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文学 　2003.4.

(总第 57 期) · 47 ·

台湾同性恋小说叙事策略的变迁

罗显勇
(复旦大学中文系 , 上海 　200433)

摘 　要 :同性恋小说是当代台湾文坛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 台湾小说家们在书写同性恋题材
时 , 其叙事策略随着时代的变迁以及人们对同性性爱认同程度的深化而有所改变 。 台湾同性恋小
说叙事策略的变迁表现为三个阶段 :解禁前以白先勇为代表的编织传奇故事的古典写法 ;解禁初
期以朱天文 、 邱妙津为代表的注重心理意识流动的内心独白的写作 ;世纪末以陈雪 、 纪大伟 、 洪
凌为代表的 “新感官” 书写 。
关键词 :同性恋小说 ;异端 ;酷儿
中图分类号 :I207.
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6-0677(
2003)4-0047-04

自 20 世纪 80 年代以来 , 对同性恋的关注 之 , 台湾同性恋小说在白先勇所处的同性恋文

与描写成为台湾小说题材一道独特的风景 。 无
论是以探索同性恋曲折迂回的心路历程 , 描写
他 (她) 们在情与欲的个人世界里进行悲剧挣
扎的朱天文 、 邱妙津 , 还是以决绝之姿描写同
性恋的肉欲享乐 , 沉缅于感官世界的陈雪 、 洪
凌 、 纪大伟 , 他 (
她)都以有别于传统的书写
姿态对同性恋这一边缘题材进行了实验性的探
索与体验 。综观台湾同性恋小说的发展 , 从早
期的 《孽子》 到新近的 《恶女书》 、 《感官世
界》 , 对弱势群体的关注以及探寻这群社会边
缘人来自外部的及自身的精神困境与迷惑成为
这一时期同性恋小说的主潮 。 而书写同性恋题
材的小说家们 , 都经历了一段艰难的灵魂洗礼
及思想升华 。 在台 湾社会逐渐走 向民主与 自
由 , 人的观念的多样性所形成的宽容的社会氛
围里 , 作家们对同性恋题材进行叙事的话语与
策略亦随着时代环境的变迁而有所改变 。质言
化遭排斥与禁止的时代氛围里 , 是一种古典的
编织传奇故事的写法 , 它采用了一种多主题 、
多角度叙事策略 , 或将同性恋主题隐藏于母题
之中 , 或在男女两性关系的描绘中对带有异端
色彩的同性恋爱题材浅尝辄止 , 作家在传统文
化的阴影里以悲观 、 绝望的心态观照这群社会
弃儿的悲剧人生 , 作品带有一股浓浓的哀婉的
古典情调 , 如月夜里反复吟唱的一曲哀歌 ;自
台湾解禁之后 , 文化上的松动并未为同性恋文
化带来美妙的前景 , 邱妙津 、 朱天文等在半明
半昧的时代氛围里 , 喘息于正统道德观念与异
端文化的夹缝里 , 以微弱 、 孤寂的声音反复述
说着社会边缘人的生存困境及精神困惑 , 她们
采取了一种类似喃喃自语的内心独白的叙事文
体 , 对灵与肉 、 内在与外在等进行形而上的思
辨与反省 , 走过了一段伤 心的精神流 浪的旅
程 ;到了 20 世纪末 , 受世纪末颓废思潮的影

作者简介 :罗显勇 (1971-), 男 , 重庆大足人 , 复旦大学中 文系博士研究生 。

 · 48 · 罗显 勇 :台湾 同性恋小说叙事策略的变迁
响与西方现代主义的熏陶 , 纪大伟 、 洪凌等新
一代 “酷儿” 采取了一种嚣张活泼 、 带有魔幻
现实主义的叙事策略 , 重在感官描写 , 对同性
恋大书特书以至于如醉如痴 , 由此达成对传统
道德和美学成规的双重反叛 , 他们以令人吃惊
的叛逆之姿在被其视为霸权的传统文化面前大
跳狂野之舞 。
———月夜哀歌
台湾同性恋小说的奠基人无疑非白先勇莫
属 , 他的 《孽子》 是台湾第一部正面描写同性
恋的长篇小说 , 而他本人也是极少数敢于承认
自己是同性恋的 作家和艺术 家之一 。 在 《 孽
子》 发表之前 , 白先勇在小说 《 月梦》 、 《 青
春》 里都不同程度地描写过同性之间的爱恋关
系 。 白先勇受 《红楼梦》 等中国古典小说的影
响极深 , 他在编织同性恋故事的时候 , 一方面
以深沉 、 哀婉的笔触描写紧张的情感冲突 , 另
一方面又将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注入
其中 , 使作品流露出悲凉的末世情怀 , 从而使
同性恋这一问题变成了社会乃至精英文化层面
的严肃话语 。他将同性恋的主题寄寓于 “文化
乡愁” 、 “寻找父爱” 、 “放逐与回归” 等传统母
题之中 , 探寻与表现同性恋的人性挣扎 , 因而
他的几部同性恋小说都具有二重或多重的主题
变奏 , 呈现出类似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复调
音响 。
《青春》 叙述了一位在海边为一少年画像
的老画家 , 他幻想通过画这位少年的青春形体
以找回自己已失去的青春 , 然而却怎么也调不
出嫩腻的青春肉色 , 也抓不住那少年的青春气
息 , 只抓住了一只晒得枯白的死螃蟹 , 老画家
最后也枯死于岩石上 。 《月梦》 写一位老医生
给一少年急诊 , 由此回忆起自己少年时与一位
美少年偎依的情景 。 后来这位美 少年患病 而
死 。 而如今少年因病医治无效也死了 。 老医生
触景生情 , 小心地将少年的衣服脱光 , 用手在
少年雪白的面腮上爱抚 , 后跪于床头 , 把脸紧
紧贴在少年那映着青春之色的胸口上 。 在这两
篇小说里 , 白先勇将同性恋主题寄托在追忆青
春易逝 、 岁月无情的哀婉情思之中 , 在浓浓的
文化乡愁里为这群生不逢时的社会边缘人洒下
一掬同情之泪 。
《孽子》 是反映 “小同志” 青春躁动不安 、
寻求身份认同的一部 “成长小说” , 从某种意
义上说它与塞林格的书写异性恋的成长经历的
《麦田里的守望者》 颇有相似之处 。 在 《孽子》
中 , 白先勇描写了以李青 、 小玉 、 吴敏和老鼠
为代表的被社会放逐的一群 “小男同志” 在被
其视为 “我们的王国” ———台北新公园里不为
外界所知的 “地下生活” , ———他们的倍受正
统道德观念歧视的恋爱经历 、 成长痛苦 , 以及
对心目中的英雄 ———死去的 “小同志” 阿凤的
精神依恋 。 《孽子》 的发表正是在台湾社会解
禁前夕出现的道德松动的转机时刻 , 然而社会
的宽容程度还未能达到让同性恋文化进入主流
意识形态的领域 , 故白先勇在处理同性恋题材
时总是小心翼翼 , 不得不采取一种迂回 、 曲折
的叙事策略 , 他将亲情主题 、 寻父主题 、 成长
主题 、 救赎主题与同性恋主题纠结在一起 , 在
多重主题变奏探寻这群社会边缘人的精神困境
与生存危机 。在小说里 , “月夜” 成为极有象
征意义的文学意向 , 皎月当空 、 万籁俱寂 , 一
群失去精神归依的 “小同志” 如孤魂野鬼在台
北新公园游荡 , 寻找灵魂的归宿之所 。小说的
气氛是悲凉的 , 基调是宿命的 。 这反映了在以
异性恋为样板的婚姻道德中 , 作者对处于暗流
的同性恋文化持悲观 、 绝望的态度 。
———伤心之旅
与前辈作家白先勇相比 , 朱天文 、 邱妙津
在描写同性恋爱的小说题材时不再注重外部社
会环境与被视为异端的同性恋文化的紧张对峙
与冲突 , 而是从自身性取向的痛苦与绝望方面
去探寻异端性爱的困惑及其对同性恋的认同危
机 。朱天文 、 邱妙津发表作品时正处于台湾解
严初期对同性 恋文化进行认同的新的暖昧阶
段 , 具有先锋意识的社会精英对同性恋文化持
宽容与扶持的态度 , 而社会环境及大众文化依
然视其为异端 。 更重要的是 , 在正统文化长期
熏陶与影响下长大的朱天文 、 邱妙津们 , 其本
身对同性恋文化也存在着痛苦的认同迷惑 。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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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在书写同性恋题材时 , 采取了一种内省 、 所处的悲惨处境 。在同性恋文化处于被变相围

独白的叙事策略 。朱天文的 《荒人手记》 叙写 剿的生存境遇里 , 时时被自己的性取向所困扰
一位 “男同志” 的心路历程 , 邱妙津的 《鳄鱼 且无法找到精神出路的邱妙津以一种极端的方
手记》 叙写了一位 “女同志” 的心理困惑 , 尽 式结束了自 己年轻的生命 。 在她的绝 笔之作
管她们笔下的同性恋主角一为男一为女 , 但她 《蒙马特遗书》 里 , 作者采用书信告白体的形
们都采用类似喃喃自语的手记形式和丰赡饱满 式 , 反复述说着对根植于深层的内在自我和两
的华美文体 , 使得同性恋者那如同在月夜深海 情相悦基础上的真挚感情的追求 , 在自我喟叹
里独自歌唱的鲸鱼般孤寂心灵和处境得到艺术 与自我忏悔之中 , 对灵与肉 、 内在与外在 、 人
的表现 。 的精神出路等问题进行痛苦的拷问与思索 , 从
朱天文以 “荒人” 指涉被遗弃 、 被放逐的 而经历一段无所归依的灵魂流浪之旅 。
男同性恋者 。 《荒人手记》 将现实与梦幻揉合
在一起 , 男主人公的喃喃自语如同一段段梦的 ———狂野之舞
碎片 , 飘浮在昏暗的黄昏的光圈里 。小说的主
如果说朱天文 、 邱妙津的痛苦和绝望来自
题是逃离 。 “荒人” 始终在逃离 , 逃离孤独 ,
自身对同性性爱的认同迷惑 , 那么 , 以陈雪 、
逃离绝望 , 逃离创痛 , 逃离孤立无援 。 朱天文
纪大伟 、 洪凌为代表的新一代作家则轻而易举
在 “逃离” 的主题中对男同性恋者的唯美人格
的跨越了朱天文们无法超越的文化心理障碍 。
进行重新解构与阐释 。在 《荒人手记》 里 , 对
陈雪们认为 , 同性性爱本身是无可厚非的 , 同
性别的困惑与体认构成了生命伤痛的漩涡和不
已之梦绝望而空洞的回声 , 随着男主人公的喃 性性爱的不幸在于 :把异性性爱作为唯一标准

喃自语 , 那漩涡与回声彼此撞击 , 相互缠绕 , 的正统道德文化强行将人类羞耻感加于同性性

显示出一份自我纠结 , 自我迷恋的内心独语 。 爱身上 , 使得同性性爱长期处于被遮蔽 、 被异

在 “荒人” 那充满希望与绝望 , 处处扑朔迷离 化的尴尬处境 。 在处理同性小说题材时 , 无论
而又光怪奇诡的内心独白后面 , 是一种现实与 是陈雪的 《恶女书》 , 纪大伟的 《感官世界》 ,
梦的剧烈撕扯与多 重纠缠 。 我们 看到并且 震 还是洪凌的 《肢解异兽》 、 《异端吸血鬼列传》 、
惊 :“荒人” 那真切且依然渗血的伤口 , 那流 《宇宙奥 狄赛》 , 他们都 采用了 一种反 叛 、 激
畅表达中悄然蔓延开去的生命之裂纹 , 事实上 进 、 张扬的叙事策略 。 如果说朱天文等在书写
展露着一处拒绝言 说 、 或无从言 说的巨大 空 同性恋时重在描写情和欲的诸般面貌 , 面对传
白 :一次次因梦碎时分的绝望而泄露的灵魂所 统规范和主流文化 , 他们是消极旁观 、 防卫自
经历的伤痛之旅 。 辩 , 而陈雪们的同性恋小说却意在质疑松动 、
邱妙津的 《鳄血手记》 以 “鳄鱼” 意象影 颉颃乃至彻底颠覆在他们看来属于一种霸权的
射女同性恋者 , 她将情欲的婉转曲折与文字的 传统道德法律和社会体制 。 他们无视现实生存
隐讳多喻共相结合 , 展示出女主人公绚丽缤纷 环境对同性性爱的精神压力 , 以夸张 、 荒诞 、
而又异常苦闷的内心世界 。 《鳄鱼手记》 尖锐 魔幻现实主义的笔触构筑出一个美好的同性恋
地表现出台湾解严之后同性恋文化所面临的新 王国 。
的生存困境与认同危机 。 在小说文本中 , 女大 这一群作家在末世忧郁和及时行乐思想的
学生被自身的性取向所困 , 那不为人知 、 为常 刺激下 , 以同性恋的书写展示出另类的写作姿
人所不齿的隐秘心理如毒蛇般噬啮着女主人公 态 :一方面玩世不恭肆无忌惮 , 另一方面脱去
脆弱的神经 。同时 , 作者又在叙述女主人公悲 人类伪装面具 如此不自知简直天真无邪近于
剧性的心理挣扎时 , 巧妙地插入象征同性恋者 耻 。他们以 “新感官” 书写的叙事策略对正统
的鳄鱼的书写片段 。 鳄鱼悲惨的一生 ———作为 道德文化进 行无情的戏谑 与嘲弄 。具 体表现
“异端” 从被发现到被追逐与被妖魔化 , 以至 为 :首先 , 他们称同性恋为 “酷儿” , 同时又
最后被迫害与被毁灭 , 无不暗示着同性恋文化 以 “酷儿” 自居 。 他们对一些指称同性恋的 、
 · 50 · 罗显 勇 :台湾 同性恋小说叙事策略的变迁
带有 污辱性与 歧视含义 的传统 叫法 ———诸 如
“玻璃” 等字眼嗤之以鼻 , 甚至连中性词 “同
志” 也被他们 弃之不用 。 “ 酷儿” 来自英 文
“queer” 的译音 。 “queer” 在西方社会里指同
性恋者 , 有 “怪胎” 之意 , 带有极浓的贬义色
彩 。 然而 , 在翻译成 “酷儿” 之后 , 贬义色彩
已经消失殆尽 。 在汉语中 , “酷” 明显是一个
褒义词 , 来自 “cool” 的英译 , 指一切美好的
事物 。比如说我们在形容一个人长得很帅时会
说他很 “酷” 。这里 , 由于概念被巧妙置换而
产生语义的含混 , 从而突出了那 种强烈的 反
抗 、 颠覆精神 。 其次 , 他们用 “异兽” 、 “宇宙
乱神” 、 “吸血鬼” 等具有血腥暴力的意象来指
涉同性恋者 , 以突出他们那种针对外在恶劣环
境的勇敢 、 坚毅 、 强韧的逆叛性格 。在白先勇
笔下 , 同性恋者是 “孽子” , 在朱天文 、 邱妙
津笔下 , 同性恋者是 “荒人” 、 “鳄鱼” , 无论
是 “ 孽 子 ” 的 “ 孽 ” , 亦 或 是 “ 荒 人” 的
“荒” , 都具 有 一种 浓重 的 悲观 绝 望的 情调 。
“酷儿” 们宣称 :同性恋创作上原本懦弱不安
的 “孽子情结” , 消极退缩的 “ 荒人情结” 的
时代已经一去不返 , 代之而起的是嚣张活泼 、
浪漫豪放的 “酷儿” 书写时代 。更有一些作家
如杜修兰 、 凌烟等在其作品 《逆女》 、 《失声画
媚》 、 《童女之舞》 等中甚至以 “天使” 、 “童” 、
“画媚” 等美好 、 纯洁的文学意象来指称同性
恋者 , 在想象王国中书同性性爱的美好情操 。
再次 , 在描写同性性爱的题材时 , 他们彻底抛
弃了白先勇式的传统的古典笔法 , 朱天文 、 邱
妙津式 的现代的唯美 情调 , 而代 之以 “新感
官” 的描写 ———肢体感官 、 做爱场面的描写乃
至赤裸裸的性器展览 。 陈雪的 《恶女书》 中 ,
女主人公抚摸生殖器官那种心荡神驰的心跳感
觉 , 纪大伟的 《感官世界》 里 , 同性性爱的高
潮被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 几欲达到欲仙欲
死的情色境界 , 洪凌的 《异端吸血鬼》 等小说
中 , 同性之 间血淋淋的吸 血场面如同 做爱场
面 , 散发出一种性感 、 迷醉的末世气息 。 他们
以荒诞的故事情节 , 怪异的文字风格 , 超现实
的书写画面高扬他们那种离经叛道 、 充满危险
与毁灭气息的写作姿态 , 来与占主流地位的正
统文化作殊死对抗 , 在愤怒 、 焦灼 、 迷醉 、 破
坏 、 颓糜的异端王国里展示狂野之舞 。
陈雪 、 纪大伟 、 洪凌等 “酷儿” 的写作无
形中显现了台湾世纪末充满着狂野色彩 、 颓废
氛围 、 悲郁况味的时代气息 。 关注弱势群体 ,
以自己所站立的边缘地位对抗 、 松动 、 瓦解中
心 , 他们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揭示了同性性爱被
遮蔽 、 被妖魔化的真像 , 企图恢复同性性爱的
本来面目 , 重建同性性爱的精神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