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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斯温队长到潘乔·比利亚

———埃里克·霍布斯包姆史学
著作中的农民反抗

米夏埃尔·勒维 著
狄 山 译

埃里克·霍布斯包姆是一位启蒙人物 :
难道不正是他将社会主义定义为
[ 1]
18 世纪理性主义的最后和最极端的后裔吗 ? 因此, 如果“现代” 、“原始”或
[ 2]
者“古代”之间的区别在他的著作中占有重要地位, 这毫不足怪 。 然而, 如
果检视他的某些著作, 特别是 1959 ~ 1969 年间论述所谓古老的反叛形式的
三部著述, 我们就可以发觉他的方法由于他对于农民反现代的( 反资本主义
的) 抵 制 和反 抗 的“ 原 始” 运 动的 兴 趣 、同 情 乃 至 向 往 ———这 是 他 的原
话 ———, 显然不同于所谓“进步论”的经典 。 这三部著述即是《原始反叛者》
[ 3]
( 1959) 、《绿林好汉》( 1969) 和《斯温队长》( 1969) 。
这种既是方法论的又是伦理的和政治的态度, 意味着同某些史学著作
拉开距离, 这些著作由于他所说的唯理性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偏见, 而试图
藐视农民运动, 认为它们是异常的残存痕迹或者边缘现象 。 然而, 霍布斯包
姆坚 持认 为, 这 些主 要是 农村 的“ 原始” 民 众 今天 ———指 20 世 纪 50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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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 ———仍然是世界大多数国家的绝大多数国民 。 此外, 这位历史学家的一


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论点强调 :
“恰恰是他们的政治觉醒使我们这个世纪成
[ 4]
为历史上最革命的世纪 。” 换言之, 这种类型的运动不但不是边缘的运动,
而且是 20 世纪的各种革命大动荡的源泉或根子, 在这些大动荡中, 农民和
农村劳苦大众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譬如 1911 ~ 1919 年的墨西哥革命, 1917
年的俄国革命, 1936 年的西班牙革命, 以及中国革命和古巴革命, 霍布斯包
姆只是提出了这样的观点, 并没有直接研究这些事件, 但这样的观点构成他
[ 5]
研究“原始”反叛者的背景 。
在下面的评论中, 笔者试图将毋宁说是片段地散见于这位历史学家著
述所做的具体案例研究中的思路, 加以系统化 。
霍布斯包姆指出, 要理解这些反抗, 必须从这样的论断出发, 即现代化 、
资本主义入侵传统的农民社会 、经济自由主义和现代社会关系的导入, 对于
农民社会来说意味着名副其实的灾难 、同它们完全脱节的( out of joint 是一
个不可译的英语词汇) 真正社会大变动 。由于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这种降
生是通过农民不理解经济力量的作用而发生的一个隐性过程, 或者是通过
夺取政权或改变制度而造成的突发入侵, 因此在农民看来不啻对于他们的
生活方式的致命进攻 。农民群众对于这种被认为是不可忍受地不公正的新
秩序的反抗, 往往源于对传统世界 、“美好的过去”( 或多或少是神秘的) 的怀
[ 6]
旧, 而且采取一种所谓的“政治卢德主义”的形式 。
例如, 社会劫掠的盛行在很大程度上是农民群体对于现代世界破坏他
们生活方式的反应 。 至于 19 世纪农村无政府主义 ———我们在后面还将谈
到的留下了较为深刻印痕的“革命千禧年主义”运动之一 ———在安达卢西亚
的急剧传播, 应该理解为农民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和法律关系进入农村
[ 7]
地区的反应 。 但是, 霍布斯包姆最为系统地研究的农村反资本主义抗争的
案例, 乃是 1830 年英国农业劳动者暴动, 这是一场群众抗议运动, 使用了效
法“斯温队长”传说的“古老”方法 ———火烧谷仓 、毁坏机器等等 。 在这本论
述( 同他的朋友乔治·鲁代合作) 遭到当局残酷镇压( 19 人被处死, 481 人被
流放到澳大利亚, 644 人被判重刑, 尽管这次暴动只导致了财产损失, 但没
有造成任何敌人死亡) 的暴动的书籍中, 他把这场农民运动界定为对于市场
逻辑 、农村资本主义全面胜利的“ 古老的” 、没有充分准备的自发反抗 。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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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 诸如英国东部那样生产机械化最发达和商品农业最发展的地区成为暴
[ 8]
动的主要震中, 绝非偶然 。
霍布斯包姆写道, 很难用言辞来描述由于工业社会在 1750 ~ 1850 年间
降临而发生的英国农业劳动者的社会退化 。 农业劳动者旨在应付贫穷-疾
病 、衰老 、失业等等传统社会痼疾的防卫权利, “以其悲剧的不可避免性”被
逐一剥夺, 他们丧失了尚存的很少的传统权利和安全 。由于从 1795 年开始
制定的新措施( 著名的“斯品汉姆兰制”) , 工资逐步减少, 最终被《济贫法》及
其令人屈辱的 、可耻和可憎的条文规定的残酷“恩赐” 所替代 。农业工人封
闭在比过去更加恶劣 、不公和非人的社会经济环境里 。 恰恰是愤怒 、仇恨 、
[ 9]
怨气和绝望的这种可悲的积聚, 引发了 1830 年的社会爆炸 。
在这样的氛围下, 可以认为“ 斯温队长”暴动在很大程度上起源于对于
过去的怀旧, 对于农村贫困阶层的日常权利的捍卫, 以及要求恢复能够给予
他们以保障的传统秩序的愿望 ;
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 在霍布斯包姆看来,
这个运动乃是“过去反对未来( 笔者以为, 更确切地说是反对现在) 的一种普
[ 10]
遍表现” 。
然而, 这位历史学家并不遵循某种“现代主义”的( 无论是自由派的抑或
是左翼的) 传统, 坚定地拒绝把这样的运动界定为“反动的” 。他非但不谴责
这个运动是“怀旧主义”, 反而将其失败归咎于没有扩展至城市 :
“`斯温' 的
最大悲剧也许恰恰在于他从来没有能成功地同矿区 、工厂和城市的起义联
[ 11]
结起来 。” 即使是暴动因之而与技术进步直接发生矛盾的行动, 诸如捣毁
打谷机这类在囿于“生产力”拜物教的历史学家看来是短视的做法, 他也认
为从社会和人道的角度是可以理解的 。 这些机器夺走了农业工人在艰难的
漫长冬季的主要工作, 导致他们陷入失业和饥饿, 在他们看来乃是一场“难
以用言辞表达的悲剧”和他们悲惨遭遇的象征 。 由此产生了对于这种机械
工具的普遍敌意和一般仇恨, 促使“斯温”们用锤子和铁杠大规模地捣毁这
些机器 。 霍布斯包姆承认“论述这种揭竿起事的历史学家往往被其描写对
象吸引 、触动和感化”, 他非但没有谴责这类行动是“过时的” 或者“ 不理智
的”, 而且认为捣毁打谷机及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使这类机器部分地停止使
用, 乃是暴动的最有效的成果 ! 他用这样的观点断言“斯温队长” 比“ 卢德
王”更为高明, 对于 1830 年事件作出了这样的总结 :
“ 打谷机没有恢复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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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使用规模 。 在 19 世纪的所有捣毁机器的运动中, 这些无助的和没有组


[ 12]
织的农业工人的暴动表明是最为有效的” 。
关于“斯温”们的这种看法, 同样也适用于其他“ 政治卢德主义” 、反对
“外部世界 ……称为`进步' ”的传统主义革命运动, 诸如俄罗斯或者意大利
[ 13]
南部的农民以沙皇或者波旁皇朝的名义发动的起义等等 。
这些运动是否否定业已确立的秩序 ? 我们在这里触及埃里克·霍布斯
包姆关心的一个主要问题 :
在哪些条件和哪些形式下, “原始的”暴动才能转
变为革命运动 ?
在社会劫掠主义的情况下, 难于出现这样的转变 。 对于社会劫掠主义
者的古老政治文化来说, 争取民族独立运动比不是单纯为了反对某个外国
列强的现代革命运动更好理解 。但是, 在譬如说 1911 ~ 1919 年的墨西哥革
命的案例中, 可以看到两个阶层结合了起来 :
“伟大的潘乔·比利亚这位革命
军的杰出将军, 在马德罗的人引导下投身于墨西哥革命 。 在西方世界的所
[ 14]
有职业绿林好汉中, 也许只有他具有最卓越的革命生涯” 。
在这位历史学家的眼里, 在所有形式的“原始”暴动中, 千禧年主义运动
似乎是最能转变为革命的 。在千禧年主义与革命之间存在着某种“有择亲
[ 15]
和性” ———这是笔者的术语, 而不是埃里克·霍布斯包姆的术语 ———, 一
种结构的相似 :“千禧年主义的本质, 体现在千年之中的对于世界完全和彻
底改变的希望, 一个摆脱了全部现实缺陷的世界, 并不局限于原始主义 。就
其定义来说, 它几乎出现在所有的革命运动中, 不论它们是何种类型的, 而
且只要研究人员具有某些理想, 就可以在任何革命运动中发现若干`千禧年
主义' 的因素” 。 他又补充说, 欧洲古老的千禧年主义运动具有三大特征 :
1.革命的特性, 例如完全和彻底抛弃现存的不幸的世界以及对于另一
个更加美好的世界的热切向往 ;
2.大致上来源于犹太教-基督教救世主主义的“千年至福”型意识形态 ;
[ 16]
3.在实现新社会的手段方面, 基本上模糊不清 。
埃里克·霍布斯包姆的史学著作借助关于千禧年主义的这种判断, 将丰
富的社会-文化主体性 ———深刻的信仰 、情感和激情 ———融合于他对于历史
事件的分析 。在这样的观点透视下, 历史事件不再被看作是经济或政治力
量“客观”交互作用的产物 。向主观维度的这种开放同样还表现为社会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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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分析并不排除个人 ———不论是有名的大人物抑或无名小卒 ———的不可忽


略的地位 。这位历史学家常常给予个人发表言论的机会 。
霍布斯包姆在细致地将原始的千禧年主义同现代革命主义区别开来的
同时, 并未忽略两者之间的有择亲属关系( 或亲和性) :
“即便是最少千禧年
主义思想的现代革命家, 身上也带有某种`离经叛道主义' 的烙印, 而这种离
经叛道主义使他们成为塔波尔教派和再洗礼教派的表兄弟, 他们从来没有
[ 17]
否定此种亲属关系” 。
这并不等于说“所有”革命运动都是严格意义上的千禧年主义的, 或者
[ 18]
更糟糕, 属于原始型的千年至福主义范围 。 恰恰相反, 整个千禧年主义运
动并非必然是革命的, 就像例如霍布斯包姆在《原始反叛者》中研究的 19 世
纪 70 年代前后围绕约阿基姆式的先知达维德·拉扎雷蒂在托斯卡纳发生的
[ 19]
救世骚动等等 。
尽管如此, 两者之间的亲和性依然是反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农民起义
史上的一个基本史实 。笔者感到, 这是霍布斯包姆在其这个时期的著作中
所论证的一个最令人感兴趣的研究假设 。他毫不迟疑地用两个十分引人入
胜的研究案例来说明自己的看法 :
安达卢西亚的农村无政府主义和西西里
的农民协会, 这两个事件都发生在 19 世纪末, 并延伸到 20 世纪 。
西班牙的农村无政府主义也许是“千禧年主义派或者准千禧年主义派
群众现代运动的最感人的例子” 。 这个极端自由的共产运动 ———以奇特的
方式适应安达卢西亚农民的自发的感情和希望以及他们对于资本主义新秩
序的拒斥 ———通过其单纯的革命主义, 通过其对于这个邪恶和压迫的世界
的完全和彻底的否弃, 通过其对于“大变革” 、正义和自由世界降临的绝对信
[ 20]
念, 表明自己是“乌托邦的 、千禧年主义的 、世界末日论的” 。
这位历史学家面对安达卢西亚无政府主义者的态度, 具有矛盾情结的
烙印 。 一方面, 他并不隐讳自己赞赏他们的社会能量, 他们的狂热激情, 他
们对于教育 、科学和进步的信念, 他们对于知识的渴望( 即使骑在驴背上, 战
士仍然在读书, 放缰听任牲口行走 !) , 他们追求正义和自由社会的单纯而崇
高的理想, 特别是他们的国际主义团结精神, 正是这样的精神促使“安达卢
西亚一个小村庄的鞋匠意识到在马德里, 在纽约, 在巴塞罗纳, 在里窝那或
者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为同样事业而斗争的兄弟” 。 尽管他们的“ 救世” 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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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由于孤立无援在整整几十年的时间里屡遭失败, 但也许是“在当时的环
境中惟一对所拥有的革命技术不觉得失望的” 。简而言之, 安达卢西亚的无
政府主义乃是“一切关注人类命运的人不能不强烈地感到心灵震撼的”现
[ 21]
象。
但同时他又认为 ———此处显然是作为英共党员在发表意见 ———, 由于
缺乏组织 、战略 、战术和韧性, “他们的革命能量几乎全部付诸东流” 。 这个
粗暴的判断与在此之前几段文字中的论述多少有一些相悖 。霍布斯包姆指
出, 一旦条件适当, 诸如在 1936 年 7 月, 无政府主义的农村完全有能力实现
[ 22]
“一场经典的革命” ———“从地方当局 、警察和地主手中夺取权力” 。 按照
这位历史学家的看法, 他们的缺乏成效和无可挽救的前现代性的证明, 则在
于“面对失败, 无政府主义无能为力” 。 在安达卢西亚, 只有共产党人有能力
组织地下活动, 并在内战后或者从 1944 ~ 1946 年开始组成武装抵抗的核
[ 23]
心。
但无政府主义者游击队的存在 ———特别是在加泰罗尼亚地区 ———对这
个多少有点片面的结论提出了疑问 ;例如, 在第 26 杜鲁蒂师的老兵 、绰号叫
“基科”的自由派战士弗朗西斯科·萨巴泰·略帕特领导下, 从 1945 年到 1960
年在巴塞罗纳进行的轰动一时的地下活动 ———“ 剥夺” 银行 、攻击警察局等
等, 即是这种情况, 尽管它们确实是在城市, 而不是像在安达卢西亚那样的
[ 24]
农村环境下发生的 。 恰恰是在对于加泰罗尼亚的一个革命的“剥夺者”案
例进行这种研究之际, 霍布斯包姆尝试对无政府主义运动做另一个总结 。
他在保持某种批判的距离同时, 也同样表达了热情的敬意 。 很少能在一个
共产党人历史学家笔下见到类似的描述 。他写道 :
加泰罗尼亚的自由派战士们“受无政府主义`观念' 驱动, 这个不妥协的
和疯狂的梦想我们大家都赞同, 但除了西班牙人之外, 很少有人始终如一地
试图实现它, 即使是冒完全失败的风险并使工人运动陷于瘫痪 。 他们的世
界乃是人们接受纯粹的道德意识指导的世界 ;在这样的世界里, 没有贫困,
没有政府, 没有监狱, 没有警察, 而且除了内心的启示所要求的东西之外, 没
有其他的义务和约束 ;
在这样的世界里, 除了博爱和爱情的纽带之外, 没有
[ 25]
其他社会联系 ;
在这样的世界里, 没有谎言, 没有财产, 没有官僚” 。
是否应该将这种令人吃惊的致敬言论看做 1968 年 5 月学生运动的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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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对于这位历史学家的影响( 该书发表于 1969 年) ?


霍布斯包姆研究的另一个革命的千禧年主义运动是西西里的农民协会
运动 。在他的眼里, 这个运动显示出典范性, 因为它由于拥护社会主义和共
产主义而从一个“原始的”农民运动变成为“现代的”运动 。 像在同西西里惊
人相似的安达卢西亚一样, 农民在 19 世纪末揭竿而起, 反对资本主义关系
进入农村 。 19 世纪 80 年代世界农业的萧条进一步加剧了资本主义关系侵
入农村的后果 。 西西里的农民运动采取了建立和扩展一般是在社会主义者
指导下的农民协会的形式, 组织暴动和罢工, 其规模使意大利政府震惊, 促
[ 26]
使它不得不动用军队来消灭危险 。
这个运动之所以是“原始的”和千禧年主义的, 是因为协会所教导的社
会主义在西西里农民看来不啻是一种新的宗教, 一种真正的基督教 ———同
富人勾结的神甫们背叛了它 ———, 它预告着一个遵循上帝的意愿消灭了贫
困 、饥饿和寒冷的新世界的降临 。 他们在示威时带着十字架和圣像, 有着大
量妇女参加的这个运动在 1891 ~ 1894 年间像传染病一样迅速扩展 :
农民群
众在这种相信一个新的正义王国的降生不可避免的救世主主义信念的促进
下, 揭竿而起 。 同时, 多不胜数的证据 ———例如, 一个名叫皮亚纳的希腊人
村庄的一名农妇的震撼人心的声明( 列入书的附录文献) ———表明 :
“农民所
[ 27]
想要的无疑是一场革命, 一个公正 、平等和共产主义的新社会” 。
这个运动虽然在 1894 年失败了, 但由于社会主义者的现代的组织实
践, 在西西里的一些地区能够组成若干经常性的农民运动, 而在第一次世界
大战后, 共产主义运动成为其继承者 。 希腊人的皮亚纳村的历史说明了这
种继承性 :19 世纪末暴动的震中在 20 世纪 50 年代依然是共产主义的一个
堡垒 。霍布斯包姆写道 :
“他们的原始的千禧年主义的热情变形为某种更加
持久的东西 :
对于现代社会革命运动的有组织的永恒忠诚 。
” 在霍布斯包姆
看来, 这一演变不是“古代”被“现代” 简单取代, 而是前者在后者中的“辨证
整合” ———在黑格尔-马克思主义的“ 扬弃”的意义上 。 皮亚纳村的经验“证
明千禧年主义并不注定是一个暂时的现象, 而是在有利的条件下有可能是
[ 28]
一种异常顽强和百折不挠的持久运动形态的基础” 。
换句话说, 千禧年主义不应该单纯地被看做“古老的过去的一种动人的
残余”, 而是在另一种形式下依然活跃于现代社会和政治运动的文化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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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论述西西里农民协会的这一章末提出的结论, 显而易见具有更加广泛
和普遍的历史 、社会和政治意义 :
“当千禧年主义被整合为一个现代运动时,
它不仅仅能够变为政治上有效的, 而且能够不丧失这种虔诚, 这种对于新世
界的灼热信念, 这种汹涌的激情, 即使在其最原始和粗糙的形态中, 也作为
其特征而表现出来 。 凡是读过皮亚纳村的无名氏农民证词的人, 无不希望
[ 29]
他们的精神能够永存” 。 这段评论至少可以被认为是他关于千禧年主义
和原始暴动的全部著作的“历史学家道德” 。
笔者觉得, 埃里克·霍布斯包姆在这里开创了一条引人入胜的研究途
径, 不仅值得历史学家们步其后尘, 而且值得研究现实( 20 世纪末) 现象的
社会学家或政治人类学家遵循 。笔者作为关注拉丁美洲的社会学家仅举属
于本人研究领域的两个例子 ———墨西哥恰帕斯的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和巴西
的无土地农民运动 。 两者都是抗议和抵制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农民运动, 两
者都具有同这位英国历史学家所研究的现象接近的千禧年主义的成分, 而
且从其纲领 、要求 、实践活动和组织形式来说, 两者都基本上是现代运动 。
萨帕塔民族解放军产生于恰帕斯山区, 是一批城市战士的格瓦拉主义
( 其本身不无千禧年主义的成分) 与土著玛雅人群体的“古老”暴动以及在埃
米利亚诺·萨帕塔的千禧年主义传说指导下的基层教会( 20 世纪 70 年代由
恰帕斯主教萨穆埃尔·鲁伊斯创立) 的基督教救世主主义的混合 。这种富有
爆炸力的政治-文化和社会-宗教鸡尾酒的产物, 乃是 20 世纪 90 年代的最为
独特的一场农民暴动 。
1994 年 1 月的萨帕塔起义无疑是针对政府和大地主几个世纪以来对
于土著玛雅人的压迫, 但其直接的原因在于联邦政府的新自由主义现代化
措施 :
墨西哥革命所授予的农村公产的私有化, 以及同美国的自由贸易协
定, 带来了土著社群 传统玉米种植 ———几千年来他 们农作物种 植的基础
———破产的威胁, 打开了墨西哥向北美商业性农业企业的转基因玉米开放
的大门 。
萨帕塔运动的与众不同之处既表现为透过农村自治清楚地显示的自由
主义成分, 又表现为拒绝政治把戏甚至不去“夺取政权” 。正因为如此, 近年
来主要是在南欧有死灰复燃之势的无政府主义或无政府-工联主义运动, 将
声援恰帕斯地区起义者当作他们干预活动的主轴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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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巴西的无土地农民运动, 其社会文化的源流植根于教会土地教牧 、
基层教会和解放神学, 所以其特点同样表现为民间宗教信仰 、“古老的”农民
暴动与现代组织惊人地错综交杂, 融会于争取土地改革 ———更长远地说则
是争取建立“无阶级社会”的激进斗争之中 。 这个运动有着“神秘的”( 这是
战士们自己为了表达参加者的精神状态而使用的词汇) 或者“ 千禧年主义
的”( 广义地说, 它同 1890 年的西西里农民协会运动惊人地相似) 强烈感情
成分, 集合起了数十万农民 、佃农和农业工人, 今天已经成为巴西最重要的
社会运动和反对巴西历届政府的新自由主义现代化政策的主要抗议力量 。
从这些事例来判断, 像埃里克·霍布斯包姆所研究的那种革命千禧年主
义 ———农民抵抗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最激进的形式, 未必是一个过时的现象 。

OWY :
Michael L¨ DU CAPITAINE SWING A PANCHO VILLA .
RESISTANCES PAYSANNES DANS L' HISTORIOGRAPHIE
D' ERIC HOBSBAWM
( DIOG NE , No .
189,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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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 1] 霍布斯包姆 :
E. 《原始反 叛者 ———19 ~ 20 世纪社会运动古 老形式研究》 ( Prim-
Studies in Archaic Forms of Social Movement in the 19th and 20th centuries) , 纽约, 诺
itive Rebels.
东书店, 1959, 第 126 页 。
[ 2] 笔者之所以在“ 原始” 或者“古代” 等词上都加上了 引号 ——— 埃里克·霍布 斯包
姆本人并没有这样做 ——— , 乃因为 要表明 对于这 些用词 保持一定 的批判 距离 。 这 些词
尽管是适用的, 但相当明显地表达了一种进化 论的或者“ 现代主义的” 历史观 。
[ 3] 我们在这里不研讨埃里克·霍布 斯包姆在 20 世纪 70 年 代发表和 收集在 杰出
的文集《 非凡的民众》 ( 纽约, 新出 版社, 1998) 中 的著 作 。 这些 著作的 论题 不同, 它 们同
本文关注的两个方面 ——— 对于资本主义的反抗和革命千禧年主义无关 。
[ 4] 见前引《原始反叛者》 , 第 2 、3 页 。
[ 5] 很遗憾, 这种路数并没有在霍布斯包姆 关于 20 世纪历 史的论著 中得以延续 :
他十分恰当 地说明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 后现代 化的进 程如何 导致农民 的急剧 衰落, 但
他没有提出农民抵抗这种衰落的问题, 没有比 较系统地考察“ 原始” 农民阶层 在 20 世纪
的伟大革命运动中 的作 用 。 见 E.
霍 布斯 包姆 :
《 极 端的 年代 ——— 20 世纪 简史 ( 1914 ~
The short twentieth century 1914 ~ 1991) , 伦敦, 企鹅出版社, 1994, 第
1991)》 ( Age of Extremes.
289 ~ 294 页 。
[ 6] 《 原始反叛者》 , 第 3 、67、119 页 。
[ 7] 埃里克·霍布斯包姆 :
《绿 林好汉》 ( Les Bandits) , 巴 黎, 马 斯佩罗 出版社, 1972,
第 15 页 ;
前引《原始反叛者》 , 第 82 ~ 83 页 。
[ 8] S.
霍布斯包姆和 G .
鲁代 :
《 斯 温队长》 ( Capitan Swing) , 伦敦, 威德 费尔斯 和尼
科尔逊出版社, 1969, 第 15、16、19 、83 页 。 这里 和后文 引证的 所有 段落均 参见 该书 前言
中所说霍布斯包姆同其同事鲁代分工负责重新审定的诸章节 。 显而易见, 19 世纪 30 年
代的英国比南欧地区的农业现代化 和农村资 本主义 发展程 度先进 得多 。 在 南欧地区,
社会劫掠现象产生过重大的飞跃 。
[ 9] 见前引《 原始反叛者》 , 第 52 、75、76 页 。 霍布斯包姆的分析在许多地方借 鉴了
卡尔·波拉尼的《 大变动》 ( La Grande transformation 1945) 一 书 。 他在第 54 页 的一则注中,
对波拉尼表示了敬意 :
“ 向这部被不公正地忽视的辉煌著作致敬” 。
[ 10] 见前引《斯温队长》 , 第 16 页 。
[ 11] 见前引《斯温队长》 , 第 19 页 。
[ 12] 见前引《 斯温队长》 , 第 298 页 。 埃里克·霍布斯包 姆比他的同事 E .
P.汤 普森
早许多年采取了维护卢德派和其他“机器捣毁者” 的立场, 反对来 源于“ 从经济上对 中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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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级的歌功颂德” 的攻讦 。 参见《 机器捣毁者》( The M achine Breakers, 1952) , 收入《非 凡的


民众》 , 第 5~ 17 页 。
[ 13] 见《原始反叛者》 , 第 119 页 ;
《 绿林好汉》 , 第 18~ 19 页 。
[ 14] 见前引《 绿林好汉》 , 第 104 ~ 106 页 。 令人感到 奇怪的是 E.
霍布斯包姆 似乎
对另一个墨西哥大革命家埃米利扬诺·萨帕塔不感兴趣 。萨帕塔 的名字没有 在《原 始反
叛者》 中出现 。 他在后来写于 1973 年的一篇论述 农民和政治 的文章里 提到了这位 革命
家, 但笔者感到他大大低估了这场 千禧年 主义农 民革命 运动的意 义 。 他写 道 :
“ 萨 帕塔
的土地纲领之所以具有政治影响, 盖因为他的 农民军已经十分接近于攻占墨 西哥首都”
( 见霍布斯包姆《 农民与政治》, 收入《非凡的民众》 , 第 154 页) 。
[ 15] M.
勒维 :
《救 世与乌托邦 :
中 欧的极 端自由 的犹太 教 ——— 对于有 择亲和 性的
研究》 ( Ré demption et Utopie :
Le Judaï sme Libertaire en Europe Centrale :
Une é tude d' affinité
é lective) , 巴黎, 法国大学出版 社, 1988。
[ 16] 见前引《 原始反叛者》 , 第 17 ~ 18 页 。 其 他宗教由 于将世 界看作 静止不 动或
轮回往复的, 所以对于千禧年主义的发展较为 不利 。
[ 17] 见前引《原始反叛者》 , 第 64 页 。 埃里克·霍布 斯包姆在其 20 世纪 50 年 代末
的著作中对于千禧年主义的兴趣是否由此 而来 ? 在 1982 年 3 月 20 日同我 们的一 次谈
话中, 他提出了三种可能的解释 :
“也许是因为我本人参 加了革命运动 。 再 者, 当时 是苏
共 20 大的时代, 有着进行普遍总 结和重 新提出 疑问的需 要 。 最后, 我受 到研 究这 个题
目的人类学 家, 特别是马克斯·格卢克斯曼 及其弟 子( 如 :
彼得·沃斯 利) 的影响, 他 们在
那个时代是我的党内同志” 。
[ 18] 霍布斯 包 姆在 这个 问 题上 不同 意 诺尔 曼·科恩 的 著作《 追踪 千禧 年》 ( The
Pursuit of the Millenium, 1957) 中的观点, 不无 道理 地指 责后者 怀着 明显的 政治 意图 抹杀
两者之间的全部区别 。
[ 19] 见前引《原始反叛者》 , 第 78 ~ 73 页 。
[ 20] 见前引《原始反叛者》 , 第 83 ~ 90 页 。
[ 21] 同上, 第 82 ~ 90, 107 页 。
[ 22] 同上, 第 90 ~ 91 页 。 奇怪的是这位历 史学家没 有提及 1936 ~ 1937 年的 极端
自由派农村社团的经验 。 在 1966~ 1969 年的其 他文本 中, 霍 布斯包 姆在研 究无政 府主
义时表达了自己的赞赏, 但更多的则是保留和批判 。 他在坚信无 政府主义活 动“缺 乏成
效” 的同时, 也否弃了斯大林 在 20 世纪 30 年代西班牙内战 的环境下对于极端 自由派观
念的攻击, 认为斯大林的那些言论只 是“ 一个借 口, 以赋予斯 大林发 展独裁 和恐怖 主义
国家以理论 合法性” ( 《 布尔 什维克 主义 与无政 府主 义者》 ——— Bolshevism and Anarchists,
1969, 见《 革命者》 ——— Revolutionaries, 纽约, 默里迪恩书店, 1975, 第 70 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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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斯温队长到潘乔·比利亚

[ 23] 见前引《原始反叛者》 , 第 91 ~ 92 页 。
[ 24] 埃里克·霍布斯包 姆在他 的著作《 绿林 好汉》 中详 细地讲 述了这 个小组 及其
主要领导人的历史 。 作者在批评“基 科” 萨巴泰 缺乏现 实主义 的同时, 字里 行间表 明他
被这个“ 传奇人物”所 吸引 。 这个“ 悲 剧英雄” 在 1960 年死于 同佛 朗哥警 察的 最后 一次
战斗 。 霍布斯包姆在一本只有 145 页( 法译本) 的书中, 用 15 页的篇幅来描述这个英雄 。
奇怪的是这一章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脚注 :
显 然, 埃里克·霍 布斯包 姆通过 对于流 亡到
法国的“ 基科” 的老战友和老同志的细 致的个 人调查, 重 写了他的 主人公 的传记 。 对于
这个可以说把弗朗西斯科·萨巴泰从 遗忘中 挽救出 来的历史 学家来 说, 这个英 雄“ 同其
他英雄一起 呈现在我 们的 记忆里, 只 有这 样才是 公正 的” 。 参 见《 绿林 好汉》 , 第 113 ~
128 页 。
[ 25] 见前引《绿林好汉》 , 第 114 页 。
[ 26] 见前引《 原始反叛者》 , 第 96 ~ 97 页 。 这些农民组织也称做 fasci, 但为了 避免
令人讨厌的混淆, 笔者用了在霍布斯包姆文本 中同样使用的 ligues 一词 。
[ 27] 见前引《原始反叛者》 , 第 98 ~ 101 页 。
[ 28] 同上, 第 101 ~ 105 页 。
[ 29] 同上, 第 106 ~ 107 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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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政策中心执行主任, 曾任伊巴丹大学地理学教授和计划研究规划主任 。他
撰写过许多关于非洲发展的各方面问题和非洲空间组织的书籍与论文 。主
要著述有 : 《 尼日 利亚的 城市化》, 1968 ;
《 非洲的 地区 计划 与国家 发展》,
1976 ;
《发展过程 : 一种空间观》, 1989 ;
《地球国家 :现代地理观》, 1997 。

米夏埃尔·勒维( Michael L WY) 生于巴西, 1969 年后定居法国 。


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 执教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 法国国
家科学研究中心银星奖章获得者( 1994 年) 。 著有多种著作, 并被译成 25 种
语言, 其中包括 :
《救世与乌托邦 ———中欧的极端自由的犹太教》, 1988 ;
《暴
动与伤感 ———作为反现代化潮流的浪漫主义》( 同罗伯特·塞尔合著) , 1992 ;
《神明之战 ———拉丁美洲的宗教与政治》, 19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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