京的胡人并没有来往,如今听小绿把人家的信仰娓娓道
来,不禁道:“我倒是不知道,你和胡人还有来往?”
小绿脸上显露出一丝克制的得意,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像大石头一样站在屋角的大郎,朗然笑道:“奴听
闻胡商们手中的香料最为物美价廉,种类也最齐全,因此便常常到西市胡商聚集的地方行走。这些小窍门就是我
那时候听来的,实在是不值一提,不过博主人一笑。”
小山果然笑了,他听出了小绿话中邀功的意思,于是顺水推舟地夸奖了她两句,便上楼去了。
大郎见小山走上了二楼,才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小绿娘子果然路子广,连胡人都能搭上话,小人以后只怕
还要看您的脸色,不然连手中采买的差事恐怕都要丢啦。”
小绿才不怯大郎,听他这样阴阳怪气说了一通,只回了一个冷笑,将手中的银香囊放他手里一撂,吩咐道:
“主人说的,尽快送回洛京,崔太守的夫人可等着要呢。”说罢,便利落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后面。
红玉也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大郎,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指点了点大郎的心口,“蜂大哥这颗心,和凡人倒是一
样,都是偏的呢。”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语,红玉也摇曳着身姿离开了。
若说原本大郎还因为小绿这番突然抢夺差事的表现感到愤怒,可红玉的这番话却像是一盆冷水,骤然把他淋
了个透心凉。
他不禁回想起自己最近暗中进行的小动作......
难道?
一时间他的身子从头顶心凉到了后脚跟。
***
崔太守得了唐家配出的香丸服食,很快久治不愈的腹泻便好了,为此他亲自谢了信来谢小山,还请家人送了
一套他收藏的假山水给小山作为谢礼。
据说这座假山水乃是他的曾祖跟随太宗灭隋时从宫中缴获的,是当时炀帝的爱妃灵华陈夫人宫中的爱物。
根据崔太守信中的描述,这整座山水都是用各种珍贵的香料制成的。
沉香铺制成了一整片秀丽崎岖的山体,蔷薇水和苏合油充作各色江河、湖池,而上面的树木则是苓藿、丁香
制成,更精妙的是,在这一整片山河当中还有一个小小的城池,里面用熏陆垒造成了城墙的模样,黄精紫檀制成
的房屋鳞次栉比地排列成棋盘一样规整的形状,并且里面每一间屋子都是可以打开的,里面还用各色绢绒做了一
个个魔合罗娃娃,端的是精妙绝伦。
这山子的最外围是白玉做的城郭,四面都开有城门,其中正东面的正城门上,悬着一处匾额,上书某某国。
只是因为战乱和年代久远,到达小山手中时,这座山水已经不复当年的精致模样。山体和房屋大致虽还大多
完整,但是里面的充作山河湖泊的各色香油香水却早已干涸,山上的树木也缺了不少,而房屋中的魔合罗娃娃更
是不见踪影,想来是丝绢易损,已经腐化了。
不过即便只剩下十之一二的精致,这样一座长达一丈三尺的假山水也让小山啧啧称奇,感慨崔太守的财大气
粗了。
让小妖们把这座假山水抬下去修缮好清理干净,小山便去忙手头其他的事情了。
午后,汩汩香云从铸造成黄金瑞兽模样的香炉袅袅逸出,小山手中握着狼毫笔空悬在玉表纸上,昏昏欲睡。
忽听的“啪嗒”一声,一滴墨水从满蘸的笔锋中落下,溅在了洁白的纸上,开了一朵恣意盛放的墨色梅花。
正在此时,一个恭敬地声音在房中响起,惊醒了迷迷糊糊的小山。
“娘子安好。小人是灵香国大王的使者,我们大王听闻娘子您调香的手艺绝尘超凡,乃当世圣手,所以就想
请您到我们王宫中一趟。”
小山抬眼一看,只见一个褐衣小帽的年轻人正站在案前朝他恭敬的揖手,便奇道:“不知灵香国在何处?你
家大王又如何听说了我的名声?”
那褐衣人道:“灵香国乃是一个小国,距离此处并不远,至于娘子的名声更是无人不知。”又问:“不知娘
子意下如何?”
小山此时心中已经对这境况有了猜测,便笑道:“既然贵国大王看中我的手艺,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
使者带路吧。”
于是那使者便带着小山穿过唐家的庭院,只见门外有一辆高大华美的马车等候,小山上了马车,不知行了多
少时候,那马车便停了下来。
随即便有衣着华丽的女官掀起车帘,恭敬地请小山下车。
只见马车停在了一处宫墙之下,墙内亭台楼阁重重叠叠,俨然皇家气派,又见众多宫人和女官来往穿行于其
中,皆是华服丽妆,衣香鬓影,分外井然有序。
小山微微一笑,便跟在了领路的女官身后,一路穿过几道宫墙,来到了一座恢弘的大殿。
只见一位君王坐在正殿宝座之上,那君王见小山跟着女官来了,忙走下台阶迎来,向小山袖手一礼,“贵人
远道而来,小王不甚荣幸。还请贵人上座,不要嫌弃小国招待不周。”说着便请小山坐在自己的右手边,又令宫
人摆开酒席,连连向小山敬酒。
小山皆笑纳了,喝了两杯酒后,小山便道:“大王招待得如此殷勤,我不过一届草民,实在是愧受了。”
酒过两寻后,那大王才道:“娘子不要妄自菲薄,我请娘子来,实是有重任相求。”说着便让宫人去请王后
与公主来,“我有一个女儿,名字叫做粉蝶,她到了当嫁的年纪,我想为他选择一位夫婿。我们国中有个风俗,
叫做斗香择婿,通过比较调香手艺的高下,以此来选择夫婿,我听闻娘子调香的手艺超群,因此便想请您来做这
次斗香的裁判,希望您可以为她选出一位才能出众的夫婿。”
说着,一群宫人已经领着王后与公主到了大殿上,只见王后约莫三十许人,容貌秀丽,笑容可亲,环佩叮当,
见了大王和小山便恭敬行礼。她身后跟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美艳无双,依稀能在眉眼之间看出和大王与王后
相似的样子,看来这位就是要择婿的公主了。
只是不同于满脸笑意的父母,她的眉宇间隐约有一丝愁容,莹莹秀目也总是欲语还无,只是碍于礼仪,只能
跟在母亲身后,沉默行礼。
一时礼毕,王后与公主入座。
小山笑道:“既然主人翁都到了,那么斗香择婿何时开始呢?”
只听大王呵呵一笑,拍了拍手,便见一个女官带着一队锦衣男子鱼贯而入,一字排开对着上首的几人行礼作
揖。
眼见大王就要宣布择婿开始,公主的脸色愈加凄苦无助,她的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神色,突然起身向那灵香
国王请求道:“父王容禀,女儿还有一个人选想要向父王推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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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四合香(二)
此言一出, 顿时满座皆惊。
殿中一众陪坐的高官贵妇们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方才上殿的几位待选驸马则是眉眼乱飞, 似乎在探寻
出了什么事情。
而灵香国大王则是立刻怒目而视,指着公主呵斥道:“逆女, 此事你也能插嘴?”
王后则是满脸慌张, 手忙脚乱, 既要忙着安抚怒火中烧的丈夫, 又要劝阻依旧一脸不服的公主不要再触怒她
的父亲。
就连殿上侍奉的宦者与宫人也暗自以眼神示意。
唯有小山仍是坐定,手中捡了一个果子慢慢吃着,好一会儿, 等到大王泻完了怒火,止住了怒斥, 殿中只剩
下公主啜泣连连, 他才笑眯眯地劝道:“大王,既然是为公主择婿, 无论如何也不该全然不顾公主自己的意愿。
依我看,不如就让公主举荐的这位人选也上殿参与斗香好了,总归贵国的规矩是根据斗香的输赢决定人选,若是
这人不成, 自然最后还是会落选,若是此人赢了, 不正是一位东床快婿吗?”
公主听了,连连应是,含泪的眼睛里全是恳求, “女儿只求父王给他一次机会, 无论结果是什么, 女儿都不
会再违逆父王了。”
灵香大王闻言也不由意动,他方才生气,只是气公主在众臣民跟前违背他的旨意,并非是完全不顾及女儿的
感受,如今小山既给了他一个台阶,他便就驴下坡,淡淡道:“如此,这斗香就再添一人,只是我们话要说在前
面,无论结果如何,你这次决不能再违逆为父的旨意。”
公主不意还能由此转折,忙答应了。说罢她便吩咐身边的宫女道:“去请阳先生来。”
不多时,一个宫人引着一位青衣男子进殿。
那男子彼一进殿,便与公主眉目传情,双目莹莹如泣如诉,之后才按照礼仪向殿内众人行礼。
小山原本正含笑看着,待这男子抬起头来时却恍然道:“原来是你,先生拿了十金之后,竟然没有回家
吗?”
那男子也十分惊讶地看着小山,拱手道:“娘子怎么也到了这里?”说着面上露出惭愧的神色,“我拿了娘
子给的十金之后,本打算跟着商队出海回家去,谁知误住了黑店,身上的钱财被那些强人搜刮一空,还要害了我
的性命,我只能逃进山林之中,慌不择路之下,便逃到了此处。幸得公主赏识,让我在此教授琴艺,给了我一地
容身。”
小山听了,不由笑道:“那么阳先生可知公主此时为何要将你请上殿来?”
那男子面上有些讪讪,看样子是知道了。
小山又问:“先生可会调香吗?”
那人点点头,“略懂一二。”
小山听罢,微微颔首,转向大王与王后道:“既然人选都已经到齐,大王可以宣布调香的题目了。”
那大王一捋胡须,悠悠然道:“此次斗香是为小女择婿,吾女已是金枝玉叶,生来便已贵不可言。吾只愿为
其寻一位真心爱重她的夫婿,因此此次调香便以“贵”为题眼,所制之香气味最为高贵的,便是魁首。至于香的
形式,便限定为四合香。成香之后,由本王、王后,公主,以及唐氏娘子为裁判。诸卿若无异议,这便开始
吧。”
殿中几人纷纷揖手应是。
宫人将他们五人一同引导至殿外的一座四面透风的流水亭榭中,殿中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
所谓四合香,即以四种香料,按照君、臣、佐、使的四种角色,分配比例调制而成的香,君自然是调香的主
调,也是基调,而其他充当“臣”、“佐”、“使”的角色的香料也至关重要。若有一点不协,则主调再高贵馥
郁也无济于事,只能成为稗香。
显然今天上殿的这几位候选人皆是调香的一把好手。
那处亭台正好处于上风处,微风徐徐,裹挟着一缕甜香流进殿中。
众人的注意顿时就被这星点幽微的气息吸引住了,一时全都抬首向外看去,只见亭中第一个候选正在用一把
鎏金折扇缓缓扇动炉中香烟,窈袅的轻烟随着他的动作,轻柔的传到殿中。
当即便有几个高冠博带的白首老者赞道:“清新而透骨,郁馥且高华。此香主调必是梅花香。但梅花孤寒,
故而香气常常幽涩,此香竟能取其幽而弃其涩,当是用了郁金颜香,再来这香尾调回甘,整体中正平和,莫不是
还掺了松子香?只是这香气最后散的快了些,算得上是一处败笔。”
这番调论随即便引起议论纷纷,那大王也用扇子扇动香气仔细嗅闻了一遍,啧啧点头,点评道:“虽不差,
但算不上最好。”
王后和公主也连连摇头。
轮到小山时,他只是微微一笑,“梅花、郁金、松子都是清新高华的香气,君用檀香作“使”岂不是恶紫夺
朱,乱了主次吗?我也以为这香不好。”
于是第一位候选者只能怏怏而去。
第二位倒是学会了,他选了檀香作“君”,沉香,栈香、甘松、桃花分别为其“臣、佐、使”,这一回的香
气主次倒是分明,可是——
“太过庄重,可见你往后只把吾的女儿当做贵重物品供奉,只见恭敬不见欢喜。”
大王也不觉满意,摇着头把他黜落了。
这下子只剩下三人候选。
只是接下来的这个,是个极滥竽充数的,只用檀香、沉香、龙脑、麝香乱合一气,彼一上手,殿中便议论纷
纷,香气也极污浊混杂,几乎是呛人了。一旁监管的女官甚至都没有请示大王的旨意,便把他给轰了下去。
灵香国大王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只是碍于小山在侧,不好随意发落,只能悄悄招来宦者压低声音询问:
“这人是谁举荐的?”
那内侍脸都绿了,他无奈的用眼睛夹了一眼下首的宰相,宰相忙低下头假装喝茶,这下子他就算不解释,大
王也知道了。
他心中怒火高涨,只是眼下没有发作,想来这场招婿比斗结束之后,还有别的好戏看。
小山心中暗笑:这样小的一个国家竟也有蝇营狗苟之事,还算计到了公主的婚事上,当真是庙小妖风大。
最后还剩两位候选,所合的香虽在伯仲之间,但最后胜出的自然是公主推荐的那人。
小山一晒,到底这灵香国的大王与王后还是疼爱女儿的。
只是大约成婚之后,他们的日子却不会如公主婚前设想的那样美满。
小山眼前君王赐婚、重臣恭贺,花团锦簇的画面忽然如水面般轻微颤动起来,仿佛正有什么在摇晃着这个世
界。
他的耳边传来一阵让人酥麻的轻笑,“去哪里游玩了?竟这么有意思,沉眠到现在?”
小山只觉眼前的景象晃动的更加厉害,连天地都开始旋转起来,但他的心中却没有一丝恐惧,而是微笑着顺
从地闭上了眼睛,猛然向后倒去。
意料中地没有撞到坚硬的地面,背后是温热的胸膛。
小山再次睁开眼睛,面对着的是师傅含笑的双眼,而自己正躺在师傅的怀中,似乎刚刚只是在爱人怀中小憩
一会儿。
他撑着师傅的手臂坐起身来,兴致勃勃对师傅道:“原来黄粱一梦是这样的感觉,难怪从前那位刘大郎难以
察觉呢。”
师傅一直温柔地听着小山絮叨,看他脸上欢喜的模样,自己心中也不禁跟随他喜悦,情不自禁地牵起他的手,
在他手上亲了一口。
这样含情脉脉的动作。
一下子便打断了小山还要诉说的欲望,让他的双颊飞上两朵红玉,不好意思地轻轻推了一把师傅,“别打断
我的话!”
师傅微一挑眉,只好松开了小山的手,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小山清了清嗓子,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脸上的潮热退了下去,才道:“我说那崔太守怎么会送这样珍贵
的东西作为谢礼,原来是暗藏玄机呀。他家中肯定也有人游历过了那灵香国,醒来之后心生畏惧,所以才想着要
把这东西祸水东引吧。”
师傅见小山一副“我猜到了”的信誓旦旦的模样,觉得可爱至极,便笑道:“可见是那凡人没福气,这东西
到了我们小山手中才算是物得其主。”
小山一想果然如此,但他心中还有一些不明白,自己是因为得到了这套假山水才去了灵香国,可是那位阳先
生又是如何到了那里呢?
他心中想着,就问了出来。
师傅见他好奇地眉毛都皱了起来,却没有直接解释,而是拉着他的手走出门外,一面吩咐侍从备车,他拉着
小山坐上马车,一路行到了城外的树林中。
小山不明所以地就被师傅带着到了车上,还来不及问什么,就听外面赶车的侍从回禀道:“主人,到了。”
小山趁机便问道:“怎么突然就要出门?我们到那里了?”
师傅笑着用扇柄挑起车窗上拢着的帘子,示意他往外看,“你不是好奇那人是如何到的灵香国吗?”
小山忙走到车窗处,顺着师傅指引的位置一看,只见一棵蝴蝶萦绕的花树下,卧倒了一个落魄颓唐的青衣男
子,那男子头上有一道血痕,几可见骨,显见是受了重击导致的。
这就和他话中被黑店坑骗,逃入树林的说法对上了。看来他是灵魂出窍,才有幸神游到那里。
“咦,那是什么?”小山的视线被一个微微发光的东西吸引住了。
那东西被那人压在身下,十分隐蔽,若不是小山眼睛尖,只怕还发现不了呢。
有知机的侍从忙就把这发光的东西从他身上扯下,恭敬地碰到窗边给小山查看。
原来是一块雕刻成了小琴的檀木吊坠,观其纹理,正和他自己卖给小山的那张琴是同出一木。
突然这檀木吊坠上光芒大盛,一个白衣女子的魂魄从吊坠中飘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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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四合香(三)
小山被她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连连退了几步,直到跌坐在师傅腿上才缓过神来。
师傅倒是毫不惊讶,反而顺势从身后抱住了小山, 把他搂在膝头,笑着安慰他:“又不是没见过女鬼, 怎么
这样慌张?”
小山还来不及回怼师傅, 就见车外那女鬼已经跪在车轮下, 哀哀恳求道:“奴惊扰了贵人, 实在万死。只是
眼下我的夫君命悬一线,情急之下,实在顾不得了, 还望贵人垂怜,可以救他一命!”说着便连连叩头, 哀婉至
极。
任谁看了不得不说这是一位贤妻。
同小山一众来的侍女中, 不少嘴角都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小山道:“你可知他魂游之后已经再娶了妻子?”
那女鬼辩解道:“那是因为他受了妖精迷惑,要是他那时候神志清醒, 必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和他生
前有过盟誓,我们夫妻之间,无论是谁先死,另一个都要为剩下的一个守着, 等到死后,再一起前往阴土。”说
着, 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我去后已经有十年了,这十年中他确实别无二色, 也从未续弦, 所以我相信他, 这
回他定是被妖精迷住了。”
小山心知无论如何,你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是以他不再和她纠缠这个话题,而是道:“我是个商人,
素来不喜欢做赔本的买卖。我可以救你的夫君,只是你要用什么东西来回报呢?”
师傅一听,便知小山这是对这女鬼生气了,但他善良的性格又让他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情,这是在借故撒气
呢,当下便搂住他轻轻哄道:“此人心性鄙薄,一条性命比鸿毛还轻,你不救他也是他命数如此,倒不必去为他
费力,我们直接回去便是。”
那女鬼听了,当即泣不成声,双手扒在马车的车轮上,哀求道:“求贵人救他一命,您便是要我魂飞魄散我
也甘愿呐。”
小山不由气笑,拿起师傅的手狠狠咬了一口,瞪他,“我可不拿人命置气。”又对那哀嚎不绝的女鬼道:
“别哭了,我也不要你魂飞魄散,只要你答应事成之后去投胎并且把你寄身的这个吊坠给我就行。”
那女鬼不妨小山的要求如此容易达到,忙连声应了。
小山便带着一众侍从和这一对夫妻坐着车回了唐家的宅院。
到家之后,他便把这对夫妻交给了小绿安置,自己则问红玉:“那座假山水修复得如何?”
红玉叉手答道:“回主人,已经修好清理干净了。现在就放在画堂中,主人可要去看看吗?”
小山道:“那就去看看。”
到了画堂中,原本摆放在这里的一座绿玻璃屏风已经被移走了,取代它的位置的,正是已经恢复了原貌的这
座假山水。
小山细细的围着这座山水赏玩,红玉见小山的眼神颇为满意,便小心地忖度着在一旁介绍道:“因为这山子
里面寄了生魂,寻常人修缮不了,奴家斗胆,便让家里一个弟弟来操刀此事,他素来喜欢读书,对这些雅事向来
颇有研究。不知主人可满意么?”
小山抚掌赞叹道:“你这位弟弟可真是个能人啊,和崔太守心中描述地一模一样!”
红玉见他果然真的觉得满意,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又偷觑了小山好几眼道:“那奴可否斗胆替我这弟弟向主
人求个恩典?”
小山弯下腰,找到了自己去过的那座宫殿,兴致勃勃地揭开了宫殿的穹顶,耳朵里听着红玉小心翼翼的请求,
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见小山同意了,红玉才说出自己的请求,“奴这弟弟名叫九郎,是奴姨母的第九个孩子,他素来侍母至孝,
前段时日奴的姨母不幸得了疫病,族中无法医治,奴那弟弟情急之下竟被个坏人趁机胁迫,要他委身侍奉才肯救
治他的母亲,若不是奴前段日子恰巧捎了一封家信过去,只怕这孩子就被那坏人勾搭坏了修行。”说着便跪下,
诚敬恳求道:“奴此次越矩让他来修缮这座山子,一是因为他的手艺确实精妙,二来,也是为了替他在主人眼前
谋个恩典。奴听闻主人这里有一种能够祛除百病的兜末香,因此放肆替他为姨母求一份。”说完便叩首。
小山笑道:“即便他没有替我修缮这座假山水,他的孝心也值得,不过是一点兜末香,你去向小绿取就是了。
只是我有一点要嘱咐你,服食了兜末香之后,切不可饮用黄酒,以免药性转毒,反而害了性命。”
红玉当即大喜,连连叩头感谢。
小山只觉无奈,赶忙让她起来,“不过一点小事,不必这样。”说罢又转过头去看那大殿中,里面有数个绢
制的魔合罗,正好对应上了自己之前在灵香国王宫中见过的诸人,只是不曾见到那彩蝶公主与她的新驸马。
红玉见小山似乎在寻找什么,便揭开了另一个宫殿的屋顶,问道:“主人可是在找这对夫妻吗?”
“啊,正是。”
就见红玉揭开的这座宫殿里,坐着两个身穿打扮的华丽富贵的魔合罗,一男一女,身上衣服的花纹互相呼应,
女子梳着妇人的发髻,男子大约二十许,两人身前摆着一张琴,那女子的脸庞转向男子,似乎正在弹琴说笑。
红玉不由讽刺道:“可怜他的妻子为了救他连魂飞魄散都愿意,他却在这里和新人琴瑟和鸣,凡人男子当真
是薄幸极了。”
小山心中暗自流泪,红玉当着自己的面开这种地图炮,不知是没把自己当男人,还是没把自己当人,他一时
不知道是哪一种结果更好。
或许是小山的沉默让红玉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她立刻又要跪下请罪。
小山忙摆手说不必,为了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就打岔道:“不知道他这场美梦要做到什么时候才肯结
束。”
红玉见小山果然不计较,才又恢复了自如,此刻听小山这么说,狐狸眼中便闪过一抹狡黠的慧谐,“主人是
看不惯这阳氏吗?请您放心,奴看他的美梦不久就要变成噩梦了”
小山当然看这个阳某不快了,不提他不遵守和去世妻子的誓约,只说他作为公主的老师却勾搭教授的学生这
件事,便做得让人不虞。
小山一入灵香国便知道这是个幻境,而且他还知道这灵香国的幻境是根据那阳某的心思变化而变化的,可见
他心中早就意淫着有一个既高贵又美丽的女子,不顾身份地倒贴他,不然也不会有这样高贵公主委身下嫁的事情
了。
因而他听红玉这样说,便感兴趣地问道:“哦,何以言的?”
红玉便道:“九郎在修缮这座假山水时,发现了刻在这山水中的阵法痕迹,他当时就告诉我,难怪这山子可
以收纳生魂,原来这山水本来就是世家大族请了术士制来磨砺族中子弟的历练之处。入阵者生魂入内便会激发阵
法运行,到时他心中的野心和欲望全都会在阵法内得到满足,届时这幻境便根据入阵者的心意演变出他们最不想
接受的结果,以此作为震慑,让他们从各种欲望迷障中醒悟,达到修身养性的目的。”
小山当即笑道:“如此,这阳某意淫的毛病在幻阵中必然能改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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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四合香(四)
那阳曰旦本是金陵城中的一个落魄读书人, 他家祖上在前朝做过金陵地界的太守,可惜到了本朝,已经家道
中落, 只能勉力送他读书,但他做学问的天资一般, 因此读到了十七八岁, 便被州学劝退了。
阳生的父母见他读书不成, 便想让他早日成家, 也好在之后学个手艺,将来能自谋出路,因此便为他聘娶了
邻居家的女儿秀娘。
两人虽是小门小户, 但因都读过书,所以小夫妻感情很好, 秀娘的父亲更是远近闻名的圻琴大师, 所制的琴
向来都是供不应求。
和秀娘成婚之后,阳曰旦一边随着岳丈学习圻琴, 一边与秀娘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
只是好景不长,一位世家子弟看中了秀娘父亲做的一张琴,想要强买它。
但这琴是秀娘之父做了给秀娘当嫁妆的,他如何肯卖?
因此便招来了杀身之祸, 秀娘一家也家破人亡,临死, 他的岳父除了拉着他的手把秀娘托付给阳曰旦照顾,
便是要阳曰旦发誓,无论如何都不能将秀娘陪嫁的那张琴卖掉。
当时, 阳曰旦望着岳父生命垂危的模样, 和妻子一起跪在他床前泣不成声, 连声应好。如此他又伏在女儿耳
边交代了几句,便松了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了。
岳丈死后,阳曰旦的日子一落千丈,他圻琴的手艺只能说一般,若非秀娘在旁帮衬,只怕更加一日不如一日,
只是因为要竭力帮助夫君支撑家业,秀娘本就不太好的身子越发败落下去了,于是在岳丈去后三年,秀娘也一病
死了。
秀娘死前,阳曰旦痛不欲生,他几次想要为秀娘套上成婚时戴的那只镯子,都因为秀娘过于消瘦的手腕掉了
下来,他痛惜地抚着秀娘瘦骨嶙峋的手臂,泪如雨下,“若非是我无用,娘子怎么会病成这样。想当初我们成婚
时,你肌肤丰满有如满月一般,到如今手腕上连个镯子都挂不住,是我该死,拖累了你呀。”
秀娘此时已是强弩之末,眼睛亮的吓人,脸颊上也呈现出异样的潮红,毫无血色的嘴唇竟像是涂了胭脂一般
红润,一望便知是回光返照。
她留恋地望着阳曰旦,似乎要把他的面容刻到心底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夫君,我们自成婚以来从来
没有红过一次脸,你我心意相通已经胜过天下九成的夫妇,我们能有这么多年的夫妻缘分,我已经满足了。”说
着狠狠喘了一口气,阳曰旦忙给她抚背,她趴在床沿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推开阳曰旦的手,继续道:“只是一
想到以后你会另娶新人,我心中总觉怨恨。”说着她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宛如骷髅一般的面容上泛出鬼气森
森,干瘦的手像是铁钳一样狠狠钳住阳曰旦的手臂,“请您诚实地告诉我,您是否还会再娶,若是还想再娶,那
么我们今生的姻缘便就此断绝,若是不会,我就在阴间一直等候着您,直到我们在地下再续姻缘。”
阳曰旦当即指天发誓:“我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我只有秀娘一个妻子,若有一日,我违背誓言,就罚我暴死
当场,天地可证!”
听了阳曰旦的誓言,秀娘心中的那丝怨恨便潮水般的退了,一同退去的还有她的生命,她握着夫君的手含笑
去了。
秀娘去后十年,阳曰旦都严守誓言,中间不是没有人给他说过亲事,只是他都觉那些女子远不如秀娘,便全
都拒绝了。
若是一直这样,他倒也能守着对秀娘的诺言终老一生,只是当年那个害死秀娘父亲的世家子兜兜转转竟成了
本地的县令,他一到当地,立刻就命人打听秀娘之父,有消息灵通的乡人听说了,忙就赶来告诉阳曰旦,阳曰旦
被这世家子的赫赫声威吓得不行,哪里还记得曾经对岳父许下的诺言,当即便要把这琴送到县令家中。
但想要送去的前一晚,他突然梦见了岳父阴森着脸色,在他窗前叱问道:“你难道忘记了你许下的诺言!”
说罢便化作一只可怖大鬼,凶恶地朝阳曰旦扑来。
阳曰旦吓得浑身震颤,冷汗淋漓,立刻就从梦中醒了。他因此不敢再想献琴的事情,可是要献琴的风声已经
传到了那县令耳中,此时若是反悔,恐怕结局比一开始就拒绝他还要凄惨。
幸好此时阳曰旦的一个熟人打算去东瀛贩货,阳曰旦便裹带了家私,趁着夜色和他一道上了船,打算先到海
外避一避。
谁知海上突发风浪,他们的船翻了,阳曰旦情急之下只把岳父圻的那张琴抱在了怀中,其余家私全都掉进了
海里。
或许是因为他保护了这张琴,岳丈在天有灵,船虽沉了,但他却保住了小命,因缘巧合下飘到了海市当中。
再后来便是他去小山铺中当琴,误住黑店逃入山林了,结果竟然因祸得福,因此被彩蝶公主看中,成了灵香
国的驸马。
阳曰旦自从成了驸马之后,便觉事事顺心,新的妻子不仅容貌美丽,身份也高贵无匹。
他和妻子住在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高门大院中,身边伺候的仆从有如云海一样多,每日衣来伸手,饭来张
口,某一日还被国主认命为了宰相,家国大事,事事都要和他商量。
每天家里前来拜访的官员都多入过江之鲫,即便是塞给看门人的银钱都可以把一个水缸装满,无论他走到到
哪里,奉承的声音就像是雷声一样响亮,又如同海浪一般连绵不绝,屈身恭敬的人挤满了门庭。
开始他还因为骤然登上高位而诚惶诚恐,可是随着阿谀奉承的人像是林中的树叶一样多,他便渐渐习惯了这
样高高在上、一呼百应的生活。
和他同官位的人来了,他便好好招待别人,比他地位低的人来了,他就冷漠地随便打他掉。
公主感觉他过于傲慢,曾将劝谏过他不应该按照人的身份来区别对待,而要看中来人的才能和德行。
但阳曰旦已经被这种大权在握的生活迷住了眼睛,他根本不听从公主的劝谏,并且还觉得公主说话不合心意,
从而迷上了奉承的官员送来的歌姬,气得公主避居在后院,再不肯和他说话。
阳曰旦居然没有察觉到不妥,反而还觉得没有公主的管束,他的日子更加自在了,他肆意地宠爱后院的两个
歌姬,一个叫做袅袅,一个叫做仙仙,这两个女子说话比朝中的重臣说话还要有用。
朝廷里的官员知道之后,便纷纷来贿赂这两个妾侍,以此谋取巨大的利益,那两个女子通常是来者不拒,只
要给够了钱,她们都会替人在阳曰旦耳边吹风。
时间长了,外面的人便把这两个歌姬叫做“如宰相”,意思是她们的话就好像是宰相一样管用。
这样过了许多年,朝廷的纲纪被阳曰旦败坏得一干二净,朝中到处都是贪官污吏,而阳曰旦本人却每天骄奢
淫逸,沉醉在享乐繁华之中。
忽然一日,天子驾崩了,阳曰旦顿时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地从侍妾的温柔乡中起来,穿好了官服便要到朝中
去。
只是才走到门口,便听说新君已经接受了一位大臣的上书,书中痛陈阳曰旦为官多年多做的各种为非作歹,
祸乱朝纲的事情。又骂他原本不过是个操持贱业的匠人,只是因为侥幸在斗香中获胜,便成了一国驸马,又登上
高位,但他却不想献身国事,反而擅自作威作福,甚至纵容卑贱的妾侍欺压高贵的公主,甚至卖官鬻爵,他犯下
的死罪,真是罄竹难书。
新君是个想要作为的年轻人,他一听这奏疏,当即便罢免了阳曰旦的官职,又命令宫中的侍卫前去查抄阳曰
旦的家产,将他流放至岭南。
阳曰旦接旨之后吓得四肢瘫软,爬也爬不起来,但抄家的侍卫才不管他的惨状,直接给他带上了枷锁镣铐,
将他拖出了大门。
临走,他看到自己宠爱的侍妾,被人揪着头发杀死在门前,心爱的儿子哭喊着父亲的名讳被人拖着带走,而
结发的公主却踏出了后宅,冷冷地站在台阶之上,看着这一屋子的惨状。
他想要爬到公主脚下,祈求她的宽恕,让她放过自己的孩子,但公主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登上了马车前
往宫中去了。
前往岭南流放的途中,他想求一辆劣马破车作为代步,但是却被监管的差吏蛮横地拒绝,只好自己走到脚全
都磨破,脚上长满了老茧。
即便到了夜晚,他也不被允许住在房子里,只有下雨的时候,才稍稍让他在屋檐下躲避一会儿,
终于到了岭南境内,差吏们吃着路边树上结的荔枝,口中嚼着解渴的甘蔗,鸭梨,不再催促着他日夜赶路。
他坐在路边,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知怎么回事,又想起了那日斗香的景象。
即使过去了十几年,他还记得自己合的香:沉香、檀香各一两,龙脑、麝香各一钱,用寻常方法烧制,香气
馥郁高贵,就像是当年公主含笑的脸庞。
可是如今他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珍贵如同黄金的香料呢?
大抵只能把差吏们吐出的荔枝壳、荔枝核,甘蔗渣滓与鸭梨核埋入火中充当香料吧。
还不等他继续哀叹自己的命运,忽听林中人声嘈杂,一伙强盗手持利刃,嘶吼着向他杀来,官差们远远见到
强盗便夺路而逃,只留阳曰旦一人被锁链困着无处藏身。
他眼见强盗跑跳着前来,忙跪在地上竭力恳求强盗的宽恕,但这些强盗全都瞪着眼睛大声说道:“我们都是
被你坑害的老百姓啊。”说罢便举起手中的利刃,重重的向阳曰旦脖子上砍去。
阳曰旦只听“咕噜”一声,他的脑袋便被这伙强盗砍了下来。
颈上仍留存着被刀砍断的剧痛,他忽然听闻一个呼唤,如同雷声一般炸响在他的耳边——
“阳先生,我合的这四合香的气味你还喜欢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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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四合香(五)
阳曰旦勉力睁开重逾千斤的眼皮, 立刻就被室内明亮的光线刺的双眼针扎似的疼痛,干涩的眼球中迅速分泌
出大量的眼泪,他忙闭上眼睛。
“啊呀, 忘了阳相公久不视物,不能直接暴露在这么亮的地方, 是奴婢疏忽了。”小绿一面夸张地自责说着,
一面急走到窗边去把遮光的卷帘放下。
只是小山看着她噙笑的脸, 感觉她这“疏忽”多少有些虚假, 因此只是别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便叫红玉取
来一块素帛为阳曰旦遮住眼睛。
红玉依言去了,只是在要走到阳曰旦躺着的床榻前时, 被他的女鬼前妻接过了手中的素帛,红玉见她殷勤,
只笑笑便由得这女鬼自去伺候她的好夫君。
感觉有人轻柔地为自己蒙上了眼睛, 阳曰旦尽管还感觉脑后仍有阵阵隐痛,也忙点头向那人表示感谢, “多
谢这位娘子了。”
他听见了小山的吩咐,便以为为他蒙上眼睛的是那名叫做“红玉”的侍女。
完全没看见被自己感谢的这位娘子,一瞬间脸色变得极差。
“夫君,你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吗?”秀娘的声音颤抖着, 即便是不看她的表情,也可以感受到她的震惊与伤
感。
殊不知阳曰旦听到有人唤他“夫君”, 脑中想起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自己在灵香国被流放之前,粉蝶公主站
在阶上, 像利刃一样, 冷冷看向他的目光, 顿时就打了一个寒颤。
看见阳曰旦身上发颤,秀娘则立刻忘记了自己没有被当场认出的哀伤和幽怨,当即扑到了阳曰旦床前,焦急
地就要查看他的伤口是否哪里不好,“夫君,你的头还疼吗?是不是刚才又伤着了?”
似乎通过秀娘这焦急紧张的连连相问,阳曰旦辨认出了现下这个对他百般着急的女子并非他那位身份高贵的
妻子,那么因为她所带来的恐惧也在这时候消弭了,他的颤抖也逐渐平息了下来,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从久远的
记忆尘埃中翻出了这个声音主人的身份。
他犹豫又不确定地唤道:“你是,秀娘?”
不想却得到了这个女子饱含喜悦的应声,“是我,就是我呀,夫君!”
伴随着秀娘的确认,他也想起来很久以前与她一起的甜蜜岁月,甚至来不及去想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怎么会重
新又出现在了自己身边,忙就欣喜若狂地拉住了那个女子伸来的双手,夫妻二人抱头饮泣。
但这样一幅夫妻相逢,喜极而泣的画面落在旁观的唐家众人眼中,却纷纷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讽刺。
于是小山便道:“这位娘子,我已经按照您的请求把你的夫君救了回来,那么你也要按照我的要求去到地府,
投胎转世了。”
这秀娘乃是依照命簿轨迹,寿元已尽的顺死鬼,所以她要进入地府不需要大费周折,只要她心念一动,便会
有地府的差役前来将她带走,故而小山才能如此要求。
但她好不容易才又和自己多年未见、恋恋不忘,许下生死盟约的夫君重新见面,如何肯马上就舍了这悬了十
年的执念,抛下一切重新进入轮回?
所以听到小山的要求之后,她当即便跪了下来,面上显露出为难又哀求的神色。只是她多少明白小山不是可
以和她讨价还价的人,所以到底不敢开口耍赖。
只是这样的沉默哀求已然是无赖了,小山本就不喜这一对夫妻,只是因为不想见死不救这才把他们带了回来,
见她这样不守约定,当即便气笑了。
于是他干脆地端起香炉,直接拂袖而去,一句话都没有回应。
而小绿见自己的主人这样被违逆,简直气炸了,雪粉粉的脸庞因为怒火染上了浓重的嫣红,墨色的眼眸中像
是燃着两堆熊熊火焰,竖着翻刀似的黛眉,直接叉腰命令守在门口的侍从们把这对久别重逢的鸳鸯从后门扔出去。
“既然娘子决定言而无信,那么我们家也不必再为您夫君费心,总归他现在人已经醒了,算一算还是您赚了
哩。还请快快离了我们家吧!”
话音刚落,一对儿凶神恶煞,浑身梆硬的彪形大汉就从门外转了进来,干脆利落地抬起还在发晕的阳曰旦,
又抬手挥出一阵黑光,就把要上前阻拦的秀娘弹出了门外。
他们哼哧哼哧地把阳曰旦往后门外的小巷中一丢,便拍拍衣服,回了唐家。
小绿抱着胳膊,昂首靠在后门边,一脚踩在台阶上,狠狠啐了一口,“呸,无赖的东西,有多远给我滚多
远!”说罢便昂首阔步地走进门内,砰的一声闭紧了后门。
徒留秀娘一鬼不知是要去向唐家拍门求饶,还是要顾着被骤然丢在了陋巷中,口中仍在□□的丈夫,惶然无
措地站在陋巷口。
彻底放手不管之后,小山反而像是放下了什么负担一样,猛然松了一口,心里也舒坦起来了,他嘟囔着:
“还不如不做这个好人。”
“你就是太容易心软了。”
突然在背后响起的师傅的声音,吓了小山一跳。
他当即回过头去,只见师傅穿着一身遍身织金绣彩的玄色宴服,头戴冠冕,宛如巍峨玉山一般光彩熠熠地立
在一座山水围屏前,身上笼罩着一种令人目眩神摇的巍然气势,简直迫地人不敢直视。
小山被这直击人心的威严之美一冲击,当下便忘了方才因为惊吓而生出的一丝丝嗔怪似的气恼。
师傅见小山只顾愣愣地看着自己,眼睛都直了,眼中不由滑过一抹柔和的笑意,但他却故作未觉地漫步走上
前来,伸出手就要抬起小山的脸蛋,似乎全然不解小山的怔愣是从何而来。
小山也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突然醒过神来,忙就别过脸去,躲过了师傅要来触碰他的手指。
“没,没什么。”虽然嘴上还是死鸭子嘴硬说着没什么,但脸蛋儿却十分诚实地红了起来,眼睛也老实的垂
下去,一点也不敢抬眼看向眼前之人。
师傅也知道小山不经逗,故而见他露出这番容色,即便心中仍有酥痒,也适可而止地收敛了求偶般的容光。
一阵微光闪过,他身上这番隆重的装饰便全都不见了,身上只穿着一件与小山同色系的蔚蓝圆领袍,头发用
一条赤色丝绦系在身后。
小山这才敢抬起眼睛,心智也从男色的迷惑中醒觉了出来,重新又能思考了。
他一面从煮茶的炉子上舀茶,一面试探地问道:“你怎么突然穿成这个样子?”
师傅姿态随意地靠在一个大隐囊上,接过了小山递来的茶盏,挑眉问道:“你好奇?”
小山这会儿也有心情和他斗嘴,他握着煮茶的竹勺搅了搅,也挑眉问道:“我不能问?”
师傅的眉眼当即便温软了,“江南道的巡环使和泰山府君一道参奏了农神后稷,天庭里闹得不可开交,天帝
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知道这事的始末,于是就让城中那条小龙给我带了话,请我去瑶池一叙。”
小山从煮茶的炉子里夹出两块儿竹炭,熄了点火头,又向里头撒了一把柏子香,才又把煮茶的铜吊子放上去,
听了师傅的解释,他拍灰的动作都慢了一瞬,问道:“怎么还要托人传话,他与你不是有师徒之谊吗?”
他想说的其实是,难道你和天帝之间的关系已经坏到了这种程度,连话都只能让人从中传达了吗?但这样的
话难免有怨怼的意思,所以小山只能提起那段浅薄的师徒关系。
师傅喝完了一盏茶,将茶盏放在了手边的高几上,靠在隐囊上笑,“正因为没有交恶,才更要让人从中传话。
他自可直接找我,只是这样我们的话就传不到外边去,让龙族掺一脚也好,他们向来是站干岸的,与谁都不相干,
他们传出来的话可信度也大一点。”
小山也坐到了师傅身边,好奇地问:“江南道巡环视和泰山府君参了农神什么事?动静闹得这么大?”
师傅道:“你还记得那个蛙神吗?他的事发了,私害凡人,扰乱阴阳,中间牵扯了无数的因果,他如果只是
一个野祀,危害还不至于此,但后稷让他成了正神,江南道的事情就变大了。”
一说蛙神,小山就知道了,他皱起眉头,气愤道:“怎么现在才来揭发他,中间贻误了这么长时间,他还不
知道害了多少像梅娘这样的凡人呢!”说着他又问道,“那现在对他是怎么发落呢?”
“黜落官位,打回原形,压入九幽地狱受罚。”
师傅说得轻描淡写,但这样的刑罚不可谓不恐怖。
“受罚年限就依照他害死的凡人寿数叠加,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小山这才满意地哼哼,“自当如此,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害了那么多人,总要有个恶报才是。”
师傅闻言,只是笑笑。
小山又问:“那后稷呢?”
师傅脸上则是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他自然只是识人不清、误信谗言,只罚了他闭门思过三日便罢了。”
小山啧了一声,感叹道:“好一个清清白白、无辜受累的农神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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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玄香太守(一)
临近新年, 唐家香铺的小妖鬼怪们开始有些躁动不安起来。
小山起初只以为是因为铺中太过忙碌才会让他们神思不守、有些恍惚,但直到连一向稳妥的红玉都不小心失
手跌了好几个香炉之后,小山才意识到家里的不对。
他止住第三次要去捧香炉的红玉, 叹了一声:“你们近来是怎么了,这样魂不守舍的?”
红玉先是一怔, 才恍然道:“主人恕罪, 因为临近元日, 奴等心中畏惧天官雷霆, 所以总是心不在焉,实在
是——”
话没说完,她便要跪下请罪。
小山摆了摆手, 示意她无需如此,一面恍然大悟道:“啊呀, 都快要到元旦了, 我竟然忙得忘了这回事。”
说着算了算距离元旦的日子,竟然还剩不到十天了, 忙愧疚道:“难为你们到这个时候才告诉我,进了腊月之后,
人间对妖鬼的排斥愈加强烈,神君威严无时无刻不在人间逡巡, 你们恐怕已经不好受好一段时候了吧?”
屋里正在侍奉的妖鬼们闻言纷纷跪了一地,口称不敢。
小山连忙让他们起来, 又让小绿把库房中收藏的两尊香玉辟邪拿出来,将他们摆放在家中显眼的地方,又让
她取出一些必栗香分给小妖们装在香囊中, 这样一番操作, 原本精神紧绷, 恍惚不安的妖鬼们顿时好了许多,原
本惨白的面孔上也焕发了喜色。
正好马骥带着小龙君到铺子里来,见妖鬼们喜气盈腮的样子,奇道:“家里出了什么喜事吗?先恭喜了。”
红玉笑着让香玉和绛雪带着小龙君去一旁吃果子、喝香饮,自己则来招待马骥,“马郎君安好?许久不见了,
让您见笑。因为临近元旦,主人仁善,给大家发了些赏赐,家里人感念主人的洪恩,都高兴得不行呢。”
一说这个,马骥的脸上却显出了一丝忧色,红玉见了,便问道:“马郎君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马骥叹道:“倒不是难事,只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想到本应该是万家团聚的时候,我家中的父母只能苦守孤
宅,即便家里不缺人伺候,但——”说着长叹一声,又道:“本来浮沧说今年可以陪我回长安的,我们东西都收
拾了,不料昨日天上突然有使者来,叫了他去,说是瑶池上有宴饮邀他,于是今年元旦返乡之事只能作罢了。”
正说着,只见小山手中托着一瓮香丸从后面走出来,身边还带着一蹦一跳的小龙君,香玉和绛雪两个小丫头
也笑嘻嘻得跟在一边。
见到马骥的身影,念容当即便欣喜地扑上前去抱住了他的大腿,“爹爹!”
马骥柔和地摸了摸小龙君的脑袋,便向小山抱拳一礼,“娘子安好。”
小山颔首回道:“马郎君安好。”又对牵着父亲手的小龙君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笑道:“郎君的烦忧令郎已
经告知了在下。您若不嫌弃,我这里倒是有一法可以让郎君与家人暂时相聚。”
马骥闻言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他本以为在浮沧回来之前他都不能见到父母了,还是念容见他失落,才拉着他来唐家散散心,谁知竟能峰回
路转,忙道:“自然不嫌弃,娘子请说。”
小山请他进内室坐下,红玉和小绿在窗下二人煮茶,念容依恋地靠在父亲腿边。
就听小山道:“郎君可听说过托梦?”
“托梦?可是不是只有鬼神能给人托梦吗?难不成凡人也能给凡人托梦吗?”马骥接过小绿奉上的一盏茶轻
声谢了一句。
小山笑道:“是也,非也。所谓托梦,乃是魂魄于梦境中相聚。只是梦境并非一处稳定的地界,若无神物庇
佑,又随时有被食梦貘吞噬的危险,故而活人甚少托梦。而阴间的鬼魂则可以借助望乡台的神光稳定梦境,不使
梦境被食梦貘吞噬,故而鬼魂托梦要便宜得多。再者若是法力高强,构筑的梦境不畏食梦貘的,也可。况且如今
正逢一个大好时机,步入腊月,天官渡厄,人间清气上扬,这段时间里妖异们都隐遁了起来,食梦貘虽不是恶兽,
但也要避天官的锋芒,躲进了深山,不敢随意食梦,若是此时行托梦之术,十亭中是成了九亭的。”
一面说着,小山一面揭开了他方才捧来的储存香丸的罐子,用香箸从里面夹出了一个泛着琉璃光彩的豆大香
丸。这香丸甫一被夹出罐子,便漫溢出一股振人心魄的清新之气,让人神魂陡然一轻,随机便欲混混欲睡。
小山微微一笑,夹着香丸的手腕轻轻一抖,那香丸便化作一缕青烟钻回了罐子中。
马骥方才酝酿的睡意便骤然间消失不见了。
“这香名唤振灵香,也有误传它叫做返魂香的,”见马骥听到“返魂香”三个字愕然的模样,小山安抚笑道:
“不过它并无返魂香那样霸道的功效,还请马郎君放心。”
“这——”
话虽如此,但听到大名鼎鼎的“返魂香”,难免还是让他踌躇,毕竟之前他和孙子楚相处过,知道那位孙郎
就是被返魂香从阴土呼唤回来的,连阴阳两界都能突破,可见这香的效用是何等的霸道。
何况之前浮沧多次对他说,唐家的底深不可测,唐娘子绝对没有看起来这样单纯无害,两厢衡量之下,他实
在是无法轻易决定。
“抱歉。”马骥向小山拱了拱手,表示自己还是不敢轻易尝试这样的方式。
小山体贴地表示无妨,他只是给马骥提供了一个建议,采不采用并不重要。又见马骥言谈之中几次都畏惧的
避开存放振灵香的罐子,小山弯了弯嘴角,也善解人意地让小绿把这存香的罐子先捧下去。
又闲话了几句,马骥从唐家买了些熏屋子的辟寒香便告辞了。
小山笑着送走了马骥父子,全做没看见香玉给小龙君的袖子里塞了什么东西,直到他们父子上了门口的马车,
才返回了内室。
“主人,可惜了这单生意没做成,不然年前又要大赚一笔了。”小绿跟进内室,给小山奉了一盏茶有些叹惋
地说道。
小山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道:“你怎么知道这单生意就做不成呢?等着吧,很快生意就要上门了。”
果不其然,没两天,马骥便一脸焦急地出现在了铺子里。
“唐娘子,我想请您帮我行托梦之法,不知可不可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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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玄香太守(二)
马骥本想着那托梦之法乃是险招, 不如再等等,等到浮沧回来之后,他们再渡海前往长安也不迟。
谁知道当晚他便做了一个噩梦。
俗话说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许是白日里把小山说的托梦之术听到了心里,睡下之后, 他便也恍恍惚惚进入
了梦境之中。
一轮明月高悬, 月光亮澄澄的照耀着大地, 把地上镀了一层银似的, 马骥恍惚着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
迷迷糊糊地乘着月光向前走,许是在梦中的缘故,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风一吹便能乘风而起, 只是此念一
起, 胸口骤然便感到一个东西贴在胸口,变得滚烫, 烫得他原本糊涂的神思顿时清醒起来。
“我这是在哪里?”
还不等他想清楚,便见眼前已经出现一座城池,整座城池都笼罩在一层迷雾之中。
前方正是这座城池的城门处,大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十分繁华的样子。
城门口有一对儿男女正相携着要进城。那男子抻着头正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与他相携的女子则掩
袖一笑,用手指在口中沾了些唾沫涂在了他的眼睛上,那男子便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般, 喜形于色地
拉着她的手说了什么。
见这二人即刻就要走, 马骥忙走上前去打招呼。
“贤伉俪请留步。”
那二人闻声一顿, 转头便见马骥走到跟前,袖手一礼,“在下马骥,长安人士,梦中神游至此,见贤伉俪似
乎知道此处乃是何方,因此冒昧上前打扰,失礼了。”
那二人听马骥称呼他们为“贤伉俪”,双颊便都红了,那女子更是羞涩得躲到了男子身后。
而那个男子则是上前还了一礼,拉着那个女子介绍道:“在下王鼎,太原人士,这是内人伍氏。”
“秋月见过郎君。”
这女子自称叫做伍秋月,被那王鼎拉着也不再像方才那样怕羞,而是落落大方地出来也跟着见礼。
三人叙过名字经历之后,马骥方知道此处乃是靠近江南润州的一处阴间大城。
“......这样说,王郎是因为好奇阴间是否也有城池,所以跟着尊夫人一道来此处见识的咯?”
三人说得投机,便进了城寻了一家酒肆坐下闲谈,听王鼎说了自己与伍秋月结识的经过以及来此处的缘故因
而如此问道。
伍秋月在一旁为他们添茶布菜,她与王鼎眼神缠绵,二人默契十足,闻言不由相视一笑。
伍秋月道:“我家郎君素来胆大,知道奴是鬼魂也色心不改。”她先是打趣了一句,又道:“只是这也是他
的好处,不因为奴的出身,就轻视奴,只图一夕之欢。我二人既打算缔结白首之约,我们之间也没什么需要隐瞒
的,他既然想来阴间看看,那奴便带他来就是。”
马骥见他们感情深厚,便也打算就此打趣两句,谁知话还没有开口,便见酒肆门外一队皂衣小吏用枷锁,锁
着数个人从酒肆门口路过,里面骇然就有他的父母双亲。
他震惊地就要站起身,只是有人比他更早地站起来,惊呼道:“哥哥,你怎么被抓到这里来了!”说着便一
阵风似的冲了出去,拉住其中一个中年男子与他携手相泣。
马骥也赶忙上前找到自己的父母,骇然地询问道:“阿耶阿娘,你们怎么会被人抓到阴间来?”
那老夫妻亦是没想到在此处还能与儿子相遇,眼泪像是雨水一样流下,马骥之父说,“我们也不知道为何,
本来在家里好好的,前几日还收到了你托人带回的书信,心中还稍微放下了些对你的担心,谁知一夜之间,就被
人带到这里来了。”
马骥之母谈及此也是泣涕涟涟,拉着儿子的手,恋恋不舍地抚着。
那边王鼎更是怒发冲冠地叫嚷了起来:“我哥哥是奉行礼义的君子,如何这样像是对待犯人一样捆着他!”
而伍秋月则是好声好气地恳求几个小吏放了这几人,但那几个皂衣小吏却十分不客气地一把将她搡到地上,
竖着眼睛傲慢道:“我等是为泰山府君办事,奉府君之名抓捕阴司逃犯,尔等竟敢枉顾府君的命令,还不快快走
开,不然我就要治你们一个妨碍公务的罪责,一同抓去审理!”
这时王鼎的哥哥道:“这是长官们的命令,他们也是按照上面的法令办差。”但是暗中却塞了一张小布条给
弟弟,一面要求弟弟不许再阻拦皂隶们的道路,跟着就要走。
马骥之父见王鼎的哥哥这样说,也忙推着儿子离开,只嘱咐他以后要好好过日子,这许是他们夫妇的命数不
好罢了,万不可得罪阴司的差吏。
马骥如何肯答应父亲,他正想上前搬出浮沧的身份说情,谁知就在这一刻,忽觉天旋地转,居然就从梦境中
醒来了。
小山听了马骥所叙述的梦中的经过,尤其是提到了那几个差吏是奉了“泰山府君”的命令之后,眼底滑过一
丝暗芒,但他随即便遮掩了过去,若无其事道:“既然这样,那我预备一下,便送马郎君在去梦境中。”
说着,小山便吩咐小绿和红玉布置起来,自己则去了楼上去寻师傅。
他本以为只是一件送人探亲的小事,没想到竟然牵扯到了“泰山府君”的头上。而且听马骥的叙述,那几个
小吏抓来的鬼魂皆是有来历的,除了马骥的父母牵扯到龙族,那个王鼎兄弟与太原王氏之间也颇有牵连,考虑到
如今正值各方势力战队的关键时机,他不得不多想一些。
那些抓人的皂隶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是听了泰山府君的命令吗?
恐怕,未必啊。
他上来时,师傅似乎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
他执笔站在案前俯身绘着一副画卷,小山走上前去,为他研磨,只见案上铺陈着一幅水墨绘制的阴间官衙图
景,明明只有黑白二色,却阴森恐怖非常。
当中一个恶鬼坐在堂上,身穿赤色圆领袍,头戴乌纱襥头,像是此处主官的模样,正威风八面地捻着胡须,
闭目养神,堂下两个小鬼身穿皂袍,像是差吏的样子,正从一个被绑在条凳上的书生大腿上割下一块儿肉来,谄
媚地要奉上给那个恶鬼。
再看这衙门东西两边立着两块石碑,上面用篆书刻着斗大的字,左书:孝悌忠信,右书:礼义廉耻。大堂正
中则挂着一块儿牌匾,上书:考弊司三个大字。大门边还挂着一副楹联,上联是: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
化;下联是: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
配合着那堂上大鬼装模作样,假仁假义,堂下小吏残酷谄媚,恶形恶状的画面,可谓是讽刺得入骨了。
小山冷笑道:“看来阴间也腐朽得很了。”
师傅此时已经描完了最后一笔,见他如此愤愤不平,研磨的时候像是要磨刀一般用力,忙放下毛笔,按住小
山研磨的手,笑道:“何必拿好东西置气,你新制的这墨极好,可别浪费了。”又说:“你既厌恶这恶鬼,等会
儿便一起去把他杀了就是。”
听师傅这样轻飘飘地就处置了画中的恶鬼,小山原本酝酿了一会儿怒火,便像是戳破了的气球一般,啪的就
憋了。
他放下墨锭,叹道:“我本来还觉得你那外甥手段太残忍,是个变态,可现在看到阴司的主官这幅做派,便
觉得他也不算是个真的坏蛋。正所谓恶人用重典,阴间这样的地方,手段若是不狠一些,只怕早就被人生吃
了。”
师傅笑着拉起小山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口,觉得他感慨的模样可爱极了,但是还是说出了实情,“我若说
考弊司如今的情形是他故意放纵至此的,你还觉得他是个好的吗?”
小山惊讶的抬起头,看见师傅含笑的双眸中映出自己愕然的神情。
师傅道:“不要因为结果就忽视了手段,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若是因为他要处置这些恶鬼恶状就对他生
出好感,往后恐怕要被他算计得骨头都不剩。”
说罢不顾已经被冲击得愣住了的小山,上前卷起那卷画卷丢入一旁的竹筒中。
“永远不要相信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或神。”师傅微笑着牵起了一脸凝思的小山,给出了一个忠告。
二人携手步下楼梯,此时马骥已经在燃烧了振灵香的房间内睡着了。
小绿正守在屋外,见小山和师傅携手而来,忙上前禀报:“主人、尊上,马郎君已经入梦了。”
小山问道:“他去了哪里?”
小绿道:“去了润州城外北固山下的一处逆旅。奴婢察觉到那里有极强的阴气,此处恐怕是个上好的养灵之
处。”
小山微微点头,交代小绿继续守着马骥,若有变故,即刻就把他唤醒,万不可伤了他的神魂。
小绿领命,又回到了马骥睡下的屋外,千万分的小心留意着屋内的动静。
安排好了马骥,小山便对师傅道:“走吧,你答应我的,要让我杀了那恶鬼出气,现在我们也往阴间走一趟,
让你那好外甥好好地招待我们一回。”
师傅朗声大笑,抬袖一卷,便把小山纳入袖中,当即化作一阵遁光往西南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说:
开工有些忙,接下来一周更新时间不定,感谢小天使们一直以来的支持,阿江会继续努力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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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玄香太守(三)
“灵女, 你怎么坐在这里?”
被人唤作灵女的女子约莫十三四岁,脸蛋像是含苞欲放的芙蓉花,梳着双环髻, 穿着一身杏黄裙子,彼时她
正坐在山巅悬崖边的一块儿大石头上, 双脚悬在云海之上晃荡, 身若扶风, 摇摇欲坠。
忽然听到有人唤她, 她便循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纤腰束素,眉目如画的曼妙少女正提着裙裾拾阶而上, 眉
目流转间极为灵秀。
灵女一看见她,脸上便绽开了花一样的笑容, 她轻轻撑在石头上一跃, 便像一朵轻盈的云彩一般,落在了平
地上。
“翠仙,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玩?你不是说今天要陪母亲去给府君敬香吗?”
不提这话还罢,一说起这件事,这个叫做翠仙的女子便娇容含怒,面上隐约有风雷之色, 她道:“灵女,我
今儿可真是晦气极了。”
见灵女疑惑地看向她, 这翠仙便拉着她的手两人一道坐在了一棵大松树下边,说道:“你知道的,我素来于
男女之事无心, 是一心要求正道的。但我母亲一向认为她没有儿子, 我这个女儿不值得依靠养老, 所以一直都想
为我找一个靠得住的丈夫,让她的这位女婿替她养老。”
说到这里翠仙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若是连亲生的孩子都靠不住,一个外八路,没有经受过生身养育之恩
的女婿就能靠得住吗?”
灵女乃是泰山上经由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神灵,所以她生来就没有父母,她其实不太能体会翠仙对母亲复杂
的感情,但她把翠仙当做最好的玩伴和朋友,所以便也同仇敌忾地攥起了小小的拳头,皱着淡淡的墨痕一般的眉
毛,义愤填膺地附和着:“是呀,是呀。”
但见到灵女这样天然纯挚的反应,原本满心愤懑的翠仙突然就散了郁气,扑哧笑了出来,她掩着秀口,狐狸
一般的眼睛中闪烁着明媚的流光,“你这小傻子,幸亏你住在山上,不然你这般附和我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恐
怕要被那些卫道士们用唾沫淹死了!”
灵女虽然天生天养,但她生来便有一个玲珑心思,十分明辨是非,听翠仙这样说,当即便叉着腰不忿道:
“我可是神仙,怎么会怕凡人的几句闲话。他们都是朝生暮死蝼蚁一般的人,说的话还没有一根羽毛重,怎么能
够把我淹死呢?”
翠仙和她交往以来,只觉她天性纯然,不妨今日她竟能说出这样通透明悟的箴言来,不觉便对她刮目相看。
“灵女,你以后肯定能成为了不起的神仙。”翠仙看着理直气壮的灵女,感觉这小丫头的模样下面是个闪烁
着耀目光芒的存在,不由衷心地感慨了一句。
灵女理所当然的扬起了小下巴,自信的说:“那肯定的!”便又催着翠仙继续说下去。
翠仙被灵女一打岔,原本心中十分的怒火已经不足三分了,故而接下去再说的时候也十分的心平气和,“我
母亲原本骗我说,今日要去府君跟前,为我求平安。我与母亲本因姻缘一事,已是冷战许久了,她现今搬出这番
说辞,我再是被她凉了心肺,也不由感到动容,因此,她让我与她同去,我便答应了。但谁知我母亲根本就不是
去给府君敬香,而是不知道从何处打听来了一个野祀叫做泰山姥姥,说是这位神仙可以保佑信徒姻缘顺遂,婚姻
美满......”
灵女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当听到“泰山姥姥”这个名号时,当即打断道:“怎么你们狐族也和凡人一样愚
昧,泰山上有哪些正神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这个泰山姥姥不过是凡人穿凿附会的野祀,山下几个骗子用来敛财的
由头。你们狐族也是有修为的,难道这样简单的骗局都勘不破吗?”
翠仙无奈道:“正所谓当局者迷吧,我母亲已经对“为我寻夫”这件事入了迷障,恐怕根本没有余力去分辨
神明的真假了。我只去了那泰山姥姥那儿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就是那伙子凡人弄出来故弄玄虚敛财的生意,里面
那个神位,只是个会傀儡术的外道配合腹语术弄出的把戏,嗨,实在是——”
叹了一回,翠仙又道:“若只是拜了个假神,我只倒也无所谓,只当是孝顺我母亲了,谁知在那路上还遇到
了个浪荡子......”
这翠仙本是泰山下一个狐仙,从其母姓,叫做云翠仙。那云翠仙生来便向往正道,从不沾染男女之事,只是
其母性子甚为孤拐,常常说:“你没有弟弟妹妹,若你孝顺,便为我找一个好女婿,事事都能顺从我,孝敬我,
实在不求他出身高贵,也不必才华横溢。”
这样的话说得翠仙的舅舅都十分听不下去,更不要说是秉性孤高的翠仙了,因而她很早便和母亲分开了,自
己一人住在泰山的一个山谷中,吞云吐雾,餐风饮露,追求正道。
这回被母亲骗去求姻缘,本是她一片孝心强自压抑而成,谁知在路上她的母亲真的就被一个叫做梁有才的无
赖汉打动,要把自己许配给她。
那梁有才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儿,平素只在泰山下做个挑担的小货郎,身上稍有银钱便全都送到赌坊中,但凡
对他的名声有所耳闻的人,谁不是对这样的无赖敬而远之,唯有翠仙的母亲愿意听信他的的一张油嘴,真的愿将
女儿的终身托付给这样一个烂人。
“......母亲已经应下了他的求亲,还告诉了舅舅为我准备好了妆奁,我已是无奈至极,实在是无路可去,
难道就因为对母亲的一片孝心,我以后就要和这样不成的福薄之人牵扯不清吗?”说着,翠仙悲从中来,心中无
限的委屈郁闷,不禁滴下泪来。
这样的事情,灵女也毫无头绪,若是按照她自己的想法,翠仙只消一走了之便是,根本不必在乎她母亲这样
荒唐的决议,但她同样也知道,翠仙和自己不同,她对母亲的感情十分复杂,是绝对做不出弃下母亲一走了之的
事情的。
正当两人都愁眉不展之时,一个沉闷的声音突然在二人头顶响起。
“......两位娘子,若您不嫌,老朽这里倒有个法子帮这位娘子逃了这婚事。”
两人被这声音一惊,开始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但左右四顾,却并没有发现除她们之外第三个人影。
忽然又听这声音响起:“娘子,您请向上看。”
二人抬首一看,原来竟是头顶那棵大松树的树干上生出了一张人面似的树瘤,眉眼都十分清晰,俨然便是个
老翁的形象。
二人忙站起身向那松树行礼,“见过五大夫。”
他们以前也听说过这山中有一棵被始皇帝加封过的松树成了精,因为他慈爱也公正,所以山中的生灵们便都
尊称他一声“五大夫”。
灵女问:“您老人家怎么到山顶来了?”
那五大夫道:“老朽本是来山上看看云彩,没想到竟无意中听到了你们两个小丫头说私房话,小丫头可别见
怪呀。”
二女忙道不会。
翠仙又问:“您老说可以替我出个法子,不知是什么法子呢?”
那松树晃了晃枝干,抖落了些许松叶,摇身一变,化作了一个绿叶棕帽的老翁,那老翁笑容可掬,鹤发童颜,
拄着一柄拐杖,说道:“你们这些小丫头呀,住在泰山中,只顾整日嬉游,难道都没有关心过府君邸中要收侍女
的传言吗?”
灵女惊讶道:“那不是传言吗,难不成是真的?”
五大夫点了点她,像个对自己孙女无奈的老翁翁一般,“唉,怎么是传言呢,是真的,已经在府邸外贴出了
告示。多少散仙妖精都盼着能被府君看中,纳入麾下,从此得个正经神位,偏你们俩还以为是传言,不以为然,
若不是我老头子告诉,你们岂不是错过了这等天大的好消息?”
翠仙已然喜出望外道:“如此,多谢大夫告知,若是我与灵女能够进入府君麾下,来日必对大夫回以厚
报。”
五大夫不在意地摆摆手,笑道:“我老迈,只愿看见你们年轻人有朝气,厚报就不必了,只望你们以后不忘
给我老人家培培土,浇浇水就行了。”
翠仙与灵女自是答应不迭。
又叙了几句闲话,二女便拜别了那五大夫,急匆匆赶去泰山府君官邸所在。
却说小山与师傅一路驰风乘云,很快就赶到了泰山脚下。
师傅将小山从自己袖中放出,二人携手漫步上山,泰山陡峭,但二人无论走在何等崎岖的地段都如履平地一
般悠然。
只是在走到山腰时,小山的目光被路旁的一棵大松树吸引了。
师傅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那松树极通人性地对着二人屈身一礼。
小山清澈地眼睛在日光下就好像一片波光粼粼的琥珀一般,“这就是始皇帝敕封的五大夫吗?”
师傅笑着回道:“是啊。就是那棵松树。”
小山感慨道:“真是千年松树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啊。难怪皇帝都想着做神仙长生不老呢。”
师傅一笑,“他有帝王的尊荣,必然就不会有做神仙的命数了。死后鲍鱼埋身,以乱其臭,就是对他强求的
回报了。时间万事,都是一盈一缺,事事圆满,不是天道。”
小山便斜睨他,“那做天帝不是圆满吗?既是神仙,又是皇帝,岂不是十全十美?”
师傅大笑,还不等回他,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正好相反,做天帝,恐怕是天地间最苦的差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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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玄香太守(四)
那人执着扇, 笑吟吟得靠在一颗树旁,垂落的阳光在树荫的遮蔽下,在他得脸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
“舅舅安好。”泰山府君先是恭敬地向师傅抱拳一礼, 之后便笑着地和小山打招呼,“唐郎安好啊~”
小山心中暗道:这人面上倒像个好人, 可惜内里一团乌黑。这样想着, 便按捺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 也温和
地回了一礼, 这番举动倒是颇得泰山府君的侧目,让他微微动了动眉梢。
他们这番小机锋自然没有躲过师傅的眼睛,师傅微不可查得侧了侧身子, 遮住了小山的身影,跳过寒暄直接
道:“江南道的阴神处置得如何?”
泰山府君的注意立刻就被师傅的问题吸引了, 正色道:“已经全都清理了一遍, 只是大网捞过,难免尚有一
些漏网之鱼, 往后还需慢慢甄出。”
师傅听了微微点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幽冥之事已经尽付于泰山府君,问过就不宜再多干涉了。
因此师傅只是道:“你心中有数就行。”
三人一路行至泰山府君的官邸所在。这官邸并不在人世, 而是处于阴阳交界之处,乃是在旧蒿里的遗址上立
起来的。
旧蒿里是上古魂魄聚集之地, 是阴间最早形成的地方。
选了此处设立官邸,由此也可以揣测泰山府君的野望了。
邸外已经有一众侍者恭敬相候,见三人行来, 一个身着黑袍, 面如冠玉的年轻人便上前迎道:“见过尊上、
主君, ”又向小山叉手一礼,“郎君安好。”
那舅甥二人是坦然自若得受了这年轻人一礼,小山则半避开,也掬手向他还了一礼。
泰山府君突然戏谑道:“陆判素来不畏权贵,怎么今日竟向我这昏主折腰了?”
小山这时方知道眼前这位英俊青年就是大名鼎鼎的地府两大判官之一——陆判。只是传说中的陆判长着绿面
孔,红胡子,相貌特别狰狞可怕,而眼前的陆判本人,却面白如玉,眉目俊朗,俨然是个翩翩佳公子模样,心中
不由微微惊讶,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盯着陆判仔细打量,倒引得那陆判朝他一笑,把小山惊了一惊。
这陆判对小山态度颇佳,但对自己的主君态度就不见方才的恭敬了,反讥道:“臣恭敬的是泰山府君,与无
良之人何干?”
这话简直就是在说,他是看在泰山府君的这个身份上才如此恭敬,至于泰山府君身份之下的这个神仙他是看
不上的。
小山听了不由微微一晒,心中感慨:看来泰山府君御下并不严苛,否则这样逾越的话当着外人的面是说不出
来的。
泰山府君这府邸占地不大,但确实十分精致,曲径通幽、翠林环绕,走过一处画堂,便进了一处粉垣黛瓦的
院落。
泰山府君道:“今日舅舅与唐郎便在此处歇息吧,等稍晚些,儿再来邀大人们宴饮。”说罢便和陆判躬身一
礼,退下了。
小山与师傅走入院中,只见院落当中竟是别有洞天,一处小小的池塘,池边生者一株梨花,许是不在凡尘,
故而这树梨花正开得热闹,满树琼英似雪,片片旋转如蛱蝶,一瓣瓣梨花落在镜子一样澄净的池面上,当真是一
派幽静好风光。
而在距离此处千里之外的润州某处的城隍牢狱之内,则是与这样幽静宁和景色截然不同的骇人景象。
王鼎不顾伍秋月和马骥的劝阻,一时意愤之下竟当着众多阴间皂吏的面,的牢狱中砍杀了看守牢房的阴差!
马骥俊朗的面目上尚且还有那惨死阴差的热血未凉,伍秋月神思急转,趁着其余皂吏还未反应,便忙掐诀将
王鼎兄弟,与马骥一家转移出城外。
到了城外,伍秋月便哽咽道:“杀了阴差,罪不可赦。如今只能快些离开此地,迟了就要大祸临头了。请你
们尽快找船北去,回家后不要摘丧幡,关门谢客,万不可进出,阴间人在阳间不能长时间逗留,只要躲上七天,
没被他们发现,就没有事了。”
王鼎听她这样说,立刻便要拉着她和兄长一起去渡口寻船去,但伍秋月却推开了王鼎伸来的手,只让他们先
走,这下王鼎就明白了为何她刚刚如此悲伤,当下便也垂泪道:“我如何能抛下你独自回乡啊。”
伍秋月此刻已是泪洒衣襟,哀哀泣道:“王郎你太过冲动,如今铸下了大错,或许夫妻分离就是对你的报应
吧。”说罢便狠心一挥衣袖,掀起一阵阴风,扬起沙尘,逼得众人闭上眼睛,待再睁眼时,已然是一处渡口,哪
里还有伍秋月的身影?
王鼎已是明白这就是伍秋月的告别了,当下泣不成声,捶地痛哭,懊悔不已。
但错已铸成,此时还是要按照伍秋月说的办法,速速返乡才是。于是,王鼎扶着哥哥,马骥带着父母,分别
寻了两只小船便急忙返乡去了。
而伍秋月则在送走这两拨人之后,才悄悄从一棵树旁现身,她望着北去的船只,挥袖泪洒江面。
不过稍许时候,前来追索的阴差们便到了渡口,他们凶神恶煞得呵斥道:“犯妇休走,尔等竟敢杀害阴差,
还不快快与我回去,听从大老爷发落!”
伍秋月对自己的下场早就有所预料,因此当阴差前来时,她便顺从得让他们给自己上了枷锁,也不敢求情,
只是道:“奴家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愿听老爷们安排。”
她本是纤纤弱质,此刻又低眉垂首,况且她并非首犯,所以阴差们便熄了怒火,也算尊重得说:“你既知错,
也肯认罪,那么枷锁便不上了,你且随我们回去吧,如今上面换了大老爷,或许你不必受罪也未可知。”
伍秋月一听,当即便怔住了,问道:“难道江南道的大老爷不是虚独大王尊下吗?”
那阴差一面带着她往回走,一面感慨道:“听说虚肚大王触怒了泰山府君,已经被压去九幽受罚了。现在这
位是一个读书人,倒不知比原来那位是更好还是更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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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玄香太守(五)
再说王鼎与哥哥经由长江一路向北, 很快便回到了家中。一进家门,便见宅院中白雪连天,遍挂丧幡, 门口
的知客愁容满面,王鼎方知家里人都以为哥哥已经死去了, 这时已经是治丧的第五天了。
王鼎忙按照伍秋月的嘱咐, 命令下人关门谢客, 又令人厨房赶紧烹制哥哥爱吃的食物, 说是哥哥稍后就要吃,
惊得满屋子的人包括嫂嫂与侄儿都以为王鼎的哀伤过度,乱了神志, 差点就要唤来医者为他诊治。
幸亏数息之后,便听到在灵堂中有喧哗声, 王鼎之嫂当即皱眉大怒, “吾夫尸骨未凉,贱人就敢这样怠慢,
难道以为我们太原王氏的名头是假的吗?”说着就要发作。
王鼎却一喜,拦住了要派婢女去呵斥的嫂子,兴奋道:“定是哥哥醒了!”
果不其然,只见一个仆从连滚带爬得慌忙进来, 哆哆嗦嗦地禀报道:“大,大郎君醒了, 说,说要吃汤
饼!”
王鼎之嫂顿时喜极而泣,忙吩咐厨房去准备汤饼, 自己则带着儿子和王鼎一道前往灵堂中, 果然见到王鼎之
兄已经从棺木中坐起, 正在脱下身上的敛衣,见弟弟和妻儿一同进来,一家子便抱在一处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是王鼎在高兴之余仍旧伤怀,他见兄长夫妻、父子团圆美满,心底对伍秋月的思念骤然达到了顶峰,可是
兄长一家仍沉浸在喜悦之中,他并不想做一个扫兴的人,心烦意乱之下,便独自走出堂外。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满空云霞被染得橘红似血,王鼎不知怎地又想起初见时,伍秋月羞红的脸颊和怯生生的
话语,“奴姓伍,因为是中秋时节生人,所以父亲给奴取名叫秋月。先父是江南名宿,十分擅长易理,对奴十分
疼爱,但他生前常说,奴不是长寿之人,所以一直没有给奴许配人家。果然,奴生前只活了十六岁,便一病去了。
奴死前,父亲曾为奴卜了一挂,说奴是有后福的人,现在死去只是一时的不幸,等到三十年后,奴就会在此处见
到命定的郎君,因此便把奴埋葬在了此地,却并没有立碑,坟墓也和地一样平,只是在奴的棺中陪葬了一块石碑,
写着“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如今正好是三十年,你果然来了。奴心中十分快活,但又害怕你嫌
弃我不是常人,因此只敢梦中与你相会。”
王鼎并非寻常胆怯之人,他并不看轻伍秋月,故而之后两人相处得如胶似漆,还定下了白首之约,谁知他因
为一时激愤竟铸成了大错,失了这样一位贴心贴意,百般合心,万般满意的知己和贤妻,一层层的悔恨就像是潮
水一般绵绵不绝地涌上来,他只觉眼角发热,口中苦涩难言。
此时,王鼎之兄已经梳洗完毕,吃了饭食,他从死里逃生的庆幸中冷静下来之后,立刻便发现弟弟不在身边,
于是便踱步走出门,正看见王鼎如木桩一般对着夕阳流泪,心中不由生出许多愧疚。
“鼎儿,都是为兄不是啊,害你失了贤妻。”王鼎之兄惭愧道。
王鼎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装作无事的样子道:“与兄长有什么干系呢?是我犯错拖累了秋月。”
王鼎之兄越是见他如此,心中愧悔便越重,于是道:“唉,都是因为我轻慢鬼神,才会招惹出这样的祸
事。”
原来这王鼎之兄素来信奉道家的养身之法,寒来暑往都练习不辍,某一日正在打坐时,他听到耳朵里有嗡嗡
的声音,他仔细聆听,发现是个细声细气的人声,说:“这个人真可怜啊。”
王鼎之兄心中一动,便闭上眼睛,假装是沉迷打坐,已经入定了,但实际上则是更加凝聚精神听着这个声音。
好一会儿,他感觉两只耳朵中有隐隐的瘙痒,就像是一阵风吹进了耳朵里,便听到两只耳中都有声音传出,
似乎有两个人在说话,一问一答。
王鼎之兄按捺住心中的惊讶,依旧保持住不动,以便偷听他们说话。
另一个声音接着方才那个小人的话说:“是呀,他都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还在这里打坐养身呢。”
许是觉得这个声音的话太过于刻薄和幸灾乐祸,所以方才那个声音道:“其实他也不是没有生路的,只是他
并不知道罢了。如果他能够提前在勾魂的阴差来之前,给他们烧去大把的银钱,就能避免这次的祸事。”
但方才那个刻薄的声音却回道:“可是他又怎么能知道呢,所以他终究还是要死的呀。”
另一个声音则感慨道:“这些鬼神们是为了去参加泰山府君的铨选所以才需要大把银钱,若是有一个不畏阴
神的人敢去江南道的巡环使者那里告状,那么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凡人被按上罪名因此丧命了。”
这话也得到了那个刻薄声音的赞同,于是他也应和了几句,两人感慨了一会儿阴间吏治的腐坏,便又说起了
其他事情。
王鼎之兄虽然认为这件事很神异,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所以当真的被阴差带走时,才会觉得懊悔不已,乃
至如今,甚至还拖累了弟弟夫妻分离。
因此他才会愧疚不已,他想了想又说:“我听这两个神人说起过江南道循环使者,不知是何方神圣,如果能
找到这位神仙说情,或许你与弟妹的结果未必会如猜想中那般。”
王鼎把哥哥的话听进了心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这边王家兄弟说到江南道巡环使者,那边这位巡环使者就作为贵宾出现在了泰山府君的宴饮上。
这位循环使者并非阴神,而是凡间的一位活神仙,说来也巧,小山之前曾经见过他,这人正是蛙神宴会上出
现的那位落拓道士。
小山与师傅来时,泰山府君正与他执杯对饮,两人似乎说得极为投机的样子。
那人一见小山与师傅,便笑眯眯地咂了一口酒,夸张道:“啊呀,有些日子不见,帝君与唐郎风姿愈胜
啊!”
师傅少见地冷笑了一声,讥讽道:“你倒是愈发落魄,怎么上清宫连件干净的袍子都供不起给你这位老祖
吗?”
小山则是朝那道人一礼,温和道:“道长,好久不见。”
泰山府君则站起身招呼师傅入座,又做出执壶倒酒的姿态,还是师傅不耐他殷勤,他才回了自己的座位。
天色渐渐晚了,侍女们便点上了蜡烛,七彩宝树制成的烛台和臂粗的蜡烛将内室照的亮如白昼。
那道人突然道:“有酒无月,这酒喝的没趣。”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纸,以手作剪刀,咔嚓咔嚓几下便
剪出一张圆形纸片,抬手一抛便抛向了空中。
只见那纸片悬停在空中,越变越大,也越升越高,等到升到屋顶处,就变成了一轮明月,投下阵阵清辉,而
屋顶也不似方才的金彩辉煌,变作了一片广阔的天空,时不时有丝丝云雾从中飘过,此处俨然是苍穹笼罩,明月
辉耀的天地之间了。
小山即便知道这是道士施展的幻术,但仍是难以堪破,心中不觉暗自赞叹他法术高朝。
师傅却不屑地嗤笑道:“雕虫小技罢了。”话落便将手中的一只筷子径直投向圆月。
只见一个身着五彩霓裳的佳人,从圆月中踩着云朵和月光降落,刚刚从月中飘出的时候,约莫是七寸多长,
好似一个精致的磨合罗,等到落在地上时,却已经是个常人的模样。这个女子款摆腰肢,抛出水袖,轻盈地挑起
霓裳舞,一边跳舞,还一边唱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舞姿曼妙,歌声清越,实在是美不胜收。
泰山府君不由抚掌大赞道:“嫦娥仙子的歌舞果然超凡绝尘,有了她珠玉在前,我府中的歌姬们都不敢出来
献丑了。”
只是他这番说辞,将嫦娥与歌姬作比,激地尚在歌舞的嫦娥遽然色变,水袖一捞,便卷起小山面前的残酒一
盏,用力掷向泰山府君的脸上,泰山府君当即便挥扇一挡,酒盏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洒了满地酒水。
嫦娥不满地冷哼一声,旋即便收回水袖,腰肢一旋,飘然而起,跳向师傅案前,在众人注视下重新化作一只
筷子。
看来泰山府君的话把这位月中仙娥得罪得狠了,连一支舞都没有跳完便返回了月宫。
不要说本来看得正开心的小山,就连一旁偷看的侍女们也在心中暗暗不满。
泰山府君看着有些冷淡的气氛,不由讪讪得摸了摸扇子,弥补道:“这样吧,我请大家去月宫中喝酒,我亲
自去向嫦娥仙子道歉。”于是在场侍奉的侍女们只见在座四人移动作为,慢慢飘到了月亮上
众侍女仰望四个人,他们坐在月宫中饮酒,眉眼分明的样子,就像人照在镜子里的影子一样。过了一会儿,
只见泰山府君向一位仙娥作揖道歉,那仙娥似乎说了什么,几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明白的笑意。
那仙子也不载横眉冷对,重又在月宫当中,舞蹈起来,清扬的歌声从月亮中飘出,在场的侍女们,无不露出
享受的表情。
灵女和云翠仙作为新来的侍女也云列其中,云翠仙啧啧赞道:“若非在泰山府君邸中,哪里能欣赏到嫦娥仙
子的歌声与舞蹈呢?真是享受啊。”
但灵女却微微皱起眉头,暗想:她以后绝不要像嫦娥这样仰人鼻息,听凭指派,她一定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做个能和泰山府君同席宴饮的神仙!
或许这就和汉高祖当年看见秦始皇出行时发出的感慨是一样的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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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玄香太守(六)
自从那日把兄长的话听进心里, 王鼎便在四处寻访高人,盼望能够找到关于“江南道巡环使”的踪迹,只是
人间的人力在天界是无用的, 打听了许久,这些凡间推崇的高人们, 都说没有听说过这位神仙。
正当王鼎心灰意懒, 萌生了“不如返回润州, 干脆与秋月一道受罚, 虽不能同生,一起共死也罢”的念头时,
王家的一个下人突然说:“二郎, 小人曾经听一个老道士提起过这位神仙。”
王鼎顿时大喜,忙请他详细一说。
那仆人道:“小的老母十分信道, 因为我们身在贱籍, 所以不敢去人烟稠密、贵人云集的宝观参拜,城外的
朝天观因为地处僻静, 来往的人不多,小的母亲便常常去。有一回她在观中拜完神仙,求了签文,本想走到后院
去找观中的那个老道士解签。但还没有走进院门, 便看见那个老道士正站在院中和一个老头说话,小的母亲便站
了一站, 预备等那老头走了再进门。谁知这一站,便听到了那两人的谈话。”
“那老头说,自己在道观中借居了这么久, 和道士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了, 他本是一只狐, 因为临近腊月,天
上的神官们要下节清理污秽,他无处可去,方才在道士的观中躲避了许久。我母亲一听,大吃一惊,忙躲到了角
落里。接着又听那老头说,今年巡视的是江南巡环使,他老人家是很明辨是非的,并不会因为族类不同,就干脆
的把他们灭杀,而是会像考察人类的善恶一样,也考察他们异类的善恶。他虽然身为狐族,但平生没有作恶,所
以听说了是这位贵人巡视,便打算回家去了,今日就是来向道士告别。”
“那道士听了,也为这老头高兴,因此也跟着感慨起江南巡环使的仁慈,又好奇怎么凡间无人知道这位神仙。
结果那老头说,“啊呀,这是因为他老人家还没有脱下凡俗的躯壳,目前还是个凡人呢。”那道士因此大为惊讶,
那老头又说,“这位贵人的凡身乃是崂山上清宫的一位老道士,平日里十分落拓,以后若是你去了上清宫,可千
万不要因为表象就轻慢于他。”我母亲听到了这等秘闻,心中感到有些恐惧,便不敢再听,于是签文也不想解了,
便挎着篮子回了家。只是回家之后,她老人家望着那一文钱求回来的签纸,心中甚觉可惜,至今仍念念不忘,时
长便要念叨。故而小的一听郎君说起“江南巡环使”便立刻就想起了这回事。”
王鼎听了这仆人说了前因后果,心中只觉振奋非常,他强压抑住立刻就要前往茅山的冲动,吩咐身边的侍从
赏了这仆人十万钱,又许诺消了他全家的贱籍,得了那仆人的千恩万谢之后,他便高高兴兴地去寻兄长,告诉他
自己已经打听到了江南巡环使的踪迹,马上就要去找他陈情。
此时早已过了七日,王鼎之兄也为弟弟高兴,嘱咐妻子为弟弟收拾好了行囊,王鼎在第二天清晨,便踏上了
前往崂山的行程。
星月兼程的赶了几日的路,王鼎终于到达了崂山脚下。他爬上山顶,见山顶上有一座宫观,观外悬挂着匾额,
上书上清观三个大字。
进入观中,只见里面房舍俨然,茂木森森,环境十分幽静。王鼎拉住一个抱着包袱的小道士,问道:“你们
观中可有一个老道长?”
那小道士十分奇怪地看了王鼎一眼,说:“我们这里有许多道长,郎君您要找哪一位呢?”
王鼎道:“那位道长十分不拘小节,平时常常穿着一袭旧道袍,行事十分洒脱。”
这样一说,那小道士便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位。”还不待王鼎欣喜,那小道士便又道:‘’那你来的不巧,
这位道长刚出门去了。”
王鼎又问:“那么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呢?”
那小道士就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王鼎无法,只能想办法在上清宫先住下,等着老道士回来。
可上清宫是道家清修的地方,并不肯收留外人,王鼎无法,只能以拜师为由,恳求观中收下他。因此他找到
了观主,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这位观主是一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道士,他听了王鼎的请求,只是捻着胡须笑道:“这位郎君,你是
红尘中的人啊。”
王鼎被他看得心虚,但依旧硬着头皮说自己只是一心向道,是诚心拜师的。
观主却像是看穿了一切般叹道:“虽不知你的真实目的,但既然你这样恳求,我也愿意给你机会,只是山上
的生活清苦,郎君出身显贵,恐怕不能吃下这个苦。”
王鼎在观主答应他之后便大喜过望,恭恭敬敬地向观主行了一礼,正色道:“我不怕吃苦。”
于是王鼎便留了下来,和观中其他的道士一起生活,每日担水砍柴,粗茶淡饭,就像是个山野农夫一般。
这样的生活过了三个月,连山上的春花都开了,他都没有等到江南巡环使的回归,若非伍秋月曾经派了一个
老妈子给他传了一句话,告知自己目前还只是被关押,王鼎甚至都失去了生志,干脆打算一死了,然后化作鬼魂,
再去找伍秋月。
与此同时,江南巡环使也在泰山府君的官邸中见到了新任的江南道城隍。
宋涛是金陵人,幼年时便有才名传出,但因为出身寒门,为人又不够圆融,所以便一直在乡间治学,无法出
仕,所以当有人请他来做江南道的城隍时,他的第一反应则是“这人定是个骗子”,当场便将人打了出去。
直到那人当着他的面露出了鬼相,他才肯相信,原来此人真的是阴间派来的使者,来请他做阴官的。
“大老爷现在相信是真的了?”
江南巡环使还是那副道人打扮,他不羁地翘着脚坐在台阶上,望着有些惴惴不安的宋涛,促狭地笑道。
宋涛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水,尴尬一笑,“这,小人,下官……”无所是从的样子逗得那道人哈哈大
笑。
还是泰山府君站出来,请他入内细谈。
侍女为在座的人奉上茶点,宋涛忙恭敬地谢过,然后自嘲地问出了心中最大的问题:“整个江南道人才济济,
府君为何选择我这失意之人来担此重任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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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玄香太守(七)
泰山府君笑而不语, 而江南巡环使则大笑道:“宋郎君,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九年前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这宋涛听得一头雾水,他虽是凝神细思, 使劲去回想,但九年的时间对一个凡人来说也太过于遥远, 便是白
天的经历也未必能想起, 更不要说梦中的事情了。
于是他只能为难地摇头, “时间太久了, 况且又是梦中的经历,下官实在想不起来了。”
正好这时去请小山和师傅的陆判引着二人进门来了。
泰山府君和江南巡环使当即便站起身行礼如仪,宋涛虽不明所以, 但也跟着向来人行礼。
师傅点了点头,道:“不必多礼, 都入座吧。”
众人重新分了主次入座, 泰山府君因道:“宋郎君,即使是阴间, 也自有法度,绝不会无端取中于你。”接
着他又转向小山,问道:“我听闻郎君曾经用蓬莱特有的朱草制成了一种香丸,点燃之后会让人的记忆清晰无比,
我想为宋郎君求一枚,不知是否可以?”
小山微微一笑, “自然可以。”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枚嵌玉镶宝的金丝香囊,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咒语,又用手
指在上面轻轻点了点, 便从中倒出了赤朱晕彩, 缠绕着祥云, 果核大小的香丸,这香丸还未焚烧,便有一股浓香
逸出,落在桌面上的金盘中,声音如金玉相击,清脆悦耳。
这香气极为清雅,清新异常,宋涛方一嗅到,便觉神清气爽,还未焚燃,香气便这样美妙,不知焚烧之后,
这香丸的香气更会馥郁到何种程度,他不由在心中暗自期待起来。
“这香的气息十分霸道,若是直接投入火中,以阳火明烧,则过于激烈,反而伤了它原本的清新,所以此香
我会隔火来熏蒸,不仅烟气减少来,且韵味也更加绵长。”
小山说着,便用手在桌面上一抚,桌面上便出现了整套的香具。绘着金彩的银叶罐、插着香箸、香铲、羽尘、
香匙的青瓷香筒,细芦苇编出了绵竹纹路的香席,以及一尊镂刻着海上仙山的错金博山炉。
他先是取下博山炉的盖子,用香铲点了点香炉,炉中便出现了一些制备好的香灰,雪白的颜色轻盈地好似一
捧雪,再用香铲拨弄香灰,使其均匀、疏松,之后将香灰表面抚平,用香匙于炉灰中慢慢探出一个较深的空洞。
这样焚香的手法从来没有出现过,就连江南巡环使都看住了,他收了一直挂在脸上的嬉笑,正色道:“唐郎
品香的手法可以说是近乎于道了。”
小山听了,不觉双颊一红,他自知自己只是站在了千年历史的底蕴上,才常有别人都难想到的妙思,但这些
东西并不是他原创的,所以并不敢承担这样的称赞,于是口中辩解道:“这种焚香的方法并非是我发明的,道长
的称赞我不敢当。”
江南巡环使却道:“郎君何必妄自菲薄,我确实是在您方才行云流水的手法中感觉到了道的存在,所以不论
这是否是您的发明,这样的称赞都不为过啊。”
小山听了,却依旧不敢受,他本欲说出这焚香的手法来自后世,但心头方一出现这念头,便感觉一股骇人的
危险感笼罩了自己,好像只要自己接着说下去,便会受到极可怕的惩罚,于是便不再多说,而是低下头,手上继
续着动作。
他从香筒中取出香箸,手腕轻轻一抖,便有一块烧透的银丝炭出现在箸中。他将这炭放入方才探出的炭孔中,
再用香灰覆于其上,又细细平整,最后用香箸小心的在其上扎出一个小孔,使热气可以蒸腾,做完这一整套,小
山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隔绝炭火,可以用瓷片、金钱、银叶、砂片或是云母,我更喜云母清透,所以这里就选了云母片。”小山
一面说着,一面从那只彩绘描金的银叶罐中用香箸夹出一片云母片,手腕仿若轻云一般,将云母片放在了炭孔之
上,与之前小心谨慎的动作比起来,小山放置香丸的动作十分随意,待放好了香丸,小山最后用羽尘扫去香炉周
围的浮灰,便罩上了炉盖。
一抹沧缈的云烟从炉盖上的空隙处逸出,将上面雕刻的山海景象衬托得恍如仙境一般,或许这样的景致正是
此炉得名“博山”的缘故吧。
这样美妙的香气,这样优雅的景象,素手调香,氤氲叆叇。
宋涛不禁感叹道:“探衆倕之妙旨,运公输之巧心。翠帷已低,兰膏未屏。炎蒸内耀,苾芬外扬。似庆云之
呈色,若景星之舒光。昭明太子赞颂的场景,恐怕就是我今天看到的这样吧。”
师傅也露出了赞扬的神色,他看向小山的目光绵绵似水,柔情无限,口中吟诵道:“朱玉氤氲,非烟若云,
时浓更薄,乍聚还分,火微难尽,风长易闻,孰云道力,慈悲所薰。你调制的香气和你一样慈柔。”
泰山府君大赞道:“比起上回,唐郎调香的手艺大涨了,我们能够欣赏这样高妙的香道,正是幸甚至哉!”
小山这时已经被他们夸赞得有些晕眩了,他只能不停地摆手道:“哪里值得这样称赞呢,不过是雕虫小技罢
了。”
但是在座的其他人都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江南巡环使甚至击案而歌:“耳界千声外,炉薰一室中。妙心那
有住,真意本无空。香饭凝盂白,天花蔽席红。闲观色身相,方信幻人工。”
这道人的歌声与之前嫦娥的歌声又不同,嫦娥的歌曲悱恻缠绵,极尽婉转,而他的歌声却豪放不羁,缥缈绝
尘,若是细听,则会被其中的奥妙道韵攫住心神,沉浸到更幽微的境界当中。
那宋涛便伴着这香气,这歌声,慢慢地揭开了回忆的面纱,回想起了曾经的那场梦……
那一年,宋涛之母得了一场疾病,他因为昼夜侍奉其母,所以其母病愈之后,宋涛却因为竭尽全力地照顾母
亲而累倒了 。
这一日,他正躺在床上,恍惚间有一个小吏捧着一封金泥写就的帖子,走进他家的门中,恭敬地对他说:
“宋郎君,我们主君推荐了您去考科试,这是应考的帖子,请您收下,随我出门就考吧。”
宋涛因为性格,所以一直不得贵人青眼,无法被推荐应考,因此当他听清了这小吏的话,当即便大喜道:
“不知贵主君是哪家贵人,焉何会推荐我呢?”
那小吏却只笑,道:“您随小的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宋涛便拖着病体穿好了衣衫,跟着那小吏出了门。
他们骑着马,左弯右绕,走的路让宋涛搞不清前去的地方,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到了一座大城的门楼下。
这座城恢宏壮丽,简直不输长安,宋涛心中揣测着这是哪路,还不等他向小吏打听,那小吏便催他快些进城,
不然就要错过了考试。
宋涛当即不再多问,催马跟着那小吏进了城。
俩人穿街入市,直到行至了一座宫殿之前。
宋涛讶然地望着宫殿屋檐上的神兽,上面斗拱飞檐,分明不是如今宫殿的样式。
跟着小吏进殿一看,只见堂上坐着许多官员,当中一位身着黑色圆领袍,年纪却最轻,风度翩翩,一望便知
出身显贵非常。宋涛不知道他们是谁,却不敢再看了,他低着头被那小吏带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看案上的考卷。
这卷纸上只写着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提笔沉吟了一会儿,宋涛便开始埋首书写策论。
不知写了多久,宋涛直写得大汗淋漓,似乎要把他一生的志向都在此卷中书写出来。
忽然,一声钟声响起,宋涛的才从翰墨当中醒来,停下了笔墨。
侍从们开始收起答卷,宋涛垂首而坐,直到侍从们把考生的卷子都收了起来,考官们进了别室批阅,他才抬
起头来,环顾四周同来应考的考生。
只见在场的共有三十人,从垂髫小儿,到皓首老者,从衣冠锦绣,粗布麻衣全部都有,宋涛心中暗道:看来
这场考试的组织者取士十分不拘小节,年龄出身似乎全不考虑,或许真的会唯才是举,不由燃起了早已熄灭的希
望。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侍从走了出来,他捧着一卷册子,挨个念出被取中之人的名讳。
眼见被叫到名字的人喜不自胜,宋涛的心中开始也打起鼓来。
直到已经叫了九个,宋涛心中的忐忑也到了极致。
好在第十个人就是宋涛,他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
那侍从叫完这十个人的名字之后,又从袖中掏出一卷册子,说:“请方才念到名讳的老爷们去别室与我们主
君一叙。”说罢也有另一个侍从带路,领着惴惴不安的这十人去了考官们所在的别室。
进了别室之后,宋涛看见当中的那个年轻人被一众穿官袍的众星捧月围在中间,心中更确定了此人出身显赫
不凡,只是还不等他揣测这是哪一位世家子,便听那年轻人说道:“如今阳间被划分成了十道,人间的帝王为这
十道都设立了主官,阴阳本是一体,那么我们阴土也要有十位相对的主官。我让麾下的胥吏们举荐了众多的人才,
诸位就是我替阴土选出的十位主官。”
在场的考生们分分惊愕不已,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参加的是选拔阴官的考试。
作者有话说:
本文诗文分别引用自昭明太子《铜博山炉赋》、孝元帝《香炉铭》、宋诗《斋中焚香宴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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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玄香太守(八)
还不等考生们慌乱起来, 便又听那年轻人一一宣布了众人的去处,等到轮到宋涛时,就听到他说:“宋郎君
是江南道出身, 那么你就去江南道做个主官吧。”
宋涛心中并不介意在阴间任职,只是他是个十分孝顺, 想着他若是应下了这个认命, 那么家中辛勤将他拉拔
长大的寡母又该由谁照顾呢, 母亲已是高龄了, 平时又十分多病,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婉拒道:“承蒙贵人们赏识,
在下十分荣幸。可我家中有多病的寡母无人奉养, 我父早逝,是她含辛茹苦, 一边做母亲, 一边做父亲,这样教
育抚养我长成人, 若是如今我为了自己的前程,从此便抛下她自己奔前程去了,那实在不是为人的做法。”诚恳
地说出了自己的苦衷,宋涛继续道:“因此恕我无礼了, 只能惭愧地辜负贵人们的赏识了。”说罢,他便恭敬地
向众人行礼, 拜了三拜。
宋涛本以为自己这样不识好歹的做法即便没有触怒这些阴间的长官们,也会被客气地请出这里,但谁知那年
轻人的做法却出乎他意料的大度。
那个年轻人便是泰山府君, 只听他豁然道:“公是因为孝心才拒绝了我的授官, 这样珍贵的品质更是说明我
的眼光没有错。既然您因为家中尚有母亲需要奉养, 那么我就允许您为母亲养老送终之后,再来履职就是了。”
他对宋涛说完这些话,便转向身旁一个手执纸笔,似乎是起居郎的白面英俊年轻人问道:“宋公的母亲还有
多久的阳寿?”
那青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卷,回禀道:“还有九年时间。”
泰山府君身边的阴神们便骚动起来,他们聚在一起小声说了一会儿话,便推出一个黑面阴神,为难地说:
“府君仁厚,能够体谅下属,是我们的福气。但若是让江南道的主官之位空置九年时间,则太过长久了。还请府
君为了江南道众多的生灵考虑,不如另外再选一名人才,来做这个主官吧。”
这话得到了一种阴神的赞同,纷纷说是。
但泰山府君却道:“尔等考虑的是有道理,”但还不等这些阴神露出顺意的表情,他话音一转,道:“我虽
允了宋公九年后再来履职,但我却并没有说要让江南道空置主官的位置长达九年。”说着他从众阴神中点了一位
卷发驼背,青面獠牙,但却满面忠厚之气的阴神出来,“虚肚鬼王一向忠心,又出身于江南道,算是了解江南的
事物,这九年间就由你来暂代江南道主官一职好了。”
那虚肚鬼王不过是个地方发迹的小鬼王,在阴土中根本算不上是什么人物,骤然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个
正着,甚至都顾不上阴神间隐约投来的妒恨目光,感恩戴德地便对泰山府君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指天誓地
地说自己一定会在这九年做好分内之事,绝不会给宋涛留下半点烂摊子。
在泰山府君的默许下,他又一路殷勤地将宋涛送回家,临走还依依不舍地他把臂惜别道:“我与公实在是相
见恨晚,往后宋公但有所需,只管去江南任何一地的城隍庙中念叨一句,小弟必然赴汤蹈火,为兄长前驱。”
宋涛已被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冲击得头昏脑涨,因此听了虚肚鬼王的热情许诺,只是口中唯唯,根本没有听
进去他说了什么。
哪知他的这番做派正好被虚肚鬼王看入眼中,让本就轻视凡人的虚肚鬼王更加轻视他了,这种轻蔑的心思演
化到了后面就变成了不忿,凭什么这样低贱卑微,畏畏缩缩的凡人,只因为被泰山府君看中,就能骤然登上他几
百年都攀不上的高位?
宋涛回去之后,只当是做了一场记不清楚的梦,他能感觉到梦中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因为是梦,所以
天长日久,便忘记了这件事,到了如今,正好是九年之后,他的母亲在前几日刚好去世了,这几天他操持完了母
亲的丧仪,便被一个阴间的小吏带到了此处。
伴随着清逸的香气,宋涛沉睡已久的回忆也翻涌了上来。
泰山府君含笑道:“看来唐郎的香丸效用十分非凡呀。宋公,九年前的许诺,你可记起来了吗?”
宋涛恭然起身,正色道:“多谢府君仁慈,能够让我的母亲安享晚年。主君已经宽宥了下官九年,下官焉能
再辜负主君的青睐?君但有所使,涛敢不承命!”
江南巡环视抚掌大笑,“既然宋公已经履职,那么江南的一众稗官便也当交与公来处置。”说罢便向小山道:
“唐郎,不知可否请您请出那位揭破蛙神假面的梅娘子,请她亲自在江南道大城隍的面前陈述冤屈?”
小山欣然道:“那正是再好不过了。只是我们出门匆忙,梅娘现在还在海市城中,恐怕宋公要稍后一段时间
了。”说着,他突然想到之前师傅在海市的铺中曾画过一幅“考弊司恶鬼图”,便问道:“不知之前暂代宋公职
位的那位虚肚鬼王如今是何下场?”
江南巡环使捻须大笑道:“那样的贪酷之徒,早已被投入狱中,如今正等着宋公亲自发落呢。”
宋涛于是便向泰山府君请教道:“请主君告知,这虚肚鬼王是如何贪酷的,下官也好根据法度,给予量
刑。”
泰山府君道:“这些事还是让你自己麾下的辅官告诉你吧。”说着便一挥袖,只见一阵青烟吹过,堂下便出
现了一个面色青白的皂隶。
这皂隶正是之前抓捕伍秋月的那鬼,他战战兢兢地跪下给上首的贵人们磕了一个头,小心问道:“不知贵人
们召小人来此,有何吩咐?”
宋涛便凛声问道:“你且把那虚肚鬼王所做的贪酷之事,如数地向我道来,一件也不要漏下!我乃新任的江
南道大城隍,但凡你所说的都属实,我当即便为你做主!”
于是就听那小吏脸色愈加惨淡,凄凄惨惨地说道:“大老爷们,这些年虚肚鬼王压在小的们头上,底下的鬼
们,可都苦不堪言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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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玄香太守(九)
起初, 虚肚鬼王确实算得上忠于职守,对待自己应尽的职责也从不因为是暂代就敷衍塞责,所以江南道上下
对他还算信服。
但过了几年之后, 也不知是因为他这个代官的时间快要结束,他心中的不满堆积到了极致, 还是因为在高位
上坐得久了, 逐渐被无孔不入的权柄腐蚀, 虚肚鬼王就变得肆意妄为起来。
他命令麾下的辅官和皂隶们, 但有鬼魂前来,无论是善是恶,首先便要在大腿上割下一块儿最鲜嫩的肉奉给
他, 若是不想割肉,便要将他们积攒的阴德折价赎买, 或是使阳间的亲朋们用大量香火来供奉于他, 如此方能免
去肉刑。
“小的生前,原是江南某地的书生, 死后经过当地的城隍审理,判处小人割肉二两,方能转世,小人生前最
怕疼痛, 便是身上磕破一点油皮都痛不欲生,哪里能承受割肉的疼痛?小人赶忙便向城隍老爷求情, 祈问是否还
有其他方法可以免此痛楚。城隍老爷念在小的生前曾经为他书写过一对楹联,颇合心意,便使人告诉我, 要么就
用自己的阴德来赎, 要么趁着头七回乡的时候向家人托梦, 让他们给虚肚鬼王烧去大把香火,,若是这两种方法
都无法达成,那么割肉的痛苦就非受不可了。”
那皂隶说着便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叹了一口气道:“但若用阴德来赎,小人的阴德只能够我下一世投胎成个
凡人,哪里还有多余的,而求家人......小人自幼家贫,要烧去的香火至少需要上百万钱,我只有一个老婆带着
一个尚不满十岁的儿子留在人世,何苦让他们为了我这个死人害了他们之后的生活呢?无奈,小人只得忍痛受了
这肉刑,城隍老爷怜悯我凄惨,便收留我养病,等差不多好了,刚好此地空出一个差吏的职位,便让我充填,也
能稍微照料些我那可怜的妻儿,等到孩子长大了,我再投胎也不迟。”
只是像这小吏这般好运的鬼又能有多少呢?如此看来,虚肚鬼王所做的恶当真是罄竹难书啊。
宋涛的眉心皱成了一个严肃的疙瘩,他双目肃然投向那小吏,“除了割肉索贿,虚肚可还有其他劣迹?”
于是那小吏又七七八八说了几十件恶事,听得宋涛脸色越来越沉,只等那小吏说的口干舌燥,宋涛便再也无
法忍耐,当即拍案而起,向泰山府君道:“主君,下官恐怕不能陪宴了,这虚肚实在罪恶滔天,下官要立刻回官
衙中去办理这些事物,还请诸位贵人恕罪。”
小山他们自然不会有异议,正巧在宋涛走时,梅娘也到了,小山便让她跟着宋公去把自己的冤情向他陈述。
与她一齐到的还有小绿和红玉,二人向小山禀报了他走之后,家中做成的几桩生意,又说了马骥的事情也似
乎办妥了,小山听了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时江南巡环使突然心血来潮,留下一句“我去也”,便化作一片白云,飘然远去了。
小山亦是感到无趣,于是便也和师傅带着侍女一并离去了。
泰山府君望着两拨远去的神光,方揣着手,懒散地靠在门框上,对一直跟在身边的陆判舒了一口气,“总算
把这两拨大神送走了。”
陆判看着自己毫无仪态的主君,斜着眼睛凉凉道:“还有很多事要处置呢,主君且振奋些吧。”说着便从袖
中捧出了一小座书卷堆积而成的小山,砰的一声丢在了泰山府君怀中,自己则冒着黑气气压低沉地往处事的地方
去了。
留下泰山府君一人面对这些必须由他批阅的书山头痛不已。
小山本欲直接就返回洛京,但听红玉说泰山这里有一处山市,便问道:“山市与海市有什么不同吗?”
红玉笑道:“山市更像是山中的精怪和散仙们凑热闹的大集,和海市那样规整的市集可不一样。”
小山一听这话,便被红玉勾起了好奇,眼睛都亮了。
师傅见他感兴趣,便笑道:“你若想去,我们便去那里看看。”
小山忙连连点头。
***
山市坐落在泰山的山坳中,这里常年弥漫着薄薄的山岚,就像是给这一片山坳披上了一层轻薄的纱衣,这山
岚自古便漫生其中,无法用法术驱散,既能隔绝凡人的窥探,也为其中交易的神仙精怪们提供了一层保护,大家
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反而多了几分安心。
小山也感觉在这样雾蒙蒙的气氛当中逛集市颇有趣味。山市中的摊铺相距都比较远,你看不清摊铺主人的面
容,摊铺主人也看不清你的面容,倒有些小山记忆中上辈子看过的那些小说中主人公们逛鬼市的感觉了。
他悄悄地扯了扯师傅的袖子,凑近了说:“感觉有些像人间的鬼市。”
师傅当即便领会了小山话中的意思,笑道:“你这形容颇有趣,不过也很恰当。”他只消环顾了一周,便在
这一座小小集市中发现了不少不能正大光明交易的东西,心中也感觉到了一丝趣味。
正当二人带着侍女随意翻看着一个售卖山中香料的摊子,一个鬼祟的身影悄悄靠近了小绿,“贵人们,小的
这里有些好肉出售,贵人们要来瞧瞧吗?”
小绿在听清他说了什么之后,方才在背后悄悄收了预备打出的法术,睨了那带着昆仑奴面具的鬼祟之人。
“你且站在一旁等着,我去回禀主人。”说着使了一个眼色给红玉,示意她继续看着这个突然靠近的怪人,
红玉领会地笑了笑,小绿方才去回禀正在翻检着一只蕙兰成色的小山。
“好肉?”小山抬起头看了一眼师傅,“什么样的好肉要这样遮遮掩掩地售卖?”
师傅脸上浮现出兴味的表情:“那种东西啊,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好肉。”说罢摊开小山的手,在他手上写了
一个字。
“lo......”
师傅忙用手指抵住小山的唇瓣,摇了摇头,擎着笑意,意味深长道:“不能说出那个字哦~那一族极为护短,
所以每一个族人生下来身上便都有祖传的咒术,若是不幸殒命了,只要有修行者想要通过吃他们的肉来修炼,一
旦说出那句话,便会被那一族察觉,从而降下雷霆天罚。所以但凡弄到了那种肉,绝对不能提及那个字哦~”
小山被师傅抵住嘴唇,谨慎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师傅脸上的笑意愈深,但手指却没有离开小山的嘴唇,而是纵着自己欲望更用力地按住,捻了捻,感受着手
下柔软、温暖又湿润的触感,眼神变得深沉起来。
小山读懂了师傅眼底的欲望,潮热就像是翻涌的海水一样涌上来,一直淹没到他的头顶,他像只被惊吓到的
小鸟,灵敏地退了一步,率先避开了师傅并不想离开的手指,羞恼道:“这是做什么!”说着便示意现在还有人
在看着。
小绿早就在二人开始说话时便低下头退在一边,十分的有眼色。
但正因为她这样有眼色的做法,反而让小山更加羞恼了,因此只能自以为凶恶地瞪了师傅一眼。
殊不知这样的表情落在师傅眼中,只觉他更加可怜可爱了。
“要去看看吗?”师傅主动伸出手,眼中的笑意多到溢了出来。
小山狠狠地将手拍在他的手上,恨恨道:“要去!”
只听师傅发出一声轻笑,便将小山的手攥紧手心里,两人走向了那个站在一旁,正探头探脑的肉贩子。
小山想着龙是相当凶悍的种族,这卖肉的,一看便只是个有些法术的凡人,如何能得到龙的血肉,还像是卖
其他畜类的肉一般在集市中售卖呢?
他本以为这人或许只是捕捉到了一只小蛟,或是一条大蛇,以龙肉作为噱头,吸引好奇的人挂羊头卖狗肉罢
了。
谁知等他真的捧出一块儿晶莹剔透,肆意的灵气的血肉时,小山一下子就惊住了。
“这真是...肉?”
那肉贩子嘿嘿笑了两声,形容猥琐极了,惹得在场的四个人中三个都不由皱起了眉头,但他自己却似浑然不
知的样子,还凑得更近了些道:“那当然,小人在山市中做了不下十年的生意,两只眼睛比镜子还亮,什么样的
人物,只要被我一扫,我心里就门清......”
小山不想听他自吹自擂,而是直接问道:“这肉你是从何处得来的,以你的能力,绝对不足与那一族为
敌。”
“贵人也太过小看我们生意人,能在这里做生意的,谁没点小手段?”说着这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伸出了他油
腻的手指,捻了捻。
小山却是半点不信他这套说辞,他向小绿使了一个眼色,小绿当即便笑着对那面具人说:“这肉我们主人买
下了,不知要去何处会帐?”
那面具人立刻捧着肉大喜道:“娘子请跟我来。”
小绿便跟着这个面具人去了,稍许之后,只见她提着一包用荷叶包好的肉回来,恭敬地向小山回禀道:“奴
打听清楚了,洞庭出了大事,驻守洞庭的那位大王被手下的一个鳖精篡了位,那鳖精自号叫做八大王,将他原来
的主君剜了双目当做灯笼,又把他浑身的血肉片了下来分给麾下水族吃,以此收敛手下的忠心。有些胆小的水族
实在不敢吃那位的肉,便悄悄寻了一些贩卖黑货的商人,把上面赏的肉卖了,因此这贩子才能得到这样的好
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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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胜瑶英(一)
洞庭湖的龙君是少见的女君, 名叫瑶英,她是西海龙王的爱女,因为生的美貌又聪明, 所以西海龙王在一众
龙子龙孙中最宠爱她。在她三百岁生日那天,西海龙王为她特意向天庭请旨, 将她封为洞庭龙王。
殊知西海龙王乃是四海龙王中最多情的一个, 他的龙子龙孙不可计数, 他有许多龙裔已经近千岁了, 还只能
寄居在龙宫中,没有封诰,只能靠着西海龙王偶尔大发善心紧紧巴巴地过活。而洞庭龙王不仅在三百岁时就有了
洞庭湖这样富庶的封地, 西海龙王还为她特意向东海龙王求亲,希望能和东海龙王的世子们结成姻缘, 以此保住
乖女儿永世的荣华富贵。
虽然因为洞庭龙王多情的名声, 这门亲事甫一提出,就被东海龙王拒绝了。但西海龙王反而却更加疼爱这个
女儿, 认为自己不能给她最好的婚事,于是反手就又补偿了她一大堆的水族美,惹得家中其他不受重视的龙子们
羡慕嫉妒得心头都要滴血了。
“……不过西海老龙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正是他自己亲手把那个害了洞庭龙王的八大王送到他的宝贝女
儿身边的吧。”浮沧一脸的幸灾乐祸, 似乎西海龙王父女倒了这样的大霉是件多么值得庆祝的好事。
他甚至啧得一声推开了给他上茶的侍女,高呼着拿酒来, 他要痛饮三杯。
小山和师傅从泰山回来之后,立刻便着人去请浮沧过来,这件事说到底是龙族的家务事, 目前又尚未传开,
还是要和龙族传一句话才是。
只是他完全没有料到浮沧的反应居然是看笑话, 不仅一点不生气,甚至还格外开心。
小山挥挥手,让不知所措的侍女不必理会他,“龙君既然不要喝茶,那就不要给他上茶就是。”他直接让奉
茶的侍女下去了。
浮沧不满地皱起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感到手臂一疼,转头一看,便见马骥正含笑看着他,于是将
欲出口的不满随即便咽了下去。
马骥道:“还没谢过郎君助我入梦,若非郎君,我父母只怕还在阴司受苦,多谢了!”
小山笑道:“一桩小事罢了,马郎君不必挂在心上。”
师傅突然道:“当初西海龙王选中联姻的人就是你吧?”
浮沧被师傅突然的发问打了个措手不及,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错愕,虽然他很快就掩饰过去了,但他的这一
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根本没有躲过在场三人的眼睛。
小山更是眼睛亮的吓人,一脸抓住了他的把柄一般的奸笑,“哎呀,原来是瑶英女君是龙君的前未婚妻呀~”
马骥则一脸凝重,目光直直地看向浮沧,似乎在说你只要说一句谎话,就给你好看。
浮沧顿时张口结舌,一面要瞪一脸看笑话的小山,一面满脸哀求地看向马骥,“你听我说,这婚事当时就被
我拒绝了,你还记得当初我变成了一条鱼吗?就是因为我当面不给西海龙王面子,我父王觉得我任性无礼,才因
此惩罚我的。”
马骥却一下子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若有所思道:“所以,当初西海龙王看中的真的是你?”
浮沧当即便知自己说错了话,他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但话已出口,时间不能倒流,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咬
牙承认:“是,但我早就拒绝了!”
马骥只是冷笑:“不错,门当户对,这样好的姻缘,你为何要拒绝呢?”
浮沧被马骥冷淡的目光一扫,只觉冷汗都要下来了,他卑微地伸出手要出拽马骥的衣袖,却被马骥一下子躲
开。浮沧却不放弃,又去拽马骥的衣袖,这一回马骥没有躲开,被他抓了个正着。
浮沧轻轻地摇了摇马骥的衣袖,湛蓝的双眸漾着哀求的光。
马骥终究还是抵不过浮沧的厚脸皮,他掩饰地咳了一声,小声地呵斥道:“好了,还在外面,这件事回去再
说。”便轻轻揭过了。
小山看了一场打情骂俏也算心满意足,便接着道:“这八大王是个什么来路,连洞庭女君都敌不过他?”
浮沧脸上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容,“八大王嘛,原型是个大鼋,本是西海龙王选来给他的宝贝女儿作王相的,
敖瑶英那个龙我知道,说风花雪月,没龙比得上她,但处理政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要不怎么西海龙王最疼爱
她呢,实在是因为他们父女俩的性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西海老龙多少还知道用个礼贤下士的名头骗些
俊杰给他做牛做马,而敖瑶英……”浮沧啧了一声,“那就是个绣花枕头,满脑子男欢女爱。”
小山立刻懂了,那位洞庭女君是个恋爱脑,根本就是废物。
但只听浮沧话锋一转,又说:“那只鼋我认识,他是个持正的妖,只要答应了旁人的事情,就绝对会做到。
既然当初他接受了西海龙王的招徕,那么不应当会做出这样反叛的事情啊。”
马骥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洞庭女君做了什么他忍受不了的事情呢?”
浮沧摇摇头,“不至于,敖瑶英满脑子都只有男女那点事,但凡更坏的事情,她根本就想不出来,而且她十
分听话,但凡西海龙王说的话她都能听进去。我不信西海老龙在她就藩之前没叮嘱过她,去了洞庭之后事事都要
听那只鼋的话。”
“这就奇怪了,无缘无故的,那洞庭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情?”
小山一脸疑惑地看向师傅。
师傅则从方才便一直在掐指默算,他看向西面的天空,沉凝道:“那龙族的气息有些古怪,得去洞庭一探究
竟才行。”
这一说,其余三人都怔住了,小山忙问:“问题是出在了洞庭女君身上是吗?”
师傅却没有回答小山的问题,而是直接吩咐浮沧道:“去告诉汝父,有鬼魂夺舍了龙族,八大王并未作乱,
洞庭之祸根源在于尔族中。”
浮沧听清了师傅的吩咐,也当即肃了面容,恭敬地领命,马上就带着马骥化作遁光朝东去了。
“所以是因为洞庭女君被人夺舍了,八大王才把这个“女君”囚禁起来剜眼割肉的?”
师傅面上的凝肃,在目光触及到小山白玉一般的面庞时陡然柔和了下来,他摸了摸小山的头发,柔声道:
“是的。不知道那人用了什么法术,我演算了许久才发现洞庭女君身上还有一个神魂,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叫
洞庭女君被人夺舍,这个施术的人要么法力极为高深,要么则是极为了解龙族。”
小山回想起方才师傅的话,沉吟道:“是龙族内讧?”
师傅摇摇头,“内讧未必,其中内情,恐怕只有他们龙族自己知道了。”背后的那个人选择在如今这个大变
之时做这件事,必然是为了趁着天机混乱掩人耳目去的,若非他追着一丝气机强行卜算,只怕就连他也会被遮掩
过去。
小山心中的探究欲望顿时就像是雨后的野草一样疯长,可是他又不能直接追去东海,跟在浮沧后面听墙角,
突然他灵机一动,祈求地望向师傅:“我们,去一趟洞庭怎么样?”
师傅早知小山是绝对等不及浮沧的二手消息的,因此便噙着一抹促狭的笑意问道:“洞庭距离此处有千万里,
带着郎君远去万里,我有什么好处呢?”
小山嘿嘿笑了两声,挠了挠脸颊,装傻道:“你是我的好师傅,我们之间,要什么好处呢?”
师傅则抱着手臂靠在亭柱旁,眼神戏谑,“一句好话就想打发我了么?”
俨然是不吃小山敷衍的这一套。
小山心中衡量着自己为了满足好奇心,吃第一手的瓜与这黑心的师傅做交易划不划算,但最终还是吃瓜的迫
切心情占了上风,一咬牙踮起脚,凑到了师傅的耳边,这样那样的许了许多丧权辱国的条件。
师傅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深了,孩子气地伸出手要和小山拉钩,小山白了一眼这个小气鬼,嘴里嘟囔着:“难
道我会赖账吗?”一面不情愿地伸出手和师傅拉钩。
“小山要是违背诺言的话,就会变成小兔子哦~”
光是拉钩还不算,师傅居然还对这个承诺施加了法术。
小山心中暗恨,可恶,这个混蛋,这下子真的连骨头都要被他吃干净了。
但法术既成,再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小山已然知道了自己的悲惨下场,那么这个瓜他就一定要吃得尽兴才行,因此当即哼声哼气道:“现在洞庭
湖中水府上下都被八大王把持了,若是贸贸然前去肯定会被他发现,你肯定有办法让我既能看到热闹又不会被人
察觉吧?”
师傅也知道得了好处不能卖乖的道理,因此对于小山的任何要求,他现在都能答应。
“你放心,我会让你满意的。”
师傅说着,在小山的唇瓣上点了点,一语双关。
意味深长的语气与轻薄的动作让小山的脸颊骤然一红,气的他狠狠瞪了一眼师傅。
“你这个老混蛋,和你做生意,我要亏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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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章 胜瑶英(二)
澄净如璧, 月淡云轻。洞庭湖上一只轻舟穿破芦苇织起的屏障。
“湖中真有坠龙在吗?”一辑轻舟中,一个锦衣白面的俊秀青年扶了扶自己被湖上风浪颠歪的绣帽,小心地
探出头去, 观望着月光下泛着银波的湖水,向操舟的同行青年问道。
这操舟淡年轻人与船上那人一般的锦绣穿着, 两人都是附近的轻薄儿, 仗着家中有长辈为官, 便整日无所事
事, 不愿读书,也不思生计,整天便穿街过巷, 四处打听各色志怪传奇。
家中的长辈们说起他们二人,都是无可奈何, 若是有人要劝说他们, 他们便说自己无心红尘,只欲去寻访神
仙的踪迹, 追求长生之道。
但这二人说是求仙,但读经打坐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家中的长辈们问起经书中的语句,他们也都支支吾
吾不能作答, 于是便知道这求仙问道也不过是他们懒散度日、不求上进的借口罢了。
时间长了,就连附近的小孩子们都叫他们无赖汉。他们的父母妻子实在是没有面子极了, 一出门便以袖掩面,
生怕被人认出。
这样一来,这二人便是再厚淡脸皮, 都感觉面上有些挂不住, 于是便暗中下决心, 一定要做出什么大事来,
让旁人看看。
正巧不久之前洞庭湖中出了异象,有湖上操舟捕鱼的渔夫说,那一日西边的天空被霞光染成了血红色,原本
平静无波的湖面上突然就掀起了巨大的风浪,许多没有及时把船摇回岸边的小船的打翻在了水中,这些靠水生活
的人们若不是都会水,恐怕那一天要淹死不少人呢。
但这还不是最令人惊骇的部分,毕竟偌大的洞庭湖哪天不会因为风浪,突然掀翻几只小船呢?
可是巨浪之后,那些从湖中死里逃生的渔夫们还来不及生出庆幸,就看见了一幕足以让他们瞠裂眼眶的景象。
“龙,龙掉下来了!”一个卷着裤腿的渔夫,惊骇地指着天上轰然坠下的庞然大物。
蛇身、蜥腿、鹰爪、蛇尾、鹿角、鱼鳞、口角有须、额下有珠,那分明就是一条浑身珍珠色的龙!
那条龙在空中痛苦的嘶吼着,把天空搅得一塌糊涂,掀起了阵阵飓风。
渔夫们只能被迫躲进芦苇丛中,拽住芦苇的根部,以防被这些飓风裹挟着吹到天边去。
大多数人在飓风中只能紧紧闭上眼睛,只有一小部分的渔夫,勉强睁开了一道眼线,也是这些人看到了在那
巨龙的头顶,有一个手持利刃的白发男子,他手中的刀刃折射出摄人的寒光,利落地就插进了那只在空中剧烈挣
扎的巨龙眼眶中。
那白发男子抬手一挥,两颗龙目便被他就手剜出,伴随着一声震碎心肺的强烈龙吼,那龙也像是失去力气一
般,宣软了身体,倏地落进了湖水之中。
随后几天,渔民们都不敢靠近洞庭湖,听说那里的湖水红了三天,才重新变回清澈的模样。
有些渔家从此吓破了胆子,再也不敢临水而居,便进了城,在城中卖苦力讨生活,正好便把这个消息带到了
城中。
但多数人只认为这些话是他们编造出来的无稽之谈,唯有这二人把这些话听了进去,还细细的打探经过和细
节。
然后他们便私下购买了一艘小船,在这一夜趁着夜色,悄悄进了洞庭湖。
这二人一人姓柳,一人姓樊,柳生便是乘船的那个,樊生因为会操舟,所以便由他划船。
偌大的洞庭湖,想要找到那日坠龙的遗迹,以这二人的水平大抵是不可能的,但他们本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
真的找到什么,只是想要通过这次的经历以此说明他二人是真的要寻仙问道的决心罢了。
因此当湖面上突然出现了两个虾头蟹尾,披着鳞片的水中妖怪时,他们当场便吓得从船上掉了下去,扑通一
声落进了水中,没扑腾几下,便溺水晕了过去。
那两只妖怪看得哈哈大笑,抬抬手使了一个法术把他们搬到了岸上。
其中一个虾精说:“我说大王根本没必要叫兄弟们日夜巡守,这些凡人的胆子都小的要命,哪里敢来找我们
龙宫的晦气。”
另一个蟹精则说:“什么龙宫,我们如今都是大王的手下了,你前几天不是才吃过那什么的肉,还说涨了不
少修为吗?”
那虾精干咳了一声,“我那不是说习惯了吗。不说这个,大王叫我们巡视洞庭,绝对不是为了防止这些凡人
窥探,我听说是有神人进了洞庭的地界,就是来探查咱们洞庭的底细呢。”
这样一说,那蟹精顿时紧张起来,他手一抖,差点连手里的兵器都握不住,“不,不会吧,那谁不都被大王
困起来那么久了,也没见上面有人过来查问呀,怎么突然就来人了呢?我可是还吃了那位的肉呢。”
这虾精也被他话中的意思吓到了,忙安慰道:“大王神机妙算,他肯定不会被查到的。再说了,他不是也没
有杀那谁么,只是削了她几块肉,吓唬吓唬她,让她不要整天想着逃跑而已。”但说到这里,他自己都没有被安
慰道。
两人说到这里,早就没有方才把柳生和樊生吓得跌入湖中的快活了,心中也生出了一股隐秘的焦虑,于是二
精也不再闲聊,反而认真地开始巡视起洞庭湖来。
两只精怪走后,小山和师傅的身影方在岸边显露出来。
小山嫌弃地踢了踢昏迷中的柳生,对师傅说:“你说的好方法就是附在这两个凡人身上?”
师傅掐了一个决,只见两人的魂魄随即便从身体中飘了出来。
柳生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身体,看着躺在地上的身体,不敢置信地问道:“我这是死了?”
樊生则坐在地上大哭,“我父亲给我算过一卦,说我三十岁这年会有水祸,我没有放在心上,所以这才会有
这样的结果啊!”
小山一脸无语地看着两个魂魄在这里丑态百出,更加嫌弃起师傅挑选的两个宿主。
“这样的人真的可以?”
师傅则笑着道:“我算过了,洞庭一事的变数就在他二人身上,只有附在他们身上方能不牵扯因果,否则你
我二人只要一入局,变数就太大了。”
小山亦是无可奈何,只能气闷地向那二人道:“你们还没死,眼下只是因为溺水所以离魂了。”
柳生与樊生这才注意到原来岸上除了他们,还有两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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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 胜瑶英(三)
此时月色还算清明, 柔如水波的月光轻薄地洒落在芦苇荡中,毕竟是南方天气,经冬的苇花尚且没有被寒霜
摧折, 仍在枝头摇曳着,被月色一照, 便像是介于虚实之间那样, 散发出朦胧的光晕。
以致在这二人抬眼去看那出声之人时, 感觉时光似乎都有些凝滞, 让他们一瞬间感觉自己不是离魂,而是来
到了某个仙人的私域。
那是一个极为动人的妙龄女郎,乌压压的鬓发, 像是一卷堆云,压在了霜雪凝成的额角, 你甚至不必看清她
的相貌, 只是惊鸿一瞥,便油然而生出一种令人眩晕的幽艳之感。
“妖姬脸似花含露……”柳生口中喃喃念道。
小山:?
师傅的目光瞬间就像是冰锥一样, 把柳生扎穿了,连同他剩下半句“玉树流光照后庭”也顺势咽了下去。
“你说什么?”小山倒是只看见这人的嘴巴动了动,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柳生望着站在“仙子”身后的那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感觉自己要是说出了半句不该说的话, 他立刻就会真
的死去。
仿佛是被强大的无法匹敌的存在注视着,面对着真正的生死危机, 柳生的背后瞬间就起了一层白毛汗。
樊生则在心思电转间便扑上来捂住了同伴的嘴巴,讪笑着替他说道:“没什么,没什么, 他就是高兴, 高
兴。”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感觉身上好似随时会取走他们性命的危机感才渐渐消散, 那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也不再注
视着他们。
师傅则向前走了两步,皂靴踩在枯黄的苇草上,发出的吱吱声,就像是踩在了柳、樊二人的心尖上,让他们
的心脏都不由抖了三抖。
“凡人胆怯,不必在意。”师傅笑着走近小山,也让柳樊二人看清了他的面容。
那是个完美到让人惊惧的男人,但你在看见他第一眼,绝不是去关注他的长相,你只消被他淡淡的目光扫到,
便觉心神震颤。
柳生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刚刚莽撞的言辞似乎真的让他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
二人对视了一眼,长久的友谊让他们无需多言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樊生率先向小山二人行了一礼,恭敬地问道:“见过二位仙人,不知仙人需要我二人做什么?”
小山赞赏地看了一眼樊生,为他会看眼色的行事高看了他一分。
“你二人不是为了洞庭湖的龙才来的吗?现在我们就想借你们的身躯一用,作为交换,我可以让你们下到洞
庭湖底,亲眼见识一番龙宫的风貌。”
乍然一听,似乎是一件极为划算的交易,柳生立刻就露出了意动的神色,但樊生却比他更沉稳,他一下子就
抓住了小山话中的重点,于是顾不得冒犯就问道:“请问尊驾,这借用身躯,是个怎么借用法呢?”
听他这么问,小山却没有生气,反而更加欣赏他,连脸上的笑容也真实了不少,也更加艳光四射,让人不敢
逼视,“你放心,我们只是把一丝神念放在你们身上罢了,既不会去探听你们的心声,也不会去观望你们的隐私,
甚至还能在危机时刻保住你们一条小命。”说着他伸出一只线条优美无比的玉白的手,手心上放着两枚枣核大小
的香丸。
“这是巡筵香,这种香丸没有香气,但投入水中之后,却会有烟云生出。若是你们同意与我做这个小交易,
那么就拿走这两枚香丸。当你们感觉到危险时,就把这两枚香丸投入水中,那时我们就会来帮助你们。”
柳生看了眼樊生,这二人中似乎是樊生更有主见些。
樊生思考再三,终究还是应下了这个交易。
他伸出手拿走了小山手心的两枚香丸,把其中一枚递给柳生,柳生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在樊生的瞪视下,拿
走了属于他的一枚。
“那么,交易达成了?”小山笑了笑,便一挥衣袖,二人一阵感到一阵香风袭来,便浑身一重,再次睁眼,
两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柳生晃了晃脑袋,从地上爬起,感觉自己完全没有溺水后的不适感,再看樊生,他也安然无恙,正盘腿坐在
地上垂手闭目,似乎正在打坐,难道方才的经历是一场梦吗?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他脑中说话,“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呢?”
这个声音,是方才那个女子!
柳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忙摊开右手,只见里面正是那枚巡筵香。
这时,樊生也睁开了眼睛,神采奕奕的样子,气色比以往更加红润,完全不像是一个差点被溺死的人。他倏
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他恭敬地朝东边躬身一礼,正色道:“多谢尊上传下妙法。”
看来方才那个男子的神念是附着在了他身上,不知为何,柳生悄悄舒了一口气,似乎在为自己没有被那人看
上感到庆幸。
小山却觉得好笑,樊生论根骨其实还不如柳生,但他的心智更坚定,二人虽被人笑话只是用寻仙问道作为懒
散度日的借口,但未必没有在心中真的不盼望有仙缘。
可是如今真的仙缘来了,也只有樊生抓住了机会,更加主动,而柳生居然被师傅的威严所摄,巴不得不要被
他注意到,由此可见,这二人终究不是同路人,最后的结果也显而易见了。
小山心中一动,下意识便卜算了两人的前程,这柳生还是如常,只是个有些神仙机遇的富家翁,而那个樊生
的未来却多了一丝不确定,看来他是走向了修行之路了。
但此时的二人还没有那么大的差别,樊生不过初启气机,将将入道,他走向柳生,兴奋道:“方才那位神人
传了我一道修行的法门,等回去我就传授给你,这下子我们真的能成仙了!”
柳生也替兄弟高兴,但他随即便又问到:“我们怎么去龙宫啊,那个神仙不是说会送我们到龙宫去吗?”
樊生却一笑,胸有成竹的样子,用手指着岸边的一处说:“你看那是什么。”
柳生顺着樊生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有一只小纸船飘在水上,柳生不由惊叫道:“总不会叫我们乘坐那艘纸船
到龙宫去吧?”
樊生点点头,说是,便拉着柳生要走向那艘纸船。
柳生不肯去,但脑中又响起了小山的声音。
“快去!”极不耐烦的样子。
他无奈,只能僵硬着腿脚,跟着樊生的步伐亦步亦趋。
两人走到纸船前,突然一阵白光闪过,这艘纸船陡然便变成了一只棠木舟,上面披挂着蜀锦制成的帷盖,装
饰着珠玉,即使在月光下看,也十分璀璨。
樊生一跃,跳上了船,柳生虽然迟疑,但也紧跟其后。
等到他们俩都坐上了这只船,这船便自行动了起来,慢慢划向了湖中央。
洞庭湖广阔无垠,越到湖水中央,越是风高浪急,但这样湍急的风浪拍在两人所乘的一艘小舟上,却好像是
一滴水溅在了上面,一点都没有颠簸。
樊生甚至还很有兴致地拿起舟中准备好的酒盏,就着月色细咂,“真不愧是神仙酿造的美酒,滋味果然不是
凡间的浊酒可以比拟的。”
柳生被樊生自在的情绪感染,也拿起桌上剩下的酒盏倒了一盏酒,两人对饮了起来。
彼时小山和师傅已经在到了庭湖中的君山,二人携手走在湖边,望着无边湖水,与水中明月。但他们的一丝
神念却寄在了舟上的二人身上,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中。
小山突然问道:“洞庭女君身上的那个魂魄是从哪里来的?”
师傅负手站在湖边,湖水涨涨落落,却不能沾染到他身上半分,“是她生母的一丝执念。”
小山讶然道:“既然是生母的执念,怎么还夺舍了女儿?”按照常理,母亲不应该保护女儿的吗?
师傅回首望着君山的山顶,那里有一处洞穴,洞庭女君便被囚禁在此处。
“所以说是执念,而非其母的魂魄。其母留下的执念是活着,所以当有机会拥有一个完美的身体重新活过,
她自然会义无反顾,毫不犹豫。”
小山也随着师傅的目光看向君山的山顶,“就靠这两个凡人就能驱散那个执念?”
师傅道:“谁知道呢。”
与此同时,柳樊二人乘坐的小船也急速缩小,最后,小到了原本纸船的大小。
柳生和樊生已经喝得微醺,在两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这船便嗖的一声,扎进了水中。
小船在水中迅速下潜,一会儿便看见了一座宫殿,玳瑁作粱,珊瑚作瓦,水晶作墙壁,玛瑙作路基,辉煌闪
耀,完全不像是在水底。
这下子,两人的酒意完全散了。
但小船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它依旧急速地行驶着,眼见快要撞到了那座宫殿的墙壁,吓得心道不好,就
要跳船逃跑,这艘小船的船身便立刻变成了纸做的,随即消散在了湖水中,把这二人撂在了一处水草从中。

第 71 章 胜瑶英(四)
两人从草丛中爬起, 只见一条小道弯弯曲曲通向龙宫,周遭因为水草遮掩,其间并没有侍卫发现。
走了一会儿, 周边的景色也骤然开阔起来,若非身边时不时还有鱼儿游过, 简直无法想象这是水底的景色。
这时两人才感到有些奇怪, 怎么自己竟能在水底如常呼吸, 并无半分不适?
樊生只是在心中思忖, 柳生则存不住事,悄悄地呼唤起小山。
“神仙娘子,你在吗?”
而此时小山正站在囚禁洞庭女君的洞口, 忽然便听到了柳生的声音,下意识便眉心一滞。
师傅立刻注意到了小山的异状, 拧眉问道:“怎么了?”
小山摇摇头, 把手放在师傅伸出的手上,两人直接在门口守卫的无视下, 走进了守卫森严的洞穴。
“提供一些售后服务。”在走入昏暗的洞穴之后,小山才笑着回答了师傅的问题。
师傅则不满地冷了冷眼神,虽没有说半句话,但在柳生得到了小山回应的同时, 樊生也倏然一怔,立时便转
向了自己正傻乎乎笑着的朋友, 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延之,你刚刚是不是去打扰那位娘子了?”
柳生完全没有注意到朋友奇怪的表情, 爽快地回答道:“是呀, 我想问问为什么我们在水底却没有溺水。那
位娘子还蛮和善的, 说是因为我们刚刚喝的那壶酒,里面有闭水的符咒。怎么了?”
樊生无奈地捂脸,他这个朋友是有多心大啊,难道看不出与这位娘子相伴的仙君是多么不喜他们多和这位娘
子接触吗?明明在岸上的时候吓得要死,结果转眼就忘记了这种恐惧,竟然自顾自地又去打扰人家娘子,估计是
又犯了好色的老毛病,只顾着去和人家娘子套近乎,连命都忘记了。
许多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樊生只能严肃地劝了他一句:“延之,那位娘子绝不是你平日见到的
那些女孩子们,你绝不能轻慢地对待她,也不要随意地去打扰她。”
柳生张了张嘴,只能别别扭扭地应了。
说话间两人就从那小径中走了出去,外面是一处桃林,落英缤纷,景色幽娴,若非知道是在湖底,恐怕两人
还当是闯进了哪家仕女的游乐之处呢。
两人不禁驻足赏玩,忽然便见桃林中有一个美人掩映在花下,衣着华丽,身配琼瑶,不像是凡间的女子。
但她的神情却寂寞极了,似乎眼前的繁花盛景都让她穷觉无聊,她的手中拿着一直花枝把玩,时不时低头轻
嗅,柳生看得痴了。
“谁?”那女子极为警醒,感觉到了柳生炽热的视线,当即便把手中拿着的那只花枝冲着二人丢去。
樊生五觉灵敏,在花枝抛来之时便轻身躲过,而柳生躲避不及,就被那花枝正中面庞,打的他哎呦一声,捂
着脸就弯腰痛呼。
眼见那女子就要走向前来,樊生顾不得仍抱脸痛呼的柳生,赶忙一个翻身滚进了一旁的草丛中,而柳生则被
那个女子抓了个正着。
情急之下,柳生忙在心中呼唤着“神仙娘子”,盼望小山可以赶紧把他救走。但原本一呼就有回应的小山,
此时却毫无反应,就像是他们之间没有半点联系一般。
“好呀,竟然敢偷窥良家女子,你这登徒子,看我不告诉爹爹,让他好好整治你!”这女子插着腰,花容惊
怒,头上插着金叶子颤颤巍巍,拽着柳生的袖子就把他从树下扯了出来。
“娘子恕罪,娘子恕罪!”柳生忙连连作揖。
那女子见柳生服软,脸上浮现起得意的神色,她举起罗袖掩口掩饰地偷笑了一声,翠绿的窄袖下露出了嫩葱
般的指尖,指尖晕出一点分红,格外秀美娇俏。
看够了柳生的笑话,这女子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柳生的袖子,“哈哈,你吓坏了吧。”
柳生不妨突然被她放开,不停作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这时才看清了女子脸上的狡黠笑容,心中也不禁涌起一股被捉弄的怒火,但转念又想:别惹火了她,到时
她真的嚷了出来,那时可就无法收场了。于是只好憋出一个笑脸对着这女子。这时候他心中那股由此女容貌带来
的悸动已经消失无踪了。
那女子被他明明憋屈却又要讨好,强撑的笑脸逗得哈哈大笑,当即拍手道,“你真好玩,我决定了,我要让
你留下。”说吧便对着柳生吹出一个气泡。
在柳生震惊的眼神中,这个气泡越变越大,最后大到把柳生整个人都装了进去。
柳生奋力地拍着气泡的薄膜,怒冲冲地瞪着那女子吼道:“你这妖女,放我出去!”
与此同时,他还在心中努力呼唤着神仙娘子的名号,虽然自从方才他被这女子发现开始,小山就不再回应于
他,但此时此刻除了寄托于这位神仙娘子可以救他于水火之中,他还能怎么办呢?
但他却不知,这气泡完全隔绝了声音,他再多的怒骂和哀求在外面的人看起来,都像是一出滑稽的默剧。
这个女子笑嘻嘻地看着柳生的表情从愤怒,到恐吓乃至最后变成哀求和绝望,觉得有趣极了,欢快拍手的模
样就像是得到了什么心爱之物的少女。
殊不知这幅场景落在了气球中的柳生和草丛中的樊生严重,是何等的可怖与骇人。
樊生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不小心弄出声音,惊到了这个手段恐怖的妖女,要是她也对自己也吹个
气泡,把自己装进去,到时候他和延之两人一起陷入绝境,那可就算完了。
索性这女子的注意完全被气泡中的柳生吸引住了,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玩耍的好主意,伸出手指,轻轻在关
住柳生的气泡上一点,这气泡便立刻缩小到了鸡子大小。
她把这鸡子大小的气泡纳入手中,像是观察什么宝贝一样,凑近了仔细观看。
气泡中的柳生面对着已经变成了巨人一般的这个女子,这才看清她凑过来的皮肤上分明就有着一层细密的白
色鳞片,而她的瞳孔也不是人类的样子,狰狞的兽瞳里倒影着他自己的身影,他惊恐万分的神情,看在了这个女
子的眼中却让她笑得更开心了。
气泡中的柳生也听不到气泡外的声音,只见这个女子花瓣一样娇艳的朱唇似乎说了什么,他便眼前一黑,就
像是被关进了什么不见天日的牢房当中。
但在草丛中的樊生却看得分明,这个女子把气泡收入袖中后,便一蹦一跳地消失在了桃林深处。
而她方才说的那句话分明就是:“我要告诉爹爹,就让你来做我的夫君吧,这样你就可以永远陪着我玩
啦。”
樊生在草丛中又等了许久,见这个女子果然不再返回后,才松弛了因为紧张而一直紧绷的身体,顿时瘫软在
草丛当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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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2 章 胜瑶英(五)
与此同时, 小山也和师傅走到了洞穴的最深处,这里有一处巨大的水池,波光将洞穴的内壁映照得波光粼粼,
仿佛披上了一层淡蓝色的鳞片外衣。
小山走到这水池的边缘,随着规律拍击着岸边的池水沾湿了他的鞋子, 惹得他眉头一皱, 下意识便退了一步,
他看向幽深不见底的池水, 疑惑地问师傅,“洞庭女君就在里面?”
但还不等师傅回答,他便感觉到有一股极寒的锋芒正向着自己逼来!
小山下意识便侧身一避, 师傅随即一步向前,将小山挡在身后, 挥手便打出一片光幕。
银白的光幕抵住了冰冷的剑锋, 一个白发人正握着一柄寒光凌冽的长剑目光冰冷地刺向二人!
“两位神君,何故擅闯我洞庭禁地!”
小山则从师傅身后探出半个身体, 反问道:“反叛之人,也敢说什么擅闯?”
那人却并没有被小山带刺的话语刺到,反而在发现自己的确无法穿破师傅的屏障之后放下了手中的长剑。
“元白见过帝君。”白发男子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和小山二人发生的冲突一般,恭敬地抱剑一礼。
师傅一挥袖撤回法力, 开门见山地问道:“大鼋,洞庭女君出了什么事?”
元白微微敛目, 沉吟了片刻,似乎在考量眼前这两个人值不值信任,但最后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有一个
异魂缠绕在了女君的魂魄之上, 等我们意识到的时候, 这个异魂已经开始鸠占鹊巢。小人与女君尝试过许多方法
祛除这个异魂, 但我们发现越是祛除,这个异魂侵占女君身体的速度就变得越快,无奈之下,女君便兵行险着,
授意小人将她的身体和魂魄剥离,暂时让这个异魂失去依附的地方,等到我们找到办法将这个异魂与女君的魂魄
分开之后,再让女君的身躯与魂魄合二为一。”说着,元白侧过身让小山和师傅走近看向那个水池。
他掐出一个法诀打向水池,一阵白光闪过,原本幽深不可见的池水就骤然变得清澈见底,只见这池水中央盘
踞着一条偌大的白龙,这龙的龙目紧闭,两颊的龙须随着阵阵呼吸荡漾出规律的水波。
小山仔细打量了洞庭女君的龙躯片刻,突然问道:“我听闻你已经自号八大王,而且还将女君的剜目割肉。
这样的传闻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元郎君,不知你是否可以给我们一个解释呢?”
谁知听了小山的这个问题,元白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抹羞恼的神色,虽然他随即便又是恢复了那张面无表
情的晚娘脸,但小山的心中却勾起了莫大的好奇,他好整以暇地翘起唇角,双目炯炯地盯着元白看,当真是十足
的不怀好意了。
但师傅也看向了元白,显然这个问题他是非要回答不可了。
无奈之下,元白只能一咬牙,把事情的经过全都说了出来。
虽然在浮沧口中,洞庭女君敖瑶英是个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废物,但她实际上还是颇有能力的。到了洞庭之后,
她虽然没有励精图治,做出什么惊天伟业,但在元白和一众龙宫的官员辅佐之下,也算庇佑了一方,还算得上是
称职。
但最近一年,她的性格却变得有些极端。对待不合心意的水族任意就要打杀,恣意游乐乃至荒疏政事,还在
湖底耗费巨额财力建造了一座桃花林。若是只有这些昏君做派,那么元白等水族最多也只是以为她终于忍受不了
无趣的政务,暴露了她的本性。
但直到有一次,她面对元白时,居然没有叫出他的名字,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虽然很快洞庭女君
就认出了元白,但这一奇怪的反应还是在元白心中留下了一个很大的疑问。
“小人幼年时曾经被渔民捕获,因为小人是白子,所以这个渔民认为小人能卖出一个好价,便将小人放在集
市中叫卖,那时正是尚且年幼的女君和西海龙君救了小人。从那之后龙君便让小人作为侍从跟随在女君身边。”
小山若有所思地说:“所以说你们其实是青梅竹马?”
元白有些拘谨地说:“小人只是女君的一个侍从罢了。”
小山却明白了,“连一直陪伴在身边的青梅竹马都认不出来了,看来洞庭女君在那个时候就被异魂纠缠了
呢。”
元白点点头,“是,小人那个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在一天晚上,趁着女君熟睡,便用秘术检查了女
君的身体,本来只是想要查看女君近来是否身体不虞,结果就发现女君的魂魄上还寄居了另一个魂魄。”
师傅这时却道:“你们对这个异魂了解多少?”
元白不妨被师傅突然打断了叙述,但他立刻便回答了师傅的问题:“禀帝君,只知道这个异魂名叫素娘,大
约十八九岁,家住在一处桃林当中,家中只有一个爹爹,好像在为她选择亲事。她似乎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常常把小人认作她的爹爹,女君在清醒的时候曾经令小人不要否认,于是偶尔这个素娘便会来找小人提一些要求。
这些信息就是小人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来的。”
“至于郎君方才所说的割肉剜目,是因为那个素娘似乎极为怕痛,女君借着割肉的痛楚,就能短暂地让那个
异魂不敢侵占她的神志。剜目则是因为龙的身躯与神魂结合地相当紧密,唯有先剜去龙目,才能使得龙魂与龙身
得以分离。而八大王这个称号,”元白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这是女君偶尔清醒时,为了作弄小人才替小人
想出的称号。为了掩盖女君神魂有异,所以女君和小人考虑再三,决议对外说是小人叛乱,囚禁了女君,以免有
不轨之徒趁机觊觎洞庭龙宫的王位,真的做出篡夺的事情来,到时候恐怕就难以收拾了。”
这下子小山算是弄清楚“八大王叛乱”的前因后果了,但是他想了想,还是问道:“那既然你没有背叛洞庭
女君,那为什么她的肉会被当做奖赏赏给洞庭的水族呢?”
元白愕然道:“她竟然还做了这种事情?”说话间咬牙切齿样子似乎是被人坑害了。
小山亦是惊讶:“你不知道这件事情?那你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泰山山市中都有人敢贩卖这种好肉了吗?”
这下子元白整张脸都因为生气变得扭曲了起来,他抬手便凝聚了一道雷霆,劈入了池水当中,怒气冲冲地对
着池水中的洞庭女君斥道:“女君,你可真给我留了个烂摊子啊!”原本他设想的是这一切都静悄悄地局限在洞
庭之内解决,结果洞庭女君自己把自己的肉当做赏赐赐给了湖中的水族,而且还流到了外面去,现在他总算明白
为何近来他会卜算到会有神人前来洞庭,想必就是因为看到了洞庭女君的龙肉,还打听到了“八大王叛乱”的结
果吧。
小山看元白像是被打击地整个人都萎靡了,不由感到了一丝于心不忍,“你也不要担心,就算西海派了人来,
但是只要你像现在这样解释清楚了,那么西海那边也不会怪罪于你的,毕竟这些事都是洞庭女君自己同意的,你
是指奉命行事罢了。”
但这些话不仅没有安慰到元白,反而使得他更加失魂落魄了。
眼看元白甚至被打击的连灵魂都要出窍了,洞口突然传来了一声少女的轻笑,“郎君莫再火上浇油啦,小白
他最怕自己完美的形象在我父王面前碎掉呢。”
小山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碧色罗裙,披着杏黄披帛,头梳忘仙髻,插着金叶子的少女,迈着轻盈的脚步,
笑语嫣然地走了进来。
“瑶英见过帝君。”洞庭女君优雅地屈身一礼,在师傅示意免礼之后,她直起身又俏皮地向小山眨了眨眼睛,
“唐郎君,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呢。”
小山好奇地打量着洞庭女君,眼前的女子有一双极为明媚的眼睛,碧色的双瞳好似阳光下的绿翡翠,又好像
一汪碧水漫溢着和煦的柔波。流转在眉眼间的笑意让她看起来极为可亲,若非师傅轻啧了一声,小山还难以从这
媚人的秋波中醒转过来。
意识到了自己多么失礼,小山慌忙地低下头去,却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师傅身上已经凝聚起低沉的黑云。
洞庭女君把二人的情状纳入眼中,掩袖轻笑了一声。
而元白则是气愤地扑过去拽住她的衣领,咬牙切齿道:“敖瑶英,你在外面败坏我的名声我就不说了,你居
然还把自己的肉拿去赏赐给其他水族,你忘了我们的打算了?你是不是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八大王”的名声了!
你不是人!”
洞庭女君立刻心虚撇过头去,扯出了一个虚伪的笑容,“我当时被那个异魂操控了,这不是我的本意啦。”
元白却一把甩开洞庭女君的领子,冷笑道:“你放屁,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恨不得全天下都觉得我是个叛
徒,然后你洞庭女君的清白名声就可以保全了。”
洞庭女君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鬓发,不敢去看元白的眼睛,“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呵呵呵呵……”
但元白已然不想相信他,只是冷冷地瞪着她,直到她连笑都笑不下去了,只能尴尬地咧了咧嘴角。
虽然逗小白很好玩,但是眼下她的时间不多了,于是她便收了方才嬉笑的神色,忽然正色道:“帝君,我已
经知道我身上的这个异魂属于谁了。”
听了这话,元白也不再冷视,而是转过脸来也严肃地看向她。
洞庭女君苦笑一声:“说起来还是我父王做的孽,这个素娘,是我的亲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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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3 章 胜瑶英(六)
“我娘死得早, 早在我破壳之前,她就阳寿尽,红颜早逝了。”洞庭女君可能觉得光是说还不形象, 便吐出
了一口蜃气,迷蒙的白色蜃气幻化成一个绝色女子的容颜, 肤光胜雪, 眉眼如画, 最吸引人的就是那一双澄碧的
双眸, 含笑看来时,隐约一点幽艳,再看却清纯至极, 顾盼之间仿佛有香气流转,直要让人升起无穷的探究欲望。
洞庭女君眼中满是对绝色美人的赞叹, “她很美, 是吧?我虽然像她,但她更美些。可惜, 凡人命短,她又
不愿意修行,所以我与她无缘得见。”
小山回想起马骥前世生下小龙君的场景,不禁问道:“据我所知, 若是向龙蛋中灌注生父或生母的法力,小
龙是可以提前破壳而出的吧?”
洞庭女君不妨小山竟然如此了解龙族的隐秘, 一时有些诧异,但还是承认了,“确实, 但这要灌注最精纯的
法力才行。我父王虽然最爱我的母亲, 直到目前也是这样, 但还不到那种程度。”她对此看的很开,龙族本来就
是多情的种族,所以她能理解西海龙王。
小山点点头,“原来如此。”
洞庭女君却笑道:“我猜这个曾经向龙蛋中灌注了法力因而催生小龙的那位是东海三世子吧?”
小山惊讶的表情很好地回答了洞庭女君的问题。
“果然,他是我们一族中少见的痴情人呢,所以我父王当年才为我选中了他作为夫婿。”洞庭女君有些惋惜
地笑了笑,“可惜了,他没看上我。”
小山汗颜,心道他何止是没看上你,简直对你是避之不及,十万个看不上。因此小山只能笑笑作为回应。
打了一个岔,洞庭女君垂下眼帘继续道:“这样一位美人,年级轻轻就被我父王骗去了西海,从此幽居海底,
再也无法见到亲人,生下了一个孩子,本以为从此有人作伴,谁知竟是颗没有回应的龙蛋,最终在对家乡的思念
和后宫争宠生活的厌恶中忧郁而亡。换做是我,恐怕也无法对这样生下的孩子心怀爱意吧。”
“你觉得是你母亲郁郁而终所以魂魄才纠缠于你吗?”小山蹙起好看的眉头,在洞庭女君看来的那瞬间摇了
摇头道:“不是哦。”
“正相反,她是想要保护你呢。可怜的孩子早早就失去了母亲,她即是死去了也无法安心啊,所以幽魂才长
久幽留不去,直至如今,即使只剩下一道只有少年记忆的执念,也要留在女儿的魂魄中间,长久地守护着你
呢。”
洞庭女君脸上的笑意突然滞住了,她忙转过脸去,惊慌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眼睛里突然进沙子了,失
礼了。”
小山只是明了地笑了笑,反是元白面上呈现出一种悲悯地宽容。
好一会儿,洞庭女君才把眼睛里的“沙子”揉走,她的面色已经看起来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了,“唐郎君,
您是说纠缠,不,守护在我身旁的,不是我母亲因为怨念而化成的怨魂,而是执念吗?”
小山看了眼师傅,两人相视一笑,“是这样不错。”
洞庭女君若有所思道:“既然是执念,那么用祛除幽鬼魂魄的方法祛除她自然会是无效,那么执念又该如何
祛除呢?”
“很简单,只要知道这道执念执着于什么,然后满足她就行了。”小山笑道。
元白问道:“那么夫人的这道执念是执着于什么呢?”
小山刚要说话,洞庭女君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呐呐自语道:“她想要过上一段凡人的人生。”
“什么意思?”元白眉峰紧皱,听不懂她的意思。
但洞庭女君此时却突然神情一变,即使还是同样的样貌,但在场的三人却全都看出了眼前的已经不是洞庭女
君。
她是素娘了。
果然,就见此女忽然嬉笑着扑到元白怀中,仿佛娇憨少女般从袖中取出了一枚鸡子大小的气泡,捧到元白的
面前,“爹爹你看,我抓到一个好东西!”
正是那个装着柳生的气泡。
元白“啊呀”一声,忙就要从她手中取过这个气泡把里边关起来的凡人放出来。
但素娘却撅起了嘴巴,不愿意地矮身一躲,“人家只是给爹爹看看,爹爹怎么抢人家东西?”
元白当即沉下了脸色,训斥的话也几乎到了嘴边,素娘却突然注意到了一旁含笑不语的小山和面无表情的师
傅。
她脸上浮现出警惕的神色,慢慢退到了元白身边,“爹爹,他们是谁啊?”
元白脸色一僵,脑子疯狂运转,不知道该怎么为她介绍这两位的身份。
正当他为难之时,小山却笑道:“我们是你爹爹的朋友,他说他正为你挑选亲事,我们正是他请来帮他参度
的人。”
素娘紧绷的小脸顿时松弛了下来,重又挂上了那副娇滴滴的笑容,“原来是这样啊。”说着看向元白。
元白忙点头说是。他悄悄松了一口,本以为这茬就算接过去了,还在想着如何把素娘暂时糊弄走。
但却见素娘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羞涩的酡红,雪白的贝齿轻轻摇着珊瑚一样娇艳的红唇,在上面压出了一层
浅浅的齿痕。
“原来爹爹一直把女儿的终身大事挂怀于心。素娘多谢爹爹了。”说着微微屈身,姿态优美地向元白行了一
礼。
元白忙侧身避过,“不必,不必,应该的,应该的。”他被素娘这一礼行的额头都沁出了冷汗,心中暗暗叫
苦,幸亏洞庭女君几乎不能感知素娘用她的神魂做了什么,否则一旦回忆起这些记忆,还不恼羞成怒把他挫骨扬
灰。
素娘根本没有发现元白的异样和尴尬,或者说她只是活在自己世界中,被执念驱使着完成所欲之事的一个执
念罢了。
紧接着又听素娘道:“但是素娘已经找到了想要嫁的人,爹爹的好意,素娘只能辜负了。”
“什么!”元白大惊,根本不顾素娘已经沉下的不快表情,惊慌地大呼出声。
还是在一旁的小山镇定,他语气轻松地问道:“不知素娘心怡的郎君是哪位呢?”
素娘也脸色也在看到小山的笑容之后变得好了些,她得意地托起手中的气泡,示意他们,“就是这个人
呀,”说着转向元白,一脸期待地望着他请求道:“爹爹,我要和这个人成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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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胜瑶英(七)
元白遽然色变, 满脸写满了不同意三个大字,立刻就要出言否决。
但小山却像模像样地装作仔细打量了一番,道:“果然是一位俊秀的郎君呢, 但如这般俊秀的郎君多如过江
之鲫,娘子定是看中了他别有不同的地方吧?”
这话像是触动了素娘心中某处, 她的面上呈现出一种迷茫又恍惚的神色, 似乎整个人都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
像是一位沉浸在热恋当中的女子, 缥缈而憧憬地说:“他很有才华,会哄我高兴,我喜欢罗衣叶叶, 他就在我
病时整夜念给我听。庭前时有东风入,杨柳千条尽向西。”
小三已知这柳生是素娘才在桃林中抓住的, 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素娘发生这么多故事,
那么素娘口中的这位“好郎君、意中人”怎么也不会是柳生。大抵这柳生的某处与素娘记忆中的爱人有些相似,
她又只是个执念, 只能根据欲望执行,所以才会在看到柳生之后,便升起了和他成婚的想法。
果然,就听素娘道:“......我最喜欢他俊朗的眉峰, 好似一座巍峨的重山,还有他的一双眼睛, 虽然以
前总听人说长着桃花眼的男子薄情,但我知道敬郎不是这样的人,他说只爱慕我, 要和我长相厮守。”
这柳生就生了一双桃花眼, 眉眼确实和素娘形容的有几分像, 难怪她会有此想法了,想来这素娘“想要过一
段凡人的人生”这个执念中,和心上人长相厮守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吧。
小山悄悄传音给师傅,“我觉得要是让素娘和她的“心上人”厮守一生,说不定她就能放下执着,自行消散
呢。”
师傅亦用传音之法回他,“但恐怕我们没法去把她的心上人请来呢。”
小山不由侧过头看向师傅,“为何?”
师傅嘴边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西海龙王身份贵重,难道去把他请来洞庭吗?”
小山瞪大了眼睛。
师傅含笑的脸庞映在小山的眼睛里,小山亦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呆傻的自己,“西海龙王?我以为她不喜他
的。”
师傅将小山鬓边的一绺碎发勾到他的耳后,手指在他柔腻雪白的肌肤上轻轻一抹,“傻瓜,不喜欢她就不会
跟他回西海了。杨柳千条尽向西,哪个西呢?这个素娘可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凡俗女子,她生父是前朝的
一位太子,她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明珠宝玉,若非是为了一个情字,怎么会轻易抛却了凡间的荣华?”
小山是真不知道素娘是这样的身份,现在得知这样的秘闻真的是吃瓜吃得心满意足了。
而在一旁的元白已经被素娘缠的头大了,她一定要和这个抓来的人类男子成婚,无论他怎么说都不愿意改变
主意,正当他打算干脆把她打昏,直接送回宫中时,却听小山向他传音道:“元郎君,我看现在正是个把素娘送
走的好时机呢。”
元白不由立刻看向小山,只见小山微微一笑,继续传音道:“洞庭女君的意思,恐怕也是要为素娘完成执念
呢。既然她把这个人当做了心上人,我们不如将错就错,为她编织完一个长达一生的美梦。我手中有一种佛国的
忘忧香,这种香可以让人陷入幻境,我们可以借助这种香,一举帮她完成执念,若是当执念完成之时,她就此散
去,那么洞庭之危立解,若是不行,也不会对女君的神魂造成太大的伤害,到时我们再找其他方法也可,不知你
意下如何?”
元白露出了沉吟的表情,他很快地就权衡了利弊,确实这是个好时机,如果错过了,还不知要和这个执念纠
缠到什么时候去,只是——
“这香确定不会对女君造成什么伤害?”
小山笃定地说:“必然不会。这是从香积佛国得来的佛香,绝对不会损害女君的魂魄。”
元白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渊渟岳立的师傅,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好,我们试试!”
小山脸上顿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
这是一场与众不同的婚礼。
不在凡间,不在陆地,而在水底龙宫之中。
素娘坐在自己最爱的妆镜前,看着侍妆的婢女为自己在额间点染了一枚桃花样的花钿,这花钿隐约闪着金色
的浮光,似乎里面掺杂了一些金粉和上好的香料,不仅衬得她容颜更加娇艳,还为她增添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悠长
香气。
“好香啊。”素娘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那婢女笑着恭维道:“自然香啦,这是太子特地为郡主成婚命令人制作的呢。”
素娘脸上浮现出一抹羞涩的飞红,轻啐了一口,“贱蹄子,打趣我......”
但轻柔绵缓的语气与欲语还休的眼波如何也不像是生气的模样。
婢女自然也看了出来,她忙不迭和主人撒娇,“好主子,奴奴不敢了,饶了奴奴吧......”
一时间,主仆两个嬉闹的笑谈声充盈了整个内室。
而此时小山、师傅、元白还有那个樊生都站在幻境之外,一脸迷惑地看着一团白雾的幻境。
“已经入境了吗?”元白慎重地问道。
小山手捧着一只豆形炉,柔白的烟雾将他的面容衬托的仿佛缥缈不可窥,“自然,你们看。”说着便用另一
只手轻轻扇动了一下香炉中的云烟,只见一团白色雾气中赫然便是素娘在幻境中经历的景象。
小山脸上满是柔和的笑意,“她现在终于要嫁给她的心上人了。”
而幻境中,素娘已经在礼官的奉送下,登上了前去成婚的銮车,她手执一面团扇,遮挡了她娇艳无比的容颜,
但团扇之下,少女唇边欣喜的靥窝还是填满的幸福的笑意,让每个看到这个场景的人都忍不住跟着被她身上的恬
然美满感染,也露出美好的笑容来。
满城都是为她的婚事而牵动的笑意,她在一片祝福声中,终于来到了爱人的身边。
她的父亲亲自为自己的爱女主婚,母亲在一旁落下不舍的泪水,但还是不忘嘱咐她为妇的道理。
正是桃花盛放的季节,满城的桃树如同盛大的烟霞,这些花树就像她的将来生活的预兆,荣华锦绣,绵绵不
绝。
青牛翠幄,她是天子后裔,红妆朱轮,他是真龙血脉。
甜美的欢欣如同一汪蜜泉,源源不绝,汩汩不断地从她的心房里涌出。她偷偷透过半透的纨扇看去,只见骑
在白马上的男子巍峨的背影像是高山一样可靠。
他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銮驾中少女窥视的眼神,突然便回过头与她正好对上眼睛。
她最爱的那双桃花眼中正好映出了自己偷看的样子,让她的脸上一下子就升起了两团比路边桃花还娇艳的红
云。
而幻境之外的诸人,也跟着素娘的眼睛,看到了那个她一只记在心中,即使只剩执念也难以忘怀的心上人。
元白一下子张大了嘴巴,“龙,龙君?”不过好像年轻一点?
小山轻笑一声,果然如同师傅所说,素娘要嫁的,正是那个西海龙王。
欢歌笑舞中,送嫁的队伍到了终点。按照时下礼节布置好的礼堂前,迎亲的男方女眷们簇拥着把新娘子迎下
车。
在小孩子的喧闹声中,新郎向她走来,他向他伸出手。
“我来娶你了,素娘。”
素娘一下子就被一股鼻酸挟住了,她的眼中不禁滴下泪来。似乎她等待这一刻已经漫长地等待了数百年,可
是明明他们从未分离过,为什么她心头却像是失而复得般生出了莫大的悲伤呢?
她在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心中的那一刻,竟然有一丝失神。在香气浮动的礼堂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尖刻
地划出了某种刺耳的噪音,就要打破眼前圆满的画面......
不,不会的。素娘轻轻地摇了摇头,头上的花钗步摇撞击出了清脆的声音,她努力把自己从这种患得患失地
心绪中拔出来,用力地弯起唇角,在心上人的牵引下走进礼堂。
接下来她再也没有感受到刚刚那种几乎破碎的虚无感,一切都如她自己设想的那般顺利。
而幻境之外,樊生被人一掌打到在地,噗的吐出了一口鲜血。
元白怒目而视,叱问道:“刚刚你为何突然上前想要打翻唐郎手中香炉?”
小山亦是轻轻呼出一口气,也不解地看向樊生。
而吐了一口血的樊生自己,也十分惊恐地看向自己的双手,“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我就想是中了魔
一样,有一个声音一只在我耳边说,我的朋友会死在这个幻境里,只有把香炉打破,破了这个幻境,他才能保住
命。我被这个声音说得魂不守舍,下意识就,就做出了这样的事。”
突然,师傅抬手一抓,一个黑色的身影就被他从西边抓住,他抬手一摔,那黑影就被摔了下来。
看来这个人就是樊生口中一直在他耳边蛊惑他的那个声音了。
“你是,十娘?”
小山看了很久,才认出地上这个正用愤恨的眼神看着他们的黑影,就是蛙神的女儿十娘。
十娘捂着心口,吐出一口血来,恨声道:“是我。”
第 75 章 胜瑶英(八)
她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啐向了师傅的脚下, 恶毒地咒骂道:“苍天无眼,让你这样无心的神仙身居高位!”
小山当即便挡在师傅身前,怒道:“你干什么, 你的父亲难道是因为我们才落到这个地步的吗?若说无眼,
不知道是谁闭着眼睛不肯看清事实!”
十娘却只是冷笑, “他是你的枕边人, 你自然要维护他, 只是这位娘子, 哦不,郎君,你恐怕不知道, 这张
神仙面孔下,是一颗何等冷酷无情的心!”
只是小山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他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仿佛方才只是什么虫豸在天地间无用地嚣
鸣。
小山捧着香炉,仿佛是捧着一团晶莹的雪, 手中豆青色的瓷香炉中悠然升腾着一重重香雾。
轻盈又厚重,哀婉却昂扬。
而香炉的主人表情却极淡,透过那重香雾,似乎他隐约地勾起了一抹微笑, 又似乎是在讥讽,正当十娘被他
嘲弄的眼神激地心火上升的时候, 一旁从未开口的师傅,却突然淡淡道:“你不必再拖延时间了。我知道你想要
干什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你和你背后之人谋算的诡计不会成功。”
师傅的声音并没有任何情绪,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 只是话中的内容却好像数九天中最冷的雪,霎时便让
她从心头寒到脚底。
师傅根本没有关注十娘对他这些不痛不痒的咒骂,他一眼便窥破了此女的真正目的。
正巧此时素娘经历的幻境也终于到了终末。
素娘自从嫁给了心爱之人后,没有一天的日子是不快活的。他们在婚后第二年很快就有了一个女儿,这个女
孩性格十分活泼,很得他们的宠爱,即便之后他们又生育了一个男孩,家中最受宠的也是这个女儿。
洞庭女君发现自己忽然就有了意识,还以为是素娘折腾累了,到了她自己的时间了,但当她惊讶地发现自己
眼前一片模糊,四肢也不听使唤的时候,因为一时不明情况,也着实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境况。
“夫君,夫君你瞧,咱们的瑶瑶笑了。”
被这柔和的女声唤作夫君的男子,闻声走到洞庭女君睡着的摇篮旁,俯下身来,笑着用手逗了逗摇篮中躺着
的小婴儿,果然见她咯咯笑了起来。
而此时洞庭女君看着眼前即便有些模糊也熟悉地不得了的男子,心中愕然:这不是他父王吗?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所以,自己是变成了一个小婴儿?
她尝试着运转法力,但却感觉浑身上下的法力都像是被一把锁锁住了,似乎有人故意让她不能使用法力,洞
庭女君无奈,只能真的暂时按捺住自己心中的急躁,无奈地真的过起小婴儿的生活。
小孩子长得慢也长得快,洞庭女君很快就能够看清东西,也能掌控自己的四肢了。她在看清自己的母亲之后,
便不再排斥被人当成婴孩抚育的日子了,因为这个怀抱着她,温柔地哼唱着哄她入睡的女子,正是她素未谋面的
亲娘啊。
洞庭女君还记得自己少年时曾经嫉妒过龙宫中那些,虽然远不如她受宠爱,但却会在被人欺负之后有亲娘的
抚慰的兄弟姐妹们。
她也曾经问过自己的父王,为什么我没有母亲呢?
她还记得当时,西海龙王脸上无限怀念也无限怅惘的笑容,“好孩子,你娘去她想去的地方了。”
她当时还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以为自己的母亲和宫中其他龙妃一样,会时不时回娘家,等到探望完
了娘家的亲人,最后还是会回到自己的儿女身边来。
可是她等啊等,等啊等,直到等到她长大了,也没有等到她的母亲回来。不过那时候,她已经明白了父王的
意思——
她的母亲早就去世了啊。
四海龙族都说敖瑶英是西海龙王的掌中珠,其实只有洞庭女君自己知道,西海龙王的掌中珠早就风流云散,
自己不过是那点明珠流碎的些许星耀罢了。
长大后的洞庭女君曾经向西海龙王请求看过生母的画像,她虽然只看了一眼,但那张巧笑倩兮的容颜却在那
一瞬便永恒地镌刻在了她的心头。
所以当有了重新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机会,她又怎么会反抗呢。
即使明知这不过是为了了却一个执念的幻境,她也心甘情愿地在里面陪着她度过了数十年。
人的一生,何其漫长,又何其短暂啊。
岁月匆匆,好似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矣。
当真的到了告别的那一刻,洞庭女君却发现,即使床上的女子已经白雪满头,容颜尽无,脸上都是岁月残留
的痕迹,她在她心中,还是曾经画卷上的那个容颜倾城,笑意嫣然的绝色美人。
素娘自觉自己这一生已经毫无遗憾了。她生来便高贵无匹,父亲的天子后裔,又在诸子女中最疼爱于她,长
大后出落的美丽无双,又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
世上人都说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曾经有嫉妒她的姐妹暗中讥讽她,“这样美丽高贵,什么好事都被她
占全了,哪有这样美满的人生呢,恐怕她之后会在婚事上跌个大跟头吧。”
她虽然不屑这等暗伤,但这样的话挺多了,也不禁在心中种下一颗关于婚姻的忧虑种子。
所幸,老天真的眷顾于她,她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遇见了最好的人。
“夫君。”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看向床边的男子。
她已是油尽灯枯,床边的男子也花白了头发,皱纹爬满了脸。但她最爱的那双桃花眼还是那样清澈,只要看
向他,他的眼中便是满满的自己。
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双温热又宽大的手握在手心里。
素娘的嘴边弯出了一个甜美的,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美满幸福的笑容。
“我没有遗憾了。”
最后的最后,她竭尽最后一丝力气,摸了摸已经不再年轻的女儿,像是在她婴儿时期那样,给她唱了最后一
首摇篮曲。
“......我的好宝宝,快快睡觉觉,觉觉睡饱饱,明天就到到......”
声音越来越低,摸着洞庭女君的手也越来越无力,随着最后一句几乎不闻的歌谣声,抚摸着女君头发的手也
终于垂落了下来。
而躺在床上素娘,却在那一瞬间骤然恢复了她年轻时的模样。
一个倾城美人,鬓发如云,香腮胜雪,脸上噙着圆满的笑容,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好眠中醒来一般。
可是不消一刻,这绝色美人便从头开始,逐渐化作了一点点星光,慢慢地消散在了空气里。
洞庭女君身上的桎梏也在这一刻完全松去了,
她不再是方才那个徐娘半老的中年女子,重又变作了风华绝代的洞庭女君。
一滴泪,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眼角滑落,变成了一粒闪烁着琥珀光泽的凝珠。
“爹爹,你说娘亲她幸福了吗?”
洞庭女君任由这滴龙泪滑落,只是泪中含笑着看向一旁的男子。
这男子也不再是方才垂垂老矣的老朽模样,也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轻裘缓带,器宇轩昂的俊秀青年。
这青年伸出手一接,洞庭女君的这滴眼泪便落在了他的手中,他听着女儿的话,嘴角勾了勾,眼睛遥望着东
方的方向,目光悠远,神色怡然,含笑道:“或许吧。”姿态悠闲仿佛是送别了一位出门远游的老友。
只是眼底闪过的一丝晶莹到底还是暴露了他的心绪。
“不过比起她,恐怕更幸福的是我们吧。”
洞庭女君一怔,随即便沉默着点了点头,“是啊,娘还是太爱我们了。”
她终究还是太爱我们了,爱到连幻境都让我们也跟着她一起得到了圆满。
与此同时,幻境之外,小山轻轻吹出一口气,吹灭了炉中燃烧的香料。
“龙王,女君,不知我这炉香,烧得你们满意吗?”
香烟散去,白雾也瞬间消散,幻境消失之后,洞庭女君与西海龙王的身影也一齐显露在了洞庭湖底。
元白忙上前行礼,却被西海龙王笑着挥退。
“早就听闻唐郎香道卓绝,近乎道已,如今一观,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当真是近乎道已。”说着便与师傅
见礼,“敖敬,见过帝君。”
师傅微微颔首,“西海龙王爱女之心也着实情真意切。”
西海龙王有些惭愧地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怕死,只是分出了一丝神魂前来。西海水浑,若是我亲身前来,
只怕早就被搅得不得安宁了。方才还要多谢帝君出手,若非您擒住小贼,只怕我身在幻境中的那丝神魂就要被惊
扰,不仅素娘不得解脱,我父女二人亦会被奸人暗害了。”
师傅听了这番话,只是淡淡道:“你龙族自是最懂顺应天道,他们想要逆天行事,终究不会得逞。不过,既
然你敢前来,那么龙族是已经做好了选择了吗?”
敖敬恭敬地俯身一礼,“四海龙族决议顺应天意。”
师傅牵了牵唇角,“知道了。”
在一旁围观了全程的小山若有所思,他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时机不合适,正有些讷然思索间,从方才起便
一直屏着气息,大气也不敢出的樊生却突然问道:“敢问诸位神仙,小人之友,柳延之,他现在身在何处?”
却听西海龙王大笑一声,看向樊生:“倒忘了,借了人家的躯壳。这读书人,本王且把尔之友人还与你!”
说吧只见一阵白光闪过,方才还在与众人说话的“西海龙王”骤然倒地。
樊生一看,那倒在地上的身躯,正是不见踪影的柳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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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胜瑶英(九)
樊生忙扑上去查看柳生的状况, 等到仔仔细细地将他检查了一遍,确定了他不仅没有生命之危,并且还面色
红润, 气息绵长,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他才放下心来。
虽说他这番举动, 难免有不信任神仙们的嫌疑, 但在有了和小山和师傅打交道的经验之后, 他确实不敢再轻
易地相信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他们确实法力高强,心智卓绝,但同样也不会将他们这些凡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他很清楚,自己和柳生在他们的眼中, 就像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在使用的时候会物尽其用,也会给予相应的回报,
但并不会太过于珍惜这些工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小山隐约感受到了樊生对他们的警惕,但却并不在意,如果他知道了樊生心中所想, 恐怕也只会大呼冤枉,
即使再厉害的神仙也不敢轻易枉顾凡人的性命, 悬在三界之上的天道一直都是偏爱人族的,随意杀人的因果,任
何神仙都不想去承受, 樊生这样想, 实在是把他们想得太过了。
樊生检查完了柳生的状况,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行为的不当之处,但他又不能解释,否则难免会越抹越黑,因
此只能尴尬地把柳生搭在肩膀上,讪讪的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刚刚经历了一场幻境,度过了几十年的光阴,洞庭女君只觉心神俱疲,她现在只想好好休息一下,并没有把
这凡人的举动看在眼中。
她倦怠地朝师傅和小山拱了拱手,抱歉道:“还要劳烦帝君与郎君稍后,儿精神不振,需得歇息片刻,等儿
稍作调整,再来设宴款待贵客。”说着便转向元白吩咐道:“小白替我招待贵人们在宫中稍稍歇息片刻,我随后
就来。”言罢又恭敬地向师傅和小山施了一礼,便化作流光,遁去了。
元白也在去了“素娘”这块心头大石之后,精神大振,原本无甚表情的俊俏脸庞上也浮起了一丝喜气,不仅
笑着请师傅和小山到龙宫坐坐,甚至还关照了一句搀着柳生的樊生,说是会遣宫中的侍女们带着他们好好在龙宫
中游玩一回,洞庭湖景色甚美,湖底风光与湖上不同,十分值得一游。
此时柳生已经悠悠醒转,正揉着眼睛弄不清状况,樊生则是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
小山笑着应下了元白的邀请,余光掠到了瘫坐在地上,正用怨毒的目光盯着他们的十娘,“不过,还要劳烦
元相公,烦请您让麾下的龙宫侍卫们暂时将此女扣押下来,稍后我们便会通知泰山府君,让他将逃犯带回阴司,
在此之前,要麻烦相公了。”
元白袖手一礼,客气道:“分内之事,当不得郎君一句麻烦。”说着便侧身让道,做出邀请的手势,“帝君,
唐郎,请随小人一道去龙宫歇息。”
元白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寻海夜叉收执钢叉从海面上跳下,略施法术,便将十娘捆绑住,押解离开。
小山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方才笑着与师傅一道,随元白往龙宫去了。
洞庭龙宫不愧是西海龙王为爱女所造的住处,精巧豪奢的气派与西海龙宫是一脉相承。
小山赞叹地看着建造在湖底的桃林花园,在纷纷落英中,步入了飞檐斗拱,碧瓦红墙的恢弘宫殿群落中。
在一众或精致,或宏伟的殿阁楼台中,有一处凌空悬折的小小楼台,翘起的屋檐下,是精致的铜风铃,听着
间或响起的叮当声,小山推开红珊瑚雕琢而成的窗户,他半倚在描金填彩的窗棂边,探着身子朝窗外看,只见一
片蜿蜒的殿阁楼台点缀在高低不一的湖底,自由自在的鱼儿们像是飞鸟一般,在宫殿中遨游着。
小山看着这番与人间全然不同的景色,眼底全是赞叹。
“此处虽小,但景致最好,能总览整个龙宫的风光。”元白从煮茶的铜炉中舀起一竹勺茶水,由被召来的红
玉和小绿分别奉给师傅和小山。
小山皱起鼻子轻轻嗅了嗅面前,被七彩贝壳装饰地彩绣辉煌的茶盏,小心地捧起这盏呈现出橘红色泽的煮茶
轻啜了一口,一股清新的橘香立时便充斥了口鼻间,小山整个眉眼都舒展开来了。
“好香甜啊,这是什么泡茶,这样清新?”
元白笑道:“这是用岭南红橘炮制过的茶叶,女君甚喜此果香甜,但这种果子一年中只有三十日能取食。为
了常年可以享用这果子的甘甜,宫中便有巧手的侍女尝试了用岭南红橘制成干果和蜜饯,但是风味总是不如鲜果,
后来有个擅长厨事的女官试着用红橘炮制茶叶,居然发现效果最佳,就是现在贵客们品尝到的样子了。”
元白话音刚落,就听洞庭女君婉转清扬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若是唐郎喜欢,就包一些回去吧,这茶清隽,不似如今茶水厚重得腻人,虽简朴,但也别有风味。”
小山也不推辞,笑着应道:“既然女君好意,那我就愧受了。”说着便让小绿跟着龙宫的侍女下去去取茶叶。
洞庭女君进来,先是给师傅和小山见礼,在师傅点了点头之后,便半倚半坐在一只泥金彩漆的凭几旁。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玲珑精致的葵花样式小盒子,推在案前,笑道:“我听闻唐郎帮东海三世子解决难题的报
酬是一枚琉璃母,方才我父王离去时嘱咐我,让我替他向郎君求那味方才焚烧的香料,价格也是一枚琉璃母。”
想了想她又问道:“不知方才焚烧的那炉香可有什么名字没有?郎君告诉我,也好过我只胡乱起名。”
当即便有一位龙宫侍女将这小匣子捧着奉给小山,红玉上前接过,捧到小山面前打开,果然见这匣子中间,
猩红垫褥上卧着一枚琥珀色,晶莹剔透的琉璃母。
小山点了点头,红玉便把匣子收起来了。
“这个交易我答应了。至于名字嘛,这香用了无忧香做主香,名字叫做胜瑶英,只是因为犯了女君的名讳,
所以我一直不曾提及。”
“胜瑶英?”洞庭女君喃喃念道,“可有什么说法吗?”
“及彼一颗真心,胜却瑶英万顷。取自真情胜过珍宝之意。”
洞庭女君不由抚掌赞道:“太好了。说什么避讳呢,我觉得更好了。”又令侍女摆上宴席,传令宫中舞姬们
在庭院中作舞,他们在楼阁中,一边享用着龙宫的美酒佳肴,一边欣赏着水族的舞姬们动人的舞姿,好不欢心快
活。
酒过三巡,小山正微熏之时,洞庭女君却突然问道:我听闻郎君能够调制一种“醒醉香”,焚烧了这种香料
之后,就能使沉溺于情爱之中的男女们从恋情中清醒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此时小山正是酒酣耳热,他发现龙宫的酒也特别好喝,不同于时下酿造的酒,要么就是太酷烈,要么就是酸
味太重,龙宫中的酒特别醇厚甜美,所以他他忍不住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觉间便陶然忘我了。
师傅也不拦着小山,而是恶趣味地看着他把自己灌醉,小山的酒量浅,龙宫的酒口味虽然像是果子露,但后
劲并不小,小山喝醉之后格外的乖巧,情态也格外动人。只是他往日不喜欢喝酒,所以甚少能看到他醉酒,但今
日却少见的多饮,这样的机会是很少的,所以师傅不仅不拦着,还暗地里命令侍女多多给他斟酒。
神思正飞扬呢,冷不丁就听到“醒醉香”三个字,小山顿时就想到了自己的黑历史。
醒醉香的效果的确如洞庭女君所说,可以让沉溺于情爱之中的男女清醒过来,换言之可以算是一种上好的绝
情香,但这种香的效果却并不持久,若是真的两情相悦,这香的效果便会渐渐失去,最终还是会恩爱情浓。
最好的例子就是他自己,因为这香就是他发现自己对师傅有了情意之后,为了逃避现实,断绝自己的情意才
调制出来的。
“醒醉香”三个字简直是最好的醒酒药,小山的酒意当场就醒了一半。
“女君从何处得知这个香的?”
洞庭女君眸光一闪,浅笑道:“不记得从何处听来的了,但是确有其事是吧?”
“是,但是——”
“那就好,”洞庭女君当即就拍案道:“我想替我一位表妹求一求这“醒醉香”,她近来爱上了一位男子,
家中被她的恋情弄得苦不堪言,我这位表妹的母亲不想她继续沉溺在这段不好的情爱之中,正苦恼有什么办法可
以阻断她的情爱之心呢。恰巧唐郎有这样奇效的香料,我就想着您能否卖一些给我这位可怜的表亲呢?”
师傅在听到“醒醉香”三个字时,便饱含控诉地看了一眼小山,暗中传音道:“你不是说早就把这种香料销
毁了,连香谱都烧掉了吗?怎么我听敖瑶英的意思,这种香竟然还在售卖?难不成你还觉得与我在一起是难以启
齿的事情,竟还打算着什么时候和我一刀两断吗?”
小山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一边是洞庭女君诚心诚意地求购,代表着大笔银钱入账;一边是师傅冷嘲热讽的逼
问,若是不好好解释,到时候必得倒他的大霉……
左支右绌间,小山最终还是应下了洞庭女君的请求,因为他想明白了,即便他不答应这桩生意,师傅也知道
了他并没有销毁这种香,甚至还在私下制作售卖,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倒不如再赚一笔,甚至乐观地
想,反正已经过了明路,说不定以后还能正大光明的售卖呢。
但事实最终会教会小山,不切实际的幻想最终只会给人带来恶果,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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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7 章 醒醉香(一)
◎你们可听说过两头大吗?◎
醒醉香的配方其实并不繁杂, 玄参、荔枝皮、松子仁、檀香、香附子、丁香、甘草,都是极易得的东西,唯
一难得的, 就是需要岱舆山中产的瑶草香隔火熏蒸所得的汁液。
将这些香材揉搓成香泥后,按照处理寻常香丸的方法放入瓷盒中窖藏十余日, 醒醉香便制成了。
这样简单的材料, 却有这样惊人的效果, 所以小山宁愿冒着得罪师傅的危险, 也不能放弃制作这种香丸,实
在是因为太过于暴利了呀。
他自认为已经是个十分实诚的香料商人了,绝不会做出“买假香, 被雷劈”的事情,可是实在是钱财动人心
啊, 原谅他只是个凡人, 不能逃脱金钱的诱惑。
洞庭女君这时也看出了这个“醒醉香”大约在小山和师傅之间是个什么禁忌,可事关与自己交好的亲人, 小
山又应承了,她便装作不糊涂的样子,哭起惨来。
“唉,实在是我们过于宠爱那孩子的缘故, 把她养的天真无邪,被人三两句好话一哄骗, 就掏心掏肺了。”
这下子注意全都被吸引到了洞庭女君这里。
就连小山一时都忘了还有师傅在一旁虎视眈眈,等着自己给他一个交代,好奇道:“虽然有些冒昧, 但不知
您这位表妹是被什么人哄骗了呢?”
洞庭女君隽秀的眉峰皱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她没有回答小山的问题, 反而叹道:“你们可听说过两头大
吗?”
“两头大?”
“两头大是什么?”
席间侍奉的侍女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乎在相互问询是否知道这样的说法。但所问之人得到的都是摇头
拧眉,龙宫的侍女们真的从未听说过这是什么。
还是常年在人间行走的红玉为大家解答了这个疑惑。
“两头大,就是常年在外走商的人,分别在老家和外地都娶一名妻子,这两位妻子不分大小,都当做正妻对
待,因此便被人戏称为两头大。”
洞庭女君赞赏地看了一眼红玉,赞道:“好伶俐的娘子,正是这个意思。”
说着她便一拍几案,眼睛亮地像是两团火焰,咬牙切齿道:“我那表妹正是被人欺骗,要去做那两头大
啊!”
这下子原本还议论纷纷的侍女们全都立刻闭上了嘴巴,她们很清楚现在听到的绝对算得上是龙族的丑闻,就
算那位娘子已经是龙族的远支了,但她依旧是尊贵的真龙血脉,这样的出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给人做“两头
大” 的。
况且那两头大不过是说得好听,实则妻妾名分已定,说难听的,就是龙族的一位娘子要给人去做妾!
这如何能够。
又听洞庭女君愤愤道:“我那表妹,虽是龙族旁支,但其母也是扬子江王的孙女,因为受宠,还有西湖主的
称号,她是其母唯一的女儿,若无变故,将来便也是西湖主。”
这一席话说得在座的水族们纷纷扬起歆羡的眼神,西湖可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水域,又坐落在富裕繁华
的江南,有多少龙子龙孙们至多不过是个井龙王,她能继承这样的家业,可真是羡煞众人呐。
小山倒是不能感受一众水族对这个女孩子的羡慕嫉妒恨,他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能骗得这样养尊
处优的娇贵娘子倾心,甚至连委身做妾都可以呢?
只是这样的话若是在此时问出来,未免显得没心肝,幸好,洞庭女君自己便说了出来。
“那个凡人姓陈,说是祖上是前朝皇室,看起来倒也真有几分雍容的样子,但我们结亲难道还要看家世门第
吗?”洞庭女君漫不经心地扶了扶头上簪着地玉钗,脸上露出睥睨地神色,这番姿态,绝对称得上傲慢。
但是谁也不会否决她话中的意思,因为她所说的并非虚假。
龙族的富贵荣华已经享受了千年万年,并且以小山浅薄的望气能力看来,这一族的荣华还能再承续至少千年。
千年时间,不只有多少王朝陨落,那其中攀附在王朝气运上而起起落落的家族,更是不知几何。
区区一个前朝皇室,在龙族底蕴前,的确是不值一提。
“这人若是好的,叫我说自然没有什么不好,我们只图让这孩子开心而已。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早就娶了
妻房,还不肯和妻子合离。叫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君既无情我便休,这有什么?”洞庭女君眼波斜飞,俏皮地
向小山眨了眨眼,“但这孩子就是死脑筋,认为他是最好的良人,如何也不肯听家里的话。最可恨的是她身边的
侍女,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两头大”这样的歪门邪道,竟敢鼓动于她,偏这丫头还听进去了,可叫我那表姑心烦
的不行!”
这话听来,这件事倒是不能只怪那陈姓男子,不过这种家务事,哪能辩个清明?
小山听洞庭女君倒了一堆苦水,才道:“女君宽心,西湖主一片爱女之心必会有所回报。只是关于这香,我
有句话要嘱咐您。”见洞庭女君看来,小山才继续道:“ 醒醉香初次使用效果最好,若非必要,最好不要多次使
用,若是这香最终不能断绝情爱之心,那就不必在求助于此香了。”
洞庭女君听罢,连连点头,“我会告诉我那位表姑母的。”
解决了一件为难的事,洞庭女君兴致更高了,她让侍女重新抬上宴席,亲自抚琴,唱到:“罗衣叶叶绣重重,
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
舞姬们也听到了女君清越悠扬的歌声,舞动地更加热烈,她们飞扬的裙摆好似一朵朵开在湖中的莲花,脸上
都绽开了欢乐的笑容,她们一边踏歌,一边也跟着唱到:“罗衣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遍舞时分两向,
太平万岁字当中……”
一遍又一遍,一重又一重。
重重歌声仿佛海浪,将宴席中的众人,带到了欢乐的最高重。
而在西湖之中,却是与此时欢宴的气氛截然不同的压抑凝滞。
“陈弼教”闭着眼睛趺坐在房内,不听,不闻,不动。
西湖主之女玉蕊公主正啜泣着质问他:“难道我就这样不堪入目,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吗?”
而她质问之人则是依旧无动于衷,好似一棵枯树槁木。
玉蕊公主被他这样冷冰冰的反应揉的整颗心都碎了,一滴滴泪水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就像是她的心,也
被这无情的人弄得支离破碎。
她用贝齿深深咬着娇艳的红唇,在娇嫩的唇瓣上留下了一个齿痕,像是下定决心般说道:“只要你看一眼,
只要一眼,我就,我就让你去见你的仆人!”
“陈弼教”猛地睁开眼睛,尖锐的目光几乎要把玉蕊公主刺穿,逼得她不敢和他对视,她低下头,羞涩地垂
下头颅,曲起一弯秀美的颈子,娇滴滴地嗔道:“真不知道你怎么这么看重这个下人,他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
地方,文弱无力,真能护卫你的安全吗?”
“这与你无关。”
“陈弼教”的一句话就让玉蕊公主心头升起的一点希冀重又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你真绝情啊。”玉蕊公主幽怨的话语如泣如诉。
但“陈弼教”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丝毫没有被眼前美人垂泪的景象打动,反而硬邦邦地无情道:“我已经如
你所说看了你一眼,那么公主打算何时带我去看他?”
玉蕊公主已是灰了心,这样冰冷的人,她真的能让他爱上自己吗?
但转念一想到从母亲身边打听到的消息——
醒醉香……
她又暗自给自己打气,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只要能拿到这种香,他就一定不会再念着家里的妻子了,到时
候自己再……
玉蕊公主揉弄着垂落的杏色披帛,悄悄红了耳根。
而“陈弼教”却感觉玉蕊公主刚刚又欺骗了他,目光愈冷,若非玉蕊公主接下来就说要带他去看那个下人,
只怕从此之后,“陈弼教”都不会听信她的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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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8 章 醒醉香(二)
◎他不是下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西湖主的别院甚大, 若非玉蕊公主亲自带路,只怕“陈弼教”即使能自由行动,一时也难找到他挂念的那人。
他们穿过几重庭院, 走过数折曲栏,只见一处殿阁隐露在一片竹林之后, 沿着一处小径走过竹林, 便看见粉
白的围墙环绕着小院, 墙外是一道溪水。红漆大门半敞开着, 有座石桥通向大门。
一行人走过石桥,玉蕊公主身边的侍女为二人推开这扇大门,迎面便见这院落中丛生着数棵垂柳, 因是隆冬
季节,所以树上只有寥寥数缕枯条垂下, 格外萧索, 耳畔尤有乌鸦鸣叫,枯藤老树昏鸦, “陈弼教”的脸色在看
清了院落中的格局之后,变得格外难看。
此处乃是西湖主避暑之处,所以只建了半卷山房,空空落落的院子只占了一小块儿地方, 余下大半都被数口
大缸占据着。这些水缸都是养莲花的,因为季节不对, 所以里边只剩下些枯枝败叶,衬托得此处更加冷僻荒芜了。
一旁的侍女看着“陈弼教”难看的脸色,忙战战兢兢地为自己的女主人描补, “这里本是西湖主避暑的地方,
因为只有夏天才会来, 所以特别安静,郎君的侍从受了重伤,大夫特意嘱咐了需要静养,别麓中其他地方虽然华
丽,但人员来往也稠密,若是惊着了郎君的侍从,反而不妙呢。公主正是为了替郎君考虑,才将那位小郎安排在
此处的啊。”
这几句话说得因为看到了“陈弼教”不快的脸色,而忐忑不已的玉蕊公主重又扬起了笑脸,她忙附和道: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说着还得寸进尺地想要上前挎“陈弼教”的胳膊。
“陈弼教”眸光一冷,当即躲开了,“公主自重。”
明明生的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但言谈举止却格外不近人情。
若是其他人敢这样违逆玉蕊公主的意思,早就被她下令送去喂鳄鱼了,但偏偏这样做的是“陈弼教”,那么
便是“任是无情也动人了”。
玉蕊公主只是向“陈弼教”投去了一个幽怨的眼波,便顺从地不再和他有肢体接触,甚至还主动提着裙摆为
他推开半掩着的房门。
还不等玉蕊公主说些什么,“陈弼教”便迫不及待地推开了她,走进了屋内。
这处山房纵深不深,只一眼便把屋内的陈设全都收入了眼内。
靠着窗户的位置摆着一座半人高的妆台,上面高高的铜镜被一块儿紫色的绸布盖住了,因为没有主人使用,
所以闪烁着七彩珠光的螺钿漆台上并没有妆奁匣子,只是摆了一只灰突突的花瓶,里面插了一支腊梅,倒是颇为
别致。
除了妆台,便只有一张雕花大床最惹眼,“陈弼教”一眼便看到了躺在上面,昏迷不醒的人,几步就走到了
他的床前。
这般急不可耐的样子,着实让玉蕊公主看得直冒酸气,她忍不住嘲讽道:“真殷勤,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躺
着的不是下人,是心上人呢!”
“陈弼教”却只冷冷回了一句:“他不是下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一句话便把玉蕊公主堵了个没趣儿。
玉蕊公主虽是不满“陈弼教”只关心那人,却看也不看自己,但是搬出了“救命恩人”的名头,她也不敢太
过任性,以免被“陈弼教”认为太过娇纵。
她只能强撑起笑脸道:“既然已经看过了,你也应该放心了,不如我们早点回去吧,也好让病人安静休
息。”
“陈弼教”却道:“公主要走,自便就是,我要留下来照顾他,恕我不送了。”
“陈弼教,你——”
玉蕊公主再也忍受不了,脸上一直维持的笑容也终于挂不上去了,她柳眉倒竖,眼中怒火高炽,双唇紧抿,
脸上隐约浮现出了青色的鳞片。
青紫的电光在房内闪烁,空气中隐约有霹雳风雷之声炸开。
一旁的侍女看到公主如此作态,都害怕得瑟瑟发抖,纷纷伏跪下来,哀求着公主息怒。
但“陈弼教”却丝毫无惧,冷冽的目光直视着玉蕊公主,背脊挺直,似乎公主一旦发泄了怒火,才正中了他
的下怀。
他这幅凛然不折的傲然模样,骤然便摧软了玉蕊公主的积满了怒火的心肝,她最喜欢的就是他宁折不弯的傲
骨了。
“好好好,你不要生气,我答应你就是。”
玉蕊公主终是不忍心对他发火,在一众侍女的惊诧中主动收敛了怒火,好声好气地软语道。
“陈弼教”也稍稍和缓了神色,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但总算不那么带刺,他朝玉蕊公主拱了拱手,谢道:
“多谢公主成全。”
一直以来都只能被他冰冷刺痛的玉蕊公主,能得到这样可以称得上“温和”的回应,她简直是喜出望外,于
是愈加柔顺体贴道:“这里虽然清净,但若是陈郎也要住下,便太过简薄了,等会儿我就让帽儿重新布置此处,
也好让陈郎可以安枕。”
于是“陈弼教”又谢,玉蕊公主含羞摆手,连着点出好几样陈设,让帽儿立刻就去库房中取来。
重新布置之后,这处山房便温暖华丽了许多。
玉蕊公主也十分识趣地不再打扰他,今天能这样和他平和地说说话,便给了玉蕊公主很大的激励,她心中重
新燃起了“或许可以用真心感动他”的信心。
只是随着玉蕊公主一群人离去,两扇雕漆大门关上,“陈弼教”原本还有一丝柔和的神色骤然便落了下去,
被人辖制至此,这样的憋屈他还第一回体验。
不过当下最重要的还是九郎的安危,这样想着,“陈弼教”当即便坐到了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手贴在躺在上
面的那人额头上,感受着他是否发热。
或许是因为手上的温度有些冷,在接触的那一瞬间,原本闭着眼睛脸色惨白昏睡着的人,嘤咛了一声,便悠
悠转醒。
“陈弼教”忙撤回自己的手,声音轻柔地像是一片羽毛,若是被玉蕊公主听到了,只怕要惊脱了眼眶,“是
我闹醒你了?”
恍若蝶翼的睫毛颤动了两下,这人便睁开了眼睛。
“好痛……好亮……”
黄九郎只觉腹部一阵钝痛,刚刚睁开眼睛,便被明亮的日光晃到了眼睛,刺痛的双眼泌出了两行眼泪,他一
出声,又被喉咙的干涩呛得咳嗽了起来。
一咳嗽,就连带着扯痛了腹部的伤口,这下痛上加痛,当下便□□了出声。
“你肚子上的伤还没好全,来,靠在我怀里。”
伴随着熟悉的男声响起,黄九郎感觉自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托了起来,靠在了一具宽厚又温热的胸膛上。
感觉肚子上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黄九郎便难忍干渴地轻轻咳了一声。
“想喝水吗?”这个男声柔和地问到。
黄九郎睁不开眼睛,只能胡乱地点点头。
于是他便听到那个男声柔柔地说了一声“稍候”,自己又被轻轻放平,一阵倒水声后,他又被重新扶起靠在
那人的胸口,一杯温度适宜的清水便被喂到了九郎嘴边。
干燥起皮的嘴唇一接触到温水,黄九郎就迫不及待地要啜饮起来。
“慢点,慢点。”这个男子格外有耐心,感觉九郎喝得太快,怕他呛到,还稍稍将杯子拿远了一些,直到他
又慢下了喝水的速度,才重又凑到了他的唇边。
“陈弼教”眼角微微扬起,看着黄九郎小动物一样的喝水方式,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相当放松的笑容,“原来
狐狸喝水的样子和小猫儿是一样的。”

第 79 章 醒醉香(三)
◎此处可没有什么郡王,在下是江南陈氏的陈弼教◎
九郎冷不丁被人叫破的跟脚, 一口水便呛进了嗓子里,“咳咳……”连带着又扯到了腹部的伤口,他“哎
呦”了一声, 便无力地就要瘫倒。
“陈弼教”忙小心地托着他躺回床上,懊恼地说:“是我不好, 不该在你喝水的时候说这个, 吓到你了, 没
事吧?”
黄九郎缓了一会儿, 又悄悄感知了一下身上的法力,感觉到只剩下最后一丝参与的法力,便将其运转到眼睛
和伤口处修复了起来。
不一会儿两处的不适感就消除了很多, 黄九郎尝试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陈弼教”俊朗和煦的笑颜。
“渤海郡王……”
一只手指当即便抵住了黄九郎的嘴唇。
“嘘, 此处可没有什么郡王, 只有江南陈氏的陈弼教。”
黄九郎连忙一脸“我懂了”地点点头,清澈的狐狸眼扑闪扑闪, 格外灵动可人。
“陈弼教”觉得她和自己母妃宫中养的那只波斯猫一样可爱,忍不住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脸上扬起春风一
样的笑意,“不要怕, 早在你到我家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身份了。我不是对异族有偏见的人, 你修缮的手艺
很好,我看中的也是你的能力,我们不必因为身份不同而感到不便。”
黄九郎瞪大了眼睛, 听着“陈弼教”说出了这番话, 脑子里已经完全糊涂了。
他以往见到的其他人类, 在识破他们妖族的身份之后,要么就是喊打喊杀,要么就想着驱使利用,眼前的人
还是第一个用如此寻常的口吻和他说话,好像完全不把他妖族的身份放在眼中,难道这就是皇族的修养吗?
黄九郎只是一条普通的狐狸成精,平素最多也就是和凡间的平民百姓打交道,之前还因为单纯差点被个书生
占了便宜,要不是因缘巧合被唐家香铺介绍了几桩公主府、王府的生意,恐怕终此一生,都见不到眼前人这样的
天潢贵胄。
他实在是个老实孩子,被人道破了身份之后,除了慌乱,竟然想不起否认,殊知他根本没有任何破绽,即使
矢口否认了,这人也全无办法。
“陈弼教”失笑地看着黄九郎老老实实地闭紧嘴巴,乖乖巧巧躺在床上的模样,不知怎么就对他说了实话。
“我是奉了天后的命令,微服前往江南的。江南吏治糜烂,官场上下都被世家大族把持,已经到了民怨沸腾
的地步。天后怕大张旗鼓派遣御史,只会打草惊蛇,让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们有时间粉饰太平,于是便令我鱼龙
白服,独自到江南来搜集证据,到时便可将这些盘踞在帝国之上的蛀虫们一网打尽,还江南百姓一个清平世
界。”
他说着,似乎也被这可期的远景鼓舞了,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辉,整个人焕发了与这几日沉郁气质完全不
同的昂扬,神采飞扬的样子让黄九郎也跟着鼓舞起来。
“郎君放心,我知道事关重大,不会乱说的。”说着还鬼灵精地眨了眨眼睛,抿起嘴角,露出两个甜甜的酒
窝,“刚刚郎君说话时,我已经施了隔绝声音的法术,您方才的话,除了我们两个,不会有外人知道的。”
“陈弼教”微一挑眉,嘴角露出一个舒朗的笑意,“好九郎,真是善解人意。”
黄九郎被他一赞,脸上浮现出两抹羞涩的红晕,即使强自要压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也最终露出了两粒乳白色
的小虎牙。
这般强忍骄傲的小模样,逗得“陈弼教”一笑,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蛋,“要笑就笑,本就是夸奖
你。”
“嘿嘿,嘿嘿……”
在这二人相处融洽有说有笑时,玉蕊公主却和她的母亲——西湖主发生了极大的冲突。
杯盘碟盏碎了一地,桌椅倾颓倒乱,各色珍馐佳肴也任意洒落一地。
玉蕊公主更是粉退脂残,眼下泪痕斑斑,整齐的云鬓也蓬乱着,金簪坠地,石榴裙上泼洒了酒污,颓然地坐
在地上。
她双目含泪,声嘶力竭地控诉道:“你自己受了情伤,便认为全天下的男人都不可信,不仅从小到大不许我
和男子说话,长大之后更是不许我周遭十里出现一个男子。母亲,娘,天下间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和我父亲一样,
有人追求长生久视,也有人追求长相厮守啊。”
似乎是把这十几年的宿怨全都一股托出,玉蕊公主泣诉的声音字字沁血,目光中全是怨恨。
西湖主被她怨恨地目光逼退了一步,捂着心口泣道:“我都是为你好!是,我确实被你父亲伤透了心,但他
虽然不爱我,但还算是个好人,可是外面那些接近你的男子,哪个不是因为眼馋我们的家业,才处处做小伏低,
百般讨好?”
玉蕊公主被母亲质问的眼神刺的低下了头,她当然知道蓄意接近自己的男子中,十个有九个都是心怀不轨,
可她也分明地看出,陈弼教绝非这样的人,正相反,他性格骄傲,是个十分有能为的男子。
想通了这点,玉蕊公主重又梗着脖子,抬头看向母亲,自信道:“陈郎绝对不是母亲你说的那种人,他根本
不会为了荣华富贵就刻意讨好我。”
西湖主冷笑道:“他何止不会讨好你,他是根本看不上你!”
玉蕊公主被西湖主直白的话说得眼睛一酸,但还是昂着脑袋不肯服输地直视着母亲,“那又怎么样?凡人有
种说法,叫做日久生情,只要我真心对他,早晚有一天他也会用真心对我的。”
西湖主看着死不悔改的女儿,就像是看见了几十年前的她自己,玉蕊公主越是决绝,她就越是心痛,她忍不
住说得更加直白,“可是感情这种事情,并不是只要付出了真心,就一定会得到回应的!”
这简直把她遮掩了几十年的伤口再一次扯开了,血淋淋的伤口撕心裂肺地疼痛。
几十年前,她也和玉蕊公主一样,对一个眼里根本没有她的男子一见钟情,从此一颗真心尽付,却最终得了
个遍体鳞伤的结局。
这让她如何能看自己的女儿再走自己的老路呢?
但玉蕊公主却如何也不肯屈服,她别过头去,强梗着道:“我不在乎,只要能和陈郎在一起,就算一辈子得
不到回应也无所谓。”
西湖主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样说她是绝对听不进去的。
“可是你这位陈郎只怕并不愿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呀。”
玉蕊公主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唇瓣,几乎沁出血来。
“我总会让他愿意的。”
西湖主听着女儿偏执的话语,只感觉心头一阵不安,她的眉梢跳个不停,似乎在预示着即将有巨大的不幸即
将降临。
她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玉蕊公主已经扶着侍女站了起来,她急着要去给“陈弼教”送饭,生怕
晚了一点,便饿着了她的心上人。
西湖主望着女儿急匆匆的身影,伸出手,只能抓住她灯影下几近模糊的背影。
“女君,要不要去崂山......”
西湖主的贴身侍女目睹了母女俩全程的对峙,愁容满面地走到自己的女主人身边,小心地提议道。
但这个侍女才说出“崂山”两个字,便被西湖主果断否决,她心头一痛,强烈的屈辱敢涌上心头,“不,不
要去找他,当年我们一刀两断的时候就说过,从此我和女儿的任何事情都不要他插手,就算,就算将来我,我有
什么不测,”西湖主闭了闭眼睛,“也绝对不会踏上崂山一步。”
“可是女君......”
“不要说了,当前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让玉蕊再起什么“两头大”的歪念头,我们龙族的血脉,什么时候屈居
过人下?”说着西湖主想了想,又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个香送来没有?”
这侍女也压低声线,小声地伏在她耳边说了。
西湖主边听边点头,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总算洞庭女君还念及我们亲戚的情分,没有因为是江海不
同龙族就轻慢我们。”说着她便吩咐道:“等那香到了就悄悄换到公主房中,再把那姓陈的远远送走,玉蕊看不
见那个人,又断了情意,早晚会醒悟过来的。”
侍女也在一旁附和,“是的,公主会明白女君的苦心的。”
西湖主无奈地叹了口气,掖了掖自己的领口,自嘲地说:“她总有一天会明白,和权势比起来,情爱算个什
么。”
“让人把这里清理干净,等会儿再给公主上份点心,她晚上一点儿东西都没有吃,肯定会饿坏的......”西
湖主一面说着,一面走出门外,一旁的侍女恭敬应着,两人渐渐走远,声音也逐渐听不见了。
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陈弼教”和黄九郎肚子都饿了,九郎原本还想强自忍耐饥饿,但他本来就重伤未愈,肚子又饿,一时间只
觉头晕眼花。
“陈弼教”便想出去为他们找点食物,但是走到门口,便被看守的侍卫拦住了,那些侍卫面无表情,只说没
有公主的命令没有人可以出去,“陈弼教”心中窝火,但人在屋檐下,只能听凭摆布,于是便空着手返回。
黄九郎反而安慰他,“这里是贵人的住处,规矩是森严些,郎君请见谅吧。”
幸好,不久,就见一群人挑着灯,恭敬地奉送公主来了。
公主一进门,便让身边的侍女摆开食盒,赶紧取出丰盛的食物,满脸愧疚地说:“都是我不好,因为一些小
事耽搁了,让郎君挨饿,以后不会了。”
“陈弼教”和黄九郎吃过饭后,玉蕊公主还想逗留,但是公主身边的侍女却露出为难的神色,于是公主只好
不情愿地离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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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0 章 醒醉香(四)
◎好好活下去,九郎◎
兵戈之声四起, 季玄映感觉自己像是飞在半空中,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宫城,他被一阵风裹挟着, 吹向了
火光最盛大的地方——
那是君王的住处,九重深阙中最恢弘壮丽的大明宫!
一杆杆冰冷锐利的长枪齐刷刷地指向一个身着大红衣裙的女子, 火光的辉映下, 她惨白美丽的容颜被清楚的
照亮。
几乎在看清那个女子面容的一瞬间, 季玄映便惊骇到目眦欲裂, 因为那个被万千兵锋所针对的女人,就是她
的亲娘——窦皇后!
他顾不得去弄清眼下是什么情况,满心满眼便是赶紧下去救她, 只是他越是焦急万分,却越不能靠近这个女
子, 终于在不知多少次失败之后, 他像是戳破了什么看不见的避障,潮水般的怒吼, 与万千兵戈碰撞声都清晰地
传递到了他的世界,也是这一瞬间,他像是拥有了实体一般,迅速地从空中坠落——
“娘!”他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个女子大喊。
但在这一刻他的梦境却突然破碎, 汹涌地黑暗呼啸着向他涌来,在他被迫被暗黑合上双眼之前, 他只能看见
那个女子坚毅地面容上一闪而过的怔忡。
她向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弯出了一个绝美的笑容,红唇微动, 似乎对他说了什么。
但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如摧枯拉朽之势向他压来, 他还来不及听清, 便被压入了黑甜乡。
西湖别院的早晨格外宁静,湖边飘来的水雾像是一层薄纱,盖住了整个别院,就如同给一位绝色美人蒙上了
一层面纱,雾里看花,却更加迷人。
但季玄映却根本没有心情欣赏这朦胧的美景,他直到醒来的那一刻,心脏还在因为昨晚的兵戈铁甲的撞击声
和兵士们的怒喊呼和声而砰砰狂跳。
他不知道为什么又梦到了母亲窦皇后,被祖母下令以“悖逆作乱”的名义处决的那天。
即使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他也依旧难以忘记那天晚上的情形。
母亲穿着一袭大红衣袍,就像是宫城中最决绝热烈的花,现在他终于想起来昨晚母亲最后说的话。
她说的是:“好好活下去,九郎。”
“......九郎。”
季玄映单腿屈膝坐在床榻上,垂下脑袋,半捂着脸,只着一身单衣,因为睡觉,所以衣服的领口已经散乱了,
露出了肌肉紧实的蜜色胸膛。
黄九郎偷偷瞥了眼季玄映陷入沉思的模样,本想偷偷装睡的,但是却突然听到他喃喃念着“九郎”,于是只
好爬起身,询问地看向季玄映:“郎君有什么吩咐?”
季玄映怔了一下,下意识脸上便带出一个笑,“没什么,只是梦到家里人叫我乳名。”见黄九郎一脸不解,
便解释道:“因为我在兄弟中排行第九,所以家中人都唤我九郎。”
黄九郎这才明白刚刚人家没有叫自己,只是在自言自语,他顿时尴尬地挠了挠脸,“这样啊,那我打扰郎君
了。”
季玄映此刻已经调整了过来,他把那段最黑暗的记忆重新压到了心底,神色安然地调侃道:“这也是缘分。
你是九郎,我也是九郎,你这个九郎还救过我这个九郎的命。只是不知道你这个九郎是大名还是乳名?”
黄九郎不妨这话题又转到了自己身上,他抱着被子坐在床榻里侧,像是个小可怜般垂着头发,缎子一样的秀
发堆叠到了枕头上,好似一堆青云,季玄映的眼睛闪了闪。
“唔,我们狐族取名字很随意的,我因为是母亲的第九个孩子,所以就叫做九郎了,这个既是乳名又是大名,
嘿嘿,很简单吧。”
季玄映扬起俊朗的剑眉,勾起唇角,认真地说:“怎么会呢,九是极数,阳气盛大,这是最宽宏的名字了,
又朗朗上口,我觉得九郎甚好。”
小狐狸哪被人这样夸赞过,白净的脸上砰的浮上两朵红云,他慌慌张张地低下头,满头青丝像水一般从他肩
头流下,掩盖住了他羞涩的表情。
季玄映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正欲再说两句逗逗这个单纯的小狐狸,门口却传来了敲门声。
“陈郎昨晚睡得可好?”
随着熟悉的女声响起,季玄映嘴边的笑意荡然无存,他轻轻“嗤”了一声,听得一旁的黄九郎后脊背一凉,
才懒洋洋地答了一声:“凑合。”
门外的女声顿时焦急问道:“昨夜是歇得不好吗?不知我们是哪里侍奉不周?”
季玄映眯着眼睛,懒散地往在床围上一靠,随手取来一个床边压枕的玉如意把玩,漫不经心道:“其他的早
就习惯了,只是昨晚房中的熏香是不是换了?”
黄九郎小狗一样抽了抽鼻子,“熏香?”
看得季玄映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门外的女声忙道:“是奴婢侍奉不周,此处因为临水,所以格外清寒,奴婢就自作主张,没有点郎君用惯的
信灵香,换了驱寒的辟寒香,没想到使得郎君不能安睡,都是奴婢的罪过。”
季玄映颠了颠手中的玉如意,衡量着自己若是用这个玉如意去砸门外的侍女,不知道能不能把她砸晕,嘴角
逸出一声轻笑。
黄九郎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笑了。
季玄映用外面的人听不到的音量把自己刚刚的胡思乱想说给黄九郎听,黄九郎皱着好看的眉头,摇了摇头道:
“恐怕不行,这个侍女的原型好像是鳄鱼,这个玉如意太脆了,可能砸上去之后的力度还不如给她挠痒痒大
呢。”
季玄映听了,一脸无味地把玉如意丢到一边,然后在门外的侍女忍耐不住,就要准备再敲门的关头,扬声道:
“明天换回信灵香就是了,你先下去吧,我有需要会叫你的。”
于是这每天必会上演的问候,便在季玄映的敷衍中再次结束了。
听到了侍女的脚步声逐渐走远,渐至不闻,黄九郎才舒了好大一口气。
季玄映别有兴味地问:“怎么你很怕她吗?”
黄九郎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简直要把狐狸眼睁成了杏眼,好整以暇道:“那可是猪婆龙,谁能不怕啊。”
季玄映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小狐狸还怕鳄鱼,真是天真可爱呢。
这边两人度过了还算愉快的一早,而在千里之外的洛京唐家,小山这个早晨却格外战战兢兢。
“你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我什么?”
师傅把玩着一枝不知从何处折来的桂树枝,似笑非笑的倚在门边,看小山一脸乖巧地拘谨坐在榻上。
小山的后颈顿时就像是被一只大手揪住了似的,一阵战栗从脊骨一直传到后脑勺。
终于还是到了这个时候,在洞庭龙宫中时,师傅就像是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一样,绝口不提,一切如常,搞得
他一直提心吊胆,不知道第二只靴子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回到洛京之后,因为忙着准备元旦的祭礼,家中的铺子又要打扫,所以一连几天,师傅也没有发作。
正当小山还在犹疑师傅是否已经打算打算放他一马时,第二只靴子终于在今天早上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小山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去看师傅的脸色,结结巴巴地说:“记,记得。”
埋藏于记忆深海中的画面仿佛发生在昨日。
彼时的他信誓旦旦地对师傅发誓:“如果我再调制这种香,就让我听凭师傅的处置,从今往后,让我往东绝
不往西,除了杀人放火,我任由差遣!”
当时的他正对师傅神魂颠倒,所以许诺时完全不考虑后果,此时再来看这句话就像是悬在头上的一柄闸刀,
咔嚓一声彻底斩断了他狡辩的后路。
后悔不再说,小山只能硬着头皮讨好地对师傅笑笑,希望师傅能高抬贵手。
但显然师傅并不想轻易放过这个可以正大光明拿捏小山的机会。
只见他玩味一笑,轻抛着手中的花枝,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了小山跟前。
他的每一步步伐,都像是踩在了小山的心头,随着师傅越走越近,小山的心脏也越跳越高,当师傅走到他跟
前时,小山的心简直要跳到了喉咙口,好像嘴一张,心脏就能跳出来似的。
桂树枝微凉的叶片顺着小山的侧颊,慢慢滑到了他的领口,又渐渐潜入了水红色的薄罗领口,恣意地朝着那
不可言说地娇嫩肌肤往下,往下……
随着花枝主人更加肆地动作,小山本就因为酣睡而松垮的薄罗衫子也更加凌乱,系带被扯开,两片衣襟已经
完全散落,从而露出了里面的洁白与嫩红……
小山被微刺的叶片划过,“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但些微刺痛之后,那块儿肌肤却开始灼热肿胀,让他忍
不住咬紧了自己急欲□□出声的唇瓣。
“唔……”
小山哀求地看着师傅,湿漉漉的眼睛像是祈求者猎人放过的小鹿。
但师傅仍然用花枝过分的玩弄着这片娇嫩的沃土,充满恶意地命令道:“别动。”
“求求……”
“嘘。”师傅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小山莹润的双唇,他倾下身子,未束的长发从肩头垂落,好像一个黑发编织
的牢笼,将小山密密实实地锁住。
方寸之间唯有他们二人相对,师傅眼中的戏谑、挑逗和恶意毫无遮掩地将小山淹没。
这支翠绿与鹅黄相间的花枝,不知被从何处滴落的莹莹露水打湿,颓萎地被遗落在床脚,像是被人狠狠摧折
□□了,却又窈艳地散发出一股旖旎惑人的香气,勾缠不绝,连绵不断……
作者有话说:
本文是架空唐,大家猜猜看这个季玄映的原型是唐朝历史上的谁?

第 81 章 醒醉香(五)
◎你这里若是蓬壁,那我可真是住在草堆里了◎
被师傅狠狠折腾了几天, 小山一连几日都萎靡不振,终于熬到了元日这天,巡视天地的神官前来拜会师傅,
小山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可以喘息休息的机会。
“也太缠人了吧……”小山捂着脸,把脸埋在膝盖里, 一脸崩溃地坐在铺子里, 喃喃自语道。
红玉和小绿皆是一脸偷笑地打趣看着自己的主人, 点染着精致花钿的精致面庞捂着嘴凑到一处, 像是两朵盛
开的牡丹花,花瓣挤挤挨挨,娇艳又热闹。
“呦, 今儿铺子里这么多美人儿,我可是大饱眼福了!”高髻丽容、装束华丽的高挑美人挑开了门口遮挡寒
风的帘子, 意态悠然地走进了熏软温暖, 香气充盈的铺子里。
铺子里的一众人都被这女子开朗的调侃笑语吸引了过去,在看清了来人之后, 小山也忙站起身端起待客的笑
脸迎了上去。
“公主玉趾亲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寿阳公主理了理身上披着的黝绿貂裘,爽朗地大笑道:“你这里若是蓬壁,那我可真是住在草堆里了。”
小山忙请寿阳公主入内高坐, 一面让侍女给她上茶,“公主新年好, 今日您不要到大明宫去吗?昨天我还听
您府上的婢女说,今日大明宫有新年大醭,天后点了您的差, 让您来操持呢。”
寿阳公主嘟了嘟嘴, 尽管已经是四十许的妇人了, 可她做这番表情时,还犹有少女的情态,看起来俏皮极了,
她抱怨道:“母后也真是的,我都嫁出去几十年啦,这样的事情居然还让我来操持,我现在可不是季家人,而是
文家人呢。而且皇兄后宫中的那些妃嫔们都到了娶儿媳妇的年纪,居然还不肯让她们插手夫家的事情,就算是觉
得他们操办不了招待朝臣的宴会,也可以让她们去操办招待夫人娘子们的宴会呀。”
以小山浅薄的心机自是听不出公主话中的真意,他只能好脾气地笑笑,权当这是一个女儿在抱怨自己权利欲
过甚的老母亲罢了。
自然公主也并不需要小山的回应,她只是自顾自抱怨了几句,便道:“还是要去的,只是还没有到大醭的时
间,我先出宫透透气,但是没想到今日城中的铺子大多早早关了门,只有你家还亮着烛火,我无处可去,只能来
向你家叨扰片刻了。”
说着话,红玉便用一直泥金雕花的红漆小托盘端着一盏茶水捧了进来。
寿阳公主接过茶水,还没喝,就先被装茶的茶盏吸引了目光。
“好漂亮的盏啊。”她端起茶盏对着烛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上面用贝壳拼接成的花朵,温软的灯火之下,这
些贝壳花朵闪烁着七彩的珠光,熠熠生辉又夺人眼球。
寿阳公主喜欢极了,不禁问道:“这样的茶盏你还有没有,若是有,能不能割爱些给我?你放心,价格不是
问题。”
小山没想到这样还能做成一笔生意,当真是意外之喜。
“自然有,公主若是喜欢这样的茶具,来日我再送些其他花纹的去您府上,这些都是海边小族的手艺,没想
到还能被您赏识,当真是荣幸之至!”
寿阳公主买了喜欢的东西,心情也不错,听小山吹捧她的品味不凡,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头上的蝴蝶颤巍巍
地抖着翅膀,像是振振欲飞。
两人又说了两句闲话,小山便问起了绯绯的近况。
寿阳公主端详着手中的茶盏,随口道:“那孩子十分伶俐,前些日子我带着她进宫给母后请安,谁知母后一
下就喜欢上了她,这些天她都被母后留在宫中,出入都随时带着呢。”
小山心中大惊,没想到绯绯竟然撞到了天后眼前,心中不由十分为她担忧,但面上又不能露出丝毫,只能暗
暗焦虑。
“这可真是荣耀啊,天下能有几个女孩子能得到天后的青眼呢?”小山干巴巴地笑道。
寿阳公主笑了笑,低下头浅啜了一口茶水,意味深长地说:“能在出嫁前在母后身边侍奉,她的福气啊,还
在后面呢。”
小山心中的不安却更加浓重了,如果绯绯只是一个寻常的民女,那么这倒真的是福气,可是绯绯并不是啊,
想着她妖族的身份,小山不安地挪了挪坐姿。
“公主……”
“公主,时候不早了。”门外的侍从忽然出声提醒道。
寿阳公主已经侧过头来,但在听到侍从的提醒之后,便从容起身,笑着道:“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些事,今
天就到这里,下次你来我府上,我们再说话。”
话说到这里,小山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重又咽了下去,重新挂上笑脸,恭敬地把寿阳公主送到门外。
小绿为两人打起帘拢,一踏出门槛,侍从们便上来将一间雪白的大毛斗篷披在了寿阳公主肩头。
白色的雾气从公主的红唇中飘出,她却在踏上车凳后朝小山招了招手。
小山笑着走近她跟前,她在挥退了左右之后,俯身在小山耳畔轻轻道:“你放心,我会看着那孩子的。”
小山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了妆容精致的寿阳公主。
寿阳公主只是笑笑,随即便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在收到了公主侍女的指示后,一扬马鞭,一声唿哨,油壁香车便动了起来。
寿阳公主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来——
“唐娘子回去吧,天冷,不必再送了。”
小山忙退到一边,恭送着寿阳公主豪华的仪仗缓缓离去。
辟寒香的香气还留在空中,但公主的卤簿却已经看不见了。
小山沉吟着看向远处宫城的方向,心中仍在担忧着正在宫中,侍奉在天后身边的绯绯。
师傅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他顺着小山的视线也看向宫城。
“季氏的气运已经低沉,心月狐马上就要登上人间的帝位了。”
师傅沉沉的声线惊醒了尚在忧虑的小山,他愕然地问到:“这么快?可是京中毫无征兆啊!”
师傅扬首看向宫城上方,在他眼中,众生与王朝的气运在那座巍峨壮丽的巨大宫殿上纠缠变幻,最终化成了
一条赤色的盘龙。
这龙双目紧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明明尚在壮年,身上的鳞片皎洁光泽,身姿矫劲,却已经有了暮气。
而在龙身的一侧,一条青色的小蟒,则灵活地腾游着身体,时不时突出蛇信,卷起一些赤龙身上散逸的气运,
吞进肚子里。
每吞入一口气运,这青蟒的身体便长大一分,身上的鳞片也更加光洁清晰,它的头上已经长出两个小鼓包,
或许不就,它就会长出真正的龙角,成为一条青龙了。
“时机已到,季氏的潜龙已经远离了他的天下,再没有人可以压制她的气运了。”
随着师傅悠悠的话语,小山似乎整个人都飞荡到了空中,遨游在这个巨大的伟丽都城之上,他看见了千家灯
火,万户炊烟。
无数的伟力与欲念聚合成了这座庞大帝国的心脏,在这座心脏的最繁盛处,那里,也聚合了最庞大高炽的野
心和欲望。
对普通人而言是阖家团圆的佳节,但对于那座宫城中生存的每一个人而言,这个日子却是最好彰显自己权利
的时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 2023-02-23 22:01:06~2023-02-24 15:33:12 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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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2 章 醒醉香(六)
◎也祝公主新岁维祺,早日觅得良人◎
大明宫的一处殿阁中, 高大的朱色门扉之内。
宫廷大醭尚未开始,这处居所的女主人正坐在泥金妆台前,对着半人高的铜镜, 细密地描画着两弯黛眉。
高贤妃侧了侧脸,将一支金簪从头上的发髻上抽下, 抱怨地问身边的内侍:“渤海郡王的风寒还没有痊愈
吗?”
那内侍小心地抬眼, 忖度着自己这位年轻的女主人的心意, 看着镜中靓妆丽人花一样明媚, 云一样轻柔的容
颜,心中却丝毫不敢因为眼前之人的年轻与美貌,就升起一点轻慢之心。
他垂下眼睛, 万分谨慎地禀报道:“已经问了好几回郡王府邸中的侍从,说是郡王的风寒格外严重, 连天后
都从宫中派遣了医官前去诊治, 但是吃了几副药下去,还是不见好, 到现在郡王都根本起不来床呢。”
听到了不合心意的回答,高贤妃也失去了对镜画眉的兴致。
自从圣人把先皇后的幼子划在她名下的那一刻,这孩子便是她今后半生的指望了。
她愤怒地将手中的纤细毫笔拍在妆台上,高炽的怒火让她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浓艳的明光。
“还不回王府侍奉!你这蠢货, 郡王都病得起不来床了,你居然还有闲心到我跟前来卖乖!难道要我来教你
如何侍奉主上, 要是郡王这次病愈瘦了一两,看我不让圣人扒了你的皮!”
宫装美人的高声呵斥让这内侍原本就弯曲的腰身越发佝偻,他连连向高贤妃保证, 自己以后不会随意离开渤
海郡王片刻, 这才让这骄傲的丽人熄了怒火。
而高贤妃身边素得宠爱的侍女也恰时提醒道:“娘子, 时辰快到了。”
贤妃轻轻“嗯”了一声,那内侍立刻恭敬地告退,等到侍女将这个不知轻重的内侍送走返回之后,高贤妃才
重又拿起那只纤细小笔,继续描画着一双形状美好的黛眉。
“送走了?”高贤妃挑眉问道。
侍女低眉顺眼地回禀道:“看着他走出宫门,奴婢才回来的。”
“呼,渤海郡王身边的人可真是难缠。”高贤妃嘴角讥讽,放下眉笔,拿起一只雕花的篦子闲闲地抿了抿鬓
角,又对着镜子,托了托发髻上斜簪着的烟紫牡丹。
“都说半路夫妻不交心,我看这这半路母子也差不多。我那个好儿子,人还在病中呢,都要让人来提醒我不
要忘了他,真是养不熟的......”最后几个字高贤妃没有说出来,但听到的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侍女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既然娘子这样不喜欢渤海郡王,那么当初圣人透露出将他归在您名下的意思时,
您为什么不拒绝呢?”
高贤妃眯起眸子,琥珀色的眸光中闪烁着桀骜的野心,她漫不经心地拖长了调子问:“我为什么要拒绝呢,
他是天子给我的儿子,是我将来的指望。再说了,要是我拒绝了圣人,他生我的气了该怎么般呢?”
她轻轻地扇动着蝶翼般浓密的睫毛,娇媚的声音听得女子都要脸红心跳。
但自小便跟随在高贤妃身边的侍女,却像是被猛兽盯上的猎物一样战栗,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娇滴滴的
说话方式,恰恰是高贤妃生气的前兆。
她当即便闭上了嘴巴,低下头不敢再窥探女主人的想法。
高贤妃见她识趣地低下脑袋,这才冷冷地“哼”了一声。她随意地将手中篦子往桌上一抛,扯了扯滑落了半
个肩头的狐裘,婷婷袅袅地起身道:“走吧,这会儿时辰是真的差不多了。”
在主仆俩乘着肩舆赶到宫宴上时,西湖别院中也在举行着一场别开生面的元旦宴饮。
西湖主广撒拜帖,四处邀请江南水系的龙族,把小到一处水井,大到扬子江王这样的龙君全都请了个遍。
当然,像是扬子江王,钱塘江王之列的声名在外的龙君们,值此佳期,自然要和自家人一起欢庆,只让手下
的一些水族们送来了不菲的新春犒礼,算是给了西湖主这个面子。
唯有洞庭女君,她本是西海出身,乃是海中龙族,如今出任江河龙君,算是个外来户,之前又因为异魂缠身
的缘故,不敢太与其他江河龙族来往,所以便没有什么亲近的族人可以走动。
恰巧西湖主发来了请帖,她一方面也想尝试着融入江河龙君的交际圈子,一方面也想着可以将西湖主朝思暮
想的醒醉香送来,因此便成了唯一一个亲自前来的水域龙君。
西湖别院中,一座巨大的七宝灯树被立了起来,将这处设宴的厅堂照的亮如白昼,如云的侍女们,都梳着别
致的发髻,头上朱钗华胜插得花枝缭乱,她们的身上都穿着最时兴的绸缎衣裙,像是一只只翩跹蝴蝶,穿梭在布
置得花团锦簇的宴席当中,为在座的客人们端茶奉酒。
西湖主与洞庭女君分作两首,两人下方,分别坐着应邀前来的一种小系龙族们。
玉蕊公主则是坐在西湖主的第一下首,昭示着她将来也会继承母亲的身份和地位。
而化名陈弼教的季玄映和黄九郎,在不知西湖主想了什么心思之后,居然也有幸参加了这场龙族的新年宴饮。
先是西湖主作为东道主先举杯,感谢上天赐予龙族万年荣华,一众龙族闻言,皆举杯应和。
再是洞庭女君作为贵客,感谢西湖主的盛情款待,西湖主自是谦拒不受,两人推杯换盏,过了好几个来回,
直到其余龙族都劝酒,西湖主这在作勉强愧受状,饮了这杯由洞庭女君敬的酒。
座上最尊贵的两人都饮了一杯之后,宴会这才正式拉开了序幕。
舞姬们像是花朵一样从屏风之后飘出,悦耳的管弦之声也在同一时刻响动云霄。
在座的龙族们觥筹交错,互相敬祝着来年也能继续安逸度过。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和季玄映经历过的每一个新年宴饮大差不离。
若非宴会的主角从人族变为龙族,他在恍惚间还以为现在正身处自己无比熟悉的宫廷之中。
不过,倒也有些不同,至少人间的舞姬们难以作出这样仙气飘飘、动人心魄的舞蹈。
季玄映颇有兴致地欣赏着堂下正在作的一支“拜月”之舞。
正在领舞的女子腰肢折成了一个近乎成拉满弓弦的弧度,两只水袖分别向着斜上方抛出。头上簪着的珠花与
璎珞像是天上的星宿一般急速旋转着,花萼一般的舞裙仿佛是龙蛇留下的波痕一样闪烁。更妙的是,除了这领舞
的女子舞姿卓绝,其余伴舞的舞姬们也都随着她的舞动,仿佛杨柳凭风一样款摆扭动,一则龙,众则神。
一去舞罢,不仅季玄映看得眼中异彩连连,连洞庭女君都连声叫好,还让身边的侍从赏了这些舞姬们一斗珍
珠,其中领舞的女子更是得到了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
喜得这些舞姬们纷纷委身跪拜,娇声呖呖拜谢女君。
西湖主见她们得了洞庭女君的喜欢,心中也十分得意,又见角落里那个凡人小子和他的侍从看得口水都要流
下来了,这得意便减了许多,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若非想要这小子更加认清自己和玉蕊之间的差异,不要乱了想法,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对主仆出现在这样
的场合。
而玉蕊公主则是看着季玄映对舞姬们的欣赏眼神,心中醋海翻腾,掐的自己的手心都沁了血痕。
终是忍不住,玉蕊公主端着一杯酒,向季玄映的位置走去。
“陈郎,我祝你辞暮尔尔,烟火年年,云程发轫,培风图南。”
季玄映本来正为黄九郎拆解着方才舞蹈中舞姬的动作,小声说着什么动作代表着什么寓意,却见黄九郎抬起
眼睛往上看,只见玉蕊公主擎着一只银杯,曼语嫣然地走到了他们的案前,向自己祝酒。
宴席中不乏有龙族注意到了玉蕊公主的动向,他们开始窃窃私语,小声询问着季玄映是谁。
西湖主原本尚算愉悦的脸色骤然一落,但顾及席中的洞庭女君,只能强压着不虞,扯着笑脸继续和洞庭女君
寒暄。
季玄映虽不愿搭理玉蕊公主,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可能落玉蕊公主的面子,便扯了扯嘴角,回了一
句,“也祝公主新岁维祺,早日觅得良人。”说罢,也不看玉蕊公主有些哀怨的脸色,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西湖主看不下去自己的女儿这样不顾体面,倒贴的模样,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扶着额头唤道:“玉蕊,为
娘有些醉了,你来扶我。”
玉蕊公主也被季玄映冷漠的反应伤了心,当下便答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走到了西湖主身边。
洞庭女君把这三人之间的官司看得一清二楚,但她才懒得掺和人家的家务事,只装作醺醺然,拿着一把银壶
倚在凭几旁,看着堂下的歌舞,自得其乐的样子。
眼见夜色越加浓厚,西湖主府上的侍从们在厅堂外的庭院中搭起了巨大的篝火。
穿花蝴蝶一般的侍女也给每一桌的客人们都发了一个神秘诡丽的面具,伴随着轰隆隆地锣鼓声,客人们哈哈
大笑着戴上这些千奇百怪的面具,踏着随性的舞步,从桌案之后跳着,笑着,离开座位,成群结队地到庭院中去。
连天的火光映照地半个天空都烧的膛红,来宾们群魔乱舞的舞姿,在火光的辉映下显得格外神秘诡谲。
季玄映和黄九郎也被这喧闹狂热的气氛感染,随着龙族们的身影离开了位置,似乎戴上了面具之后,他们和
龙族们便没有了身份的界限,众人欢呼着,雀跃着,时而聚拢,时而分散,挥着袖子,踢着脚步,直到中央的篝
火渐渐减弱,他们才在不知道谁的带领下,将面上的面具揭下,扔到了篝火中。
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火,似乎去年一整年的晦气,都伴随着被烈火烧成灰烬的面具,一同化作了飞灰。

第 83 章 醒醉香(七)
◎只听他道:“心月狐杀子,大乱局。”◎
宫中此刻也在举行着驱傩仪式。
天后亲自将一张相方氏的面具戴在了已经扮作“尸”的皇帝脸上, 随着一声鼓点响起,十二个戴着神兽面具
的人也从席中踏着舞步转出身来。
皇帝本在戴上面具之后,便要带着“十二神兽”跳起傩舞, 庭燎祝祷,请求天地的庇佑。
但天后却在皇帝即将转身的那一刻, 拉住了儿子的衣袖。
这个掌握了帝国近十年的女人少见的显露出了真实的神色, 她目光微动, 不舍地为儿子捋了捋衣袖。
“好好地......”
出乎意料地从母亲口中听到久违十年的关怀话语, 一直生活在母亲高压掌控之下的皇帝,瞬间感到心神俱动。
戴着相方氏面具的脸上只露出双眼,他甚至在这一瞬间, 没忍住直直地看向了母亲。
已经多久没有直视过母亲的面容了呢?
皇帝已经想不起来了......
映入眼中的模样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雍容妇人,岁月无可避免地给这张美丽的脸庞带来了无可挽回的痕迹, 但
权利与地位却像是最好的保春丸, 他竟然觉得母亲现在比起十年之前,父皇刚刚驾崩时还要年轻一点。
尤其是这双眼睛, 曾经记忆中恍如春水便温柔多情的目光,已经完全蜕变成了一片高寒的星海,深不见底,
无比森寒, 让人一望,便不由自主缩回眼神, 不敢再和她对视。
这已经是一双权利者的眼睛了。
这样想着,皇帝也像是这十年来一直做的那样,重又驯服温和地垂下脑袋。
他在面对天后的时候, 总是表现得像是个最温厚老实的小儿子。
于是他轻轻地答道:“好的, 母后。”
激越的鼓点如同溅射的雨滴的一样落在地面上, 皇帝穿着华丽又庄严的舞衣,踏着传说中相方氏降妖除魔时
创造的步伐,带着十二个“瑞兽”,在文武百官,宗室皇亲们的注视下,跳着祈求上天庇佑,驱邪避恶的舞蹈。
“相方氏”挥舞着手中的宝剑,作出劈砍邪祟的凛然模样,十二只瑞兽,紧随其后,随着“相方氏”的指挥,
向着邪祟的方向扑杀撕咬。
宫中的傩舞,其实舞步十分平实,但气势确实最庄重的,随着“相方氏”与邪祟的争斗到了最后的时刻,宫
廷中的众人们纷纷敲击起身边的杯烛碗筷。
先是几声,随后是几十声,几万声,轰轰隆隆的击打声伴随着一直急如雨点的锣鼓,整个宫城都回荡着震天
的响声。
而这场大傩也终于到了终点,“相方氏”战胜了邪祟,十二只瑞兽跳起了胜利之舞,整场傩舞的气氛也烘托
到了最高。
“哄地”一声,空地上原本堆成了小山的香木中,突然炸开了一朵烈焰,熊熊火光照亮了“相里氏”画着花
纹的诡异面容,冲天的香气,伴随着火焰凶猛,席卷成一阵飓风,裹挟着点点星火,朝天上去。
本来到了这个时候,皇帝应该脱下代表“相方氏”“尸”的衣袍和面具,率先扔进火堆里,然后十二瑞兽们
便也会将他们身上穿着的舞衣和面具扔进火堆,代表神人斩除了邪祟,来年必会遇难呈祥。
但是皇帝的身影却站在了火堆旁,久久没有动静。
起初,他们还以为是因为皇帝有了年纪,身体大不如前,所以在傩舞结束之后,没有办法立刻就脱下衣袍投
入火堆,毕竟,这身衣袍十分华丽,也十分厚重,可是直等了好一会儿,皇帝还是保持着原来那个姿势,站立不
动。
人们才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天后率先站起身,严肃地下令郎官们上前搀扶皇帝下来。
但当身穿铠甲的金吾卫首领小声向皇帝告了一声“恕罪”之后,他甫一触碰到皇帝的身体,这个巨大帝国的
主人,便像是一座轰然倒塌的山峦那样,骤然向着火堆的方向,倒去。
“陛下!”
高贤妃顾不得礼数,花容失色、极度惊恐地朝着皇帝的方向大叫出声。
但此时却无人关注到她失礼的模样,因为正常宴会的人们全都心神大乱。
金吾卫首领在皇帝向前倾倒的一瞬间,便将他托住了,这也让周围的文武高官们纷纷舒出一口气。
但还不待他们稍微放下心,托着皇帝身体的金吾卫首领就感觉大事不妙。
因为他发现这具身体已经没有了心跳!
“陛下,陛下不好了!”
整场宴会顿时大乱。
而在唐家香铺的后院之中,小山将一把松柏枝扔进了庭中燃烧的火堆,里面焚烧的竹枝,时不时爆开“噼
啪”声,小山知道,这就是最早的爆竹了。
燃烧的火焰裹挟出一阵旋风,带着阵阵青烟,直上九霄。
这就是庭燎。
红玉和家中的侍女们,纷纷嬉闹着将家中已经不用的扫把扔进了火堆中,望着被火焰吞噬的扫把,女孩子们
嘻嘻哈哈的话语也传进他的耳中——
“烧走晦气,迎来福气,新年走大运咯~”
小山会心一笑,又看向一旁正在被不死树挥着枝干抽打驱赶的玄墨他们,好笑地走上前去,问道:“你们在
干什么,怎么不死树很生气的样子?”
家里的侍从们纷纷向小山祝贺着新年新禧,一面笑嘻嘻地看着玄墨拿着一柄锹被不死树抽的满地乱跳。
大郎笑道:“我们听说把去年穿旧的鞋子,埋在自家的院子里,以后家中就会出贵人。虽然我们妖族不能像
人类那样去做官,但是也盼着将来能够登上仙道,逍遥长生,所以就打算在院子里找个地方把几双不穿的旧鞋埋
下去。偏偏玄墨这个家伙不安好心,非要抢着替我们挖坑,他和不死树有过节,就打算把坑挖在不死树的旁边,
不死树本来就讨厌玄墨,所以两个人就这样打起来了。”
小山听了,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感紧让大郎把玄墨和不死树拉开,“你们就换个地方挖坑吧,玄墨这家伙也
真是,一天不招惹事情他就不快活。”说着又笑道:“我让梅娘为大家准备了花椒屠苏酒,今天是除夕,大家也
喝一点驱驱寒气吧。”
众小妖们忙抱拳致谢,小山摆摆手,嘱咐小绿看着火堆,确保这堆火焰要烧一整夜,便拢了拢袍子,走到了
内室中。
一进门,果然便见师傅负手站在窗边,望着宫城的方向,正在掐算着什么。
小山一见师傅凝重的脸色,脸上擎着的笑意的保持不住了,他迟疑地问道:“出了什么大事吗?”
师傅闭着眼睛,手中掐算不停,洁白的脸庞,在灯火的辉映下,仿佛是一座凝然的玉像。
师傅的声音像是一声沉闷的雷声,骤然便击碎了小山的心防。
只听他道:“心月狐杀子,大乱局。”
小山遽然色变,忙看向宫城之上。
只见宫宴之前还只是潜伏的青蟒,此刻已经头角峥嵘,昂扬盘踞于赤龙之上,大口大口地吞吐着彼时还算健
壮的龙身。
而那条赤龙,早已不见下午的矫健雄劲,此刻正无力地栖挺着身躯,双目紧闭,急速地喘息着,仿佛下一刻
就要断气。
一龙一蟒,一强一弱,一增一减,正说明了这个王朝就在这个时刻,即将改朝换代!
小山忙走上前去,焦急地询问着师傅:“居然这么快吗,明明下午的时候看宫城上的气运,文氏篡位至少还
需要一年的呀?”
师傅也在小山急忙询问的时候,渐渐停下了掐算的动作,他神色凝重的望着远处的宫城,眉峰紧皱,沉声道:
“有人在帮心月狐。”
小山赶忙问道:“是谁?”
师傅的眼睛转向了天上,彼处,正是昆仑所在的地方。
“是,西王母?”

第 84 章 醒醉香(八)
◎崔度之,你修了十几年的道,结果就修成了这么个落魄样子?◎
庭院中的篝火直燃到次日天明, 才渐渐熄灭。
沉香木燃烧的馥郁烟云,缭绕在整个别院当中,为院中葱茏的草木催来了今春最早的晨露。
一夜狂欢之后, 院中的主人与客人们还尚在黑甜乡中酣眠,但别院的侍女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洒扫的窸窣声, 与即便放轻了也无法消除的木屐沓杂声, 仿佛一只轻点水膜的手, 惊破了本就没有深眠的季
玄映的梦境。
虽然没有像那天梦到母亲时惊惧, 但昨夜即使那般疲累他也依旧无法陷入深眠,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晨光穿透了弥漫在庭院中的烟云,帘栊上的芦苇光斑映在枕头上。
季玄映撑起身, 替仍在好眠的黄九郎掖了掖被角,看着他被惊动之后, 不满地砸吧了嘴巴, 随即便逃避地翻
过身去的模样,嘴角弯了弯。
他拿起挂在屏风上的衣服穿好, 走到窗边,抬手卷起了湘妃帘,晨光没了竹帘的遮挡,更加肆意地穿破了窗
棂。
窗外侍女们的洒扫声和愈加高扬的惊呼也都随着明亮的日光, 一齐穿透了帘栊,传到了季玄映的耳中。
“……这么说, 那人一大早就来找娘子的麻烦,还是新年呢,娘子可不是要气死啦!”一个穿着间色襦裙的
侍女捂着嘴巴惊呼, 手中扫除的动作都停下了。
与她一齐的侍女忙惊慌地去捂她的嘴巴。
“嘘, 你小声点, 不要命啦,敢这么大声地说娘子的是非!”说着还前前后后,四处逡巡了许久,确定周围
没有人在,这才继续说道:“可不是呢,那个人可真是,找晦气也不看时候,正是大家都快活的时候呢。”
季玄映本是为了纾解昨晚一夜乱梦之后的昏沉与心悸才在窗边透透气,但听着侍女们不明所以的闲话,只觉
得脑袋更沉了。
他扶了扶有些抽痛的额角,推开了紧闭的窗户,侍女们的话语更清楚地顺着风穿了过来。
“……母女两个真是一样的可怜啊。”
季玄映皱着眉,向那两个侍女的方向招呼了一声,“你们在说些什么?”
那两个侍女不妨自己说闲话被别人听到了,甚至还算得上她们讨论的主角,只觉一阵战栗从脊骨蔓延到脑后,
额头上都出了白毛汗。
两个侍女忙跪下请罪,但季玄映却不在乎她们说自己的闲话,而是沉吟问道:“今早别院中,似乎有不速之
客来访?”
两个侍女对视了一眼,似乎在思考该不该接季玄映的问话。
季玄映也不着急,他懒散地倚在窗前,修长有力的胳膊随意地放在窗框上,整个人像是一只正在休憩的斑斓
猛虎,吃饱了,正懒洋洋地玩弄着自己的猎物,轻慢却又虎视眈眈。
这两个侍女虽然是妖族,但只是江中苇草成精,被季玄映漫不经心地目光一扫,就感觉一阵心悸从心底传来,
她们不知道,为什么眼前之人明明只是普通凡人,却会让她们有着和面对西湖主一样的恐惧。
这种本能的恐惧让她们选择实话实说。
其中那个穿着间色襦裙的侍女踌躇了一下,便走进前来,期期艾艾地答道:“回禀郎君,早上江南巡环使突
然来访,女君和他有些过节,所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洒扫!”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季玄映即使还没有看到来人,但脸上已经带上了嫌恶的神色。
两个侍女忙惊慌地退到一边去,来人正是玉蕊公主最宠信的侍婢——帽儿。
帽儿穿着一身紫色的绫罗衣裙,梳着繁复的发髻,金钗银花插了满头,脸上带着倨傲的神情,被数个美貌的
侍女簇拥着走来。
若非是知道她只是玉蕊公主身边的侍女,外面的人看见了她这样的气派,只怕会以为这是一位公主呢。
而季玄映最厌恶的就是这样狐假虎威,靠着主人的地位作威作福的小人。
甚至就连一直对他逼迫强求的玉蕊公主,季玄映在心中最多就是不以为然和冷漠而已,只有这个帽儿,因为
玉蕊公主的缘故,对待他时百般讨好,就像只哈巴狗儿似的,但他却能看出这个侍女眼底最深处的不以为然和蔑
视。
“陈郎安好,”帽儿意味深长地挑起眉眼,一如既往地向他恭敬行礼,但口中的话却十分不客气,“有人来
向我们女君讨您呢。”
说得季玄映就像是什么玩物或是卑微的奴仆一样,贵人们抬抬手,便可以随意地转让出去。
季玄映却没有被帽儿嚣张的态度激怒,反而莞尔一笑,神色悠然,毫不挂怀地靠在窗边问道:“哦?不知是
哪位贵人大发慈悲,要把我救出去呢?”
帽儿终于不再掩饰她对季玄映的蔑视,“见到了,就知道了,请吧。”
这会儿黄九郎也醒了,他拉着季玄映,虽然心中十分恐惧,但是还是勇敢地对他说:“郎君等等,我也跟着
郎君去。”
帽儿根本不把黄九郎看在眼里,眼皮撩也不撩一下,直接无视了这只小狐妖。
黄九郎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季玄映一起被帽儿带到了一处画堂中。
西湖主已经坐在当中,玉蕊公主侍立在母亲身旁,少见地没有在季玄映走进来之后就立刻注意到他。
或者说整个画堂内的人都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来人。
各种或隐晦或直白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堂下站着的那个人身上。
这个男子大约三、四十许人,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道袍,正含笑负手立在庭中。他的鬓边已经有银霜,但却
丝毫无损他的魅力,锐利的剑眉下是寒星一样的眼睛,凌冽的轮廓因为那一抹悠然的笑意,淡化了原本的锋芒与
傲气,但却没有冲淡他身上仿佛松柏一般挺拔的气魄。
西湖主看着站在堂下,负手而立的男子,忍不住又回想起来两人第一次在扬子江上遇见的情景,彼时这个男
人可没有现在这么柔和的气质,他就像是一柄锋芒毕露的绝世神兵,只要看他一眼,就会被他的风姿和傲慢刺伤。
回忆往昔,西湖主不由又气又恨,她冷笑道:“崔度之,你修了十几年的道,结果就修成了这么个落魄样
子?”
这话也不知是嘲讽他离开了自己之后的落魄,还是恼恨他即使这样沧桑也不愿意回到她身边。
她因为江南巡环使的突然出现到现在还心绪难平,没有注意到玉蕊公主在听到了她的话之后,难言地看了她
一眼。
而堂下之人,全然不在意西湖主的恶语,他朗声大笑,“膏腴锦绣皆是彻骨毒药,难道一定要衣金褐玉才叫
好吗?”
西湖主不屑地瞥了一眼他好似打着补丁的衣袖,昂了昂下巴,刻薄道:“至少破衣烂衫肯定不算好。”
江南巡环使好脾气地笑笑,不再与她争辩这个话题,继而将目光转到了玉蕊公主身上,目光中闪过一丝怀念
与愧疚,“蕊儿,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玉蕊公主怔住了,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她尚在母亲腹中,父亲便抛下他们入
了道,母亲就此与父亲分道扬镳,听照顾她的奶母说,她的父亲在她出生时曾经来看过她,还赠给了她十年的法
力,帮助她破壳。
彼时此人刚刚踏入修行,十年的法力几乎就是他全部的修为了,他却能毫不吝惜地给她,所以奶母说他并不
是一个很坏的人,可是在给了法力之后,这个人就毫不留恋地再次回了山里,这么一走,就是十几年,他再也没
有回来看过她,所以他也是个心硬的人。
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对这个人横眉冷对、深恶痛绝,似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他抛弃她们母女的仇恨。
但——
玉蕊公主低下了头,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
江南巡环使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但随即他便转向一道前来的季玄映和黄九郎,和煦道:“二位郎君,和贫道
走吧。”
季玄映虽然不清楚这个道人为什么会跑来救他,但眼下既然能离开此处,他便也向着这人袖手一礼,道了一
声:“有劳。”
这道人笑着摇了摇头,当即一挥衣袖,季玄映只觉眼前一黑,便来到了一处似黑非黑,晦暗不明的地方。
季玄映立刻便警觉地握住了藏在袖子内的匕首,将警惕性提到最高。
一只手试探着伸了过来,若不是这手的主人恰时出声,只怕已经被季玄映斩落在地。
“郎君不要害怕,此处是在神人袖中。”
季玄映悄悄将匕首收了回去,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容,“是吗,多谢九郎告知。不过,这就是所谓的
“袖里乾坤”吗?”
黄九郎寻了一块地方,抱着膝盖坐下,“是啊,这是神仙才能掌握的法术,听说只要法术足够高,还能辟出
一块和人间无异的领域呢。”
黄九郎话音刚落,这袖子就震动了起来,哈哈大笑声也随之传来。
“小狐妖年纪不大,见识倒广,只是能开辟一界的神仙,数遍三界也没有几个,你说的有模有样,难不成你
竟见过吗?”

第 85 章 醒醉香(九)
◎鸦头,所以我们脱身的时候到了◎
黄九郎先是被这笑声吓了一跳, 随即便反应过来,这是那位神人,于是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礼, 说道:“小
人并没有见过,但是我们狐族中曾经有位姐姐就经历过。”
在季玄映好奇的眼神中, 黄九郎说了一段狐族的往事。
赤狐族有一家子狐狸, 家中有一个老妈妈带着两个女儿, 这老妈妈虽是狐狸, 却比凡人还要贪财,因为有利
可图,便让自己两个充做粉头, 自己在扬子江边经营一家逆旅,用两个女儿当做香饵, 去钓那些色心上头的行商
们。
起初两个女儿因为孝顺, 所以十分顺从母亲,但时间久了, 便觉苦不堪言,时常暗中哭诉,自己的母亲虽是
亲生母亲,但比那些假母还要狠心, 但凡她们姊妹露出一丝不愿再骗人的神色,便要被这老妈妈责骂毒打。
这姊妹俩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逃走, 但一则法力微弱,身无余财,不知能逃到哪里去;二来其母身边养了许
多打手走狗, 逃走之后若无人帮助, 只怕很快也会被抓回, 到时候少不得又是一顿皮肉之苦。
这般苦熬了许久,这两姊妹便只能把解脱的希望寄托于来往的客商身上。
可是这些出门在外走商的人,多是贪图她们姐妹的美色和一时欢愉,每当她们流露出想要从良的意图,这些
人不是装傻便是要嘲讽。
不知道被这些薄幸儿伤害了多少次,这两姐妹中的姐姐便熄了从良的心,日渐沉沦,任由母亲给她安排客人,
整日里迎来送往,艳名沿着扬子江传遍了整个江南。
有一年,长安的大商人赵东楼来金陵做生意,为寻个清净地方应酬,便包了这姐姐一整年,又在金陵买了一
座小院,置办了些许家私,让姐姐帮着他打理内务,接待生意伙伴。
姐姐搬出去之后,妹妹便时常来往于赵家和逆旅之间,一时也松快许多。
某一日,妹妹去给姐姐送东西,到了赵家之后,姐姐却拉着她不肯放,兴奋地说:“你我姐妹解脱的时机到
了,前几日赵大商人已经同我说,他愿意替我赎身,他已经问过母亲,说只要出价三千万钱,便愿意将我嫁给
他。”
妹妹却不太敢相信,因为她向来性格倔强,并不肯事事听从母亲的摆布,而姐姐性格柔顺,声名远扬,如今
已经是棵摇钱树,以母亲贪财的秉性,怎么会肯放着别人来撅走她的摇钱树呢?
看着妹妹狐疑的神色,姐姐却突然神秘一笑,“我生来就擅长卜筮之术,前几日我替她算了一卦,卦象显示
我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已经从相辅相成,变作了互相妨克,我们在她身边留得愈久,她的运道就愈败坏,最后不止
会钱财散尽,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我已经把卦象告诉了她。她知道,我从不在卦象上说谎。”说着她握住妹妹
的手,认真地说:“鸦头,所以我们脱身的时候到了,为了保住她的富贵长命,她是一定会把我们打发出去的,
只是就算打发了我们,她也要在我们身上最后再刮一笔钱财。”
姐姐有些忧虑地看着妹妹,“如今我是脱身了,赵大商人肯替我出面,但我现在就是忧虑你。头,你本就不
喜应酬,所以身边也没有多少余财,我还能拿出一千万钱,但我的容貌远不如你,她也要价三千万钱,你的身价
恐怕远在我之上。若是任由她将你卖掉,下场只怕——”
话没说完,但这姐姐话中之意鸦头已经明白。
二人之间突然沉默,鸦头思索了一会儿,正要对姐姐说些什么,,忽然听赵大商人呼唤姐姐的声音。
“雀翎——”
姐姐忙应道,“来了——”,又笑着替妹妹整了整坐皱的衣裙,说:“如今,他也算是你姐夫,你走之前,
便同我一起去打个招呼吧。”
于是姐妹两便相携着走出内室,到了花厅,只见赵大商人正与一个年轻男子说话,话中十分殷勤的样子。
两人听见动静,便转过头去,映入二人眼帘的,就是两个风姿各异,却都远超常人的美人儿,相携着向他们
走来。
赵大商人还好,他与这姐妹俩认识了一年多,早就习惯了她们的美貌,而这个男子却是第一回见她们,顿时
就被姐妹二人的美貌冲击了。
这男子姓王,名文,乃是太原王氏的一个旁支子弟,读书习武都是平平,亏得有个好姓,自己距离主支血脉
也不远,所以在金陵的市署混了个主官,一众从扬子江上行船的商人们,便都要从他的手中过,因此赵大商人也
十分讨好他。
赵大商人见这人对妹妹格外青睐,便主动介绍道:“这是小人的妻妹,小名叫做鸦头,其母在江边经营一家
逆旅,今日是来给其姐送包袱的。”
其姐便引着鸦头和这王氏子见礼。
二人厮见过,鸦头便告辞离去。
鸦头离去之后,这王文便一直魂不守舍,晚间赵大商人敬了他好几次酒,他都没反应过来,赵大商人便明白
了他的心思,因此私下悄悄派人去鸦头家中将她接来,随后一顶小轿送去了王文府上。
等到这王文喝得醉醺醺额度回到府中,家里人便迎上来附在他耳旁将赵大商人的所作所为都说了。
王文当即脑子一激,酒醒了一半,推开家人便急忙走去了卧房。
鸦头已经坐在了他的房中,一盏银灯初照,美人容颜如花,她的脸上虽没有半分笑意,但冰冷的神色却更让
她显露出神女一般高贵的姿态,王文的身子在她的眼神看过来的一瞬间,便酥软了一半儿。
鸦头见他扶着门框进来,厌恶地说:“郎君让人接我来,得到了我的人,却得不到我的心。”
王文不妨这女子竟然如此排斥他,忙道:“我对娘子一片真心,若是娘子不愿托身贱籍,我也可以使人为您
消籍。”
鸦头却丝毫没有被他打动,“劳郎君费心,但我并不在贱籍。”之后便不发一言,坐在床榻边,仿佛是座玉
雕美人。
王文本是见色起意,但和鸦头交谈之后,却被她奇异的性格所吸引,当夜竟然以礼相待,将房间让给了她,
自己则去了书房安歇。
第二天一早,鸦头的母亲派了小轿过府要把鸦头接回家去,王文便让管事去问鸦头的母亲,若是要为鸦头赎
身,不知要价几何。
鸦头之母正想四处寻人将女儿卖掉,最后再赚一笔,谁曾向竟然这么快就有冤大头撞了上来,于是狮子大开
口,说要五千万钱。
王文当场便答应了下来,让人抬了轿子和钱箱一起去鸦头家里,直接将钱放下就接了鸦头回来。
鸦头到了王家之后却说:“王郎君愿意施恩,我本不应该不知好歹,但王郎施与我的恩惠却并不是我所需要
的。不怕告诉您,我和姐姐、母亲都是是狐,因为母亲生性贪财,所以才沦落到这个地步。所以,我虽然是个烟
花女子,但却并不认为自己下贱,我想要从良,但是这人必须是我认定的良人,而您像是赎买财货一样,将我赎
出,我心里是十分不快的。但是您又确实对我有恩,所以我决定要帮助您,直到还清了您对我的恩情为止。”
王文听了鸦头的话,感到十分惊异,因此便问道:“可是你只是个弱女子,即便是狐,又能怎么帮助我
呢?”
鸦头说:“我和姐姐都十分擅长卜筮,能为您趋吉避凶。”
王文将信将疑,但很快鸦头便证明了她的本事。
某一晚王文在家中静坐,鸦头突然敲响了他的房门,王文调笑道:“夜深人静,你找我来抚慰寂寞吗?”
鸦头很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将他推进门中,关上门后说道:“我本是好心来提醒你,生死危亡的关头,你竟
然还说这么不尊重的话。”
王文大惊,连忙问道:“出了什么大事?”
鸦头却只是冷哼了一声,抱着手臂不说话。
王文赶紧郑重地向鸦头道歉,鸦头让他拜了好几拜才消了怒气,说道:“你们王氏族中是不是有一位贵人,
她做了天下的女主人?”
彼时正是先帝在位的时候,天后还只是宫中一个昭仪,坐在皇后宝座上的正是太原王氏的贵女。
王文狐疑地点点头,问道:“莫非是皇后在宫中出了什么事情吗?”心中七上八下,十分忐忑。
鸦头道:“这位贵人因为无子,为了求子竟然在宫中从事巫蛊之事,皇家最忌讳的就是这种事情。如今她已
经被收走了皇后的宝册和金印,被关起来了。”
寥寥几句话,却把王文给砸了个石破天惊。
他甚至顾不得怜香惜玉,一把便拽住了鸦头的胳膊,力气大得若是眼前是个寻常女子,只怕胳膊都要被折断。
鸦头却眉头皱也没有皱一下,而是笃定地点点头,且她还说:“王氏倾覆就在眼前了,虽然那些腰金拖紫的
人仍旧能够保全他们的富贵,但像你这样靠着一丝血脉就享受富贵的人却要倒霉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 2023-02-27 12:49:17~2023-02-28 10:00:08 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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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6 章 醒醉香(十)
◎此处距离郎君家不远,追杀的人必然就要到了◎
王文心头大震, 忙问有什么办法可以避过这个劫难。
鸦头道:“很简单,你只要辞官就好了。否则,只要你仍旧坐在这个位置上, 那么眼红你的,想要讨好他们
背后主子的人就一直不会放过你。”
王文虽然害怕, 可是却很舍不得眼前的富贵, 于是他在听到这个回答之后, 便踌躇起来, 问道:“难道没有
别的办法了吗?”
鸦头于是冷笑了一声,“哪有这样的好事呢?”她看王文实在是不愿意抛弃富贵,便又下了一剂猛药, “郎君
只看吧,马上就会有一桩外人看来是天大好事的差事落在您的头上了。但这件差事却是你的催命符, 不信, 我们
几日后再看。”说罢便走出门去了。
一连几天,王文都因为鸦头的话食不知味, 睡不安寝,但眼见已经过去了好几天,还是无事发生,他便开始
猜想, 是否这鸦头只是诓他呢?
正当他暗自庆幸的时候,突然王皇后的娘家人找到了他, 说是王皇后为圣人千秋节采办了一样宝物,需要他
把这东西经由大运河运送进京,若是做得好了, 合了皇后的心意, 以后少不得要提拔提拔他。
他一听这话, 顿时汗毛直竖,此时王皇后被禁的事情还没有传出来,若非鸦头提前告知了他,此刻他听到这
个消息,必然是欢欢喜喜地就应下来,但想也知道,王皇后现在的处境危如悬卵,哪有心情采办什么宝物?还不
知道王家要让他送什么东西进京,若是贸贸然掺和了进去,只怕就是炮灰了。
这时候再多的功名富贵都打动不了王文了,他立刻就按照鸦头的说法,写了辞官的奏疏,假托家中尚有老母
需要奉养,挂冠而去。
王皇后要运什么进京最终也没人知道,但是不久之后京中便传来了废后的消息。
王文当时已经在老家,他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后怕不已,因为若非鸦头,他可能已经成了大人物们争夺权位的
棋子了。
但事情并没有因为王皇后被废就结束,甚至因为王文这种说得上是背叛的行为,他狠狠地得罪了王家的嫡系。
又是一天晚上,鸦头再次敲响了王文的房门,她十分慌张地对王文道:“郎君要大祸临头了,您快收拾几件
贴身的衣服,我马上就带着您逃走。”
王文大惊,连忙问怎么回事,鸦头便说:“您因为没有答应他们的请求,导致皇后最终被废,所以王家的嫡
系们都记恨您,打算在今夜让家丁扮作强盗,要杀死您呢。”
王文眼前一黑,怕的不行,但他想起家中仍有父母在,便问道:“如果我逃走了,那么我的父母怎么办
呢?”
鸦头便道:“我因为占卜到了这个结果,已经将两位老人家送去乡下了,他们寻仇的目标主要是您,得到的
命令也只是杀了您而已,所以只要您逃走了,两位老人的性命并不会有损害。”
王文一听这话,当即便收拾了几件衣物跟着鸦头走了。
二人走出没几里路,就见王家所在的地方火光冲天,王文一看,当时便吓得腿软,还未庆幸死里逃生,鸦头
却大呼不好,“他们肯定是发现我们逃走了,此处距离郎君家不远,追杀的人必然就要到了。”
即使鸦头运用法术,但因为她法力微薄,又带着王文,所以逃到了十里之外她便无力了,王文见状,便背着
她又逃了许久,只是追兵仍旧对他们紧追不舍,听着耳边马嘶蹄踏的声音不断接近,鸦头只能不断卜算,为两人
寻找生路。
“向东去。”鸦头伏在王文肩上,气喘吁吁地指着东方,她因为强行占卜,燃烧了精血本源,此刻头昏眼花,
每说一个字都咽喉沁血。
王文毫不迟疑的背着鸦头就往东去。
不知道逃了多久,两人来到一座破庙中,这庙的屋檐、房角都已经坍塌,路旁荒草杂生,里面乌鸦嘎嘎乱叫,
还未靠近,便觉一股荒凉破败之感扑面而来。
王文不确定地问道:“要进去吗?”
鸦头心血耗尽,只能无力地点点头,“只有此处尚有一线生机。”便伏在王文背上,再说不出话了。
王文听着越来越近的搜捕声,望着眼前荒凉阴森,一咬牙背着鸦头,冲进了破庙中。
两人一进破庙,只见当中陈设虽是破旧,但还算得上干净,还有一个老道士,正在为殿中神像扫除尘埃。
王文正在纳罕,鸦头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把自己放下来。
鸦头无力地跪下,向那老道磕了三个头,哀求道:“神仙救命,我二人因为得罪了贵人,正在被人追杀,求
神仙给我二人一条活路吧。”
王文顿时大惊,眼前这个头发花白,身形清癯的老道士居然是神仙?
但鸦头的话一直都被证明是对的,他也不敢质疑,当即跟着跪下,连连磕头。
那老道士看着形容凄惨的二人,捋了捋胡须,叹道:“我本是世外之人,谁知今日又要被牵扯到红尘之中,
也罢,既然你们命不该绝,那我就救你们一救吧。”
说罢便一挥袖子,两人就原地不见了踪迹。
黄九郎道:“后来鸦头回到了族里,据说他们在那个神仙的袖中生活了十年,直到长泰九年才离开呢。”
季玄映听了这样一段逸事,也绝颇有趣味,“那么这位王郎与这位娘子果真实在神仙袖子里生活了许久
了?”
黄九郎点点头,“是这样的,他们到了袖中,发现这里一切都和外边一样,而且除了他们二人,这里还有一
个小村落,村里的人男耕女织,鸡鸣而起,日落而息,十分安闲,若非后来这位神仙主动将他们放出,只怕他们
还不想再回到尘世间哩。”
季玄映眼中异彩连连,抚掌而叹,“这岂非就是靖节先生书中所写的桃花源?”
黄九郎还未说话,他们头顶便传来了大笑声,“袖中世界只是虚幻迷津,袖中人最终还是要回到尘世间去
的。”
话音刚落,季玄映和黄九郎便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却发现已经到了人间。
那道人站在他们面前,颔首微笑,“两位郎君,此处乃崂山上清宫,接下来,要请二位在此淹留些许时候
了。”

第 87 章 升霄灵香(一)
一柱清香升九霄。
小山望着庭院中堆积如山的祗精香木, 又命人将沉香、檀香、龙脑的香沫洒在这些香木上,随后取来一瓮茵
犀香油泼洒在其上。
小绿举着火把问道:“主人,可以点燃了吗?”
小山摇了摇头, 走向不死树的位置,蹲下身好声好气地请求不死树给他一枝枝干。
不死树晃了晃树身, 伸出两支树枝, 小山笑着摇摇头, 说:“只要一枝就好了。”
于是不死树就收回了一枝树枝, 又撒娇地蹭了蹭小山的手心,才依依不舍地“啪嗒”一声折断了这根树枝,
落在了小山手中。
这枝树枝折落之后, 几息之间便变成了一枝枯枝。
小山拿着这枝枯枝对小绿说:“用不死树的枝干来引火。”
小绿恭敬应是,她接过不死树的枝干点燃, 这树枝骤然便燃起熊熊烈火, 小绿举着被点燃的不死树枝干,将
它扔到了已经架起的香木上面。
“轰”地一声, 火焰就迅速地从不死树上蔓延到了整架香木上,这座香木山转瞬间便成了火焰山。
庭院中当即便在火光升腾之间,卷起了一阵狂风,冲天的香气伴随着猛烈的青烟, 化作了一条鳞爪分明的烟
龙,在香木焚烧之处盘旋翻腾, 搅动烟云。
小山被这龙腾时卷起的狂风吹得睁不开眼睛,但还是强撑着念诵道:“天地自然,秽气分散, 洞中玄虚, 晃
朗太元。八方威神, 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干罗达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鬼万千。中山神咒,元
始玉文,持诵一遍,却病延年;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手,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
话音刚落,这条烟龙的双目便猛然绽出金光,龙身蛰曲,五爪偾张,咆哮着冲向宫城所在的方向。
小山望着烟龙远去,脸上担忧的神色却没有减弱。
自几日前皇帝在宫宴上暴毙,天后便下令洛京戒严,各个坊市都关闭了大门,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金吾卫
日夜巡视,甚至天后还派出了她私下组织的控鹤监。
这也是众人第一次见到这些原本只属于天后个人的内卫。
不安与慌乱的情绪,迅速在这个本该热闹欢庆的日子里,蔓延了整个洛京。
平民百姓虽然不知所措,但大人物的事情和他们关系不大,过了最初封闭时的慌乱,他们在各自生活的坊内
重又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坊内官们只要他们不闹得过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那些钟鸣鼎食之家却没有这样平静的日子过,因为从宫宴之后,他们家中的顶梁柱们,便被天后以“彻查
谋害圣人之人”的名义,扣押在了宫城中,既不许人探视,也不许人打听。
这可让他们在家中的家人们六神无主了。
谁都知道要有大事发生,闸刀悬在头上的日子简直度日如年。
但在小山眼中,事情却比这些穿紫服朱的贵人们预计的要糟糕得多。
因为被天后强行掐断了命途,并且还在他手中夺走了父辈打下的天下,所以皇帝暴毙之后,灵魂化作怨念,
缠上了那条初初化作青龙的大蟒,让这条青龙,彼一诞生,就先天不足,原本应该昂扬挺立的龙角,染上了昏沉
的死气,竟然像是要化作一条毒龙的样子。
这预示着,天后即便登上了皇位,最终国祚也不会绵长,甚至在这短暂的新朝中,不知会有多少腥风血雨被
掀起。
小山因此昼夜不安,他比谁都明白 ,这些大人物哪怕只是一个翻手,对下面草芥一般都黎庶来说,也是塌天
之祸。
所以踌躇了许久,小山还是决定要尽量去化解先帝的怨恨。
他花了好几天功夫,设了一个香阵,配成升霄灵香,希望能够稍微化解先帝的怨毒。
烟龙呼啸着扑向青龙,但在靠近的那一刻,却被一直蛰伏,半死不活的赤龙一甩龙尾,拦腰斩断。
小山望着不甘却无奈散去的烟龙,明白自己这几天都努力算是白费功夫了。
季氏的龙脉不允许小山擅自干涉王朝的气运。
在烟龙被打散的一瞬间,一股猛烈的撞击也同时抽在了小山身上,他只觉心口一阵剧痛,随即眼前一黑,一
口血便喷了出来。
把一众小妖都吓得不行,小绿忙要上前扶住身形不稳的小山。
师傅的身影则更快得出现,他一伸手将站不稳的小山抱入怀中,眉眼间全是对他的担心。
“天命如此,你试过了,所以无需自责。”
小山刚刚被王朝气运反噬,此刻泥丸空虚,浑身精气快速地散逸,只能虚弱地点点头,虽则心中仍旧忧虑,
但眼下已无力他顾。
师傅当即聚集灵气,汇入小山体内,空荡荡的泥丸宫被灵气充塞,小山才感觉一直要从胸腔中跳出的心脏舒
缓了一些,面色也不再苍白。
他轻轻推开师傅的怀抱,摇了摇头示意无需再替他输入灵气,“我知道,但是如果天命一定不可违,那么我
也想让这些无辜之人不要被过度摧折,哪怕只是让他们好一丝也行啊。”
正说着,突然有一只纸鹤,撞破了小山布在院中的结界,拖着被雷劈得焦黑的身体,歪歪斜斜地飞到了小山
跟前。
师傅伸出手要捉住这纸鹤,但这纸鹤却像是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谁一样,一抖翅膀,就飞离了师傅的手,绕
着小山上下飞翔,似乎一定要让小山接住它。
小山原本因为法阵失败,心头沮丧,这会儿被只小小纸鹤的可爱举动触动,不由牵起唇角。
他伸出手去,这纸鹤便乖巧地落在他的掌心。
白光一闪,纸鹤化作一张便笺,上面的一个个字符闪烁着金光从便笺上飘出,慢慢便凝实了一个身影。
一袭发白的道袍,面上犹带微笑,正是江南巡环使。
“唐郎安好啊。贫道有一事相求,不知唐郎是否方便?”
小山一怔,不知此人有何事需要求他帮忙。
师傅却冷笑一声:“你不愿担因果,便要来求他人,自己干干净净修行,却让人枉担因果,真是好算计!”
江南巡环使因笑道:“若非实在无法,小道也不会来求唐郎,三界之中,唯有您是界外人,若只是因果缠身,
小道却也不惧,只是我一入局,则形势大变,到时给了某些高高在上,正在观望的人插手的借口,恐怕会酿成大
劫。”
小山听到江南巡环使说他是“界外人”,当即悚然一惊,他以为自己的来历只有师傅知道,难道这些神仙们
全都知道他的底细吗?
江南巡环使像是看出他的心思,笑眯眯地说:“唐郎不必担心,您的来历并不是忌讳,甚至还算得上大机缘
呢。”
小山听了他的话,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但江南巡环使已经岔开话题,说道:“上清宫中此时正有一位落难贵
人,他和天下兴衰的气运相牵连,需要尽快返回洛京。您的行踪没有神鬼可以阻拦,小道便想请您前往崂山,护
送这位贵人归京。”
小山道:“不知是哪位贵人呢?”
江南巡环使指了指宫城的方向,凭空写了一个“九”字。
小山会意,先帝诸子中排行第九的,看来就是将来的天下共主了。他了然地点点头,说:“我答应你了。”
与此同时,崂山之上。
王鼎向季玄映拜了两拜,道:“请郡王节哀,陛下已于十日前驾崩了。”
季玄映虽然早有不幸的预感,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可怕的消息。
他手中的斧子,“哐当”一声,砸到了地面上。
自从来到上清宫之后,他事事都与宫观内的道士们一样,每日晨钟暮鼓,挑水种菜,砍柴烧火,并没有因为
自己是皇子,便自矜身份,于是仅仅几日,便和不少道人交好。
其实来的第一天,他便打算下山回京,江南士族的罪证,他早就收集完了,只是当他向江南巡环使告辞时,
那人却对他说,若他此时离开,多数会遭遇不幸,江南世族截杀他的人马已经布置好了。季玄映便陷入了为难的
境地。
江南巡环使却道:“贫道已经请了一位贵人护送郡王回京,请郡王安心等待几日。”
于是季玄映便在崂山上住了下来。
崂山之上,水清山秀,虽是隆冬节气,却依旧温暖如春。
他与黄九郎所住的地方,有一棵偌大的杜鹃树,大约有一人高,此时正在花期,绚丽夺目,宛如一团锦绣。
季玄映极爱杜鹃灿烂,时长便在窗前赏花,黄九郎见了,便道:“郎君若是喜欢这花,何不去折一支来插瓶
呢?”
季玄映笑道:“花开在枝头,她自在,我也自在,何必非要摧折呢?”
黄九郎听了,却道:“郎君是惜花之人,但是有花堪折直须折,况且杜鹃花盛,若是时长修剪,反而让它长
得不好呢。”
这二人站在花前说话,不妨这话落在了附在这杜鹃花树上的一个女鬼耳中。
作者有话说:
咒语引用自道教《净天地神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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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升霄灵香(二)
◎父皇的去世绝对有猫腻◎
一阵微风拂来, 一丝幽秘的脂粉香气夹杂在杜鹃花的香味当中,被黄九郎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立时将季玄映护在身后,一边后退, 一边小声说道:“郎君小心,这里有个女鬼。”
话音刚落, 便听一声娇笑从花丛中传出, 一个红红白白的身影隐约从树丛中显现。
“小狐狸好灵敏的鼻子。”随着这女子的笑语, 一个穿着红白间色襦裙, 鹅黄半臂的艳丽女子,从树后走了
出来。
黄九郎见这女鬼现身,愈加警惕, 眼睛紧紧盯着他,像只随时要炸开鬃毛的小兽。
这女鬼有些幽怨地睨了他一眼, 嗔道:“小狐狸不仅心狠, 还不信任好人。”
黄九郎丝毫不为所动,眼角眉梢全是冷漠, 他冷冰冰地说:“鬼鬼祟祟偷听别人说话的人会是什么好人
吗?”
被黄九郎抗拒怀疑的眼神逼退,这女鬼无奈一笑,说:“奴娘家姓伍,夫家姓王, 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家。若
是郎君仍旧怀疑我,我家夫郎此时也在观中, 你们只要去寻他一问便知。”
黄九郎仍要质问,季玄映却朝黄九郎摇摇头,主动走上前去, “娘子安好, 我这友人只是担忧我的安危, 所
以格外警惕,请娘子原谅我们的冒犯。”
这女鬼毫无介怀地掩唇一笑,水葱般的指尖半掩在轻薄的纱罗中,格外妩媚。
“多谢郎君愿意相信我,正巧我的夫郎也来了——”说着抬眼向东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道袍,背上背着一捆
柴禾,脚上打着绑腿的男子走了过来。
他一见这女鬼,便将背上的柴禾扔在了地上,一脸惊喜地快步走上前来,“秋月,你已经恢复了吗?”
原来这女子正是伍秋月,而这个男子便是王鼎。
夫妇二人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情意需要诉说,但眼下显然不是胡诉衷情的地方,王鼎便很快平复了心绪,眼
睛不经意地往身边一瞥,本打算向一旁的人道一句抱歉,谁知便看见了季玄映,当时便大惊,“郡王,您怎么在
此处?”
季玄映此时也认出了眼前之人正是太原王氏的王鼎,不由笑道:“原来伍娘子竟是你的夫人。”
几人重新厮见过,便一起到了王鼎所居之处闲坐。
王鼎燃起泥炉,煮了一釜茶水,黄九郎从中舀了一盏端给季玄映,季玄映小声谢过,轻啜了一口,便听王鼎
道:“……原来天下水域中竟然真有龙族镇守吗?”
季玄映微微一笑,“万物有灵,所以才需敬畏啊。”
这话说到了王鼎的心上,他慨然一叹,想起了自己和秋月之间经历的种种艰难与磨难,抚着自己因为清洗磨
损已经发白的袖子,种种难言的情绪一起涌上了心头。
伍秋月眉眼温柔,伸出手与他交握,两只手紧紧相扣,像是诉说着再也不分离的许诺。
季玄映把这夫妇二人的默默温情收入眼中,眼底滑过一丝回忆的怀念与哀伤,虽然他在下一刻便遮掩了过去,
但黄九郎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偷偷拽了拽季玄映的袖子,在袖子的遮掩下,偷偷往他手里放了一个圆溜溜的东西。
季玄映展开手掌,发现里面躺着一粒洁白透明的糖粒。
黄九郎圆溜溜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小声说:“这是荔枝糖,吃点甜的心情会变好的。”
季玄映的心就像是被一只小手轻轻地挠了一下,酸酸的,这样简陋的安慰恐怕只有这只小狐狸才能毫无挂碍
地做出来吧。
他看着手中的这粒荔枝糖,勾了勾唇,眼角眉梢都多了几分柔软缱绻,心头的一丝沉郁也随之散去了。
王鼎也在伍秋月的安慰下恢复了心情,“郡王所言甚是啊。小人就是因为缺乏敬畏,这才致使秋月为我受累,
差点魂飞魄散。”他摇了摇头,感怀无限,“若非新上任的江南道大城隍明察秋毫,恐怕——”他越想越后怕,
甚至开始浑身发抖。
伍秋月亦是道:“还要感谢巡环使,若非他被王郎诚心打动,恐怕按照大城隍处冤案累积的情况,奴还在狱
中苦熬呢。”
季玄映从这夫妻二人的话中听出了江南阴司的官场似乎经历了一场大换血,便问道:“难道阴司也如阳间一
般,也划分了地界,由各处的职司治理吗?”
王鼎和伍秋月相视一笑,道:“若非和秋月相识,我也不知道呢。”
伍秋月随即接话说:“阴间和人间没什么不同,人间有君主,阴间自然也有君主。”
季玄映对阴土的一切都感到好奇,便追问道:“那么阴间的君主是哪位神人呢?”他虽然祭祀皇天后土,对
道家的神仙们也如数家珍,但对于阴土,却总觉得那是一片混沌之地,知之甚少。
伍秋月道:“阴世的主君是泰山府君,他是天帝与王母的幼子,府邸在旧都蒿里。至于其他,奴身份低微,
则无从得知了。”
倒是黄九郎沉吟了一下,说道:“泰山府君统管阴世之后,大刀阔斧地进行了改革,他将阴世对应阳间,也
划分了十二道,我曾听闻他招徕各道府的主官并不看修为出身,而是唯才是举,甚至去阳间搜寻士子,称量人才,
是个不拘小节的有为君主。”
伍秋月也道:“确实如此,江南道大城隍赏罚分明,比起前任虚肚鬼王,实在是天上地下,听闻他生前只是
个寻常读书人,到了阴间之后反而能执掌一道,还能将江南道治理地井井有条,泰山府君确实是有识人之明
啊。”
但这样的人才在阳间却只能埋没乡间,直到死后才被人赏识,何尝不是一种讽刺呢?
伍秋月和黄九郎不是凡人,所以感受只是平平,但季玄映却感到了羞愧,见他沉默,王鼎亦是默然。
天下读书人的上升渠道全都掌握在了世家手中,而太原王氏作为天下世家的执牛耳者,他即使深知这些弊端,
但他本人也无法反对这种形势,因为掐住了人才,就掐住了帝国的命脉。
伍秋月看出了气氛变得不对,及时打了个圆场,几人又闲话了几句,季玄映和黄九郎便告辞了。
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季玄映脸上浮现出惆怅的神色,“天下文脉都在世家手中,太宗虽然为寒门学子开辟了
科举一道,但和世家煌煌文脉相较,还是太过薄弱了呀。”他看着那丛杜鹃花,就像是看见了开在帝国心脏上的
世家们,虽然繁盛热烈,但却是以吸收天下的精华作为代价的。
黄九郎却说:“郎君觉得本朝之世家与魏晋时相比如何?”
季玄映挑眉一笑,“莫如萤火之于皓月,王与马共天下,可不是一句空话。”他明白黄九郎的意思,眉间的
阴云也疏散了,天下间最锋利的兵器不是刀剑,而是时间,可惜啊,凡人最缺的也是时间,也许当自己鬓发皆白
的时候,身边的这个人还依旧是如今的模样。
这就是妖族么,季玄映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无力。
黄九郎不知道为何身边这人的情绪又开始低落了下去,他疑惑地眨了眨眼。
但这次季玄映却只是故作洒脱的一笑,并未对他解释分毫。
崂山上的日子又不咸不淡地过了几日,因为有了王鼎作为联系,季玄映也开始慢慢获得了朝中的消息。
这一日,季玄映如常地准备去砍柴,但王鼎却急色匆匆地赶来找他。
“郡王,请您稍安勿躁。”
王鼎的脸上除了郑重还犹有一丝哀痛,他没说是什么事,但却先给季玄映道恼。
季玄映被他郑重的态度弄得也一怔,“什么事?”自从在西湖别院中经历了几场噩梦之后,他一直以来便都
睡不安宁,似乎有什么大事发生,但他不在洛京,消息并不灵通,虽然外界没有任何不好的消息传来,但不幸的
阴云却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
王鼎整了整衣冠,肃然拜下,声音哀悼至极。
“请郡王节哀,陛下已于十日前驾崩了!”
季玄映眼前一黑,差点没有站住,手中的斧子也落在了地上。
黄九郎眼疾手快,托住了他的身体。
季玄映轻轻推开黄九郎的搀扶,踉踉跄跄地走到王鼎身前,“你起来,把前因后果一字不落地全都告诉
我!”
王鼎见季玄映一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心头也想打鼓似的跳个不停,他一面小心地觑着季玄映的脸色,一面
将除夕那夜发生的事情不添一字地如实以告。
季玄映听完,只天旋地转,父皇年纪并不算高,身体虽然不太好,但也没有下世的预兆啊,甚至在自己出发
之前,父皇还透露过想要东巡的意图,一个能够东巡的皇帝,怎么会这么快就突然离世!
父皇的去世绝对有猫腻!
王鼎还在哀哀劝慰,“……郡王节哀,天子驾鹤,天后又扣留了朝上衮衮诸公,我们这些仰天之幸的黎庶们,
正需要您这样的擎天之柱来做我们的主心骨啊。”
听到这句话之后,季玄映原本还在恍惚的眼神骤然锐利,像是一柄利刃直直刺向王鼎,刺得王鼎忍不住瑟缩
了一下,但他在下一刻,便又硬着头皮继续道:“郡王,我们要仰仗您呢。”

第 89 章 升霄灵香(三)
这话几乎是赤裸裸的投诚了。
但季玄映非但没有一丝喜色, 反而在心中燃起了无穷的怒火,这些人,这些驷马高门们, 皇帝驾崩还没有半
个月,便已经打算扶持新主了。
只是恐怕他们要失算, 最后登上皇位的人会是世家最厌恶的那个人。
不过眼下他也不必就和这些人扯破脸皮, 当此特殊时机, 能利用的任何势力都不能放过。
季玄映眼底滑过一丝嘲讽, 面上却只是作出收敛悲痛的哀伤模样。
“多谢王郎开解……”季玄映并没有接下王鼎的话头,而是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因为悲痛无法再想其他,
“只是我实在悲伤, 恕我不能再和王郎说话……”就要扶黄九郎肩膀上回去,他对黄九郎说:“扶我回去吧。”
王鼎自然不敢阻拦, 只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连黄九郎都看出他还有话说。
但季玄映却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被黄九郎搀回了房中。
黄九郎关上了房门,走到季玄映跟前小心翼翼道:“郎君节哀……若是悲伤, 能哭一场也是好的。”就不知
道该如何往下说了。
反是季玄映摇了摇头,苦笑道:“不必说了,还没到要哭的时候,现下还只是失了君父, 恐怕日后就要亡国
啊。”
“郎君何出如此丧气的话,眼下大唐气运滔滔, 正是盛世,虽有芥藓之疾,陛下又不幸驾鹤西去, 但只要后
继之君能秉持先帝的志向, 君臣一心, 也不至于就亡国。”
季玄映作为那个人的孙子,比谁都更清楚她的志向,从前或许因为血缘的羁绊,她还在犹豫,可父皇此时驾
崩,已然能看出她的决心了。
而且,从她自从父皇驾崩之后的所作所为来看,她不仅有决心,也有实现决心的意志,并且已经开始动作了。
况且,天下握在她的掌心已经十余年,她早就是事实上的君主,如今只是差个名分罢了。
天下间有谁能和她争,有谁敢和她争!
这季氏的天下早晚要姓文。
而他们这些前朝遗脉们,命运又会如何呢?
或许作为她的血胤,他们的命运会有所不同,但是如何拿捏和这位新朝新君之间相处的分寸,这还需要他再
思量。
尤其是这其中,还隔着杀父杀母的仇恨……
季玄映悠远的目光透过闭塞的屋顶,似乎望向了一个极高,极高的地方,高不胜寒,看似遥不可及,却又像
触手可得……
黄九郎的心中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是无力,也似乎是怅惘,或者是不甘。
眼前这个人和自己,真的有着天渊之别。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而是悄悄退出房外,小声地替他关上了门扉。
王鼎在季玄映处吃了个软钉子,回到住处之后便长吁短叹。
“真龙就在眼见,可是我却投靠不得,若不能襄助真命天子登基,这折损的偌大功德要何时才能填补呢?”
原来江南巡环使虽然向大城隍替伍秋月陈情,但王鼎杀害阴差的罪过却是无可否认的,因此大城隍便大笔一
挥直接用王鼎的功德抵扣了那阴差无辜丧命的冤屈。王鼎的从祖先处余泽的功德不仅足够这阴差重新聚集魂魄,
还足以保障了他来世能投个富贵的好胎,由此可见这功德之巨。
伍秋月见他在房中团团转着,极为苦恼的模样,不由出言笑道:“我看你是当局者迷,如今郡王正是低迷之
时,你送上门去,他自然不会真的将你拒之门外。但你也要看眼下是什么时候啊,陛下仙去,郡王身为人子,正
是悲伤难以自抑的时候,你却和他说这些赤裸裸的话,他要是能给你好脸色,那才可怕呢。”
王鼎被伍秋月一点拨,也立刻想通了,忙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该死该死,若非娘子提醒,我竟然没想到这
个。”随即便大呼不好,“那郡王岂不是要恶了我们王氏了?”
伍秋月拉着他坐下,给他斟了一盏茶,让他喝了,“不要急,我方才说了,此时郡王是最低迷的时候,咱们
王氏是送上门的助力,他即便想要卸磨杀驴,在我们得用的时候也不会显露出来,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护送郡王尽
快返回洛京才是。”
王鼎沉吟道:“我听说江南世家已经下了截杀令,似乎郡王手中掌握了他们不少把柄,若是这样大剌剌返回
洛京,恐怕是杀机处处啊。”
伍秋月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保护郡王,以示我们的决心,也正好趁此机会弥补你失言的差错。”
“但我还听闻,此次江南世家不仅请了许多游侠儿,还找了些奇人异士,我虽能调派王氏的护卫一路护送郡
王,但遇上那些人的神异手段,再多的武力,只怕我也施展不开。”王鼎皱着眉头,盘算着是否可以向观中的道
人寻求帮助。
但伍秋月却信心满满的样子,让他不必多忧,“郎君不必担心,我附在杜鹃树上时,曾经听观中给花浇水的
小道士们说,巡环使大人似乎去见了一位高人,他想让这位高人来护送郡王回京。所以郎君不必担心在路上遭遇
那些神鬼莫测的事情,您只需要作为一个凡人,体现一番对主君的中心,护送郡王就是了。”
王鼎听罢,思索地点点头,“如此——”
那如此天赐良机,他一定要抓住啊。虽然他知道一旦登上皇位,渤海郡王未必会念及他们王氏襄助的恩惠,
但王氏自从先皇后因为巫蛊被罢黜之后,已经逐渐显现出了颓势,若是不能挣得从龙之功,再大的世家,没有朝
中实打实的官位,也只是空架子罢了。
更何况他还因为犯下大错被削了功德,到时候只怕下场会更加凄惨。所以他这次一定要让郡王看到他的诚心!
***
小山答应了江南巡环使之后,立刻就启程到了崂山。
季玄映此时方知江南巡环使请来护送他返京的人竟是唐家香铺的主人。
“见过唐娘子。”季玄映久不回乡,彼一见到故乡之人,亲切感油然而生,语气也十分热络。
小山还了一礼,见渤海郡王面上虽有哀色,但精神却已振作,暗中点了点头,道:“郡王节哀,逝者已逝,
活人还要继续生活。若郡王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我等这就启程吧。”
季玄映道:“吾归心似箭,君父已逝,吾身为人字却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实在惭愧,只想尽快返回父皇灵
前,跪求他的饶恕了。”
小山一扫一同启程的队伍,见其中还有一个女鬼同行,便问道:“不知这位娘子也要一同与我们出行吗?”
王鼎忙出列拱手道:“小人王鼎,乃是郡王护卫,这是内人伍氏,自然是一道的。”
小山虽好奇他一个世家子弟为何会与一个女鬼结为夫妻,但眼下并不是满足好奇心的好机会,因此只是微微
颔首,道:“如此,请郡王登车,王护卫和伍娘子便与我们一道骑马吧。”
于是一众人驾车骑马,很快便出了崂山地界,快马加班地往洛京去了。

第 90 章 升霄灵香(四)
虽是尚在正月, 山间的小道却依旧被葱茏的树荫掩庇。
几匹骏马以及骑士们护持着一架小小的马车行驶在弯弯曲曲的林间小道上。
“有生人来啦。”
“有生人来啦。”
这声音不大,却十分清脆,细细的清楚传入季玄映的耳中。
他本来是闭目端然坐在车中, 小山提供的这辆马车虽然其貌不扬,看起来也十分狭窄局促的样子, 但真的坐
进车里却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不仅十分宽阔, 而且丝毫不见颠簸, 山间小路是十分难行的,但这架马车却如履平
地,坐在车里甚至还可以看书。
季玄映忍不住推开窗户, 循声望去,此时夕阳余照穿破林间, 光影交错, 他抬手挡住眼前,眯起眼睛, 恍惚
间竟然看见一群穿着灰衣的小人儿在林间蹦来跳去,互相交头接耳,时不时就用警惕的眼神看向他们。
他心中有些惊讶,但再定睛看去时, 却发现那枝头上不过是几只蹦蹦跳跳的山雀罢了。
“我也是头昏了……”
季玄映好笑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黄九郎化作原型趴在车内, 他听见了动静,耳朵动了动,抬起头, 圆溜溜的眼睛映出了季玄映的身影, “郎
君, 怎么了?”
季玄映刚想说无事,结果马车却突然停下了,车外渐渐响起喧哗声。
他直接从车窗处探出身子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鼎本来骑着马在车前引路,听见季玄映的问话,忙催着马前来。
“回禀郎君,我们似乎遭遇鬼打墙了。”
他们一行人已经在这处山林中穿行了半日,按照王氏护卫中那个最常走这条路的护卫说,从这条山道中穿过,
远比从官道走还要近,最多只需要半日,就可以到达下一个城池。
但他们早就走了半日,结果还在山林中穿行,此时已介黄昏,若再不走出这里,就要在山中过夜了,这护卫
感觉不对,仔细再一看周围分明早已经走过,他心中一慌,便嚷了出来,随行的王氏护卫们便喧闹了起来。
季玄映眉头一皱,问:“唐娘子在哪里?”
王鼎当即回身,只见众人身后,小山与红玉小绿已经下了马,小山正站在方才季玄映抬头看到的树下,从身
上解下一个香囊,倒了一些香屑出来,笑着托在手上,仰头朝上道:“冒昧借道,无意打扰,还请主人们原谅我
们这些莽撞的路人,这里是一些香穗,请主人们作为致歉的礼物收下吧。”
王氏的护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小山正在对谁说话,王鼎感觉背上藏着伍秋月的雨伞突然一热,他心中一动,
当即便翻身下马,轻轻走到近前。
小山的声音更清晰了些。
“……多谢主人们告知,只是这样我们今晚恐怕就要叨扰了。”说着便向树上一拱手,行了一礼。
王鼎忙拦住小山,恭敬地问道:“唐娘子方才在和谁人说话?是它在作弄我们吗?”
小山将香囊交给小绿,让她把其中的香屑全都倒在树下,方道:“我方才在和这片林子的主人交谈,我们突
然闯进人家家里,他们自然要不悦的,因此方才不过给我们一些小教训,我给了人家香屑做赔礼,人家便大人大
量,不再计较了。”
“而且人家还告诉我,马上山里就要下雨了,山雨迷蒙,恐怕之后的山路难行,建议我们在山中休息一晚,
明日再赶路。”
此时季玄映也下车前来,因道:“既然如此,那么为了大家的安全考虑,我们还是不要辜负此地主人的好意,
先休息一晚,明天再出发吧。”
季玄映这样说,王鼎和一众王家护卫自然不会不领他的好意,纷纷抱拳致意,感谢郡王的慈心。
果然不一会儿,天象便骤然转暗,几块浓黑的积云不知何时聚集了起来,把原本西斜的日头遮了个严严实实,
果然就要下雨,而且还是大雨。
护卫们一时犯了愁,若是小雨还能躲在树下,可是马上这场雨眼见不小而且不短,这荒郊野岭的,一群人要
去哪里避雨呢?
护卫们脸上的愁绪却并没有感染小山,他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楼阁,用手指在屋檐上点了
点,“小小房子,大大屋子,今晚夜宿,靠你了。”说吧便将这小屋子抬手一抛,丢在了林中间隙。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这座小屋越长越大,原先只有孩童玩具那般大小的屋子,在短短一息之间,竟然长成
了一间精致的小屋。
“啊呀,啊呀……”
王氏的众护卫们惊讶地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但因为胸无点墨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地震惊,只能不断地惊
呼。
这是一间木质的二层小楼,三道小巧精致的垣墙将这小楼团团围住。
小山率先走向这座小楼,为众人推开门扉,门内的景象便清楚地呈现在了众人的眼睛里。
“竟然还有鸡!”
不同于正在欣赏这小院格局的季玄映和王鼎,护卫们的眼睛已经被院中悠闲觅食的几只肥鸡牢牢抓住了。
小绿噗嗤一笑,明媚的笑容让这惊呼出声的护卫涨红了脸庞。
而红玉则笑容满面道:“客人们请进,马上就要下雨,还要把马儿们也都牵进来才是。”
王氏护卫闻言,忙牵马的牵马,背行李的背行李,忙碌了起来。
季玄映也跟着小绿和红玉,走进了这座小院当中。
“唐娘子果然不是凡人呐。”虽然在乘坐了那辆马车之后,季玄映就知道小山绝不简单,但这都比不上现下
小山露的这一手。
小山早已在门口等候了,他随意瞟了瞟众人的神色,见他们并不害怕,最多只是好奇,因笑道:“屋后有马
厩,可以把马牵到后面去,厨房里有吃的,只是我不善烹调,恐怕整治不了合胃口的饭食了。”
此时乌云压得更低,林间渐有风起吹得悬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晃荡起来。
近日赶了一天的路,众人早已疲惫,能得到这样一间屋子歇息已是做梦一般,哪里还会在乎小山能不能做饭。
王鼎忽然感觉背后一轻,背在背上的伞便已飞旋着展开,一个娇艳丽人的身影赫然显露在伞下,正是伍秋月。
她撑着伞站在院子里,笑向众人,“若如不嫌,奴倒是能做几道菜式·,不知厨房在哪里?”
小绿道:“娘子跟我来吧。”说着便带着伍秋月去了东边的的屋子。
王氏的护卫们早就知道自家郎君的妻子不是阳间之人,故而看见伍秋月也丝毫不以为奇怪,依旧各自做着各
自的事情。
说话间豆大的雨滴就从天上落了下来,不一会儿空气中就到处弥漫着草木与尘土的气味。
这小小的二层木楼,一楼让给了王氏的护卫们休息,红玉则带着王鼎和季玄映、黄九郎上了二楼。
二楼也有一个厅堂,但比起一楼就要小得多,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有几张供人椅座的坐席,围着一张
秀气的檀木几案,也并不局促。
红玉请几人坐下后便自行去端茶,临走轻轻在黄九郎手臂上捏了一下,黄九郎当即会意,跟着红玉一同下楼
去了。
季玄映正打量着这楼上的布局,却被一阵突然响起的雨声打断,他当即站起身推开身边的窗户,只见苍茫群
山见,升起一层迷蒙的雨雾,果然如小山所说,几乎看不清前路,而他们来时的那条小路更是完全被雾气盖住,
隐没在了苍翠的山林之间,就好像被这山的主人收走了一般。
“屋檐窄陋,招待不周,还望贵人海涵。”
小山的声音突然在季玄映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去,只见小山正扶着楼梯的栏杆,站在楼梯口,手中提着一盏辉丽闪耀却并不刺眼的琉璃灯笼。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外面被大雨笼罩更是晦暗,小山提着琉璃灯走近,将灯挂在墙壁上,这小小的二楼顿时
被照的明亮起来。
有了这一盏柔光,几人的心情也好似安定了下来。
季玄映还颇有兴致地问道:“唐娘子,这是什么灯,这样亮?”
小山笑道:“灯只是普通的琉璃灯,倒是里面的烛火别致些,是我收的去岁团圆节的月光。”
季玄映抚掌赞道:“收月做灯,娘子果然是雅人。”
王鼎亦是惊奇地盯着这灯看了好几眼,直到伍秋月提着一个食盒走上楼来,他才站起身前去帮忙。
伍秋月说自己厨艺寻常完全是自谦,不过些许时候,她便整治了好些菜色。
因为估计到季玄映尚在丧期,所以桌上的菜都是素色,但味道并不寡淡,寂然饭毕,红玉和小绿将碗碟收入
食盒内提下楼去,伍秋月则为几人斟茶倒水。
听着雨滴穿林打叶的声音,季玄映只觉心情异常宁静,正端着茶水浅啜了一口,忽然却听到楼下有哄笑声传
来。
小山便招来小绿询问,小绿便道:“楼下的人正在烤火说笑话,有个长着络腮胡子的汉子说了一个笑话,便
惹得其他人一起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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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1 章 升霄灵香(五)
◎不如我们一起说故事解乏如何◎
小山听小绿这么说, 心中的好奇被勾了起来,笑道:“枯坐无聊,我也去听听。”说着便要下楼。
季玄映见了便也说一起去, 王鼎自然也跟着。
于是几人便走到楼下。
大堂内,众护卫围坐在一处火盆前正在烤火, 火盆上架着一只铜吊子, 里面咕嘟咕嘟地煮着粗茶, 阵阵粗涩
的茶香从中飘出。
季玄映也曾混迹市井, 这样的场面对他来说并不陌生,甚至还十分熟悉。
护卫们见二楼有人下来,纷纷收敛笑容, 站起身来叉手行礼。
小山道:“壮士们自便就是,我本想来凑个热闹, 要是因此反而搅了你们的兴致, 那就不好啦。”
本来王家的这些护卫们见小山长得清逸绝伦,又有这样神异的手段, 只以为他是个超凡绝尘,不染俗世的高
人,谁知竟然这样平易近人。
那护卫中领头的见王鼎站在季玄映身旁,悄悄朝他点点头, 便重又松散地笑了笑,他一笑, 原本紧张的护卫
们也松弛了心神,众人重新围坐在火盆边。
小山问道:“方才听壮士们说笑,我心里好奇极了, 长夜漫漫, 枯坐无聊, 不如我们一起说故事解乏如
何?”
此时并不算晚,正好众人也还不想睡觉,小山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小山因笑道:“既然是我提议的,不如我就先说一个故事吧。我家是做香料生意的,因此我便说个卖香人的
故事吧。”
“华庭有一位黄翁,迁居东湖,世代以卖香为业。他常常到富春江下收购甜头。甜头是香行中的俚语,指的
是南海贩来的柏皮和藤头。黄翁把甜头收购回家之后,修制成香品出售。有一天,黄翁驾舟回家,夜里把船停在
湖口。湖中有座庙宇,极其灵验,人们对它十分敬畏。当天夜里,忽然有个穿黄衣的僧人到黄翁的船上去,对他
说“你卖假香,要下地狱的。”黄翁因此惊惧不已,过了不久,就死去了。有人见过黄翁的儿子,听他说自己父
亲临死前曾经说过,他做了错事,要去拔舌地狱受苦,他告诫儿子以后万不可贩卖假货骗人。他的儿子因此做生
意十分诚信,香行中的人都愿意和他来往。”
小山说完,见众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便笑说:“我说这个故事就当抛砖引玉了。”
柴禾在火盆中爆出噼啪声。
季玄映笑了笑,火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橙红的光辉,照射地他的脸庞轮廓分明,季氏的祖上有鲜卑的血脉,
黄九郎侧了侧脸,从他的这个角度看去,季玄映的眼睛隐约泛着蓝光。
“既然唐娘子为我们开了这个头,那我就说一个长安城中的传说吧。”
“长安城中安业坊唐昌观中种植的玉蕊花,极其繁茂。每年花开之时,如同瑶池玉林、琼楼仙树。太宗年间,
这棵玉蕊花开得异常盛大,观中的道人便说:“这花开得这么好,说不定会引来仙女赏玩呢。”彼时城中有一个
纨绔子弟,他一直寻仙问道,渴望能够有一份仙缘,因此在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当即便住进了道观中,有人遇见
了他,他就说要在此地等着仙女临凡。
“有一天夜里,这人正在睡梦之中,忽然闻到一阵异香袭来,随机便有阵阵环佩叮当声,他偷偷推开窗户,
只见天上云中,有数十位仙女,徐徐而下,径直来到观中。仙女们先到神像前焚香祝祷,过了一会儿便走进了后
院,去玉蕊花下赏玩嬉闹。但这纨绔子弟此时却根本不敢如他对外说的那样去与仙女来往,只是小心地躲在内室,
直到仙女们玩闹够了,纷纷驾云离去,他才走了出来。后来,他时常对人后悔地说:“我平生好道,如今真见到
了神仙却不敢出来相见,简直就和叶公好龙一样,以后我再不敢说慕道了。”有人问仙女形貌如何,这人说仙女
们都身穿五彩纱裙,用白角扇遮着面庞,虽然看不清面容,却也十分飘逸美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长安城的女
子们都流行穿五彩纱裙,用白角扇,也是源自于此了。”
这段长安的逸闻着实仙气飘飘,连红玉和小绿二婢都听住了。
小绿轻轻一笑,眼波宛如秋水般明澈,“听郎君的描述,这些仙女该是放春山上的仙娥,她们平时侍奉百花
仙子,的确是极爱花的。”眼波一转,又说:“既然郎君说了一个仙女的故事,那么奴也说一个仙女的故事。”
她的眼底闪烁着慧狎的笑意,“不知是什么年月的事情了,扬州有一位毕刺史,他家的花草树木极为茂盛,
传为一时美谈。这一年有一位才子来到毕刺史家中摆放,毕家的人和这才子时常在花园中唱和。某一日,这才子
在榻上歇午觉,忽然便见两位装饰地极为浓艳的美人走过来很恭敬地说:“有件事想拜托您,敢劳大驾前去。”
这才子十分诧异,不知何事,问说是什么事。两位丽人说:“是绛妃请您。”那人不知绛妃是谁,但见她们面上
有焦色,便当即跟着去了。”
有护卫听到这里,挠了挠头问道:“这绛妃是何人?”
小绿头上的金簪子在火光的辉映下,闪烁着金光,笑容艳丽,“就是百花仙子,只不过数十年前,仙子因为
犯了一件大错,和一众花仙们一起被贬去凡间。”她解释了一句,便又继续说道:“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一处
宫殿,这大殿金碧辉煌,鲜花环绕,里面美貌宫娥数不胜数。有个绝丽女子坐于殿中,那才子一见她便跪下行礼,
只听绛妃道:“我近来常常下凡巡视,近日正好巡视到了扬州,就居住在扬州毕家的花园中,这里一切都好,只
是毕家的丫头可恶,经常要到花园中来摧残草木,我府中的侍女时常叫苦,因此我便想近日和她作一决战,听说
您素有才华,因此拜托您撰写声讨她们的檄文。”才子听了,感觉十分有趣,当即便索要笔墨,在殿上泼墨挥笔,
不久就写了一篇檄文。侍女们将檄文呈送给绛妃看,绛妃展开稿子,觉得写得非常好,因此便将一只五色毛笔赐
给了这才子。后来才子醒来,发现是一场梦,但从此以后每当他要写诗作赋,便文思泉涌,有如神助,因此他便
到处说是因为得到了花神赐予的五色笔的缘故。”
王鼎和季玄映在听到“五色笔”之后,便知道小绿说的这位才子是谁了。只是此人曾经起兵反叛过天后,因
此两人只是笑而不语。
一连说了三个故事,众人的兴致已经完全被调动了起来,因此原本不敢插话的护卫们也大着胆子开口了。
其中一个大胡子说:“小的们肚子里没这些雅致的故事,只有一些走江湖时听来的市井粗话,还请贵人们不
要嫌弃。”
大家纷纷说不嫌弃,因此就听他道:“我们走江湖,经常要露宿山林。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山里。”
“有一个书生,十分爱喝酒,有一回他喝醉了,迷迷糊糊地就醉倒在了路边,等到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居然
躺在了一间暖和的屋子里。”这大胡子还卖了个关子,神秘兮兮地问众人:“贵人们猜,这书生是在哪里?”
季玄映想了想,说:“莫非是山里的樵夫看见他醉卧路边,因此发好心将他抬了回去吗?”
那大胡子果断摇头,“非也。山里人最警惕,这样一个随便倒在路边到人,他们最多只会将他拖到树下,不
至于让他被车马践踏。”他看了一圈,大家都没有说话。
红玉和黄九郎心中有了猜测,但并不好说,因此只是含笑摇头。
这大胡子这才揭开谜底:“原来竟是一个富人的别院。他醒来之后,婢女便将他带去拜见别院的主人,那婢
女说,是她们小娘子打猎时路过这里将这书生捡了回去的,她们娘子既善良又美貌,只是可惜命不好,早早丧夫,
主人和主母怕她郁闷,因此才特意带她来别院散心的。说者有意,听者有心,这书生一听,便有了别的想法。”
伍秋月插话道:“这书生定是打上这小娘子的主意了。”
大胡子“嘿嘿”笑了两声,点点头,“他从此就赖在了别院中,时常在小娘子骑马经过的地方徘徊,果然不
久,便抱得美人归。”
护卫们顿时哄闹起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这书生也太好运,人才两得啊。”
“是啊,怎么我们常年在外奔波,就没有这种好事呢。”
倒是季玄映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垂下眼帘,掩盖住眼中的笑意。
小山也笑,但和护卫们的羡慕的笑容不同,他道:“天上可不会掉馅饼啊。这人既无才也无德,怎么会有这
么好的命运呢?”
护卫们的注意顿时就被小山的话吸引住了。
果然就见大胡子竖起大拇指,一脸赞赏地说:“娘子说得真好。”又拍着大腿瞪了方才那些说羡慕的护卫们,
“你们也不想想,这世上可有白得的好事吗?”

第 92 章 升霄灵香(六)
◎自古以来有男子三妻四妾,难道女子就不能三夫四侍吗◎
“书生和这家的小娘子成婚之后, 主人家说因为他家只有一个独女,所以城中的生意需要女儿时不时去打理,
因此每月上旬小娘子要住在城中, 只有下旬才能回到别院。书生听了这话,暗自窃喜无人管束, 一口就答应了下
来。过了半年, 这书生的身体日渐虚弱, 偶感风寒之后, 竟然发展成了肺痨。”
大胡子讲得口干,喝了一口水。
“有一天晚上他咳嗽得实在睡不着,便穿起了衣裳独自走到林中去, 本想着可有赏月疏散心情,谁知竟然在
月下, 看见一个男子拥着自己的妻子喁喁私语, 说笑无忌。他顿时怒火中烧,冲上前去便揪着那男子的衣领要打。
谁知那人亦是十分愤怒, 一把推开书生,怒斥道:“你这不知羞耻的书生,竟然敢偷看我和妻子相处?”两人打
得不相上下、不分伯仲,似乎那男子也身体虚弱至极。终于两人都没了厮打的力气, 气喘吁吁地分作两边,望着
坐在一旁嬉笑的小娘子问道, 我们谁才是你的夫婿?”
“那小娘子一摊手,说,自古以来有男子三妻四妾, 难道女子就不能三夫四侍吗?实话告诉你们, 我不是凡
人, 乃是山间之狐,和你们结为夫妻,也是为了借用你们到精气修行。考虑到凡人身体不好,我还分作上下半个
月与你们同房,你们既然享受了我的温柔乡,又何必在乎什么名分呢?不过既然你们如此介意此事,今晚之后,
我们到夫妻情分就断绝了吧。说罢,这小娘子就化作青烟随风飘走,只留下这两个贪图美色、又好占便宜的人面
面相觑。”
大胡子说完,看一众护卫们瞠目结舌的样子顿时哈哈大笑。
季玄映想:一个狐妖,都认为男女是一样的,那么身在帝国最高位置上的那个人呢?恐怕她更不在乎男女之
别吧?既然男人能做皇帝,那么为什么女人不行呢?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想法的呢?
季玄映渐渐出了神。
火盆中的柴禾已经不多,夜色也渐渐暗了,小山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大家也早些休息吧,明日天晴,
还要继续赶路呢。”
众人听了一晚上故事,已觉心满意足,闻言纷纷赞同,有两个护卫重新给火盆中加了柴,众人便各自寻了屋
子,进去休息了。
黄九郎这些日子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和季玄映一起,因此下意识便要跟着季玄映一道,刚准备迈开步子,就
感觉衣袖一紧,似乎被什么拉住了。
他回头一看,红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去哪里?”
黄九郎当即怔住了。
“阿姐……”
红玉也不废话,瞥了眼前面慢下脚步的季玄映,冷笑一声,“跟我走。”
黄九郎只好不情愿地跟着红玉走了。
“你怎么跟在渤海郡王身边?”
红玉带着黄九郎走到了一处僻静地方,抿唇严肃问道。
“我和郡王是在江南偶然遇见的。”黄九郎拧着衣袖,有些拘谨地看着红玉,小声道:“我之前接过一次郡
王府的单子,帮郡王修理过一只琵琶,他因为觉得我手艺,所以和我有了来往……”
原来这黄九郎得了小山给的灵香之后,便将母亲的命从将死的边缘吊了回来。他感念小山的恩德,但又不知
能如何报答,只能经常到唐家的香铺中帮忙。
彼时小山尚在海市,铺子里只有方栋和一些小妖留下看守,方栋觉得黄九郎知恩图报,便给他介绍了几桩公
主王爷府中的生意。
他修缮的手艺实在不凡,但凡请他修缮过器物的人家多数还会再找他,他和渤海郡王结识,也正是如此。
季玄映甚喜音律,他自己就会数十种乐器,他家里还有一座偌大的园子,里面聘了许多伶人,他常与这些伶
人排练歌舞,名声大到连皇帝都曾亲自驾临。
他有一把琵琶,上面描绘了西天上飞天们聆听佛祖教诲之后,载歌载舞的形象,十分美轮美奂。这琵琶本是
皇帝命令内府按照西域传说制作而成的,后来因为知道自己的爱子喜好音律,便将此物赐予了他,所以,季玄映
甚为宝爱这把琵琶。
只是因为他时常将此物拿在手中演奏,渐渐这琵琶就有了损耗,琴身之上隐约有丝丝痕迹,琴弦也松散了,
他顾惜此琴,便使人去问内府,是否可以修复如初。
内府中自然也有许多圣手,但渤海郡王的要求是“修复如初”,这就有些困难了。还是郡王府中的长史见他
心烦,所以就向他举荐了黄九郎。
“这黄九郎虽是个白衣草芥,但一手修缮的手艺却是鬼斧神工。大王若不嫌他是个粗野之人,不如召他来一
试如何?”
季玄映用人从来不拘泥出身,他当即就命长史将人请来。
黄九郎到了王府之后,季玄映一见他的人才,心中纳罕:本以为长史口中的“粗野之人”是个粗犷大汉,谁
知这黄九郎竟然是个美貌少年。
狐族自古便出美人,黄九郎心思纯净,自化形以来,更是只知修行,狐族拜月,所以容貌阴柔秀丽,黄九郎
的长相自然是出色的,但更吸引人眼球的还是他身上那股清新出尘的气质。
黄九郎见到季玄映之后,恭敬地拜了两拜,他并没有因为季玄映的身份就更加谄媚,而是向他请求将受损的
琵琶取来一看,能不能修好他也不能保证。
这样诚恳的态度让季玄映更高看了他一眼,当即便命人将琵琶取来。
黄九郎见到琵琶之后,眼睛顿时一亮。
他不是凡人,所以一眼就看到了这琵琶上蕴藏的灵光,制作这琵琶的匠人定是耗费了十足的心血,使用它的
主人也肯定对它喜爱万分,因此这汇集众多喜爱与宝爱之心的死物,竟然悄悄开了灵智,有些化作精怪的趋势了。
黄九郎自然不能和季玄映说这些,他只是说,“这把琵琶能修好。它身上牵挂了许多喜爱,上天都不会让它
残坏的。”
季玄映大喜,便让他放手一试。
果然,数日之后,黄九郎便将修复如初的琵琶送回。季玄映拿回琵琶之后,当即便拨了一曲,音色竟然比原
先还好。
他感觉十分奇异,但黄九郎却说自己只是换了几根琴弦,将琴身上的损伤修复了而已。
直到某一天,一个道士到季玄映家中拜访,他将琵琶取出展示,并和这人说了这件异事,那当时立刻哈哈大
笑说:“修琴的不是凡人,被修的也不是凡物。”
季玄映这才知道黄九郎不是凡人。
后来渤海郡王府有好几次都拜托黄九郎修理乐器,每每黄九郎来,季玄映便都要出来见他,一来二去,二人
便熟悉了。
和黄九郎交往地久了,季玄映大概也察觉到了他的族类,比如说每次宴请他的时候,只要席中出现鸡,黄九
郎就两眼发光,垂涎不已。
再之后,因为季玄映得到了天后的密令,秘密前往江南道搜集江南道世家的不法事迹,黄九郎和他的来往才
逐渐断绝。
“既然都不来往了,怎么后来又在江南遇见了呢?”红玉听到黄九郎并不是一路追随着季玄映到的江南道,
这才放下了一半的心,好歹这傻子不是早早就把自己卖给人家。
黄九郎感觉红玉的脸色好看了一点,这才敢稍微大声点说话,“前段时间,我母亲的药吃完了。给她看病的
大夫说,她身上的病根虽然治好了,可是身子底子还是很差,需要吃补药养身。但这些补药都太贵了,我问了药
铺的大夫才知道,这些药材都产自江南道,且不是如今的节气有的,因此才物以稀为贵,所以我用身上的钱买了
一些之后,便向方大哥打听,他可认识什么江南道的熟人,能不能弄来这些药材。”
红玉面上也露出了思索的神色,喃喃道:“方栋的熟人,恐怕是荷花三娘子了。”
黄九郎眼睛一亮,“对,就是三娘子。方大哥说,他在江南的时候,曾经帮三娘子赶走过一个贪图三娘子美
色的无赖,所以三娘子欠他一个很大的人情,如果只是为了些药材,三娘子倒是能弄来。只是三娘子法力低微,
并不能离开本体太远,所以要么托人送来,要么只能自己去江南取了。”说到这里,黄九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讪笑道:“我那时实在是没有钱,所以就自己去了一趟江南。”
“这么说,你们是在江南遇见的咯?”
黄九郎点点头,“是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殿下身上有任务,只是奇怪他怎么天天和人在西湖上喝酒取
乐。”
那时候黄九郎一门心思只想找三娘子取药,根本没想过季玄映怎么会出现在江南,还和那些一看就是纨绔子
弟的高门显贵们把酒言欢,日日纵情于湖上。
直到有一天,他乘着三娘子的小船在西湖中收集月光时,突然看见一艘华丽的棠木舟起了火,一个身穿白衣
的男子从船上跳了下去。
他吓了一跳,三娘子却见怪不怪,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关心地漠然道:“凡人寻仇罢了,他们看不见我们的。
你只管收你的月光吧,你可是答应我了,要给我做一只月光灯笼的。”
只是黄九郎眼尖,他在那白衣人跳下船时便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居然是季玄映。
若是旁人,他可能真的如三娘子所说,不予理会,但这个跳湖的是个熟人,因此他便恳求三娘子撑着船去救
他一救。
三娘子被黄九郎磨得不行,又心动于他许诺的月光钗,于是便半推半就地撑着小船靠近了那只棠木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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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3 章 升霄灵香(七)
◎各人各的命,谁也劝不了谁◎
“我先说好哦, 你自己去救那个凡人,他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庇佑,不让我靠他太近呢。”三娘子一边撑着
小船, 一边告诫着黄九郎。
黄九郎倒没有这样奇怪的感觉,这是他不知道, 他时常出入唐家香铺, 身上难免熏染了铺子中的香气, 这香
气遮掩了他身上的妖气, 所以季玄映身上佩戴的皇家的护符并没有将他当做妖邪排斥。
这也是为何他能够自如地出入那些公主皇孙的府邸的原因。
因此当三娘子这样说,他只以为三娘子嫌弃凡人,不愿意和他们接触太多, 所以立刻道:“三娘子放心,我
救了人定然不会再麻烦您。”
三娘子的小船轻盈又隐蔽, 很快就靠近那那艘棠木舟。
黄九郎眼神利索, 一下子就看见了正在水中躲避箭矢的季玄映,当机立断对他传音道:“郡王, 小人黄九郎,
见郡王有难,特意来救。我们就在您不远处,有一点光亮的就是。”
这声音仿佛像是在季玄映耳边响起一般, 他虽然疑惑,但他已知黄九郎不是凡人, 于是当机立断便游到了三
娘子的小船上。
但是,在季玄映上船的一瞬间,有一支利箭霎时破空而来, 黄九郎阻拦不及, 下意识便扑将上去, 替季玄映
挡住了这一箭,鲜血瞬间便淹红了他的胸口,季玄映目眦欲裂,三娘子吓得手一抖,小船飞速地从湖面滑走,离
开了这棠木舟附近。
黄九郎中箭之后还没反应过来,季玄映便扑过去接住了他软倒的身体。
幸亏这箭头上并没有淬毒,季玄映直接托住黄九郎的身体,焦急地问撑船的三娘子,“敢问娘子,这里可有
什么安静的地方吗?”
荷花三娘子亦是焦急,这黄九郎可不是她们草木,折损了一部分也没什么,她可是看得真真的,这一箭直直
插到了这小狐狸的胸膛里,也不知伤没伤到他的内府。
她咬着牙思索着附近合适的地方,突然灵光一闪,说道:“有个地方倒是安静,但是那是一处贵人的居所,
凡人,你有没有胆子跟我去?”
荷花三娘子说的正是西湖主的别院,此时正值冬季,西湖主素来只在春夏在别院住,所以这里平时只有几个
侍女打理,正好三娘子和其中的几个都交好,因此她可以偷偷将这二人带进别院,找个没人的院子安置。
季玄映心知这“贵人”定不会是凡人,但黄九郎的伤势严重,于是一咬牙便道:“好,有劳娘子了。”
于是三娘子就将季玄映和黄九郎带进了西湖主的别院,但她错料了一件事,西湖主虽没有在别院,但她的独
女玉蕊公主却因为和母亲争吵,跑来了别院打猎,也因此结识了季玄映,铸成了一段孽缘。
红玉听黄九郎把事情的始末说清楚,不由又好气又担心,忙就要扯开他的衣襟去看伤口,“你说你,救人便
罢了,怎么还替人家挡箭!”气得直去拧黄九郎的耳朵。
黄九郎忙挡住红玉要掀开他衣服的手,“都好了,阿姐。”被红玉改拧了耳朵也不敢反抗,只能委屈巴巴地
解释道:“我当时没想去挡的,只是不小心冲到了郡王的前面,谁知道这箭就射中了我的胸口。”
他当时倒真的没有以身相替的想法,确确实实纯是偶然。
红玉见他老实巴交的,心中不忍,就松开了拧着黄九郎耳朵的手,“那你现在为何又跟前跟后?既然是他欠
了你的恩情,以后等你要渡雷劫的时候,再让他护你一护就是了。九郎,你可别忘了,我们不是人,和凡人走的
太近了,对我们没好处,你阿姐我因为给凡人生了个儿子,现在身上的因果多得不得了,我不希望你也和我一样,
将来因果缠身,仙路渺茫。”
黄九郎脸上显露出怔忪的神色,他慢慢垂下头,把红玉的话听到了心里。
“我只是想护送他回洛京。他是个有志向的人,以后会是个圣明的君王,我不想他这样的好人遭到什么不测,
所以——”
红玉见黄九郎垂着脑袋,心也软了,“九郎,我知道你心善,看不得他那样的好君主夭没。你若是想要护送
他回京,就送吧,想要和他继续来往也没什么。”
听得黄九郎抬起头。
红玉摸了摸黄九郎瘦削的脊背,笑道:“我们狐族本来就是和凡人走的最近的妖族。”还不等黄九郎高兴,
她话音一转道:“但他不是普通凡人,你也读过书,你还记得上一位和狐族有牵扯的君王是谁吗?”
黄九郎唇边的笑容顿时滞住了,他涩然道:“......是夏桀,是商纣。”
红玉唇边逸出一个悠远的笑意,眼底闪过一丝讥讽,“你还要跟在他身边吗?”
“可是我和她们不同——”
黄九郎想说自己和她们不一样,他又不是君王的妻子,又不会迷惑季玄映乱政,但随即他的话语便停在了嘴
边。
凡人们真的在乎自己和季玄映的关系是怎样吗?
是朋友也好,是君臣也好,对他们来说,自己都是可以攻讦季玄映的一把刀。
只要他是狐族,甚至,只要他是妖族。
因为凡人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等诛心之言。
红玉见黄九郎的神色,脸上的笑意更深,声音也更柔,她循循诱导道:“所以,九郎,等回到洛京之后,你
就和这位郡王,慢慢远了吧。”
慢慢远了......
黄九郎的脑海中回荡着红玉的话,他的眼睛逐渐失去焦点,口口不自觉地重复着,低语着。
“慢慢远了......”
“恐怕这位娘子太过危言耸听!”
季玄映带着微怒的声音像是一把利刃劈开了黄九郎脑中的迷雾。
黄九郎骤然从红玉的迷惑中清醒过来,他又惊又怒,“阿姐,你竟然对我使用惑心之术!”
所谓惑心之术,其实就是魅术。
狐族天生擅长魅术,但黄九郎自己就是狐族,他对魅术是十分敏觉的,这次中了红玉的法术,实在是因为他
对红玉不设防。
红玉带着一丝挫败的恼恨,恨恨地瞪了一眼季玄映。
“郡王,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
季玄映走到黄九郎身边,淡然道:“调拨离间更加不是。”
红玉则漫不经心地扶了扶发髻上的金钗,娇艳欲滴的红唇绽出一抹迷人的笑意,“妾身只是女子,自然不是
君子。”
但季玄映显然不想和她玩文字游戏,直接抱拳恭敬地对她道:“请娘子放心,我和九郎交往,好比伯牙子期,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娘子担心的那件事,我必不会让它发生!”
他的誓言掷地有声,黄九郎心底的最后一丝犹豫也被他砸碎了。
他动容地看着季玄映,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星星在闪烁。
“郎君!”
红玉没眼看地撇过头去,知道自己的话黄九郎算是彻底抛诸脑后了。
也罢,各人各的命,谁也劝不了谁。
她顺了顺自己的披帛,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转出这个角落,头也不回走远了。
而等到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时,小绿则姿态婉娩地伏在妆台前,垂落的青丝像是流水一般蜿蜒,铺满了整个妆
台,笑道:“你这个阿姐,可真是对他仁至义尽了。只可惜他被一个情字蒙了心,看不到你的好意呢。”
红玉捏着团扇,在小绿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淡淡笑了一声,“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毕竟是族中看好的
孩子,她不舍得让他不得善果。
“好疼……”小绿捂着头,气得将妆台上的篦子丢了过去,“戳到了你的痛处倒也不用动手吧。不过我刚刚
替你弟弟卜了一卦,”小绿脸上露出了一丝凝重,“卦象不怎么好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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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4 章 升霄灵香(八)
◎何止是不太好,分明是大凶啊◎
“何止是不太好, 分明是大凶啊……”
次日一早,小山收回了昨晚休息的小屋,众人再次踏上了昨日的那条蜿蜒山道。
王氏的护卫们骑马走在队伍最前, 王鼎背着雨伞骑马紧靠马车,红玉与小绿并骑而行, 小山骑马走在她们之
前, 三人则缀在了队伍最后。
红玉看了眼手中的铜钱, 脸上只剩下苦笑。
她从昨晚听了小绿的话, 便为黄九郎连卜数卦,卦象都是大凶。
今日一早换了铜钱另卜,结果也是一样。
“唉……”
红玉秀丽的眉峰拧起, 咬着红唇,攥着缰绳, 一面纵马信游, 一面在心中暗暗卜算,为黄九郎的命途寻找破
局之法。
突然, 小山的马打了一个响鼻,停下了脚步。
红玉沉浸在卜算中的心神骤然清醒了过来。
她与小绿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与谨慎。
两人打马前去,骑到小山身边, 问道:“主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前方的车队也停了下来, 小山神色有些凝重,摇摇头没有回答二女的问话,而是迅速策马奔行到了季玄映所
在的马车旁。
他敲了敲车厢壁, 季玄映推开车窗后, 小山对他郑重叮嘱:“郡王, 待会儿无论如何你都不要离开马车。”
季玄映神色一重,也不问为什么,立即便点头应下,然后便紧闭车窗,闭目坐于车厢内。
王氏的护卫们也注意到了小山的举动,一个个脸上也露出了或是疑惑,或是恐惧的神色。
王鼎打马上前,抱拳问道:“唐娘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山望了望天色,头顶本来是一片晴空,可不知从哪里飘来一朵雨云,遮住了天光,竟然又要下雨。
昨晚那个讲故事的大胡子也皱起眉头,大呼不解:“不对呀,为今早看了天象,今日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啊。”
这大胡子名叫燕赤霞,并非王氏的家生子,而是因为素有侠名,被王氏收纳进护卫队伍中的。这人不仅能使
得一手好刀术,还身怀绝技,能看天象,会一些捉鬼的道术,因而虽是外人,但也很得王鼎重用,此次护卫季玄
映归京,他力排众议,让这个不姓王的人加入进了队伍,就是为了他的能力。
此人出门时便看了天象,今日应是晴天才是,怎么会突然有雨呢?
小山看着山林中逐渐蔓延而来的雾气,眼中全是警惕,叹道:“这是为我们请来的雨啊。”一边命令众人迅
速缩小范围,围聚在季玄映的马车旁。
燕赤霞抽了抽鼻子,一双虎目精光四射,拔出身上背着的长刀,一面调转马头,朝着护卫们大声道:“这水
气中有鱼虾的腥气!”
说话间,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但是这回,众人谁都没有动作,而是紧紧贴在马车附近,一步也不离。
小山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在手中叠了两下,叠成了一只小碗的样子,抬手便抛向众人头顶,于是本来应该
落在众人身上的雨水,便全都落尽了这只小碗当中。
小山这一手,燕赤霞看的双眼直放光,他爽朗大笑,抱拳道:“娘子好法术。”
小山微微一笑,勒紧缰绳,对王鼎和众护卫道:“大家围在车驾旁,继续走,不能误了时间。”
于是奇特的一幕便在这处山林中上演了,明明是大雨滂沱,但小山这一队人马却完美没有被雨幕淋到,他们
身处的这一块地方,就像是被人用剪刀隔空减去了一般,完全没有一滴雨水。
似乎是发现下雨也不能阻挡这群人的步伐,大雨便逐渐转小。
护卫们虽然不畏风雨,但也被方才小山等人的举动吓得提心吊胆,此刻见雨渐渐停了,便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们放松得太早了,小山并没有因为雨变小就觉得事情过去了,反而更加警惕。
“大家不要放松警惕!”小山见护卫们脸上露出笑容,手中叠符纸的动作却更加迅速,提醒他们,“雾气更
浓了。”
众人被小山的话一惊,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只在林中弥漫的雾气,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蔓延到了
山道上,且这雾气越来越浓,已经笼罩得看不清前路了!
“好浓,好浓的腥气。”燕赤霞“驾”了一声,催动着马匹在车驾周围转了一圈,打了一个打喷嚏,难耐地
揉了揉鼻子,骑行至小山对身旁,对他道:“腥气越来越浓了。这雾不知是什么妖怪弄出来,怎么这么腥气?”
王氏的护卫们也纷纷抽动着鼻子,向着身边嗅闻着气味,但他们却没有闻到燕赤霞说的腥气,只觉得是寻常
山岚的草木腐败的气味。
昨晚燕赤霞说了好些故事捉弄这些护卫们,本就让他们颇多微词,只是碍于他是王鼎点名要厚待的侠士,才
强忍着不满,此刻见他在这里煞有介事地说有腥气,自己却根本没有察觉到,心中难免有些不以为然,认为此人
只是在故弄玄虚。
但随即小山的话却打破了他们的嘀咕。
“这是蜃气。所以这位——”
“在下燕赤霞!”大胡子抱拳一礼。
小山道:“这位燕壮士才觉得腥气。”
“蜃是海中的妖怪,常常在海面上兴起大雾迷惑海上的船只和行客们,让他们失去航行的方向,从而撞上海
中的礁石,船毁人亡,它以此收割坠海之人的痛苦,作为娱乐。”见王氏的护卫们面上纷纷露出惊恐的神色,小
山随即一笑,安抚道:“但这种妖怪最大的能力也就是如此,只要遇到了蜃气之后还能保持镇静,不惊慌失措,
那么便也不足为惧。”
这样一说,王氏的护卫中有几个年轻人便悄悄松了口气,定了定心神。
小山的话音落下不久,林中的雾气就像汹涌而来的潮水,朝着他们一行人,飞速地蔓延开来。
不过一息,便将他们一行人吞没了。
浓雾之间,不说看不见两旁的树木,甚至连身边之人也全都看不清,有护卫惊惧地拽着缰绳,身下的马匹也
时不时喷出鼻息,躁动地踢踏着地面。
整个世界似乎只有自己独自一人。
气氛不知不觉间便诡异了起来。
“有,有人吗?”
“怎么看不见人!”
“大家不要慌乱!”
燕赤霞中气十足的怒吼声一下子便镇住了有些慌张的护卫们,他们原本还觉得这粗鲁的大胡子爱开人玩笑,
十分讨厌,但这会儿听到他的大嗓门,却只觉得亲切和安定了。
忽然,一簇火光从这雾气的中间炸开。
这火好似有生命一样,飞速的顺着雾气蔓延开去。
大家眼前好似罩布一样的浓雾霍然便被这火光烧开了一个窟窿,大家的视野重又清明起来。
只见小山骑在马上,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摊开,这摊开的手心中一束火光凌空燃烧着,像一朵明丽的花朵,
在这白茫茫一片的雾气中傲然绽放着。
他的容颜在火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辉丽,他笃定而坚定的神色,让原本娇艳的容貌呈现出一股神人般的庄严。
“大家不要动,谨防蜃妖作怪,扮作我们的身边人。”
众人心神一凛,警惕提到最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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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5 章 升霄灵香(九)
与此同时, 在车中的季玄映突然听到了车窗上有敲击的嘟嘟声响起。
小山的声音在车外响起:“郡王,外面的妖孽已经伏诛,请您下车来看看吧。”
季玄映露出笑意, 下意识就要推开车门下车去。
但黄九郎却拦住了他的动作。
“郎君,您忘记了唐娘子方才的话了吗?”
黄九郎的话就像是一盆冷水, 一下子就让季玄映的脑袋冷静了下来。
他重新坐回原处, 不把窗外的声音放在心上。
但这时, 那窗外的声音发现车内没有动静, 敲击车窗的声音越发急促了。
“请您出来啊!”
“请您出来啊!”
一声声焦急的催促,声音也逐渐变形,变得像是某种水下生物的嘶嚎, 伴随着咕噜噜的水声,而不像是小山
的声音。
“您看。”黄九郎慧黠一笑。
季玄映亦是失笑, “若非九郎, 我差点就着了这东西的道了。不过,这妖怪既然能模仿唐娘子的声音, 怎么
不变作他的样子,打开车门呢?”
黄九郎道:“这妖怪恐怕法术并不高深,只能用声音迷惑人,再说这马车是唐娘子提供的, 普通妖怪未必能
打开。”
所以小山才让季玄映待在车里,因为这马车是用庚申之木所制, 甚至可以抵住天仙奋力一击。
除非季玄映自己走出去,否则谁也不能破坏车厢,将他带走。
而在马车之外, 一众人也被蜃妖欺骗了好几次, 但因为有燕赤霞和小山, 所以蜃妖的诡计都被识破了。
而小山也被这蜃妖层出不穷的诡诈欺骗弄烦了,他冷声向雾气中斥责:“蕞尔水族,何故在此阻拦我等前路?
还不速速离去!”
雾气波动了一下,似乎听见了小山的话而有所迟疑,但很快这波动便停止了,雾气更汹涌地澎湃起来。
小山已经给了蜃妖机会,但它最终辜负了小山的好意。
“唉……”
既然不能劝说,那么只能用暴力去胁迫了。
小山垂下眼帘,眼底流露出悲悯,他托着火焰的那只手掌作拈花状,火焰在他的手中好似一只莲花,静谧燃
烧。
他手执“莲花”凑近唇边,轻轻朝着花苞处呵气。
只见这“莲花”骤然盛大,连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在一瞬间被点燃,灼焦。
隐藏在雾气中的蜃妖也在这时察觉到了不妙,有了撤退的意图。
但已经太晚了。
那“莲花”像是汹涌的狂潮,在绽放的一瞬间,便狂暴地朝着雾气最浓厚的地方奔涌而去。
不过一息,随着一声尖锐的惊叫,原本笼罩在林中,遮天蔽日的雾气便干干净净地散了个彻底。
一瞬间,天光破开云雾,在树林中洒落下金子一般的光辉。
鸟儿的叽喳声重又在众人的耳边响起。
恍如隔世。
小山骑在马上,似乎方才只是做了件极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时候不早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护卫们对视一眼,王鼎策马出列,翻身下马,众护卫们也一同翻身下马,他们向小山深深施了一礼。
就连一直嬉皮笑脸的燕赤霞亦是敛容肃目,行礼如仪。
红玉和小绿骄傲地对视了一眼。
小山不以为意地笑着摇摇头,“壮士们不必如此,既然有幸同路,那么护持大家安全也是分内之事。方才已
是耽搁了不少时候,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是!”
大家重又翻身上马,继续踏上了行程。
在众人走后,两个身影才显现在他们走过的道路上。
其中一个女子,白衣红裙,头梳堕马髻,鬓边簪着一朵水芙蓉,手中捧着一只烧焦了的蚌壳,正是西湖主的
独女——玉蕊公主。
而与她一同出现的那个人则披着一身黑色的拖地斗篷,看不清面容。
玉蕊公主望着一路烟尘的远去的队伍,贝齿在唇瓣上印下了一个深深的痕迹,她一脸焦躁地对黑衣人大发雷
霆,“我照你说的做了,可是还是无用,和他们一道的那个女人轻而易举地就破了我的蜃法,甚至连我母亲的蜃
壳都被烧了!”
那黑衣人桀桀笑了两声,意有所指地说:“公主,你也不必骗我,你真的去取了你母亲的蜃壳吗?”虽然看
不清面容,但玉蕊公主还是感觉到那人阴森的视线落在了她手上的蜃壳上。
她手一缩,收回烧焦的蜃壳,似乎被这人的视线灼伤。
玉蕊公主有些心虚垂下脑袋,“你,你不要瞎说,这就是我母亲的蜃壳!”反正是死不承认。
那黑衣人也不和她纠缠,只冷冷一笑,“是不是,公主自己最清楚,但您既然没有诚心,那么我们的交易自
然也作废!”说着就要甩袖离开。
玉蕊公主见这人要走,忙扯住他的衣袖,急忙恳求道:“不要作废!我,我把母亲的蜃壳拿出来就是!”
听到这话,黑衣人才停下了要离开的动作,好整以暇地望着玉蕊公主。
玉蕊公主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宝匣,还未打开,里面便有充溢的水气漫溢而出。
这黑衣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伸出手去,就要从玉蕊公主的手上接过宝匣。
但玉蕊公主却突然撤回托着匣子的手,一脸郑重地盯着黑衣人,“你先答应我,一定要让他和我在一起!”
黑衣人心中嗤笑玉蕊公主满脑子情情爱爱,不堪大用,但面上还是和缓了语气,好声好气地答应了玉蕊公主。
“好,小人答应过公主的事情绝对不会食言。”
玉蕊公主这才将信将疑地将匣子交出来。
黑衣人接过宝匣之后,直接收入袖中,他对玉蕊公主道:“公主放心,前面还有我们的人,小人保证,一定
在抓住渤海郡王之后,将他交给公主,作为我们交易的回报。”说着就在空气中画出一道云篆,“此言既出,苍
天作证!”
这云篆光芒大亮,消散在了空气中。
玉蕊公主感觉自己和这黑衣人之间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线联系在了一起,她知道这就是刚刚那句誓言验证了,
一直提起的心这才放下来。
黑衣人一挥衣袖,玉蕊公主和他的身影便都消散在了这处山林之中。
而西湖别院中,帽儿则焦急地守候在玉蕊公主的房门外。
直到玉蕊公主推开房门,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公主,您终于回来了!刚刚女君身边的女官来叫您,我都吓死了……”说着,帽儿就走进房间,关上房门。
玉蕊公主高兴地握住帽儿的双手,兴奋地说:“帽儿,很快我就会得到季郎了!”
帽儿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她嘟着嘴,抱怨道:“真不懂您为什么一定要和那个凡人在一起,您可是真龙后裔,
就算他是人间的皇族,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玉蕊公主根本不愿意听别人说季玄映的坏话,她发起怒来,“别说了,季郎也是你能说的?”
帽儿被公主的怒火吓得瑟瑟发抖,匍匐跪倒在地,连声哀求了许久,玉蕊公主才冷哼了一声,饶恕了她。
“起来吧,如果你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我就打散你的修为,让你滚回你那个烂泥塘,重新做一条猪婆
龙!”
帽儿眼底闪过一丝不干和愤恨,但面上依旧哀哀可怜。
“好了,好了,你退下吧。”玉蕊公主捂着自己的嘴巴,打了一个小巧的哈欠,让帽儿告退。
她跟着那个黑衣人大老远跑了一趟,已经累坏了,她要休息一下。
帽儿识趣地告退,帮玉蕊公主合上房门。
而在离开玉蕊公主的居所之后,帽儿见四下无人,则朝着玉蕊公主的住处狠狠啐了一口,“呸,这样的贱人
也能安享富贵!要不是投了一个好胎……”她恨恨地瞪了一眼,“为了个不知所谓的人间男子,竟然连母亲的蜃
壳都能拿去交易。”
她的脸上露出看好戏的讥笑,“还是个不知底细、藏头露尾之徒……奴婢倒要看看,公主您是否能如愿
呢!”

第 96 章 香光(一)
◎真正的劫数在这里等着我们呐◎
一片黑暗寂静中, 只有一处柔白萤光笼罩的地方。
那白色的光芒中有一个素衣男子正在沉睡。
他身上的衣衫是最柔薄的鲛绡,即使是长安最豪奢的贵妇人,也只舍得用它做一块儿手帕, 但这样无价的珍
宝却近乎粗糙得制成了一件针脚粗劣的僧袍。
是的,这个男子的身上正是穿着一件僧袍。
但他的头上却有着满头青丝, 光泽好似一汩夜色中的幽泉, 在他栖身的这处芳草葳蕤的静谧之处, 蜿蜒而下。
一只纤薄的素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 这手上拿着一把描金绘彩的梳子,轻柔地为这“沉睡”的男子梳理着长
长的乌发。
若是只看这只纤纤素手,恐怕你会猜测这手的主人该是何等绝色的美人。
可是, 若是你循着这只手往上看去,那么惊悚而怪异的一幕便会呈现在你的眼中。
原来这手的主人并非什么绝色美人, 而是一颗有着粗糙树皮, 虬结枝干与渗人树瘤的可怖大树!
更诡异的是,这棵树一边轻柔地为这男子梳理着长发, 一边像是对爱人私语一样呢喃着自己的思念之情。
“......快了,香光,快了,只要再多一点生气, 你就可以从那黑不见底的幽冥回来,我们就可以像以前一
样, 你在我的树下读你最爱的佛经......”
但一个少女娇柔的嗓音却突然打断了这棵树的爱语。
“主人——啊!”
一根粗粝的枝条毫不留情地抽向了这娇柔少女,在她柔白的身躯上留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斑驳血痕。
那少女一下子弹到了石壁之上,伴随着□□和石壁猛烈撞击的声响, 这少女的姣好的面容扭曲成了痛苦的形
状。
但她却不敢再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只能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眼睛里满是惊恐的神色。
“我说了不许任何人到这里来!是谁让你进来的?!”
又是一根枝条恨恨抽来,将这少女抽的满地乱滚,仿佛要将她浑身的骨殖都碾成齑粉。
不知过了多久,这枝条的主人似乎发泄够了怒火,这少女才像是一团垃圾一般被他视如弃履地扔出了这处洞
穴。
直到被扔出之后,这少女才敢狠狠松了一口气,她的嘴角才溢出一丝痛苦闷哼。
她知道那枝条的主人算是放过了她。
但随即她便诚惶诚恐地卑微朝着洞口处匍匐跪下,额头紧紧贴在泥土中,哆嗦着等待着那主人的最终判决。
果然,不消一刻,一个身披僧袍,神色睥睨的邪魅男子便从黑暗的洞穴中走了出来。
“去找小倩领三十鞭!”
那男子小心地将梳子收入怀中,漫不经心地便宣布了对这少女的惩罚。
那少女却如蒙大赦地欣喜磕头,“多谢主人,多谢主人!”说罢便在男子不耐地挥手中化作了一缕青烟遁去
了。
在他们背后,一座刹寂荒幽的寺庙寂然矗立着,庙门上悬挂的匾额已经被枯藤爬满,隐约只能看见一个模糊
的“兰”字。
与此同时,小山一行人在途中的一处小城中修整了一夜后,也重新整装出发。
“你确定没有带错路?”
燕赤霞骑在马上,虎目圆睁,警惕地环视着周遭茂盛阴森的树林,问着前面引路的一个王氏护卫。
这护卫据说常年走这条路,因此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捷径和小路。他们因为不想走官道,所以一路上都是由
这护卫带路。
只是从昨晚休息的小城出发后,他们走的路便越来越荒僻。
如果说只是环境荒凉阴森,那也就算了,可是就连阴气也越加旺盛,这就不寻常了。
终于,燕赤霞忍不了心中的疑窦,催马上前,想要叫住那带路的护卫。
“喂!你——不好!”
待看清了这护卫的面容,燕赤霞顿时大惊,立刻调转马头,连忙喝止还要前行的队伍。
“快停下!”
而队伍中的护卫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虽然听话地勒停马匹,但根本不明白这大胡子怎么突然如此郑重作
色。
王鼎催马上前,问道:“燕壮士,有何异状?”
燕赤霞此时已经拽住了那护卫的马匹,他一个纵身,将那护卫拎下马来,扭着他的脸朝向王鼎,眉峰紧皱道:
“郎君请看,此人已经被迷了心智,有人操纵着他,将我们引到此处!”
王鼎一看,大惊失色,只见这护卫双目失焦,口吐白沫,俨然已经失去神志!
这样的人怎么会引路!
他连忙翻身下马,几步飞奔至马车一侧,肃声朝季玄映禀报了此事。
季玄映在车内听着王鼎说话,刚好小山三人也骑着马过来了。
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小山掐指一算,苦笑了一声,“看来我们之前经历的阵仗只是个小试探,真正的劫数
在这里等着我们呐。”
他目光悠远锐利,直直穿透了树林掩映的深处,手执缰绳指向远处,“不过,既然有人盼着我们去那处,那
我们就遂了他们的心愿好了。”
燕赤霞也豪爽大笑,“不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这样盛情邀请,不去会会他们,岂不是可
惜。”他被小山无畏而果决的态度激地热血沸腾,他燕赤霞从来不是喜欢逃避的人!
王氏的护卫们脸上倒是有犹豫之色,前方还不知道有什么妖孽鬼怪,难道就不能换一条路走吗?
小山却像是看透了他们的心思一样,直言道:“无用的,无论朝哪里走,我们都只能走去他们为我们准备好
的目的地。若我没有算错,恐怕在我们踏上去洛京的那条路时,这个陷阱就已经准备好了。”他脸上露出了少见
的玩味笑意,“这样的迷魂阵,可真是大费周章,只是一味逃避,根本是逃不掉的。”
这简直是神仙手笔了,和之前领教的小孩子把戏可不是一个水平。
同样用蜃法,这蜃法简直能说是偷天换日。
但小山却没有和其他人透露一个字,只是牵了牵嘴角,一扯缰绳,率先走在最前列,“走吧。”
见小山态度如此,其他人虽有恐惧,也只能依从,而燕赤霞放声一笑,也当即翻身上马。
于是这回由小山带路,一行人重又踏上了方才那条路。
似乎是察觉到这次一行人没有再躲开的意思,他们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出乎意料的是,目的地竟然是一座寺庙。
禅林飒飒,钟声袅袅,门口一个穿着僧袍的清秀小沙弥正在洒扫。
无论谁看,这似乎都是一座清幽静谧的修行之处。
正当王氏护卫们疑惑之时,小山却忽然一笑,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翻身下马,主动走向那小沙弥。
他双手合十,行礼一礼,态度谦和有礼,“小师傅,我们是一队旅人,偶然行经此处,眼见天色不早,是否
可以借宿一晚呢?”
那小沙弥姣好的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也回了一礼,“自然,禅林静处不拒来人,施主们自可休憩。”
只是那声音听着总有一股媚意,这小沙弥的眼角眉梢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媚态。
王鼎皱了皱眉,觉得此处不像是什么正紧的寺庙。
而燕赤霞已经大咧咧地下了马来,嗓门震得林中的树叶都要簌簌落下。
“既然这样,劳烦小师傅带路,我们赶了一天路,可都饿得不行!”
那小沙弥本来看见小山和王鼎都是相貌出众之人,态度十分之热情,可是被这大胡子突然的一扯嗓子,震得
耳朵都阵阵发麻,他嫌弃地瞥了一眼燕赤霞,又扫了一眼门窗紧闭的马车和一众血气旺盛的护卫们,才按捺住了
心头的怒火,冷淡道:“众位施主,佛门净地,虽可随意休憩,但骑马坐车难免不敬,还请众位步行进入,马车
和马匹都可从后门牵进。”他抬手指向寺庙之后。
护卫们纷纷看向小山,小山微微一笑,“自然。”
得了小山的话后,众护卫们纷纷下马,而季玄映也推开了车门,和黄九郎一道走下马车。
那小沙弥在看清季玄映的身影之后,立刻眼睛一亮,脸上的垂涎几乎要遮掩不住。
他的声音更软,似乎要滴下水来,“这位......郎君,久坐劳累,还请快快进门休息一会儿~”
黄九郎厌恶地看了一眼这满脸都写了烟视媚行的小沙弥,不,女妖时,小声地扯了扯季玄映的衣袖,悄悄提
醒季玄映,“郎君小心,我们到妖精的老巢了。”
季玄映被小狐狸的话逗笑了,妖精老巢,这话说的真有趣,他自己都是个小狐狸,却这样说眼前之人。
但他却十分领情地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那你可要好好保护我啊。”
黄九郎一脸凛然地点点头,“您放心!”
季玄映看着他信誓旦旦的表情,心中先想着他露出狐狸耳朵和尾巴的模样,微笑。
可爱。
那小沙弥还想往季玄映的身边凑,但被红玉和小绿不留痕迹地挤开。
小沙弥看清挤开他的是两个美人,也不好发怒,只能清了清嗓子,重新给他们带路:“施主们请进。”
从门外看,里面只是个寻常庙宇模样,但一众护卫们却像是看着某种恐怖的妖怪一般,咽了口唾沫,心中打
鼓,跟着小山等人,进了这处寺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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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7 章 香光(二)
◎林木森森,不如他的气质幽幽,苍风凉凉,却牵不动他胸前的念珠◎
这寺庙虽小, 景致却不差,甚至十分之雅致。
入目便是一处竹林,风声细细, 龙吟森森,青松古木, 参天悦静。隐隐有钟声传来, 屋舍虽是泥壁土墙、青
瓦灰檐, 但与这禅关清梵的环境却格外相称, 澹然有林下风致。
只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这一处禅林的景致,而是院落当中, 站在阶上的那人。
林木森森,不如他的气质幽幽, 苍风凉凉, 却牵不动他胸前的念珠。
这人一席白色僧袍,含笑立在大殿之前, 佛祖垂目,拈花而笑,目如朗星,好似墨丸落水银, 唇若涂朱,色
比春花犹带艳。
明明身上只有黑白红三种颜色, 看在众人眼中,却胜过万种颜色,只消一眼, 便被此人身上的魔性迷住。
“禅林辟处, 少有贵人玉指亲临, 小僧道林,见过诸位檀越。”
这一众人等皆不敢轻举妄动。
这样的地方,出现了这样一位僧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还是小山出列,微微带笑,还了一礼,“原来是道林禅师,我等偶然路过贵宝刹,妄祈一地休息,还望禅师
应允。”
道林一笑,眉目慈柔仿若轻云,“方外之地,众生皆可来得,还望贵人们不要嫌弃小寺寒微,劝善,你带贵
人们去后面的禅房休息。”
那引路的小沙弥当即恭敬应道:“是,寺主。”低眉顺眼的样子倒真的有几分虔诚。
若是这沙弥方才在寺外也有现在这模样,还真有几分骗人的样子。
小山听着他对道林的称呼,眉峰微微一挑,却没有说话,而是走在众人之前,跟着那小沙弥去。
众人见小山动了,方才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山走,眼睛丝毫不敢乱看,这几个大汉瑟缩着,小心蹑步的模样要
多好笑,有多好笑。
一路上有许多小沙弥模样的人,从禅房中探头探脑,对他们指指点点嬉笑无忌。
若是寻常之时,这些血气方刚的大汉们还不早就用钵大的拳头和笑话他们的人说说道理,可是他们明知这里
是个妖精窝点,哪里还敢有半点轻举妄动,就算是被嘲笑了也全不理会,而是跟着小山进了一处小院,才不约而
同地松了方才一直吊着的那口气。
可是小山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却又让他们的心重新提了起来。
“这里不简单啊。”
伍秋月此时也从伞中出来了,她一落在地上便紧皱眉头,“好奇怪,我明明能感觉到这里有极为浓厚的阴气,
可是又能感受到佛光。”
小山因笑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才说这里不简单啊。”
但凡有佛光的地方,那么就可以视作佛国,一概阴晦邪恶之气,全都不能在佛国存在。可这座小小寺庙却像
是个例外,浓厚得几乎要化雨的阴气,和和煦光明的佛光居然和谐得共存了,真是奇妙啊。
“今日我们就住在这个院子里,大家晚上闭紧房门,千万不要随意出门。”小山从袖中拿出他一路上叠好的
符纸,让小绿和红玉发给众人,并亲自在院子中的每扇门上都挂上了皮质的剑鞘,在剑鞘上画上云篆,低声念道:
“破魔斩邪,去。”
一丝金光在剑鞘上闪过,原本平平无奇的剑鞘变得光芒内敛。
“大家进屋休息吧,今夜暂时是安全的。”
护卫们将符纸贴身收好,一脸感激地走进了对面的禅房中。燕赤霞抱着一柄剑走在最后,临进门前向小山抱
拳道:“今夜若有需要,娘子但管来叫某。”
小山笑着点点头,又转向季玄映嘱咐道,“今夜若有妖邪来犯,目标必然是郡王您,所以我会住在您的隔
壁。”他看了看天象,感叹道:“风雨欲来啊。”
季玄映于是袖手诚道:“多谢娘子护持,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到回了洛京,玄映必有重报!”
小山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郡王不必多谢。早些休息吧。”
等到季玄映和黄九郎进屋之后,小山方才看了一眼院中那棵栖着一窝老鸦的白杨,似笑非笑道:“偷看可不
是好习惯,小和尚还需要修心呐!”抬手便是一张符纸,直直射向那只老鸦。
只听“噶”地一声乱叫,那老鸦在符纸射来的瞬间,化作一阵黑烟遁去。
几片羽毛落在地上,红玉上前捡起呈给小山看。
“这化形术可真够粗糙的。这是鸱鸮的羽毛,这小妖只在身上沾了几根毛就敢来偷听,胆子可真大。”小绿
不屑地撇撇嘴。
小山却整了整衣衫,眼角微微扬起,笑道:“走吧,既然都派人来请了,那我们也该去见见主家。”
二女脸上一齐露出笑意,齐声应是。
沿着来路,三人走到一处塔林,这塔林之中有一对宝塔十分高耸,由此可以猜想当年此处必然也是信众云来,
佛法恢弘之处,但随着小山三人走近,却见塔林当中蒿草丛生,几乎有一人高,全然没有人烟,显而易见是荒废
许久了。
红玉看到这副景象之后皱眉道:“果然不是什么正紧庙宇,哪有庙中的宝塔这样被这样糟蹋的。”
庙中若有宝塔,多数是做高僧圆寂后舍利栖身之处,但凡寺庙,哪里会放任此处荒草杂生?
小山对红玉的这番话只是一笑,他看向不远处,扬声道:“道林禅师安好。”
红玉和小绿顿时心中一惊,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座低矮的小塔附近,正蹲着一个白衣和尚。
他手中拿着一只竹勺,从身边的一只小木桶中舀水,从塔顶灌下。
听见小山的招呼之后,这男子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依旧仔仔细细地将这套浇洗的动作完成,方才站起身来,
双手合十,含笑道:“娘子安好。”
在小山和道林说话的时候,黄九郎也在房中将床榻铺好,季玄映见他忙来忙去的模样,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道:“九郎别忙了,也来喝杯水,歇会儿吧。”
黄九郎见他大咧咧地从桌上的茶壶中倒了一杯水,不由无奈扶额:“郎君,这可是妖精窝里的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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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8 章 香光(三)
◎光明的有多光明,黑暗的就有多黑暗◎
黄九郎皱眉道:“来历不明的水可不能乱喝。您不知道妖精们的坏心眼有多少。”他从季玄映手中接过那杯
水, 泼在了地上,“他们可没有那么好心,给您准备好茶。”说着从包袱中找到水囊, 又取出带着的杯盏,“我
们还是喝自己备好的水安全些。”
季玄映眉头一挑, 从黄九郎手中接过水囊和杯子, 给他们两人都倒了一杯水, 又拉着黄九郎在桌边坐下,
“别忙了,只是个睡觉的地方,先歇歇吧, 一路上都是你在照顾我,我已经很惭愧了。”
黄九郎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讷讷道:“我因为仰慕郡王, 所以才愿意为你铺床叠被。大丈夫志在四方,
您的志愿背负着天下苍生, 我只能做些力所能及地小事。你说这样的话,就太见外了。”
“九郎你太妄自菲薄了,和你相比,我连铺床叠被也不会, 算什么志在四方呢?大丈夫一屋不扫,何以扫天
下?”季玄映喝完了杯中的水, 便站起身道:“正好现在有机会,便请九郎教一教我。”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向黄九郎掬了一礼。
黄九郎忙站起身,忙摆手, “这算什么, 郡王想学, 我教您就是。”但嘴巴还是忍不住咧开了笑容。
季玄映在黄九郎的指点下铺好了床褥,又撒了一把百合香在床边的香炉中。
“呼——”季玄映一边捶着腰,一边对黄九郎笑道:“可真不容易,第一回做,今晚就将就些吧。”
黄九郎看着歪歪扭扭、皱皱巴巴的被褥,忍不住偷笑,但是面对季玄映,他还是称赞道:“郎君做的已经很
好了。”
季玄映看着自己的“杰作”也忍不住笑了,“倒也不必违心夸赞。”
于是黄九郎终于没忍住,笑了出声。
“不过方才你说妖精准备的水不能喝可有什么缘故吗?”
两人坐在桌边,季玄映抱着杯子随口问道。
黄九郎因道:“郎君你想,野外的妖精哪里有生火做饭的地方?他们自己都只能用山泉野果果腹,这种情况
下,居然能捧出珍馐佳肴、美酒茶水,岂不是怪异?曾经有行人就被妖精们捉弄过,那人吃了这些妖精奉上的
“佳肴”,酒醒之后却满嘴污泥溲溺,不仅恶心得不行,还大病了一场。”
他一脸恶心得撇了撇嘴,“这庙宇也是荒郊野外的,谁知道他们弄来的茶壶里是什么东西,我法力低微,不
能看穿他们的幻术,不能区分真假,所以只能从根本上避免吃他们弄来的任何东西,以此避免被他们暗害。”
季玄映点头称是。
二人在房中说话,日头渐渐落了下去。
原本尚算清幽的环境,变得阴森了起来。窗外似乎起了风,竹影飒飒,投在窗纸上,仿佛一只窥探的鬼手。
“起风了,”道林抬头看了看天色,他的衣袖在风中摇曳出飘逸的姿态,更像是个世外高人了,邀请道:
“娘子若是不嫌,不如去小僧的禅房饮一杯热茶吧?”
小山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应道:“好啊。”方才和此人打了半天太极,却没探听到半点有用的信息,看
来是要不入虎穴不得虎子了。
道林的禅房十分朴素,只有一处茶炉甚为引人注目。
两人分坐于几案两侧,小山捧着他递来的清茶,轻嗅了一口茶香,笑道:“好茶,这恐怕是山中的野茶,气
味如此清新浓郁。”
“听闻娘子是调香圣手,小僧所制粗茶能得娘子一句香,真是荣幸。”道林舀茶的姿态好比行云流水,僧袍
微微散乱,却没有轻佻,反而有一股自在的风度。
小山一晒,轻笑,“道林禅师看样子也是有德高僧,和您相比,在下算什么“圣手”呢?”他伸出手在冒着
热气的茶盏上方勾了一缕香气,那香气在触碰到小山手指的那刻化作粒粒“白沙”落在了小山的手中。
“喝了您的茶,就借花献佛,送您一缕茶香吧。”说着,小山抬手一扬,手中的“白沙”顿时变作一只翩跹
白蝶,缠绕着飞旋在道林左右。
道林伸出手指,那白蝶轻轻振翅,落在了他的手指上。
慈悲又魔性的面容上露出一丝轻笑,道林点了点那白蝶的翅膀,“娘子的化生之术已臻化境。”一抬手指,
那白蝶重又振翅飞去。
小山敛眉低笑,看着杯中倒映着自己倒影的清澈茶水,“雕虫小技,与禅师的修为比起来,何足挂齿?不过,
在下有一事不解,还请禅师回答。”
眼见这样绕弯子,即使再绕一晚上也看不出结果,小山抬起头,直直望向对面的僧人,开门见山地问道:
“此处并非禅师修行之地吧?”
道林扬眉,脸上露出一丝不羁,“何以见得?”
小山还没说话,小绿已抢着回答:“这还用说,要是这里是和尚你修行的地方,你会看着塔林那儿荒凉成那
样?任谁也不会让自己长辈的往生之处被这样糟蹋吧?”
小山当即呵斥住小绿,“不得无礼!”又向道林致歉,“禅师莫怪,我这侍女心直口快惯了,一时失言,还
请您恕她失言之罪。”
道林因笑道:“这位娘子既然是心直口快,那必是直抒胸臆,释迦摩尼佛说过,“如果在某郡国,某县邑,
某村落,有信奉佛法的男人或女人,修行十善:身不行杀生、偷盗、邪淫之事,口不说谎言,不挑拨是非,不说
粗俗之语,不说浮华无意的言辞,心无嫉妒、恨怒之意,能孝顺父母,奉事三尊,道德仁慈,礼节威仪。东方无
数沙门、梵志就会歌颂他的功德。”直言是善品,我又怎么会怪罪她呢。而且,这位娘子说对了,此处并非小僧
修行之处,只是受人之托不得已来此。”
小山抬眼看去,和道林视线相遇,四目相对,他眼中是直直的探寻,充满了好奇。
“哦?不知可否请禅师告知一二?”
或许因为光影的变换,随着屋内烛火的颤动,从小山这处看去,对面之人的背后似乎有什么可怖又扭曲的黑
影在移动、膨胀,但只要定睛一看,又感觉只是影子罢了。
道林的笑声打断了静默,道:“此处本来是鸟窠禅师修行的故地,名为兰若寺。”
小山抚掌赞道:“梵语中所言兰若者,乃意为寂静之处,以此为名,可见当年这位鸟窠禅师是位真正追求超
脱的修行者了。”
道林听小山的称赞,脸上露出了笑意,但随即这笑意便转变为一丝莫名嘲弄,“他确实是个不容俗流的人。
鸟窠禅师俗家姓朱,小名叫做香光,因其在诞生之时,有香气化光而得此名。”
小山道:“看来鸟窠禅师也是有来历的人呀。”
“娘子觉得有来历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没想到道林听了小山的感慨反而问了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小山露出了沉思的神色,微微沉吟,“禅师这可就问住我了。”
“叫小僧看来,若是出身卑微,恐怕还不如不要这非凡的来历呢。”
小山扬了扬眉,“哦,禅师何出此言呢?”
道林的面上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笑容,“若是卑微者反而是尊者转世,那么世间那些因为一是好运就窃居高
位者,会不会有别的想法呢?”
小山的眼神瞬间沉了沉,因为他知道道林说的正是世间的真实,人性有光明的一面,自然也会有阴暗的一面。
光明的有多光明,黑暗的就有多黑暗。
屋外,夜风飒飒,吹摇着竹林树木,叶片摩擦的沙沙声,就像是暗处的不知名怪物在摩梭着手脚。

第 99 章 香光(四)
◎今夜必然会有妖孽前来刺探◎
行了一天的路, 同住的王氏护卫们早已困倦,屋中鼾声如雷。
燕赤霞却没有半分睡意,他盘膝坐在窗边, 闭目调息,感受着窗外的风吹草动。
今夜必然会有妖孽前来刺探。
月亮刚升起来, 燕赤霞耳朵动了动, 听到三个脚步声逐渐由远至近慢慢接近。
他睁开眼睛, 隔着窗户问道:“可是唐娘子?”
小绿和红玉分别提着一盏琉璃灯在前方引路, 小山刚跨进院门便听到燕赤霞的声音从窗户里传出。
“是我,方才与道林禅师喝了一盏茶,耽误了一会儿, 马上就要睡了。今夜风大,后半夜怕是要扰人清梦,
燕壮士也早些休息吧。”
燕赤霞在屋内应了一声, 小山便推开季玄映隔壁的房门,走了进去。
听见隔壁房门关闭的声音, 隔壁的黄九郎才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对正在灯下读书的季玄映道:“郎君也早
些休息吧,恐怕后半夜不会太平,还需养足精神才是。”
季玄映笑着应了, 收拾了书卷,便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卧在了床榻上,阖衣而眠。接着月光,黄九郎看见季
玄映睡下了, 便一晃身子, 化为原形, 变成一条身姿矫健的狐狸,轻轻一跃,跳上床榻,在床脚盘卧着假寐。
夜色渐沉,月亮都藏进了云里,原本呼啸着的风,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燕赤霞猛然睁开眼睛,双目精光四射,似乎要透过窗纸,直直看到院子门口的方向。
黄九郎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响动,两只蓬蓬的狐耳抖了抖。
隐隐约约有个人影,正慢慢靠近季玄映住的这个房间,刺刺拉拉的指甲划过的声音同时响起,似乎正有个长
指甲的东西扒着窗户朝里看,目光闪闪。
这东西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辨别什么一般抽动着鼻翼。好像是从气味重得到了它想要探知的东西,它
兴奋地从喉咙中发出了喘息声。
“嗬嗬……”
黄九郎紧张地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一根根毛发直接竖立了起来。
正当窗户上的身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狰狞之时,黄九郎几乎要从床榻上站起,牙关紧咬,喉咙中发出了撕
咬的呼噜声。
“嘘——”
一只手轻轻盖住了黄九郎的眼睛,让黄九郎躬起的背部重新伏了下去。
“郎君,是罗刹鬼。”
“别怕。你听。”
季玄映松开捂着黄九郎眼睛的手,指了指窗户的位置。
只听一阵破空声,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锋利的刃口割开了阻碍的空气,“噗”地一声,一个白练似的东西
从窗边一闪,发出了一种斩断筋肉的钝声,伴随着那怪物的一声闷哼,随即像电光一样熄灭了。
燕赤霞率先冲出房门,不久院落当中光芒大亮。
“嚯——好大一头罗刹鬼!”
燕赤霞背着剑,弯下腰用脚踢了踢一个坛子大小的东西。
等季玄映和黄九郎推门走出去时,只见地上有好大一滩血,有个偌大的鬼头落在地上,青面獠牙,舌头赤红,
双目狞睁,一头蓬乱的红发,正是一只罗刹鬼的鬼首,但却没见其身躯。
小山插着袖,沿着血迹查看,追踪到了墙边方道:“怕是那鬼自知不敌,便弃了头逃走了。”
“没了头竟还能活吗?”季玄映好奇问道。
“寻常罗刹鬼自然不能,但这只嘛——”小山朝红玉手中提着的灯笼一指,一朵火焰便从灯笼之中飘出,飘
到了小山手掌之中。
他轻轻一吹,那火焰便吹落在了地上狰狞的鬼首之上,轰的一声,地上的鬼首便凶猛得燃烧了起来。
烈烈火光闪耀在各人眼中,不消片刻,原本鬼首的位置就只剩下一堆黑灰。
“这个气味是——”
黄九郎闻着燃烧之后的气味恍然大悟,“这是木头燃烧的味道!”
在头颅被烧成灰之后,地上淋漓的血迹也随之淡去。若非地上还有一堆灰烬,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
是真事。
小山喃喃自语道:“所以我才说我的手段只是雕虫小技而已啊。”
季玄映等人并没有听清小山的话语,纷纷投来疑惑的眼神
小山笑道:“这是木傀儡术。以木作人偶,赋其神魂,常人观之,俨然如同真人。列位听说过木雕美人的故
事吗?”小山一抬手,地上便刮起一阵清风,将地上的灰烬全都吹去了。
三人皆是一怔,随即摇了摇头,小山见了,但笑不语。
他侧过身让开通往他房内的路,笑着邀请道:“虽然距离天明还有不少时间,但诸位也许还暂时不想入睡,
不如到我房中饮清茶一杯,在下才从道林禅师处得了不少好茶呢。”
三人相视一眼,燕赤霞豪爽一笑,一点也不推拒,直接抱拳一礼,季玄映则微微一笑,欣然应邀,“那就有
劳娘子了。”
小山推开门扉,里面的房屋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一座七宝灯树上燃着明亮却不刺目的烛火,两位靓装丽人分别侍立在两旁。织就着繁丽花朵的波斯绒毯,随
意铺陈在地面上,一座隐约有浮光的几案就这样摆在绒毯之上。
一旁的小茶炉上正咕嘟咕嘟煮着一只铜茶壶,悠远而甘润的香气从这茶壶中溢出,温暖又清新的香气伴随着
咕嘟声充溢了整间屋子。
小山在绒毯上扶膝而坐,这一刻,季玄映等人几乎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某位神人的居舍中,有种怔然恍惚的
朦胧虚幻感。
“诸位随意坐吧。”小山示意三人坐下,自己则半侧着身子,听红玉单膝跪下禀报什么。
只见他点点头,说:“......看来道林禅师确实没有说谎,那么事情就难办了。”
季玄映在他左下首一侧盘膝坐下,黄九郎就坐在他身后,而燕赤霞哈哈一笑,直接正对着小山,大咧咧坐在
大门正对的方向。
小绿为三人端来一盏茶,用得是当初寿阳公主赞过的螺钿盏。
果然姑侄的眼光相当一致,季玄映在拿到茶盏的那一刻也眼睛一亮。
小山笑道:“这茶是道林禅师亲手采制,方才禅师与了我一些,现在我就借花献佛,诸位也一起尝尝吧。”
季玄映还没有入口,便被这茶浓郁的香气折服,赞叹不绝。
而燕赤霞则摸了摸茶盏的盏壁,感觉不烫,便大口呷了一口,这茶水甫一入口,他就眼睛一亮,赞道:“好
茶!”
众人喝茶时,小山便道:“这木傀儡术,早年是跑江湖的卖艺时耍的把戏,后来被修化生之术的人习得,便
成了一门独门法术。太宗时,曾有一个奇人从西域来,他带了一个胡姬到西市去,说是自己的妹妹,因为他做生
意失败,只能将这妹妹许给某人为姬妾,以此换取回家的盘缠。这胡姬女郎身材高挑秀美,一双碧眼,莹莹如海
波,穿着艳丽的衣衫,顾盼间眼波流转,简直要把人的魂魄的吸走。因此有许多大商人都愿意以重金聘此女为妾,
那奇人以奇货可居,最终择了一位愿意出金数千万的巨贾,将此姬与了他。”
说道此处,小山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这商人得了这样的绝色美人,还是白天便急不可耐就要与她亲
近,只是此姬虽是胡人,但性格却格外羞涩,再三推拒,非要夜间才能成其好事。这商人虽然心急,但也愿意听
从美人的意见,于是苦苦等到了夜里,终于取得美人的同意,两人花好月圆,浓情蜜意了一整夜。结果等到次日
清晨一看,躺在他怀中的哪里是个绝色美人?分明只是一个穿着绸衣,描画了眉眼,关节灵活的木雕罢了。”
燕赤霞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快哉,快哉,娘子这个故事可是真的吗?”
小山浅酌了一口茶,道:“真不真,假不假,但这个故事里的木傀儡术确实是真的。方才那罗刹鬼也是由木
傀儡所化,因此即便被我用法术斩下了头颅,它的身躯也能够迅速逃走,从而去向它的主人通风报信。”
季玄映道:“那娘子可有法子找到这傀儡的主人?”
小山乜了他一眼,笑道:“何必去找,这傀儡的主人近在眼前啊。”
季玄映一愣,沉吟道:“莫非——”
小山笑着点点头,“正是郡王所料。”
燕赤霞不耐在这打哑谜,直言道:“我早就看那个道林不顺眼,这鸟厮定不是什么正紧出家人。”
“道林禅师的底细,我如今还不清楚,但他肯定不会轻易让我们离开这处寺院。而且他的目标除了困住我们,
恐怕还想从我们身上得到更多东西,比如说生气,”小山伸出食指,点了点盏中的茶水,盏中泛起一个小小涟漪,
“又比如说,精血。”更甚至是渤海郡王身上的气运。
燕赤霞当即拍案而起,怒目圆睁,“看来这厮不仅不是个出家人,而且还算得上是个魔头!”他转向小山,
问道:“娘子可有什么办法除了这魔头?”
谁知小山却是一叹,道:“杀了他容易,但他若死了,那么后山那些和他性命相连的女子恐怕也要一同断命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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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0 章 香光(五)
◎水幕之上赫然便是道林与另一人的身影◎
时间拉回傍晚, 小山与道林在禅房对坐饮茶。
“禅师方才说,是有人请您来此,在下冒昧, 可否知道是谁呢?”小山双手插袖,轻轻笑着, 但眼底却没有
一丝笑意。
道林微微一笑, 光彩如同玉人, 他端起面前的茶盏, 挥袖朝外一泼,一道水幕便凌空生成。
水幕之上赫然便是道林与另一人的身影——
道林还是一袭白色僧袍,素衣白袜, 一尘不染,风度恣意, 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不羁与倨傲, 而站在他对面
的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头脸都看不清的怪人。
那怪人似乎说了什么, 水幕中道林挑了挑眉,也回了一句什么。
水幕只能观形,却听不见声音,小山只能根据道林说话的口型, 依稀辨认出他说的是“我要先看看报酬”。
“这般藏头露尾之徒,禅师不怀疑他别有用心吗?”小山看着水幕中的交易, 含笑问道。
道林一抬手,凌空的水幕便又全数收回杯中。
“无所谓,只要他能拿出我想要的东西, 那么即使是与虎谋皮也无不可。”
小山轻笑, “看来禅师主意已定了。既然如此, 那么禅师需要付出什么呢?”
“他让我困住你们至少三个月。”
“三个月?”小山喃喃道:“彼时外边,恐怕已经改天换日了吧。”
道林一笑,黝黑的眼眸似有邪气外溢,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打下半片阴影,衬得他如佛如魔。
“我虽答应了他,但我原本并不想按他说的做。”道林突然说道。
“但现在禅师似乎改变主意了。”小山接道。
“是,但我只想留下一人。我需要向他借一样东西。”
小山脸上虽还带笑,但眼底已是寒霜,“可是我们这些人却是为了他才聚在一起的,若是禅师想要扣留他,
那么我们也不可能离开。”
道林悲悯地看了一眼小山,念了一声佛,“娘子,你何不先听听我的苦衷呢?”
小山收敛了脸上的笑,神色冰冷如霜雪,“那么在下就洗耳恭听了。”
“娘子能到此处,必然是路过了长治县,娘子以为,长治县的风气如何?”
小山不由回忆起路过长治县时的经历,他思索了片刻,说道:“若说寻常,也是寻常,若说奇怪,倒也奇怪。
不过是个小小县治,物产既不丰厚,地处也不是要道,却格外繁荣,来往行人皆面色红润,衣着整齐,遇见外人
更是热情。我只以为是本地人淳朴好客,难不成还有什么隐秘缘由吗?”
在烛火之下,道林的黑眸似乎也被染上了金色,他叹道:“娘子就没有发现吗?县中几乎见不到年轻女
子。”
小山面色一凝,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道林道:“我到此处时,城中已无年轻女子。”
小山大惊道:“缘何如此?”
道林道:“唉,彼时小僧方到这兰若寺。寺中因为久无人烟,屋舍都已塌坏了。小僧本想去后山寻些枯草修
补屋顶,结果却见后山有许多荒坟,坟边有许多不知是生是死的女子正掩面垂泣。这些女子虽是魂体,可又浑身
生气,介于半生半死之间。小僧感到奇怪,便欲上前询问,谁知那些女子一见小僧便如临大敌。”道林说到此处
也无奈苦笑。
小山道:“想来这些女子的遭遇定是与穿着僧袍的人脱不了干系了。”
道林叹道:“正如娘子所言。小僧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她们相信,小僧与残害她们的人不是同伙。”他说
着摇了摇头,“这长治县原本并没有这样繁华的景象,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都是因为县中出了一个佛子。”
“佛子?”
季玄映眉角微扬,面上虽还是噙着温和的笑意,但眼底却划过一丝冷厉。
“妖言惑众之徒。”
小山笑道:“郡王所言甚是。此人确实是妖人。这个“佛子”原名唤作金世成,本是县中一个无赖,平时行
为也很不检点,在长泰十年时被官衙因为偷盗缉捕,判处了流刑。但几年前,此人刑满又回到了长治县。听说他
回到此地之后,身着僧衣,剃了光头,四处对人说自己乃是佛陀转世,是佛的今世身——”小山脸上露出嘲意,
感慨般笑着摇了摇头。
季玄映皱起眉头,感觉荒谬至极,“难道仅凭他自己的胡言乱语,满县的人便都信了这鬼话吗?”
到底他不是出身底层,即便在京中时常混迹市井,季玄映其实也不能很好地理解底层百姓的想法的。
但燕赤霞却不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侠客,所以当小山说这话时他立刻就接道:“必然是这妖人做了什
么引人注目,甚至是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小山当即点头,“起初县人听了他这话,都觉得他是疯癫了,想要哗众取宠罢了。但他遇到了县人的嘲弄,
非但没有像从前那样立刻蹦起来反驳,反而淡笑着说旁人是“不识真佛”,这就足以让县人以为奇怪了。而且他
之后还做了一件更出格的事情。”小山顿了顿,好像是在调整心情,“他四处去舔舐污秽。街上的狗和牛马刚刚
拉完屎尿,他就立刻伏地舔舐。”
小山露出了万分嫌弃的神情,即便是讲述这件事都让他觉得作呕。
季玄映也露出了一样嫌弃的神色,而红玉和小绿二女则已经以袖掩口,一脸几欲作呕的表情。
在场唯一能神色不变的,只有燕赤霞了,因为他早就明白这些汲汲于名利的小人能做出何等出格的事情,别
说吃畜生的屎尿了,就算是让他们做比这恶心一万倍的事情,只要有利可图,这些人恐怕也会趋之若鹜。
“哼,此人这样豁得出去,恐怕开始还对他的说辞完全不信的人,这时也会迟疑起来吧。”
季玄映强忍着作呕的欲望,向燕赤霞请教:“明明他做了这样令人作恶的蠢事,可燕壮士你的意思竟然是他
反而取信于人了?”
燕赤霞道:“郡王,您是贵人,不知愚夫愚妇的心思。他们看人看事,素来不看道理和常理,只看是否惊骇,
若是能惊世骇俗的,心中便认为其必不是凡人,其实这套逻辑全无道理,但这反而就是他们的道理。”
小山喝了一口茶,压了压心底一股一股往上翻的恶心,继续道:“他见县人震撼,行事便愈加夸张,时间久
了,县人竟真的认为他是佛陀,是来“洁净人间”的。于是一从十,十从百,渐渐他竟然从者如云,县中的大户
们争相抢着为他铸造寺庙金身,又有贫家子弟,将自己的孩子送去他跟前做个沙弥——”
季玄映越听,脸色越差,他甚至不顾礼仪,出言打断了小山的话,“此地的县令竟然全然不理这样的妖人
吗?”
小山看了一眼季玄映难看的脸色,叹道:“此地县令倒是有为,他曾呵斥县人,认为此人不过是借哗众取宠
之行来聚敛财物人望罢了。”
还不等季玄映的脸色好点,小山却又道:“但过江龙敌不过地头蛇,在这县令三番两次令人将金世成锁来审
问之后,他在一天夜里,便突然暴毙了。但因为此地偏僻,竟并无人将县令已死的消息传回上州,乃至如今,这
长治县竟是无人治理。”
见季玄映陷入了沉默,小山叹道:“没了县令约束,这金世成便越发猖狂,他常常将“洁净人世”挂在嘴边,
起初还只是令信徒随他一起食粪,再后来便开始说,唯有未婚之处子与世间男子才是洁净的,但凡女子,只要成
婚,便是污秽。因此县中妇人,处境日渐艰难,凡有妇人之家,无论是其母,其妻,一概被逐出此地,不许返回,
若有人心存不舍的,便是被污秽迷了心智,也是不洁。故而不出一年,县中便再无妇人踪迹。”
“荒谬,荒谬!”燕赤霞气得眉毛都飞了起来,“哪个男人不是娘生的?没有妻子,谁来与你开枝散叶,没
有亲娘,谁来给你性命生息?这些人的脑子都是浆糊不成!”
小山道:“县中的妇人被逐出之后,只能流落荒野,她们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如何能在野外生活许久,
即便后来相互帮衬着在山中生存了下来,还是有许多妇人就此丧命。这后山上的坟茔便大多是这些妇人的。只是
如此,事情还没有结束。”
“有一日,这金世成突然说,县中原本洁净的处子也被污秽污染,需要将这些女子送至他门下净化。这些女
子被送到金世成身边之后,便被他亵玩玷污,他不知从哪里习得了一种采阴补阳的邪术,这些女子便是他修炼的
炉鼎。等到这些女子的精气被消耗完了,他就私下派人将这些女子丢弃到后山处的一个大土坑中,任由其衰竭死
去。”
季玄映终于忍耐不住,大呼荒谬,“这样有违伦常,天理难容的事情,县中之人竟然全然无视吗?”
小山还记得,自己当时也问出了和季玄映同样的问题。
但同样,他也记得这个问题道林是如何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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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1 章 香光(六)
◎小山到现在还记得那种从脊骨中泛起的刺骨寒意,让人浑身战栗◎
“剜其骨, 割其肉,切肤之痛,如何会无动于衷呢?确实有人经历丧母丧妻丧女之苦后幡然醒悟, 想要去找
这妖人报仇,但金世成此时已经成了气候, 此时要去动他——”道林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 “无异于蚍蜉撼树。
这些人自然闹不出什么水花。”
“更何况——”道林眼中闪过一丝血红, 半垂下脸, 缓缓露出一个笑容,魔魅异常,“他替那些本该汲汲于
尘土的凡夫俗子们真的转了运势啊。”
“这些人见了金银便觉比亲娘儿女还要亲热, 连生身之母都可以抛弃,更何况是还能再生的女儿?”
小山到现在还记得那种从脊骨中泛起的刺骨寒意, 砭人肌骨, 让人浑身战栗。
不过他也没有因此就失去了逻辑,小山强忍着心底涌上来的阵阵负面情绪, 质问道林:“长治县发生的事情
确实是人间惨剧,但道林禅师却并非为此而来不是吗?禅师勿要倒果为因!”
道林抬起头,脸上邪肆的笑意逐渐扩大,“哈哈哈哈, 娘子的心志果然坚定地非同凡人,若是寻常人听到小
僧的这番话, 只怕已经被小僧绕进去了。”
“不过小僧确实是有苦衷的。”道林那张狂的笑意退去,便又恢复了一直的那种悲天悯人的表情,“小僧有
一个故人, 因故陷入了沉睡, 小僧为了唤醒他, 耗费了数百年时光,只是每每将要将他唤醒,却都功亏一篑。直
到那黑衣人找到了小僧,用一种可以逆转阴阳,化死气为生气的法术作为交换,让小僧在此处,将某位贵人困
住。”
“这不是正法!”小山冷漠地看着道林,“禅师应知道,那人用这样的法术作为交换,绝对不怀好意。”
道林唇角逸出一抹洒脱的笑意,“只要能完成我的夙愿,即便投身魔道又如何呢?我已经等待太久了,久到
已经忘记了很多东西,只记得自己还在等待......”他的面上流露出一丝迷惘和疲惫,只是一瞬,转眼便消失得
无影无踪了。
两人对视了片刻,最终,小山叹息了一声,说:“恕我冒昧,敢问禅师,您已经用了这法术吗?”
道林微微一笑,直言不讳,“是,小僧见到那些女子之后便用了这法术。她们非生非死,介于生死之间,乃
是最好的施法者。我将自己与那些女子性命相连,这样我可以从她们那里汲取源源不绝的死气转化生气,她们则
能借着我反哺的法力延续生命,正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啊。”
小山只能慨叹了,“禅师您这是阳谋啊。”有这些女子的性命隔在他们之间,即便他对道林动了杀心,也只
能望洋兴叹了。
听小山说完了和道林谈话的始末,季玄映几人也不由感慨道林的狡猾。
一方是长治县的众多女子性命,一方是飞速流逝的宝贵时间,这可真是让人难以抉择,更何况,道林的目的
并非只是困住他们一段时间,他虎视眈眈的还有更多。
但若是因此便枉顾这些无辜女子的性命,那这样的人也配承天之重,牧养万民吗?
季玄映头痛的捂住脸,他知道最终的决定权在他的手中。
黄九郎见他为难,心中也替他着急,便大着胆子问小山:“娘子,您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搬山倒海也可信手
拈来,难道就没有两全的办法吗?”
小山还没回答,红玉冰冷的眼神便朝他刺来,小绿嘴角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意,黄九郎被这二女的态度激地
瑟缩了一下,但因为实在心系季玄映,还是鼓足勇气目光灼灼地看向小山。
“其实,我也不清楚。”
小山的回答出乎众人的意料。
“道林禅师确实对郡王怀有觊觎之意,但他未必如大家所想是个恶人。”
天边已有微白一线,蔚蓝晨蔼渐渐在院中弥漫。
“既然现在暂且走不得了,那不如您亲自去问一问他,他到底所求为何——”
小山的话还没有讲完,门外便传来王鼎断然的否决声。
“此事万万不可!”王鼎顾不上礼节,直接推门而入,他坚定地对季玄映表明态度,“郡王,请您勿要听信
妄言。这道林分明就是个妖僧,您亲自前去,无异于羊入虎口,与虎谋皮,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岂能立
于危墙之下?请您万万要保重自身,切不可亲身犯险啊!”
“喂!你说谁是妄言?”他的话音刚落,小绿不忿的呵斥声便紧随其后。
王鼎只是定定地看向季玄映,全不理会小绿的斥咄。
小山亦不在乎王鼎的“忠心谏言”,也只看向季玄映。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都转向了季玄映。
“郎君——”黄九郎担忧的话语还没出口,季玄映便摆了摆手。
“九郎别说了,”他郑重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对小山恭敬一礼,随机便道:“多谢娘子告知。”又转向
黄九郎和王鼎,“你们的担忧我明白,但我实在无法因为一己之私便枉顾黎民百姓的死活。我已经决定今日就去
见禅师,有什么话,我请禅师亲自和我说吧。”
王鼎哪里肯依,眉头一皱,便又要劝谏,但季玄映却坚定道:“我意已决,不必再说了。”
窗外,一轮明日跳出了地表,晨光大亮,将地上衰败的草木都镀上了一层金边,万物新生,新的一天到了。
***
或许是道林的茶确实神效,或许是因为听了说长治女子的惨烈经历压得人心沉甸甸的,即便后半夜没有安睡,
几人也并不困倦。
寺中的钟声响起,静了一整夜的庙宇重新鲜活起来。
一个小沙弥打着哈欠拖着一把扫帚走进院门,准备开始洒扫,但才踏进院门,便被站在庭院中的衣着整齐、
严阵以待的季玄映等人了一跳。
“诸,诸位善信安好。”
“小师傅安好。”季玄映上前一礼,温和有礼的态度让原本充满戒惧的小沙弥悄悄松了口气。
“请问贵寺主道林禅师是否有空?”
那小沙弥顿时警戒起来,“你问我师傅作何?”
季玄映忙安抚道:“小师傅不必多心,昨日匆忙,我等一行人没来得及向禅师道谢,故而今日一早,便想向
禅师一诉收留的恩情。”
小沙弥听了季玄映的话,这才重又放松下来,“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们也是来找师傅麻烦的......如果
是这样,师傅现在做完早课,现在应该在后山为那些女施主治病。”
“后山是吗?” 季玄映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想要递给这小沙弥作为谢礼,但那小沙弥看见玉佩却像是看
见毒蛇一样,连连摆手,避之唯恐不及。
“不,不......”
季玄映见他推拒还以为他是不敢接受这么贵重的物品。
“小师傅尽管收下,只是一点心意。”
但却收获了那小沙弥一个鄙夷的眼神。
“这些污浊之物,小僧是不敢触碰的。我听我娘说过,外面那些人就是为这些东西发了疯,七窍因此都被污
浊了,从此看不见亲人,也看不见真心,更看不见佛祖。小僧自小便被娘亲送到师傅门下,是要去侍奉佛祖的。
万一接触了这些污浊之物,从而污了心窍,还怎么能见到佛祖?施主还是快些将这浊物收起来吧。”
季玄映万万没有想到会从这样一个小沙弥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愣了一刻,便立刻按照他的要求将玉佩收了回
去。
“是在下污了小师傅的慧眼,抱歉了。”他一脸愧疚。
这小沙弥见他受教,明明是个小孩子,却像个老头一样露出十分欣慰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施主以后也不要和这些污浊之物太近才是。”说罢,便重又拖着扫把出去了。
等这小沙弥走出院子,季玄映才对全程都含笑不语的小山感慨道:“娘子,这下我是真的确信,道林禅师可
能未必是恶人了。”
真正的十恶不赦之人是不会教导出这样的徒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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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2 章 香光(七)
从寺中问清了前往后山的道路, 小山一行便穿过了一处密林,找到了寺中人口中的“后山”。
小绿将要缠上来的吸血藤一把扯开,抱怨道:“主人, 我看这道林实在不像好人。哪有正紧和尚在树林中种
这种妖藤的?”
吸血藤这种东西因为凶性太盛,就连灵智也难开, 素来被一众草木妖精嫌弃。
小绿和红玉精心装点的发髻早就在穿过林木森郁、枝丫低矮的树林时被勾乱, 鲜艳的罗裙也落了许多尘土与
泥点子, 完全不复出门时仙女一样从容的装扮。
这是因为小山不允许她们破坏林中布置的阵法, 所以大家只能艰难地在树枝虬结、危机四伏的树林之中左支
右绌地躲避穿行。
除了二女之外,其余人虽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小山自己素来不爱装扮,在外多是随手挽一个螺髻, 衣衫也很朴素,而其他人出门在外也是衣着简单, 故
而一行人中, 唯有她们二人形容最为狼狈。
“好啦。”小山无奈地看了一眼小绿,将自己沾满了泥水的裙角一把撕下, “你难道要为了一条裙子,就要破
坏人家赖以存命的阵法吗?”
此言一出,当即便堵住了小绿还要抱怨的嘴巴,她虽仍旧嘟着嘴, 但却不再多话了。
在穿过了这处难缠的阵法之后,他们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青松白云上, 斜路到民家。
若是不知这个村落形成的原因,众人只会觉得这是一处宁静的乐土。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虽是茅檐草舍、房屋低小, 却炊烟处处, 悠然自得,屋舍旁,有些年纪尚幼的孩童正
从门窗处探头探脑,似乎对突然出现的这一群人充满了好奇。
屋中的大人们则很快将窥探的孩子们赶回屋中,飞快地关闭了门窗,一扇扇紧闭的门户,就像是对他们一行
人的无声抗拒与警戒。
季玄映眼中浮现一丝愧色,感觉自己的肩上无形之中像是背上了什么沉重的压力。
帝国之中,居然有妖人祸乱至此......
“诸位安好。”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小路的尽头响起。
众人抬目望去,正是道林。
他还是一身素净的白色僧袍,面上带着和煦如春风的笑意,站在小路那头,手中牵着一个垂髫女童,正一脸
懵懂地看着他们。
小山一笑,解下身上的荷包,向道林走去,他走到道林跟前却没有先和他打招呼,而是径直蹲下身子,扯开
荷包的收口,将它托在手中,放到那女童眼前,里面是一粒粒甜蜜的桂花糖。
女童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看得出来她很想要吃,但她还是忍住了桂花糖甜蜜的诱惑,先是抬头看了看
道林的神情,见他微微点头,才迫不及待地从荷包中拿了最小的一粒。
小山将整个荷包都塞到孩子手中,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全都给你了,拿去和你的朋友们分吧。”
小女孩脸上立刻就露出了惊喜的笑容,腼腆地对小山说了声“谢谢娘子”,就拿着小荷包一路小跑进了一座
茅屋。
很快茅屋中就响起了孩子们喜悦的欢呼声。
季玄映沉重的心情也在听到孩子们快乐的欢笑时轻松了不少。
大抵孩子的笑颜和欢乐是这世上最纯洁和温暖的东西。
道林的目光也在看向那座茅屋时变得温柔极了,但随即在转向季玄映时又变得沉静如深海,沉凝不可捉摸。
他一步步向季玄映走来,每走近一步,季玄映便感觉空气中的压力更沉重一分,身边黄九郎浑身也更加紧绷,
还没有走到一半的距离,季玄映便感觉自己的肩上像是担负了泰山一般沉重的压力,几乎要咬紧牙关,才能绷住
不被这压力压得跪到在地。
而黄九郎面上几乎露出了狐像,嘴巴变成了兽吻状,正眦裂出尖锐的兽齿,喉咙中溢出“呜呜”的撕咬声。
但道林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季玄映感觉自己背上的压力也骤然一轻。
“郡王,昨日匆忙,小僧还未向郡王见礼,失礼了。”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向季玄映行了一礼,姿态之
飘然,恍若神人。
若非知他心思诡谲,季玄映只怕也会被他现在的姿态迷惑。
这样不染尘埃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禅师多礼,收留之恩尚未回报,又怎么能说是您失礼呢?也该是我等来拜见禅师才是。”说着,季玄映竟
主动朝道林走去。
看见季玄映的动作,道林微微一挑眉,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但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任由他走到自己跟前,
在距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王鼎在季玄映主动走向道林时便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生怕道林变成个怪物直接将季玄映一口吞下,此刻见
季玄映停住,简直要按捺不住冲上前将他拉回来。
但背上微微发热的雨伞还在提醒他,绝对不能轻举妄动,昨晚伍秋月已经再三向他说明了道林的可怖,他绝
对不是个寻常僧人。
“禅师,我听唐娘子说,您想要向我借一样东西。”季玄映并不绕弯子,而是直言问道:“请问这样东西是
何物?”
道林没有回答直接回答,而是道:“此处不是闲话的地方。”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渐聚,晨起时还算清
朗的天气竟然有转阴的模样,“马上就有大雨,不如去草舍中避一避雨吧。”
他的话音刚落,豆大的雨滴就滴滴落了下来。
草木的腐朽之气立刻便扬了起来。
季玄映看了一眼小山,见他只是含笑,便道:“好。请禅师带路。”
于是几人便在道林的带领下叩响了一处柴扉,雨水已经沾湿了地面,众人的衣衫颜色已经深了一层。
踢踏的木屐声由远及近,来人“刷拉”一下拉开柴门。
一个苍老的妇人面孔从柴扉中探出,“是谁来了?”原本有些漫不尽心的态度在看清了扣门之人后当即一变,
热情地拉开大门,欣喜道:“禅师您怎么来了,哎哟,下雨了,您快进来避避。”之后才看见他身后的一群人,
脸上灿烂的笑容有些僵住了,搓着衣角,不知所措地看向道林。
道林念了一句佛,温和道:“这些是小僧的友人,因为下雨了,便想寻一处稍避风雨,想着村中唯有婆婆家
有空屋子,便来问问您是否可以暂时收留我等。”
“这——”这老妪面上露出难色,看了看季玄映一行人,既有靓装仕女,又有彪型大汉,还有两个年轻俊秀
的郎君,一时拿不准这行人的成色。
季玄映等人在她看来时,皆露出善意温和的笑容,终于这老妪还是选择相信道林带来的人,让出通路,局促
地笑笑,“贵人们请进,小地方寒酸,贵人们不要嫌弃......”
道林笑道:“婆婆回房间去吧,小僧只消借您家柴房一使便是。”
老妪当即不满,皱起眉头说:“这怎么行,请到我家客堂坐坐,我让惠娘煮茶。”说罢就拉着道林的手将他
带到自家的客堂之中。
众人这才知这家中还有一个年轻女子。
农家的客堂自然是简素的,甚至可以说得上寒酸。几张草席将这小小的厅堂铺满,低矮的几案旁只有一柄枯
木杈子做得供灯之处,有些昏暗的厅堂内只有一盏油灯,因是白日,便放在这枯木上并未点燃。
小小的客堂让人一览无余,但在塞进这许多来客之后,便拥挤不少,所幸老妪身材矮小还能灵活地在其中穿
梭上茶。
小山望着自己面前的一盏黄绿色的茶水,心想这必然是老妪口中的“惠娘”所煮了。
“多谢老夫人款待。”季玄映礼貌地端起茶水向老妪致谢。
老妪经过这一会儿相处已经知道他们不是恶人,因此听到这样一个俊秀的公子对自己如此礼遇,还称自己为
“老夫人”,当即摆着手说当不起,当不起,但咧开的嘴巴却怎么样也合不上。
送完茶水,这老妪知道他们还有话说,便识趣地退下了,临走还为他们带上了客堂的门扉。
屋外雨水已是痛快地落了下来,天空被雨幕遮盖,屋内的光线也暗了许多。
小山看了小绿和红玉一眼,二女会意,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鸡子大小的东西放在那枯树枝子上,顿时屋内柔光
大亮,屋内被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季玄映朝那枯树枝子上看了一眼,原来是两粒明珠,正散发着柔和的光晕,荧荧生辉。
他不知为何,突然响起了自己从前听过得那些荒诞无稽的狐鬼传奇,故事发生的地方必然是这样一个荒野村
落,来客定要遇上些狐女鬼魅,从而经历一段或惊悚,或冶艳的故事。但转念一想,此处确实有狐狸(黄九郎),
也有女鬼(伍秋月),不由露出一抹微笑。
黄九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便听道林道:“小僧想向郡王借的这样东西是——”
门板“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年轻女子端着托盘双目含泪、激动万分地望着众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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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3 章 香光(八)
◎你们是朝廷派来的御史吗◎
“你们是朝廷派来的御史吗?”
这女子一脸看到救星的模样, 期待地看着一行人。
因为门扉敞开,屋外飘摇的雨丝也撞了进门,噼里啪啦的落雨声点点打在了众人心上。
他们自然不是, 但这狭小室内之中若细细论起来,确实有两位“官人”。
季玄映封渤海郡王, 身上还有右卫郎将的职位, 而王鼎因为是王氏子, 所以也有从三品上的云麾将军的武散
官衔。虽然季玄映这个右卫郎将只是正四品下的武职, 听起来并没有从三品上的将军气派,但一个是实职,有着
能调遣府卫的巨大权利, 一个却是世袭的散官,故而季玄映的地位实则比王鼎要高得多, 更何况季玄映还是皇子,
更是贵不可言。
但无论是他们哪个,都没有权利来管辖长治县的事情, 他们至多只有禀报的权利。
在他们犹豫的这片刻,那女子已经跪在堂下,自陈起身世来。
“妾身郝氏,方才那老妇人, 乃是妾身姑氏,吾等皆是此地县令的女眷......”
季玄映愣了一瞬, 随即便起身要去将这女子搀起。
但这女子在看见季玄映的动作时便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这样下意识的排斥反应,让季玄映要去搀她的动作一
下子顿住了, 还是小山见机, 看了一眼红玉, 红玉便一脸笑容地将她扶起,又请她坐下说话。
季玄映见此,方才重新落座。
“原来是郝娘子,不知郝娘子怎知我等是御史?”
惠娘这一会儿已经泪流满面,她用袖子拭了拭眼睛,将眼泪擦干,说:“妾身听婆母说,禅师带来了几位客
人,其中一位郎君说话是京里的口音,身上穿着官人们外出的圆领袍。妾身心中有了猜测,是否是京中的相公们
见到了妾身夫君临死前递出去的奏疏,派来御史前来探查情况。因此,妾身便借口给诸位贵人们送茶点走到门
外,”
说着,惠娘有些愧疚地偷偷看了一眼季玄映,见他依旧只是含笑,并没有因为她的听墙角行为就不快,才悄
悄松了口气,继续道,“然后,妾身就听到禅师称呼您为“郡王”,妾身想,总不会是郎君的字叫做“郡王”吧?
您必是皇子王孙,何等尊贵的身份,若非担着差事,又哪会出现在我们这穷乡僻壤?”
这下屋子里的一众人等都对这机敏的小妇人投向了欣赏的目光。
只是可惜,她猜对了大半,却并没有猜对最重要的部分。他们之中并没有御史。
但季玄映却并没有戳破她的美好期待,而是道:“小王确实受了天后的密旨,白龙鱼服秘密查访。”
惠娘听到这话,整张脸都亮了,她的双目亮得吓人,一脸激动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说罢便连连
叩首不止,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冤呐,我们好冤呐。求贵人做主,求贵人做主啊!”
她的哭声大作之时,原本阖上的门扉重又被撞开,一阵阵震天的哭嚎声从门外接连响起,好似海潮一般,一
浪高过一浪。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门外有大批妇人女子冒着大雨前来,此刻她们都跪在门外,即使是冰冷刺骨的雨水也不
盖不住她们直上云霄的哭喊。
季玄映再也坐不住,一下子站起身来,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匍匐在地的女子们,感受到了比方才道林带给他
的压力还要沉重的威压。
仿佛从天而降一座泰山,要将他牢牢地压在下面。
而道林的嘴角却露出了一抹悲悯的笑意,缓缓合上了眼睛。
“善哉,善哉。”
***
长治县中亦是冬雨刺骨。
但金世成所在的佛寺之内却是温暖如春。
金世成站在金光闪耀的巨大佛陀像下,表情慈悲地注视着匍匐在他脚下的男子。
单看外貌,这金世成生的阔鼻方耳,慈眉善目,倒是颇有卖相。
他手中转动着由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朱、玛瑙这佛家七宝串成的念珠,听着脚下之人一把鼻涕一
把泪得说着自己的诉求,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阿弥托佛,施主的愿望,我佛已经听见了。”他打断了趴在地上好像一条死狗,正在哭求的人,“但是胡
施主,您知道县中的妇人们早就是污秽之身了,若是您一定要去接回您的母亲,只怕会污染了这处好不容易洁净
的佛国乐土啊。”
脚下的男子一把扑上来抱住金世成穿着僧鞋的脚,顾不得自己的眼泪流到了“佛子”干净的鞋面上,嚎啕大
哭,“可是我老娘今年已经八十了啊,她老人家四十岁才生下我,听城外的人说,她老人家似乎就要快死了,死
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在她的家里断气,她老人家含辛茹苦把我带大,要是我连她最后一个愿望都不能满足,我怎么
对得起她的大恩大德啊。”
金世成在他扑过来的那一瞬间便怒火高涨,而当这不识像的人,将他的浊泪蹭到了他的鞋子上时,这怒火便
涨到了最高。
但寺庙中尚有其余香客来往,不时有人朝他打招呼,隐晦的目光也时不时投向抱着他脚的那人。
众目睽睽下,他只能强忍着把这人踹出去的欲望,故作苦恼得一叹,面有动容之色,“这样说来,生身之恩
确实不能枉顾......”
这下不仅脚下这人眼睛突然一亮,一旁的香客们也纷纷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投来聆听的耳朵。
但金世成随即便叹道:“可她是污秽之身,只要一踏进此地,那么本县好不容易净化的地方,便重要沾染上
晦气,大家好不容易兴旺的气象也重要低迷。胡员外,你家的铺子好不容易生意好了起来,若是令母回到家中,
只怕好不容易补好的财运便又要流走啦。”
“这,这——”这胡员外顿时目瞪口呆。
金世成的意识很明确了,如果胡员外要把母亲接回家,那么长治县好不容易才兴旺一点的人家立刻又要衰败
下去,而胡员外自己家的生意也会即可变差。
胡员外自己还没有说话,周遭偷听的香客们便义愤填膺起来,纷纷嚷着不许胡员外将母亲接回家,不然就要
打上他家,烧了他家的房屋铺子,吓得这个胡员外一阵哆嗦。
金世成也趁机快速收回来被这人抱住的腿脚,眉眼间厌恶之色一闪而过。
“看来胡施主已经做出了选择,既然如此,就请您早些回家吧。”金世成念了一声佛,便闭上眼睛。
这就是要送客了。
胡员外见哭求不成,又惹了众怒,只能怏怏离去。
这是一个小沙弥急匆匆和胡员外擦身而过,他顾不得满身泥水惹了众多香客注目,一溜小跑便到金世成身边
禀报道:“师傅!”
金世成目中精光一闪,脸上闪过一瞬狠戾之色,但很快便又恢复了慈眉善目的样子。
“戒嗔,说了多久不可急躁。”
这小沙弥被金世成喝止之后面上焦急之色难改,金世成见了心中也不由怪异,便道:“且随为师来。”便带
着小沙弥走到后面禅房中。
等掩好了禅房的大门,金世成才一脸正色问道:“何事?”
这小沙弥顿时一脸焦急道:“师傅大事不好啊,城外那妖僧带了一群官人模样的人到后山去了。”
“你说什么!”
“师傅还记得我们县里来过一群奇怪的人吗?其中有个大晴天背着伞的男子,三个美貌娘子,还有一群武士
打扮的壮汉?”
金世成回忆了一下,立刻就有了印象,他坐在蒲团上,犹疑道:“你说的官人就是他们?”
“是劝善说的!”那沙弥一脸焦虑道:“徒儿按照约定去给劝善送东西,劝善便对徒儿说,那妖僧引了这些
人到后山去了。”
但金世成却没有慌,反而道:“就算他们去了后山,那也不能确定他们是官人。”
戒嗔道:“劝善还说,今日一早,他们一群人中有个年轻的公子,拿了一块儿上乘的羊脂玉佩,要给他们寺
中的一个小和尚打赏,但这小和尚不识货,就拒绝了。”他还记得当时劝善脸上全是垂涎和不屑,“这羊脂玉佩
上雕了个什么东西,好像是一条龙。”
金世成的瞳孔骤然放大,他当即站起身,“龙?你确定是龙?”
戒嗔也被金世成脸上的戾气吓了一跳,但他还是肯定地点点头,“五个爪,蛇身鹿角,是,是龙没错。”
龙的话,寻常人绝不敢随意佩戴。
那么来人的身份就昭然若揭了。

第 104 章 香光(九)
◎原来这就是皇帝的儿子啊◎
“原来这就是皇帝的儿子啊......”一个大娘瞅着季玄映的容貌, 啧啧感叹道,“俊,比我那臭小子俊多
了!”
季玄映被她称赞弄得嘴角抽搐, 但还是只能好脾气地笑笑。
小绿和红玉在一旁偷笑,但很快战火也蔓延到了她们身上。
这大娘听到二女清脆的笑声, 顿时眼睛一亮, 一点不见外地上前拉住她们的手, “这两位娘子怕不是这位大
王的夫人吧。”
这下嘴角抽抽的人换做了小绿和红玉。
小山见她们向他投来求救的目光, 便摇了摇头,笑着走上去为二女解围。
“不是呢,大娘。她们是我的侍女。”
谁知这大娘看清小山的容貌之后眼睛更是亮的吓人, 一把钳住了小山的手,“娘子才是大王的夫人吧, 您生
的多美啊。哎呀呀......”
小山倒是好脾气, 并没有因此生气。
但季玄映可不敢和这样的高人扯上这样的暧昧关系。他听黄九郎说过,这位娘子身后还有一位身份高不可测
的神仙在, 那位才是人家的夫郎。
“唐娘子只是小王的护卫,大娘千万不要乱说,以免污了娘子的清誉。”季玄映当即义正言辞地大声说道。
小山好笑地看了一眼季玄映,虽觉得他有些刻意, 但也觉得他做得对,因为某个醋瓮差点就要发作。
他缠在腰间的某条腰绳可是在这大娘说话时缠得死紧呢。
因涉及到人间的龙脉气运, 所以师傅不好直接露面,因此在小山临走前,他将一条赤绦季在了小山的腰间,
嘱咐道:“我会分出一丝神魂附在此绦上, 沿路的鬼神虽不知我在, 但也能感受到我遗留的威压,不至于来冒犯
你,若遇到危险,此绦也能发挥我十分之一的法力,可以在危难之时护你周全。”
当然,既然自己的神魂附在绦上,那么自己也能感知到小山的一举一动,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小心思,这个
话他就没有和小山说。
而小山即使一开始不清楚,但在路途中,这赤绦几次将自己勒紧、发热,他大概也明白了师傅当时没说出来
的小秘密,故而在之后,小山时常调戏于此绦,玩一些小情侣之间的把戏。
自然这些事情,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小山也道:“大娘误会了,我只是与郡王同行罢了。”
那大娘听了这话,一脸惋惜的样子,还悄悄拉着小山的手说:“娘子这么好的样貌,又有这么好的机会,眼
见前程就在眼前,怎么不知把握呢?”
小山不由啼笑皆非,只是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一旁一个少女冷哼一声,“难道嫁人就是好前程,安大娘,
大家的例子都在眼前呢!”
这原本还想对小山嘀咕嘀咕的大娘,脸上的神色立刻就灰了。因为这少女狠狠戳中了她的痛处,她从前以为
自己嫁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人,谁知为那个家操劳了半生,最后夫不认,子不养......
小山明白她们的症结所在,所以也不知如何安慰,因此只能默然离开。
而季玄映听了这村中诸多妇人的冤情,心中亦是像压了块儿大石头一样沉甸甸得,即使村人制了上好的餐饭
来招待他,他也根本提不起兴致,只觉这吃进去的每一口饭都是荆棘,刺的他喉咙里全是鲜血。
其实时下人并不常在午间用饭,尤其是冬日这样青黄不接的时候。但她们认为季玄映一行人是背负了为她们
伸冤的要紧之人,故而只想用最丰盛的宴席来招待这位贵人。
因此吃完午餐之后,季玄映想放下一枚随身携带的金钩用作答谢,可是这村中的妇人们却坚持不肯接受。
一众妇人推举了一位年岁最高,满头银霜的老妪出来说:“御史肩负着斩除妖邪,为我等微贱之人请命的重
则,我们现在只能奉上一些不值一提的食物,尚且还觉不足,怎么能领受您这样宝贵的回礼呢。”
这话让季玄映的心里负担更重了,同时也在更深地审视着他的内心:你当真担得起这些人的希冀吗?你是不
是只是想要敷衍她们,然后便溜之大吉呢?你又是否惜命,打算接着唐娘子的能力逃之夭夭,回到京中那富贵窝
中,掩耳盗铃呢?
道林心念一动,看了季玄映一眼,正好看见了他陷入沉默的神色,微微一笑。
而小山的视线也恰好撞来,他与道林对视一眼,似乎都读懂了对方眼神中的意思。
走出村子之后,道林忽然道:“郡王之前问小僧需要向您借什么,此刻您还想知道答案吗?”
季玄映回望了一眼,依旧扶老携幼,站在村口,遥遥送着他们离开的妇孺老幼们,朝她们招招手,示意她们
不要再送,坚定道:“我想,禅师得到此物,定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是解决那妖僧吧。”
道林眼中闪过一抹激赏,但他却故作打趣道:“也许是为了一己私欲呢?”
季玄映亦笑,笃定地说:“您定然不是。”
道林带路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他哈哈大笑,半回过身来,眉眼间格外不羁,“郡王啊,你说对一半,若是
没有长治县这事,我对你身上的那样东西,可有可无,但出了长治县之事,我便不得不求啊。”
他带着众人走进那密林,林中遮天蔽日的草木像是认识主人一般,竟然主动分开,为他们让开通路,甚至被
小绿厌恶至极的吸血藤还狗腿地将地上的枯枝和落叶全都卷干净了,看的小绿目瞪口呆,指着吸血藤道:“这东
西不会启了灵智吧?”
燕赤霞更是颇有兴致地用宝剑挑起一根吸血藤查看,那吸血藤十分乖觉,感觉到了燕赤霞没有恶意,就讨好
地缠在宝剑上,在燕赤霞手腕上点了点,简直就像是在和他打招呼,竟然有些可爱。
道林一伸手,那吸血藤当即伸出一根藤条,缠在了他的手上。
他摸了摸藤条,眉眼温柔,像是在抚摸一条乖巧的小狗,“万物有灵,即便是最血腥的妖物,也可以追求正
道。娘子本身便是草木,您既然能追寻大道,这藤儿又怎么不行呢?”
小绿被道林这话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气鼓鼓地走到前面去,故意把脚踏得震山,分明是发泄自己心
中的郁闷。
但小山却心中一动,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道林,似乎心有所悟。
有了道林带路,回兰若寺的路平顺了许多,不消片刻,他们就重新站在了兰若寺前。
门口还是那个劝善在扫落叶,见道林他们回来了,忙迎了上来,“寺主。”
道林道:“今日讲法暂且搁置,我要招待贵人,你们自行读经吧。”
这劝善脸上一闪而过欣喜,立刻应是,随即便小跑进了寺中。
小山看着劝善消失在门中的身影,突然问道:“禅师可知此人的底细?”
道林一笑,“知道。她是金世成手下一个狐妖,专门为了刺探我与后山那些女眷的动向而来。”
一面说着,众人一面随道林去了他的禅房。
还是那间小小禅房,只是这回进来的客人多了些,难免有些局促。
众人围坐在茶炉边,一人临着一人,燕赤霞身形壮硕,却只能尽力缩小自己的身形,以免和小山靠的太近。
道林把这壮汉的小巧心思看在眼中,微微扬眉,扬手一指,“小小陋室,实在难以招待诸多客人,不如我们
去那画中一坐吧?
众人顺着道林的手指看去,只见墙上挂着一副宴客图,图中宾客欢饮,歌舞喧天,格外热闹。
众人一愣,似乎此时耳旁也能隐约听到鼓瑟之声,待回神时一看,竟然发现自己真的身处在那处宴会之上。
而道林则坐在宾客当中,朝着众人微微一笑,他指了指帘幕之后,便站起身走进了那帘幕。
小山是一众人中最淡定的一人,他亦是微微一笑,第二个离席,跟着走进帘幕,随即便是小绿和红玉,随后
便是燕赤霞。
季玄映见状,眉头微皱,但亦是追随而去,黄九郎自然跟着。
王鼎最不愿,但见季玄映起身,亦是咬牙跟从,只是一直都握着背上的雨伞,似乎在向伍秋月确定是否安全。
但等他走入帘幕之中,却被眼前的景色骤然震撼。
原来这帘幕之后并非是某处内室,而是一处旷野,天上星河悬垂,地上芳草如茵,远处一处溪流汩汩而来,
何等之旷大的景色。
道林站在溪前,微笑道:“此处安静又宽阔,正适合说话。”说罢,他便盘膝坐下,将手放在溪水中冲刷,
闭上眼睛,像是濯去了身上的尘垢一般轻松。
季玄映道:“溪水清,可以濯吾缨。此地极好,多谢禅师带路。”说罢,也学着道林,坐在了距离他不远处
的溪边。
道林睁开眼睛,笑道:“郡王,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要向你借什么了。”
这下不止季玄映,其余人一概竖起了耳朵。
只听道林道:“我想借一借您身上的龙气,不知可否?”

第 105 章 香光(十)
◎众人心头一凛,看来这龙气是可借不可还的了◎
听到“龙气”二字, 王鼎眼中精光一闪,心中暗喜:果然季玄映身负潜龙之相,他的从龙之功有望了。
但随即又忧, 因为这道林说要向季玄映借“龙气”,不知此举可否会对季玄映的前途有损。
因此他的神情便一时欢喜, 一时忧虑, 这奇怪的神色全都落入了围观的众人眼中。
尤其是燕赤霞,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觉得此人古怪,便不留痕迹地悄悄离他远了些。
随即小山便解决了王鼎心中的这个疑问,因为他直接道:“禅师难道不知这龙气事关重大, 一旦借走,郡王
的运道便会从此改变吗?”
众人心头一凛, 看来这龙气是可借不可还的了。
道林也如实说:“郡王如今身上的龙气全都来自君父与季氏王朝, 有这股龙气庇佑,您便能顺利坐稳如今的
地位, 一旦失去了身上的这股龙气,那么您或许在本朝有失位之忧,即便保住了王位,也不能顺利在季氏皇子中
脱颖而出了。所以, 您可千万要想好啦。”
季玄映陷入了沉思,他不由将道林的话每个字都细细揣摩, 因为他总觉得道林说这话,并非只有表面的一层
意思。
但王鼎却比他反应还要大,当即便焦急劝道:“郡王, 这龙气何等之要命, 如何能轻易与人。”见季玄映的
视线转向了他, 他干脆一咬牙,说:“您与那些草民相比,便如泰山与鸿毛,便是将那一整个县治的女子放在秤
上称称,恐怕也比不上您一片衣角,无毒不丈夫,您不要因小失大啊。当前我们最要紧的就是尽早赶回洛京,您
别忘了,陛下还在宫中等着您回去呢!”
王鼎甚至抬出了孝道,他的态度明确极了,就是不赞同,而且看了一眼静坐一旁,神色安然的道林,他还叱
咄道:“你这妖僧,修得妖言迷惑郡王!”随即便焦急地转向季玄映,“您忘了那晚的罗刹鬼了么?”
对呀,既然道林的目的这么正大光明,他又为什么要在昨晚派遣罗刹鬼呢?
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道林身上。
但道林只是含笑,反而是小山若有所思道:“禅师,当时是犹豫不决吧?”
燕赤霞听不明白,问:“什么意思?”
小山解释道:“只怕禅师那会儿心中也希望能和郡王亲自交谈,虽存了强取的念头,但又不愿真的就害了郡
王,因此才用木傀儡之术。不然真的派来罗刹鬼,不会是这么简单就了结的。罗刹居住在阿修罗界,进入人间,
必是要吃血食的。若是那晚真的是罗刹鬼来,只怕他就算不能害了我们,也会害了庙中的其他人。这东西,并不
是那么好驾驭的。”
道林这才点头,“然也。”说着,便又看向季玄映,问道:“郡王,您意下如何呢?”
季玄映方才一直在思考,他听到道林的问话,才慢慢道:“好!”
“郡王!”王鼎急的不行,恨不得,直接抢了季玄映逃走。
道林听到季玄映正色回答了好,当即朗声大笑,笑声直动九霄,宛如鹤唳。
“好,郡王的大恩,长治县的妇孺们不会忘记的!”说罢,道林站起身,宛如电光般从袖中伸出一只手,向
季玄映的头上抓去。
小山的心提到最高,眼睛不敢有丝毫离开季玄映,手中的玄符蓄势待发,万一道林心存不轨,他即可便将季
玄映抢来,直接遁逃至画卷之外。
但道林的只是在季玄映头顶一抓,似乎钳住了某种看不见的玄妙之物,众人可以清楚地听到耳边传来一声龙
吟,随即空气中 “噼啪”一声,像是某种东西被拗断的声音。
季玄映的面色在这一瞬间变得苍白至极,他的身形晃了一晃,面上凝结出许多冷汗,好像承受了某种巨大的
痛楚,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微弱了很多,像是大病了一场。
“不好。”
小山眉头一皱,就要给季玄映服下大补的丹药,道林的动作却更快,只见他两指朝季玄映身上几处大穴上点
了数下,又抬掌贴在季玄映的后背上,缓缓一推。
顿时,二人状态骤然调转,季玄映原本还像是元气大失,命息微弱,可在转瞬间,他的脸色就红润起来,双
目亦是精光一湛,不仅完全不见虚弱,甚至精气神充盈至极。
而道林的面色就白了三白,唇瓣亦是变作青紫,像是供血不足的样子,额上大滴汗珠凝出,几乎汗如雨下。
“禅师,”小山在道林放下手掌的瞬间便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一枚黄豆大小的碧色丸药,递给道林,
“这是回春丹,或许可以补足您耗费的法力。”
道林毫不怀疑地从小山手中接过丸药,立即便吞服了,片刻之后,他的气色好看了许多,虽然依旧还有虚弱
之态,但已经比方才要好得多。
“多谢娘子赠药之恩。”道林合十一礼,姿态十分谦恭。
小山方准备笑着说不必谢,脸色却突然一变。
在这一刻,他突然心血来潮,感觉到了有某种大事发生了。
而道林亦是脸色一变,只是他似乎已经料到了发生了什么是,只是似悲似悯地叹道:“走向末路的疯狗,总
是要在最后把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拖下水的。”说着一挥袖,众人便回到了禅房之中。
只见禅房外,火光连天,有浓烟从屋外滚滚而来,呛得季玄映等人咳嗽不已。
小山当即捂着口鼻,从袖中飞出一只小纸碗。
若是有眼睛利索的人看到,立刻就会认出,这纸碗就是小山在路上用来装大雨的小碗。
这小碗不断变大变大,最后大到把整个房顶遮住,便倾倒而下,倒下的水即可变成了一道水幕,将众人团团
围住,好似一只水做的巨大钵头,将众人笼罩其中,浓烟顿时一清。
季玄映等人忙向小山致谢,小山摇了摇头,示意不用如此。
他朝道林问道:“可是那金世成纵火?”
道林叹道:“是啊,狗急跳墙,怕是从劝善口中知道了诸位不会放过他了。”
燕赤霞当即大怒,“妖僧可恶,竟然敢火烧佛寺!这样不诚不敬的东西,也敢妄称佛子!”
道林道:“此地不宜说话,我们暂且出去要紧。”说着便一托,众人只感觉自己像是凌空而起,被什么东西
拉着急速向上飞去。
待再次落在地上时,发现他们已经撞破了屋顶,落在了兰若寺的一处空地之中。
寺庙中的和尚们纷纷担着水救火,各个烟熏火燎,王氏的护卫们也在其中,忙着帮助救火,那之前拒了季玄
映玉佩的小沙弥一眼看见了道林一行人,当即大哭着朝道林扑来,告状道:
“师傅,劝善那个坏人要烧死我们!”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 2023-03-18 21:28:51~2023-03-20 21:21:55 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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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6 章 香光(十一)
道林先是从袖中掏出干净的手帕给小沙弥脸上的黑灰与泪痕擦去, 然后才安抚道:“圆安,不要哭了,你先
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为师。”
圆安抽泣了两声, 慢慢止住了哭泣,便把寺中失火的经过全都竹筒倒豆子一般对道林说了。
原来今早季玄映一行人去了后山之后, 劝善便一直鬼鬼祟祟向圆安打听季玄映等人的动静。
彼时圆安又不清楚这劝善心中有什么鬼主意, 便老老实实把他们去了后山的事情告诉了劝善, 劝善心中顿时
大惊, 便在戒嗔给她送东西时,把对季玄映一行人的猜测全都说了,也就有了之前戒嗔急色匆匆去给金世成通风
报信的一幕。
那金世成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恶棍, 听了戒嗔的话,心中便生了一股恶念,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就命戒嗔将
一种秘药交给劝善,让她将此药放在寺中的水缸中。
这秘药可以致人昏睡数个时辰, 而且此药不仅对凡人有效,即便是身有法术者,也能起效。
金世成让戒嗔嘱咐劝善,等到这药起了效果, 便在寺中纵火,将寺中之人全数都烧死, 务必不留一个活口。
这劝善拿到药之后,先是按照金世成的嘱咐,将药粉洒在寺中的用来存饮用水的水缸中。
但直等到寺中其他人全都中了药睡着了, 也不见道林和季玄映等人回来, 她便有些发慌了, 只好假装在寺门
口扫地,不停地遥望着一行人的身影。
好不容易等到午后,他们一行才从后山返回,这劝善才狠狠抹了一把汗,忙就迎上去。
更让她欢喜的是,道林一回来带着季玄映等人去了他的禅房,她已经事先将房中的茶水全都换做了掺了药的
水。
故而等到她几次故意从道林禅房外路过,都不曾听到他们房中有说话声,她便笃定,这些人全都中了药,昏
迷不醒,她便点燃了寺中各处屋舍,立意要将一众人等全都烧死。
但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圆安因为今日肚子有些不舒服,今日便一直没有喝水,他在房中念经时,见外面突
然火光四起,浓烟滚滚,便立刻出了房门,找人来救火。
正当圆安四处找人来救火时,这劝善便举着火把,走到了他的住处外。
起初,圆安听到有人来,还以为是同样发现失火的人,正要上去和他一道时,却眼尖地看见了劝善手中的火
把,顿时背上一阵冷汗直冒,立刻就藏到了水缸后面。
所幸,这劝善因为放火心虚,根本不敢细看院中情形,他将房屋点燃之后便去了另一处,圆安才一脸惊恐地
从水缸后面爬了出来。
“师傅,幸好寺中的护卫大哥们没怎么喝这水,不然昏睡的师兄只怕真的要被那个恶人烧死了!”圆安虽然
不再哭泣,但还是一脸心惊地擦着眼角,可怜巴巴地说道。
道林疼爱地摸了摸圆安的小脑袋,便对小山道:“娘子,借您的水钵一用。”
小山做了个自便的手势。
只见道林伸手一捞,方才在房中庇护众人的纸碗便被道林托在了手里,小小一只,托在玉白修长的手中,宛
如佛陀托钵一般。
道林扬起手中的纸碗,纸碗中水波晃荡,大约还有半碗左右。他看了一眼,便朝天上一泼,顿时,倾盆大雨
便从天而降。
寺中的大火立刻就被这大雨浇灭,寺中各处奔忙着救雨的僧众与王氏护卫们纷纷喜悦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大雨。
“太好了,这雨可真是及时雨!”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
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便席卷了雨中之人。
而不远处,躲在山坡上偷看的劝善,则大呼不妙,当即掐起法诀,一阵旋风起,便消失在了原地。
小山似有所觉般向山坡处看了一眼,心中一动,掐起手指演算起来。
“那劝善已知事情不成,逃回金世成那儿去了。”
道林站在雨中,但雨水却没有将他淋湿丝毫,所有雨滴都故意避开了他所在的地方。
燕赤霞惊叹道:“看来道林禅师已经修行到了微尘不染的境界了。”
季玄映不明所以,问道:“不知这“微尘不染”是何等境界?”
燕赤霞便解释道:“恐怕禅师此时已有罗汉修为了。”
季玄映听罢,不觉慨叹一声,心中更加确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这样修为高深之人,若是与他为敌,真是
不敢设想。
而王鼎则心中一慌,不觉联想起自己几次称呼此人为“妖僧”,眼神有些发颤,连背上雨伞中的伍秋月都感
觉到了他的颤抖,心中焦急起来,但又不敢出现在天光之下,因此只能抖了抖伞身,这才让王鼎冷静了下来。
黄九郎冷眼看见王鼎这番恐惧姿态,心中对他更添了几分厌恶,脚下不由又远了他几步。
在兰若寺大雨停下的同时,金世成站在金光闪闪的佛祖座下,看着低眉慈悲看向世人的佛陀,嘴角突然扯了
扯,发出一声冷嗤,“便是佛又如何,还不是被我抢了身体,只能窝在那残败的躯骸中等着消散!我偏不信,九
十九步已经走了,还能在最后一步败下,本来我还大发慈悲,允许你可以苟延数十年,偏你还不服,找来那个妖
物替你续命——”
金世成的神情极为阴鸷,简直像是一条饿豺般盯着头顶的佛陀看了许久,突然他抬起手掌,对着这尊巨大金
佛轰出一掌,轰然一声,这偌大佛像便块块皲裂,坍塌成了一堆废墟。
佛像倒塌的声音实在巨大,宛如雷鸣一般,震得寺庙中正在享乐的假和尚们顾不得系好腰带,便忙提着裤子,
披了衣衫,急匆匆到前殿查看。
但等到他们到时,殿中只剩下佛像的废墟,金世成的身影早已不见,因此赶来的假和尚们面面相觑,不知发
生了什么事情。
眼下虽看着还无事发生,但这座藏污纳垢的不洁之处里,不安的气氛已经在暗流涌动了。
金世成消失,并非是因为害怕被人看见毁坏了佛像,他心中比谁都清楚,这座庙中没有一个虔诚之人,这些
逐利的苍蝇们,即便亲眼目睹了他做出任何亵渎之事,也只会闭上眼睛,假装没有看见。
他消失,是因为狐妖劝善慌忙奔逃而来,甚至连变身都忘记了,露出了原本的模样,连滚带爬地就滚进了殿
中。
“尊者,小妖没能烧死那些人,尊者恕罪!”
金世成心中本也没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狐妖身上,因此知她事败,也是意料之中,而他看着匍匐在地上
瑟瑟发抖的狐妖,心中感觉她已经没有了留下的必要,杀意逐渐在心中酝酿。
“知道了,你且去吧......”
听到金世成这看似宽恕的话语,劝善心中却没有一点宽慰,反而因为金世成一反常态的好说话,颤抖地更加
厉害了,不要命地在地上梆梆地磕着头,“求尊者饶恕小妖,饶了小妖一条狗命吧。”
金世成的脸上露出和善的微笑,语气愈发轻柔,“我什么时候说要取你性命了?你去吧。”但背在身后的手
中却聚集起了能够将劝善一击毙命的法力。
正当他要出手之时,劝善突然灵光一闪,道:“小妖找到了那妖僧的一个秘密之处!”
金世成的动作一顿,手中的法力随即消散,眼底闪过一丝暗芒,“哦?说来听听。”
劝善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金世成,见他脸上挂着慈和的笑容,不由浑身一抖,猜到了自己怕是在鬼门关
前走了一遭,于是硬着头皮,咬牙道:“您要发誓,听完小妖的话,就绝对不能取走我的性命!”
金世成心底划过一丝不耐,但还是道:“我金世成对这满天神佛发誓,听完劝善之言,绝不取走她的性
命!”
但劝善却仍不满意,说:“请您用自己的前程发誓,若是违背了誓言,就天人共弃,道途永诀!”
“你!”金世成遽然色变,厉色看向狐妖劝善,“胆敢——”
但不知怎么的,最后还是如了劝善的意,发誓道:“好,我金世成发誓,若是违背誓言,就天人共弃,道途
永诀!”
劝善脸上这才露出死里逃生的喜色,但却没有看见金世成眼底的怒火。
劝善当即便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了金世成。
金世成听完,心中浮现出巨大的狂喜,他找了那人许久,都无法找到他神魂寄身的残躯,如今竟然从劝善口
中知道了道林将那人的身躯藏在了何处,只要将那人的身躯连带魂魄毁掉,从此他便再无后顾之后。
他,金世成,会成为真正的佛子!
“好,好,好!”金世成脸上缓缓漾开喜悦的笑颜,他朝狐妖劝善和善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你帮我
做了这件事,从此你就自由了!”
劝善被这骤然的巨大幸运砸中,简直不敢置信。
“当真?!”
金世成笑着点点头。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劝善感恩无限朝金世成连连磕了好几个头,方才无比欢喜地转身跑出大殿的门槛。
但在她转身的电光火石之间,脸上尤带笑容的金世成眼底闪过一抹浓重的恶意,只见他向着劝善的方向轻轻
点出一指。
劝善便被一团火焰熊熊包围,她的脸上还挂着获得自由的笑容,但眼中已有了排山倒海的后悔。
只消一息,劝善便被这团火焰烧成了灰烬,金世成踏出一步,狠狠地践踏在了劝善被焚烧的灰烬之上,碾了
碾。
“一介卑贱狐妖,也敢让我发誓,本来还想给你留一具全尸,不过现在看来,神魂俱灭的结局,才更适合
你。”说罢,金世成抬起眼,看向兰若寺的方向,眼中全是志在必得的兴味与大愿即将得逞的兴奋。
一阵风起,金世成便化作金光一束,朝着劝善说的目的地席卷而去。
作者有话说:
(扭动)(趴地)(滚来滚去)求各位小天使们看一下预收吧,下篇没有意外,就要开那篇民国文了,可是
现在预收实在太可怜了,呜呜呜~

第 107 章 香光(十二)
风声如簇, 金世成化作遁光向着兰若寺的方向疾行而去。
耳边风声烈烈,他不知是血管中兴奋的血液奔腾声,还是施展遁术时的破空声, 大愿得偿的兴奋让他气血上
涌,几乎双目化作血红, 全然如同贪婪恶鬼的模样。
虽然, 他本就是一只恶鬼。
兰若寺因为一场大火, 大半建筑都被烧毁损坏。
寺中的僧众们在大火熄灭后已经精疲力竭, 但原本的禅房不是被大火烧毁,便是熏黑,断壁残垣实在无法使
用, 僧众们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惶惶看向道林, 不知如何是好。
道林看着自己好不容易修缮的寺庙变成这样, 也是一叹,他转向小山, 苦笑道:“我知道娘子有须弥纳芥子
的法术,因此恳求您怜悯小僧寺中这一概人等,可否帮一帮我们呢?”
小山当即道:“这——自然可以,只是我法术低微, 只怕制出的居所有些简陋。”
道林一叹,“能有一瓦遮身已经很好了。”
于是小山在众人企盼的眼神中抽出了一条手绢, 手指灵巧地三折两折便折出了一顶小帐篷。
他托着这顶小帐篷,用手指点了点,口中喃喃念了几句, 便朝天上一抛。
在众人的注视下, 这帐篷越变越大, 越变越宽,逐渐长到了一间屋子大小,方才落在了空地上。
“多谢娘子!”
道林领着一众僧人向小山道谢,随后便令寺中僧人们先将寺院中能用的器物搬入这帐篷中,又令他们在此做
晚课,将一概事情全都安排得当了,他才重新从帐篷中出来,重又向站在一旁的小山再次致谢。
经过一场大雨洗礼,天边的阴云与沉霭也全都洗去,橙红的光线在阳辉与夕照之间过渡,犹带水汽的薄风却
送来阵阵凉意。
众人本应感觉到劫后余生的庆幸,但突然大批的飞鸟振翅声却伴随着森森林叶摩挲在东方响起。
——山雨欲来。
道林却似已经料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突然笑道:“娘子果然算无遗漏。鱼已经被香饵引上了鱼钩。”
与此同时,道林口中那条咬钩的鱼也找到了劝善口中的地方。
这是兰若寺旁的一处石洞,枯藤掩盖,洞口幽深,不见其中,但金世成却像是看见了什么藏宝洞一般,浑身
都激动地发抖。
“终于,找到了——”
金世成拨开洞口的枯藤,正准备走进去时,一条吸血藤突然朝着他的面门激射而出,若非他反应足够快,灵
活避开,只怕当即便要被这条吸血藤直插面门,当即毙命。
金世成灵活一侧身,翻身一跃躲过继续抽来的吸血藤,眼底厉色划过,手中便聚起一朵火焰,这火焰与普通
火焰温暖的橙红色不同,居然是黑灰的,这分明就是一朵阴焰!
阴翳的黑色火焰在金世成脸上投下晦暗的阴影,他桀桀一笑,便将这朵阴焰扔在了向他扑来的吸血藤上。
一阵凄厉的哭啼声在火焰接触到藤蔓的一瞬间便刺耳尖鸣,火焰飞速地蔓延到了整颗藤蔓,在不详的黑炎中,
这颗血藤很快便化成了灰烬。
金世成见这颗吸血藤被阴火烧了烟灰,不屑地掸了掸身上不染尘埃的僧衣,嗤笑一声,走进了洞穴深处。
“鱼儿上钩了。”
道林拨动着手中的念珠,目光悠远地看向金世成所在的方向,似乎对他在洞中的一举一动都一清二楚。
季玄映等人自是不明所以,唯有小山知道内情,见季玄映面有疑色,便微微一笑,说:“我知道郡王定是不
知禅师在打什么机锋,眼下正有一场好戏就要上演,不如郡王同我们一道去看看如何?”
季玄映迟疑了一瞬,黄九郎这时悄悄扯了扯他但衣袖,小声说:“定是与龙气的用处有关,娘子这是让郎君
您监督禅师呢,快答应他。”
季玄映被黄九郎一点,也明白了过来,立刻便点点头,抱拳说:“那就麻烦娘子了。”
王鼎本也云里雾里,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小山但邀请他还是听懂了,眼见季玄映这就要跟着他们走了,忙
也道:“娘子可否也带上我?”
小山笑着乜了他一眼,心中明白此人这是疑心病,也不和他计较,只一眼将他看得定住了好一会儿,方才将
目光从他身上松松掠过。
“自然可以。”
王鼎方才被他看了一眼,简直像是浑身都被他看穿了,此刻见小山云淡风轻得答应了,不觉整个人都送了一
口气。
小山一拢衣袖,抬头看了看天色,对季玄映等人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出发吧,不然可赶不上最精彩的
部分了。”说罢一掀衣袖,众人眼前便一花,感觉有一阵清风从脚下穿过,整个身子摇摇晃晃,像是踩在了空中
一般。
须臾,这感觉便消失了,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清晰,只是光影昏暗,已然不再原来的寺院之中。
季玄映不觉抬头四处打量,只见头顶岩石嶙峋,四壁也全是岩壁,只有斜上方有一处光线漏下,打在了地上,
此处分明是在一处岩洞中。
“这是——”
“嘘!”话音未落,小山便赶忙轻声打断他,“噤声!”他指了指右下方,季玄映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一看,
底下还有个更大的空间,也是一处岩洞。
原来他们竟然在一处大岩洞石壁上一个小岩洞里,这小岩洞正处于下方大岩洞的斜上方,不仅十分隐蔽,还
能将下方大岩洞中的情形全都纳入眼中。
小山双手都纳在袖中,笑道:“这里可是个看戏的绝佳位置,郡王可不要惊了一场好戏。”说着努努嘴,示
意众人向下看去。
果然,就听洞中一个男子张狂的笑声传来。
“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一个男子正大张着双臂,在洞穴当中放声大笑,狰狞可怖,癫狂无状,正是金世成本人。
这金世成烧了守在洞口的吸血藤后,便直入洞穴深处,果然在一处聚灵阵中找到了一具木棺。
他当即一掌拍出,将棺木轰开,只见里面躺了一个男子,白衣黑发,雪肤红唇,面容红润,烨然如同神人一
般,仿佛睡着一样安宁。
金世成脸上在看清了这男子的面容后当即爆发出一阵彻骨的恨意,他狰狞着面孔,大吼大叫,“几百年了,
我找了几百年了,你再是了不起,最终还不是又落在了我手上!”
“周夷生,不,香光!”

第 108 章 香光(十三)
“周夷生, 是谁?”
季玄映看着下面宛如疯狗一般撕咬着棺中人的金世成,忍不住皱紧了眉头,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他是平西将军周处的幼子。”
熟悉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 众人回首望去,却见从方才起便不见踪迹的道林从石壁中走出。
平西将军周处......
季玄映皇族出身, 自然是熟读史书的, 况且晋朝距离本朝并不是很远, 他也十分喜欢王羲之的书法, 因此对
晋朝的人物还算熟系。
“惠帝七年,羌人齐万年作乱,周处领皇命征伐之, 不战,王师大败, 处亦死。”道林的声音平静无波, 但
听在众人耳中却仿佛暗潮涌动,他一步步走近洞口, 声音依旧没有波澜,“他乳名唤作香光,乃是周处与一夷人
女子所生之子,因此便被周处随口叫做周夷生。”
众人此时方知金世成口中叫嚣的“周夷生”是哪三个字。
唯有小山, 在听到“香光”二字时目光一闪,他记得道林说过, 这兰若寺的主人,就叫做香光......
而道林此时也已走到了洞口,眼神冰冷地俯视着金世成癫狂无状的撕扯着棺木之中的“人”, 简直像是一只
发狂的野狗般, 将棺中之人撕扯地血肉模糊, 场景十分血腥。
但他的眼神却没有任何波澜,就像是在看一场闹剧,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毛笔,平平无奇,竹管、
羊毫,和街头十文钱一只的毛笔没有任何分别。
小山的眼神却在看到这只毛笔时骤然一缩。
“这是,判官笔?”口中虽是问句,但说出来确实笃定的语气。
这下他算明白为何道林需要龙气了,因为一般是无法催动判官笔的,判官笔不仅能勾魂,断生死,还能更改
禄数命途,除了判官,便只有能左右凡人命运的帝王命格可用。
道林显然不可能去找判官,或是泰山府君,那就只能去找人间帝王了。
道林抬了抬眉,露出一丝笑意,转向小山,便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毛笔,“娘子识货,这确实是判官笔。”
早在道林拿出判官笔的那一刻,小山腰间的赤绦便骤然束紧,勒得小山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惹得一旁的季玄
映还看了他一眼。
小山一面如无其事地抚在腰间,顺了顺赤绦的穗子,一面暗自和这穗子传音,“师傅,崔判的判官笔怎么会
落在他手中?”
这个他,指的就是道林。
当初金华猫的少族长说过,他的娘子曾被人用崔判手中的判官笔换过身体,但彼时听他口中描述的使用判官
笔的人并不像是道林,那金华猫可没说那人是个和尚,小山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道林光秃秃的脑袋,心中暗想道。
因事涉判官笔,这牵涉到了阴司,师傅便不能再藏于暗中,于是众人只觉洞穴中光线扭曲了一下,鼻尖便有
一丝梅花香飘过,一个男子便突然显现在了洞穴中。
小山微微睁大了眼睛,“师傅!”你怎么现身了?不是说不能轻易牵扯神鬼吗?
季玄映见突然出现一个男子,原本警惕地浑身都绷紧了,谁知身旁黄九郎忽然害怕地浑身直哆嗦,他的双眼
都化作竖瞳,这本是小兽遇到极为恐惧的对象时最本能的生理反应。
季玄映忙关心道:“九郎,你怎么了?”
而红玉和小绿则立刻跪下,大礼向那个男子叩拜,“见过尊上。”
季玄映急回过头去,“尊上?”他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了扯,是黄九郎惊慌却又极力控制,但还十分颤
抖的声音,“郎君勿要失礼,这是东华帝君尊上。”说罢便跪伏在一旁,不敢抬头。
王鼎此刻也控制不住见到真神的敬畏,抱着伞跪在了一旁。
道林却忽然一笑,向师傅合十一礼,“小僧道林,见过帝君。”
师傅朝他点点头,眼睛却落在了季玄映身上。
季玄映立刻又感受到了那天初见道林时感到的压力,额间凝出汗珠。
但他依旧维持着自己的尊严,不卑不亢地朝师傅抱拳一礼,“季九,见过帝君。”
师傅若有所思地挑起了眉,稍许,他抬了抬手,“郡王不必多礼。”
季玄映只觉方才铺天盖地的压力瞬间便散了,他情不自禁就喘了一口气,一旁跪着的黄九郎也跟着松了一口
气。
在师傅说了不必多礼之后,小绿和红玉便像是之前一样侍立在小山身后,其余人等见二女如此,也跟着站起
身。
师傅却是看也没看他们,径直走向道林,声音如同冰凝,“禅师,此笔不该在你手上。”
道林玩味一笑,道:“这笔小僧只是借用,等到了结了因果,便会物归原主,还请帝君放心。”
师傅没有应,反而道:“这话不该对我说。”话音未落,洞中便刮起一阵阴风,吹得一众人等都眯起了眼睛。
“豁,好多人,真热闹呵。”
轻佻的声音从岩洞的角落里传来,一个穿着玄底绣彼岸花衣袍,脚踏山河纹官靴的高挑身影从阴影中显露。
俊朗的面容配上露出牙齿的不羁笑容,若非是他诡谲神异的出场方式,季玄映还当他是哪个世家纨绔子弟。
“见过泰山府君。”还是小绿和红玉最先叫出来人的名讳,二女姿态优美地向来人行了一礼。
泰山府君亦是叉手回了一礼,随即便亲热地对小山招了招手,挤了挤眼睛,“哟,唐娘子,好久不见呐。”
尤其是在“娘子”二字上咬了重音。
小山在看见这张贱贱的脸和这夸张的打招呼方式之后,眼角抽了抽。
他手痒,想打人。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小山又不好直接喷回去,只能不冷不淡地对他袖手一礼,算是回应了。
季玄映看着看似佻达的玄衣人和小山熟稔的打着招呼,也向他抱拳道:“季玄映,见过泰山府君。”
泰山府君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看着季玄映道:“小神也给郡王见礼了。”他直接忽略了一旁自从听到泰山
府君名号后,便贴着石壁抱着伞瑟瑟发抖的王鼎,自顾自说道:“我听舅舅说,我府中丢失的判官笔找到了,这
东西虽然一般人用不了,但总落在外边也不是个事......”他嘟嘟囔囔了一堆话,最后却把话头丢给道林,“你
说是吧,道林禅师?”
道林眼底闪过一丝暗芒,手中虽然正握着“丢失的判官笔”,但面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而理直气壮笑道:
“确实如此。但小僧此时却不能将这支笔物归原主呢。”
话音刚落,岩洞中的气氛顿时就落了下来。
泰山府君面上的笑容也骤然消失,他挂着笑容时,亲和地就像是某个寻常贵族郎君,但一旦没了这面具一样
的笑容,即刻便显露了阴土之主的尊威,凛然不可冒犯。
“呵——”
洞穴中的温度像是降到了最低点,滴水成冰,剑拔弩张的气氛,像是下一刻两人便大打出手。
黄九郎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像只应激的小兽,浑身的毛发都炸了起来。
但这焦灼的气氛却并未持续下去,泰山府君的脸上忽然又挂上了玩世不恭的轻佻笑意,“唉,如果是旁人,
我肯定当场就把他打入九幽地狱,判他受上万年的拆骨之刑,但既然是禅师嘛,我就先借给你用一下吧~”
言笑晏晏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方才的冷漠威严。
小山暗中腹诽他喜怒无常。
道林亦是笑如春风,拱手诚挚谢道:“多谢府君成全。”
过了明路之后,道林更是肆无忌惮地将判官笔握在手中,此刻下方洞穴中,那金世成也祭出了阴火,在发泄
了几百年积累的怒火和恨意之后,他便打算将这阴火抛向棺木,把已经被他折腾地尸骨无存的棺中人彻底烧成一
把灰。
“咦,居然还有一条大鱼。”看着手捧阴火的金世成,泰山府君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喃喃自
语道。
道林一点手中的判官笔,忽然众人感觉到洞穴中的空气一阵波动,季玄映,王鼎,乃至黄九郎都觉自己脑后
一扯,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要把自己勾住,眼前都变得模糊,像是醉酒一般。
“啊呀呀,这可不行。”泰山府君含笑的声音传来,“被判官笔勾住了魂儿,可就要和我回地府做鬼啦。”
说着一指点出,众人立刻就觉得勾在自己脑后的东西像是被什么扯断,也不再有方才那熏陶陶的感觉。
等到回想起泰山府君方才的话,冷汗都出来了。
差点就做了鬼.....可真是让人后怕不已。
但道林却根本无暇他顾,因为除了季玄映这几人,下方的洞穴中,还有一人也被判官笔勾中,或者说,他才
是要被判官笔勾魂之人!
“啊!”
金世成的反应可比这三人激烈得多,他抱着头直接滚倒在了地上,像是承受了什么不能忍受的痛苦,像只被
人打断了脊骨的癞皮狗,面容扭曲,涕泗横流,丑态毕露。

第 109 章 香光(十四)
“哎呀, 直接把魂魄抽出来,嘶,真残忍呐。”泰山府君表情十分夸张地用扇子敲着手心感叹着。
小山想起当初泰山府君在地府中对待那些鬼王时的手段, 眼皮一阵抽搐,满脸无语, 心忖道:这家伙居然还
说别人残忍, 你自己都是个大变态吧。
不过, 道林此时所作也确实手段凶残。他手中的判官笔此刻焕发出了金黄色的光芒, 阵阵光耀源源不断从笔
尖溢出,在空中化成一只巨大的钩子,一把钩在了金世成的脑后, 将他像是钩一条死狗般挂在了半空中。
金世成被这巨大的钩子悬在了半空,无力地在半空中蹬着双脚, 抱着自己的脑袋, 因为疼痛面容扭曲地五官
全都挤在了一处,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看的围观的众人全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小绿更是嫌弃地撇了撇嘴,“噫,好恶心。”
她的声音并不小,此刻又站在洞穴口, 所以理所当然地传到了被挂在半空的金世成耳中。
“啊——是谁,是谁在说话, 是谁在害我?!”
金世成猛然睁大眼睛,忍着从后脑传来的巨大痛楚,四处环顾, 逡巡着, 到处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小绿出声之后才反应过来, 忙惊慌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但金世成虽是被道林用判官笔制住了,本人的修为却并没有失去,他的五觉仍旧十分敏锐,立刻就找到了众
人藏身的那处岩洞。
虽然从他的方向看不见岩洞,但他十分确信这声音就是从那处传来的,于是他当即色厉内荏地大吼道:“鼠
辈,藏头露尾,有本事和佛爷面对面过一手,你这样偷袭,算什么东西?”
道林嘴角勾起,面上虽是在笑,眼底却已结冰,听见这金世成还在叫嚣,他的声音轻柔如同春风,“……鼠
辈?谁是鼠辈啊,司马肜。”
这金世成本来听到自己的叫骂被回应了,心中还在窃喜,谁知却在这人口中听到了让他神魂炸裂的三个字。
金世成惊恐地瞳孔都扩大了,他额上冷汗直流,却仍要强作镇定,大呼小叫,“谁是司马肜,我不认识什么
司马肜!”
泰山府君当即一敲手心,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啊,啊呀,啊呀,禅师可帮了我大忙了!”
见众人疑惑的视线投来,泰山府君笑着解释道:“这司马肜生前因为听信方士谗言,搜罗属地的童男童女炼
丹,又因为一己私心谋害逼死了晋国大将,导致齐万年作乱、生灵涂炭,所以在死后便被压去了酆罗地狱中受刀
砍斧凿之刑。”他用扇子搔了搔下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但是在百年前我不小心将酆罗地狱给打坏了,让这
恶鬼寻了时机逃走了,哎呀,说起来,还是小神的错呀。”
众人只觉一阵恶寒从脊背直冲天灵盖,把酆罗地狱打坏了……
泰山府君轻飘飘地说出了一个极为可怕的事情。
能把从上古时便存在的地狱打坏,那么他的法力该有多么可怕。
那金世成还在狡辩,“……我是金世成,你是不是找错了人,快把我放下来!”
道林一步一步向前走,随着他的步伐前行,空中泛起圈圈波纹,他直到走到了金世成的跟前距离他三步之远
的地方才停下了脚步。
他眉目低垂,俯视着眼前狼狈至极的人,白衣白袜,一尘不染,仿佛救世的佛陀,声音依旧轻柔,“你抬头
看看,这张脸,你还认识吗?”
一阵又一阵的疼痛源源不断地从金世成脑后传来,一波比一波还强,随着痛楚的增强,他却感受到了自己的
手脚逐渐僵硬麻木,就像是逐渐失去了对手脚的控制力。
而在上方岩洞中的众人眼中,却清清楚楚地看见,随着判官笔所化的金钩愈加钩紧,一个恶鬼逐渐被这金钩
从金世成的躯体中钩出。
泰山府君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通体玄黑的簿子,他一面对照着其中的某一页,一面打量着金钩钩出的这个
恶鬼的头颅,啧啧轻叹道:“果然是他,梁王司马肜。”他用扇子在这簿子上轻轻一点,簿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这金世成此刻也强扛着疼痛,抬起头,睁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道林的面容便直直撞入他的
眼中。
“啊,怎么会,是你!”金世成瞳孔紧缩,满脸都是惊骇之色,若不是此刻他被金钩钩住,只怕当场便要瘫
软在地上。
道林脸上却扬起笑容,“看来梁王殿下是认出这张脸了?”
“不,不可能,我明明,明明刚才,把你——”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你,你骗我?你没死?”
道林笑意越深,声音却越发轻柔,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你明明刚才把“我”撕碎了,殿下是想说这个,
是吗?”但对金世成的后半句话他却不予回应,而是朝下方放置棺木的地方一指,示意金世成去看。
“是木傀儡之术啊。”
上方岩洞中,小山也在同时感慨道。
果然,随着小山话音一落,众人只见原本地上血淋淋的景象顿时一变,哪里还有残肢断臂?分明只有几块劈
裂的树皮朽木在棺木中,唯有这些树皮上的齿痕还在显示着它们方才的遭遇。
金世成看清了下方的景象,目眦欲裂,“你骗我,你骗我!”
道林微微一笑,轻轻一跃,宛如一朵轻云,退开数步。
“对,我骗你。”说着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说出的话更加气人,“我不能骗你吗?”
这时,金钩的威力也达到最大,只听到一声弦断声响起,藏在金世成肉身之内的这个恶鬼被全部钩了出来。
金世成的肉身脱离了恶鬼之后,便直直落到了地上。
没了魂魄,这只是一具躯壳罢了。
而挂在金钩上的恶鬼,完全显露了他的真容,青须白发,面色青白,鼻歪眼斜,暴齿凸出,和地上的那具肉
身相比,真是丑的不忍直视。
泰山府君更是直接用扇子捂住了双眼,嫌恶道:“真丑啊,看一眼都要短寿,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人?”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传到了金钩之上的恶鬼耳中。
“啊啊啊!不要看我,不要看我!”金世成或者说司马肜,在听清了泰山府君的话后,当即痛苦无比地捂住
了自己的鬼脸,蜷缩成了一团,恨不得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真容。
“啧,真是丑恶无比啊!”道林满脸恶意地说道,“不过,这才是殿下的真容不是吗?待人,当要真诚,不
是吗?”说着一扬手中的判官笔,金钩当即也想上抬起,迫使司马肜的面容重新显露在众人眼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 2023-03-25 21:48:45~2023-03-27 10:22:23 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心甜汤圆 1 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10 章 香光(十五)
这丑陋无比的面容着实冲击眼球, 便是修养再好的人看到了,恐怕也难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露出异样之色。
更何况这司马肜着实是个坏的掉渣的恶鬼, 众人便纷纷皱紧了眉头,对他的嫌恶显露无遗。
这样久违的视线瞬间便把司马肜重又拉回来曾经那段他极力忘却, 却发现即便过去了几百年, 仍旧铭记于心
的记忆中去——
记忆仿佛纷飞的羽翎, 乱风缭乱之时, 又回到了那年暮春。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那是惠帝六年的春天,司空王晃去世了, 太子失去了保护人,朝中重臣们为了和废后贾氏抗衡, 从各地召集
名臣入京, 拱卫太子。梁王司马肜被朝臣们推举,作为太子太保从梁地前往洛京, 正是权势到达顶峰的时候。
彼时正是春盛,从梁地出发的一路上都是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尤其是洛京郊外, 虽然仍有寒气料峭,但却
冻不住洛京的走马少年郎的一颗火热春心, 洛水延岸,冶游的高门士子与女郎们仍是来往不绝,欢笑震云。
五光十色的锦屏帷帐让人分不清是岸边的春花灿烂, 还是锦绣繁华, 倾城而出的年轻男女们纷纷聚集在一处,
歌舞笑闹,清谈辩玄,仿佛整个帝国最鲜妍明媚的景象都聚集于此,整个帝国都在一种迷幻繁荣的假象中醉生梦
死。
明明在距离这些价值千金的欢宴不远十里的地方,就有饿殍遍地,易子而食的悲剧发生,但这些贵人们却仍
旧过着珍羞直万钱,千金难买我一笑的豪奢生活。
梁王的车驾,正是在这个时候,从尚算繁华的梁地前来。
他一路上不知看了多少人伦惨剧,可他的眼中却只能容得下这些章台走马,嬉闹人间的青年士子女郎们或是
俊朗,或是娇艳的容颜。
即便他的车辙压过了再多的骸骨,这对他而言,都是些挡路的微尘草芥罢了,甚至在压过这些枯骸时,他还
要嫌弃这些可怜人仅留人间的悲惨遗物过于碍事呢。
他自来是这样不将百姓放在眼中之人,但讽刺的是,他被推举为太子太保的理由却是“保民近下”。也就是
能够庇佑一方百姓,平易近人。
这得益于他从做公子时便讷言内敛、清净修身、恭敬谨慎的行事风格。他素来不多行一步,多说一句,封王
之后也深居简出,将政务全都交给下面的属官,术业有专攻,从不多事,反而使得梁地仅仅有条,在一众司马家
的王爷中,凸显了出来。
无人得知,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名声,并非是出于他的本心,完全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巨大缺陷让他厌恶甚至
恐惧在人前露面。
因为梁王,容貌极丑。
从梁地前往洛京的官道上,行驶着一辆包裹着严严实实的马车,这马车的车窗用了最密不透风的锦缎制作窗
帘,还严密地遮挡了数层,使得外面的人根本无法窥探其中的人。
一路上都捂得密不透风的窗户,却在经过了这段锦帐千裘的轻饶路段时,忍不住被外面娇声笑语,高谈阔路
的年轻男女说笑声勾起了心中沉寂已久的好奇。
于是像是某种黑暗中的动物一般,车驾中的梁王谨慎地探出了一只触角,悄悄将这窗帘掀开了一条小缝,从
中窥视着这个他不曾踏足过,却向往地滴血的风光世界。
忽然一声又一声的少女娇呼从洛水河畔传来,一浪高过一浪,宛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啊啊啊,是香光的船!”
梁王本被这明媚春光攫取了所有注意和渴望,此刻更是浑身如同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痛痒难耐地看向声音
传来的方向。
浩荡春水的碧波中,一叶小舟像是从天边飘来。一个白衣白袜的年轻人,怀抱着一把金丝琵琶,坐于春波之
上,在这天水一际的连天碧水中,仿佛佛陀降世般,演奏者一曲悠扬恢弘的佛乐。
司马肜还记得那人背后的水波粼粼,仿佛折射着金光,让那人看起来更像是天人降世,不然尘埃。
他的眼睛比春水更明媚,他的每一寸发丝,都沾染着闪耀的明媚。
啊,那是多么明媚的一个少年人啊。
简直就像是上天故意塑造了这么一个完全和他相反的人,让人羡慕,让人眼热,也让人愤恨!
心底的黑暗在这一瞬间破闸而出,汹涌地将他淹没到窒息。
不公平!不公平!
凭什么他已经有了天下最尊贵的出身,就不能给他一副哪怕平凡的相貌!
黑暗中的梁王,向一种生在在阴暗中的恶兽,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在洛水之上泛舟而鼓乐的人,眼中喷涌着几
欲噬人的恶念。
所以,在到达洛京后的第一天,他对麾下属官下达的第一条命令,便是去探听那日江上泛舟之人。
他还记得,当自己得知那个容貌绝尘的男子,只不过是个降将贰臣的庶子时,心中的快慰是多么大。
那周处,即便再有名望又能如何呢?不过是个东吴降臣!
那周夷生再得推崇又如何?不过是个胡姬所生的庶出子!
不过是个南蛮子,不过是个庶孽!
只是随即家臣的一句话又重新将他拉进了嫉妒的地狱中——
“回禀大王,据说这周夷生生来不凡呢。”家臣本以为是梁王对这周夷生起了招徕之心,故而语气中激励夸
赞,“虽说其母尔朱氏不过是个北地舞姬,但此女口中却能吐出青莲香气,有大和尚曾经为此女看相,说她前世
乃是佛祖坐下比丘尼,因为一时修行不慎才……啊!”
这家臣还在眉飞色舞地对司马肜说着他打听来的尔朱氏的逸闻,却被司马肜当胸一脚,直接踹出老远,
“噗”地一声吐出血来。
“……贱人,贱人!”本以为会听到关于这低贱之人的鄙夷之语,但谁知这没有眼色的东西竟然夸奖起一介
舞姬来。
……
司马肜沉溺在记忆的幻境中不可自拔,全然不知自己的丑相被上方的围观者们全都收入眼中。
被巨大的恨意和痛楚淹没,但司马肜丑陋的鬼脸上却显露出了一种虚无的,扭曲的满足,他眼球外翻,唾涎
横流,嘴中还在喃喃自语。
这真是一副扭曲又诡异的画面。
但道林却并没有让他在记忆中沉浸太久,直接一指点出,一束明亮的佛光便洞穿了那正处于记忆洪流中的恶
鬼。
“啊!”魂体受损的巨大痛楚瞬间便将司马肜拉回了现实。
“殿下回忆得太久了,小僧实在时间紧迫,只能粗暴些了呢,实在抱歉。”道林甚至在司马肜恶狠狠地瞪视
他的时候还彬彬有礼地朝他致歉。
虽然这歉意并没有多少真心。
或许是痛苦让人清醒,回溯了记忆的司马肜却像是发现了道林的某个巨大破绽一般,脸上露出了惊喜的恶意
笑容。
“你不是香光!”司马肜狼狈地对着道林大吼道。
但出乎司马肜意料的是,道林并没有被这个他自以为的巨大“破绽”吓到,相反还疑惑地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好像司马肜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香光了?”道林慢条斯理地顺了顺自己的衣领,“我只是用了他的脸而已。此举就是
为了方便殿下您回想起过去的事情啊,看样子,效果还不错?”
司马肜又一次被道林玩弄了,他想要打破道林淡定面孔的希望再次落空,这一再的挫折让他怒火高炽,陷入
了疯狂之中。
“噗——”泰山府君眼中闪过欣赏的意味,他刷拉一下展开折扇,掩住了唇角的笑意,“这位禅师还真是恶
趣味呢,这可太不善良了。”
这番言论不由让小山侧目,觉得槽点甚多,心道:如果你不是眼睛闪闪发光的话,或许还有一点说服力。
师傅则在小山面无表情吐槽时,若有所觉地看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小徒弟的小脑袋里时常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这让他觉得十分可爱,因此下意识便
柔和的目光。
小山和师傅之间的氛围逐渐变得甜丝丝的。
但在下方洞穴中的道林和司马肜之间,却是恨意蔓延。
司马肜满心怨愤,他不解地大骂道:“贼子,你既然不是香光,那又为什么要用那贱人的脸来向我复仇?”
他故意恶意猜测道:“难不成你是那贱人的私生子?要帮你老子报复不成?哈哈哈哈,没想到啊,他生前自号出
家人还大张旗鼓推广什么清规戒律,结果自己却不守,还弄出个私——啊!”
司马肜的话被又一术洞穿肩胛的佛光打断,只能发出一声惨叫。
道林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不见,脸色阴沉地滴水成冰,“你再多说一句亵渎的话,我就再打断你一条腿。
梁王殿下,你不要忘记,如今你可是魂体,一旦魂体有损,那么即便再次投胎,也会是天残之人。”
司马肜立刻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
但司马肜只是甩头呸了一声,金钩在他身体地带动下抖了抖。
“我难道还能再次投生为人吗?”他不屑地说。
他心里很明白,按照他前世今生的罪孽,能够再次去酆罗地狱受罚都算是好的了,与其为了个机会渺茫的来
生,还不如就图个眼下的痛快。
于是他继续恶心道林,“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
但道林的面色却已然恢复如常,并不为他的恶语所动了,他已经看破了司马肜的想法。
道林敛目垂首,念了声佛,“善哉,看来殿下仍旧执迷,那么小僧只能渡您往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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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1 章 香光(十六)
“禅师若是渡了他, 不是反而帮他逃了一劫吗?”
黄九郎有些不满地嘟囔道。
在他的认知中,和尚渡人,多半是帮人洗去罪孽, 以无罪的纯洁魂魄重新进入轮回。可是这个司马肜不仅前
生作恶,转世之后更是死性不改, 祸害了一整个县治的妇孺女子, 其他恶行想来也不会少, 这样的恶鬼竟然能以
清白之魂重入轮回, 真是怎么想都不快活啊。
一声轻笑从黄九郎身边传来。
“小狐狸想错啦。”泰山府君啪嗒一声合上扇子,笑眯眯地说,“道林禅师看面相就知道是那种睚眦必报的
小心眼, 他既然追了这司马肜几百年,又怎么会以德报怨来帮他洗清罪孽呢?”
“我猜道林禅师怕是要带司马肜去渡忘川。”小山随即在一旁补充道。
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地名, 众人纷纷不解地看向小山。
小山笑道:“泰山府君本人在此, 我就不越俎代庖介绍地府的水文了。还是府君您来介绍吧。”说着看了一
眼在一旁看热闹的泰山府君。
泰山府君哈哈一笑,以扇代笔在空中画出了一条弯曲的曲线, 随即这曲线便在空气中幻化成了一条血红的河
流。
泰山府君用扇柄点了点这条河流,幽幽道:“这就是忘川河,划分阴阳两界的界河。凡是度过忘川之鬼,无
需经由地府, 便能自行前往投胎。佛门渡人,常常是以自身的法力帮所渡之人化解渡过忘川时的危险, 在此途中,
亡魂罪孽被忘川之水洗涤,最终前往彼岸转世, 这也是佛门弟子渡厄的真相。”说着在用扇子在手心里一敲, 有
些抱怨地说道:“这些和尚自顾自地扰乱地府的治理, 唉,有时候我真的想把他们全都送去火唤地狱......”
说着说着便被众人惊恐的眼神打断,泰山府君忙笑着打了个哈哈,“大家不要当真,小神只是随口说说,这
样能够引起佛道两界争端的大事,可不是我一介小神可以做决定的呢。”
只是他却是语调轻松,众人脸上的表情却越是不信任。
这家伙,肯定真的这么想过吧。
众人心底不约而同地闪过了这句话。
“开门了。”
师傅低沉的嗓音传来,唤回了众人的注意。
众人不禁抬眼朝下方看去,一座巨大诡异的巨大牌楼凭空矗立在了洞穴之中,森森寒气正不断从这牌楼之后
的黑暗中溢出,将这处本就算不上温暖的洞穴变得更加阴寒。
“这就是鬼门了。”泰山府君的声音恰时飘来,“过了鬼门就能看见忘川了,看,那就是忘川。”他用扇子
一指,众人循着他的扇尖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条巨大汹涌的河流正滔滔不绝地在鬼门之后奔流不息。
赤红的河水不断在岸边拍打出滔天巨浪,除了河水拍岸的声响,众人耳边还源源不断地传来凄厉的哭号声,
刺的人不适地想要捂住耳朵。
但这凄惨的鬼哭声,即便捂住了耳朵还是被直直地传入众人的耳中。
身为凡人的王鼎和季玄映最先承受不住,面色惨白,几乎要被这鬼哭声震碎耳膜,身体摇摇欲坠。
黄九郎见状,心急得不行,又是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又是要帮季玄映捂住他的耳朵,手忙脚乱,大汗淋漓。
“没用的,忘川河里的哭号是凡人最悲惨的声音,会直接传到能听到它的每一个凡人心中。除非你能蒙住他
的心窍,否则,这些都是无用功哦~”泰山府君用扇子点了点季玄映的心脏处。
在场几人,只有小山、师傅,还有泰山府君丝毫没有被这尖锐刺耳的鬼哭声影响,因此听到泰山府君这样说,
黄九郎竟然真的开始思索有什么办法可以蒙住季玄映的心窍。
就连王鼎都在小声询问伞中的伍秋月,有什么办法可以暂时蒙住心窍。
直到小山实在看不下去泰山府君的恶趣味,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枚香丸,放在唇边轻轻呵了一口
气,这香丸上瞬间便燃起了青色的火焰,随即便有大量香雾从火焰之上蓬生,雪白的烟雾如同云朵,逐渐将洞穴
之内的众人包围。
白色烟雾将整个洞穴充塞,但洞内的众人却并不觉浓郁呛人,反而感到一股清新之气钻入鼻内,那恼人尖锐
的凄厉哭号声也顿时远去了,虽然仍旧不能完全隔绝,但已经是可以接受的程度了。
“多谢娘子援手。”
季玄映虚弱地靠着黄九郎站着,对小山感激地拱手道。
王鼎亦是感恩不迭。
小山微微一笑,“举手之劳罢了。”说罢便指着下方鬼门前的二人转移他们的注意,“看,道林禅师要带他
渡忘川了。”
司马肜看着大开的鬼门,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景色,神色惊恐地扭曲了本就丑陋的面容,极力抗拒地
在金钩上蜷缩着身体,“不要,不要!”
但因为有判官笔的掌控,他再是想要逃跑,也没办法挣脱桎梏,只能在无穷的恐惧之中,被道林带着直入鬼
门之内。
小山道:“接下来的好戏,恕我不能带郡王您去欣赏了。彼处不是凡人可去的地方,请您在此处稍候片刻,
有青棘香的护持,您只要待在此处,便会诛邪辟异,百无禁忌。”言罢,便从袖中取出一枚和方才一样的香丸,
交给了黄九郎,嘱咐道:“保护好郡王,等洞中的香云略散,你便点燃这枚香丸,我们会在这香燃尽之前回
来。”
说罢,不等黄九郎回应,便和师傅一道,轻轻一跃,飘入鬼门之中。
泰山府君见状,也微微一笑,化作青烟,消失在了这处洞穴之中。
鬼门内,道林便不再用龙气催动判官笔,司马肜立刻失去禁锢,他见自己得了自由,当即转身便跑,想要逃
回鬼门之外,回到阳间去,哪怕没了身躯也无妨,只要能离开这鬼地方,就算只能成为孤魂野鬼也在所不惜。
他逃了不知多久,感觉略微感受不到道林的存在,才敢略微放慢脚步,开始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在他正要
放下心来之时,道林的声音却如跗骨之痹般从他身后传来。
“你在找我吗?”
司马肜回首一看,顿时心神俱裂,原来他方才根本就没有逃开,道林就好整以暇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好像
在看个耍猴戏的一般,脸上带着笑意。
“好了,殿下,我们一起去渡河吧。”说着他就笑着向司马肜伸出手,似乎就要带着他走入忘川。
“不,不要,我不去!”司马肜惊恐地抱着脸跌倒在岸边,不断蹬着腿想要逃开道林的手。
但是无论他如何反抗,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道林一步步朝他走近,慢慢地又极为迅速地一下子钳住了司马肜
拼命向身后藏去的手。
“走吧。”
“走吧。”
在被道林制住手的那一瞬,他就像是中了定身术一样,只能睁着快要裂开的眼睛,看着自己被道林笑着拉扯
着,一步步,走向血海一般的忘川河中。
“我好惨啊。”
“怨呐,怨呐!”
“恨,好恨,好想活着,好想活。”
走入河水之中,才发现这河川之中满满都是积累了千万年不能过河的冤魂厉鬼,他们无不是残缺了魂体,皲
裂的面容,惨败着枯槁的鬼相,朝任何踏入河中的人渴求地伸着手,想要将任何他们能够抓住的东西,都扯到河
底,去陪他们在这河水中沉沦,泯灭。
那司马肜早在第一滴水沾上他的魂边时,便被扯成了碎片,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没有湮没神智,他清晰得感受
到了他的每一块儿碎裂的魂体,都被河中这些厉鬼冤魂们迫不及待得填入了口中,想要去填补他们早就残缺的魂
魄。
“啊啊啊啊,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巨大的痛楚让司马肜丧失了全部求生的欲望,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让人来泯灭他的神魂,让他魂飞魄散,好
能免除这山崩地裂般的苦痛。
但很可惜,无论是带着他渡河的道林,还是紧随其后进入鬼门的小山、师傅还有泰山府君,显然都没有这样
的好心。
司马肜最后只能在无尽的痛苦中被无数的冤魂撕裂,永恒地沉没在忘川河中。
奇怪的是,对司马肜来说好比深渊巨海一般的忘川,在道林脚下,竟然如同一条清浅的小溪,他的另一只脚
还没有跨入,周边的景色便骤然一变。
莲花盛开,芳草依依,流水也汩汩见底,竟是直接到了对岸。
“原来如此。”小山站在岸边,望着那被河水阻隔的背影喃喃自语,“恶如入深渊,善则度浅溪。好一条阻
隔阴阳的界河。”
但鬼门内肆虐的阴风却再也不能将他的感慨带到对岸去了。
因为,一过忘川,便是两世。
倒是泰山府君“咦”了一声,从地上捡起被丢在岸边的判官笔。
判官笔失了龙气加持,早就恢复了成了原本“十文钱一管”的廉价模样。
“看来这位禅师还算守信。”泰山府君笑着掂了掂手中的判官笔便将它收入了袖中。
“那,道林禅师还能从对岸回来吗?”小山疑惑地问道。
“当然不行。”“可以。”
泰山府君和师傅说了出完全相反的回答。
泰山府君惊讶地看向师傅:“舅舅,就连大罗金仙也无法改变渡河的规矩,那和尚虽有些修为,但也不至于
此吧?”
师傅负手立在河边,凌冽的阴风将他的衣袖卷得猎猎作响。
“只要他舍一样东西就行。”
“什么东西?”泰山府君来了兴致。
但师傅却不再回答了,反是小山若有所思,“是真正的香光吧?”
话音刚落,道林的身影便涉水而来。
他站在岸边,连一滴水也没有沾上,简直像是闲庭漫步般悠然行来。
“我想,比起我强行用生气为他续命,他恐怕更愿意重新进入轮回,再世为人吧。毕竟,他是个好人啊…
…”
道林合手一礼,脸上满是圆满的笑意。
风中隐隐有司马肜的凄厉哀嚎传来,明明是阴气肆虐的彼岸,但众人无端地却觉得氛围格外明媚。
或许是因为大仇得报的快意与恶人得咎的下场,足以快慰人心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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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2 章 金磾香(一)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无论去岁的冬天离开地多么晚, 春天最终还是来到了帝国的心脏——长安来。
先帝大丧之后,司天台监正夜观天象,察觉到帝星晦暗, 东方有大星闪耀异常,实觉怪异, 害怕会妨碍天后
的安危, 便在朝堂之上奏请天后移驾长安, 于是久旷许久的长安城, 在失掉了皇帝之后,于这年冬末重新迎来了
至尊的驾临。
皇帝的丧期虽然未满,帝国的继任者也还没确定, 但似乎只有坐于珠帘之后的那位女子仍在,这个帝国便依
旧能井井有条地运转下去, 仰望帝阶的黎庶们的日子还能继续下去。
三月三日天气新, 长安水边多丽人。
不到午时,曲江池畔便是一片锦衣如云, 车水马龙的浮华盛景。柳枝柔嫩地好似冶游的侍女,撸起了织金绣
彩的罗衣,将娇艳的手臂浸入水波中,嬉戏着撩动着水波, 泼了同行的侍女们一群一兜子。繁盛的春花,虽不如
曲江池畔贵人们娇养于温室的牡丹姚黄, 但自有它不羁俏丽的野趣,热热闹闹地自在开在江畔,石隙中, 逗引着
蜂蝶颠颠地讨好着这些娇客。
只是此时江畔的繁花们比起前几日, 皆是略有摧折, 只因凡有芳草处,皆是帷帐遍支,密密麻麻的帷帐将初
春柔嫩的芳草都盖住了,那悠游自在的繁花,也被踏青的男女老少们顺手折来,或是插在鬓前,或是簪在髻后,
即使是白发翁媪们也愿意在帽檐衣领处,别一朵俏丽春花,沾一沾春日的明媚。
自然,风光最好的地段,全都被那些高门显贵们占据,远比庶民的毡房高大许多的锦帐,用香檀木做撑骨,
挑除了一个不亚于屋舍的偌大空间,那些因为正月里出的那件事而惊魂不定的贵人们,纷纷趁此时机,畅游欢饮,
一洗积攒了一整个冬月的忐忑与惊慌。
虽然不能歌舞欢庆,但召来几个教坊中的名家一奏新曲,或是欣赏轻歌曼舞,也颇能抚慰心灵。
而跟随父辈而来的年轻郎君淑女们则不耐烦这样老套的花样,早早地便从家中的帷帐中溜走,另去寻一处好
地方作耍。
不知是哪个鬼灵精的小娘子生出的巧心思,用嫩绿的青竹挑起了一条条殷红的石榴裙当做帷幕,这方半掩不
掩的艳帷,比那一座座蜀锦搭成的毡房还要惹人眼球,引得无数浮浪子弟、章台少年们抛飞了自己挂在腰间的金
钩,不知多少次,无事忙地绕着此处走来走去,把脚下的芳茵都要践踏成了绿泥浆。
被这些轻薄儿们骚扰得不耐其烦的女郎们,再三地让家中豪奴驱赶这些不安好心地猎艳寻芳之人,还是隔绝
不了众人渴盼佳人青睐的春心。
直到帷帐中的女郎似嗔似怒地娇声斥道:“——我家是寿阳公主府上,若是再不离开,我便使人去唤控鹤监
来!”
这“控鹤监”三个字一出,简直比最好的驱虫药还好使,这些狂蜂浪蝶们顿时便作然色变,纷纷作鸟兽散,
一下子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裙帷之中,一个画着飞霞妆的女郎抱着手臂不屑地冷哼一声,“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还要被这些臭男人骚
扰,真是让人生气!”说罢便抓起身边不知是谁解下的一只金丝香囊,奋力抛出了这片由银朱、石榴红、绛红、
朱樱、海棠色、胭脂红.....围成的裙帷之外。
霎时,便听到“哎呀”一声,一个倒霉蛋叫疼的声音便从裙帷之外传来。
随之响起的,还有数个女子惊慌地娇呼。
“主人,痛不痛?”“快去取冰来!”“是谁这么没公德,都不看得吗?”
裙帷中的声音顿时一静,随即便是交错的轻呼传了出来,间或还能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略带歉意地说:
“砸到路人了,这可怎么办?”
方才那娇蛮的声音虽有慌乱,但还是强撑着狡辩道:“有什么,我还要怪他不长眼,偏偏撞到我的香囊下
面。”
话虽这么说,但那女子还是故作镇定地让身边的侍女赶紧出去看看。
朱红与银朱相连的裙褶之间动了一动,一个身穿茜色襦裙,青色半臂的婢女便一脸歉疚地从这处帷帐中钻出,
满脸焦急地小跑到那被众多婢女包围的倒霉蛋身边,小心地询问道:“——不知,您?”
她略带探究的不安话音戛然而止,一张光艳生辉的芙蓉面轻蹙着远山横黛慢慢抬了起来,这一刹那的艳色冲
击,让她顿时忘记了已到嘴边的关候,只能鼓着两朵红云,双目盈盈地盯着这张即使皱眉也堪称绝色的面容看个
不停。
小绿一面为这婢女放肆的眼神感到十分不快,一面极为关切地皱着眉看着小山将用手绢包好的冰袋捂在了额
角处——那里被一只从天而降的金丝香囊砸个正着,此时正肿了个大包。
“喂!你家主人砸了人,难道就派你来犯花痴吗?”
小绿见小山用冰块冷敷之后,面上疼色稍减,这才叉腰拧眉指着这发昏的婢女骂道。
“实在万分抱歉!”被小绿一骂,这婢女也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当即连连弓腰,朝小绿道歉不迭。
或许是因为这个婢女走得太久还没有回应,或许是因为听见了小绿的斥责声,帷帐中的祸首也在此时掀开了
一条桃红锦裙,走了出来。
娇蛮的声音与小绿不相上下。
“你大呼小叫什么,你只出个价吧,说要多少,不过是被个香囊砸了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被石头砸了
呢!”
不屑的神情在看见了小山的面容之后,转为更深的嫉恨,语气也更加刻薄,“我当是谁,原来是唐家香铺的
“卓文君”,难怪被个香囊砸一下也好似痛的割了块儿肉,你这张脸可不是值钱得紧,可不得宝贝些……唔唔”
一只皎洁的藕臂猝不及防地从她身后伸出,果断的捂住了她还要喷洒恶言的嘴巴。
一个描绘着精致花钿的光洁额头从这女子身后探出——是另一个与会的妙龄女子掀开了裙帷走了出来,她捂
着还在不断挣扎的女子满脸讪笑,不好意思地说:“欣康娘子因为骤然失了夫婿,所以近来脾气格外不好,所以
……”似乎她也觉得这个理由牵强,有些说不下去了,只能怯怯地用眼睛去看这场无妄之灾的受害者。
但小山却没有如她预测的那般得理不饶人,反而好脾气地笑了笑,“这只是场小意外罢了……”眼睛转到即
使不能说话也还用眼睛对着他喷火的女子上,格外宽容地说:“欣康娘子丧夫,还请节哀,您青春大好,往后还
会有好姻缘的。”说吧,便朝这二女以及其他从裙帷中走出,正朝这里张望的其余女郎们点了点头致意,便带着
一众侍女转身退场了。
“你放开我!”等到看见小山等人走入了一旁的丛林之中,欣康才将方才辖制住她动作的女子一把推开,气
愤地朝着她大吼道:“你凭什么捂住我不让我说话?”
而被她推开地女子,踉跄了两步才站稳,揉着被欣康甩开的胳膊,一脸不识好人心地委屈道:“你说话太难
听了,人家也是好人家的女郎,况且他如今正是京中的红人,不知多少大臣们都要奉承他,想要买他家的香料,
你这会儿和他交恶,万一他在那些贵人面前胡说,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什么红人?不过就是他进献给渤海郡王的香料讨了天后的欢心……”
小山站在树后,手中还攥着方才行凶的“凶器”——一枚错金银花鸟香囊,满脸尴尬地听着两位女郎的争执。
小绿则被那二女口中对小山的轻蔑语气气的浑身发抖,若不是红玉拉住了她,她就要冲出去和那两个女子对
骂一场。
小山也不想听这些女孩子们间的闲话了,尤其是她们议论的对象还是自己,于是便将这香囊挂在树枝上,扬
声道:“娘子,这香囊我完璧归赵了,还请您早些取回吧。”说罢也不管此二女如惊弓之鸟般战栗,头也不回地
带着小绿和红玉返回了她们的营地。
***
“真是无妄之灾啊。”小山坐在青毡房中,喝了一口小绿递来的酪浆,冰冰凉凉又酸酸甜甜的口感一下子便
把他心中被人议论被人误伤的郁闷驱散了个干净。
他坐在敞亮的毡包中,背后靠着软乎乎的垫子,长长呼出了一口浊气。
小绿还犹在抱怨:“主人为什么不让我去撕了那娘们的臭嘴?难怪她身为公主的继女还一直嫁不出去,这嘴
巴这么毒,长得还像个乌鸡,谁要娶她!”
“人家之前不是嫁出去了吗?”小山无奈。
小绿双眼喷火,插着腰向小山扫射,“主人,这是重点吗?”
还是红玉轻笑一声,明白小山的心意,“她只是嫉妒罢了。京中谁不知道,她因为自己生的寻常,最讨厌容
貌美丽的女子?更何况她近来失了夫婿,便把注意打到了渤海郡王的头上,想要嫁入郡王门中,可是郡王一直对
她不假辞色,她心中窝火,便只能把矛头对准和郡王有来往的女子。”
说到这个,小山都觉无语,且不说她一个公主继女能不能做郡王正妃吧,就算能做,她这样还没苗头便先扫
清眼中钉的做法算什么呀?
何况这个被她当做眼中钉的人还是自己。
自己和季玄映真的是纯纯的生意往来,一点都不掺假的。
第 113 章 金磾香(二)
◎好香,好寓意。九郎果然是朕的好孙儿◎
不过, 也无怪小山惹来如此怪话、酸话,近来小山与唐家香铺确实是炙手可热,红的吓人。
把他们推上风口浪尖的起因是小山向季玄映售卖的一味香品——金磾香。
季玄映回到京中之后, 虽然如期参与了先帝的丧仪,但却并没有得到很多的关注, 甚至因为他之前“大病”
一场, 许久没有在京中露面, 几乎被因为先帝暴毙而焦头烂额的高门们给遗忘了。
王鼎等一众盼望着季玄映能飞黄腾达而在他身上押注的世家们, 难免觉得自己投空,有失算乃至失望的懊悔
感。
尤其是王鼎,他甚至悄悄怨怪季玄映, 认为这是他擅自将自身龙气舍出的后果,只是因为他已经骑虎难下,
故而只敢私下对伍秋月抱怨。在王氏族老们去信来京询问时, 他还要在信中对季玄映目前的情形进行修饰予以美
化,总之,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王氏撤回对季玄映的支持。
但与众人的焦虑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季玄映本人对自己的境遇算是心有预料了。
他毫不奇怪自己被明晃晃忽视了,一方面是因为失了龙气之后,他很明显地感受到了与以前全然不同的被忽
视感, 可以说他自从出娘胎便是众星捧月,万众瞩目, 无论到哪里都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一部分人。
而此次回到长安之后,他却新奇地没有被人第一时间关注了,这让他感觉到失落、不自在之余, 也有些沉淀
的安心感。
这反倒让他对眼前的局势有了更加清醒地看法和感观。
现在整个长安城就像是一口被强行按住盖子的沸油锅, 虽然面上还看着是风平浪静, 但实则内里已经滚烫地
要飞溅出来了。
一旦按不住这口锅的盖子,恐怕就会立刻泼溅出来,形成火上浇油之势,烧遍一切它能挨到的东西。
眼下皇帝突然驾崩,朝中神器无人,一众眼热至尊之位的皇子们虎视眈眈,虽还没真的动手,但几次相遇,
都像是针锋相对,若非估计正在亡父丧期,上面还有一位大神正在冷眼考量,只怕要打出了狗脑子。京中权贵为
了保全权利也纷纷拉帮结派、今日东家,明日西家,虽然不敢顶着先帝丧期大办宴席,但私下的茶会和其他小聚
也是不少......
这长安城,彻底被搅成了一潭浑水,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是暗潮涌动,说不准便什么时候撞上了暗礁。
季玄映冷眼旁观,哪一边都不沾,一直在家中安静地“养病”,安安心心地做个透明人,直到那一日黄九郎
给他送来了小山新制的一种香,他不知为何,突然心血来潮,便将随身的香囊中的香料换了这香。
谁知当日宫中便有天使降临,传了天后的旨意,命他进宫觐见。
时隔许久,再次踏足这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巨大宫城。天边的夕阳辉映着连接天际,将这本就高大的庑顶
镀上了一层无上的辉耀金光。
季玄映在玄帽白衣的殿前使的带领下,从一处夹斜穿过这座堪称雄傲的巨兽头颅,左拐右拐,避开了所有人
的耳目,最终来到了一处偏斜的殿阁中。
石阶缝隙中甚至还有苔痕,季玄映敛目跟在小黄门身后,余光瞥见了这少见的寒酸的痕迹。
显而易见,这里本来是个无人问津到任由荒废的地方,因为此刻降临的某位贵人,所以才被临时打扫出来。
——这百密一疏的苔痕便是蛛丝马迹。
“吱呀”一声轻响,随后便是小黄门恭敬到极致,甚至有些僵硬的禀报声:“天后,郡王来了。”
季玄映当即收回目光,微微躬身站在门前,定定地盯着脚上的靴子,似乎靴子上的花纹是什么绝世奇珍。
直到一个淡淡的女声从门内传出。
听得出来她此刻心情还算不错,竟然带着几分笑意,似乎她方才正和谁在说话,说得正开怀,“——来了?
进来吧,许久未见九郎了,可清减了吗?”
“是。孙儿给天后请安。”季玄映却不敢因为屋内女子亲切的话语而松下心神,甚至他的神经在这一刻,崩
到最紧,额角几乎有汗意。
说完,季玄映也不敢久留,度着呼吸,跨过了几步之外的门槛,走入门内。
珠帘在季玄映的眼前被人撩起,悬挂在朱红漆柱上的金钩上,七宝灯树绽放的明耀烛火将这不算大的内室照
的亮如白昼。
眼前之人正是天下至尊——天后本人。
她着实是个美人,因为她有天下间最好的定颜丹——权力。
尽管她的面容上有着岁月留下的细纹,她的头发也夹杂着丝丝缕缕银光,她的肌肤自然不如随侍在她身旁的
妙龄少女们有弹性,可是只要看见她那双深沉如海又灿烂如星河的眸子,你便再也无法在看见那些徒有青春的小
花儿们了。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花王面前,群芳自然只有俯首称臣的资格。
“唉,我们是血亲祖孙,难道也要如此生疏吗?”天后的面容上少见露出些落寞,她略带感伤的眼眸落在季
玄映身上时,仿佛真的是个因为孙儿生疏而感到颓丧的老人。
但季玄映丝毫不敢因此便顺口应下,反而格外诚惶诚恐,在冰凉的金砖上直直跪下,“孙儿无状,使天后悬
心,实在是孙儿的罪过。”
拖长的裙裾在光洁的地面上滑过,丝丝的拖延声传入季玄映的耳中。
于此同时,一双绣金缀玉的丝履也停在了季玄映身前,随即一双温热又坚定的双手也扶在了季玄映的双臂上,
微微用力,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扶起。
“孩子,我知道你的诚心,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无论是对你父亲,还是对我......你素来知礼,唉,家里
的不肖子孙多了,只要有一两个你这样的孩子,我心里也能多宽慰些......”轻柔又舒缓的语气却透露出了近乎
骇人的信息。
看来如今长安城内因为帝位而造成的乱像,天后是不满至极了......
只是这样的话季玄映是不好接的,他只能像个腼腆的孩童般,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仿佛是因为被长辈夸了,
而略微羞涩。
这般毫无瑕疵的应对让天后嘴角的微笑向上的弧度更大了些,她的眼底也有了几分真实的笑意。
到了此刻,她对季玄映的考察算是初步满意。
于是沙沙的裙摆拖地上渐渐远去,天后在灯树下的芙蓉簟上坐下,靠在了蟒纹大软枕上,向下首指了指。
当即便有小宫娥捧来一张锦褥,请季玄映坐下。
“江南的情况很糜烂吧?”天后一反方才拉家常的平易近人,有些高高在上地漠然开口问道。
但季玄映的心却瞬间落到了安处,他谨遵君前奏对的恭敬,拱手回禀道:“启禀天后,小臣经过数月暗
访......”他咬字清晰地将自己几个月在江南查询到的江南世家们的不法之事全数回禀了,其中语言并不干丝毫
添油加醋,只是平平如实讲述,讲到最后,他略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途中王鼎对他的帮扶以及他在长治县所
经历之事也全数回禀了。
只是其中他隐去了西湖主、黄九郎、小山乃至江南巡环使的众多身影。
出于私心,他并不想让天后知道他和这些非凡之人交往过甚的事情。
天后一言不发地听完,直到季玄映的话音落下不知几息,连七宝灯树上的烛火都黯淡了一丝,才听到她传来
的一声不冷不热的冷哼。
“这些蠹虫!”
季玄映一直为江南道百姓们悬着的心这才稳稳落了下来。他知道天后已经有了决论,且绝对是对百姓们不差
的决定。
“卿禀报的事情,吾知道了,此事不久便有定论,卿且回去吧。”
季玄映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起身告退。
或许是季玄映的顺从的反应合了天后的心意——她最近实在被京中这些没眼色的东西闹得烦躁得很——所以
在季玄映不拖泥带水告退之时,她又恢复了起初的亲和。
“九郎身上配的什么香,如此高雅?”
季玄映倒退的动作一滞,这可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问话。
这呆滞的一瞬间,落到了天后的眼中,让她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真切的笑意,似乎看见了回忆中某个单纯的小
男孩,只是这笑太过短暂,甚至还没有一息,便被她面上更沉的某种东西压了下去。
季玄映可不知这一刻天后的心思电转,他思索了一瞬,便恭敬地禀报道:“——是从唐家香铺采买的金磾
香。”
天后扬起眉,“金磾香?这名字独特,可有什么讲究吗?”
季玄映想着黄九郎送香来的说辞,道:“昔日匈奴后裔金日磾投入汉武帝朝中,因为出身匈奴,所以总是被
视为异类,金日磾为显臣服之心,特意命人制成此香,表示自己从此不再有匈奴之气。此香乃是良禽择木之香,
贤臣遇明君,因此香气格外高雅。天后喜欢此香,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便如彼时彼刻吧。”
天后锐利的眼神眯了起来,她定定地看了季玄映许久,直到看得季玄映躬身的脊背都僵硬了,方才突然大笑
道:“好香,好寓意。九郎果然是朕的好孙儿,来人,拟旨,渤海郡王孝心可嘉,改封临淄王!”
一滴汗顺着季玄映的额角流下,默然无声地深了深他的领口。
告退之后,季玄映回望着暮色中灯火辉煌的宫城,心头仿佛无数滋味,但最终他只是垂下眼帘,如同来时一
般无声无息地从宫门离开。
夜色中,堂皇辉丽比白日不减颜色的宫城,好似一只蛰伏的巨兽,等待着什么时刻,便要给天下人一个震烁
的怒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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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4 章 万春欢宜(一)
觐见虽是私下进行, 但册封的旨意却是要从门下省发出,消息从朱紫们手中一过,满朝便都知道季玄映升爵
的缘由了。
于是唐家香铺的名气便与春风一道红遍了整个长安。
这真让小山又爱又恨, 爱的是原本门庭冷落的铺子客似云来,还都是腰缠万贯的豪客, 恨得的随着他的生意
越来越好, 便有更多的无稽之谈衍生了出来......
他为了躲避这些无稽流言, 甚至在生意大好的时候关了铺子, 躲到曲江池畔寻清净了,谁知道清净没找到,
反倒是又听了一耳朵酸话......
“以后他们家的事情, 我再也不掺和了。”小山一脸晦气地对着镜子看着自己额角的鼓包,丧丧地嘟囔着。
帷帐被一只袖长洁白的手挑开, 熟悉的灵犀香气息顺着荡入帷中的春风飘来。
有些冰凉的手指轻轻在他额角鼓起的地方微微用力。
“嘶——”
“不要动。”手指的主人命令道。
小山躲开的动作当即便定住了。
师傅星耀般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小山, 俯下身子,缎子一样的黑发如同溪水般从他的肩头流下, 一丝金芒从师
傅手指尖一闪。
“现在好些了吗?”
师傅关怀的目光转到小山脸上,看着有些呆滞的人,眼中有笑意。
“啊?啊!”小山忙摸了摸自己的额角,方才那个大包已经憋了下去, 用手按了按,也没有丝毫痛感, 小山
惊喜笑道:“好了!”
师傅弯了弯唇角,在小山身旁坐下,青色的衣衫铺在团花褥子上, 他顺手在小山头上敲了一下。
“哎哟!”
看着小山皱紧瞪视的表情, 师傅脸上的笑意更深, 松弛地靠在身旁的凭几上,捞过小山读到一般的书卷,扫
了一眼——
“大云经?”
这书页崭新,外面还用精美的印了宝相花团纹的帛布装裱过,刻印的墨痕香气还未散去,是一本新印出来的
佛经。
“你怎么会看这个?”师傅大略扫了眼其中的内容,便知道这书是个什么东西。
小山一愣,也忘了方才被师傅偷袭时的怒气,凑过去一看,待看清了师傅手中紫色的书皮,才道:“哦,这
个不是我买的,是上回黄九郎送买香钱的时候一道送过来的。”他打了个哈欠靠在师傅胸膛,任由自己身体的重
量全都倾斜在身后之人身上,懒懒地道:“说是渤海郡王,哦不,临淄王给我的,说是一本好书,多读可以占卜
前程.....但是我把这本书前前后后都看了,实在也没看出个一二三四来。这只是本胡编乱造的经书罢了,通篇
都是些劝善警恶的说教故事,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占卜之术。”
说着抬起头看向师傅,“怎么,莫非里面真的有什么法术?”
小山半抬起身子,神色疑惑。
“......或许他的意思并不是你理解的那样。”师傅将这书中的一页展开,手指在其上轻轻点了点,“这里
有一个佛陀化生女国主的故事......”
小山的睡意顿时被师傅话中的意思震飞,他猛然坐起身,抢过师傅手中的经书,皱着眉头细看。
“果然,果然可以占卜未来啊。”佛陀化女身、女子做国主,这分明是在给天后登基造势!
师傅一笑,从小山手中抽出那本书,随手抛到了一边,半边身子支在凭几上,抬眼去乜小山,懒洋洋道:
“但凡人皇登基,总是要弄出些动静的,这才是第一波,往后还有得看。”
小山盘腿坐在褥子上,叹道:“唉,希望一切太平吧。”
但显然,一切是太平不了的。
出来了半日,又惹了一出无妄之灾,小山也没了踏青的兴致。
唐家众人便收拾好了东西,架着牛车混在回程的人流中往城内去。
小山家在长安城内本没有铺子,但之前马骥因为感激他的帮助,便将自己在西市的一处铺子赠给了小山,算
作上次托梦的谢礼。
因而此次,随着众多公卿随驾返回长安,小山便在长安城内也开了一处分店,小绿红玉等小妖自是跟随左右,
但大郎则被他留在了洛京,跟着他到长安的是方栋。
方栋的性子虽然阴沉,容貌也有些异于常人,但论沉稳没有私心,他比大郎要更甚一筹。
小山坐在车中慢慢悠悠地晃着,师傅则靠在车壁上不知道在看什么帛书,突然牛车晃了一下,小山一下子被
从半梦半醒中惊醒,师傅的眉头拧了起来,他敲了敲车壁,方栋的声音便在车窗下响起——
“回禀主人,前面有两家贵人起了冲突,把路堵住了。”
小山的睡意顿时全消,好奇地问道:“是哪两家?”
这不得好好吃个瓜。
方栋没了声音,脚步声也远去了,不一会儿,他的声音又重新响起:“似乎是寿阳公主府与咸池公主府。两
家的小娘子不知怎么发生了口角,寿阳公主府上的娘子命家奴在咸池公主府上娘子的坐骑上抽了一鞭子,惊了这
位娘子的驾,马儿发狂将这为娘子从背上抖下来了。”
小山摸了摸下巴,心中好奇,这两个从前可是好姐妹,怎么今天竟然像是仇人一般。不过既然撞上了这样两
家贵人相争的事情,又伤了人,显而易见没那么容易了事了。所以小山当即便令家中的车架掉头,他们走另一条
路,以免被堵在启夏门外,错了闭坊的时间。
显然像他这样想的人还有很多,所以车马便陆陆续续地散入各个道路,大约多行了半个时辰,他们才回到了
崇化坊的唐家宅院中。
因为距离西市近,方便开铺子,所以小山在买屋舍时,便选在了此处。
崇化坊中大多是长安城内的坐地户,或是低阶官吏,故而还算得上清净。唐家的房子在崇化坊的北边,是最
靠近西市的,牛车从后门驶入,小山方才下了车。
洗去一天的尘埃后,小山这才能安安定定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问方栋:“她们两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口角,
竟然让欣康娘子命人动手?”
方栋拱手回道:“回禀主人,这件事还和绯绯的婚事有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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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5 章 万春欢宜(二)
月光初照, 在庭院中洒下一片银灰。
洛京的那棵桂花树也不知被家中小妖们施展了何种法术,一同搬到了长安来,此时正在皎洁月色下舒展着自
己的身子, 徜徉在月光之中,闪烁着柔柔银辉。
小山坐着的位置只要将帘栊卷起来, 便能看见庭中的桂花树, 因今晚春意暖熏, 家里的小妖们便将竹帘一卷,
使他能够赏玩月桂树明媚风姿。
春风和煦,从桂花树间穿过,将一抹清新香气带进了客堂。
小山面上露出好奇之色, 问道:“绯绯的婚事早在去岁便已经定下,贵人们肯定也早知悉了, 此刻虽因为国
丧不能如期, 但这样板上钉钉的事情,又有什么口角呢?”
方栋道:“主人, 今时不同往日了。长安城内的贵人们,鼻子比耗子还灵,但凡露出丝毫气味,他们便能嗅
出真味。上面坐着的那位心思并不算难猜, 往日还只是藏在里面,但现在越来越有外露的趋势了, 你猜那些老谋
深算的人家,知不知道她的想法呢?”
小山一怔,随即叹道:“连《大云经》那样的好书都大肆刻印, 还以皇亲之手四处发送, 再不清楚, 只怕早
被搓弄出权力中心了。”
方栋继续道:“当初对这门婚事不放在眼中,无非是因为文节度分量还不够,他们看不上文家的底蕴,如今
眼见天后就要更上一步,那文节度立刻便成了香饽饽,臣子之妻和王妃怎可同日而语?”
小绿嗤笑一声,满脸不屑,“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连怎么分赃都想好了,这些娘子们呐,可真是——”
她话虽没有说完,在场的人却全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小山便道:“所以是这位咸池公主府的小娘子看上了文节度,想要截下这门好亲?但我记得欣康娘子之父与
文节度也是同宗,算起来血脉还不远,咸池府的小娘子就算看上了文节度和她也没有妨碍呀。”
言外之意,这文欣康自己就是姓文的,同姓不婚,何况同族?反正这门亲事再好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她根本
没必要因为咸池公主之女要横刀夺爱便因此和她交恶,狂且她与绯绯并不和睦,反而和咸池公主之女听说是闺中
密友。
师傅本无所谓听这些小儿女的琐事,但见小山傻傻的,他也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长发,有些怜爱地叹道:
“个人的喜恶还家族的荣耀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绯绯现在被寿阳公主收为义女,那么文欣康的荣辱便和她同气
连枝,只要是寿阳公主的荣耀还能维持,那么文氏也将能分润此荣光,她那样的出身,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看不
明白。”
小山这才恍然大悟。
小绿心直口快地担忧道:“这样说这门婚事岂非岌岌可危?”
小山皱了皱眉头,随即便摇了摇头,似乎是否认了小绿地担忧。
红玉少见地插话道:“恐怕恰恰相反,正因为是炙手可热,文节度却偏偏不能改弦更张。现下如实天后上位,
那么皇嗣继承便是个大问题,但凡文节度有心要更进一步,那么借此事显示自己的诚信岂不更好?正所谓千金买
马骨,他只要坚持和绯绯完婚,那么便是个一诺千金之人,往后若是他为了招徕人才,许下承诺才会有人听信。
一个“信”的名声,和个不值钱的公主之女比起来,可要宝贵得多了。”
小山笑道:“善。”
虽然这样说,但小绿还是无法避免地为绯绯担心。别看之前她一直嘴硬,说什么生死由她之类的话,但她和
绯绯实则最要好,也最心软,因而有了这个顾虑,之后她左思右想了许久,还是向小山请求,能否去看一看绯绯。
正巧这日山中的小妖们给小山拉了好几车牡丹,除了常见的魏紫、葛巾、姚黄,甚至还有稀世难见的墨玉牡
丹和照夜白,其中有一盆红牡丹最为妖艳,枝叶舒展,花朵硕大,颜色也格外纯正,挤挤挨挨的花朵盛放在花盆
之中,就像是一树燃烧的火焰,就连家中见过世面的小妖们都看住了,忍不住啧啧称奇。
小山站在台阶上,看着小妖们从车篷中搬下一盆又一盆的牡丹,一边让红玉和方栋将这些绝世名花登记造册,
一边顺口应下——
“.…..正好大郎他给我们送了好多牡丹花来,长安的贵人们是极爱牡丹的,你便把这树红牡丹送到寿阳公主
府上去,也好借机和绯绯见一见。”
小绿忙感恩道:“多谢主人恩典,奴这就去。”于是一阵风似的便让方栋赶紧给她装车,她就要去送花。
如今正值花期,满城的贵人家中都以牡丹盛放来显耀自家的地位。寿阳公主作为天后爱女,自然也不吝种了
满园的牡丹,值此良时,满园姹紫嫣红,寿阳公主带着侍女在花园中赏玩着这满园的春色,心情是这些日子少见
的舒畅。
因此听到婢女穿花扶叶过来向她禀报时,她的第一反应便是不愉地皱起了描画精致的眉头——
“何事?”
“启禀公主,门外有人送了一株好大的牡丹树来。”这侍女低眉顺眼地叉手回话道。
“牡丹树?”寿阳公主挑了挑眉,被侍女的描述勾起了一丝兴致,“是谁家送来的?”
“奴婢听说,是唐家香铺的主人遣人从山中得来,听闻公主喜爱牡丹,因此特意送来予您赏玩。”
寿阳公主一听是小山送来的,脸上最后一丝不虞也散去了,她扶了扶鬓边的短钗,笑道:“原来是他家—
—”
“——他家自来能弄些新颖的实物,遣人送进来吧,”寿阳公主站在一棵杏树下,一阵风来,扶了满身乱雪,
她掸了掸披帛,“也请随行的人进来喝杯茶,吃些点心,你去绯绯娘子处看看,若是绯绯娘子此刻有空,也知会
她一声,毕竟唐家和她渊源颇深,又有收容之恩,来打个招呼也是应当的。”
“是。”
传话的婢女领命去了,寿阳公主依旧在园中消遣,等着她府上的人将牡丹树送来,而小绿则带着几个小妖将
牡丹树托付给寿阳公主的家婢后,一直站在花厅外的小径旁等回话。
寿阳公主府自然是奢华无比,小桥流水、曲尽通幽、雕栏玉砌,虽然比不上宫城华贵,但也是一等一奢华的
府邸了。
回话的侍女很快便带着公主的命令前来,与她同来的还有绯绯本人。
绯绯一见到小绿便激动无比,若不是还有寿阳公主府的扑婢在,只怕立刻就要扑到小绿怀中尽诉别情。
那领路的婢女也十分体察人意,只消一瞥绯绯的神色,便心领神会地笑着告退,将空间留给这对久久未见的
好姐妹。
“小绿姐姐!”绯绯拉着小绿的手走上台阶,在花厅中坐下,话还没说一句,眼泪就像掉了线的珍珠似的,
扑簌簌落了下来,把身上浅碧的衣衫都染成了青色。
小绿一皱眉,“怎么,有人欺负你?”
绯绯忙擦干了眼泪,连连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我自来了这里,公主对我十分优待,”似乎害怕小
绿不信,她忙拽着自己的衣袖给她看,“你瞧,这是千金难买的碧绡,旁人想用一块做手绢都不行,公主却拿来
给我做衣裳......还有这金钗,也十分精致难得......”
但话未说完便被小绿打断,“所以你确实被欺负了吧?”虽然是问句,但说出来却是肯定的语气。
说罢,小绿还叹了一口气,“你我是什么出身?难道我们会像外面的女子那样在乎一块儿料子?一支金钗
吗?”
都是草木成精,这些精致的外物再好,对她们的吸引力可能还不如一罐晨露,如果真的过得好,何必用这些
东西来显耀呢?
绯绯顿时就说不出话了,她慢慢垂下头,一滴滴泪水重又沾湿了她的裙子。
“这是你选的路,我虽然恨你不知感怀主人的恩情,但说到底也不愿你真的就过得不痛快。到了今天这地步,
若说叫你抽身,那是不可能了。我今日来,只是想问问你,你与文节度的婚事现在可有什么说法吗?”
绯绯垂着脑袋,许久无言,直到她裙子上的水渍都开始干涸时,方听到她细若蚊吟的声音,“前几日文郎使
人传话,说天后有意在恶月之前让我们完婚,只是确切的日子还没有商定。”
小绿悬着的心这才算放下一半,她抚着心口庆幸道:“这就好,这就好,你不知道我前几天听说有人要截你
的好事,心里烦的不行呢。”
绯绯用手绢擦了擦眼睛,抬起头笑道:“姐姐也听说咸池公主府和我们府上娘子发生的事情了?”
小绿道:“何止是听说,那天我们可刚好在现场呢。”
绯绯脸上露出一个哀伤的笑容,“姐姐放心,他是个有志气的人,咸池公主家的娘子对别人来说是好出身,
但对他来说,则未必。狂且我是他在天后面前挂过号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眼下这个关节做个失信之人。”
绯绯的话另有深意,若非前几日听了红玉的一番话,只怕小绿还也体会不出来。
话已至此,小绿和绯绯再说这个话也无话可说了,她们又说了几件闲事,绯绯便将她和其余小妖们送到垂花
门口,望着她们登上了唐家的马车,方才散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 2023-04-01 16:37:39~2023-04-03 19:30:55 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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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6 章 万春欢宜(三)
如雪杏树林中, 沉香八角亭下。
“人送走了?”
寿阳公主呷了一口螺钿茶盏中的香茶,余光扫了眼回到庭中复命的侍女。
柔和的春风吹拂着轻薄的绡帘,穿透绡帘的薄光让亭内的女子看起来仿佛是九天之上的天女, 缥缈出尘、遥
不可及。
亭下的侍女柔顺地垂着头,回禀道:“绯绯娘子亲自送走的, 奴婢看着唐家的马车出了后巷才来回禀公
主。”
“嗯, 很好, 他家主人是个可以交往的趣人, 往后和他家来往也不要失了礼数,不可把他家当做西市那些贩
卖奇珍的商贾薄待了。”
寿阳公主放下手中的茶盏,走到亭子边, 一旁侍奉的侍女赶忙打起绡帘,让她能更清楚地看见被摆放在院中
的牡丹树。
“真华艳呐。”寿阳公主眼中闪烁着赞美的光辉, “这样的花树只怕整个长安都找不出第二棵来。”
身边随侍的婢女们也纷纷凑趣, 跟着公主夸赞起这棵花树的美貌。
寿阳公主眉眼弯弯,耳中听着婢女们的奉承, 忍不住提起裙裾,走下台阶,想要更加近地欣赏这棵牡丹树的
美态。
但还不等她走近,便有一个扫兴的声音在园中响起——
“公主, 如此宝树若是只能深藏园中岂非扫兴?不如送进宫中,让母后也能赏玩......”
只是他的声音未落, 便被寿阳公主极为不悦地打断——
“——谁准你到这里来的!别碰我!”她的怒气还没有出完,便被人从身后强硬地搂住了。
“公主,你忘了这里是文府, 可不是公主府。”别有意味的男声从寿阳公主身后传来, 随着寿阳公主不耐地
挣脱了身后之人的怀抱, 一张极为惊艳的脸庞从她身后显露。
眉眼浓艳,几乎让人以为是春神所化,他擎着轻佻的笑意,却并不会让人生厌,反而觉得有种少年般的顽皮,
被寿阳公主推开之后,眉头微蹙,更为他添了几分惹人爱怜的气质。
但寿阳公主却根本不为所动,极为厌恶地将自己身上方才被他触碰过的披帛一把抽下,丢到地上,浑然不顾
这是价值千金的鲛绡,甚至还犹觉不够地抬起丝履,在披帛上狠狠踩了踩,以此发泄她的怒火。
“一把年纪的人了,装什么青春少年!别给我弄这样的脸色,让人恶心!”
园中的侍女早在男子来时便已悄悄退下,故而此时园中只剩二人独处,因此寿阳公主便毫无顾忌地显示自己
对来人的厌恶。
“公主这样也太伤人心了。一夜夫妻百日恩,小人和公主又何止有白日的恩情?”他俯下身子,轻轻抬起寿
阳公主践踏在披帛上的脚,将已经被□□地不成样子的披帛从地上捡起,可惜地掸了掸,凑到了寿阳公主的耳畔,
“毕竟我们可是天地作证的夫妻呀。”
说罢他不顾寿阳公主憎恶的眼神,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重新将披帛披在了公主肩头,宛如一个完美地
疼惜妻子的丈夫那样关怀道:“起风了,公主不要被春光迷了眼,现下天气虽是宜人,但谁能知道之后会不会就
突然转凉呢?”
“你——”
这回不等寿阳公主推开他,他便主动先退开了,他朝着寿阳公主含笑致意,便大笑着转身扬长而去。
等到男子的身影从花木扶疏中消失,寿阳公主才咬着牙将身上的披帛攥在手中,一把扯下,怒火让她浑身发
颤,“文思!无耻!”
而方才退下的侍女们也重又出现在了寿阳公主身边,其中一个穿戴着女官衣衫的女子担忧地看向寿阳公主
——
“公主息怒,现在天后正是看中文氏的时候,您再厌恶驸马,也请等熬过了眼下,等到天后大愿得偿,您的
身份高柜无匹,到时那人还不是任由您处置?”
“处置?”寿阳公主的脸上突然显露出一丝悲凉,她仰头看向宫城方向,眼中泪光闪烁,“母亲那时候只怕
恨不得也把我们处置了,哪里还能轮得到我来处置他们文家人?”
女官脸上慌乱的神色一闪而过,忙安慰道:“怎么会呢?您可是天后的亲生女儿啊,母女连心......”
“——母女连心又怎么比得过权势诱人?”
“公主!”
寿阳公主被女官尖锐惊惶的声音打断,原本酝酿到了嘴边的怨愤之语也消散了,她有些灰心地深吸了一口气,
赏玩的兴致也彻底没有了,“收了吧,我身子有些不适,你让府上的人好好照料那株牡丹,过两日我要将它进献
给母后。”
女官见公主丧气的模样也十分心疼,但她知道公主的心结并不是她说几句不轻不重的劝解的话就能消除的,
所以只能在心中深深叹息了一声,再三叮嘱了婢女照顾好花树,她便小跑着追上了公主的身影。
有年轻的侍女见女官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一脸好奇地问身旁的同伴,“公主怎么和驸马关系这么差?”
“嘘,不要命啦!”她的同伴一脸惊恐地忙捂住身边侍女的嘴巴,急忙看了看左右,见没有其他人听见她们
的话才舒出一口气,气急败坏地压低声音说:“公主的事情也是你能编排的?”
这个发问的侍女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明白自己差点就惹了大祸,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连连点头。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闻,”见左右无人,这婢女也不吝解答,她拉着同伴走到一个四下无人的隐
蔽之处,说道:“我们公主和现在的驸马不是原配,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
那侍女连忙点头,小声道:“我知道。进府之前,我娘就给我说过公主府上的关系了。”她母亲是公主府上
的厨娘,她一家子都是寿阳公主的私奴,因此这个侍女到了年纪,她的母亲便找了关系,让她能够到花园中伺候,
这个差事既清闲又不能在主子面前露脸,实在是做母亲的一片苦心,十分为做女儿的打算了。
同伴轻轻瞪了她一眼,不满道:“既然知道,那你还乱问?”说着再这侍女扯着袖子的讨好笑脸中熄了教训
的话,继续道:“公主前一个夫婿乃是魏国公主之子,薛国公。”
“薛国公不是谋逆......”她在同伴的瞪视之下忙收了声音,讪讪笑了笑不敢再打断。
“是,先帝判了薛国公谋逆,将他一家,除了公主和公主所生的三个儿子,全都杀了。”她一掌劈下,比了
个砍头的动作,吓得那个小侍女脖子一缩。
同伴见这小侍女害怕,眼底闪过一抹得逞的笑意,方才继续道:“当时还是废帝,也就是现在的庐陵王在位,
外面那些不安好心的大臣们看不得女人当权,就鼓吹废帝夺权,结果被天后全都拿下,以谋逆大罪投入监狱之中,
庐陵王也因此失去帝位,我们这位皇帝才因此得以登基。彼时那位薛国公也是鼓吹天后还政的一员,因此今上登
基之后,便判了他谋逆,我们公主也因此丧夫。”
“那这件事与公主和现在的驸马交恶有什么关系吗?”小侍女弄不清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又不是现在的驸马
杀了公主的前夫,即便有这样的往事,也不至于让公主厌恶驸马至此啊?
同伴叹了一声,“若是仅仅如此就算了,不妙就不妙在公主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传言,说是本来先帝并没有判
薛国公谋逆,只是说他乱结私党,也没有要杀了他,只是削了他的爵位,判了他流放三千里而已。”
“呀!这——”
“但彼时文家在反正大案中立了大功,是拥立先帝上位的大功臣,天后娘家本就是因为在前朝获罪才被贬谪
到岭南,此时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大的功劳,正是重振家声的好时机,薛国公又恰巧在此时获罪,天后便趁机杀了
薛国公,将女儿许配给文氏族人,以此分享帝女的荣耀。”
小侍女已经被同伴话中的信息惊得嘴巴都闭不拢了,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真,真的吗?”
同伴一摊手,“谁知道呢?公主难不成还要去质问天后吗?但空穴来风,未必不真,因此公主和现在的驸马
关系便一直不好,但这只是我们公主府里自己知道的事,你可绝对不能到外边去说,知道吗?”她的表情突然沉
了下来,严厉地警告小侍女说道。
小侍女听了到了这种要命的秘闻,哪里还敢到处说,只能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保证道:“姐姐放心,我绝对
不会出去乱说,我保证今天的话只有你我知道,我绝对不会泄露出一个字!”
同伴意味深长地盯了她一眼,“希望你能说到做到才是。”
春风吹过,只剩下一地杏花零落,至于树下之人的私语,也被这春风裹挟着,消散得袅袅无踪。
寿阳公主进献的牡丹树果然夺得了天后的欢心,连带着唐家香铺的名气也越发火热,就连淫雨霏霏都无法熄
灭贵人们的一颗火热春心。
小绿拍打着身上被来往马车溅上泥点子的裙摆,对正在对账的红玉笑着抱怨道:“——长安的贵人们呐,可
真是喜欢附庸上峰,上面的人喜欢什么,他们就一股脑地跟着喜欢什么,我看他们哪里是喜欢牡丹花,分明是喜
欢富贵花!”
红玉把手上的账簿子合上,笑道:“牡丹花可不就是富贵花?我听说宫中的一位昭仪娘子还给花儿们排了个
身份,说牡丹是花中王者,花中之王配上人间之王,这才算是相得益彰,此话一出哄得天后是龙颜大悦,当即夸
赞这为娘子乃女中宰相,还赐了她金鱼袋的荣耀。这可不是更加给这场牡丹盛行之风更助长了几分?”
小绿听得啼笑皆非,“凡人娘子还真有趣,这草木都是一般生灵,其实哪来的高低?”
红玉也觉得这个话题在小绿面前好笑,“凡人们总有奇思,这大概就是他们比我们容易得道的缘故吧。”
两人说笑几句,小绿便说:“虽说我们草木喜欢这样的天气,但凡人成婚大约不喜雨天,眼见绯绯的好日子
就在眼前,若是一直不放晴可怎生是好?”
外面丝丝细雨压得天都沉了一沉,小绿说着,脸上便有些忧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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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7 章 万春欢宜(五)
长安的贵人们征购牡丹的风潮终于在天后宣布要办一场赏花会之后达到最高。
赏花会的场地就设在曲江池畔, 于是满城的香铺都被求花的贵人们挤满了。
别说是像小山这样颇有名气的铺子,就连那等名不见经传的,开在里坊中的小店都有往日几乎从不会踏足的
贵客们上门。
“——这么说, 咸池公主的府也向我们订购了一株牡丹?还要比寿阳公主那株更大更艳丽?”
小山翻看着近来订购牡丹的账簿,在写着咸池公主府的娟秀小字上轻轻点了点, 对正在滔滔不绝叮嘱着小妖
们小心搬花的小绿问道。
小绿扬着描成桂叶的眉峰, 明明还算不上暖熏, 却额头上汗津津全是热气, 她满脸笑意地用袖子扇了扇风,
眼睛一丝不差地盯着搬运的小妖们们,一面回道:“是呢, 本来奴婢还不想答应他们家,咱们家的花简直是供不
应求……但他家一直求了奴婢许久, 西市开市的大鼓声一响, 他家就堵在我们铺子前,没办法, 奴婢就只能应下
了……”她本来是眉飞色舞地说着,但却见小山脸上的神色并没有她意想之中的快活,高昂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了。
“……是奴婢做错了吗?”小绿忐忑地觑着小山的神色, 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下子原本正络绎不绝搬运牡丹的小妖们也纷纷停下了脚步,一个个都局促地面面相觑, 抱着怀中的牡丹花,
傻傻地不知所措。
小山见他们因为自己一个神色不对,便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忙摆了摆手, 让他们先继续搬花。
“没有, 家里生意好是好事,”小山有些苦恼地笑了笑,“只是若真的按照咸池公主府上的要求来做,只怕
就两家都得罪了。”
小绿这下子傻眼了,她根本就没想到自己原本以为只是有些麻烦的大生意竟然会让小山有这样的苦恼。
一柄团扇凭空出现在小绿头上,“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在小绿的额头敲了一下。
首先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只杏黄色的袖子,随后是便是一身鲜艳的石榴红裙,与这红裙交相辉映的还有来
人绘在额头的娇艳的花钿,别出心裁的不是梅花,不是牡丹,而是一只狡黠的九尾模样,雪肤花貌,绿鬓红颜,
嘴角噙着打趣的笑意,声音透着难言的柔媚,“你这丫头,又给主人添麻烦了吧?”
小绿“哎哟”一声,捂着额头,瞪向来人,嘴巴嚅嗫了两下,似乎想要反唇相讥,但不知为何,这火气噗的
一下便自己熄灭了,蔫巴巴地垂下头,整个人像是脱了水的花儿,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若是现在露出原型,恐怕
不止花瓣,连叶子都懊丧地皱皱巴巴的。
红玉微微一笑,手执纨扇优雅地向小山道了一个万福,“主人嘱咐的事情,奴婢已经办妥了,现在特来向主
人复命。”
小山道:“难为你,大老远到金华跑一趟 ,此行还顺利吗?”说着小山将手中的簿子一卷,一面从仓库走到
前头去。
红玉跟在小山的身后,经过小绿时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跟着。”
三人一道走到小山常坐的一处小憩的内室,一张巨大的织锦围屏将内外隔开,小山在上首的软垫上坐下。
红玉叉手笑道:“托主人的福,此行还算顺利,只是李端郎君说已经习惯了现在的身体,不必再换回去
了。”
原来泰山府君将判官笔收回之后,便发现了曾经有人用判官笔替人换过身体,这属于混淆命数的大纰漏,就
是泰山府君都不敢轻易承担这样的因果。
红玉还记得彼时泰山府君脸上的神色——
“这可真是……”
泰山府君脸上虽然还是笑意盎然,但牙缝里露出了凌冽杀意,哪怕到现在都还让回忆起那番情形的红玉打了
个寒战。
红玉脸上的笑淡了些,似乎某种阴霾在她回忆到泰山府君时悄然无声地爬上了她的心头。
“金华猫一族都很感恩主人让他们重返故地,说即使主人洪恩允许他们各自生息,不需时时侍奉左右,但金
华猫一族时刻不敢忘记自己的主人,只要您有命,金华猫上刀山蹈火海,也定会为主前驱。”
小山摇了摇头,笑道:“我说放了它们自由就是放了它们自由,当初收容它们,也是因为不知判官笔流落到
了何处,怕拿了这笔的人在暗中要残害它们的族群,如今判官笔物归原主,它们的危险也解除了,我又何苦让人
家一族继续为仆,不得自由?难道我是挟恩图报的人吗?”
红玉恭敬地垂首,“主人慈心。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当初李玉娘因为一己之私擅自和兄长换了身体,享受
了不属于自己的富贵,此时暴毙,魂魄也被地府拘去,要在地狱之中遭受刀砍斧劈之刑,也是一报还一报了。只
是可惜,那位被李玉娘借兄长之躯娶回的娘子了,既要承受夫婿英年早逝的苦楚,还不清楚自己的夫婿实则是个
女娘。”
“.…..我看这位娘子好着呢,前不久还和咸池公主家的小娘子闹了一场……”小绿低低的嘟囔声传来。
红玉转过头定定看了她一眼,直看得小绿止住话音,才道:“即便那位欣康娘子平日作风跋扈,但她好端端
的失了夫婿,总归是件不幸的事情,一码归一码,我们若以此来指摘她,未免无礼了。”
小绿被她说得讪讪,脸上发烧,只是红玉还不停,话音一转,又说起小绿擅自答应咸池公主府卖花一事——
“我知道你想做成一桩大生意来讨主人的欢心,但在做事之前却没有细想,咸池公主府若只是想要买花,为
何又偏偏多一句嘱咐,要它的花树胜过寿阳公主进献的那柱?”
小绿语塞,“我只以为他们两家有了口角,咸池公主家的娘子想要以此来压寿阳公主家一头。”
红玉一叹,“你想得也太简单了!谁不知道寿阳公主家的那株牡丹是献给天后的,若我们家又送了一株更好
的给了咸池公主,那是压了寿阳公主一头吗?那是打了天后的脸!”
小绿满脸慌乱,望着小山,伏跪请罪,“奴擅作主张,给主人带来这样但麻烦,还请主人责罚!”
小山一叹,让红玉把小绿扶起来,“倒也不必这么诚惶诚恐。这件事可大可小。”
小绿听着,又满含希冀地抬起头看向小山,只听他道:“咸池公主府上的要求,我们是不能答应的。无论他
们两家有什么争端,我们都不要掺和进去。我记得上回还送了一株比上回我们送给寿阳公主的红牡丹稍次一等的
红牡丹来,你今日就将这花送去给咸池公主府,并且把收了的定金也全都退给人家,只说,是我们家无能,不能
为公主府寻来更好的花,这株牡丹只当做我家的赔礼,定金如数奉还。态度务必要恭敬,显着是我们当真无法办
到才行。”
说罢又吩咐红玉,“你到寿阳公主府上去知会一声,把我家和咸池公主府的事情说给府上的人听,说完你就
回来,只要把这话传出去,显示我们没有掺和两家争端的意思就行。”
红玉听了小山的安排,面上的忧色还没散去,“可这样不是明摆着选了站在寿阳公主府这一方吗?”
小山无奈道:“注定是要得罪人,那只能选势大的一方依靠,去得罪势弱的一方了。”
小绿心中更是愧疚无比,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红玉却悄悄对她摇了摇头,带着她下去办事了。
不出小山所料,咸池公主府国人被他们得罪的狠了,不仅牡丹花没有手下,就连定金也被丢了出来。
咸池公主府的管事皮笑肉不笑地送客道:“公主说这几个钱就算是赏你们的辛苦钱,至于这花,我们就不收
了。不过既然贵主家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往后还是不要随意接贵人们的单子才好!”
这分明就是威胁唐家,不许他们以后再和达官贵人做生意。
说罢,这管事一甩袖子,一脚把牡丹花盆从台阶上踢下,篆刻着精巧纹路的黑陶花盆“哐当”一声,落到地
上砸了个粉碎,盆中精心侍弄的红牡丹也枝残叶败,粉退花残,算是给毁了。
小绿带着一盆残花回到家中,整个人颓丧地不行。
她抱着膝,坐在铺子后边的夹道里,这里来往无人,连天空都被两家相邻的屋檐夹成了一线,墙角生这一线
青苔,格外凄凉。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她黯淡的眼睛里落下,落在了她的裙子上。
“做错了事就会躲在这里哭吗?”
小绿被身后传来的声音一惊,忙揉了揉自己红肿的眼睛,丧气道:“哭难道也不行吗?”
红玉靠在墙角,仰头看着头顶的一线天,“不行,你要是只能哭,那么也不配再留在主人身边了,还是早点
求退,回到山里去做一株野花算了。”
“你——”小绿被这话一激,连红肿的眼睛都忘了遮掩,忙就要去和红玉吵架。
红玉见她气急败坏的样子,一边弯下腰躲着小绿要伸过来撕扯她脸的手,一边眨眨眼,狡黠地笑道:“这不
就好了,一直哭,看着小可怜样,可一点都不像你了。”
小绿的力气顿时一泄,“烦死了,狐狸精连安慰人都说得让人讨厌!”
红玉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金簪,挑眉,“但是效果很好啊。”
“讨厌!”
红玉轻巧地躲过小绿扔来的手绢,留下一句,“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论起消息灵通,你们草木可比我们狐
妖要好得多。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你还不如为主人多多探听,搞清楚咸池公主家为什么要寻一株牡丹花和寿阳
公主斗气要好~”
她可不相信,只是为了两个小娘子的口角,就能生出这样的事情来,毕竟,若没有咸池公主府的主人支持,
一个小娘子,哪里能拿得出万金去买一株花儿?
咸池公主求花的目的,绝对不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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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8 章 万春欢宜(六)
“你是说, 咸池公主想在花会上,借着献花的时机,行荆轲刺秦王的旧事?”
小山一边指挥着家中小妖们将洗干净的牡丹花瓣浸入蔷薇水中浸泡, 一边让其余小妖们找出之前收藏的玫瑰、
素馨、茉莉、莲花等数十种不同干花花瓣碾成粉末。
大郎送来的牡丹除了花型格外艳丽,香气也特别浓郁, 是制万春香的好原料。铺子中可供赏玩的牡丹都卖了
出去, 还有不少花朵不甚出彩, 但香气并不逊色的牡丹, 小山命小妖们将这些牡丹们栽种到后院中,花朵则都取
了下来,用作制香。
“是, 奴婢该死,竟然不能为主人分忧, 差点惹了戳天的麻烦。”小绿先是请罪, 随后便道:“咸池公主府
中的老树受了王朝近百年的地气,已经开了神智, 奴听他说,早在先帝驾崩之后不久,泽王便从封地悄悄来京,
他常以咸池公主的名义串联朝臣, 似乎有谋反之意。”
“——这样,”小山用素帛擦了擦手, 将手上沾染的蔷薇水擦去,摸了摸下巴,“你把他们的打算全都说给
我听, 不, ”小山顿了顿, 打断了准备说话的小绿,对红玉说,“你去把黄九郎也叫来,这话不该只有我们
听。”
小妖们听小绿要说要紧事,便收拾了桌上制香的工具和香料,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红玉应声,立刻化作一道青烟飘摇而去,须臾,一黄一红两道流光便从窗户穿入,红玉带着黄九郎回来了。
“见过郎君。”
黄九郎向小山恭敬地行礼。
“九郎坐吧。”小山让黄九郎坐下,便让小绿继续说。
小绿看了黄九郎一眼,应了一声是,便接着道:“泽王来到长安之后,便一直住在咸池公主家中,家里的奴
婢们虽然知道公主和驸马有一位贵客,但并不知道泽王的身份。泽王平日也深居简出,身边侍奉的人也全都是他
带来的人,但那老树曾经多次听到公主称呼泽王为“三兄”,咸池公主乃是高宗萧贵妃所生,能被咸池公主叫一
声兄,必是高宗三子——泽王无疑了。”
小山沉吟了片刻,“泽王……那么看来这出荆轲刺秦的把戏,背后真正的主使是他咯?”
小绿恭敬回道:“是,咸池公主其实尚在摇摆之中,当年萧贵妃被废幽静北苑,咸池公主便一直在北苑长大,
她的性格因为常年的幽静生活变得十分敏感胆小,若非当年先帝念及骨肉情亲,替她找了一位夫婿,又安排她出
嫁,只怕过了双十年华也无人在意。故而她虽然痛恨天后,却十分感念先帝这位兄长的恩情。但驸马的家族却因
当年反对天后封后,从此被排挤打压,因此好像十分坚定地支持泽王。”
小山道:“这样说,前些日子咸池公主府上娘子与欣康娘子那番争执只怕也不简单呐。咸池公主和驸马既然
深恨天后,又怎么会想要依靠女儿的婚事来攀附天后一脉的富贵呢?难怪呢,我说就算其他人家想要借着从龙之
功挣一场大富贵,但咸池公主这些宗室却是因季氏王朝的存在才能得以荣耀,又怎么会去掘自家的墙角。”
小绿道:“确如主人所说。泽王让外甥女去抢这门婚事,一来是想要麻痹外头人,让人以为他们这些宗室已
经完全顺服天后,不会对天后的想法有任何违逆之心;二来嘛,也是试探天后的心意,若天后并没有登顶之心,
便再徐徐图之。”
“那他们现在知道天后的决心了。”
“这回两家口角本也是恰巧,泽王也就将计就计,正好让外头的人以为咸池公主府是因为斗气才去寻来名花,
要在天后的花会上和寿阳公主一决高下,不然,咸池公主府十几年都从不出现在天后的宴席上,今年这么特殊,
贸贸然就说要参加,难免引来别人的揣测,万一被看破了真正的目的,就不好了。”
“因势利导,草灰蛇线,泽王这样老谋深算,在高宗朝却一点名声都没有,这可真奇怪啊。”小山想着高宗
朝除了天后所生几位之外的皇子们七零八落的现状,不禁奇怪道。
“心月狐心思百转,在天庭时就因心思缜密机变甚得成钧欢心,想来到了下界,她也很会讨人间皇帝的欢
心。”师傅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小绿、红玉以及黄九郎纷纷肃立恭候。
师傅从屏风后走出,走到小山身边坐下。
小山看向师傅,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你回来啦!”
前几日师傅去了一趟昆仑,说是近日回来,没想到今天就回来了,小山甚至顾不到还有外人在就欢喜地把自
己塞到了师傅的怀中。
师傅宠溺地把小山满怀抱住,感觉在九天之上一直空荡的胸腔顿时被汹涌而来的热流漾满。
不过小山很快便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反应过来身边除了他们还有别人,他不好意思地要从师傅的怀中钻出来,
但却反而被师傅紧紧搂住,还用下巴抵住了他的头顶,师傅身上清透的灵犀香气息顿时就铺天盖地的海啸一般将
小山淹没,他立刻就晕晕乎乎地任由师傅摆弄了。
师傅感觉怀中人软下的身体,眼中笑意盈然,好似寒冬腊月的猎猎的北风顿时转成了暖意陶然的熏人春风。
连三个自觉自己十分碍眼的小妖,都觉师傅身上凌冽的气势骤然间便软化了。
师傅的声音也如潺潺春水,低沉柔和,“两情相悦时,旁人所生的孩子自然不会再放在眼中,彼时那泽王但
凡心思灵敏,就知道太过出挑不会是什么好事。”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果说高宗朝,泽王是明哲保身,先帝时是韬光养晦,如今便是愤然一击了。
天后如果只是要继续把持季氏的子孙擅权,泽王未必会此时跳反,但眼见天后起了自己走上台前的心思,泽
王当然就坐不住了。
他再能忍,也忍不了自家祖传的基业便宜他人。
这个道理小山能想明白,在场的其他人也能想得到。
小绿偷偷看了一眼还在腻歪的两人,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师傅却像是听到了小绿的心声,出声道:“继续说。”
小绿一怔,随即更加恭敬讲述她听到的消息——
泽王明白若是此时举兵勤王,他对上天后的胜算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毫无胜算,毕竟天后此刻还没有明说她
要称帝,那么正统和大义还在她手中,自己现在起兵,只会背上谋反逆贼的罪名。
最好的方法其实是直接杀了天后,只要这个压在一众季氏子孙头上的女人死了,那么在这个群龙无首的情形
下,他再协私兵入长安,那么还有几分胜算,即便到时候他不能登上至尊的宝位,但押宝一位季氏的皇子也行,
照样也可以保住自己的富贵。
只要还是他们季氏的江山……那么无论是谁做了皇帝,总归是肉烂在自家锅里。
但要是给天后成了事,那些有天后血脉的季氏子孙们还好说,似泽王这样的,与她没有半点关系的宗室们岂
非塌天大祸立刻就要临头?
“——原先泽王四下串联,并没有得到多少人响应,除了些许在天后手下被打压的微末家族外,就只有些墙
头草,左右不得罪罢了,但不知为何,近来原本不为所动、甚至嗤之以鼻的堂上高官们竟然也派了家里的人与泽
王接触,再加上本来就不满天后的部分宗室,这股反天后的暗涌现在已经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了。”
小绿说着便数了数和来往过咸池公主府的人家,“......朱侍郎、赵侍郎、裴相公......七七八八有数十
位说得上名号的人家不算,还要算上近宗的江都王、江夏王、卞王、庐阳公主、安阳公主,远宗的戴国公、蔡国
公、广化郡公、建平郡公......林林总总几百号宗室,几乎把现在还在长安的活着的季氏宗亲们一网打尽了。”
小山闻言不禁咂舌,“这可真是拉了一张大网啊。只是若是行刺不成,那么后果显然也极为不堪,泽王难道
不考虑后果吗?”
师傅摸了摸小山丝缎般柔滑的秀发,解释给他听,“破釜沉舟,他已是困兽之斗,不反击也是死,不如拼死
一搏。刺秦虽是旧事,但只要能成功,未必不能起奇效。”
黄九郎顿时焦急地坐立不安,满脸愁色,不停地搓着手似乎想要说话,但又不敢,只能恳求地看着小山——
小山便道:“九郎,我让你来听便是要你把这番话传给临淄王,他们的家事,还是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吧。”
黄九郎闻言,当即便向小山磕了一个头,消失在了原地。

第 119 章 万春欢宜(七)
转眼就到了花会这天。
三百声鼓点次第敲响, 十二道城门依次打开,一百零八座严整的里坊也推开了沉闭了整夜的坊门,早已躁动
不耐得膏腴子弟们, 纷纷扯着系着锦绣丝绦与铸花铜铃的五花马们,一骑绝尘地涌到了通向曲江池畔的棋盘大街
上。
随后便是乘着各家女眷们的朱轮香车, 飘荡着辟寒香的高雅香气, 在水波般荡漾浮动的春意中迤逦驶向目的
地。
浮浪子弟们骏马驰行, 曼丽淑女们则笑着在车中指点着, 欢声笑语铸成了花会的绝妙前奏。
而曲江池畔更是锦毡如云,秀帜连天。
天后的仪仗也在此刻到达了曲江池畔,仪仗旗帜遮蔽了大半的天空, 烈烈春风中,一柄昂首龙旗迎风招展,
吞吐着热烈光辉, 金线在灿烂春阳下折射的刺目光辉不仅一下子夺取了与会众人的注意,也一下子刺痛了在场心
怀鬼胎的宗室们的眼睛。
天后本是后宫妇人, 因其为帝母,才有资格使用龙旗,但毕竟要避至尊之威,因此龙旗上的龙应是垂首的,
但此时这面龙旗却是昂首,不臣之心已然昭示天下。
但势大为尊, 在场众人望着执戟佩刀、浩不绝的金吾卫们,冷冰冰的刀锋在阳光下亦是熠熠生辉,而一众卫
士中又有数百人身披紫色绣鹤披风, 昭示着他们独属天后亲卫——控鹤监的身份, 在让人惊叹于他们俊秀卓绝的
脸庞与身姿的同时, 也为他们心狠手辣的刑事作风而感到胆寒。
自从在先帝丧事中露面之后,京中无人不知,控鹤监,就是天后豢养的恶犬,只要她剑锋所指,控鹤监的这
些紫衣卫们,便会倾巢而出将她想要诛杀之人撕得粉碎。
因此即便最张扬的世家子弟们也在此时收敛了身上不羁的刺挠,随着仪仗队伍的接近,顺服地垂下自己的头
颅。
与他们的父辈们一同。
“恭祝天后千秋!”千秋万岁的恭祝声声声不绝,随着仪仗接近,众生都在那座炽烈鲜艳的銮驾前俯首。
人群之后,一个脸上长满了胡子的锦衣人隐蔽地对某位身居前列的中年士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为不可查地点
了点头。
而在他们进行着不可说的暗地眼神交换时,前面天后的仪仗也停了下来。
一位容貌秀丽,身着女官袍的仕女从銮驾后走出,有眼尖的人立刻认出,她就是最近天后身边的红人——上
官娘子。她恭敬地托着天后的手臂,扶着她从落地的銮驾中走出。
“诸卿免礼。”
天后的兴致很高,她抬头看着不远处汤汤流水,清澈的水流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两岸夹花生树,芳草萋萋,
各色牡丹次第开放,蜂围蝶绕,满地锦绣,当真是不胜之景。
行礼毕,众人簇拥着天后来到一处蜀锦围成的帷帐之中,帷帐四角摆放着半人高的铜铸蹲坐瑞兽香炉,炉中
香烟袅袅,正是因为季玄映而声名大噪的金磾香。
天后的脸上在闻到了这熟悉的香气后露出更加满意的神色,她一招手,便有无数宫娥捧出美酒——
“值此良时,诸卿与朕同乐!”
在场众人纷纷拿起身边宫娥奉上的酒杯,共同举杯祝愿道:“天后长乐未央!”
季玄映本来隐于众人之后,他现在立意要韬光养晦,并不爱出风头,见一堆词臣显贵们纷纷涌到天后跟前奉
承讨好,他随大流地向天后请安后便打算撤退了。
但站在天后身边的上官娘子眼神很好,一下子就在一群穿紫服朱的男男女女当中发现了逆流而出的季玄映,
眼睛一眨便附在天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天后立刻便笑着朝季玄映的方向招手——
“九郎来朕身边!”
季玄映本都走到了帷帐边,但天后既然召唤,他只能顶着一众羡慕嫉妒的火辣辣眼神,硬着头皮穿过人群走
到天后身前行礼。
“孙儿见过祖母。”
“九郎免礼。”
天后一把攥住季玄映的手臂,对身边的一个宽衣博带老者笑道:“朕数十子孙中,唯有九郎最得朕心,可这
孩子一个不错眼便要溜走。”
这老者也促狭,拉家常似的说道:“大约他们年轻人都愿意自己找乐子,您瞧,平日老臣最喜欢的小孙子也
早就溜走啦。”说着一指身边,原本伴在他身侧的是他的一个嫡孙,今年不过七岁,早就钻出帷帐,在侍女的陪
伴下去放风筝了。
季玄映早已认出站在天后身旁的这名老者乃是裴中书裴公,只是往日因为避忌皇子私下联系重臣,不过与他
只是相识罢了,何曾像今日这般笑呵呵地随意说话,因此只能讷讷作腼腆状。
幸好天后很快便松开了手,对季玄映道:“九郎今日便伴在朕身边,等会儿说不定还有好戏,你同朕一同欣
赏。”
季玄映面上恭敬应了,心中却咯噔一声。
黄九郎带回的消息他早已传到了天后耳中,但长安城内却风平浪静,曲江花卉也照常举行,现在看来,天后
是打算将计就计,以花会做局,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了。
正当季玄映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时,忽然帷帐一角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天后原本身边重臣们说着话,这下子注意力立刻便被欢闹的声音吸引过去了。只见西北角聚了一群年轻男女,
正围城一圈,攢着头,气氛热烈极了。
天后觉得有趣,探头看了两眼,只能看见一圈花花绿绿的衣衫,便吩咐上官娘子,“什么事这么热闹,婉儿
你去看看?”
上官娘子含笑领命而去,不稍片刻,她便捧着一只茶盏前来回禀道:“启禀天后,是几位娘子正在斗茶,绯
绯娘子点了一朵牡丹花儿,大家都惊叹呢。”说着便将手中的小茶托举起,清清楚楚地呈现到了天后眼前,果然
见螺钿茶盏中一朵雪白牡丹栩栩如生地绽放在了碧绿茶汤中。
天后看清茶中牡丹后,眼中惊艳之色一闪而过,不禁抚掌大赞道:“此绝技矣,绯娘真生了一双巧手!”
寿阳公主当即便携着绯绯上前笑道:“母后,这个女儿儿臣没有认错吧?”
天后伸出手,寿阳公主立刻便将手放在天后掌中,微微福身,发髻上簪着的雪柳儿颤颤,天后先是摸了摸公
主的手,感觉不凉,微微点头,随后又打量了公主的装扮,见十分华丽,才笑道:“好,你自来生了一双慧眼,
什么好的都逃不过你的眼睛。还记得你父皇在时,曾经送了我一盆牡丹,我宝爱地不行,细细养在宫中,有一回
你溜进我房中,屋子里那么多东西你都不看,偏偏便看中了这盆牡丹,硬是要讨回自己殿中养……”天后脸上露
出了怀念的神色,“我虽然不舍,但心里更爱你,本打算就如了你的愿的,谁知——”
寿阳公主反握住母亲不再如从前那般丰润的手,亦是满脸怀念,“谁知竟是父皇不愿意给我。”说到这里,
她的语气有些怅惘,“他说这牡丹是他专门为您从文水采来,乃是他对爱妻的一份心意,若是我也想要牡丹,只
叫我以后的夫婿去给我采吧,不可擅动父母真情所系之物……”
父母真情所系之物……
长安本没有牡丹,反倒是天后的家乡文水盛产此花,长安的牡丹花是高宗特意下旨从文水移植而来的——为
了他心爱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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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0 章 万春欢宜(八)
为什么最爱牡丹花呢?
如果是年轻时是被它的娇艳捕获, 那么遇到他之后则是为了那悬系其中的情意.....
无论这份情最终如何,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昏暗精舍中,那个人朝自己伸来的手, 和温柔的眼睛——
“我来接你了,媚娘......”
宛如越陈越香浓的美酒, 琥珀色的琼浆荡漾在楼兰夜光杯中, 在自己的记忆中酿造出了香醇的韵味和莹润的
光辉。
天后眼中隐有泪意闪烁, 寿阳公主望着母亲少见地脆弱模样, 忍不住出声道:“母亲——”
但这泪意转瞬即逝,似乎只是一眨眼,便如悬河倒流般骤然褪去。
她又是那个万人之上的天后了。
寿阳公主心中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种怅惘, 一种失落,一种隐秘的悲哀, 她垂下眼帘, 把心底浮现出的最真
实的情绪埋藏进去,再抬起眼时, 便又是那个明艳快活的寿阳公主了。
“......母后也别只夸自家人,方才我听鲁国公家的小郎君做了一首牡丹诗,也颇有才气呢。”
寿阳公主仰着笑脸,欢快地指了指帷帐外边三五成群聚在一起, 时不时爆发大笑的年轻郎君们。
天后果然颇有兴趣地让上官娘子去帐外一观,让她将其中出挑的全都录下来, 收成一本集子,便唤作曲江集。
闻言,天后身边那些有儿郎在外作诗的臣子们纷纷脸上露出喜色, 拱手朝天后致谢恭维。
这是多么好的一次扬名的机会啊。
季玄映在一旁将天后这三言两语便收买人心的行为看到了心里, 心中无限感慨。
你明知她在邀买人心, 但她做得却让你感恩戴德......
这,就是上位者。
季玄映的心中突然烧起了一把火,烤得他喉咙干渴,如果他也能......他敛下眼睛,害怕他野狼般渴盼的眼
睛透露了他最真实的心绪。现在还不行,他告诫自己,一只年轻的小狼绝对不能在长成之前,在一只饥饿的狼王
面前暴露自己对她的禁脔的渴望的。
正好先帝长子——代王看寿阳公主、季玄映都在天后面前得了好,不甘心自己一脉成了陪衬,便大着胆子让
王妃将四岁的幼子唤来,鼓动着那小小幼儿上前去讨天后欢心。
这孩子素来有勇气,被父亲一推,便真的整了整帽子,昂首挺胸地走到天后跟前来——
“臣,荆国公季范,见过天后。祝愿天后千秋万岁,子孙成行!”
天后顿时被这小小孩童逗得大笑,当即便也学着他的口吻道:“好,朕也祝愿荆国公健康长寿、百病不
侵。”
“代王走了一步好棋。”不知是哪个宗室小声嘀咕了一声,传到了季玄映耳中,他也深以为然。
代王虽是庶出,但却是长子,若是这时候冒出来和季玄映一般争夺关注,难免让天后觉得他太过功利谄媚,
反而会留下个坏印象,倒不如让个小孩子出面,既让天后生不出忌惮之心,又对代王一脉增了一丝好感。
小荆国公的长相和天后在眉眼处有几分相似,天后看着他伶俐地介绍家中的情形,坚毅的容颜也露出了几分
柔软。
有了小季范这个最先吃螃蟹的,之后又有数个先帝子孙上来对天后表孝心。
先帝次子——祁王的长女拉着自己的小妹妹双双登场,姿态娉婷地表演了一曲动人的《西凉乐》;先帝三子
——叶王的次子则别出心裁男扮女装,表演了一曲《长命河西女》,他年方六岁,生的眉清目秀,跳舞的身姿秀
美可爱,这支舞博得了满堂喝彩;最后小季范也不甘落后,趁着兄弟姐们在人前表演时,他偷偷下去换装,等到
兄姐们表演结束后,他竟然穿着一身特制的小铠甲,拿着一柄小木剑像模像样地说要为天后献上《秦王破阵乐》
……
皇子皇孙们的表演让天后笑逐颜开,她哈哈大笑着连连赏赐这些年幼的小皇孙们,一时恭维声不绝于耳,把
这场花会的气氛炒到了最高。
而在气氛到达了最高之时,咸池公主则恰到好处地出列扬声笑道:“天后千秋,既然小辈们都有敬献,儿臣
这做姑祖母的又怎能落于人后?”
这话不出所料地得到了天后的应允。
咸池公主当即恭顺地福了福身,随着她退开半个身体,一条直通帷帐入口的通路被露了出来。
而在她谦恭垂首的那一瞬间,她的唇角勾起了一丝幽秘诡异的微笑……
曲折幽微的香气从帷帐的缝隙中缓缓渗入,说不清是牡丹的香气还是贵人们身上浮动的暖香,在鬓影衣香中,
在翠玉金环中,伴随着一声隐秘的击磬声,只听一声嗡鸣,众人便都进入了一种隔绝尘世的状态——
某种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的,海市蜃楼般的幻觉中。
连明媚的春阳都在这一瞬被蒙上了一层银色的虚幻纱衣,穿破帷帐的春风好似钝得变成了沉重粘稠的质感,
连一丝微澜也无法调动起来。
季玄映感觉自己的手脚逐渐失去了知觉,麻木,沉重,拖拽着他像是要融化,而比这钝化更鲜明的是他眼睁
睁地看着一个白衣男子,捧着一盆血红的牡丹花逐渐从帷帐的入口处缓缓而来——
不对劲,他的感官被刻意钝化凝滞了,但他的脑子却并没有凝滞,即使像是慢放一般的动作,呈现到他脑中
之后,他也能立刻反应过来来人的古怪。
更何况,这本就是他已经知道的。
“——见过......”
滞后的听觉让季玄映听不清那人的话语,但眼前所看见的景象却仍旧清晰——
那奉上牡丹的白衣男子噙着笑意从花后抬眼,琥珀色的眼睛中似乎有蜜金流淌,一下子便撞进了上首的女子
眼中、心底。
周遭的香气一下浓郁到了逼仄的程度,仿佛化作了一匹白练,在骤然鼓胀的乱风中,被撕扯着朝遥远的某个
地方涌去,豁然洞开了广阔天幕之后的云层,带着人前往到那沉湎的记忆深处去——
千朵万朵牡丹花被乱风裹挟成一匹靡艳的锦缎,被人制成了重峦叠嶂的帷幕,那是九重宫禁的屏障。绕过屏
障,映入眼帘的却非恢弘壮丽的天子宫室,而是一处昏暗低矮的潮湿精舍,屋角墙边暗绿色的苔痕水渍,让人还
未呼吸便能感受到其中的压抑与晦暗。
天后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这处记录了她最低沉时的三年的地方。
她的眼中涌动着纷杂的情绪,有厌恶,有不堪,有低落,甚至还有释然,但更多的居然是怀念,并非是怀念
那段暗不见天日的经历,而是怀念那段日日盼望的时光,彼时的她才二十六岁,肌肤丰艳,美目流盼,满腔的情
丝甚至可以将天子从天上唤来——
随着天后的心思流转,眼前的景致也骤然一变,乱风激荡着将面前的精舍割裂成了数块儿碎片,仿佛这处精
舍是映照在镜子中的景象般,随着镜面碎裂,它也坍塌成了无数片折射着相同景象的碎片。
碎片片片剥离之后,显露在其后的是不远处面目模糊的白衣男子,抬起的袖口是银线绣成的龙纹,他向着天
后伸出手来,这一刻天地间的声音都湮灭了,鸟鸣,风动,花瓣剥落,风铃叮当,衣裙摩挲......一切的一切,
都只剩下那人熟悉无比的温柔嗓音——
“媚娘,我来接你了......”
仿佛是枯死的花朵一瞬间得到了起死回生的甘露,“啪嗒”一声,是一株赤红牡丹在枯涸心田开放的声音。
天后脸上冰封般的冷漠面具再也戴不住,滚烫的泪水冰消雪融般顺着脸颊流下,她颤抖着眼睫,嘴唇微张,
像是不敢置信一般,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唤道:“......九哥,媚娘等得好久啊。”
在她说出这句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话语时,周遭停滞的空气顿时被激荡的狂风割碎,激风卷着宽大的衣袖乱舞。
她下意识便要像当年那样伸出手去,迫不及待地投入爱人的怀中。
也是在这一瞬间,化作玉佩跟随在季玄映身边的黄九郎,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出幻术的破绽——浑身灵力汇
聚到了季玄映身上,替他解开了凝滞感官的法术!
彼时天后的鞋履还没来得及提起,比她动作更快的则是季玄映向堂下投掷而出的长剑。
伴随而来的还有那狂风撕碎的疾呼,“天后遇刺,快快将乱党拿下!”
天后向前迈的脚步顿时停下,她还在袖中的手也骤然落下。
眼前的白色身影也如同即将燃灭香气,被那尚未平息的乱风一夹,便袅然无踪地消逝在了她的眼前。
天后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对那已然无迹的身影说些什么,但最终发出的,只有一声微不可察的气音,半伸出
的手舒张又攥紧,最后还是落进了袖子里。
她的身姿一下子苍老颓败了下去,虽然不过一息,她便重又挺直了脊背,但平日仿佛一直笼罩在她身上的无
上荣光却黯淡了不少,让她看上去确实如同一个六旬老妪了。
季玄映余光一瞥,便不敢再看,他当即抱拳请罪,“臣反应不及,让天后受惊,请天后赎罪!”
而这时,仿佛从沉梦中醒来的众人们也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惊慌失措地朝着周边推搡着退散开
去。
——只见帷帐当中,一个白衣男子被一柄长剑当胸穿过,鲜红的血液浸透了他身下的绒毯,仿佛绽开了一朵
妖艳的大朵牡丹,他的面上还保留之惊讶的神色,似乎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突然
杀死。
琥珀色的眼睛中流光未散,竟然是死不瞑目!
而那个站在天后身边,一直沉默地好像影子一般的控鹤监卫,则悄然无声地跪在下首禀报道:“乱党三百一
十九人已尽数抓捕归案,请天后定夺!”
退散的人群中顿时面面相觑,小声惊呼道:“乱党?什么乱党!”
还不等这些人弄清楚是什么事情,天后却已经对控鹤监卫下达了命令——
“但有牵涉谋逆者,查实之后,立刻处死!”
密不透风的沉寂顿时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头顶,万籁俱寂。
一场万安元年最大的谋逆案,随着天后一声令下,正式拉开了。

第 121 章 万春欢宜(九)
小山站在师傅身后, 看他玄色的衣袖轻轻扬起,二人身处的环境骤然一变,原本精致小巧的卧房被从墙角蔓
延铺满的星空代替, 一颗颗或是冷峻、或是灿烈、或是清亮的星辰占据了小山视线所及的全部范围。
“——星星,升起来了。”
这是小山第一次见到师父施展牵星之术。
无数的星星同时升起又重新落下, 骤然明亮又骤然熄灭。
他的瞳孔为这灿烂闪烁的星河而震颤。
“这些星辰运行的轨迹便是人间命途的定数吗?”
师父侧脸看向小山, 星光在他抬眸的瞬间全都化作凝然的光辉, 停滞在了一片幽深的冥夜之中。
“天上星辰与人间气数互为映照。你看那里——”他指着悬挂在不远处的一颗大星, 在小山看向它的那一瞬,
它的光芒突然大亮,原本它的周围还围绕着数颗明亮不逊于它的星星, 但这时候仿佛它们所有的光芒全都被这颗
大星攫取了,在大星光芒骤亮之时, 周围的星辰全都寸芒不剩, 就好像燃尽了光辉,快要熄灭了一般。
“心月狐现在占据了上风, 天命在她,故而季氏皇族的命星全都黯淡。”师父伸手一抓,那片星空便被他握
在了掌心,他对小山摊开手掌, 只见一小片微缩的星空便呈现在了师父的掌中——正是天上那片大的星空的缩影。
小山低下头好奇地看向师父掌心中的星空,指着最亮的耀白色星辰说:“这就是天后的命星?”
又见这耀白大星的光芒遮蔽下, 最靠近它的位置还有一黄一紫两颗小星在隐蔽地散发着自己的光芒,因问道:
“咦,这两颗星星居然能靠这颗大星这么近, 它们和天后又是什么关系?”
师傅眉眼温柔, 嘴角扬起宠溺的微笑, “摊开手。”
小山不明所以地摊开双手,看着师傅将这片星空放在了他的掌心。
燃烧闪烁的星辰在他的瞳孔中绽放出源源不绝的光芒。
“——他们是人间皇朝的未来。”师傅抬袖一挥,漫天的星光便骤然褪去,卧房的四壁重又显露在了眼前,
除了小山掌心捧着的那片星河,方才经历的景色没有半点痕迹。
小山抬起头,看向师傅的眼睛,问道:“这么说,他们就是天后可能的继承人咯?”
小山手中的星空最终也没有长久留下,须臾,便化作了缕缕星沙,粒粒散落在了小山掌中。小山轻轻一吹,
这片星沙便被吹散到了空气中,只剩下些微的浮光,在穿破窗棂的阳光下照射,浮动着,闪烁着,蜿蜒成了一缕
星光河流,飘出窗外。
师傅并没有回答,但小山已经知道了答案。
“星星有两颗,看来将来为了皇位,还有许多的腥风血雨啊。”小山望着窗外绽放盛开的红艳牡丹,像是看
见了一场又一场伴随着皇位争夺而兴起的血色迷雾。
似乎所有的皇权在更迭之初都会带来刀锋与鲜血。
眼下自然也不例外,曲江花会之后不过三日,便有宗室数百人被诛杀,官员数千人被贬谪,受到牵扯的人员
将近数万。
“……作为谋逆主使的咸池公主、泽王等人,以及依附他们的诸多季氏宗亲,和与他们有过联系的文武百官,
不是立刻被就地诛杀,便是下了大狱。”季玄映穿着一身赭红色圆领袍,腰间挎着一把錾金长刀,大马金刀地坐
在杌凳上,道了一声谢,接过小绿呈上的茶盏。
他身上本就有府卫大将军的职位,这次捉拿乱党的任务也是他分内之事,但因为他乃季氏皇族,和许多谋逆
之人有亲,所以许多任务他只是领个头,并不需要亲自前去。
故而当府卫执行任务路过西市时,他便借口讨口水喝,转到了唐家香铺中,坐了一坐,也把那天的事情全都
告诉了小山。
小山对那日发生的事情并不了解,但听季玄烨仔细说了之后,便道:“恐怕在咸池公主说话时,针对你们的
幻术就开始了。”
季玄映道:“那日确实惊险,若非九郎及时破开了我身上的幻术,只怕天后就——”他没有说完,但小山已
经领会了他的意思。
“大抵也没人想到他们会用幻术行刺,说句不吉利的,若是真让他们得逞了,只怕也看不出任何痕迹,只会
让人以为是意外而已。”
这样无迹可寻的刺杀,才让他最为后怕。哪怕是过去了半个月,季玄映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也让他肌骨战
栗——
在天后下达命令的瞬间,便有数个藏于暗处的控鹤卫立即扑向隐藏在人群中的泽王,以猛虎扑食之势迅速扭
住想要奔逃的泽王双臂,将他压跪到了天后脚下。
“……放开本王!”被压跪在地上的男子不停地挣扎着。
“泽王叔?”
泽王虽是沾了满脸胡须,但季玄映还是认出了那个挣扎不休的男子的真实身份。
泽王猛的抬起头,怒睁的眼睛或许是因为愤怒,或许是因为方才挣扎时太过用力,布满了鲜红的血丝,乍然
一看,神态几同恶鬼。
有些胆小的宫娥甚至被泽王狰狞的神态吓得倒退了一小步。
他扭头朝地上啐出一口血沫,鼓了鼓方才被控鹤卫伤到的侧脸,冷笑道:“没想到我百般筹谋,最后竟然因
为一个黄毛小儿功败垂成!”
“哼,不忠不孝之徒,行的是阴诡狡诈之事,也敢称功!”天后一甩衣袖,冷声斥责堂下之人的言论。
而咸池公主夫妇也在此刻被同样压跪到泽王身边。
咸池公主涕泪连连,望着兄长,哀泣道:“成王败寇,兄长何必再和妖妇争辩!”
“放肆!”“无礼!”“公主焉能称母为妖妇!”
周围一直沉默的臣子们纷纷出言训斥咸池公主的不敬言论。
咸池公主眼中涌动着刻骨的恨意,恶狠狠地瞪向那些抢着呵斥自己的群臣们,“母?谁是我的母!”咸池公
主尖锐的声音声声泣血,“我母为清河萧氏,初为高宗潜邸侧妃,后为高宗贵妃!若不是因为眼前这个蛇蝎妇人,
我母岂会幽禁北苑而死!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身为人子,不能为母报仇便罢,焉何能认贼作母!”
一番话说得群臣全都闭上了嘴巴。
最后还是裴公站出来义正言辞地驳斥了咸池公主,“天后乃高宗嫡妻,是敬告过天地的小君,汝若认父,便
要认母,公主行大不敬之事,已是大罪,此时又用从前父辈后宫阴司之事怪罪嫡母,不忠不孝,着实不堪为
人!”说罢便转向天后,请命道:“此二人不忠不孝,上不容于君上,下不行孝道,臣请天后立刻诛杀此二獠,
以正视听,规行正义!”
天后当即应允,但咸池公主却不等控鹤卫将她压下,在站起身的一瞬间狠狠地朝控鹤卫的剑锋上撞去。
顿时滚烫的鲜血就喷出了一朵血花。
——季玄烨喝了一口茶水,压下涌上鼻尖的血腥味,将自己的神思从回忆中抽了回来。
正巧他余光瞥见麾下的军士从街角匆匆转来,于是立刻就放下手中的茶盏,朝小山抱拳告辞:“我身上还有
差事,就先告辞,等过几日得闲了,再带九郎一同来拜访。”说罢和小山一点头便抬脚走出门外。
门口的侍从早就准备好了骏马,季玄映一扯缰绳便翻身上马,一甩鞭子便汇入了前来的府卫队伍当中。
小绿前来收走茶盏,就听小山似有若无的低语声从身后传来:“不知他是哪一颗星呢?”
小绿疑惑地转过头看向小山,“……什么星?”
小山摇摇头,摆手笑道,“没什么……”
他站在门内,双手揣在袖中,看着街道上披坚执锐、鲜衣怒马、打马而过的府卫们,像是看到了将来狼烟动
地、惊破顰鼓的未来,烟尘漫卷中一副属于一个帝王的未来或许已经拉开……
这场谋逆大案最终以季氏宗室被杀得十不存一、长安城内众卿全数默然俯首为结局,落下了帷幕。
万安元年,四月,有河图洛书出,称“女主出,天下兴”。
五月,临淄王携众宗室百官向天后劝进,天后垂涕,以“妇人之躯,何以承天下重”固辞。
未几,长安城内,耆老长者携万民书再劝,天后再固辞。
三十日,两京百姓再携万言书劝进,天后不敢枉顾民心,垂泪步出宫城,亲自接下万言书,称,“妾无知妇
人,得天下相托,敢不夙兴夜寐,致民太平。”
于是在长安城最炽热的濡月到来之前,天后以母后之身登上帝位,改国号为周,迁都于洛京,改元天授。
女皇正位之后颁布的第一个诏令,便是大肆封赏文氏族人,除了父母追赠皇帝和皇后,和她血脉最亲的几个
侄儿全都封王,而其中年纪最轻,也最得用的原岭南节度使文隐被封为了梁王。
——一下子便越过了众多拥有天后血脉的原季氏子孙们,成了整个大周最尊贵的藩王。
若说这个消息对谁冲击最大,不是那些明明比文隐年纪更大,却没有得到高位的那些季氏族人,而是那些本
来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但却转眼失之交臂的先帝皇子们。
他们虽然因为是女皇血脉,即使在改朝换代之后,也得以继续安享富贵和尊荣,但是被文氏硬生生压了一头
的憋屈感,也让他们格外积郁。
但几个月前,在长安杀得血流成河的那场谋逆大案已经吓破了他们的胆子,他们不敢把怒火和愤怨对准皇位
之上的女皇,这口怨气便朝着现在最受重用的季氏子弟——季玄映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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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2 章 威香沉瑜(一)
一场浓雨过去, 长安隐约有了暑气。
七月流火,步入了七月,女皇的圣驾便移去了树木葱茏、宫室也更加阔大的九成宫。
洛京虽成了国都, 但不久女皇又将长安定为西都,并下旨等到皇嗣确定, 便会派遣皇嗣坐镇西都, 一时间因
为之前那桩谋逆大案沉寂许久的长安城又暗流涌动起来。
女皇年事已高, 再生子嗣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么皇嗣的选择无非是两脉——一脉是有女皇血脉的原季氏皇
族,其中以先帝子孙可能性最大;另一脉则是新皇族文氏,以女皇侄儿的血脉最被推崇。
这空置的皇嗣之位就是女皇抛出的一块儿香饵, 顿时就让两京的权贵们像是炸了窝的鱼儿,纷纷上蹿下跳,
踊跃不绝。
故而, 这皇嗣的热门人选之一——新任梁王的婚事,也自然而然地成为当下长安城内最为引人瞩目的盛事了
——
小山摇着一把芭蕉扇, 搬了一张胡床,坐在跨院的廊下,嘴里含着一块儿桂花糖,含含糊糊地指挥着小妖们
将一台台红木打造的嫁妆箱子抬到院子中间。
黄九郎来时, 便被这满院的浓郁红艳之色烧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一只只描金绘彩的大红填漆箱子密密实实地占据了这个院子的大部分空间,随着库房中的嫁妆箱笼慢慢搬出,
这个之前还算得上空旷的院落也被这些大红木箱拥堵地几乎让人无处落脚。
小山“啊呀”一声,忙让已经只能靠跳来跳去作为移动方式的小妖们先不要继续往外搬嫁妆箱子了,只是这
声叫停不够及时, 犹有个小妖来不及放下手中的箱子, 被拦在门口的箱子绊了一跤, 他手中捧着的箱笼顿时翻在
了地上,箱笼里头收藏的布匹也咕噜噜滚了下来,是几匹好似天青月白又闪烁着点点耀目光辉的薄绡织物——既
清雅又富丽。
一种奇异的香气顿时弥散了开来——清新又浓郁,仿佛是某种草木正在盛开。这些布匹乃是用一种产自波岐
国的香草——春芜草为原料,夹杂了金丝银线编织而成。春芜草又名神精香,用这种香料织成的布料不仅质地坚
实、如同冰纨,而且触手生凉,夏天做了衣裳穿,不仅可以暑热不沾,还能遍体生香。
只看这一只箱子里的东西,便知道小山为绯绯准备的嫁妆是何等用心了。
“——九郎来了?”
小山一边笑眯眯地让小绿不要再责骂那失手跌了箱子的小妖,一边招呼正站在院门口,踌躇着不知怎么落脚
的黄九郎,“这兵荒马乱的,让你见笑了。”
黄九郎忙站在门口向小山抱拳一礼,“是小的来的突然,不知道娘子家有要紧的事情,冒昧了。”
眼见这嫁妆箱笼一个院子都摆不下了,红玉便开了隔壁的院子,让小妖们将放不下的嫁妆挪到隔壁去,大约
搬了十来箱,原本局促的院子便空出了行人的地方,黄九郎也从院门口走到小山跟前,站在廊下道:“听闻娘子
想要买一处九成宫附近的屋舍,寻了长安城内的牙行来,但看了许多都不合意,正巧殿下手中便有一处别麓闲置,
就特意让小人给您送了契书来。”
小山摇扇子的动作慢了一慢,“这多不好意思,没想到我们的一点小事,还麻烦了临淄王。但……无功不受
禄,恕我只能辜负殿下的好心了。”
临淄王是季氏一脉中争夺皇嗣之位的大热人选,虽然小山之前和他算得上有些交情,但这回他四处求购九成
宫附近的别麓是为了给绯绯送嫁,这就和梁王又扯上了关系,小山随便想想就觉得关系复杂,所以即便对季玄映
受众的别麓充满好奇,但他也只能忍痛拒绝了。
谁知黄九郎却道:“娘子先不要推拒,殿下知道这别院是为了给绯绯娘子送嫁才置办的,已经知会过寿阳公
主了,您只管收下便是,不会让您为难的。”
小山一愣,不妨季玄映连这个都考虑到了,看来这别麓他不收是不行了,因此便对黄九郎道:“既然这样,
那九郎只管向临淄王去讨个价格来,我买下就是。”
黄九郎笑道:“哪里还需您花钱,前些日子多亏了您送去的香,郎君才得以被封临淄王,郎君说这个别院就
算他的买香钱。”
小山心知季玄映说的是金蝉香的事情,因此便微微一笑不再拒绝了。
送走了黄九郎,小山便对小绿道:“虽然婚期定的是半个月后,但我们还要到男方选定的新房去铺房,我们
还是早些把嫁妆运过去才行。”
时下的婚俗,婚礼举行前,女方要到男方家布置新房。因为梁王的府邸尚在建造,恰巧女皇又移驾去了九成
宫避暑,于是这一对新人便干脆择了九成宫附近的别院作新房。
这也是小山四处求购九成山附近别院的原因,九成山距离长安城足有三百里,实在不算近,若是从长安城拉
嫁妆过去,只怕光是赶路就得用上几天,不然便只能御风而行——但这样岂不是张扬了,小山定然是不愿意的,
因此只能提前寻一处九成山附近的别院搬进去,从那里送嫁妆。
小绿喜滋滋地领了这桩差事,从小山手中接过别院的契纸,风风火火地去办事了。
季玄映送的这出别麓十分恰到好处。
这别麓距离九成宫不算太远,但也不算太近——恰好是达官贵人们看不上的地段。
这别院不算大,门前有一片竹林,此时正是浓荫成碧,一股从九成山上流下的溪水正好绕了大半个别院,最
后在后院汇成了半亩地大小的池塘。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又有半塘野荷长得正盛,碧绿的荷叶团团圆圆地铺成了一片,期间菡萏
探头,风一吹,便露出了娇羞的粉色脸颊,送来缕缕荷香,着实是个躲避暑气的好地方。
小山更是一看就喜欢上了。
师傅见他爱这景色,便拥着他站在池畔,在他耳边诱哄道:“若是喜欢这样的景色,我便使人将蓬莱的湖中
也种上莲花如何?”
小山就像个丝毫不被妖妃引诱的明君,揉了揉被师傅温热的气息熏红的耳朵,一脸严肃地拒绝了他的这个提
议,“不必,我记得蓬莱的湖里住着鲛人,种了荷花那不是破坏了人家的家?而且——”
小山斜睨了一眼师傅,“要真是种了花,恐怕你下一回就要用带我看花做借口,带我去蓬莱了。”
去了蓬莱,师傅必然要缠着他不走,谁知道再回来时,外面是什么猴年马月。
仙界一日,人间一年,可不是说着玩的。
被小山识破了心思,师傅也不恼,大笑着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便揭过了这个话题。

第 123 章 威香沉瑜(二)
黄九郎送完契书后便沿着来路回了临淄王府。
临淄王的府邸便是原来的渤海郡王府, 升爵之后季玄映舍不得这处父亲为他选的府邸,便没有换一处更大也
更符合他现在身份的府邸,只让内府制了一块临淄王府的匾额把原来的换下便罢了。
黄九郎还没有走到坊门口, 便见一路车马好似汤汤流水堵塞了进出里坊的大道,他心中一惊, 不知有什么事
情, 余光一瞥, 见边上有条罅隙养的巷子, 一转身便缩了进去。
正巧两个车夫正靠着坊墙垂下的一点阴凉说话——
一个年纪大些的说:“这临淄王真风光呵,王府大门开在坊墙外,正对着大街, 咱的主人也是王,但府门却
是朝坊里开的。”
另一个的声音听着年轻些, “可不是, 只看这大门就能看出谁是真风光,谁知虚风光。咱们主人白领着一个
皇长子的名声, 唉......别瞧人家排行往后,就是得圣人青眼!”
“.......不过这都是前朝的事了,眼下大家都是皇孙,不管怎么说, 还是要相互扶持才是,不然岂不是让
那姓文的得了意, 那才是真的外人呐。”说到“外人”他还可以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害怕被别人听到。
“只是临淄王现在依旧是女皇跟前的红人,他愿意和咱们主人守望相助吗?”
说到这里, 那年纪大的也卡了壳, 支支吾吾了一句, “......到底是亲兄弟,怎么不愿意?”
但这话别说那年纪轻的车夫,便是他自己都不确定,因此说完这话后,两人便说不下去了。
正当此时,前边临淄王府大门口却传来代王喷着鼻息的不忿声音——
“好,老九,你现在发达了,看不上自家的穷兄姐。大兄只在这儿祝你富贵荣华,只盼你将来添人家的鞋底
的时候,不要来找我们这些穷亲戚哭!”说罢便一甩袖子,登上自家的马车,率先离去。
那两个在坊墙下磕牙的车夫也当即溜回了自家的马车旁,等着主人召唤。
而在代王之后,一个温吞些的男声道:“九弟,大兄他这些日子心情郁闷,方才说话过激了些,还请你体
恤......”
只是话未说完,季玄映便笑道:“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方才大兄在愚弟家中饮了不少酒,或许才说了真心话
吧。”
“九弟!”
“况且祁王兄倒也别说代王兄,代王兄虽然说话难听,但是总说真心话,祁王兄说话虽然好听,但心里怎么
想,愚弟可不清楚。”
“你——”
季玄映站在台阶上,看见巷口一条熟悉的黄尾巴甩了甩,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心中对和祁王打机锋也彻底没
了耐心,“新朝始创,二位兄长却不想着如何为女皇尽忠,反而到弟弟府中像个怨妇似的说些阴诡计谋,恐怕在
愚弟落魄之前,两位兄长的前途也——”
季玄映话没说完,但祁王已经被他气得温文尔雅的脸都端不住了,冷哼一声,也像代王一般登车离去。
等到季玄映回了自家住的院落,站在一棵梨花树下,只听“簌簌”几声,一只金黄色的毛团便从绿树成荫的
枝丫间落到了季玄映的怀里。
季玄映像是兜住个宝贝似的伸出手接触树上落下的毛团,黄九郎抖了抖尾巴,在季玄映怀中掉了个头,小巧
的耳朵哆嗦了一下,便抬起了两颗黑玛瑙似的眼睛。
“郎君,刚刚是您的兄长来了吗?”
季玄映托着这温热的一小团往一旁的轩阁走去,笑道:“代王兄、祁王兄这些日子好像挺憋火的,见到我场
面话都说不了两句就开始指点我做事的道理。”
黄九郎从季玄映掌中一跃而下,黄色绒团砸在地上化作一个清俊的少年郎,只是两颗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
亮,他抬头看向季玄映,气愤道:“岂有此理,自家失势了,就来找弟弟发泄怒气,这算什么道理,难怪女皇眼
里看不上他们。”
说到底,他们这股郁气的来源,一是天之骄子的地位突然有了另一个姓氏的威胁,二就是觉得女皇厚此薄彼,
只看得见季玄映一个孙子,对他们这些子孙视若无物。
不过让这股郁气转变为邪火的最终原因,还是因为皇嗣之位一直悬而未决。
只是——
季玄映接过黄九郎带回来的香丸嗅了嗅,被里面端重沉郁的香气冲淡了掩埋心底的不甘,露出一个淡然的微
笑,他问了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九郎,你说上了年纪的女人是疼儿子还是疼孙子?”
黄九郎挠了挠头,“我们狐族寿数长,有了孙子的狐妖早就是千年大妖了,子孙上的事情只怕看得淡了,和
孙子比,儿子血缘近,恐怕是疼儿子。”
季玄映一叹,“是啊,和孙子比,到底还是儿子血缘更近啊。”
突然黄九郎脑中灵光一闪,像是想通了什么,猛地看向季玄映,“郎君的意思是——”
“嘘!”季玄映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黄九郎微启的嘴唇,润湿的触感让眸色一深,他止住黄九郎未尽的话后缓
缓收回手,藏于袖中的手指忍不住捻了捻,似乎还在回忆方才指腹间娇润的触感。
“圣人的心意不是我们可以妄加揣测的。”
黄九郎并没有对季玄映方才的举动感到奇怪,他的心神已经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量占据了。
嘶,女皇竟然选中了那个人作为皇嗣,这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他忍不住嘟囔道:“我还以为陛下最讨厌这个儿子呢,不要怎么把他贬去庐陵那种地方十几年都不不闻不
问。”
季玄映道:“不闻不问未必不是保全,只要他还是陛下的儿子,他就能保住自家的性命。况且这十几年的苦
头吃下来,他原本骄横的性子只怕也磨平了,即便真的选了他,他也再不敢和当年那样,想什么夺权的事情
了。”
说道这里,季玄映也意兴阑珊,他叹了一声,归根到底,他对皇嗣之位不是没有想法的,眼见宝座失之交臂,
若说不气馁,那真是假话,但做选择的到底不是他,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安慰自己,总比选了一个文氏子弟要好,
总归皇嗣即位之后,这还是他们季氏天下,否则,那才是倾天之祸啊。
皇嗣的人选确实是惊破了一地眼球。
庐陵王以猝不及防的速度被女皇接到九成宫后不出三日,先是改封雍王,随后便立为皇嗣。这样意料之外的
结果让两京四处观望下注权贵高门们大呼失算,输了个一败涂地。
小山手上拈着一枚琉璃似的剔透的香丸投入香炉中,清淡的香气便渐渐氤氲了出来。
“......看来这场是赢家通吃呢。”
“意料之外,但却是情理之中。”师傅似乎并不意外皇嗣的最终人选,他点了点细颈高挑的博山香炉,悠悠
而上淡淡烟云逐渐在空中幻化出了一个有些庸钝的形象,眉眼处与季玄映有五分相似,若非眼角眉梢的沧桑和憔
悴,他其实也算得上俊朗。
只是眉眼低垂,让他有种挥之不去的唯唯诺诺感。
小山抬头仔细打量了这位新出炉的“大周皇嗣殿下”,“唔......他倒生了一副老实人的模样。”
师傅一抬手,挥散了在空中聚出的人像,笑了笑,“老实未必,只是被吓破胆了吧。”
任谁被丢在荒僻之地十几年,日日胆战心惊都会变得胆小吧。
在二人谈论这位从庐陵被召回,经过十数年沉寂重新又被母亲宠爱的皇嗣时,这位皇嗣一家也在九成宫为皇
嗣准备的宫室中住了下来。
季裹儿从出生以来,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华丽的房舍,她虽然生来便有县主的封号,但却从来没有享受过一天
皇族贵女的尊荣人生,她的名字裹儿,也是因为她出生之时,父母落魄倒家中连一块儿像样的襁褓都找不出,只
能她的父亲脱下外衣将她裹住而得到。
然而前面十几年的寒酸生活的记忆,在父亲被召到九成宫的短短半个月内,便全然被奢靡的万人之上的尊荣
取代了。
欢乐与欢欣似乎成为了生活的底色,她的封号也从名不见经传的黄竹县主,成了安乐郡主,日日欢乐,昼夜
无止。
“父王!”安乐郡主像一只欢乐的小鸟从这个宫室穿行到那个宫室。
她的父亲和母亲带着众多侍从,前呼后拥地含笑着看着这个女儿向他们扑来。
“这是给我的吗?”
安乐郡主一眼便看见了母亲身边侍女捧着的一只花冠,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瞬间便捕获了这妙龄少女的心。
她不等母亲回答,伸出手便想拿起这花冠往自家头上戴时,却出乎意料地被托着花冠的侍女一避,让她伸出
的双手落了空。
安乐郡主姣好的眉宇间顿时拧成了一个骄纵的姿态,让她本就浓艳的容颜焕发出烈火一般的艳丽,“尔
敢!”
但平日总是宽纵地满足她的父亲这回却没有站在了自己这边,反而一反常态地制止了安乐郡主灼人的怒火
——
“好了,裹儿,这花冠不是为你准备的。”
母亲脸上虽然也有不快,但还是赞同了父亲的话语,“这是我们为梁王妃准备的花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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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4 章 威香沉瑜(三)
突然间一股狂怒席卷了安乐郡主的整个人, 一直以来父母对她的纵容,和这些日子的奢靡享受已经让她无法
再忍受任何违背,即便这个是她的父母也不行!
怒火让她在心底埋下了怨怼的种子, 但理智却提醒着她,眼前的人除了是自己的父母, 还是天下间除了女皇
外最尊贵的人——远比她要尊贵。
季裹儿桀骜的神色收敛了, 在父母为她“懂事了”的欣慰中, 她的内心却燃起了一把渴望权力的熊熊烈火,
从这一刻起炽热地灼烧着她的灵魂,让她日夜不得安宁。
皇嗣殿下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看到了自己一句话便让骄纵的孩子驯服, 因此在感到
满意的同时又因为常年的习惯生出了一股对女儿的愧疚。
毕竟因为这十几年的经历,他已经养成了对女儿退步的习惯。
于是皇嗣的眉眼便又宽容地垂下了, 他纵容地向女儿许诺, 会为她制造一顶更精美的花冠来。
安乐郡主看似喜悦地应承了父亲的许诺,但心中的怒火却越发高炽——
不过是一顶花冠, 只要她一声令下,难道不会有人为她奉上吗?谁要他弥补一样的诺言!
这个父亲被爱女虚假的笑脸蒙蔽,但安乐郡主的母亲——新任的皇嗣王妃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女儿此刻温驯面
具之下的激流,但不知为何她却不想揭穿, 或许是因为离开了庐陵之后,他们夫妻间多了许多年轻的女人, 或许
是因为自己受够了这个男人的懦弱和退让。
韦王妃乐呵呵地看着这对父女“和好”了,便道:“收拾好了,便一起用朝食, 今日圣人赏了一道樱桃饆饠,
这时节的樱桃可不多呢。”
于是一家人一起和乐地用了一顿朝食, 似乎早上的事情只是一件小事,风过水无痕,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但有些影响,要在许久之后才会显露。
转眼梁王娶妃的日子到了。
绯绯一夜辗转自是不必说,就连小山都睡不着,他躺在帐子里,窗外只有风摇影动,明明是一番静谧之景,
但于他却像是在有什么搔在他的心头,让他不得安睡。
“唉……”
终于在小山第十次叹气之后,师傅点亮了房中的烛火。
小山愧疚地坐起身,对师傅道:“睡不着,吵醒你了,抱歉。”
师傅半撑起身子,泼墨青丝如水般倾泻在了香簟上,在昏黄的烛光下荡漾开一处墨色的光彩。
“担心什么?”
小山转头睨了他一眼,叹了一声,靠在了软枕上,“有命无运,如何不愁?”
“眼前正是朱楼起,她至少还有十年的富贵可享,现下花团锦簇的,你就让她离去,焉知不会反惹她厌
恶?”这番话问的小山一怔。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竟然觉得这些小妖们比起人间富贵,会可能更喜欢长生清修,只是
他忘记了,并不是所有妖怪都和小绿与红玉一般的能够堪破红尘的诱惑与人间繁华。
“况且她是因恩情而生,若是截断了她的这段恩情,便如同撅了她的根基,从此道途也因此断绝了。”
这话说得就有些玄妙了,小山还是第一回听说“因恩情而生的根基”的,因此心中的忧虑竟一时被好奇冲淡
了,“怎么说?”
师傅无奈一笑,心中自己今天若是不说清楚,恐怕这个人是不会放过自己了,于是他干脆一拉小山的手臂,
直接同他走下床去。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小山被他拉着手,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身上只批了一件轻纱斗篷,只“啊”了一声,便被师傅带着瞬间消
失在房中。
苍茫海上,烟云未展,有二人凌空立于一处浪头上。
小山低头看着脚下深不见底的海水,冰冷的浪头冻得他忍不住缩了缩脚,只感觉一股冷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连嘴唇都冻得只打哆嗦。
师傅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舒服,当即从袖中取出一双丝履蹲下身子,细细给他穿好。
脚上穿了鞋子,小山才感觉那股让他打颤的冷气没有了,他嗔也似的对师傅道:“这是哪里?”
师傅则立在烈烈海风当中,朝小山一笑,指着不远处对他说:“那里便是蓬莱。”
小山不禁顺着师傅的指尖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座海岛笼罩在微蓝的海雾当中,影影绰绰间倒有几分人间传
说中的仙岛模样。
小山顿时装作大怒,“好呀,你竟然要骗我到蓬莱去。我可不是任由摆布的人!”说罢便作势要投入海水中。
师傅哪里不知他是在和自己嬉闹,于是一把拦腰将他抱住,两人笑闹了一会儿,他才道:“我们的目的地不是
蓬莱,而是蓬莱周围的一座小岛,到了。”
说话间两人便登上了蓬莱旁的一座小岛,说是小岛,其实靠近之后发现异常巨大,若非师傅提前告知,只怕
他还以为是登上了某处陆地。
此刻初阳已升,金灿灿但光辉洒在了海滩上,将遍地金沙照耀的光彩夺目。
小山这才发现这海滩上的金沙并非夸耀之词,而是货真价实的金子。
“人间的富贵同这里比起来,真是皓月相较于萤火。”
师傅一笑,带着他继续往岛上走,一边走,一边道:“这里本是百花、百果、百谷这些仙娥的洞府,只是数
十年前出了一件事情后,她们便被成均贬下凡去了。”
小山此时与师傅行至了半山处,抬头四顾,见全岛上下不仅有四时之花,还漫山遍野地长着各色长青仙草,
其他如仙果、瑞木、嘉谷,祥禾之类,更难枚举,眼内全是赞叹之色,他凭风而立,任由山间吹来的清风将他的
衣袖扶起,长袖当风,飘飘兮好似神人一般。
“这就是世人想象的神仙洞府的模样了吧?”
师傅笑眼看他,“这本是神仙地界。”说罢一指点出,眼前石壁顿时发出一阵耀眼光芒。
光芒褪去之后,一个花香四溢、紫云环绕的洞口便出现在二人眼前。
“薄…命…岩?” 小山指着洞口上方的巨石匾额念道。
师傅道:“此处便是百花仙的福地。众花仙被被贬去凡间后,此处便荒废了。”
因为这是仙娥们的府邸,虽然此时主人已经不在,但小山依旧不敢细看,只是匆匆在洞口一扫。但只是一眼
大略观之,小山也看见了里边的瑶琴、琵琶,放在石凳上的酒壶、点心,矮几上的棋盘,散落在在桌边的棋子…
…种种种种都好像在显示她们的主人只是稍加离去,不久便会重新回到它们身边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让诸位仙子这么急匆匆地被打发到凡间去。”小山看着师傅,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师傅看了眼北方的天空,笑道:“因为一个赌注。”
小山心中一动,顺着师傅望去的方向看去,那里是,昆仑!
因此他猜测道:“莫非和西王母有关吗?”
师傅在洞前折了一株碧色瑶草,乃在空中随手一圈,只见空中当即凝结了一面镜子——
“五十年前,瑶池宴请了天下诸仙,四方神仙尽数赴宴。在前往瑶池的路上,心月狐和百花仙因为口角结下
仇怨......”
五十年前
瑶池之宴千年一开,这一回瑶池宴会距离上次才过去短短不到三百年,因而众仙得到西王母的请柬时十分之
惊诧。
彼时薄命岩中众花仙尚在,瑶池金童将请柬递来时,百花仙子正和百谷仙子下棋。
“......请童子代小仙回禀西王母,赖王母看中,小仙忝列众仙之间,能得一席位,宴会当日,小仙必会前
去。”百花仙子先是应下了瑶池之宴,随后便问道:“只是距离上回宴会才过去不到三百年,不知天地间有何喜
事,才让娘娘起了再开宴会的兴致?”
金童道:“确实有一件喜事,近日北斗宫中忽现万丈红光,三十三重天内皆见此光,司命星君掐算星盘后向
天帝、王母禀报说,如此异状,乃是因为北斗宫中,有新魁星出世,此前北斗宫中已有一位魁星,如此双魁降世,
乃说明凡间即将文道大昌,是盛世的预兆。”
百花仙子因喜道:“人道大昌,仙道也必会昌盛,果然是件值得庆贺的大喜事。”
但百谷仙子却奇道:“世间应当只有一位魁星,哪里又多生出了第二位?这位魁星不知有什么说法?”
金童道:“二位仙子莫奇怪。这原先那位魁星乃是庇佑天下男子的,如今这位乃是一位魁星娘子,正是为了
庇佑天下女子而诞生的哩。”
百花百谷二位仙子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奇,这惊奇中还隐约有一丝惊喜,天上众仙能以女身
现世的本不多,如今又多了一位女同僚,当真是大大的好事。
等到赴宴这日,二位仙子果然见到了魁星娘子与魁星郎君二人一同从北斗宫中驾云而出,此二人紫云缭绕,
载歌载舞,皆是左手持斗,右手持笔的装扮,只是一人俊朗,一人秀美。
只当二人欣喜着准备上前和魁星娘子招呼时,一个厌恶的声音从她们不远处传来——
“牝鸡司晨,天下焉有女魁之说?如此阴盛阳衰,当是乱世之兆。”
百花仙子听得十分不忿,当即拨开云雾,往那声音传来之处看去,只见说话之人,面白无须,头戴七宝紫金
冠,脚踩七星踏云靴,身上穿着一卦葱绿锦袍,眉眼虽说俊朗,但眼角眉梢总有一丝傲气,正是农神无疑。
百谷仙子当即露出怯色,她算是农神麾下所辖,因此不敢上前,但百花仙子无惧,她扬声道:“农神所说,
小仙恐怕不能苟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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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5 章 威香沉瑜(四)
百花仙子道:“世间之道, 阴阳相生。乾坤之异,只分阴阳,并无高下。大神用“牝鸡司晨”这词, 岂非是
内涵偏见,难道上天规定报晓之禽鸟只有雄鸡?这是哪门子的天命, 小仙怎么不知道?”
百花仙子本就不喜如今仙界渐起的男尊女卑的风气, 只是如今女仙逐渐式微, 男仙势大, 她平日不得不忍,
但今日竟然遇见了一个把“牝鸡司晨”挂在嘴上的神仙,她素日积攒的不满顿时就朝着农神去了。
农神本就自恃神裔身份, 觉得自己出身高贵,向来看不起百花、百草这样草木跟脚的神仙们, 更何况百花不
仅是草木化身, 还是位他看不上的女仙,心中怒火可想而知。
只是眼下在前往瑶池之宴的路上, 众目睽睽下,他若是因为几句话便对百花仙子出了手,那么他必然会被扣
上小肚鸡肠的帽子,这般心思一转, 农神暂时压下了满腹的怒火,皮笑肉不笑道:“百花仙子指教的对, 是小神
失言了。”说着还袖手行了一礼,算是抛下了一个台阶。
百花仙子本已经做好了和农神交恶的心理准备,谁知农神竟然先给了台阶, 她虽然感到诧异, 但也顺坡下驴,
同样向农神施了一礼,表示自己也语言失当,请农神原谅她的不敬之罪。
于是一场风波便看似消弭了,两方仙人互相一礼,便各自驾云离开了。
去瑶池赴宴的一路上,百谷仙子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忍不住对百花仙子道:“农神素来记仇,你这回肯
定是得罪他了。”
百花仙子道:“是非公道皆在人心,若是我因为惧怕他的威严便因此阿谀曲从于他,不是我的道理。”
百谷仙子面上的愁容愈发浓重,“他要害人,从来都是背地里使坏,你虽是自认行事光明正大,但保不住你
在明他在暗,从今日起,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百花仙子沉默了一会儿,许久之后点了点头,“多谢你提醒我,今日起我必会加小心防范他的。”
说话间便到了昆仑山下,百花与百谷仙子来得不早不晚,在她们之前的到的,有绿面獠牙的百兽大仙,红面
獠牙的百鸟大仙,黑面獠牙的百介大仙,黄面獠牙的百鳞大仙……见百花仙子偕同百谷仙子到了,众位神仙纷纷
笑着起身互相施礼。
不消多时,一众神仙登上了昆仑之巅,众神仙携着珍宝向御座当中的天帝与西王母道贺,侍从一一收了。
众仙拜贺完毕,西王母与天帝相视一笑,互敬了一杯仙酿。
天女天孙分坐两人左右,更有元女、织女、嫦娥及众女仙,左右相陪,其余各仙则杂坐瑶花间,享用着各色
天庖盛馔,王府仙醪,耳边是仙乐和鸣,眼前是仙舞悦目,何等之畅快景象!
农神饮下一杯酒,看着御座之上的二人无限风光的尊荣,心中既恨且妒,当初明明拜在帝君座下的诸神仙中,
是他法术最好,出身最高贵,拥趸最多,但最后帝君选中的接任者竟然是这个除了“脾气好”,就再也找不出任
何优势的人族散仙,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刻的耻辱。
怨恨的目光一扫而过,农神也没有漏下御座之上的女子。
西王母,好一个西王母,为了保住自己的尊位,甚至都不吝下嫁给一个人族散仙!当真没有半点神裔的骨气。
昆仑碧玉铸造的精巧酒杯在农神手中慢慢化作齑粉,莹绿的粉末从他修长白皙的指间滑落,甚至连一丝红痕
都没有留下。
农神嫌恶地看了一眼落下的碧色粉末,伸手一翻,手中便重新出现了一只与方才那只丝毫不差的酒杯,酒杯
中盈满了比瑶池宴会上还要珍贵琥珀玉浆,他举起杯子,轻啜了一口,感觉到那千年万年才能汇聚的奢享,心中
的不忿和郁闷才稍稍缓解,不在燎得神魂剧痛。
只是刚放下酒杯,转眼另一个引起他怒火的人物便撞进他的眼中——
百花仙子正举杯向西王母祝贺,西王母看样子心情不错,受了她的煮酒不说,还连喝了两杯。
农神眼中一片阴霾,他冷笑一声,便看见了一群女仙中正想尽办法也挤不进恭维西王母那圈女仙的嫦娥,瞬
间计上心来。
他记得嫦娥和风姨私交颇甚,而风姨又和心月狐颇为交好。
魁星娘子出世的因由,似百花仙子、百谷仙子这些下位仙娥们不清楚,但像是农神这般上位神仙却一清二楚。
彼时魁星娘子还未现世,仙山方丈上却有异象出世,原来这方丈仙山上有一座玉碑,玉碑上全都是本朝世间
才气卓群之人的姓名,因为显露了天机,所以这玉碑周围一直都有仙吏周严把守,寻常人、神、仙、鬼、妖、精、
怪都不可靠近。
但近来这玉碑上却文光大放,碑上所记载的才人姓名多了许多女子,且这玉碑放出的文光,每到午后或是逢
双日便格外辉耀,远胜寻常。以阴阳论,午后属阴,双亦属阴,即便不看碑上显露的女子姓名,只看这文光焕彩
的时辰,文光主才,纯阴主女,便也略微能推测天机,悉知世间怕是有大批巾帼人才现世。
果然不出几日,北斗宫中便多出了一位魁星娘子。
又思及自己埋藏在瑶池中的心腹给自己传来的讯息,农神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恶意笑容——
天命主坤,西王母窥得天机之后竟然起了颠覆天帝的心思,意图自己履极,成为天帝!
为此,她先是以整顿地府的由头将幼子打发到了阴司,打算逐渐架空天帝,又暗中命心腹心月狐下界,让其
以女身登上人间帝位,以人间大势倒逼天命最终成就她的女帝之命。
既然如此,那么他便顺水推舟,一个恶毒的计谋从他脑中生出。
农神跟着被众仙娥排挤,心头郁结的嫦娥走到一处隐蔽处。
农神一番巧舌如簧,哄得嫦娥喜笑颜开,农神觉得时机已到,便趁机鼓动道:“我看仙子风姿超群,却因其
余仙子妒忌不得机会被王母赏识,真是遗憾啊。”
这话正中嫦娥的心思,当即面上露出郁愤的神色,农神便乘胜追击,道:“仙子若是能在两位陛下前展露长
处,那以后何惧小人们的排挤呢?”
嫦娥绞着衣带,愤愤道:“难道我不知道吗?”
农神见她这番神态,心觉她的心神已失去警觉,隐藏在袖中指尖当即凝出一丝黑光,趁其不意点入其额心,
嫦娥的眼神立刻失去焦距,眸光涣散。
农神压低声线,声音有如魔幻,直直传入嫦娥耳中:“……百兽作舞,白鸟放歌,仙子何不建议百花同放,
与此盛宴增色?”
嫦娥失神地跟着农神的声音喃喃自语,农神微微一笑,慢慢退入了瑶花深处。
因此,等到嫦娥回到宴会之上时,她突然扬声提议道:“今日适逢盛宴,难得天气清和,各洞仙长,诸位星
君,莫不齐来祝贺。今年之会,可谓极盛!适才众仙女载歌载舞,虽然妙极,但是每逢筵宴,都曾见过,小仙听
闻百鸟能歌,百兽能舞,如此良时,何不请二位大仙命膝下童儿歌舞一番?众大仙以为如何?”
两位大仙忙推辞了一番,但终究还是应下,命百兽百鸟化出原型,歌喉婉转,舞态盘旋,衬着宴会席上众多
琪花瑶草,分外有趣。
嫦娥见西王母露出愉悦的神色,心中大定,脸上得意之色一闪而过,于是她大着胆子继续道“此时鸾凤和鸣,
百兽率舞,百花仙子何不趁此也发个号令,使百花一齐开放,同来称祝?既可助他歌舞声容,又可添些酒兴,岂
不更觉有趣? ”
众仙纷纷出言大赞,但百花仙子却道:“今日虽逢盛会,但百花开放各有时令,不能与寻常歌舞相比,随时
皆可发令,嫦娥仙子这话可是为难小仙了。”
嫦娥自是不服,认为百花仙子是故意要与她为难,因此以“岭上梅开”、 道术之士,以花为戏”、“灌园叟
炮制唐花”这几个例子来驳斥她,但依旧被百花仙子各个击破,最后她道:“群花齐放,固虽甚易。但小仙向来
承乏其事,系奉上帝之命。若无帝旨,即使下界人王有令,也不敢应命,何况其余! ”
她说得义愤,口角中竟然牵扯出了嫦娥“窃取灵药”的故事,更是让嫦娥怒上加怒,彻底恨上了百花仙子。
农神暗自隐藏在众仙中,看着二仙唇枪舌剑,手中掐算因果,心知二仙皆已陷入了劫云泥淖中,心中满足不
已。
风姨素来与嫦娥交好,听见百花仙子戳中了嫦娥的痛处,不禁冷笑道:“你不肯开花便罢,为何出言讥讽?
适才小仙听仙子之言,说“若无帝旨,即使下界人王有令,也不敢应命”,倘若百年内下界有人君敕旨,使出回
天手段,竟让百花听令绽放,彼时,仙子又当何如?”

第 126 章 威香沉瑜(五)
麻姑见场面僵持, 便开玩笑般道:“依我看,将来若风姨所说真有验证,那就惩罚百花仙子到广寒殿中去打
扫落花三年如何?”
但百花仙子此时已被劫云笼罩, 双目之中清明已失,到了这般境地, 怎么会听进麻姑的好意?
于是她当即便道:“麻姑的好意, 我心领了。但假使有一日真如风姨所言, 人间帝王竟下如此不智之旨, 且
我也果然糊涂,竟令百花齐放,小仙情愿堕落红尘, 受那孽海无边之苦,此言一出, 绝不反悔!”
誓言落地之时, 三十三重天上众仙皆有感应。
麻姑心中一叹,心知此事必不可善了了。
事后果然如麻姑所料, 风姨早就从心月狐处得知,西王母要派心月狐下界,命她以女子之身,登上人间帝王
之位, 因此故意用此话激百花仙子入彀而已。
圆光镜像之外,小山不禁感叹道:“劫云一起, 便入局中,万念皆是昏沉。农神此计真是太毒辣了。”
师傅手中瑶草一点,圆光镜中千百仙神尽化烟云, 袅袅消散在空中。
“……心月狐下界之后, 投身成了文氏, 后来文氏掌权,虽无帝王之名,却掌帝王之权,虽然前尘尽忘,但
在天缘凑巧下,她还是于一年隆冬,在酒意催发下命令百花齐绽。”
小山摇了摇头,“她酒后失状,下了这样不智的旨意,但在百花仙子严令管控下,百花竟然听令,这才最令
我惊讶。”
师傅好笑道:“百密尚有一疏,你当所有花仙都和百花仙子一般意志坚定吗?那敕旨下达时,百花仙子正巧
不在,洞中诸花仙,如杨花、芦花、藤花、蓼花、萱花、葵花、苹花、菱花之类的花仙,法力微薄,畏惧人君威
严,当即便应旨绽放,桂花、梅花、菊花、莲花、海棠、芍药、水仙、腊梅、玉兰、杜鹃、兰花等则稍有迟疑,
只是既有人应旨,那等从众的,便也半推半就。那牡丹仙子意志最坚,硬是扛到了午后,也因此,天下牡丹便为
那文氏所恨。早先牡丹不发,她便令园中宫人在牡丹附近燃起火盆,用烈火灼烧逼烤——那绯绯的原型便是其中
一株——到了午后牡丹花开时,不知多少牡丹枝叶皆被烤成焦炭。”
小山因道:“怪道有些牡丹花叶开时好似火烤,世称焦叶牡丹,原来是这样来的。”
师傅道:“百花同放后,百花仙子自然要应誓被打入红尘。众花仙随她下世,到如今已经有十数年了。”
小山心中为这些花仙感到可惜,因此皱眉问向师傅:“那么这些花仙子们便只能永远留在人间了吗?”
师傅道:“自然不是,等到心月狐历劫完毕,她们的劫数便也一清,自然会重新归位。”
小山点点头,忽然又道:“但这些前情和绯绯的道基又有什么干系?”
师傅牵着小山的手走到山巅,临风展望远处波澜海景,道:“百花听令同放后,文氏雌威大逞。心中更觉牡
丹迟迟不开拂了她的颜面,因此便将长安城内牡丹尽数贬往岭南。”
“这样说,绯绯也在那批牡丹当中了?”
师傅点头笑道:“文氏那时已经盘踞岭南,世袭岭南节度,长安城中送来的牡丹花虽然已被摧折不少,但依
旧是宫中培育的名品,理所当然被文氏收入府中。”
而之后的事情,便是个“灌园叟黄昏遇花神”的报恩故事了。
小山还记得绯绯初来唐家时说过,文隐救过她一命,因此她便化作婢女一直在文隐身边护持他安全,直到文
隐挤掉自己的长兄,袭了岭南节度使的位子 ,绯绯才算是和他两清,来求了自己庇护,不愿再和他纠缠。
——直到数年后他们再次在洛京相遇,命运才再一次纠葛在一起。
小山道:“绯绯被人从长安送往岭南时必是元气大伤,但后来却能顺利化形,看来当年文隐所施与的恩情真
是如同再造了。”
师傅又在一旁道:“若是没有百花仙子那段前情,倒是尚可报答 ,但他们结缘的根子又涉及到了百花仙子的
尘劫 ......缘由已深 ,这牡丹妖只能以一生去回报了。”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 ,灿烂的光辉将海面上的浅浅薄雾驱散,清晨看起来还有些幽暗的海水 ,此刻已是一
片澄碧 。
小山一叹 ,心知绯绯与文隐的姻缘是前尘所致 ,他是更改不得了 。
“我知道了 。”小山有些怅惘,脚下踢踏着一块泥块,百无聊赖,“时候不早 ,虽然前尘未必是好,但至
少今日的婚礼不能错过 。”
他强打起精神,冲师傅一笑,金色的阳光照在小山脸上,有种毛茸茸的稚嫩之感 。
师傅摸了摸小山的脸颊,小山顺从地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师傅掌心,师傅感受着掌下人温热又莹润的肌肤,心
中一软,眉眼也被这可怜可爱之人催柔了,“好 。”
话音刚落,山巅之上的二人便消失无踪,而远在长安,侯在小山房门外的小绿等小妖 ,却听到了房中传来的
呼唤声,立即眉眼低垂、姿态恭敬地捧着洗漱用的盆、盂、巾帕等物脚步轻盈地步入房中。
***
绯绯辗转了一夜,想到明晚她真的要成为一个男子的妻子,她心中既是欢喜,又是忧虑,喜的是从此可以和
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忧的是她心爱的男子心怀大志,而她却是个懵懂撞到人间的牡丹花精——
她真的能承担起作为他妻子的责任吗?
或者说,她真的能像凡人一般成为一个好妻子吗?
她觉得自从在洛京城内唐家香铺的门口再次遇见文隐的那一刻起,她就像是在做一场不知真假的幻梦。
但这个梦太美好了,即使有时候会有酸涩、会有悲伤……如果这是一场梦,就让她一直沉睡在梦中,永远不
要醒来了吧。
绯绯望着窗格外深深的夜色,希望明天的到来慢一点,再慢一点。但即便一夜无眠,晨光还是如约到来。
日影偏西后,绯绯终于在侍女们的帮助下从里到外穿上了一层层的花钗礼衣,两边博鬓上插满了金光灿灿的
短钗,其中最华贵的是象征着亲王妃尊荣的八支凤尾钗。绯绯端坐在妆台前,头上的步摇动也不动,姿态格外优
美。
小山到时,绯绯正僵着脸,满脸怯色地被一个妇人用丝线开脸。
这位请来为绯绯开脸的妇人是定国公夫人,定国公家是少数没有被长安谋逆大案牵连的季氏宗亲,虽然不久
前天后已经颁布旨意,同样承认了季氏所封的爵位,那些没有被清算的宗室们却也已经被吓破了胆子,定国公夫
人还能如常出来走动,不过是因为她恰巧也姓文罢了。
她和女皇算得上是同辈,是以当寿阳公主请了她做全福人,她就乐呵呵地来了。
洁白的丝线在绯绯脸上游移,定国公夫人看着手下洁白无瑕的娇艳容颜,不禁赞叹道:“娘子真白嫩,脸上
毛都细软,这第一步顺,以后定会一路顺风。”
绯绯羞涩地垂下眼帘,两片绯云飞上皎洁的脸庞,更是惹得定国公夫人好话滔滔不绝。
侍女们为绯绯花上花黄,定国公夫人则在妆奁中取出一盒胭脂,点在了绯绯双靥,又为她上了唇妆,一点艳
色有如小巧樱桃般点染在绯绯的唇瓣上,当真如樱桃一般娇艳欲滴,引人攫取。
“啊呀,啊呀……”一旁充作女家宾客的金乡县主眼睛顿时一亮,手中的纨扇都忘了摇,“阿嫂真是人比花
娇,我看可以称作国色天香了。”
说话间又进来几个文氏和季氏的女眷,一见新妇子已经装扮完毕,难免又打趣几句,一时间满屋子都是女子
嬉笑之声,小山见绯绯被团团围着,满脸羞红,心知她此时必分不出精神听自己说话,便拉了房中的一个侍女,
将一盒香丸交给她,悄悄离去了。
外边已经设置了障车,新郎迎娶的车马早在大路上被堵住,一些年轻郎君们嬉闹着起哄要让新郎作一首诗来,
不然就要堵着路,不让新郎入门。
新郎即便是亲王之尊,面对着这些要来捉弄新人的宾客们也只好束手无措,只能无奈地现场作诗,任由宾客
捉弄。
小山听着弄婿的热闹,笑着走了。
回到别院 ,小绿立刻殷勤迎上来 ,小山当即被她头上簪的一朵艳丽红花吸引了目光 。
小绿被小山的视线一触 ,脸上一烫,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上的花朵,忙解释道:“今日是她的好日子 ,我
虽不能去 ,但也想戴朵红花给她添添喜气 。”
小山笑道:“婚礼很好 ,新婿看样子也很喜欢她 ......” 说着便把方才在外边看到的戏弄新婿的场景说了

周围偷听的小妖们纷纷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
此刻天色已昏 ,庭院中的石灯笼中已经点起了烛火。小山揣度着此时差不多正式婚礼要开始了 。
事实也正如小山预测 ,绯绯正被司仪引导着从辇车上下来 ,跨过了象征着平安顺遂的马鞍 。

第 127 章 威香沉瑜(六)
日光已下, 梁王的别院门口矗立着两大排火炬,把这黑沉的夜空烧的通红。
“新妇子,催出来, 下了马鞍,何不却扇?”
绯绯的头上盖着蔽膝, 手中捧着团扇, 被这突然喧闹起来的催妆却扇声, 催得脸上羞红。
扶着她的侍女, 小心地让她的脚稳稳地落在一张张铺垫到青庐前的席子上,见周围的人起哄,忙机灵地回应
道:“没有却扇诗, 也想看新妇子,哪有这样的美事?”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大笑, 这侍女心下松了一口, 正准备扶着绯绯继续往前走,却听有人高声道:“青春今
夜正方新, 红叶开时一朵花。分明宝树从人看,何劳玉扇更来遮?”1
原本稍停的笑声也伴随着鼓掌声和叫好声更高昂的爆发了出来。
那侍女见情势不对,不免有些焦急,情急之下她忙说:“这首不好, 却不来!”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善意的哄闹,可是随后, 围观人中又接连抛出三首却扇诗,一首比一首好,便是这小侍
女想要强词夺理, 怕都没办法服众, 于是她只能认输似的一跺脚, 轻轻扯了扯绯绯的衣袖。
有眼睛尖的看见了这侍女的小动作,立即拍着手唱到:“宫人玉女白纤纤,娘子姮娥众里潜。微心欲拟观容
貌,暂请傍人与下帘。”2
哄笑声更大了些,绯绯脸上早就红得好似染了晚霞,她贝齿轻咬朱唇,在侍女的帮助下取下了头上的蔽膝,
又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团扇。
两边矗立着高高的火炬,明晃晃的火光热烈地照在她娇艳明媚的美艳面庞上,原本还在嬉闹的人群顿时失去
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化作了惊艳的赞叹,集中在了新娘绝伦的美貌上。
绯绯被这火辣辣的目光刺地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人们这才回过神般地重又哄闹起来,连声夸赞着这一对新
人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
但这夸赞、欣赏的目光之中,还有一丝微妙而怨毒的视线也夹杂其中。
东宫夫妇自然不会亲自降临梁王的婚礼,安乐郡主则作为东宫的代表,送来了祝贺梁王新婚的贺礼。
送礼之后,她便站在一众女眷中,享受着各家女眷们的吹捧,但在新妇子被迎来后,留在她身上的注意力便
被分走了许多,等到新妇露出面容之后,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了,她心中顿时又怒又恨,等到看清了绯
绯的面容后,她的心中更生出了一种危机感——
这个女人比她还要美!
季裹儿一直便对自己的容貌有着超出常人的自信和自恋,她很小就能察觉到别人看见她时那种惊艳的目光,
与仿佛发现珍宝一般的赞叹,但此刻这惊艳与赞叹全都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夺走了,这让她又想起了之前的那顶花
冠,那顶被她父母拒绝赠与她的花冠也是给这个女人的!
愤怒、怨恨、嫉妒顿时让季裹儿深深地恨上了绯绯,她咬着牙看着那个在夫婿的小心呵护下步入青庐的女子,
心中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让这个女人生不如死!
而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的绯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安乐郡主便恨上了自己,这
是何等无缘由的恨意啊。
婚礼结束之后,宾客逐渐散去,众人纷纷回味着今日的欢乐,只觉今夜实在是良辰,似乎连漫天星斗都透露
着欢喜。
只是他们不知,凡尘之上的神仙,在这场婚礼的欢乐还未结束时,便酝酿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夜色深了,女皇还没有安歇。
九成宫内,女皇的寝殿中烛火依旧高燃,灯火通明的宽阔殿阁中,女皇坐在镜前,手中正捧着一卷外地的上
书,对着明亮的灯火,看得仔细。
在她身后,上官娘子正拿着一柄金梳,动作轻柔地为女皇梳理着垂落的长发。
“梁王的婚礼结束了吧?”
女皇的视线依旧集中在手中的字纸上,但上官娘子的心神却瞬间变得紧绷,她手中梳理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
声音却清晰而干脆地回禀道:“回禀陛下,参加婚礼的宾客已经全数回去,大礼结束了。”
女皇将手中的书卷往妆台上一撂,转过头笑道:“婉儿,这场婚事如何?”
上官娘子心知女皇这话必然不是问婚礼的排场或是热闹程度,而是在探问这门婚事背后的价值,因此先是将
手中的发丝慢慢梳理完毕,方才恭敬答道:“富贵不易妻,足可见梁王是个义人。倒让臣想起一诺千金的故事
了。”
女皇“哦”了一声,笑道:“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婉儿果然熟读史书。只是让朕看,他倒是更像
信陵君呢。”
上官娘子心头一沉,信陵君虽然在生前有着贤明的名声,但死后却被不少史家诟病其借着礼贤下士的行为邀
买人心,她一时不知女皇说梁王像信陵君,是指他像信陵君一样贤明,还是说他借着这个“义人”的名声邀买人
心,心思流转间她的额头已是冷汗津津,原本跪坐的身姿也更加臣服了。
女皇见她战战兢兢,进退失据的样子,突然笑道:“不过咱们娘俩说句闲话,看来这场婚事的确是很热闹
了。”似乎真的只是随口玩笑而已,话音一转她又说了些东宫一家人的闲事,“似乎显儿膝下子嗣不多?”
上官娘子忙擦了擦额头冷汗,提起心神回答道:“是,从前王娘子所出大郎君和韦娘子所出的二郎君都没有
立住,如今东宫殿下膝下只有一儿一女。”
“唔......”女皇沉吟了一声 ,“子嗣确实稀薄了 ,拟旨,令新节郡公女薛氏 ,女官豆卢氏为东宫孺人
。”
女皇只是稍微一思索,便给儿子定下了两个侧室 ,且这两个侧室各有身份 ,一个薛氏乃是将门之女 ,另一
个豆卢氏则是昭武九姓 ,而且这时机还是梁王婚礼当日……
可想而知,明日一早这个消息传出后 ,朝中的水肯定会更加浑浊 。
上官娘子低垂的头愈加顺服了,她对女皇这三言两语间便将人心玩弄于鼓掌的权术也更加畏惧。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个旨意就能将梁王的风光全都夺走,这般权力,实在太过可怕了。
女皇给儿子指了两个侧室之后,似乎也有了一丝倦意,她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对上官娘子道:“夜深了,案
上的奏疏朕已阅过,婉儿你将它们抱到中书省去,剩下的,朕明日再批。”说罢,女皇便站起身朝上官娘子挥了
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上官娘子恭顺地退到一边,直到听到帐后隐约传来的男女说话声,这才放轻了脚步,抱着案上的奏疏退了出
去。
变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上官娘子才刚刚踏出女皇寝宫便皱起了眉头。
“......这是,下雨了?”
宫殿宽广的廊檐下,豆大的雨滴连绵不绝地击打在台阶上,上官娘子伸出手,不消片刻,便接了满捧的雨水。
但这时节下暴雨并不奇怪,于是她只是觉得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她的工作难度增加,并未想到这场雨来得并没
有那么简单。
而在众人看不见的云层之上,一个熟悉的黑袍人正手捧一个散发着莹润白光,大贝壳模样的东西正在念念有
词,“......天地有灵,八方应我,今以扬子龙王之令,速来甘霖!”随着此人话音落下,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子
江上,一阵龙卷风忽然兴起,卷起了大量江水,骤然消失在了江面上,与此同时,九成宫的上空也结起了大片雨
云,在那人的一声令下后,顿时暴雨如注!
这场雨来得太快太急,很快便在九成山内引起了山洪,九成宫又在山中洼地,山洪理所应当地倒灌进了宫室
之内。
而在不远之外的小山在洪水冲入宫室中时便顿时从睡梦中惊醒。
心跳仿佛像是擂鼓,小山捂着心口,额头直流冷汗。
“不好,有大事要发生了!”
师傅当即一掐手指,眉头便立刻拧出了一个疙瘩,他将一件外袍披在小山的身上,便道:“农神妄图干涉王
朝气数以此混乱天机!”
一直以来,无论是先帝暴毙,还是女皇登基,虽然看得出来背后有神仙的手笔,但最后的结果都是符合天命
的,但这回农神出手却并非如此,他竟然妄图截断女皇的寿数,从而打断天命的衍化!
如果女帝此刻死去,那么将有无数人的命运将要混乱乃至重新改写,那么这时就会是天机生变之时,农神要
的就是这个变!
所以绝对不能让农神的计谋得逞,否则天地间不知会酿成多大的因果。
师傅对小山说了一句,“我去将他擒住。”便消失在了房中。
小山看着师傅消失的背影,眼中全是对未知的忧虑。
云层之上
农神已经脱下了身上的那件黑袍,露出了他原本的面目。
他看着师傅迅速到来的身影,眼中露出愤恨的阴狠——
“你竟然在这里!”
师傅只是看了他一眼,抬手便点出一线白光,当即便打向农神手中握着的那只白贝。
农神一惊,当即避开,但施法却被师傅打断了,原本还在变大的暴雨有了减小的趋势,农神自然不甘,一面
点云化箭射向师傅,一面又要施法。
此时,他的身后却突然出现了另一人,那人一展手中折扇,空中突然多出无数鬼煞之气,凶猛地朝着农神扑
去。
作者有话说:
1、2 引用自敦煌文献婚嫁诗词

第 128 章 威香沉瑜(七)
“无耻小儿, 竟然暗中偷袭!”
农神愤恨地捂着被鬼煞气所伤的右臂,朝那手执折扇的来人怒斥道。
泰山府君闻言只是挑了挑眉 ,描金折扇一抹, 便又有一只凶狠恶鬼朝着农神撕咬过去。
农神眼神一缩,忙狼狈避开, 手中金光一闪, 一掌将那恶鬼击地魂飞魄散。
泰山府君悠然笑道:“我看农神还尚有余力, 看来小神方才一击于阁下不过芥藓之疾, 可惜,可惜。”
农神不仅被他所伤还要被这小辈语气讥讽,知觉手臂上的阴煞之气直冲脑门, “你——”
但他始终顾忌着一旁的师傅,因此只是狠厉地瞪了他一眼, 更多的话却吞了回去。
而在这两厢对峙的时候, 师傅伸手一抓,农神手中的白色贝壳则被他攫在手中。
师傅的眸中全是冷色, “这是扬子江王一系的蜃壳,你从何处得来?”
师傅话音刚落,远处云中便有一女子声音愧疚而来——
“帝君告罪,是小神管束不利, 纵得我这孽障私自盗取我的蜃壳,竟然酿下如此大错!”
只见不远处西湖主素衣披发、赤着脚驾云而来, 她的云驾上还有一个少女同样是素衣披发,正被捆缚住双臂,
压跪在她的脚边, 正是之前与农神有过交易的玉蕊公主。
这母女二人在农神用蜃壳招来大雨时便知大祸临头, 因此即使西湖主再疼爱女儿也只能挥泪将女儿绑了, 前
来赎罪。
眼下农神施法虽然被师傅打断,但九成宫中的大雨却没有停歇,只要雨水不止,洪水肆虐则也不会断绝,西
湖主见状忙叩首道:“还请诸位大神允许小神先将这大雨洪水止住,然后再来治我母女二人的罪孽。”说罢她立
刻结出一个复杂的法诀,口讼止雨词,词刚讼罢,便云销雨霁,洪水没了暴雨助阵,自然也不再汹涌。
但九成宫中依旧哀嚎不绝,直传到了云上去。
西湖主听着人间传来的哀嚎之声,心中又痛又悔,抬手便是重重一巴掌打得玉蕊公主偏过耳去。
“畜生啊,你可知你造了多大的孽!”西湖主看着女儿已经傻了的表情,顿时泣不成声。
师傅却毫无动容,他一抖袖子,一条金光深深的绳索便从他袖中飘出,游龙一般将意欲遁逃的农神五花大绑,
牢牢捆住。
这农神本欲趁着西湖主母女吸引了泰山府君和师傅的注意之时遁逃而去,岂知师傅丝毫不为所动不算,竟然
还动用了捆仙绳!
泰山府君似笑非笑地看着被捆仙绳五花大绑的农神,道:“农神何必急着去向天帝请罪?小神来时便已禀报
了天庭,想来片刻之间,便会有天兵前来护送了。”
农神顿时被泰山府君阴阳怪气的话气的发疯,但他被捆仙绳绑住,浑身法力便也如同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此刻好比一个凡夫俗子,还是身上带着伤的那种,形势比人强,只能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狠狠低下头去,掩
盖住眼中充血的恨意。
泰山府君见他不反应,甚觉无趣,一耸肩膀,便把眼睛转到了西湖主母女身上。
而师傅则伸手掐算女皇命数,见虽有波折,但大体未改,心中便毫无波澜了。
忽然东边云上滚滚黄烟弥天盖地,一阵威势熊熊的叫阵捉拿声传来。
泰山府君抬眼一看,脸上露出“居然才来”的抱怨之色,对跪在一旁的西湖主母女道:“天庭来人了,尔等
罪责天庭自有定论。”他是阴司主君,此事最好不要露面,以免有干涉天官之疑,说罢便一甩衣袖,在天兵到来
之前消失在云层之上。
前来率部捉拿农神的乃是九曜星君,九曜星君一见师傅,大惊失色,忙见礼道:“小神来迟,竟然还惊动了
帝君尊上,万死万死!”
师傅却不想和他啰唣,一抬手将被捆成一只粽子的农神摔到他脚下,便道:“天机未变,此处事了,告诉天
帝,往后我们两清了。”
九曜星君一脸愕然,他虽听不懂师傅的意思,但却丝毫不敢质疑,忙道自己必会将师傅的话丝毫不差地转达。
师傅一点头,转身便化作遁光,朝昆仑去了。
昆仑之巅,瑶池
西王母身披彩绣,头簪华胜,端坐于御座之上,她恋恋抚着身下昆仑玉铸造而成的座椅,已经想不起最初坐
上这个位置时的感受了。
彼时的她是个懵懂神女,天生天养,唯有一兄长依存于天地之间,九州之内,却骤然间与哥哥一道被天道点
为至尊,一朝地,一朝天……
元女见西王母面露欷歔之色,心中略有不详之感,进言道:“陛下可有心烦之事?”
西王母见这小仙娥不安地望向自己,心中不知怎的便将她尚且青涩的面容与当年的自己重合,一晃眼数万年
过去了,自己也从一个纯粹无私的神女走到了今日这步,一时间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温言道:“元女,
这些年你侍奉我辛苦了。”
元女顿时惶恐道:“小仙能够侍奉陛下,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何干说一句辛苦,陛下心怀宇内,方才是真的
辛苦。”
西王母的脾气古怪,喜怒皆随于心,有时她虽然笑着,心中却已经生恨,而有时她虽然面上发怒,实则却并
不为忤,元女这些年来唯有靠一个小心,方才能一直在西王母身边有着一席之地,她素来恭谨,因此听到西王母
这话,是愈加谨慎。
西王母见她如此作色,心中一叹,知道身边再无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人了,本打算趁着最后的机会和这个陪
伴了自己千年的仙侍说几句心里话,如今看来,也是枉然了。
元女见西王母意兴阑珊,心中不禁焦急:难不成自己说错话了?
只是还未出言弥补,便听瑶池之外钟罄齐鸣,忽然一道紫光落到了大殿之中,光芒大盛之时,砸得整个瑶池
金殿都轰隆作响。
元女不知是何事,忙要出去查看,却被西王母阻拦道:“不必去了,是哥哥来带我走了。”
元女顿时大惊,心思电转间已明白西王母怕是要不好,忙泣道:“帝君要带陛下往何处去?瑶池是陛下的家
啊!”
西王母却十分从容,笑道:“我犯了贪劫,被权势迷了心窍,差点为人间酿成大祸,如今因果报应,要去受
罚了。”
此言一出,不独元女,周遭在殿内侍奉的仙子们纷纷举袖垂泣。
她们都知道西王母的心思,她想要再登临帝位已久,为此暗中不知筹谋了多少,耗费了多少心血,连疼爱都
儿子都驱走了,如今却是功败垂成,不由心中为她痛惜。
元女心中还抱有一丝侥幸,“那陛下此去何时能回?”
西王母笑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你们侍奉我这么久,我自知脾气不好,也劳累你们宽待我,我
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们,只有库房中十二万件法器尚算一观,今日便全都散给众位姐妹吧。”说罢便令侍从打开库
房,要见库中珍藏,全都散出去。
大殿中顿时哭声大起。
师傅驻足门外,见西王母抬眼看来,声音沉沉,“成均,走了!”
西王母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瑶池之内的仙与事,脸上微微带笑,长叹一声,朝南处回望去,“到底是你胜了,
从此天庭之中再无他声!”
这般意味不明的留下一句话,西王母便从容走向师傅,笑道:“哥哥,这位置真不好,坐的太累了,难怪你
不要!”
师傅不言,只是摸了摸西王母的头发,沉稳的手掌落在头上,沉甸甸的力度,顿时让她泪流满面。
随着流水流下,她心中的那丝执念似乎也消失无踪。
兄妹二人万年来第一回相视一笑,消失在了大殿之外。
作者有话说:
马上就要结局了,感谢小天使们一直以来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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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29 章 威香沉瑜(八)
◎正文完◎
也许是天佑, 洪水爆发时,女皇并未沉睡。
在水冲进女皇寝宫前,宫中的侍卫便在宫门外击门示警, 女皇虽然惊骇,但仍能镇定指挥侍从宫人逃命,
“往东去, 东宫地势最高, 命宫内所有人等一概去东宫殿内避险!”
此时洪水已经淹上了寝殿的台阶, 女皇只着一件大袖袍,头上只用一只簪子将发髻梳起,这等危急关头, 她
还记得安排一概人等的危亡之事,在场宫人无不感激涕零。
上官娘子住的最近, 因此来得也最快, 她在女皇下令后,立刻恳请女皇率先撤离, “陛下安排之事有臣,还
请陛下保重万金之躯,先行离开!”说罢不等女皇反应,立刻命令侍卫背负女皇前往东宫殿避险, 她自己则将宫
中之人全都驱散开去,这才紧随其后。
在上官娘子追上护送女皇的队伍时, 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洪水的肆虐下坍塌,在前方奔逃
的众人全都心中一寒。
若是方才没有及时离开, 只怕现在已经……
女皇到达东宫之时, 洪水已经淹没了东宫的陛阶, 皇嗣正被一众侍从按着,哭喊着要去寻找母皇。
他几十岁的人了,却衣冠不整,鞋子只有一只穿在脚上,脸上满是泪痕,不停地要从侍从的包围中挣扎开去,
似乎完全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
“殿下不可,千金之子戒垂堂,您怎能只身犯险!”侍从们用尽全身力气,抱住皇嗣的腰,拖拽在殿内,脸
上赤红,青筋都暴出了。
“女皇既是我君又是我母,我身为儿臣如何能够矜惜自身,而枉顾母皇!”皇嗣一边用力掰开侍从铁箍一样
的胳膊,一面就要奋不顾身地朝殿外冲。
“殿下不可啊!”
“快放开我!”
东宫眼见殿外水越来越深,心中越发焦急,挣扎的力度也越来越大,硬是拖着一群跪在地上的侍从,一步一
步地挪向了大殿门口。
宫人们见状都急地不行,东宫的一儿一女和韦妃也是满脸焦虑,但又不能劝阻东宫的尽忠尽孝之行。
两相僵持下,还是韦氏发现了正朝东宫殿来的女皇一行人,她眼睛突然一亮,忙扑上去拽着皇嗣的衣角大喜
道:“殿下,殿下,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女皇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儿子,心中既有欣慰也有讽刺。
欣慰的是这个儿子对自己并非全然没有真心,但心中更有讽刺,知子莫若母,东宫的这般作态只怕十分里只
有三分是真!
若是自己真的不不幸殒命,国不可一日无君,他又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只怕天下立刻就要变天。
天下本就不服自己改朝换代,季氏皇族是在自己的强压下才沉默,若是此时皇嗣登位,恐怕等来的就是对自
己一朝臣子的疯狂清算了。
女皇沉默地踏上了东宫殿内,面露动容之色,亲自俯下身将东宫搀起,“好孩子,朕知道你的孝心了。”
母子二人抱头饮泣,殿中之人纷纷为这母子之情动容垂泪。
或许是患难见真情,经过这场水灾后,母子俩的感情,在外界看来就像是恢复到了十几年前那般融洽。
“……如今梁王倒有些尴尬了。”
九成宫被大水冲毁,御驾自然不可能驻留在废墟之中。
季玄映本是伴驾之人,如今自然也要跟着御驾回到长安。
护送御驾前往宫城之后 ,季玄映便自然地到了西市唐家香铺中坐了一坐 。小山谈起那日的大洪水也是不胜
欷吁 。
不知怎的 ,季玄映突然说起了梁王 。
小山不知其中内情 ,因问道:“殿下怎么突然如此感慨?”
季玄映道:“娘子不知道近来传言甚广的“孝子无恙”的故事吗?”
小山一听这“孝子”两字 ,虽不知这个故事内容 ,但大约也能领悟这个故事给谁带来了好处 若有所思 。
季玄映见小山神色微动 ,便知其已经闻一知十 ,心中感慨小山悟性十足 ,心思灵敏 ,当下便把这个奇闻
说给众人听 。
那日洪水冲夸宫墙之后 ,便朝山下西南处的村庄呼啸而去 ,因为事出突然 ,整个村子瞬间成了泽国 ,数
百村民根本呼救不得 ,直接被洪水吞没 ,等到水落之后 ,全村便都成了废墟和坟墓 ,此等惨状只是听说 ,便
让人心中痛极 。
但奇的是 ,在一众凋零村民中却有一户人家 ,从祖到孙竟然都毫发无损 。
“这是什么缘故?”小山见家中的小妖们都停住了 ,不由替他们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
“据说是这一家人在逃命之时 ,这孝子夫妻没有先去寻一对儿女 ,而是和妻子一道扶着老父母先逃命 。”
小山听到这里 ,眉头不禁一皱 ,“这是郭巨埋儿的故事啊 。”
季玄映笑道:“娘子一语中的 。后来水退下 ,这孝子一家本以为这一对儿女必然已经葬生洪水 ,谁知他们
推开家门之后 ,竟然看见这两个小儿女正站在矮几上 ,毫发无伤地正在玩耍呢 。”
说到这里 ,季玄映一顿 ,叹道:“此等奇事 ,简直是一本活生生的二十四孝 。还有小官为这农人作传 ,
传曰:茫茫大劫中 ,唯孝嗣无恙 ,谁谓天公无皂白耶? 就连苍天都会被孝子之心感动 ,何况我等凡人呢 ?”
茫茫浩劫中,唯有这孝子的子嗣能够安然无恙,谁说老天不知道青红皂白呢?就连苍天都会被孝子之心感动,
不舍得他绝嗣,不要说我们凡人了。
这话语看似平平,只是称赞孝子的老生常谈,但是只要联想到宫中,立刻就韵味无穷起来。
听说东宫在洪水泛滥时,听闻女皇安危不定,竟然舍生忘死,毫不顾惜自身,想要冲出殿外去营救母亲……
小山却懂了季玄映的言外之意 ,这个故事里的孝子恐怕不止是指这个农夫 ,还在隐射宫中的皇嗣 。
这个小官是在为农人作传么?这是在为皇嗣扬名!
小山突然一晒 ,心道:看来东宫背后有高人指点 ,竟然能够找到这条既不会触怒女皇 ,又能打压梁王势力
的扬名方式 。
难怪季玄映一来便说梁王尴尬 ,果然尴尬 。
但帝王之心,哪可擅自揣测,如今众人都觉梁王失势,只怕他反而要否极泰来了。
这个念头在小山心头转过一转,便被他抛诸脑后,因为季玄映突然问道:“娘子,这世上有什么香正合适天
子宫室的?”
小山下意识便道:“威香沉瑜,为此最好。”他话说出口,方才转过神,问道:“殿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季玄映道:“新朝新气象,陛下想要在洛京修建一座明堂,作为新的天子宫阙,而我想要竞争此事主理,明
堂之中遍地香材,我知道您是香道大家,因此便向您询问。”
小山了然,身在权利中心,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不能为君主所使,那么早晚便会被君主所弃。
但小山看了一眼季玄映的头顶,他头上紫烟略有黯淡,可见他逐渐要进入一段低谷期了。若熬过去,便是风
云化龙,熬不过去……就是另一段故事了。
若是从前,小山只怕会多话一句,但自从上回师傅从瑶池回来之后,与他密谈了一番,他对这京中的权势斗
争便逐渐厌恶了。
多少是非因果皆是从这一个权字生出来的,天庭如此,人间,更是如此。
因此听到季玄映此言,他只是淡淡笑道:“那就预祝殿下得偿所愿。”
季玄映不知小山已经望了他的气运,还以为小山此话是在暗示他,此事已经十拿九稳落在他身上了,因此面
上隐约露出一丝喜色,忙拱手谢道。
小山心中无奈,但只是摇摇头,却不再多话了。
季玄映告辞后,小山突然对小绿等家中小妖道:“我与师傅不日就要出海,没有三五年时候,是不会再回到
此处来了,你们若是有想回家的,现在就与我只会一声,我自有仪程奉送。我们相处多年,也算有些情分,能够
好聚好散,也不枉费大家跟我一场。”
家中小妖们顿时大惊,就连小绿也惊讶不已,倒是红玉,自那日师傅和小山聊过后,便隐约察觉了小山的心
思,心中暗自忖度,今日一听小山的话,果然不出所料。
她心中有了衡量,自然比旁人更加定当些,因此小山这话一出口,她立刻便表露决心:“奴婢早已下定决心
要跟随主人,主人既要出海,奴婢自然从之。”
这就是表态要和小山一道了。
小绿虽然方才被小山的话惊了一惊,但她素来一心向主,因此也很快道:“奴婢亦是!”
在她之后又有娇娜,灵娘,还有已经从金华返回的玄墨等也纷纷表示愿意和小山一道出海。
而梅娘则道:“奴已是孤魂野鬼,脚下无根,不能归于家乡终老已是憾事,故此不愿再漂泊海外,望主人垂
怜,允许我能回金陵去,在我父母坟边,结庐尽孝。”
小山点头道:“我说过,尔等去留随意,你既然有归乡之意,自然可以。”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给她,
“这里头有一枚月精香,乃是用月桂之叶炼制而成,你修行鬼道,属阴,这枚香丸对你有些好处,这些日子多亏
你为我们烹调饭食,这小东西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有了梅娘开这个口子,大家又见小山果然言出必行,便又有三两个小妖上前磕头求去,小山也一一应了。
最后,方栋道:“主人出海,家中的铺子是关了还是如何?”
小山想了想,道:“家里做了这些年生意,好容易在京中有了点名气,若是关了未免可惜……”
方栋见小山面露难色,便提议道:“主人,您若不想关,小人便为您看铺,小人仙缘浅薄,即便随您出海,
只怕也是一场烟云,不如在此为您看守家业,也算善始善终。”
方栋是小山开铺后,第一个雇佣之人,因此方有这善始善终的话。
小山见他自侮,一叹,“你何必这样说……”又见方栋神色坚定,便点点头,“也好,家里的事托付给你,
再没有不放心的了。”
这般几日,小山将家中的事物交割完毕,于一日清晨带着家中小妖们,和师傅一道,登舟而去了。
也许小山在海上还会和师傅有许多神奇经历,但那也是另一个故事了。
作者有话说:
两京的奇闻异事虽然还没有结束,但小山的故事却要过一段落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感谢小天使们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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