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卷 　第 5 期 河南大学学报 ( 社会科学版) Vol. 46 　N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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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年 9 月 Journal of Henan U niversity ( Social Science) Sep . 2006

论我国古典小说人物画廊中的霍小玉形象
郑新安
( 河南教育学院 中文系 ,河南 郑州 450014)

摘 　要 : 霍小玉是我国古典小说人物画廊中具有浓厚悲剧色彩的一个女性形象 , 她不仅使其作者
蒋防仅因一篇《霍小玉传》 而名垂后世 ,而且她还集中体现着我国小说的正式开端 ——
—唐人传奇在人物
形象塑造上的杰出成就 。笔者认为 : 按照生活的逻辑刻画人物性格 , 是霍小玉成为文学典型的首要一
步 ; 运用精湛的细节描写 、 表现人物的外在行为和内在心理 ,是使霍小玉这一形象血肉丰满 、 生气贯注的
主要艺术手段 。
关键词 : 唐人传奇 ; 霍小玉 ; 生活逻辑
中图分类号 : I2061 2 　　　文献标识码 : A 文章编号 : 1000 - 5242 ( 2006) 05 - 0066 - 05

　　中国当代小说艺术于 20 世纪 70 年代末摆脱了 《霍小玉传》

改编成传奇剧本 ——
—《紫箫记》和《紫钗
沉重的压抑之后 ,犹如江河解冻 ,一泻千里 ,近 20 年 记》,后者即为著名的《临川四梦》之一 。这些 , 不仅
来 ,在一个新的广度和深度上纵横开拓 , 竞相标新 , 表明了《霍小玉传》对后世的影响 , 而且无疑也说明
许多旧有的艺术观念遭到严峻的挑战 , 一些新的艺 了《霍小玉传》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杰出成就 。今
术思想正在孕育和形成 。然而 , 即使在这样一种强 天 ,当我们在霍小玉这幅美丽的文学画像前漫步沉
大的艺术革新的潮流冲击下 , 即使以一个现代艺术 思 ,当我们遥望着在历史的烟尘里巍峨矗立的一座
家最挑剔的眼光来看 , 我国古典小说中那些有口皆 座艺术丰碑时 ,我们不能不深深地被民族艺术的古
碑的艺术形象 ,至今依然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 ,依然 老而伟大所感动 —
——我们重温了一些简单的道理 ;
以其独特的风韵 、
气度打动着今天的无数读者 。这 而简单 ,正常常意味着深刻和永恒 !
就使我们不能不想到 ,在这些成功的艺术典型背后 , 笔者认为 : 按照生活的逻辑刻画人物性格 ,是霍
无论在创作方法上 ,还是在艺术技巧上 ,一定有某些 小玉成为文学典型的首要一步 ; 运用精湛的细节描
经得起历史沉浮的艺术规律在起作用 ; 探讨这些艺 写、
表现人物的外在行为和内在心理 ,是使霍小玉这
术规律 ,对于追索我们民族艺术的精神实质 ,对于今 一形象血肉丰满 、
生气贯注的主要艺术手段 。对此 ,
天的创造革新 ,无疑都是大有裨益的 。在这个意义 本文将作具体的阐述和引申 。
上 ,我们把视线投向了在我国小说史上具有筚路蓝
一
缕之功的一个光辉的艺术典型 ——
—霍小玉 。
霍小玉是我国古典小说人物画廊中具有浓重悲 《霍小玉传》
写的是妓女霍小玉和书生李益的爱
剧色彩的一个女性形象 , 她不仅使作者蒋防仅因一 情悲剧 。李益在长安与小玉相恋 , 后来李益以书判
篇《霍小玉传》
而名垂后世 , 而且她还集中体现着我 拔萃 ,授郑县主簿 , 临行向小玉发誓偕老 , 归家后即
国小说的正式开端 ——
—唐人传奇在人物形象塑造上 变心易志 ,另娶贵族之女卢氏 。小玉相思成疾 ,沉绵
的杰出成就 ,几千年来 ,霍小玉的形象一直以她强烈 不起 。侠士黄衫客激于义愤 ,挟持李益重入小玉家 。
的艺术感染力影响着广大读者 。明代学者胡应麟称 小玉悲愤交集 , 痛责李益 , 气结而死 。冤魂化作厉
赞《霍小玉传》说 :“唐人小说纪闺阁事 , 绰有情致 。 鬼 ,使李益夫妻不和 ,终身受到猜疑和嫉妒情绪的困
此篇 尤 为 唐 人 最 精 采 动 人 之 传 奇 , 故 传 诵 弗 扰。
衰。
” [ 1 ] ( P86)
明代杰出的戏剧家汤显祖曾先后两次把 这一悲剧是根植于现实的土壤之上的 。“唐代

　收稿日期 :2005 - 06 - 06
　作者简介 : 郑新安 ( 1957 - ) ,男 ,山东嘉祥人 ,河南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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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婚姻方面 ,是非常讲究门第的 。一般知识分子的
生活理想是 ,在功名上能进士及第 ,在婚姻上能娶世
家大族之女 。薛元超当上了宰相 , 但因为不是进士
出身 ,又没能娶士族之女为妻 , 还是终身感到遗憾 。
在封建统治阶级内部 , 婚姻关系实际上是政治联盟
的纽带 。考中进士 , 固然是知识分子平步青云的上
天梯 ; 同样 ,娶豪门女子为妻 ,也是仕途畅通的保证 。
在唐代 ,婚姻与仕途的关系非常密切 。与崔 、 卢、
李、
郑、
王五大士族联姻 ,是婚姻的最高理想 。这种婚姻
关系 ,当然谈不上什么爱情 ,只不过是一种权势的结
合 。 ……当时的法律 , 是不允许士族娶社会底层的
‘贱民’ 为妻的 ; 还规定凡属官户奴婢 ,他们的男婚女
嫁 ,只能在奴婢之间找配偶 。女奴不能作士人的妻
子 ,只可以作妾 ; 妾的地位与奴婢相同 , 是供主子玩
弄的对象 。‘籍属教坊’的妓女 , 更是被侮辱 , 被损
害 ,沉沦在社会底层的‘贱民’。到她们那里去寻欢
作乐的 ,除了官吏 、
富商等人以外 , 主要是应举的士
子或新及第的进士 。青年士人与妓女之间 , 就有金
钱与声色的买卖关系 , 但从所谓‘郎才女貌’的观念
出发 ,他们突破买卖关系 , 产生炽烈的爱情 , 也是很
自然的 ,这比士族婚姻的权势结合 ,要合理得多 。但
是 ,由于士人与妓女的社会地位悬殊 ,他们之间的爱
情 ,其结局又往往是悲剧性的 , 而悲剧的根源 , 就在
于当时严格的士族婚姻制度 。 ”[ 2 ] ( P45)
正是基于这种现实 ,小说开篇先从李益落笔 ,写
他“门 族 清 华 , 少 有 才 思 , 丽 词 嘉 句 , 时 谓 无
双”, [ 3 ] P77) 接下去 ,就通过鲍十一娘之口 , 向我们介
(
绍主人公霍小玉 : 她是已故霍王的小女 ,其母净持是
霍王的宠婢 ,霍王死后母女被逐出 , 易姓郑氏 , 小玉
沦落为娼 。但她“姿质西农艳”“高情逸态 , ,事事过人 ,
音乐诗书 ,无不通解”。
[ 3 ] ( P77)
这里写到的郎才女貌 ,
常常是封建时代互相接触很少的青年男女彼此吸
引、
爱慕的基础 ,更重要的是特意点出了两人不同的
门第出身 。这几句看似平常 、 在古代小说中习见而
近乎“熟套”的人物介绍 , 包含着并不简单的意义 。
它已经表现出作者对他所写的爱情悲剧的思想意义
有深刻的理解 ,表现出作者构思作品时的艺术匠心 。
只要读下去就不难发现 , 后文整个悲欢离合的故事
情节 ,都由此生发敷衍而出 , 而人物的思想性格 、
生 复杂 ,绝不会像一汪清水那样的透明单纯 。由于作
活遭遇以至最后的悲剧结局 ,都无不与此有关 。
霍小玉是一个温婉美丽 、
受尽封建社会压迫凌
辱而不肯屈服的悲剧形象 。作者从生活出发 , 紧紧
结合她的身世 、
环境 、
遭遇去把握和表现她的思想性
格 。小说首先写出她不同于一般妓女的特殊的身份
和教养 。她虽是婢女所生 , 后又因此沦落为被人歧
视的妓女 ,但因自幼生长于宗室富家 ,有较好的文化
艺术修养 ,她雅好诗书 ,酷爱弦管 ,唱起歌来“发声清
亮 ,曲度精奇”。与李益初次会面时 ,她低鬟微笑 ,娇
媚羞怯 ,没有一般深通世故的风尘老手的种种应酬
手段 ,却于言行之间处处显露着大家闺秀的风范 。
这就以生动可感的艺术形象告诉读者 : 论才貌 、 教
养 ,小玉和李益应该说是“格调相称”, 正当匹配的 ,
她所以终被遗弃 ,仅仅是因为“门族清华” 与“出自贱
庶” 的对立 。小说由此入手 ,进一步深入到人物的内
心世界 ,写她在跟李益初次欢爱的“中宵之夜”,突然
流涕 ,对李益倾诉苦衷 “: 妾本娼家 ,自知非匹 。今以
色爱 , 托其仁贤 。但虑一旦色衰 , 恩移情替 , 使女萝
无托 ,秋扇见捐 。极欢之际 , 不觉悲至”。[ 3 ] ( P77)
这样
一番话 ,在这样的时刻和情景之下 ,一字一泪出自一
个身遭不幸却又向往美好生活的女孩子之口 , 实在
是非同凡响 ,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短短一句话 ,表达
出了人物内心深处的隐忧 , 蕴含着十分丰富的社会
内容 ,既洋溢着小玉对未来生活的热切期望 ,又渗透
着小玉往日的不幸和悲哀 。而“自知非匹”, 并不是
指才貌品德 ,而是指门第出身 ,说明小玉对生活的认
识是清醒 、深刻的 。正是这种从生活经验里得来的
认识 ,使得小玉即使在两年的“婉娈相得”的“美满”
生活面前 ,也并未失掉警惕 ,乐而忘忧 。李益拔萃授
官 ,小玉就本能似地感到命运的重压已经向她袭来 ,
那些动人的“盟约之言”不过是不足为凭的“虚语”,
于是提出八年为期 、 以尽欢爱的可怜亦复可悲的要
求 。这里表现出了小玉思想上存在着的明显的矛
盾 : 一方面 ,她对门阀制度的森严 、
冷酷 ,对贵族子弟
的虚浮 ,有着一定冷静和清醒的认识 ,表现了她的早
熟和老练 ; 另一方面 , 她毕竟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
女 ,她将未来的幸福寄托在一个极不可靠的贵族公
子身上 ,不惜以整个生命倾注于一次哪怕并不“白头
到老” 但必须合乎理想的爱情 ,又表现了她的幼稚和
天真 。指陈“短愿”正是她这种矛盾的性格思想的集
中表现 ,她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追求与疑虑 ,勇气
与脆弱 ,是这样矛盾而又统一地集于一身 。这是她
性格的优点 ,也是她性格的弱点 。从生活里来的 、有
生命的 、血肉丰满的人物 ,其性格内容是如此丰富而
者是严格按照生活的逻辑去发掘并表现人物性格
的 ,因此才能写得如此准确 , 真实 , 不失分寸 。毫无
疑问 ,小玉这个形象之所以有激动人心的力量 ,能引
起读者深切的同情 , 就在于她并不是糊里糊涂地作
了门阀制度的牺牲品 , 而是从一开始她就清清楚楚
地看到了这种威胁 ,却又不甘于命运的摆布 ,以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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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特的方式进行了抗争 , 而最终仍然被这种罪恶的
制度所吞噬 。这位善良 、
纯洁的少女所独具的思想 、
见识和反抗精神 ,赋予这个爱情故事一种撼动人心
的悲剧力量 。正是在这里 , 既表现了这篇小说思想
的深度 ,也表现了作者现实主义手法的高明 。
为了更好地显示霍小玉这个悲剧形象的意义 ,
作者也用心地写了她的对立面李益 。作者的高明之
处同样地表现在没有将这个人物简单化 , 把他写成
一个在这类作品中常常可以看到的那种浮浅的花花
公子 ,极力去渲染一般轻薄子弟的浮浪习性 ,而是更
深地去发掘他的性格内涵 。他初去见小玉时 , 作者
甚至对他在鹦鹉传语声里愕然警惧的心理神态有意
加以点染 ,以表现他还有“本性雅淡”的一面 。他的
“引喻山河 ,指诚日月”, 也并非全出于欺骗 , 相反倒
表现出相当的“至诚”。显而易见 , 如果这个人物一
露面就是一个庸俗不堪 、招人憎恶的家伙 ,那么小玉
的选择就并不高明 ,她的那样倾心 、真挚的爱情也将
大为逊色 ,悲剧的结局所暗示给人们的思想也将不
过是上当受骗一类的教训 。小说写李益的背约负义
从迫于严毅的母命开始 ,在门阀观念的轨道上 ,他的
庸懦猥琐终至于变得绝情寡义 ,冷酷残忍 ,这完全符
合生活的逻辑 。他对小玉的爱虽然“至诚” 却不过是
出于“重色”,而对于士族卢氏的婚姻 ,则不但符合家
世的利益 ,更有利于个人功名富贵的前途 。作者对
这个人物性格描写的着眼点 , 显然放在发掘他遗弃
小玉的社会根源上 , 这就不仅写出了李益自私负心
的卑劣品性 ,更把锋芒指向了产生李益行为的那个
罪恶的制度 。这种严格遵循生活的逻辑 , 极力表现
生活的本质的写法 ,显然是极有见地的 。
黑格尔认为 : 文学作品中成功的人物形象应该
“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 , 本身就是一个世界 , 每个人
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 , 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
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 [ 4 ] ( P211)
笔者认为 , 蒋防
笔下的霍小玉毫无愧色地就是这样一个成功的人物
典型 。这一人物形象是那样深深地根植于现实生活
的土壤之中 ,人物的言谈举止 、思想脉络无不顺应着
生活的逻辑 ,体现着客观现实本身的丰富性和复杂
性 ,因此 ,这一人物形象才不是那种“孤立的性格特
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而是一个贯注着完满生气的
血肉之躯 ; 也正是因为这一人物形象悲欢离合的遭
遇以及最终悲剧性的结局 , 并不只是构成了一个凄
婉动人的故事 , 而是处处无不渗透着时代的 、 历史
的、 社会的因素 , 体现着作者对客观现实的深刻认
识 ,因此 ,霍小玉才并不仅仅是霍小玉 , 而是当时处
于社会底层的被侮辱 、
被损害的妇女形象的一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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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力的概括 ,是千百个风尘女子悲惨命运的真实写
照和缩影 。通过这一形象 , 人们的思维从个别走向
了一般 ,越过了一个有限的 、 具体的生活事件 , 深入
到了无限广阔的社会领域 , 从对于某个社会成员来
说属于偶然的现象上 , 看到了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却
是某些本质必然的方面和规律性的东西 , 从而在一
个理论的高度上 ,对造成那一时代风尘女子爱情悲
剧的真正根源 ———封建的士族婚姻制度 , 有了清醒
的认识 ,进而对其给予彻底的否定 。这正是典型的
力量 ,也正是霍小玉这一典型形象的认识意义和美
学价值 。
二
唐代以前 , 中国小说艺术基本上还处于萌芽状
态 。在从上古到两汉的漫长时期里 , 我国的神话传
说、寓言故事和史传文学都在不同程度上孕育着小
说的因素 ; 到了魏 、
晋南北朝 , 我国小说艺术虽然有
了一个较大的演进 , 但无论从人物塑造还是从情节
描写来看 ,一般都还显得比较粗略 ,各方面都还不够
成熟 ; 只有到了唐代 ,中国小说才从长期的艺术积累
中脱颖而出 ,进入到了一个成熟阶段 。也只有在这
个时候 ,我们才可以肯定地说 ,中国小说史上诞生了
第一批光辉的艺术典型 : 霍小玉 、 李娃 、
崔莺莺 、
步飞
烟、李益 、 张生 ……霍小玉 , 无疑是这批形象中的佼
佼者 。《霍小玉传》的人物塑造艺术 , 并不仅仅体现
着作者蒋防的创作个性 , 而且还不可避免地表露着
在同一时代艺术氛围的影响下 , 其他作家所共有的
审美情趣和由此而产生的艺术技巧上的某种一致
性 ,其突出的一点就是 : 用细腻 、
简洁 、
深入而又传神
的细节描写刻画人物性格 , 表现人物的外部动态和
内在心理 ,从而达到既单纯明快又含蓄蕴藉的境界 。
这一艺术技巧的出现 , 突破了六朝小说“粗陈梗概”
的描写手法 ,大大增强了小说的表现力 ,取得了极高
的成就 ,构成我国小说传统技法的重要方面 。
我们从《霍小玉传》 中小玉临死前和背信弃义的
李益会面的场面 ,可具体感受一下蒋防精细而又洗
练的细节描写的魅力 。
　　玉沉绵日久 , 转侧须人 ; 忽闻生来 , 　然自
起 ,更衣而出 , 恍若有神 。遂与生相见 , 含怒凝
视 ,不复有言 。羸质娇姿 ,如不胜致 ,时复掩袂 ,
返顾李生 。感物伤人 ,坐皆欷 　。[ 3 ] ( P78)
这一段描写实在称得上是神来之笔 , 它使一个
温婉美丽 、备受痛苦折磨的少女形象强烈地印在读
者心上 。小玉本来因为思念李益 、 怨恨李益的负心
而病倒了 ,而且“沉绵日久”,以致“转侧须人”。但听
见李益来了 ,她便“轻快”地起来了 ,而且还打扮了一
下自己 。这个细节似乎有些突然 , 违反了一个病人
的常态 ,但正是这样写 ,才充分表现出了小玉等待李
益的焦急心情 ,说明了李益对小玉生命的重大影响 。
如果我们能够联系在此前小玉的那段梦境和其后小
玉痛斥李益的那段话来看 , 这个似乎不合情理的细
节 ,恰恰正是小玉性格的最真实 、最强烈的表现 , 它
不仅使人看到了小玉的温婉深情 , 而且使人看到了
小玉的刚强义烈 ,看到了小玉对黑暗现实的清醒认
识 。如果说以前的霍小玉尽管对生活有一定的认
识 ,没有对爱情的前途抱过高的奢望 , 但对李益 , 她
仍然是有幻想的 ,希望能够在 30 岁之前和她相爱几
年 ,便“夙昔之愿 , 于此足矣”。然而现在 , 即使这样
的一个可怜的“短愿”,也在负心的李益面前 ,顷刻化
为泡影 ,这不能不使霍小玉对现实有了彻底清醒的
认识 ,也不能不使霍小玉对李益 、 对黑暗的现实怀有
强烈的愤恨 。所以当李益被黄衫豪士强挟而来 , 正
当“一家惊喜” 时 ,惟有霍小玉却表现得格外冷静 。
小玉和李益见面了 , 这是一个读者期待已久的
高潮所在 ,小玉在这个时候会怎样呢 ? 小玉是“含怒
凝视 ,不复有言”。仅仅 8 个字 ,却非常传神 ,精湛至
极 。在这个“凝视”里 ,凝结了多少幽怨 ,愤恨 。她对
李益有深切的恨 ,也有深切的爱 ,她是不会痛快淋漓
地斥骂李益一通的 , 她不是后来《醒世恒言》里的杜
十娘 ,她是霍王的郡主 ,她的性格是深沉 、 娴静的 ,少
女的庄严与娇贵 ,在她身上还没有完全消失 ,而两年
的痛苦煎熬 ,又使她洗净了少女的稚气 , 她内向了 ,
深刻了 。“含怒凝视 ,不复有言”,这神态 ,这气韵 ,完
完全全属于此时此刻的霍小玉 , 它是那样准确地概
括而含蓄地表现了小玉复杂的性格特征 。“此时无
声胜有声”,小玉的幽 、怨、
愤、恨 ; 小玉难言的酸辛和
往日的爱情 ; 小玉少女的那种娇贵和深沉 ,全在这 8
个字中表现殆尽 。
小玉会见李益时的心情 , 无疑是强烈的爱交织
着强烈的恨 ,她尽管恨李益 ,但又禁不住回过头去看
看这个被自己那么强烈地爱着的人 ,想到爱情 ,她不
能不痛苦 , 不能不流下辛酸的眼泪 , 她的“时复掩
袂”,正是她对自己薄命的怜惜和悲叹 , 在这个细节
上 ,我们看到了小玉柔弱的一面 ,看到了她对于爱情
的始终如一的真挚 。
不能不承认这里的细节描写非常细腻 , 非常饱
满 ,又非常简洁 。作者写了小玉起床的动作 ,写了面
部特别是眼睛的表情 , 以及她长久地坐在那里的姿
态等 ,还描摹了小玉的病态“羸质娇姿 , 如不胜致”。
通过这样富于特征的细节描写 , 作者传达出了霍小
玉所有的复杂心情 ,刻画出了小玉独特的性格 ,但这
一切 ,总共不过 62 个字 , 其中还有 8 个字“感物伤
人 ,坐皆欷 　”
是用来描写在座的其他人的表情的 ,
而直接写小玉细节的 , 只有 36 个字 , 真可谓一字千
金。
当然 , 霍小玉的性格并不是只靠这一个场面来
刻画的 ,正是小玉的性格特征在不同场面里的反复
出现 ,才构成了读者对小玉这个形象的完整而深刻
的印象 ,但别的场面也和这个场面一样 ,只用几个细
节 ,就洗练地 、
细腻地写出了当时的情景 , 表现了人
物的性格 ,蒋防的风格是统一的 。
由此可见 ,细节描写的技巧 ,在唐人小说中已经
臻于成熟 。通过阅读不难发现 , 它不独表现在霍小
玉形象的塑造上 ,也同样表现在其他唐传奇典型形
象的塑造上 ,从而形成了唐人小说人物形象塑造上
的一个鲜明特色 ,它所达到的那种既简洁明快 ,又耐
人寻味的境界 ,无疑大大增强了唐人小说的艺术感
染力 。
这种精湛的细节描写的技巧 , 对于今天的创作
来说 ,一个尤为重要的艺术启示在于 : 它是一种高明
的描写心理的方式 。
在上面那段小玉临死前和李益会面的细节描写
中 ,我们之所以被小玉所感动 、所吸引 , 在思想感情
上产生强烈的共鸣 , 是因为我们的思想认识已经不
是单纯地停留在人物的外部活动上 , 而是深入到了
人物的内心世界 ,体察到了人物在特定情势下的心
理状态 。但是 ,在那段细节描写乃至于整个《霍小玉
传》
中 ,作者并没有直接剖析人物的内心活动 , 明确
告诉我们人物在想什么 ,怎么想 ,而人物的心理状态
还是明明白白地显现出来了 。对于李益的描写也是
这样 ,作者用“浣衣沐浴 , 修饰容仪 , 喜跃交并 , 通夕
不寐”[ 3 ] P77) 16 个字 ,紧紧抓住人物在特定情势下的
(
典型动作 ,把李益在即将见霍小玉前的那种激动 、 兴
奋、喜悦 、 不安的复杂心理刻画尽致 ; 又用“引镜自
照 ,惟惧不谐也 ,徘徊之间 ,至于亭午”, [ 3 ] P77) 巧妙而
(
含蓄地表现了李益对爱情的庸俗理解 , 他是那样的
惴惴不安 ,徘徊犹豫 ,生怕自己的仪表和气派不足以
引起小玉的青睐 ,这固然是对小玉的一种庸俗的估
计 ,却也恰好反映了李益那种好虚荣 、 轻浮 、 虚伪的
心理特征 , 揭示了李益其后轻诺寡信的个性因素 。
这样的细节描写同样是饱满生动的 , 不仅写出了人
物富于特征的动作 , 而且反映出了人物特定的心理
状态 。
由此我们想到 , 中国小说从它的正式开端 ——
—
唐人传奇那里 ,就显示了其在心理描写上不同于欧
69
洲小说的特色 。它不以直接剖析人物的心理见长 , 也完全应该为我们今天的创作所借鉴和利用 。
而善于在精练的细节描写中 ,通过富于特征的动作 、
表情 、
语言传达出人物的内心活动 , 既简洁明快 , 又 综上所述 , 通过对我国古代人物画廊中的典型
含蓄饱满 ,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 。 人物 ———霍小玉形象的分析 ,我们可以看到 ,塑造典
《霍小玉传》 描写心理的特色 , 也正是中国小说 型的人物形象以反映现实 、影响现实 ,这是小说家在
描写心理的本色 。这种描写心理的方式是高明的 , 艺术追求上的极致 。考察古今中外优秀的现实主义
具有极强的艺术表现力 ; 自唐以后 ,经过历代小说家 文学名著 ,研究每一个典型形象诞生的历史 ,就会发
的继承和发展 ,到了中国古典小说的高峰 — ——
《红楼 现 ,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可能凭空创造艺术典型 ,只有
梦》那里 ,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 当他们面向广阔和丰富的社会生活 , 深刻地把握和
站在对中国小说传统的描写心理方式有了初步 忠实于具体历史条件下的客观现实 , 典型形象的产
认识的角度上 ,回顾关于霍小玉形象塑造上的细节 生才具备了可能性 。霍小玉这一人物形象的成功塑
描写的技巧 ,就自然会有一种更深刻的认识 。一篇 造所给予我们的艺术启示 , 首先也就表现在这个方
小说的成败 ,取决于是否塑造出了鲜明生动的人物 面 。其次 ,文学典型的意义 ,既取决于形象体现出来
形象 ,而人物形象的塑造 ,则主要得力于人物性格的 的社会意义 ,也取决于作家对形象描绘的艺术水平 。
刻画 ,这种刻画又得力于人物的外在行为和内在的 霍小玉形象的塑造之所以能够入木三分 ,力透纸背 ,
心理 。细节描写恰恰从属于这种性格刻画的要求 。 除了作者正确的创作方法以外 , 也与作家精湛的艺
一个好的细节 ,往往高度概括和集中表现出人物在 术技巧有关 。霍小玉作为唐人传奇人物画廊中的一
特定情势下的富于特征的行为 、 动作 、
表情和语言 , 个光辉的女性形象 , 集中体现着我国古代小说家的
而这些典型的外在行为 , 又准确地反映出了人物的 思想识见和艺术匠心 , 不仅深深感染着千年以来的
内在心理活动 ,从而不仅使读者有可能从一个方面 广大读者 ,而且对于今天当代小说艺术的革新创造
认识另一个方面 ,而且给读者留下了想像和回味的 来说 ,也无疑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 !
余地 ,这正是细节描写的深刻意义和它的那种既简
参考文献 :
洁生动又含蓄饱满的魅力所在 。自然 , 作品中的一
个细节描写 ,不可能保证一篇作品的成功 ,但许多个 [ 1 ] 胡应麟 . 少室山房笔丛 [ M ]. 上海 . 上海书店出版社 ,

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描写 , 却可以保证一篇作品的 2001.

[ 2 ] 吴志达 . 唐人传奇 [ M ] . 上海 :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
成功 。通过霍小玉形象的塑造 ,我们明显感到 : 没有
[ 3 ] 张友鹤 . 唐宋传奇选 [ M ] . 北京 :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8.
富于特征的细节描写 , 就不可能创造出真实 、
生动 、
[ 4 ] 以群 . 文学的基本原理 [ M ] . 上海 : 上海 文艺出 版社 ,
丰满 、
深刻的艺术形象 ; 作者企图创造的艺术形象的
1980.
深刻的社会意义 ,如果没有和富有特征的细节描写
结合起来 ,就势必不能吸引读者 ,也很难产生文学艺
[ 责任编辑 　刘剑涛 ]
术感染和打动读者的作用 。细节描写的技巧 , 不仅
是我国小说传统艺术手法中的一个重要方面 , 而且

On the Image of Huo Xiaoyu , a Figure in the Gallery of Classical Chinese Novels
ZH EN G Xin2an
( Chi nese De p art ment of Henan E d ucation I nsti t ute , Z hen g z hou 450014 , Henan , Chi na)
Abstract : Huo Xiaoyu was o ne of t he t ragic females in classical Chinese novels ; t he sto ry of Huo Xiaoyu makes t he writer J ang
Fang goes down in histo ry. The characterization in t he Legendry of Tang Dynasty achieved great successes ; it was beginning of
t he histo ry of Chinese novel. I t hink t he image of Huo Xiaoyu was created according to t he logic of real life , which was very
important first step to make her become a typical character in Chinese literat ure. The exquisite and detailed descriptio n of t he
character′
s behavio r and inner wo rld makes Huo Xiaoyu vivid and colo rf ul.
Keywords : The Legendry of Tang Dynasty ; Huo Xiaoyu ;logic of real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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