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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文字映射的鲜活城市与现实社会
——简析香港文学文本中的香港印象

肖卓锟

香港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国际化大都市。从 在“一个靠近船厂的偏僻区域里,一条名叫木杉街
文化发展而言,受中西文化冲撞、新文化运动等影 的残旧楼房的一间第四层楼”挤挨着过活。“连房
响,香港的文化领域百家争鸣,文学作品百花齐放。 间都没有,只是沿住墙壁相对地摆了几张床,两张
纵观香港文学,可谓浓墨重彩、名家荟萃,本土作家、 挂有布帐。除了屋子中心有一张圆桌,几把椅子,
大陆作家、旅居作家深入这座城市,用心观察,细 便找不出什么正式的家具,就是堆在床底或床头的
心感受,用不同风格、不同手法写成不同文字,为 衣箱和用具,也是非常简单。”这群生活过得捉襟
世人展现一个现实鲜活的香港。这里简要分析侣伦、 见肘的平民百姓,在举步维艰中捡拾细碎,艰难度
刘以鬯等作家的文学作品,他们用各自笔墨对香港 日。加上所处城市狭窄拥挤,无疑陡增夹缝生存的
的人世、人性和人文进行勾勒、描绘与表达,值得 窒息感。这种直不起腰杆、展不开双臂的压抑,既
我们透过字里行间走近、读懂香港这座城市。 是逼仄狭小的生存空间所致,也是疲于奔命、艰难
一、本土作家侣伦《穷巷》:用土生土长的视 生存的生活造成的。
角描摹写实香港世象 除了排山倒海的压抑感,还有类似“吃人动物”
侣伦是香港极具代表性的社会写实文学作家。 的无端迫害。例如,旺记婆、王大牛、周三姑等,
受现代西方文化渗透,当时的香港文化氛围纷繁多 为人世俗、恶毒、奸诈,对普通民众凶狠无情,坑
元。侣伦目睹了香港文化“华洋杂处,东西并存; 骗穷苦人,甚至谋财害命。社会风气在城市发展蜕
各守一方,交会互融”的发展历程,这无形中激发 变阶段有些扭曲,迫于生计,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了他的创作欲望和灵感。他 17 岁就开始执笔写作, 的人只能屈服、妥协这类人的欺辱压榨。
创作生涯横跨香港现当代文学时期。通过土生土长 “百万的人口从四面八方像潮水一样涌到这里
的视角与心绪,侣伦将现实感知得更实、更深、更 来,像无数蚂蚁黏附着蜂窝。”这是对 1946 年香
透,其文字就是香港社会最真实的反映。在小说《穷 港的纪实。记者、教师、流浪者等芸芸众生,都是
巷》中,侣伦描述了众生在贫富分明的都市中所碰 这“无数蚂蚁”中的一只,均被社会洪流夹持、推
撞出的矛盾与火花,展现民众心中的香港城市的本 搡至缝隙中生存。
真样貌。 (二)渺小者的抱团取暖
(一)夹缝生存的压抑感 穷苦人即使身处阴暗,也会互相鼓舞,积极向
小说的背景是战后的香港,整个城市处于愈合 阳。
《穷巷》里不仅有合租人的穷困潦倒、欠租还债,
期,无论是经历战事的人,还是被战争伤害的建筑, 更有人性的良善温存和友情的帮衬扶持。
都如同大病初愈,在慢慢走向和平建设的新生活。 香港是一座冰冷城市吗?不,《穷巷》给出的
侣伦聚焦小人物,把社会现实映照进文本中。 答案是温暖温情。它用笑泪编织成人世间的美好情
记者高怀、教师罗建、退伍兵杜全、拾荒者莫轮、 谊,流露出动人的高尚情怀,这一切与金钱、权势
落难女白玫等,几个不同职业、不同境遇的人合租, 无关,却充满温情善意,让人倍感珍贵难忘。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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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怀即使自己难以为继,苦于“没有解决的屋租问 日会迎来幸福生活。
题、雌老虎的一副可怕的面孔、明天的难关”,面 侣伦笔下的香港是现实的、真实的,展露了当
对无家可归的白玫,也还是“硬着头皮应道:‘不 时中西混杂、贫富悬殊、善恶分明的社会状态。
要紧,住一晚再说。走罢!’”,当即把白玫带回 二、大陆作家刘以鬯《酒徒》:大胆前卫的探
合租屋一起生活;白玫知恩图报,坚持为大伙操持 索创造
家务、张罗饭菜,哪怕小屋里什么用具都没有,都 刘以鬯是 1948 年前往香港的内地作家。与侣
能“从高怀书桌下面抓了几张旧报纸,铺在桌上当 伦的写实风格不同,他追求前卫新颖,更渴望探索
作格布,把撕开的纸袋当作碟子,一样一样的安放 创新。虽然生活艰辛,但刘以鬯始终坚持文学创作
得整齐。最后找到了几只杯子,依次排列起来,俨 的大胆实践。面对香港这座具象人生百态的城市,
然是一席茶餐的模样”,让窄小屋子平添家的味道; 他从未停止对写作手法的探究,他在写作过程中善
莫轮作为身处其中的亲历者,从内心发出一句“我 于运用意识流手法,用凝聚其创造精神的“实验小
觉得友谊比金钱更好”的由衷感慨……这息息相通 说”来铺展描绘。
的抱团取暖,和努力向上的顽强信念,闪耀着他们 其小说《酒徒》被称为“中国第一部意识流小
与生俱来的人性光辉。 说”。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香港物欲横流,追名逐
这些香港穷苦人的善良与坚韧从未被磨灭,哪 利甚至唯利是图的现象渐显。初来乍到的刘以鬯为
怕明天毫无希望,仍坚信人间温情美好,坚持守望 了谋取生计,一度迎合市场写通俗、流行小说。久
相助;哪怕自己穷途末路,仍毫不迟疑援助他人, 而久之,精神信念与现实物质之间的矛盾碰撞让他
互相扶持前行。他们各有个性与缺点,但都怀有一 心力交瘁,于是创造了“酒徒”这个几乎纯自我的
颗热诚的心,温暖、照亮彼此生命。 人物形象。
(三)失败者的失败 (一)商业社会中理想与物质的冲突
那时香港意识形态乐观奋进,就算一败涂地, 当时的香港商业经济高速发展,商业化的事物
也不轻易放弃。侣伦为《穷巷》结尾添加了悲剧色彩, 当然也包括文学行业。在竞争白热化的社会背景下,
但仍能看到绝处逢生的希望之光。这是失败者的失 “艺术在香港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以写作为生的
败,更是直面未来的新起点。 酒徒穷困潦倒,被迫给出版社投递低俗、毫无营养
“在抗战中献出良心也献出一切却光着身子复 价值的小说,以赚取生活费、解决温饱问题。
员的人,一直是光着身子。”退伍兵杜全等人在外 这座城市充盈着因利益而撞击的矛盾:酒徒有
界看来是失败的,残疾、失业、欠租,生活负担沉重。 着与刘以鬯一样对高雅文学、严肃文学的追求向往,
试问,失败者还会惧怕怎样的失败呢?他们选择绝 现实却完全背道而驰:改编剧本却被朋友欺骗,一
地反击、向死而生,高举追求幸福生活的旗帜,奔 分钱也没有得到;好不容易有人找他创作高雅文学,
跑在路上。然而,残酷现实终究逼迫他们向失败妥 却因稿费和市场等原因告吹;酒徒喜欢张丽丽,对
协,结局悲催凄凉:杜全因难忍生活重负和小人欺 方却一心贪图富贵,利用他的真心为自己铺路……
辱,选择跳楼自杀;高怀和白玫等人被赶离出租屋, 酒徒一直处在理想的星空下,又深陷于现实的泥淖
流落街头。 中,偶尔瞥见一点亮光,最终都被无情地抹杀。于
杜全也许懦弱无能,但死前仍高喊“朋友们: 是乎,刘以鬯时常会借酩酊大醉的酒徒之口,道出
我们是有前途的!”,死后“躺在上面,就仿佛是 自己对于古典文学和新文学的见解与看法,处在两
一个倒在地的武士一般”。高怀带着白玫四处流浪, 相冲撞之间,文本情境和现实世界假亦真时真亦假。
即使一贫如洗,“还能摊着空空如也的双手说出玩 在当时现代化激流汹涌的香港,商品经济冲垮了酒
笑打趣的话”,内心仍充满美好希望,坚信有朝一 徒的理想,也击溃了作者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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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以鬯的写作动因是要“通过一个文人的感触 杂无奈的心理状态,不只是在描写酒徒,还可以放
点来反映香港社会的某些现象,特别是文学因商品 到众多在香港生活的人身上。
化与庸俗化的倾向而丧失特质特性的事实”。他的 如果说侣伦眼中的香港是写实的残酷现实和美
确把香港商业社会中世俗的人性描摹得深刻露骨: 好人性,那么,刘以鬯笔下的香港就是清醒与迷醉
人心和文学沦落为沾染铜臭味的商品,被放在天平 两相割裂又反复交叠的感官故事。他用直白明快的
上称斤论两;理想和追求在利益至上的生存规则下 笔调,将身处商业化都市的人们痛苦迷惘的意识形
变得分文不值,最终只能遭受商业价值趋向的裹挟、 态描摹出来,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香港。可以说,
席卷和冲刷,无奈成为“镜中花”“水中月”。 刘以鬯用前卫探索者的姿态,为香港文学开辟了一
(二)成长蜕变时代背景下的矛盾与撕裂 条崭新道路。
《酒徒》这篇小说使用大量的意识流、象征、 三、余论
隐喻手法,展现亦虚亦实的现实社会和精神世界。 除以上两位作家,香港这座包罗万象的传奇
刘以鬯把酒徒置于内外交叠的状态中,时而清醒,时 都市还孕育了很多名家。比如,著名旅港作家张爱
而烂醉,时而入梦。酒精对于酒徒来说,既是疗愈受 玲,笔触细腻,善以沪港双城镜像形式揭露当时香
伤心灵的一剂良药,又像是帮助大脑逃离残酷现实的 港的繁华奢靡与世态炎凉。《沉香屑·第一炉香》
一列快车,只是麻痹终究短暂虚幻,这“药”无法根 的主人公葛薇龙,就是在充满尖锐矛盾的社会中放
治伤痛,这“车”也达不到理想终点。“酒变成一种 纵迷失的典型代表。这个来自上海的纯朴女学生因
护照,常常带我去到另一个世界。”虚幻与真实来回 家境贫穷向香港姑母求助,第一次踏入姑母的华丽
碾压神经,使得无论是主人公酒徒还是小说读者,都 豪宅,就深深被“依稀还见的那黄地红边的窗棂,
感到矛盾和撕裂的眩晕、荒诞。 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
撕裂是疼痛的。酒徒在精神分离和酒精麻痹中 璃瓦”所震撼,在姑母“用这女孩吸引男人”的卑
完成了一次次的自我撕裂:把理想和金钱撕裂、把 鄙收留中,她满脑子回味着“柔滑的软缎”,连说
温情和自私撕裂、把抗争和麻木撕裂。租住在雷家 两遍“看看也好!”,孱弱的清醒与抵抗在膨胀的
时,雷老太太将对死去儿子的母爱转移给他,但无 虚荣物欲面前不堪一击,继而卷入并沉迷豪奢腐化
微不至的温情没能将酒徒拉回正途。面对雷老太太 生活,充当姑母攫取利益的工具,最终落得出卖青
因真相悲痛自尽的现实,酒徒虽有些许清醒和自省, 春、丧失自我、惨遭遗弃的下场。全文从结痂伤
却还是端起酒杯重蹈覆辙。这样循环往复、不可救 口处剥划出淋漓鲜血,给读者展示深刻的痛苦,
药的拉锯在酒徒身上反复发生,许多次的激烈冲突 把薇龙推向决裂口再置于深渊,揭示了凄厉人性和
刻画出清晰浓烈的痛觉。这痛觉既藏在酒徒麻痹的 悲凉世态。
神经里,也映照在读者的情绪中。 再如擅长武侠小说的金庸,所写书中不见商业
这个“苦闷时代”正处于成长的阵痛期,作者 气息都市,多有快意恩仇江湖,挥毫之间,无数血
在书中替自己发出困顿、难耐又苍白的呐喊,定义 肉丰满的江湖儿女立于纸上。其实,这些生动形象
自己是“一个因处于这个苦闷时代而心智十分不平 的人事同样有着香港社会的影子。
衡的知识分子”,“用自我虐待的方式去求取继续 无论是写实文学、实验小说还是通俗文学,都
生存”。凡是蜕变都满是血泪,在商业化日益加速 是名家们对不同时空、不同心境的香港的表达。文
背景下,酒徒这类被挤兑于边缘地带的人就成了当 中的香港,既有商业化、都市化、现代化、成长阵
时社会的“报废商品”,他们心中充满理想追求, 痛期等很多共同点,也有着明显不同的个性特征。
却缺少底气和运气去实现,不得不颓废成自己鄙夷 他们用笔墨写就了鲜活的香港,他们的作品是这座
的那种人,最终在理想与现实、文学与金钱、清醒 城市的真实写照。
与烂醉的矛盾中慢慢停止挣扎,走向绝望。这样复 (湖南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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