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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文大學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
2017/2018 年度《專題研究》論文

以寫作克服嚴酷──
論李維怡「文字耕作」的理念與實踐

導師:樊善標教授
學生:林紫晴
學號:1155047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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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李維怡(1975- ),生於北京,長於香港,學士及碩士分別主修新聞學及
人類學,九十年代末開始從事藝術創作,著有作品集《行路難》(2009)、
《沉香》(2011)和《短衣夜行紀》(2013);現為影像藝術團體「影行者」
的藝術總監,主張「把藝術還給人民」。李維怡自言吸收了馬克思主義的觀點,
以強調文學公共性的姿態寫作,藉由創作建構理想世界,推動文藝創作成為一
種參與社會的行動。本文分析李維怡所提出的「文字耕作」理念,以及她的小
說如何在取材、形式和主題方面付諸實踐。

本文首章為引言。第二章追溯李維怡的藝術啟蒙,梳理她對左翼思想的接
受與轉化,進而析論「文字耕作」的理念,以及自我定位為「文字耕作者」的
意義。第三章從文本分析入手,考索李維怡如何從小說取材、形式和主題等多
方面落實「文字耕作」的理念,貫徹以創作思考光明出路的理想,以及實踐
「文字耕作」的限制。第四章探討李維怡創作處境所面對的「嚴酷」所在,分
析面向自我與面向大眾的抉擇條件,進而思考在當今香港以強調文學公共性的
姿態寫作的意義。第五章為全文總結。

關鍵詞:李維怡;文字耕作;文學公共性

ii
目次

第一章 引言 1

第二章 「文字耕作」的理念及溯源 2

第一節 左翼思想的接受與轉化:李維怡的藝術啟蒙與文藝觀 2

第二節 「文字耕作者」的概念與自我定位 5

第三章 「 文字耕作」的實踐 8

第一節 取材社會:以創作為大眾的「揚聲器」 8

第二節 「真實」與「虛幻」: 都市現實與自然幻象的互涉 11

第三節 理想世界的建構:擺脫「正常人/邊緣人」的身份 14

第四章 「文字耕作」與嚴酷社會──文學創作與社會行動並行的可能性 16

第一節 面向自我與面向大眾的抉擇 16

第二節 文學公共性的再思 18

第五章 結語 21

參考書目 22

iii
第一章 引言

李維怡(1975- ),生於北京,長於香港,1990 年代末開始從事藝術創作,2000


年獲台灣聯合文學小說獎新人獎首獎,著有作品集《行路難》(2009)、《沉香》
(2011)和《短衣夜行紀》(2013);現為影像藝術團體「影行者」的藝術總監,主
張「把藝術還給人民」。李氏以文藝創作為參與社會的行動之一,強調自己與作家之
間的區別,提出「文字耕作」的概念,希望以書寫揭示社會低下層和邊緣人民所面對
的問題,並且提出對應的出路,貫徹以文藝回應社會的主張。

李維怡自首部作品集起,結集均署名「李維怡・文字耕作」,以此區別作家身份,
強調創作非「無中生有」的主張。1「文字耕作」具有相信耕耘、渴望收成的意念,亦
是對未來的圖景想像。香港自從二戰後開始發展工業,漸漸崛起成為國際金融重地,
至今城市化的程度達九成以上。 2 1970 年代香港的首要任務是「經濟起飛」,其時
「土地意識」可謂未萌芽。有論者指出,城市居民的土地意識是面臨政治和經濟壓迫
時才出現的。3 千禧年後的香港,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育失衡,中港矛盾與資源爭奪問題
日趨嚴重,港人對土地的關注連帶「本土意識」一同冒起,保衛菜園村、新界東北等
「土地正義運動」就是體現。文藝方面,近數十年來無論創作或官方宣傳,大多強調
香港經濟繁榮、文化多元的面貌,文字耕作偏偏有「反璞歸真」的意味。「農業/土
地」作為對「商業/城市」的抗衡,高舉農業與土地意識的「文字耕作」,正正就是
以文藝為政治對抗的一種延伸,以文字作為媒介,展示對抗社會嚴酷的精神。

過去有關李維怡的研究,大多聚焦於她的「現實主義」與「歷史觀照」。文學雜
誌《字花》第 20 期的李維怡專輯以「現實作為方法」為主題,輯錄數篇李氏的作品、
筆談和相關評論,當中均以李氏對「現實主義」的體現和作品的人文關懷為主要方向。
盧勁馳和鄭政恆評論李維怡的寫作時,同樣關注李氏的小說以個體觀照歷史的面向。4
曾卓然將李維怡的作品置於香港社會的現況討論,結合其他以創作「抗退」社會壓迫
的作家,5 繪畫現今文學介入社會、作為社會行動的群像,可見李氏社會行動者與創作

1
「文字耕作」最早提出於 2009 年出版的《行路難》,其後在推出的《沉香》和《短衣夜行紀》均以
「李維怡・文字耕作」署名,其中《行路難》的腰封(書腰紙)更署名為「文字耕作者・李維怡」。自
稱為「文字耕作者」的初衷,是由於她拒絕「作家」的身份,強調自己的作品是「對現實世界的元素進
行重新組織的創作」,而非「無中生有」,由此取「耕作」為她的社會行動與文藝理念,默默耕耘,渴
望收成。李維怡:〈在悠悠阡陌之間〉,載《沉香》(臺北:聯合文學出版社,2011 年),頁 14-17。
2
陳允中:〈香港的土地正義運動:保衛家園與保衛國族是不相容的〉,《文化研究》第 18 期(2014 年
春季),頁 188-199。
3
此處所指的壓迫大多源自城市化,例如發展商為發展鄉郊地區,強收土地及迫遷原居民。詳參陳允中:
〈香港的土地正義運動:保衛家園與保衛國族是不相容的〉, 頁 188-199。
4
詳參盧勁馳:〈李維怡作品的歷史觀照與她的自由倫理〉,《字花》第 24 期(2010 年 3 月),頁 90-
91;鄭政恆:〈個體信念與故事載體 李維怡《沉香》〉,《字花》第 33 期(2011 年 9 月),頁 39。
5
曾卓然引陶然之言:「在讀圖時代,認真閱讀已成為奢侈的的狀況下,我們只能節節抗退而已。」其
中「抗退」一詞具有在敗退中抗衡的意味,曾氏謂:「抗退,不是任隨時俗,單純的退讓;也並非閉門
造車,與時代切割。」以此析論短篇小說在當今香港流行文化中的表現。他在評論中研究陳惠英、李維
怡和蔡益懷幾位作家在今日香港的處境中,如何在故事內外為短篇小說和作家自己保留一個位置,以此

1
者的雙重定位備受關注。6 然而,上述評論大多只集中討論幾篇小說,未夠深入。筆者
認為,要全面分析李氏的寫作,必須追溯「文字耕作」的理念緣由,以及實踐面向。

有鑑於此,本文從香港近年的政治環境與李維怡的社會行動經驗切入,結合李氏
的左翼文學觀,考索「文字耕作者」的淵源與自我定位,然後析論李氏的作品如何以
各種形式指向社會現實,揭示社會的嚴酷,在作品中建構理想世界;進而探討李氏的
文藝主張,以及她在自我面向與大眾面向兩種書寫之間的調適,是否能夠為文學公共
性框架的討論提出了新的面向。

第二章 「文字耕作」的理念及溯源

本章第一節追溯李維怡的文藝啟蒙,再從啟蒙過程中考索李氏對左翼思想的吸收,
重塑左翼思想對她的人文關懷與文藝創作的影響。第二節就李氏對文藝之於社會的觀
念,梳理和分析「文字耕作者」的概念,確立這個自我定位的社會性,由理念引入實
踐,為第三章討論「文字耕作」的實踐作鋪墊。

第一節 左翼思想的接受與轉化:李維怡的藝術啟蒙與文藝觀

李維怡的文藝啟蒙源自閱讀經驗,在母親的薰陶與世俗「學好英文」的壓力下,
她從小培養了對中國古典文學的興趣,亦閱讀了諸如《高老頭》、《悲慘世界》和
《罪與罰》等西方文學經典。這些閱讀經驗植根於李氏心中,連帶初中時所受到「天
安門事件」的衝擊,7 文學作品逐漸成為了她了解世界的窗口,甚至思考到文學與政治
的關係。自我追溯文藝主張的時候,李氏認為她所閱讀的小說作品,都是指向「社會
群體中的權力和資源分配問題」,8 是「對整體文化與政治的批判」。9 由此推之,李
氏相信文藝與社會是不能割切的,小說中的情感思想、諷寓批判,皆是一時代的政治
與文化環境之產物,是創作者的「政治行為」。10

成就閱讀之興味。詳參曾卓然:〈被壓迫的香港文學——香港作家的三種「抗退」方式〉,載馮偉才主
編:《本土、邊緣與他者 : 香港文學評論學會文集》(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16 年),頁 31-
45。
6
詳參曾卓然:〈被壓迫的香港文學〉,頁 31-45。
7
李維怡指自己初中時開始瘋狂地「啃小說」,而她就讀中二時候的發生了「天安門事件」(六四事
件),即使多年後仍然對此事印象深刻,並憶述指「自此以後,我便總覺得好像應該多了解這個世界,
有責任多讀那些講述這個世界的書。」參李維怡:〈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字花》第
20 期(2009 年 7 月),頁 99-105 頁。
8
李維怡:〈殺死人的作文題目〉,《字花》第 13 期(2008 年 4 月),頁 110-115。
9
李維怡:〈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字花》第 20 期,頁 99-105 頁。
10
李維怡:〈殺死人的作文題目〉,頁 110-115。

2
李維怡的思想啟蒙亦來自圖像和影像。除了看漫畫,11 李氏指她初升大學時對社
會上很多難題感到迷惘之際,閱讀了一本關於一個日本紀錄片團隊的書——《小川紳
介的世界——追求紀錄片中至高無上的幸福》。該團隊不但以影片紀錄農民反對興建
成田機場的抗爭,更親身蹲在農村多年學習務農,使李氏為之感動和震撼。12 她謂這
「不是從外部以理想主義形式介入,而是從理想主義想要改變的那個『現實』的內部
出發,尋找互相可以辯證和改善的空間」。13 而這種與受壓迫者站在同一陣線,擺脫
「新聞客觀標準」的做法,14 延伸成李氏創辦的「影行者」的信念。再者,李氏對外
地民間運動經驗的關注與吸收,在香港本土落實時其實得到延伸——收窄文藝與大眾
的距離,作為對企業傳媒的對抗的同時,使大眾用文藝掌握自我表述的能力。15

李維怡在幾次訪談中表示對魯迅的作品印象深刻,並指魯迅是她的啟蒙者之一。
16
雖然李歐梵指魯迅對政治的看法是變化的,而終其一生事業,文學的地位也是政治
不能相比的,17 但不能否定的是魯迅投身文藝的初衷由於政治,這與李氏的文藝理念
和實踐有所契合。經歷時代遞嬗,李氏在「觀望」前人的努力時也意識到兩代局勢之
別,樂觀相信現代「希望」之可能,18 即使魯迅不是直接驅動李維怡投身文藝創作的
角色,但他的精神和創作形式其實在李氏的創作中得以承傳和轉化。黃繼持指魯迅的
作品具有「和讀者一同開出生存的道路的面向」, 19 這與李氏藉由寫作思考社會出路
的理念相近,而更值得注意的是,李氏除了承傳了魯迅「戰士」精神,亦同樣有苦悶

11
李維怡的小說〈那些夏天裡我們的蛹〉提及當地農民反對興建成田機場的抗爭事件,李氏指那時她在
看日本漫畫家尾瀨明的《家》,受故事內容所觸動而把抗爭事件寫進自己的小說。她又指「很多人說漫
畫不夠高雅,其實我覺得漫畫可以有很好的表達力,有時比文字更好。」詳參梁偉怡、張歷君、郭詩詠:
〈傾聽沉默的聲音──訪問《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得主李維怡〉,《文學世紀》第 11 期(2002 年 2
月),頁 41-45。
12
李維怡:《行路難》(香港 : Kubrick,2009 年),頁 339。
13
李維怡:《行路難》,頁 344。
14
李維怡表示修讀新聞系學士的時候,學習到新聞報導要求客觀公正,例如反對興建成田機場的抗爭事
件中,記者客觀公正地站在一旁拍攝農民給警察打至頭破血流的情形。可是,李氏認為「客觀標準」有
時是沒有一定的,因而擺脫傳統「客觀」新聞報導的做法。梁偉怡、張歷君、郭詩詠:〈傾聽沉默的聲
音〉,頁 41-45。
15
被問及從事文藝創作的初衷時,李維怡對於社區放影的印象尤其深刻,並指「一起看電影」是一種公
共領域的體驗,是人們躲在家中看電影無法取代的。而她和父親一起看的意大利電影《星光伴我心》則
對她的社會行動觀大有啟發,如她所言:「我想,老師傅[引者案:意電影中將影像投射到電影院外牆,
讓被拒在電影院門口的窮人看電影的老師傅]大概就是我現在想扮演的角色罷,只是我希望所有村民都
不只能夠看戲,還可以拍自己的電影,掌握自我表述的能力。」詳參李維怡:〈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
界的重量〉, 頁 99-105 頁。
16
魯迅為「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的重要人物,文學方面的成就與影響力是一直以來都是備受肯定和推崇
的,他留日時期閱讀和吸收了大量外國文學作品和精神,本著「戰士」的決心希望改革中國,用文藝改
變「愚弱的國民」的精神就是他的進路。李維怡在訪談中不時提到魯迅的作品,並曾表示對〈藥〉和
〈風箏〉印象深刻。詳參李維怡:《行路難》,頁 334;李維怡:〈殺死人的作文題目〉, 頁 110-115;
李維怡:〈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 頁 99-105 頁。
17
李歐梵著、尹慧珉譯:《鐵屋中的吶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年),頁 128-135。
18
李維怡:「離開魯迅叔叔的年代,已過了許多年,我們已比他獲得更多前人(也包括他)所付出而換
給我們的自由,應該有更多資源,也該更努力去想像希望的可能吧。」詳參李維怡:《行路難》,頁
334。
19
黃繼持:《魯迅・陳映眞・朱光潛》(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2 年),頁 39。

3
的知識份子心境,如魯迅在強調要「療救」大眾的同時,無法忽視自身在黑暗時代中
的寂寞和苦痛,但為了確立希望之可能,慰藉和激勵當時的「猛士」,而不得不吶喊。
20
可見在積極展示光明道路的背後,他們自身也承受和抵抗著無比的苦悶。21 形式方
面,二人對「小傳統」均有所吸納與轉化,並有以「鬼」書寫或批判現實的作品,如
魯迅的〈女吊〉和〈無常〉、李維怡的「地獄精神系列」。

學習社會科學的李維怡,對馬克思學說深有感受,視之為「必讀的」, 22 以下將
集中討論李氏對馬克思主義主要的吸收與展現。循著歷史唯物論(Historical materialism)
觀察世界,她相信「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23 因此人擺脫不了與他人乃至整個社會
的關係,並且需要在社會的「共同體」中各自謀求合理的自由。李氏接受此說,24 並
希望以「裡面的一份子」的身份,呼喚讀者與她一起從內部著手改變現實。歷史唯物
論相信物質條件為社會發展中最重要的決定因素,社會上諸如思想、價值觀和文學創
作 等 「 上 層 建 築 」 (Superstructure) , 皆 受 制 於 經 濟 和 生 產 方 式 等 「 下 層 建 築 」
(Infrastructure) 。25 因此,要解放思想、動搖體制,改變社會結構和經濟活動理應是先
行的。李氏循著以上學說觀察社會,認為社會高舉資本主義的狀況與主流傳媒對港人
的意識行為影響甚深,因此不論在文藝創作的內或外,也經常批判消費主義,認為這
是對人的關係和勞動「異化」(Alienation)之加劇。 26 故此,李氏一方面在作品中強調
人與社會密不可分的關係,一方面又積極地以文藝創作消減異化和揭示體制問題。再
者,李氏對左翼文藝在中國「口號式」的創作亦有所轉化,27 在以文藝鼓動社會行動

20
魯迅留日期間受到「幻燈片事件」激發,有感要改變國家的悲慘命運,必先從國民的思想精神著手,
因此提出要推動文藝。可是,艱鉅而且障礙重重的過程令魯迅不免生出苦悶和悲哀之感,甚至追憶失敗
經歷時,謂「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同大毒蛇,纏住我的靈魂了。」而後有許多有關希望與
絕望的辯證,即使悲觀消極,也要為未曾臨到的希望而吶喊。這可以體現於魯迅的小說實踐,例如在
〈藥〉中的革命烈士夏瑜的墳頂安放了紅白的花圈,以及向天空箭也似的飛去的烏鴉,以示在一片沉鬱
與肅殺中,昭示希望之可能。詳參魯迅:〈《吶喊》自序〉,載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
民文學出版社,1981 年),頁 269-276;魯迅:〈藥〉,載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
學出版社,1981 年),頁 298-310。
21
魯迅《野草》般知識份子的苦悶心境,亦能體現於李維怡的小說〈花鬼〉和詩作〈黑夜飛行〉、〈間
奏〉等作品之中。
22
李維怡:《行路難》,頁 342。
23
李維怡:《行路難》,頁 338。
24
李維怡有言:「無權勢者在整體社會中能享有多少『自由』,正正反映著整體社會如何分配權力和資
源——不管你喜不喜歡,你就是裡面的一份子。」參李維怡:〈殺死人的作文題目〉, 頁 110-115。
25
馬克思和恩格斯同樣認為人們在社會中無法藉由意識決定他的存在,而是反過來「被人們的存在決定
他們的意識」,因此,人的意識和思想其實受到社會的各種因素所形響。詳參【蘇】格·索洛維耶夫編、
曹葆華譯:《馬克思恩格斯論文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年),頁 8-9。
26
李維怡:《行路難》,頁 335。
27
馬克思主義自三、四十年代中國「無產階級革命」起,經歷了重重轉化,作家對左翼文藝的理解與實
踐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亦一直流動。值得注意的是,「無產階級革命」期間激起了大量「口號式」的創
作,惟以文藝引領社會革命的思想,其實將原來「上層建築」和「下層建築」的制約關係倒置,反過來
以文藝作為一種指令或口號,推動社會的改革。發展至現今香港,文藝的影響力不止於作家的創作,還
有電影、網絡媒體等等,以創作改變社會的口號不如從前被高舉,不論是單純的創作,抑或以創作為政
治工具,但這理念其實已經植根於創作者的思想中,李維怡就是一例。

4
以先前,她先退後一步觀看社會撕裂的情況與成因,進而在作品內外思考和打破現實
的困局,以「文字耕作」想像理想社會的圖景,展示希望。28

另外,李維怡焦點關注的「大眾」,其實也是受馬克思主義所影響的。雖然現今
社會的階級觀念並沒有革命時期般明確,但李氏對於社會群體的界定,可見階級意識
其實深存在她的思想中,也唯有對此有所意識,才會提出要平衡階級——幫助弱勢發
聲、消減群體對群體的壓迫等主張。由此論之,李氏常言的「大眾」,或影行者強調
的「把藝術還給人民」,所指涉的對象其實限定了在低下層人民的範圍,這又貼近左
聯「文藝大眾化」的理念:29 知識份子的創作走向大眾、關心大眾的生活,並使大眾
明白和有所共鳴;而李氏更希望讓大眾藉由接觸文藝,透過創作表述自我。30

李維怡以各種方式接觸和連結不同群體,因此她的文藝觀必需結合她所有的文藝
工作來看,才得以完全。31 但可以肯定的是,不管哪一方面的藝術工作,於她而言都
是來自社會、指向政治的,文藝與政治連結,方有整全的力量。正如她所言:「一個
整全的人不該沒有了文藝的部份,也不該沒有了政治的部份」。32

第二節 「文字耕作者」的概念與自我定位

李維怡從來沒有想過當「全職作家」,更從不以「作家」自居。 33 在她的定義下,
所有的創作行為皆非「無中生有的創造」,而是「對現實世界的元素進行重新組織的
創造」。34 為與作家身份區分開來,李氏自我定位為「文字耕作者」,此舉強調寫作
與社會行動之連繫性,因此她視寫作為「自我與他人的生活結合成某種總和」的狀態,
35
意即作品的意念、題材全是來是社會的養份,她的寫作則是運用小說技法組織和加
工他人的故事。而「耕作」作為農業意象,既有勞動的象徵,亦有生生不息、渴望收
成的理念。李氏有感現今的香港作家大多以書寫個人在社會的孤獨感、彷徨感為主,

28
李維怡認為現今雖有嘗試點出「肯定的出路」的作品,但只屬「抽空的人道主義」和教條式的「革命
現實主義」之類,皆是不夠實際的。參李維怡:《行路難》,頁 338。
29
在左聯極力提倡無產階級文學的背景下,「文藝大眾化」成為了其中一項重要運動,旨在收窄文學與
無產民眾的距離。詳參錢理群等著:《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 年),頁
222-223。當時魯迅則提出「應該多有為大眾設想的作家,竭力來作淺顯易解的作品,使大家能懂,愛
看,以擠掉一些陳腐的勞什子」之說。魯迅:〈文藝的大眾化〉,載魯迅:《魯迅全集》第七卷(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年),頁 349-350。
30
除了到處分享文學創作的理念,鼓勵大眾創作,李維怡的藝術團體「影行者」亦會開設工作坊,教導
大眾使用錄影器材和拍攝影片的技巧,讓他們親自向社會呈現自己的生會面貌,表達訴求和所思所感。
31
李維怡曾經坦承文學於現今社會的影響力不及影像不大,考慮到「社會對文字的敏感度大大下降」的
現象,她必需要從影像入手,增加吸引力;同時,寫作具有的想像與感性空間,又是拍攝影像較難達到
的 。可見李氏的文藝工作是多面的,而她就是藉由不同工作的面向接觸不同的群體。詳參李維怡:
〈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 頁 99-105 頁。
32
李維怡:〈殺死人的作文題目〉, 頁 110-115。
33
李維怡:〈殺死人的作文題目〉, 頁 110-115。
34
李維怡:《沉香》,頁 16。
35
李維怡:《沉香》,頁 16。

5
許多實驗小說尤其強調社會的絕望,36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追問的,是如何在「無路
可走」的處境中尋找和創造希望的可能。

作家的創作行為是否「無中生有」,始終具有爭議性,惟筆者認為更需關注的,
是李維怡強調自己只是「文字耕作者」的意義。李氏將「耕作」的理念扣連至寫作,
強調社會事件與人物是她「耕作」的土壤,並且希望讀者帶著個人的閱歷與生活經驗
去閱讀她的小說,各人有所感悟和啟發,使作品產生源源不斷的意義。37 李氏將文藝
進一步推向公共層面,38 在寫作方面貫徹著「把藝術還給人民」的理念,希望藉由自
身的文字創作,提供一個省視和溝通了解的平台,以寫作為一種具有改善社會問題的
行動。至於「文字耕作」的實踐,將於本文第三章作詳細分析。

近年香港有關政治的衝突越發嚴重,2014 年更爆發了歷時兩個半月的大型公民抗
命行動「雨傘運動」(Umbrella movement),意在以佔領金鐘、旺角和銅鑼灣等地區的
道路爭取由香港公民直接選舉行政長官,39 惟運動最終以警方清場作結,經過多番抗
爭和談判也無法撼動政府。40 社會行動者汲取「雨傘運動」的教訓,反思到要提升港
人的政治意識和社會行動參與度,提出要回歸社區「深耕細作」,以街站、社區活動、
研討會等方式「播種」,希望日後可以凝聚更大的社會力量,抵抗強權的不公不義。
41
李維怡 2009 年提出「文字耕作」的概念,時間上較此為早,但想法與「深耕細作」

36
李維怡、張歷君:〈書展 2011:「香港作家巡禮」李維怡〉,香港貿易發展局,2011 年。
37
李維怡、張歷君:〈書展 2011:「香港作家巡禮」李維怡〉,香港貿易發展局,2011 年。
38
李維怡追溯「文字耕作」的意念時,有言「創作本來就依存於其他人所交織成的世界,故所謂的作品
誰屬,及可延展的現實性和公共性,就甚為值得討論。」詳參謝傲霜:〈李維怡:紀錄片式.書寫〉,
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49364(2018 年 1 月 3 日瀏覽)。
39
其時泛民主派稱之為爭取「真普選」的運動,而「真普選」一詞最初則由學民思潮的黃之鋒提出。香
港《基本法》規定香港的行政長官最終由普選產生,而人大常委亦於 2007 年決定了香港最早可於 2017
年實行普選,惟人大常委於 2014 年 8 月 31 日的決定卻列明日後就算實行一人一票普選行政長官,參選
人也必需先經由 1200 人所組成的提名委員會投票支持,若得過半數支持才可以成為正式特首候選人。
泛民主派認為此乃「有篩選的普選」,有違《基本法》全民選舉行政長官的承諾,「真普選」的提出就
是與此對抗的。
40
雨傘運動(Umbrella movement)又稱雨傘革命(Umbrella revolution),是香港史上最大型的公民抗命運動。
運動發生於 2014 年 9 月 26 日至同年 12 月 15,大批示威者自發佔據了金鐘、旺角和尖沙咀等多區的主
要幹道,阻礙交通運作,要求中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撤回 2017 年行政長官選舉及 2016 年立
法會選舉框架和候選人提名方案,爭取行政長官選舉的公民提名權,以及廢除立法會功能組別。運動由
9 月 22 日起的學界罷課、9 月 26 日重奪「公民廣場」行動演變而成,9 月 28 日香港警方以催淚彈驅散
示威者,引發更多人上街示威,持續佔領抗爭達 79 日,最終在 12 月 15 日以銅鑼灣佔領區及添馬艦立法
會示威區被全面清場作結。最初的學界罷課以黃色絲帶作標誌,運動爆發後示威者以雨傘抵擋警方的胡
椒噴霧,雨傘運動因而得名。
41
雨傘運動期間,「佔中三子」(發佈「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信念書的三名人物)向公眾表示會到警
署自首,承認《公安條例》中有關參與未經批准的公眾集結罪行。清場在即時,三子之一戴耀廷表示自
首是專重法治、承擔法律後果的表現,呼籲群眾撤離佔領區,將運動轉化為社區的「深耕細作」,延續
雨傘運動的精神。詳參自由亞洲電台粵語部:《有聚有傘——79 天佔中回顧》(香港:自由亞洲電台粵
語部,2015 年),頁 55-56。雨傘運動終結後,「深耕細作」的理念受到泛民主派高舉,意旨在社區
「踏實實在在一步一腳印、有付出有收穫的路途」,撒播民主對種子,期待「遍地開花」之日。2016
年當選立法會議員的朱凱迪,就是此理念的體現者之一。詳參夏水:〈票王朱凱廸 教懂我深耕細作的
感動〉,《香港 01》(2016 年 10 月 31 日)博評。

6
契合,同樣旨在慢慢地、深入地在社會工作,打好根基,不追求急速的成功。與此同
時,「農業/土地」與香港向來的「商業/城市」形象對立,「深耕細作」的意念在
政治與文藝方面被舉起,一方面用以抗衡香港物質文明、資本主義的洪流,一方面見
香港政治與文藝理念有所接軌的面貌。李氏體察到文藝大眾化之於社會行動的重要性,
視藝術創作為「勞動」的一種,42 將藝術從大眾心目中的殿堂位置拉到社會之中,令
創作進一步面向和回饋社會,可見其消除作家光環、拉近文藝與生活的企圖。

再者,考慮到李維怡經常指出寫作與社會行動的性質相似,甚至視寫作為她參與
社會的途徑之一,可以窺探寫作於她生命中的位置:拍攝紀錄片、舉行社區活動等行
動直接面向社會的程度較大,對於社會事件的回應較迅速和具針對性,群眾的參與度
和主導性亦較高;李氏對於自己的寫作儘管有「忠於現實」的要求,但寫作於她而言
是「較慢的」、「幫助思考的」,43 當中亦容許能性和想像的元素,因此她謂「寫作
是我的守護精靈,生活到了某個地步,便寫一些,以作疏解、反思之用,沒有特別著
急」。44 相比上述的集體行動,這也是較為個人的。由此推之,寫作提供了觀察生活
和社會的距離,令李氏從社會行動的前線退到較後的位置,藉以對現實所受的衝擊作
「壓驚」之用,同時察看和思考到社會異化的問題:

我的創作與社會運動是連在一起的,社會運動無可奈何地要面對許多不如意、
可惡的事,包括壓迫我,更加壓迫某些朋友的力量和事情,而這些壓迫,已去
到一個程度不止政府在施加壓迫,而是人與人之間也產生了許多誤解,以及胡
亂相信某些謠言,形成大家所說的「撕裂」,而政府亦善用「撕裂」來針對某
些人作出一些政策上的遏抑。45

李維怡將社會撕裂的問題追溯至群體之間的誤解,以及不願了解。人們在爭取成
為社會 「中心」時,往往會對較弱勢的群體加以壓迫,弱勢則因為欠缺表述能力,而
一直處於邊緣的位置,一旦反抗,就會被視為「滋事」,引發更大的衝突。李氏認為
要修補社會撕裂,關鍵是各人能夠設身處地的考慮他人的境況,故常言要「放下自己,
成為他人」,如此方可體諒他人抵抗的原因,甚至願意一同抵抗。46 這種理念在現今
社會看似難以實現,但在絕望中堅持希望的可能,正正就是「耕作」的意義,這點在
《行路難》中的〈感恩禱文(代序)〉最能體現。篇中以耕作縫補裂縫的意念鮮明:
黑天使雖已殘弱不堪,仍然不斷低飛,以身體滴出來的紅水花滋潤大地,使四分五裂
的荒原慢慢長出幼苗;即使知道越過大山後還是一片乾早,仍鼓勵和陪伴灰山羊向前
走,又不顧生命與餓狼搏鬥,最終本來吃草的灰山羊也割下自己的角奉獻出血,與黑
天使在充滿裂繨的大地上繼續行走。篇末寫道:「雖然乾裂的大地仍然乾旱,仍然四

42
李維怡:《沉香》,頁 18-19。
43
李維怡、張歷君:〈書展 2011:「香港作家巡禮」李維怡〉,香港貿易發展局,2011 年。
44
李維怡:《行路難》,頁 363。
45
謝傲霜:〈李維怡:紀錄片式.書寫〉,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49364(2018 年 1 月 3 日瀏
覽)。
46
李維怡:〈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頁 99-105 頁。

7
分五裂,但野草與繁花,卻又一點一點,一線一線地,以一種絕望的速度,企圖縫補
大地的裂縫……」。47 結合李氏的文藝觀來解讀,即使行動者的付出乃至犧牲在社會
看來很微小,但她相信唯有堅持付出和一往無前,方能栽種出希望,哪怕只是感染了
一名旁觀者,抑或抵抗了一點壓迫。因此,她常在小說中安插「野草與繁花」的意象
呼喚人的本性,同時亦以寫作為撒播希望種子的行為,透過消減人與人之間的誤解,
縫補社會撕裂,以助凝聚更大的團結力量,對準體制與強權。

董啟章謂上述「堅持信念」的想法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48 而李維怡亦當然
明白筆耕之難。她有言「當我無法面對四周的嚴酷,我寫,以克服」,49 嚴酷既是指
向現今社會,但克服的層面卻包括外在的壓迫與內心的掙扎。故此,「文字耕作」面
向社會的時候,有縫補撕裂、凝聚大眾的意義;面向自我的時候,則如李氏自己所言
有「療傷」之效,50 用以疏解參與社會行動的衝擊,反思和重整心態,此舉像是扎實
根基一樣,使她可以像黑天使一樣,即使面對許多衝突,依然有感染他人和一直在乾
旱的荒原前行的力量。

第三章 「文字耕作」的實踐

李維怡曾就她的首部小說集《行路難》把自己的小說分為「較接近一般理解的
『現實主義』」和「接近寓言和神話類的故事」兩種形式,51 本章第一節針對前者,
整理李氏的取材方向與方式,探討她如何把收集而來的寫作材料轉化成為幫助邊緣群
體發聲的「揚聲器」,展示群體之間溝通和修補撕裂的可能。第二節探討李氏如何在
面向大眾和面向自我的小說中運用「虛幻」元素,藉由書寫建構希望。第三節從李氏
小說常見的「正常人/邊緣人」框架切入,分析她如何消減兩種身份的對立性,在作
品中昭示建構理想世界的可能,以「文字耕作」作為改善現況的社會行動。

第一節 取材社會:以寫作為大眾的「揚聲器」

作為社會行動參與者,李維怡自大學時期開始便積極深入社會,她的人類學碩士
論文是一份關於北河街性工作者的田野研究(Field study),52 當中許多調查、訪談和親
身經歷使她反思如何才能做到真正「不歧視別人」──能夠設身處地的明白和尊重別
人,尤其是被看不起的社會邊緣者。53 深入社會的經歷連帶李氏青年時期所接受的藝

47
李維怡:《行路難》,頁 34。
48
董啟章:〈寫也難,不寫也難〉,載李維怡:《行路難》(香港 : Kubrick,2009 年),頁 8-18。
49
李維怡:《行路難》,頁 34。
50
Ch Ben:〈李維怡的棘路書〉,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05949(2017 年 12 月 30 日瀏覽)。
51
李維怡:〈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 頁 99-105 頁。
52
田野研究(Field study)又稱田野調查(Field research),是一項注重野外實地考察的研究方法。李維怡進
行有關北河街性工作者的田野研究的時候,除了到北河街實地考察、深入訪問性工作者外,亦有「像她
們一樣站在街上」,感受到途人的目光與箇中的壓力。詳參梁偉怡、張歷君、郭詩詠:〈傾聽沉默的聲
音〉,頁 41-45。
53
梁偉怡、張歷君、郭詩詠:〈傾聽沉默的聲音〉,頁 4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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術啟蒙,使致她想「利用寫作來做一些事情」,54 並曾在訪談中表示「我發現我有很
大的欲望去寫弱勢社群,寫他們當中那些我們想像不到的東西」。55 由此, 邊緣群體
「想像不到」的一面,就成為了李氏小說的重要取材。這些「想像不到」資料往往與
主流論述互相抗衡,但基於現今香港的主流媒體對社會事件具有強大的影響力,甚至
支配了主流的論述,使非主流的聲音因為欠缺表述權力而淹沒其中。故此,取「揚聲
器」作為意象,李氏的文字則成為了擴大非主流聲音的媒介,使這些聲音能夠進一步
延展和面向社會。另外,李氏亦指寫作並不只是她自己「有話要說」,而是希望幫助
未能掌握到她現在所掌握的表述和傳播資源的人說話,56 以寫作為他們的「揚聲器」,
令社會聽得見不同人的聲音。

要摒棄主流對弱勢社群的觀點,李維怡把做田野研究的經驗引伸至小說取材,深
入不同邊緣群體的世界。她認為敘述的真實性是難以靠作者的「努力」所達到的,而
每一種論述方式其實一種「論辯」, 田野研究的作用就是加強論辯的力量,57 其中的
關鍵則是「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見到社會與文化建制輾過的痕跡——那些往往讓
當事人無端發痛,但又搞不清楚痛在哪裡的傷痕」。 58 回溯李氏所接受的藝術啟蒙與
田野研究經驗,可以推斷她的寫作如同做研究調查和拍攝紀錄片一般,重視搜集藉由
親身參與社會行動而得的一手資料,並且透過整理和加工嘗試生產出積極意義。59 再
者,李氏強調寫作經驗與大眾生活是無法割切的,惟實際上大眾生活是複雜而多面的,
難以單憑個體的見聞便能全面感知和掌握。面對這樣的困局,她必需「克服自己的主
觀願望」,以寫作為篩選和組織可資發展「另類社會想像」的媒介。60 循李氏的文藝
理念推論,這種想像的前設是有效改善社會問題,或至少不會加劇社會衝突,因此創
作之於社會的影響力,她看得尤其重要。李氏認為,小說一旦寫出來在社會傳播,就
會發生社會效果,而她擔任一項文學創作比賽的評審時,亦曾就其中一篇小說提出問
題:「對被自己取材的人,你的作品與她/他何干?對於你傳播的訊息所發生的影響,
你認為你是否也有一些責任?」61 可見,她關心創作者對「被取材者」的責任,即創
作者在擁有較多表述和傳播資源的情況下,如何「善待」從生活和社會拾取而來的人

54
梁偉怡、張歷君、郭詩詠:〈傾聽沉默的聲音〉,頁 41-45。
55
梁偉怡、張歷君、郭詩詠:〈傾聽沉默的聲音〉,頁 41-45。
56
李維怡謂「對我來說,不只是我有話要說,而是還有很多人有話要說。但這些有話要說的人,卻絕大
部份仍未掌握到我現在所掌握的表述和傳播資源。」詳參李維怡:〈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
頁 99-105 頁。
57
李維怡:〈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 頁 99-105 頁。
58
李維怡:〈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 頁 99-105 頁。
59
有關取材和如何運用素材去創作一個具光明面向的故事,李維怡曾言「雖然人物是虛構的,但於我而
言,仍是從張三、李四、何七處借來的眼耳口鼻和故事,我無法對他們太殘忍。同時,我也認為,即使
在現實主義對強權與被壓抑者的描寫裡,我們仍然應該嘗試想像可能好一點的出路及其必須附帶條件細
節。」參李維怡:〈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 頁 99-105 頁。
60
李維怡:〈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頁 99-105 頁。
61
該比賽為第四十二屆青年文學獎,李維怡為小說組評審之一。評論亞軍作品〈The Bear〉時,李維怡
認為作品在處理敘事者「我」的時候有所不足,導致貧窮女孩小映的人物形象變得負面,故提點「無論
作者是否有意,都會對某個群體造成或多或少的標籤效應。」詳參李維怡:〈第 42 屆青年文學獎評審
後…〉,https://fleurspirit.wordpress.com/author/fleurspirit/page/3(2017 年 12 月 27 日瀏覽)。

9
物,讓這些人物面向社會時不會受到更大的歧視。換言之,李氏相信創作者具影響
「被取材者」的能力,而要貫徹為邊緣群體帶來正面的影響,則無可避免的要擇取能
夠展示光明的元素,甚至抑壓個人的情感。

要貫徹「文字耕作」的理念,賦予文學改善現況的力量,修補社會大眾因誤會而
造成的「撕裂」是先決任務之一。近年來中港矛盾問題持續升溫,加上李維怡年幼時
以新移民身份來港,對於相關議題有切身經歷與感受,因此小說裡幫助新移民與香港
市民溝通的意圖相當明顯。李氏明言〈一啖砂糖〉的目標讀者是「在香港長大的人」,
62
篇中藉由安琦一家人揭示新移民家庭的因難,例如「政策又只准帶一個」導致哥哥
安國被迫與家人分開留在國內,又以「一來到香港便得叩頭」暗示新移民的地位卑微。
63
〈平常的一天〉 中的內地婦人帶娣獨力撫養兩個孩子,堅持不領綜援,卻終日遭受
社工與劏房其他住客的留難,琴姐「不會好似那些新移民呃[欺騙]綜援,讓人看低!」
更以片面之說抹殺了全體新移民的努力。64 在充斥源自誤會撕裂的社會裡,李氏呼喚
像阿娟般願意主動給予別人關懷、拓開彼此了解的可能的「平常人」,從生活起消除
對邊緣者的偏見,還以新移民自我表述的權力。

〈那些夏天裡我們的蛹〉、〈這,不是一個鬼故事〉等篇均涉及社區重建的議題,
其中〈聲聲慢〉發表於 2006 年 4 月,正值利東街坊等候重建局律師信之時。65 李維怡
的社運界朋友表示「裡頭的幾些角色,我都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認識她們的原形」,
66
印證了她從現實認識的人身上取材的方式。小說立體呈現了被視為「受壓迫者」的
舊區街坊的處境和心情,篇中主人公小碧為一名中五學生,與其他人物同樣面臨「政
府收地」,一家人被迫出售所住單位。反對迫遷的小碧一直強調保護家園的重要性,
惟在與他人的溝通過程中,她才真正聆聽到不同的觀點。67 「受壓迫者」的各種聲音
表面上有所碰撞,有論者認為此乃所有角色都受傷的局面,68 惟筆者認為小說的意味

62
李維怡:《行路難》,頁 330。
63
李維怡:《行路難》,頁 203。
64
李維怡:《短衣夜行記》(香港 : Kubrick,2013 年),頁 103。
65
利東街為香港灣仔區的一條舊街道,五十年代起成為印刷店的集中地,至七十年代開始以印刷喜帖、
利是封和揮春等喜慶印刷品而著名,因此利東街又稱「囍帖街」。八十年代利東街發展蓬勃,除了成為
了香港人採購印刷品的首選之地,亦因深具本地的傳統特色,逐漸成為外地遊客慕名而至的景點之一。
直至 2004 年初香港政府宣布重建此區,將計畫名為「H15」項目,引起許多利東居民和香港市民的反對,
包括民間發起的「H15 關注組」以掛黃幡、黃繩行動、舉辦展覽和工作坊等手法抗爭和表達訴求,惟政
府態度強硬,市區重建區最終於 2006 年 10 月底收統利東街的所有業權,並於 2010 年動工重建為新型住
宅及商場。李維怡積極關心其時的人民規劃運動,並於 2006 年製作了紀錄片《黃幡翻飛處》(Home
Where the Yellow Banners Fly),回顧重建利東街事件中人民爭取民主的歷程與心聲,反思社區重建的
意義。
66
Ch Ben:〈李維怡的棘路書〉,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05949(2017 年 12 月 30 日瀏覽)。
67
親身參與社會行動令小碧漸漸體悟了一些從未想過的實際考慮,例如有些長者其實很渴望住在有電梯
的屋宇,因此十分支持重建。又如小碧爸爸希望一家人可以擁有更好的生活環境,與小碧二人對「保護
這頭家」的定義有所分歧。詳參李維怡:《行路難》,頁 243-244。
68
譚以諾指〈聲聲慢〉的角色之間即使處境相似,卻因撕裂而法成為一體,將共同體土崩瓦解說之為
「命運」。詳參譚以諾:〈溫情的悲觀︰《行路難》的善良與困局〉,《文匯報》(2010 年 10 月 4 日)
版 B8。

10
不止於此,而是深層地以各人的「命運」反思現存體制的問題。林財記把飼養多年的
「命根」金魚放生到香港公園的池塘後,謂「我有以魚為本啊。[……]我有真正改善
牠們的生活呀!」,69 暗諷政府沒有真正照顧到居民的需要、改善大眾生活的同時,
亦揭示問題的根本所在——制度問題使致人與人互相指責和壓迫。在嚴酷的社會中為
求更「安好」的生活,人們被迫捨棄陪伴自己多年的動物、盆栽、辛苦打拼得來的
「一層樓」,乃至人情。

總括而言,李維怡致力在小說中建構互相表達心聲的空間平台,一方面消解現實
社會對邊緣人物的主觀說法,抗衡的主流論述;一方面透視邊緣人物的複雜處境,歸
予他們向社會表述己見的權利。抱持著「真相需要傳播,人需要與人有溝通,也要令
到某些社會問題發生改變。」的信念,70 李氏透過寫作去提出的修補撕裂的關鍵——
使人與人逐步建立互相了解乃至互信的關係。71 而強調群體的同時,李氏亦必需在小
說中抑壓個人的聲音,篩選能夠建構希望的素材,藉由各個獨立故事建構人物的多面
性,傳揚邊緣群體的聲音,嘗試縫補社會裡因誤會而造成的撕裂,消除人和群體之間
因為互不了解而排斥他者的可能。如此,方有凝聚社會、一致對準體制的可能。

第二節 「真實」與「虛幻」:都市現實與自然幻象的互涉

李維怡的小說常被置於「寫實/現實主義」的框架中討論,李氏自己亦曾經表示,
在她自定義的兩個「難處」底下,會把寓言和神話故事一併派歸於「現實主義」之類。
72
然而,筆者認為以上皆李維怡將現實主義簡化後的後設說法,李氏一路以來沒有刻
意採用現實主義。73 再者,縱觀李維怡的小說作品,「寫實/現實主義」實乃她轉化
閱讀經驗和展現日常在社會「深耕細作」的結果的輔助工具,亦即,她會為所得材料
選取最合適的表現方式,並且在現實主義基底下轉化和創造新的形式,此舉更傾向是
李歐梵和董啟章所言的「寫實主義實驗」。74

69
李維怡:《行路難》,頁 239。
70
謝傲霜:〈民間抗爭者李維怡 傳播被忽略的草根視角〉,《香港經濟日報》(2017 年 04 月 21 日)版
C1。
71
李維怡:《行路難》,頁 351。
72
李維怡曾就個人在表達整體現實的荒謬和斷裂狀態方面提出兩個難處:一為實際社會參與的時間讓她
很難坐下來寫長篇現實主義小說去表達較大幅度的問題;二為基於小說人物取材自身邊的人,即使用接
近現實主義的方式書寫,也無法對人物太殘忍,甚至希望從中想像可能好一點的出路及其必須附帶條件
細節。如此,「寓言和神話故事形式」的小說則可以在現實基礎之上為她提供較大的創作空間的書寫社
會的殘忍。詳參李維怡:〈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 頁 99-105 頁。
73
李維怡曾經表示「從來沒有一開始就想要做一個現實主義式的小說家之類」,有關寫作的形式也是
「寫時無特別想過」的,可見小說形式多為論者或李維怡自己的後設討論。詳參謝傲霜:〈李維怡:紀
錄片式.書寫〉,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49364(2018 年 1 月 3 日瀏覽)及李維怡:〈如何用
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 頁 99-105 頁。
74
李歐梵和董啟章曾將李維怡與其他兩位香港女性作家——韓麗珠、謝曉虹並論之,二人皆重視李維怡
小說在寫實主義基礎上的實驗性。李歐梵指李維怡在超現實主義成風之勢下「反隱喻之道而行,回歸小
說寫實主義的實驗脈絡」;董啟章則指「無論是韓麗珠的奇異都市想像,謝曉虹的不安感官世界,還是
李維怡的寫實主義實驗,都呈現出我們這個世代的荒誕生活面貌,以及個體在其中的困惑、迷失和掙
扎。三種風格,三種方向,三種關注,都標示著同一個意志——拒絕向現實投降。」詳參董牧孜:〈香

11
寫實主義(Realism) 沒有劃一定義,本節無意探討有關流變與爭論,只針對李維怡
對寫實主義的理解與體現作分析。廣義來說,李氏的小說誠然承傳了寫實主義「正視
現實的創作精神」,75 重視文本與世界的對應性,自身亦不會宣稱自己是故事的「創
造者」;但在這樣的底蘊之上,李氏對於寫實主義的實踐其實經歷了擴大定義的過程
——將寫實主義的邏輯簡化至「具有現實基礎」和「忠於現實」的要求,然後就寫實
作為一種形式加入現代乃至浪漫的手法,例如在現實的材料上加入虛構的元素,虛實
相間的補足只專注觀看和呈現現實的盲點,得以排除過往因「鏡像論」的局限而抹殺
了「創作」的可能性的論述,76 其「接近寓言和神話類的故事」亦由此派生。另外,
李氏經常在小說中以與香港社會隔離的自然意象寫人和社會,尤其「花」幾乎在每一
篇中皆可見縱影。原來對立的自然和城市,藉由意象得以聯繫起來。李氏相信藝術能
夠放緩生活的速度,77 由此推論,自然的涉入是對社會大眾本性和同理心的呼喚,而
自然物象的轉化如〈失物〉中被偷走和破碎了的玉蝴蝶、〈紅花婆婆〉中婆婆頭頂的
大紅花與自修室職員的粉紅制服的對照等等,其實暗喻本性在撕裂與資本主義社會中
的異化、委曲。

《行路難》中分別有〈花鬼〉和〈鵝們〉兩篇「接近寓言和神話類的故事」,雖
然兩篇只屬少數,78 但足見李維怡大多數時間掩藏在其他作品的群像底下的真實精神
與愛恨。李氏指這種形式「能夠容納高度集中的象徵物,有助於以一種較簡單的方法
表達我對現實世界的結構性殘忍的觀察」, 79 惟考兩文的內容,她所言的「殘忍觀察」
其實不止於現實社會層面,甚至指向個人對現況的無力感,以及對「暴戾社會」的悲
觀。80 貼近私密書寫的〈花鬼〉意象繁複,篇中未(撲,能治城市人不治之症的鳥類)
和巨獸(花鬼)生前遭受人類的壓迫,最終沉重的犧牲也沒有喚醒人類的良知,並在
死後淪為消費主義的產物。李氏向來關注作品對大眾的影響,鮮有渲染悲情的故事,

港被「隱喻」掉了嗎?——李歐梵談香港寓言〉,《香港 01 哲學》(2017 年 7 月 6 日)專題報導及董


啟章:〈十年。寒。笑-韓麗珠、謝曉虹、李維怡短篇小說初回劇場代〉推薦序,
https://fleurspirit.wordpress.com/tag/%E6%9D%8E%E7%B6%AD%E6%80%A1(2018 年 1 月 8 日瀏覽)。
75
寫實主義(Realism)源起自十九世紀歐洲,理論旅行至中國新時期文學時引起了學者對定義的多番文學
論爭,針對當時「各各以意為之」的狀況,魯迅一言概括之謂「多講別人,是寫實主義」, 惟寫實主
義在華文文學經歷近一個世紀的流變,有關寫實主義的說法始終是含混、流動而且無絕對定論的。魯迅
對於寫實主義論爭的看法見魯迅:〈扁〉,載《魯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 年),
頁 69。寫實主義於華文中的流變可參考溫儒敏:《新文學現實主義的流變》(北京 : 北京大學出版社,
1988 年),頁 1-5。
76
安敏成(Marston Anderson)就現實主義小說作為事實的報導與摸擬之說,推斷了一條普遍的規律:「現
實主義對純粹指涉性的追求,涉及到對作品發生中作家想像力作用的削減,即:否認作品的虛構性。」
而就現實主義的經典形象是作為一面鏡子之說,安敏成認為「一個鏡像所能標識的至多是真實世界的可
疑斷片」,是主觀而且不具完整性的。強調文本與現實的理想對應,則同時會使作家的「創造性」遭受
抹殺。詳參【美】安敏成著、姜濤譯:《現實主義的限制》(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 年),頁
10-13。
77
李維怡認為放緩了生活的速度,方能留意到生命中的沙石和花草,甚至是異化社會中沒掩蓋了的本性。
詳參李維怡、張歷君:〈書展 2011:「香港作家巡禮」李維怡〉,香港貿易發展局,2011 年。
78
其後出版的《沉香》與《短衣夜行紀》均無此類作品。
79
李維怡:〈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 頁 99-105 頁。
80
序言書室:〈《通勝》第五集(1):「行路難」李維怡 耕作〉,HK OurTV,2010 年。

12
此篇卻道出釋出再多善良和努力也是徒勞的哀慟與無可奈何,這就是她所言「積極的
悲觀」 。81 〈鵝們〉粵音與「我們」相似, 原本具有反抗能力的鵝群活在虛假的「幸
福快樂的生活」,漸漸失去了對抗壓迫者與追求更好的生活環境的能力,篇末以被捉
走的鵝與黑點(老鵝)昭示眼前的「幸福」只是一時的,群眾拒絕反抗強權和互相壓
迫的結局最終是性命不保,是乃李氏鮮有地作出鮮明的諷刺與批評的一篇小說。上述
作品以一連串的意象與符碼抽離現實的限制,擴大寫作的自由度,建立更大的聯想與
反思空間時,亦容許她書寫深沉的社會觀察。

本質是虛無的「鬼」,亦見於〈這,不是一個鬼故事〉、「地獄精神系列」〈雙
母雙身記〉和〈封印〉等篇。〈這,不是一個鬼故事〉圍繞很多社會問題而開展,當
中精神失常的婦人阿晶經常在凌晨時份像鬼一像的徘徊街上,惟故事到尾才揭曉一直
陪伴志忠的波叔一個月前已經逝世,志忠在「鬼」的幫助下得以保存面臨迫遷報紙檔。
篇首引王士禎評賞《聊齋誌異》的詩句「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82 蒲
松齡的小說常以人與鬼、妖、仙的故事書寫現實人民的苦難悲痛,諷刺現世。 83 因此,
強調「不是鬼故事」的底蘊在於李氏和蒲松齡一樣取材現實,藉「鬼故事」反思痛苦
與荒謬,以虛寫實。「地獄精神系列」的兩篇小說最直接寫鬼,以「冤鬼附身」為題
材直訴新移民婦女在香港社區所遭受的不公義。人與鬼藉由溝通協作,化解鬼魂生前
冤恨。可見,李氏擅以超自然指涉現實問題,甚至藉由「鬼」去點出和改變現實的問
題,彌補了「寫實/現實主義」專注寫對現實的觀察和反映,以及小說作為社會忠實
鏡像的不足之處。

李維怡表示寫小說是理性與感性之間的狀態,84 而被問及結集的編排為何會以小
說和詩互相穿插時,她回答「我想虛虛實實都存在,這才是世界的整體面貌」。85 將
此話引伸下去,在自我要求小說要忠於現實的同時,李氏讓自己的故事留有創作乃至
改變現實的可能,虛實並行的建構出故事世界的完整性,尤其在現實欠缺能夠改變社
會體制的元素時,文學創作可以透過想像去補足實際社會行動的限制,以理性的情節
發展承載感性的願望,予以出路。86 再者,「本故事並非純屬虛構,亦非全然史實,

81
李維怡對於作為社會行動者和反抗者所受的限制其實深具意識。她指出「現實的限制之大,歷史所遺
留的問題之大,皆非任何一個人即使花上畢生精力,可以輕易改變的」,但仍然在限制中堅持爭取之必
要,堅信要更努力去想像希望的可能。這種「絕望」與「希望」之間的辯證,李維怡稱之為為「積極的
悲觀」。詳參李維怡:《行路難》,頁 334。
82
李維怡:《短衣夜行記》,頁 113。
83
蒲松齡居於與郯城相隔一個山丘的澢川縣,曾經在郯城逗留過一段時間去體寫社會,故《聊齋誌異》
的部份故事,其實是以妖狐仙姬的故事隱喻郯城的苦難,諷刺現世。詳參曾卓然:〈被壓迫的香港文
學〉,頁 31-45。
84
於李維怡而言,拍攝紀錄片是最為真實和理性的,寫詩是最為自由和感性的,而寫小說則處於這兩種
狀態之間,需要「思考」的時候就會寫。詳參李維怡、張歷君:〈書展 2011:「香港作家巡禮」李維
怡〉,香港貿易發展局,2011 年。
85
謝傲霜:〈李維怡:紀錄片式.書寫〉,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49364(2018 年 1 月 3 日瀏
覽)。
86
李維怡有言:「想像一個這樣的故事[引者案:含有現實中未出現的元素/未能在所需人物和時空組
合裡同步出現的元素],根本同策劃一個成功帶動社會觀念改變的社會行動一樣,非常不容易為之!」

13
如有雷同,實屬巧合與不巧合,之外。」一句同為《短衣夜行紀》兩篇跋的收結。在
記述一些歷史之外無從稽考的瑣事時,李氏刻意強調真假的含混與不確定性,韓麗珠
謂「只有在虛構及非虛構之間,才能重構某種容易被日常消減的深藏的現實」。87 筆
者認為跋處於沒有正式結集的位置,正正容讓李維怡跳出小說故事「現身說法」,提
醒讀者留意和反思虛實之間「深藏的現實」。

第三節 理想世界的建構:擺脫「正常人/邊緣人」的身份

李維怡以藝術「深耕細作」、改善社會問題的理念,令她寫作的不止於反映和諷
刺現實的層面,而是進一步思考「出路」的可能性,希望在小說中點出修補社會撕裂
的基本條件,建構社會為一個「真正的共同體」的理想世界。88 以明確的動機作為前
題,李氏的小說創作其實具有一定程度的限制和「公式化」; 89 而要修補社會撕裂,
「正常人」對「邊緣人」生活的介入或所受到的牽連,就是小說中的重要情節,90 藉
此點出旁觀者無法與社會隔絕的處境:「出路的方案需要仔細的社會分析,而我[李維
怡]有感於香港社會的條件,只能提出一個基本態度,就是選擇不做旁觀者,或者嚴格
來說,承認自己無法做旁觀者」。91 由此推之,李氏的小說一方面致力消減邊緣與中
心的對立性,一方面會給予旁觀者一些剌激,使他們從觀念乃至行動上有所改變。

消減邊緣與中心的之間對立性的進路,是強調社會大眾的一體性。李維怡拒絕資
本主義社會對人的異化,批判越發嚴重的標籤效應,以及主流媒體有關「正常生活」
的壟斷性論說。92 諸如新移民、劏房戶等弱勢一旦被標籤化,就會被剝奪自我表述的
能力。深入邊緣群體的李維怡,則重申正常人與邊緣人在同一社會中相同的本質:

我選用這種有別於主流論述對現實生活進行描畫的寫法,是希望呈現一些
具體的社會和個人歷史,讓大家看到這些人都是普通人,同大家一樣會為
兩餐、住屋、家庭而煩惱。而他的抵抗體制、抵抗主流,都是事出有因。
[……]唯有顛覆既有的刻板印象,我們才有可能締造對世界的新視角。93

而考索她的創作實踐,自然與鬼的涉入,就是為現實加插有助改變現實的元素,從而藉由故事去反思和
展現社會改變的可能。詳參李維怡:〈殺死人的作文題目〉,頁 110-115。
87
韓麗珠:〈跨過小說和文學的界線--關於《短衣夜行紀》〉,《自由時報副刊》(2014 年 2 月 3
日)。
88
李維怡:《行路難》,頁 341。
89
李維怡認為若然要寫一個成功反抗的故事,就必需在其中安排一系列貼近現實生活而又具「反抗」力
量的元素,賦予小說「提出新視野的力量」,使讀者相信現實生活也能夠得到改變,展示光明的路向。
詳參李維怡:〈殺死人的作文題目〉,頁 110-115。
90
李維怡:《行路難》,頁 331。
91
李維怡:《行路難》,頁 339。
92
李維怡舉例指流行電視劇所渲染的「虛假幸福」委曲了美好生活的意義, 將他人所遭受的不幸個別化
的訴諸「命運」或「因果報應」,導致大眾逐漸失去了反思社會體制的意識,甚至為成為「正常人」而
排斥遭受不幸的他者,加劇社會分化。詳參李維怡、張歷君:〈書展 2011:「香港作家巡禮」李維怡〉,
香港貿易發展局,2011 年。
93
李維怡:〈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頁 99-105 頁。

14
〈蹲在牆角的鬼〉昭示邊緣與中心的不確定性的企圖最為明顯。敘述者宋眉明是
一名女警,在清拆臨屋區一事上與被迫遷的示威者對立,處於主流認可的中心和權力
的位置,惟故事推演下去,宋眉明的「邊緣性」逐漸浮現:她出身自一個破碎家庭、
與同居的同性密友 Mandy 關係曖昧不明、與 Mandy 同為他人的第三者、甚至懷上了有
婦之夫的孩子而非法墮胎……種種在現實社會中不為大眾所了解的邊緣性集於一名維
持社會安定的女警身上,施壓與受壓的定位模糊化。而喪姐(性工作者,曾被宋眉明
的「夥計們」拉到警署)給予墮胎後的宋眉明的一番溫柔「教訓」,除了可見李維怡
提升邊緣群體形象的企圖,亦揭示個體在權力與資本主義社會中身份定位的複雜性,
推翻任何人身處旁觀位置的可能。

李維怡指出香港最多的就是旁觀者,批判大眾對於各種社會衝突乃至人命傷亡事
不關己的態度。94 雖然她筆下的人物往往受制於社會環境,陷於身不由己的處境,然
而並非所有人都有意識要打破限制,導致「旁觀他人的痛苦」淪為了日常局面,甚至
身陷苦中也不以為然。〈剝皮豬、豆腐龜和發瘟雞〉寫於香港爆發禽流感的時期,篇
中平仔所關心的並非公共衛生的問題,而是他工作的糕餅店裡但凡有雞的產品無論做
得多香也是無人問津;95 平仔一家人晚飯時看新聞人道毀滅家禽的報導,對於「一座
中毒雞山」的畫面,妹妹只大叫「唉啊,有些還未死啊!」。 96 〈笑喪〉中林曦對於
林采希所參與的罷工、反對迫遷等一切社會抗爭謂:「那就像電視上的一切事物一樣,
無法與我一關」。97 這些正正是李氏指出現代人在每天影像「爆棚」的環境下,很容
易培養出「旁觀者」的麻木的現象。98

要喚醒旁觀者,李維怡認為關鍵是予以他們一些剌激,故刻意「為這些好像本來
可以站在旁觀立場的人物製造了困境」。99 因此,李氏經常把「正常人」與「邊緣人」
置於同一空間書寫,並多由「正常人」的眼光體察「邊緣人」的無可奈何,甚或是同
病相憐,由此引起反思乃至思想和行動上的轉變。〈失物〉的阿青、〈紅花婆婆〉的
陳大文、〈笑喪〉的林曦、〈沉香〉的阿斌、〈聖誕快樂〉的阿文和阿偉等「正常人」
往往因著與「邊緣人」的關係,被不同程度的牽扯進社會抗爭事件之中, 100 雖然未必
每個人物皆可在故事中帶來實際的改變,又或阿青與林曦其實最終也淪為犬儒,但旁
觀者的自我覺醒與反抗意識,一方面實現了建構理想世界的第一步——停止疏離狀態,
另一方面提醒讀者反抗之難,昭示共同思索和尋找出路之重要性。

94
李維怡、張歷君:〈書展 2011:「香港作家巡禮」李維怡〉,香港貿易發展局,2011 年。
95
李維怡:《行路難》,頁 186。
96
李維怡:《行路難》,頁 186。
97
李維怡:《行路難》,頁 286。
98
李維怡:〈如何用小說減輕這個世界的重量〉, 頁 99-105 頁。
99
李維怡:《行路難》,頁 338。
100
張歷君曾對李維怡小說中的旁觀者設置作深入分析。他指李維怡小說中的旁觀者會因為與邊緣人的
關係而無法對社會抗爭事件置身事外,並把李維怡筆下「具中介作用的旁觀者角色或敘述者」與魯迅筆
下「旁觀的知識份子」相比較,指出魯迅小說中的旁觀者往往因為「沒有勇氣或能力貫徹他們的倫理衝
動」而使故事結局蒙罩著無路可走的絕望感,而李維怡則嘗試連結旁觀者與具體社會行動,藉由擺脫疏
離狀態而擦出「希望的火花」。詳參李維怡:《行路難》(香港 : Kubrick,2009 年),頁 332-334。

15
論及真正的旁觀者,李維怡小說中還是可見蹤影的,例如〈聲聲慢〉中小碧的同
學們。101 正視現實,邊緣人未必是所有人願意建立關係的,上述的「剌激」也難以臨
到所有旁觀者身上,令他們欠缺自省的契機。李氏嘗試以寫作引起讀者「透過文學去
理解跟你完全不一樣的故事,或是跟你背景差不多的生活」的興趣,102 拓闊建構一個
具共同體基礎的理想世界的可能。而消減社會異化後的下一目標,應是團結起因誤解
而撕裂的社會大眾,凝聚更大的反抗力量,撼動現存體制。

第四章 「文字耕作」與嚴酷社會──文學創作與社會行動並行的可能性

本章第一節探討李維怡面向自我和面向大眾的寫作的擇取條件,分析「文字耕作」
的理念如何影響李氏的抉擇,推論出以面向大眾作為書寫依歸的重要性。第二節承接
上文分析,探討李氏以強調文學公共性的姿態寫作在當今香港的意義,以及文學創作
與社會行動並行的可能性。

第一節 面向自我與面向大眾的抉擇

李維怡重視作品之於讀者的責任,強調作品的出版從取材到所動用的社會資源都
需要許多人的幫助,因此表示「不好意思讓人去協助我出版一個不誠實的書寫」。 103
張歷君曾在筆談中提到李維怡 2002 年發表於《文學世紀》的小說〈黯紅〉,認為小說
藉以人物的內心掙扎,有效展示新聞報導所謂「客觀再現」中的種種問題,可是此篇
發表後並沒有結集出版。104 〈黯紅〉雖然如同李氏其他小說一般涉及社會衝突的問題,
惟人物設置有別於一貫「正常人/邊緣人」的架構,兩位主角不但掌握著一定程度的
社會資源和論述權力,故事亦貫穿著大量對話與內心獨白,以主角的視角去察視社會,
甚至以此去猜度示威者的思想,不如上文所述其他小說般,為不同持份者開放互相溝
通和表達己見的空間。李氏追溯不選入〈黯紅〉結集出版的原因時,謂「兩個主角都
是讀書人,獲得許多社會資源,但無論是順從還是抵抗主流的一方,都異化、疏離得
淒涼,而且還自憐、自得、自戀得可以」,105 加上自己「當時未對這種狀態有足夠的
省察,所以行文上還是流露了一種知識份子的自我保護,不夠誠實」。106

筆者認為,李維怡所言的「誠實」,其實是對作品公共性的要求,並在作品結集
時引伸為是否充份地「面向大眾」的擇取條件。所謂「誠實」其實乃主觀的條件判斷,

101
政府收地、學校新翼面清拆時,同學們並沒有真正關心問題所在,毫無反抗意識,甚至在小碧為抗
爭而哭時只關心她是否失戀,這種行為態度其實恰如魯迅筆下的庸眾。詳參李維怡:《行路難》,頁
246。
102
字花編輯室:〈龐大而細緻的責任──「胡晴舫×李維怡:人間之所在」對談摘錄〉,《別字》第 1
期,http://zihua.org.hk/magazine/issue_1/article/mortalworld_conversation/(2018 年 1 月 10 日瀏覽)。
103
李維怡:《行路難》,頁 338。
104
李維怡:《行路難》,頁 337。
105
李維怡:《行路難》,頁 338。
106
李維怡:《行路難》,頁 338。

16
李氏未有結集的詩和小說(包括上述的〈黯紅〉),同樣有「誠實」地面對自我的情
感與內心掙扎,惟將作品出版,置於公共的環境時,則如她所言具有「知識份子的自
我保護」,107 無從使作品完全做到「取之社會,歸之社會」,有違她對「文字耕作」
的期望。另外,李氏認為市面上已經有很多表達知識份子疏離和孤獨的作品,108 但她
想扭轉的正正是知識份子與社會的疏離狀態,展示每一個人終將自願或非自願地參與
社會的必然性,並且透過小說提出積極、有建設性的反思,以思想與行為並行的姿態,
令作品可以落實於現實社會。

扣連李維怡書寫的宣言:「當我無法面對四周的嚴酷,我寫,以克服」, 109 可以
推斷她要克服的「嚴酷」其實有幾個層次。於李氏而言,克服「嚴酷」的意義除了本
文第三章所述要打破人與人之間的壓迫、指向體制的弊病,更基礎的一步其實是克服
社會種種不公不義所帶來的心理衝擊,乃至參與社會行動所伴隨的無力感。李氏的網
誌發布了一系列分類為「夢囈」的詩作和文章,其中只有〈夢馬〉一詩收入《行路難》
之中。考索「夢囈」的其餘作品,大多抒發個人的感傷與鬱悶之情,當中更有否定希
望的詩作如〈工作至夢囈〉:「天空剪碎了雲朵/大雨剪碎了空氣/酷熱剪碎了汗水
/新聞剪碎了希望」。110 此處自然意象的運用,不如出版作品般作為美好的象徵,反
以大自然的支配性類比新聞的殘酷,是乃一種深沉而絕望的社會觀察。然而,這種絕
望在李氏面向自我的書寫中經過了疏解,察視了問題以後,她進而在面向大眾的結集
作品中思考現況的不足與出路的可能性。由此可見,李氏保留和肯定書寫的「壓驚」
作用,惟這些作品的目的僅旨在自我療癒,個人所面對的問題與內心掙扎,於她而言
是無以立於公共層面的,這有違她對出版作品「誠實」的要求。因此,縱覽她的結集
作品,不但積極地消解消解作家與社會疏離的狀態,更無不例外的呼喚人的善性、展
現正面積極的路向,故謂「文字耕作」同屬李維怡的社會行動之一。

另一方面,要符合李維怡個人對作品「誠實」的要求,寫作實踐上的選材與形式
其實亦有一定程度的擇取。比如說,在選材方面,為了藉由書寫反映基層和邊緣群體
的真實面貌,令作品可以深入大眾社會,李氏必需離開「象牙塔」,摒棄知識份子的
視野,成為大眾的一份子去感受和嘗試改變現況,因此她筆下的知識份子皆或多或少
的重疊了社會行動者的身份。他們捲入了社會行動之中,以此去對抗其他旁觀者(大
多是知識份子)的疏離狀態,而知識份子常有的孤獨感,則鮮有被提起。另外,面向
大眾的作品中「虛幻」部份大多以寓言和鬼的置入處理,一般較常見夢的元素則止於
面向自我的書寫,如上述「夢囈」中不時寫到惡夢。筆者推斷,夢的本質是虛無的,
亦即是終究會幻滅的,因此在落實於社會現實時,並不能予以大眾看到「將會成功帶

107
李維怡沒有解釋何謂「知識份子的自我保護」,惟考上文指當時未對知識份子「異化、疏離」和
「自憐、自得、自戀」的狀態有足夠省察,可推斷這種「自我保護」指向知識份子與社會的冷漠,無法
參與和深入社會之中。參李維怡:《行路難》,頁 338。
108
李維怡:《行路難》,頁 338。
109
李維怡:《行路難》,頁 34。
110
李維怡:〈工作至夢囈〉,https://fleurspirit.wordpress.com/2010/09/07/dreamwords(2018 年 2 月 12 日
瀏覽)。

17
動社會觀念改變」的元素出現之可能,無法實踐「文字耕作」在嚴酷中慢慢地栽種希
望的理念。

顯然,面向大眾的書寫較能夠實踐「文字耕作」的理念,因此李維怡個人的聲音
在作品日逐漸被縮小,而轉向投射到她所關心的邊緣群體,並在作品出騰出空間讓他
們發聲,是乃為求「誠實」的取捨。再者,2002 年的〈黯紅〉以後,李維怡沒有再於
文學雜誌及期刊中發表此類較貼近私密思想的小說,111「面向自我」的書寫亦只發表
在個人網誌,可見李氏選擇以面向大眾為往後書寫的主軸。

第二節 文學公共性的再思

董啟章經常與李維怡討論到有關文學公共性的問題,直指「正正是因為她的小說
既個人又面向世界,那才讓這樣的寫作具備了克服上面說的二分法的條件[引者案:社
會行動者和作家兩個身份的二分] 」。112 他謂社會行動者涉足文學創作或作家涉足社
會行動時,往往會有所顧慮,而李氏「文字耕作者」的自我定位則比較容易進退。 113
文學的公共性本來就是個無單一定論的話題,本節無意深究有關文學的公共性的爭論,
而旨在探討李氏以強調文學與「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的姿態寫作在當今香港的意
義,114 以及是否能夠呈現文學創作與社會行動並行的新面向。

要討論李維怡對文學公共性的重視,可先分析她運用「大眾」一詞時的指向。上
文提及李氏的作品欲以幫助的對象,是貼近左翼思想的,即指涉對象是低下層人民。
然而,從上文有關李氏欲以文藝驅動社會改變的討論可發現,當作品發表和出版以後,
她欲以接觸和所面向的「大眾」,其實是社會整體。換言之,李氏一方面以文藝為低
下層人民發聲、向他們展現以文藝自我表述的可能;一方面積極地讓大眾讀者了解邊

111
自〈黯紅〉以後,李維怡發表的小說創作基本上全面走向了面向大眾的書寫。然而,新詩和散文創
作方面,仍然留有個人思緒的面貌,如 2010 年出版的《走著瞧——香港新銳作者六人合集》收錄了李
維怡的〈一個佬的玫瑰〉,通篇以「我」(李維怡)為出發點,以過去和將來的辯證,思考城市發展。
詳參李維怡:〈一個佬的玫瑰〉,載李智良、李維怡、亞文諾等:《走著瞧——香港新銳作者六人合集》
(香港:水煮魚文化製作有限公司,2010 年),頁 91-96。
112
董啟章:〈寫也難,不寫也難〉,載李維怡:《行路難》,頁 9。
113
董啟章:〈寫也難,不寫也難〉,載李維怡:《行路難》,頁 9。
114
德國政治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強調「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的基礎是「共同的事物」,
這不只是一種公眾集合體或一般的社會團體,而是指一種獻身的、創造的,在互動中建立互認、互利與
互享的社會空間。「公共領域」超越了社會學意義上的集體組織,類似一種「論壇」(Forum)或「劇場」
(Theater),讓分離的個體在這個空間裡隨時自由地聯合起來。作為一種社會舞台,公共領域是「互利」
(Inter-est)與「互主」(Inter-subject)交織化的場所,信守尊重、承認與團結的價值,因此,它以多樣性為
基本條件,讓個人之生命本質在這個舞台中通過話語和行動之交流而獲得自我的開顯。尤爾根.哈伯馬
斯(Jürgen Habermas)則指出:「公共領域最好被描述為一個關於內容、觀點、也就是意見的交往網絡;
在那裡,交往之流被以一種特定方式加以過濾和綜合,從而成為根據特定議題集束而成的公共意見與輿
論。」故此,「一般觀點」是必需經過眾多交流而產生的,而正正因為容許意見的交流,這種「一」並
不一定是一致的,甚至是流動性的。李維怡所重視和欲以建立的,就是當中「眾多交流」的過程。詳參
【德】漢娜.鄂蘭著、林宏濤譯:《人的條件》(臺北:商周出版,2016 年),頁 103-111;【德】尤
爾根.哈伯馬斯著、童世駿譯:《在事實與規範之間》(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年),
頁 445-446。

18
緣群體,希望消除壓迫與歧視,同構理想社會。故此,李氏本來就把文藝創作置於公
共層面,而社會整體必需參與其中,方有將小說落實到現實的可能,加強文學改善現
況的力量。

縱觀今日的香港文藝創作,情況大抵如李維怡所言,大多以「表達知識份子的孤
獨和疏離」為主,這並不等同作家沒有關心社會或表達政治思想(實際上很多作家也
相當關注香港社會與政治),惟他們藉由書寫所呈現的思想取向,與李氏視寫作為社
會行動的面貌不同。董啟章曾言「文學既是一個人的事,也是所有人的事」,115 在他
的定義之下,當今的作家應該都認同文學創作不可能只是作家個人的事,筆者追問的,
是現時強調或致力以文學建構「公共領域」的意義何在?參考董氏和李氏關注的政治
理論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的說法,文學和藝術創作在人的三種活動中,歸屬
最重要的「行動」(Action)之類。116 行動的最終指向是「公共領域的建構性活動」,
而公共領域作為一個開放予個體透過話語和行動交流的平台,其建立的是設是擺脫
「社會地位」,保持「論證權威」,這有助大眾重奪自我表述的權力,同時與李氏
「文字耕作」的實踐契合。117 再者,李氏「文字耕作」的理念本來就立足於公共層面,
這又與資本主義抗衡,嘗試以「公共」為基礎的論述在現今香港要讓文藝創作真正成
為一種行動,除了要在面向自我與面向大眾之間有所抉擇,李氏進一步選擇「全職」
以文藝參與社會,兩方面互補不足、並肩向前。

李維怡在自己的網誌中有這樣的一段剖白:

我較年青時還不太敢寫,深怕自己的自戀/自我等等的部份,污染了、霸佔
了其他人應有的空間,或者老屈[誣衊]了其他發言空間不如我,又與我想法
不一樣的人(尤其基層街坊)。運動中無論有多細膩的個人部份,都有公共
性的考慮,說什麼不說什麼,都要謹記動機與意圖,並不等於文本放於世間
的效果。現在較可以如實觀之,謙卑待之,不過還是有待修行吧。我想,還
未到承受得起另外的生命之前,要處理的是能否放下自我。共勉之。 118

115
董啟章:〈文學不是一個人的事,文學是所有人的事〉,《字花》第 18 期(2009 年 2 月),頁 97-
98。
116
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指出人的活動區分為「勞動」(Labor)、「工作」(Work)和「行動」(Action)
三種,前兩種都是以物為中介的消費性活動,而「行動」則高於「勞動」和「工作」,是一種能夠進入
歷史敘事並成就「不朽性」(Immortality),實現「真實政治」的活動。詳參【德】漢娜.鄂蘭著、林宏
濤譯:《人的條件》,頁 58-62。
117
德國哲學及社會學家尤爾根.哈伯馬斯(Jürgen Habermas)指出公共領域需要維持「平等原則」,而箇
中關鍵是必須擱置各人的「社會地位」,確保「論證權威」能夠取代「社會等級制度的權威」,使某些
小眾的論述不至於被權力壓倒。他亦指出,唯有在人們的自我理解聚焦於「單純作為人」的平等基礎上,
「論證權威」才有可能最終凌駕於社會等級制度之上。這可以解釋李維怡以文藝推動公共領域的時候,
為何積極消除階級乃至群體間的異化,以及幫助大眾重奪表述權的主張。有關哈伯馬斯的說法詳參【德】
尤爾根.哈伯馬斯著、曹衛東等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02 年),
頁 47-48。
118
李維怡:〈關於書寫運動…〉,https://fleurspirit.wordpress.com/author/fleurspirit/page/11/(2018 年 2 月
13 日瀏覽)。

19
可見,李維怡關心的問題包括文學作品私密性與公共性的考慮,以及將作品置於
公共層面時的影響效果。李氏對於文學公共性的肯定是毋容置疑的,本文亦提出了她
選擇了以面向大眾為書寫的依歸;至於作品拋擲到公共領域以後,無論有否達成作家
的期望,或者經由解讀產生了怎樣的意義,其實都在個人的控制範疇以外。換句話說,
這正正是公共領域存在的印證。再推論下去,惟有肯定了文學公共性之必要,李氏方
可以「文字耕作」嘗試在文藝和社會兩方面作出行動,建構一個更理想的世界。而李
氏所展示文學創作與社會行動並行的面向,撇除許多作家無法如她「全職」以文藝參
與社會的實際考慮,其實先決的一步就是她常言的「放下自己,成為他人」,將自我
的精神抽離,而注入從社會而來的各種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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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結語

香港社會於過去二十至三十年內,在社會行動者和作家兩個身份之間,鮮有鮮明
重疊或融合的例子。119 李維怡所高舉的「文字耕作」,以文藝作為一種社會行動,具
有即使艱難仍然堅持一步一步改善社會的理想;實踐上亦藉由作品揭示各種社會問題,
經自我調適後開放小說予大眾為他們發聲的空間,嘗試消除群體之間的誤會與矛盾,
同時喚起關注,思考社會的出路。「文字耕作」作為對未來積極而且有信心的圖景想
像,李氏創作小說時必需壓低個人的聲音,篩選導向光明的寫作元素,以面向大眾的
書寫為依歸,嘗試在文學和社會兩方面作出行動,建構理想世界。

參考李維怡「創作本來就依存於其他人所交織成的世界」和董啟章「文學是所有
人的事」的說法,120 文學除了難以完全脫離社會,亦有關心社會和人民的必要性。因
此,李氏在當今以表達疏離狀態的作品佔大多數的情況下,積極以文藝建構和壯大公
共領域,自身亦展現了文藝和社會行動相互驅動的面貌。再者,在今日香港,以文學
展現社會和人文關懷的作家諸如伍淑賢、張婉雯等,其實同樣以文字作為省思現實的
媒介,各人有不同的表現手法與關心的焦點,又有對社會的省思、批判或美好願望,
如此方為文藝之於社會的作家群像。

正文字數:15,998
全文總字數:28,685

董啟章:〈寫也難,不寫也難〉,載李維怡:《行路難》,頁 8-18。
119

詳參謝傲霜:〈李維怡:紀錄片式.書寫〉,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49364(2018 年 1 月 3
120

日瀏覽);董啟章:〈文學不是一個人的事,文學是所有人的事〉,頁 97-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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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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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zihua.org.hk/magazine/issue_1/article/mortalworld_conversation/(2018 年 1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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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李維怡、張歷君:〈書展 2011:「香港作家巡禮」李維怡〉,香港貿易發展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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