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文学 ２００８．４． （ 总第 ８７ 期） ・ ４９ ・

张爱玲的艺术败笔：《秧歌》和《赤地之恋》

袁良骏
（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北京 １００７３２ ）

摘 要 ： 对于《秧歌》和《赤地之恋》的历史评价， 学术界向来有着严重的分歧。实际上， 这
两部作品乃是张爱玲的败笔， 毫无可取之处。一方面， 它们完全是违背创作规律、违背艺术良
心的“绿背”小说； 另一方面， 因为脱离生活， 所以这两部小说人物苍白， 文字干涩。
关键词： 历史评价； “绿背”小说； 违背真实
Ａｂｓｔｒ ａｃｔ ： Ｔｈｅ ａｃａｄｅｍｉｃ ｃｉｒｃｌｅ ｓｈａｒｐｌｙ ｄｉｆｆｅｒｓ ｉｎ ｉｔｓ ｅｖａｌｕａｔｉｏｎ ｏｆ Ｅｉｌｅｅｎ Ｃｈａｎｇ’ｓ Ｔｈｅ
Ｒｉｃｅ Ｓｐｒｏｕｔ Ｓｏｎｇ ａｎｄ Ｎａｋｅｄ Ｅａｒｔｈ ｆｏｒ ｔｈｅｉｒ ｈｉｓｔｏｒｉｃ ｐｌａｃｅ． Ａｃｔｕａｌｌｙ， ｔｈｅｓｅ ｔｗｏ ｗｏｒｋｓ ａｒｅ ｈｅｒ
ｆａｉｌｕｒｅ． Ｏｎ ｔｈｅ ｏｎｅ ｈａｎｄ， ｔｈｅｙ ｖｉｏｌａｔｅ ｗｒｉｔｉｎｇ ｎｏｒｍｓ ａｎｄ ｃｏｎｓｃｉｅｎｃｅ ａｂｏｕｔ ａｒｔ— ｔｈｅｙ ａｒｅ
“ｈａｃｋｎｅｙ ｗｒｉｔｉｎｇ． ” Ｏｎ ｔｈｅ ｏｔｈｅｒ ｈａｎｄ， ｓｈｅ ｃｒｅａｔｅｓ ｐａｌｅ ｃｈａｒａｃｔｅｒｓ ａｎｄ ｈｅｒ ｌａｎｇｕａｇｅ ｉｓ ｄｒｙ
ｏｗｉｎｇ ｔｏ ｈｅｒ ｃｒｅａｔｉｏｎ ｄｉｖｏｒｃｅｄ ｆｒｏｍ ｒｅａｌ ｌｉｆｅ．
Ｋｅｙ ｗｏｒ ｄｓ： ｈｉｓｔｏｒｉｃａｌ ｅｖａｌｕａｔｉｏｎ， ｈａｃｋｎｅｙ ｗｒｉｔｉｎｇ， ｖｉｏｌａｔｉｏｎ ｏｆ ｂｅｉｎｇ ｒｅａｌｉｓｔｉｃ
中图分类号： Ｉ２０７．４ 文献标识码： Ａ 文章编号： １００６－ ０６７７ （ ２００８ ） ４－ ００４９－ ０７

信 ， 信中写道 ：
一 、从两种截然不同的历史评价说起

对张爱玲的小说作品存在很多争议， 特 这本小说从头到尾 ， 写的是 “饥饿 ”

别对 《秧歌 》、《赤地之恋 》、《色 ， 戒 》等更有着截 —— 书名大可以 题作 “饿 ”字—
— —— 写 的真
然不同的历史评价 。 篇幅所限 ， 这里不谈 《色 ， 细 致 ， 忠 厚 ， 可 以 说 写 到 了 “平 淡 而 近 自
戒 》， 只谈 《秧歌 》和 《赤地之恋 》。 然 ”的境界 ， 近年我读的中国文艺作品 ， 此
《秧歌 》写于张爱玲以回香港大学复学为 书当然是最好的了 。
名离沪赴港的第二年， 即 １９５３ 年， 先在香港 《
今
日世界》
连载， 后由今日世界社出版 。《 赤地之 嗣后 ， 美籍华人学者夏志清发表了 《张爱
则写于 １９５４ 年， 也是先在《
恋》 今日世界》连载， 玲的短篇小说 》 一文 ， 文章一开篇便是对 《秧
后由香港天风出版社出版 。１９５５ 年张爱玲离 歌 》的高度评价 ：
港赴美后， 又先后出版了两书的英文版 。
最早肯定 《秧歌 》的是中国五四新文学的 张爱玲的 《秧歌 》英文版 （ 据闻作者先
开山大师 ， 当时流寓美国的胡适 。他在读张爱 用英文创作 ， 以后再译成中文 ） １９５５ 年春
玲寄赠给他的 《秧歌 》后 ， 给张爱玲写了一封长 季在美国出版 ， 一般报纸都予以好评 。《秧

收稿时间： ２００８－ ０６－ １３

作者简介： 袁良骏， 男，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 ５０ ・ 袁良骏： 张爱玲的艺术败笔： 《秧歌》和《赤地之恋》

歌 》作风严肃 …… 除了报界的好评之外 ， 向 ， 认为 《秧歌 》、《赤地之恋 》等 “反共小说 ”不

美国文坛对这本书似乎不加注意 。《秧歌 》 值得吹捧 。
真正的价值 ， 迄今无人讨论 ； 作者的生平 嗣后 ， 上海文坛前辈 、著名作家 、张爱玲在
和她的文学生涯 ， 美国也无人研究 。 但是 上海时的老朋友柯灵发表了 《遥寄张爱玲 》
对于一个研究现代中国文学的人说来 ， 张 一文 。 文章写道 ：
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 ；
她的成就堪与英美现代女文豪如曼殊菲 对她的 《秧歌 》和 《赤地之恋 》
， 我坦率
儿 （ Ｋａｔｈｅｒｉｎｅ Ｍａｎｓｆｉｅｌｄ） 、泡 特 （ Ｋａｔｈｅｒｉｎｅ 地认为是坏作品， 不像出于《
金锁记 》
和《倾
Ａｎｎｅ Ｐｏｒｔｅｒ） 、韦 尔 蒂 （ Ｅｕｄｏｒａ Ｗｅｌｔｙ） 、麦 城之恋 》作者的手笔 ， 我很代张爱玲惋惜
克 勒 斯 （ Ｃｏｒｓｏｎ ＭｃＧｕｌｌｅｒｓ） 之 流 相 比 ， 有 ……《 秧歌》
和《 赤地之恋》 的致命伤在于虚
些地方 ， 她恐怕还要高明一筹 。《秧歌 》在 假 ， 描写的人 、事 、情 、境全都似是而非 ， 文
中国小说史上已经是本不朽之作 。 字也失去作者原有光彩。无论多大的作家，
如果不幸陷于虚假 ， 就必定导致在艺术上
上文和它的姊妹篇 《论 〈秧歌 〉》， 几年后便 缴械。张爱玲在这两部小说的序跋中， 力称
成了夏著 《中国现代小说史 》 的第十五章 ， 产 所写的是真人真事”
“ ， 而且不嫌其烦 ， 屡述
生了广泛的影响 。 ， 恰恰表现出她对小说本身
故事的来源”
“
对于 《赤地之恋 》， 夏氏虽无法廻避其艺术 的说服力缺乏自信， 就像旧式店铺里挂“
真
缺憾 ， 但仍认为它是 “瑕不掩瑜 ”之作 ： 不二价”
的金字招牌一样。事实不容假借，
想像需要依托 ， 张爱玲 １９５３ 年就飘然远
张爱玲的野心更大 ， 要包括更广的范 行 ， 平生足迹未履农村 ， 笔杆不是魔杖 ， 怎
围 ： 把共产党暴政的形形色色和盘托出 么能凭空变出东西来？ ……海外有些评论
来 。 为了求报道详尽 ， 她有时甚至天真地 家把 《秧歌 》和 《赤地之恋 》赞得一朵如花 ，
用 “流水帐 ”的记载方法 ， 要把她在赤区所 醉翁之意不 在酒—
——他们以 为小说 暴露
见所闻的一切 ， 一一告诉读者 。 了“
铁幕”
后面的黑暗， 如获至宝。但这种暴
露也是肤浅而歪曲的， 在大陆读者看来， 只
新世纪之初 ， 夏氏再次论及 《赤地之恋 》： 觉得好笑。
清明的世界不会讳疾忌医。大陆
不是天堂， 却决非地狱。只要有点历史感，
在香港写 《赤地之恋 》时可能因为生 荣枯得失 ， 一加对照 ， 明若观火 。“知己知
活困难 ， 接受了美国新闻处的资助 ， “故事 彼， 百战不殆”
， 张爱玲隔岸观火， 并不了解
大纲已经固定 ”， 自己一直感到不满意 ， 虽 她的攻击对象， 而又要加以攻击， 怎么能打
然仍不失为一部杰出的小说 。 中要害？

半个世纪以来 ， 夏氏对 《秧歌 》、对张爱玲 ２０ 多年来 ， 特别是张爱玲去世后的 １０ 多

的上述评价 ， 成了台湾 、香港乃至海外华人学 年来 ， 张爱玲研究有了长足发展 ， 仅大大小小
界的经典评价 。 上世纪 ８０ 年代以来 ， 也成了 的张爱玲传记即出版了不下一二十部 。然而 ，
大陆很多张爱玲研究者和传记作者的 “指导 关于 《秧歌 》和 《赤地之恋 》的分歧依然存在 ， 这
方针 ”。 无疑成了张爱玲研究中的一个老大难问题 。
然而 ， 也有一种不同的声音 。１９８２ 年春 ，
二 、不是张爱玲 “自己的文章 ”
《文艺报 》在京召开 “现代文学研究座谈会 ”， 王
瑶 、唐弢等文坛前辈及 ２０ 余名中年学者参加 。 早在 《自己的文章 》 一文中 ， 张爱玲就曾
其中不少人都尖锐地批评了夏志清 《中国现 说过 ： “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 ， 我的
代化小说史 》一书中露骨的 “反共实用主义 ”倾 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 。 我以为人在恋

爱的时候 ， 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 ，
也更放恣的 。”
张爱玲的这段话 ， 是她的创作心得 ， 也是
她的成功经验 。《传奇 》之所以红遍大上海 ， 所
以有不朽的文学价值 ， 正因为它维妙维肖地
写 出 了 “那 些 男 女 间 的 小 事 情 ”， 写 出 了 他 们
“恋爱 ”中的 “素朴 ”和 “放姿 ”， 并由之写出这种
“恋爱 ”的时代条件和社会背景 ， 以及人性的复
杂多变 。
然而 ， 到了 《秧歌 》和 《赤地之恋 》中 ， 张爱
玲被迫放弃了她的这个成功经验 ， 被迫一头
钻进了 “战争 ”和 “革命 ”中 ， 被烧得焦头烂额 。
她写的不是 “自己的文章 ”， 而是她受雇的美国
驻港新闻处的 “反共反华 ”宣传品 。 在香港批
量生产这种 “反共反华 ”宣传品 ， 是当时美国亚
洲远东战略的一部分 ， 张爱玲只不过是众多
写手中的一个罢了 。 当时的美国驻港新闻处
处长麦卡锡自认 ， 他在香港六年的中心任务 ，
便是 “从事反中共的宣传 ” 。 为此 ， 他们不惜
重金 ， 全力以赴 ， 做了大量工作 ， 掀起了强劲的
“美元文化攻势 ”：
１） 成立 “救济总会 ”（ 后改 “亚洲基金会 ”） ，
拨 巨款网 罗大 陆 逃 港 的 “反 共 亲 蒋 ”人 员 （ 即
所谓 “政治难民 ”） ， 从事 “反共反华 ”文化宣传
工作和特务工作 。 后又专门成立 “孟氏基金
会 ”， 实即变相的 “政治难民署 ”。
２） 成立 “友联研究所 ”， 下辖秘书处 、图书
馆和研究部等 ， 编制达 ５０ 余人 ， 等于政治难民
的联络处与工作站 。
３） 创办一系列报纸杂志 ， 作为 “反共反华 ”
的舆论阵地 ， 仅杂志即有 《祖国 》、《知识 》、《海
澜 》、《人 人 文 学 》、《儿 童 乐 园 》、《中 国 学 生 周
报 》等 。
４） 先后创办自由 、高原 、人人 、友联 、正文 、
新世纪 、今日世界等多家出版社 ， 以大量出版 、
发行 “反共反华 ”著作 。
这场 “美元文化攻势 ”， 势头凌厉 ， 锐不可
当 ， 很快即收到明显效果 。 仅就 “反共反华 ”小
说而言 ， 数年间即出版多达一二百部 。这些小
说 ， 因为有明显的美元背景 ， 被人们戏称为 “绿
背小说 ”（ 因美元有绿色背面 ） 。 综观这些绿背
小说 ， 表现了这样一些共同或相近的特色 ：
华文文学 ２００８．４． （ 总第 ８７ 期） ・ ５１ ・
第 一 ， 全 方 位 、多 侧 面 揭 露 、丑 化 中 共 政
权 、中共领导 、中共政策法令以及大陆的社会
生活 。 上自中共主席毛泽东 ， 下至小小村干
部 ， 皆成为小说揭露 、攻击之对象 。
第二 ， 号召颠覆中共政权几乎是所有绿
背小说的宗旨所在 ， 也有不少小说正面写农
民暴动或反共武装斗争 。
第三 ， 有不少是化用历史小说的故事情
节来影射攻击大陆的社会现实 。
第四 ， 大多绿背小说沦为逞一时之快的
洩 愤之作 ， 写 来 写 去 变 成 了 “千 部 一 腔 ， 千 人
一面 ”的 “反共八股 ”， 失去了读者 。
张爱玲的 《秧歌 》正出现在绿背小说的高
潮中 ， 它本身也正是一本不折不扣的绿背小
说 。小说的中心故事是中共新政权横征暴敛 ，
民不聊生 ， 出现了大饥荒 。土改积极份子金根
成了抢粮暴动的带头人 ， 惨死在中共的枪口
之下 ， 暗喻中共政权如在火山口上 ， 早晚要被
农民暴动的火山烧掉 。《秧歌 》的这些处理 ， 完
全脱离了大陆解放 、 新中国建立后的社会现
实 ， 成了一种一厢情愿的政治诅咒 。
写过 《金锁记 》、《倾城之恋 》等优秀小说的
张爱玲 ， 何以会写出此等经不起推敲的绿背
小说呢 ？ 当然也绝非偶然 ， 这是她当时的创作
心态决定的 。
首先 ， １９５２ 年张 爱玲以 回 香 港 大 学 復 学
之名离沪抵港后 ， 几经交涉 ， 復学不成 ， 张爱玲
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 卖稿为生也养活不了自
己 。她事实上成了无依无靠的政治难民 ， 不得
不投到美国驻港新闻处的门下 ， 以炮制 《秧歌 》
这样的绿背小说谋生了 。
其次 ， 就 “反共 ”而言 ， 张爱玲并不是勉强
的 。 张爱玲的祖母是清政府中堂大人李鸿章
的女儿 ， 祖父张佩纶则是晚清一大名宦 。张爱
玲的父亲虽然是一名一无所能的败家子和大
烟鬼 ， 但张爱玲从小过的依然是没落达官贵
人子弟的生活 ， 对共产主义是从小便心存抵
制和恐懼的 。 她小时在上海见过很多被苏联
赶出来的 “白俄 ”， 他 （ 她 ） 们大都出身名门 ， 但
却在上海沦为乞丐 、妓女 。 这些人的际遇 ， 无
形中成了青少年张爱玲反共思想的酵素 。
１９４３ 年 ８ 月 ， 已经成名的张爱玲与大汉
 ・ ５２ ・ 袁良骏： 张爱玲的艺术败笔： 《秧歌》和《赤地之恋》
奸 、汪精卫的得力干将胡兰成结婚 ， 使她的 “反
共 ”思想得到了更有力的滋养 。 张 、胡之恋 ， 人
们自然无权过问 ， 但是 ， 一位著名作家嫁给一
位著名汉奸 ， 却也难免遭到物议 。孤岛文艺界
有人骂他们为 “一对狗男女 ”， 也并不难理解 。
张爱玲究竟是政治上糊涂 、不懂得民族大义 ，
还是 看 中 了 胡 兰 成 的 风 流 倜 傥 和 宝 马 香 车 ？
无论如何 ， 抗日军民无法容忍 。 果然 ， 日寇投
降 后 ， 司马 文森 等 编 著 的 《上 海 汉 奸 文 艺 史 》
便把张爱玲纳入其中了 。 这当然只能增添张
爱玲对中国共产党人的憎恨 。 尽管上海解放
后 ， 夏衍请她参加上海文代会和土改工作团 ，
她也违心地写了 《十八春 》、《小艾 》等歌颂新社
会的小说 ， 但 她 的 “反 共 ”思 想 已 经 深 入 骨 髓
了 。 投入美新处 ， 虽说是生活所逼 ， 但 “打倒共
产党 ， 推翻 新 中 国 ”却 是 张 爱 玲 的 衷 心 愿 望 。
写出 《秧歌 》， 也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 在这种
创作心态左右下 ， 欲使 《秧歌 》不成为 “反共八
股 ”， 豈可得乎 ？
《秧歌 》之后 ， 张爱玲又写了第二部长篇
赤地之恋》
《 。这部小说在写法上和《 秧歌》
大不
相同 ， 《秧歌 》是深入一个小村 ， “以点带面 ”
，攻
击新政权之横征暴敛 ， 草菅人命 ； 《赤地之恋 》
则放眼整个 “赤县神州 ”
， 全面反映从 “土改 ”到
韩战”
“ （ 即“
抗美援朝战争” ） 数年间的中国。小
说共十二章 ， 以时间顺序 ， 自然分成三大部分 ：
第一部分写的是土改 ， 地点是北方某地的韩家
坨 ； 第二部分写的是 “三反五反 ”
， 地点是上海 ；
第三部分写的是抗美援朝。第一部分主要揭露
土改之残酷 ， 随意将农民定成地主 ， 随便杀害 ；
第二部分主要揭露共产党人内部的勾心斗角
和腐化堕落 ， 从一般干部直至陈毅 、申凯夫等
高干 ； 第三部分主要写中共战争之失利 、伤亡
之惨重以及“
战俘营 ”
中的欺骗与争夺。小说也
设计了两个主人公和一条贯串线 。男主角名刘
荃 ， 北大毕业生 ； 女主角名黄绢 ， 燕大毕业生 。
二人一同分配到韩家坨土改工作隊 ， 相识相
爱 ， 但二人刚刚相爱便匆匆分手 。 刘荃调到上
海参加三反五反 ， 不仅被风骚女干部戈珊勾引
下水 ， 且因看过揭发陈毅的信件而被捕入狱 。
不久 ， 黄绢亦辗转调到上海 ， 她本想与刘荃结
婚过幸福生活 ， 但等待她的却是囚徒刘荃 。 伤
心之馀， 她决定全力搭救刘荃。结果 ， 刘荃得救
了 ， 获释了 ， 但代价是黄绢为申凯夫贡献了 “贞
节”
（ 她必须成为申的情妇） 。刘荃获释后， 被开
赴朝鲜前线 ， 受伤 、被俘 、九死一生 ， 但他仍然
选择了回国。他水远思念黄绢。“
赤地之恋”
将
永远蹂躏这两个不幸的恋人。
作为一部 “绿背小说 ”， 应该说 《赤地之恋 》
相当出色地完成了它的政治任务 。 它对中共
政权 、干部 、政策 、内部关系的攻击和丑化 ， 超
过了包括 《秧歌 》在内的任何一部 “绿背小说 ”。
但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 一个远离大陆数年之
久 、对中共也从不了解的人 ， 作这样淋漓尽致
的揭露 ， 是否太 “走钢丝 ”、太违背文艺创作的
规律了 ？ 如果这样写出的作品可以成为不朽
之作 ， 那末 ， 不朽之作的产生是否太容易 ？ 而
“不朽之作 ”是否也会泛滥成灾呢 ？ 以张爱玲
深厚的文学修养和杰出的创作才华 ， 她当然
不会不认识到这一点 。 因此 ， 她对 《赤地之恋 》
很不满意 。她主动对张爱玲研究专家 、也是小
说家的水晶这样说 ：
《赤 地 之 恋 》 是 在 授 权 （ Ｃｏｍｍｉｓ－
ｓｉｏｎｅｄ） 的 情 形 下 写 成 的 ， 所 以 非 常 不 满
意 ， 因为故事大纲已经固定了 ， 还有什么
地方可供作者发挥的呢 ？
可见 ， 《赤地之恋 》 完全是一本 “遵命文
学 ”， 连故事 “大纲 ”都事先由美新处 “固定了 ”，
作家只能在 “固定 ”的范围内做 “带着枷锁的跳
舞 ”。 美新处固然太急功近利 ， 太不尊重作家 ，
但张爱玲这本书也写得太违心 ， 太痛苦了 。诚
然 ， 张爱玲是 “反共 ”的 ， 但在小说中如何反法 ，
她并不愿按照别人的指挥棒办事 。 从这个意
义上说 ， 《赤地之恋 》不能不说是一部违背创作
规律 、违背艺术良心的失败之作 。
所以说 ， 《秧歌 》和 《赤地之恋 》都不是张爱
玲 “自己的文章 ”， 它们远离了 《传奇 》的经验 ，
不可能不是张爱玲的艺术败笔 。
三 、“铁幕 ”与 “黑幕 ”
朝鲜战争爆发后 ， 美国及其盟国对新中国
採取了 “全面禁运 ”的封锁政策 ， 妄图将新中国

“锁 ”死 、“困 ”死 ， 但在宣传上却大骂新中国为
“铁幕 ” ， 为 “罐头式的黑暗统治 ”， 不许外界与
之有任何接触。美国驻港新闻处一再鼓动作家
们戳破中共的 “铁幕 ”
， 暴露中共的 “黑幕 ”
。如
前所说 ， “绿背小说 ”中有不少是这样的 “黑幕
小说”
。假如说， 《
秧歌》
还不愿堕入“
黑幕小说”
的泥潭 ， 那 么 ， 《赤 地 之 恋 》则 不 愧 为 “黑 幕 小
说”
的佼佼者 。它的三大块， 正由三大“
成 ： 第一大块可谓之 “土改黑幕 ”
； 第二大块可
谓之 “三反五反黑幕 ”
； 第三大块自然是 “抗美
援朝黑幕 ”了 。“黑幕小说 ”的最大特点便是随
意捏造 ， 只要能达到 “泼秽水 ”
、丑化对方的目
的， 便可以随心所欲， 无所不用其极。比如它的
第一块黑幕韩家坨土改 ， 便是对中国北方土改
的大丑化 、大诬蔑 。 中共中央 １９４７ 年颁布的
《土地法大纲 》明文规定 ： 土地改革的目的是实
， 把少数地主 、富农占有的大
现 “耕者有其田 ”
量土地 ， 分配给大量无地 、少地的贫苦农民 ， 从
而解放农村生产力 ， 发展农业生产 ， 将地主 、富
农也变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中国北方农村的
土改正是遵循 《土地法大纲 》进行的 ， 基本上是
成功的 。个别地区出现过的“
土改扩大化 ”
和体
罚地主的错误倾向 ， 也及时得到了纠正 。 但在
《赤地之恋 》中 ， 这一切都不见了 ， 剩下的就只
是把农民错划成地主而且从肉体上加以消灭
了 。 对 “三反五反 ”的暴露更甚 ， 除了特务统治
（ 如刘荃因看过揭露陈毅的材料而被捕入狱 ）
和腐化堕落 （ 如高干申凯夫迫黄绢为情妇和女
干部戈珊的到处勾引男青年 ） 之外 ， 简直什么
都没有了。朝鲜战争明明是中国和朝鲜人民胜
利了 ， 美国被迫接受了停战协定 ， 但在 《赤地之
恋 》中却全然翻了个过 ， 刘荃进了战俘营 ， 如何
如何。总而言之， 新中国的一切， 在《
赤地之恋》
的哈哈镜下 ， 全都变了样 ， 可谓一塌糊涂 ， 黑暗
至极， 非迅速崩溃不可 。可惜， 《
赤地之恋》
一切
黑幕均出自张爱玲的向壁虚构 ， 纯属主观幻
想。仅仅小说对上海市长陈毅将军的诬陷便极
其耸人听闻， 遑论其他了。
四 、伪造与真实
《秧歌 》安排了饥饿—
—— 抢粮暴动—“
—— 金
根 ”被杀——— 火山终将烧毁中共政权这一中心
华文文学 ２００８．４． （ 总第 ８７ 期） ・ ５３ ・
故事 ， 从 “反共反华 ”宗旨来说 ， 张爱玲没有辜
负美新处的期望 。小说很符合他们的指示和要
求 ， 矛头很准 ， 火力也很猛 ， 不愧为一部 “反共
反华 ”力作 。然而 ， 对照一下当时的中国农村现
实 ， 人们便傻了眼 ： 哪有那么多抢粮暴动 ？ 新中
国的农村政权很安稳呀 ？ 正因为全国政权安
稳 ， 中共才敢于抗美援朝 ， 抗击强大的美军和
黑幕” 组 它指挥下的联合国军 。如果 《秧歌 》是一部浪漫
主义的狂想曲或一部魔幻小说 ， 写中共政权如
何不得人心 、顷刻瓦解 ， 倒也罢了 ， 然而 ， 张爱
玲一再宣称她的 《秧歌 》乃是新中国农村的真
实写照 ， 胡適 、夏志清等也首先对 《秧歌 》的真
实性大唱赞歌 ， 这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 。 为了
揭示 《秧歌 》的不真实 ， 我们只需捅破它的一两
个向壁虚构的关键细节也就可以了 。
小说前三章淡淡写来 ， 多少写出了一点
风土人情和农民对土地的热爱 。 照这样写下
去 ， 《秧歌 》不致成为绿背小说 。 但这是不符合
美新处的要求的 ， 于是 ， 小说从第四章起便急
转直下 ， 切入了 “饥饿 ”主题 。 小说在第十一节
设计了一个共党村干部利用春节横征暴敛的
情节 ： 为了慰问军属 ， 每户农民要交 “半只猪 ”、
“四十斤年糕 ”。 这个情节 ， 是 《秧歌 》的关键情
节 ， 这个情节如能成立 ， 则小说后半部可立于
不败之地 ， 否则 ， 小说后半部如沙上建塔 ， 顷刻
便倒 。 不幸的是 ， 这个关键情节恰恰违反真
实 ， 根本无法成立 。新中国的确每年春节都要
慰问军烈属 ， 但从来都是由政府民政费用中
去解决 ， 从不各家摊派 。 共产党很清楚 ： 各家
摊派势必造成抵触情绪 ， 不利于社会安定和
军民团结 。退一万步说 ， 即使个别地方发生了
摊派 ， 平均到各家各户也必然其量甚微 ， 比如
说几元钱 、几斤米之类 ， 绝不会如 《秧歌 》所写 ，
要每户出 “半只猪 ”、“四十斤年糕 ”。这个数额 ，
完全是作家的凭空想像 。她根本不了解 ： 每户
出半只猪 ， 全村要出多少猪 ？ 每村军烈属一般
仅占全村居民的百分之一二 ， 这么多猪肉 ， 他
们如何消受得了 ？ 而且 ， 作家竟然忘了 ： 有的
猪肥 ， 有的猪瘦 ； 有的猪大 ， 有的猪小 ， “每户半
只 ”是个什么章程 ？ 莫非 ５０ 斤重的交半只 ， 二
百斤重的也要交半只吗 ？ 这 “半只猪 ”暴露了
张爱玲的确不了解农村 ， 也缺乏必要的数学
・ ５４ ・ 袁良骏： 张爱玲的艺术败笔： 《秧歌》和《赤地之恋》
知识 。“四十斤年糕 ”也一样 ， 要这么多干什么 ？
莫非每户军属都要开年糕店吗 ？ 否则 ， 这么多
年糕如何保存 ？ 岂不要发霉变臭 ？ 但是 ， 为了导
致抢粮 、暴动 ， 张爱玲便这样写了 。 不这样写 ，
矛盾便不会激化 ， 抢粮 、暴动便不会出现 ， 作家
如何向美新处交差 ？ 因此 ， 不能不说 ， 张爱玲
的艺术才华 ， 完全被 “反共实用主义 ”的创作动
机消解了 ， 毁灭了 ！ 胡適 、夏志清等那样高抬
《秧歌 》， 也完全是 “反共实用主义 ”在作祟 。
对于 《赤地之恋 》这样的 “黑幕 ”小说 ， 自然
谈不上真实性的要求 。 它的 “三大块 ”， 纯粹都
是 “想当然 ”， 美新处出关目 ， 张爱玲出文字 ， 只
要达到攻击中共的目的 ， 无一而非 “真实 ”。 事
后张爱玲所以一再表示不满 ， 因为美新处太
霸道 ， 太不把她当作家 ， 而她自己也太被美新
处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
五 、苍白的人物 ， 干涩的文字
说一千道一万 ， 文学还是源于生活 ， 生活
之树常青。４０ 年代张爱玲之所以能写出《
传奇》
中的那些成功之作 ， 关键是她熟悉自己的旧家
庭， 也熟悉新旧杂陈、
十里洋场的大上海。《
金锁
记》 倾城之恋 》
也好， 《 也罢； 写给上海人也好， 写
给香港人也罢 ， 张爱玲笔下流淌着大上海的血
脉。它让人与这些上海人同呼吸， 共言笑。《
传 吗？ 能写出鲜明突出的人物形象吗？ 等而下之，
是 ４０ 世纪初叶上海城市生活的写照。假如
奇》
说《
传奇》
可以流传， 《 可以不朽 ， 根本原
金锁记》
因正在于此。然而， 《
秧歌》是什么？ 《
赤地之恋》
是什么？ 这种赤裸裸的“反共”
宣传品可以流传、
可以不朽吗？ 那才真正是天大的奇闻！
其所以无法流传 ， 无法不朽 ， 关键便是它
们不是来自生活的常青树 ， 而是来自香港美新
处那些飞扬跋扈而又狗屁不通的洋大人 、官老
爷。他们之中的有些人（ 处长麦卡锡） 也不是没
到过中国 ， 但他们到的是蒋政权崩溃前夕的旧
中国 ， 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中国他们根本无缘结
识 。 土地改革 、三反五反 、抗美援朝 ， 他们见都
没见过。他们有的只是美蒋特务搜集来的所谓
“情报 ”
。 正是这些 “情报 ”
， 成了他们指手划脚
的工具 。 他们指挥张爱玲既写成了 《秧歌 》 ，也
写成了 《赤地之恋 》
， 使 “绿背小说 ”的创作出现
了令他们颇为踌躇满志的 “高潮 ”
， 麦卡锡也与
张爱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１９５５ 年 ， 张爱玲以
难民身份 赴美定居 ， ６０ 年代张 爱玲访 台并返
港 ， 都是麦卡锡鼎力相助， 一手安排的。值得人
们注意的是 ， 张爱玲带着 《秧歌 》
、《赤地之恋 》
赴美 ， 原以为一定会受到热烈欢迎 。 出乎她意
料的是 ， 反应十分冷清 。《秧歌 》英文版总算得
以出版 ， 《赤地之恋 》则根本无法出版 ， 害得张
爱玲生活无着 ， 只好以难民身份申请去了一家
带有对穷作家赈济性质的文艺营。正是在这个
文艺营中 ， 她结识了时年 ６５ 岁且又穷困潦倒
的左派剧作家赖雅 （ Ｆｅｒｄｉｎａｎｄ Ｒｅｙｈｅｒ） ， 并相
依为命 ， 闪电结婚 。 美国出版商当然瞧不起华
人作家 ， 但他们对 《秧歌 》
、《赤地之恋 》的冷遇 ，
说明他们还是比反共官僚麦卡锡懂文艺 ， 《赤
地之恋 》那样的 “黑幕 ”式反共活报剧 ， 他们也
是无法欣赏的。
正因为鲜明的 “绿背 ”性质 ， 《秧歌 》
、《赤地
之恋》
只能在反共实用主义上下功夫， 而不可能
写出什么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秧歌》
中的金
根， 本是一个土改积极分子， 理应成为新中国新
一代农民的典型， 但张爱玲遵照美新处的旨意，
非要让他成为抢粮暴动的英雄不可， 非要让他
死在解放军的枪口下不可。这样一种 １８０ 度的
大转弯， 能写出合情合理的人物心态、
人物性格
到了《
赤地之恋》
中， 连这样的人物也没有了。刘
黄绢这两位男女主人公， 全是“
荃、 反共”
政治概
念的化身。根据美新处的需要， 他们先要去参加
土改， 以便以目击者身份揭露土改的残酷。然
后， 他们一下子便从北方的土改工作队调到了
大上海， 以便让刘荃因看到揭发市长陈毅的材
料而被捕入狱， 黄绢为营救刘荃而被迫献身申
凯夫。刘荃出狱后， 一下子便又进入了抗美援朝
志愿军， 而被美军俘虏， 入了战俘营 ， 如何如何。
稍为了解 ５０ 年代初新中国国情的人， 一看便知
道《
赤地之恋》
的描写是多么无稽荒唐！ 比如土
改工作队， 必由专门的干部抽调组成， 新毕业的
大学生只能参加受教育而不会成为正式的土改
工作队员。他们也根本不许在土改工作队内谈
恋爱， 要谈， 也必须在返回城市以后。象刘荃、
黄
绢这样的年青北方大学毕业生， 一般在北方安
排工作， 不可能一下子到中共上海市委去搞什
 华文文学 ２００８．４． （ 总第 ８７ 期） ・ ５５ ・

么“
机要工作”
。刘荃即使看到了揭发陈毅的材
料， 也不会被捕入狱。释放出狱后， 也根本不可
能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至于黄绢， 即
使想当情妇， 救刘荃， 也不可能找到门路。总之，
由于美新处、张爱玲纯粹是盲人瞎马， 胡编乱
造， 小说情节、
人物便闹得十分可笑， 如同儿戏。
难怪正处“
反共反华”
高潮中的美国出版商都不
愿意出版了。
刘荃、黄绢这两位正面人物成了 “ 反共概
念 ”的傀儡 ， 扶不起来 ， 只有靠那些 “反面人物 ”
——即陈毅、
— 申凯夫、
戈珊一类的中共高、 中、低
级干部撑门面了。对不起， 美新处和张爱玲更不
了解这些中共干部， 只好极尽诬蔑之能事。
由于是受命创作 ， 做 “带着锁链的跳舞 ”，
张爱玲的写作才华也根本得不到发挥 。 出现
在 《秧歌 》、《赤地之恋 》中的张爱玲的文笔也一
点光彩都没有了 。 这里不妨抄录 《秧歌 》第七
节的这样一段 ：
军队 （ 袁按 ： 指汪伪政权的汉奸军队
“和平军 ”） 移到了另一个区域 。 这已经是
抗战末期了 ， 交战的各方面由于极度疲
倦 ， 都变得满不在乎起来 ， 谁也不肯认真
卖命 。 往往经过轰轰烈烈一场大战 ， 一个
人也没有死 ， 简直成了闹剧化的局面 。 无
论哪一方一鼓作气 ， 向前冲过去 ， 另一方
就纷纷地集体投降 。 但是一有机会 ， 就又
倒了回去 。 大家就这样倒来倒去 ， 不算一
回事 。整团 、整师的军队 ， 就象一大堆一大
堆的筹码一样 ， 在牌桌上推来推去 。
张爱玲真是 “江郎才尽 ”， 在小说中竟然发
起议论来 。这是在写小说吗 ？ 再说 ， 这段议论也
完全不靠谱 ： 有这样的抗日战争吗 ？ 这纯粹是
对抗战末期战场形势的歪曲 。 这哪里是抗日
战争 ？ 纯粹是开玩笑 ！ 抗战历史告诉我们 ： 直到
１９４５ 年 ８ 月 １５ 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前 ，
战争都是酷烈的 。日本侵略军照样残酷逮捕 、
杀害抗日军民 ； 抗日军民也一直顽强作战 ， 未
曾有丝毫的懈怠和厌战 。 因为那是你死我活
的搏斗 ， 容不得丝毫的马虎 。《秧歌 》的上述议
论 ， 完全是不食战争烟火的凭空社撰 。十分可
笑的是 ， 从 １９４２ 年离港返沪到日寇投降 ， 张爱
玲一直生活在日本占领区上海 ， 从未亲临抗
日前线 。她这一段谬论从何而来 ？ 只能说是她
的前夫 、大汉奸胡兰成的观点 。因为在胡兰成
的 《今生今世 》中 ， 有一段话和张的这段话几
乎一字不差 。一个有才华的小说家 ， 要去捡拾
一个大汉奸的牙慧 ， 把他的谬论写入自己的
小说中 ， 这除了说明这位小说家创作才能陷
入贫乏之外 ， 还能说明什么呢 ？
２００８ 年 ６ 月 １６ 日于独行斋

香港《今日世界》１９５３ 年连载， 今日世界出版社 １９５４ 年版。

香港《 １９５４ 年连载， 香港天风出版社 １９５５ 年版。
今日世界》
英文版 １９５５ 年在美国出版； 《
秧歌》
《 英文版 ６０ 年代在香港出版。
赤地之恋》
摘自胡适收到《秧歌》后写给张爱玲的信。此信写于 １９５５ 年元月 ２５ 日， 以后即印在《秧歌》各版的“序言”位置。
台北《文学杂志》１９５７ 年第二卷第四期， 主编夏济安（ 夏志清之兄） 。
［ 美］ 耶鲁大学出版社 １９６１ 年英文版初版。香港友联出版社 １９７９ 年中文版初版， 译者刘绍铭等。
见香港友联版第 ３６７ 页。在 ２００５ 年出版的复旦大学版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中， 此段文字被悉数删去。全书
类似删节甚多， 因为这些“提法”均“较为敏感”。但这样一来， 这本复旦版到底还有多少学术价值， 就很值得人们怀疑
了。再说， 那些赤祼祼的“反共反华”文字， 仅仅是“较为敏感”吗？
夏志清： 《张爱玲与鲁迅及其他》。此文为夏氏在香港岭南大学 ２０００ 年 １０ 月召开的“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
研讨会”上的发言， 收入《再读张爱玲》一书， 山东画报出版社 ２００４ 年版。
原刊《香港文学》１９８５ 年 ２ 月第 ２ 期， 次年又在《读书》１９８５ 年第 ５ 期和《收获》１９８５ 年第 ３ 期同时发表。
上海《新东方》第九卷第 ４ 、５ 期合刊， １９４４ 年 ５ 月。
—访问麦卡锡先生》， 《记忆张爱玲》， 山东画报出版社 ２００６ 年版。
见高全： 《张爱玲与美国新闻处——
水晶： 《张爱玲的小说艺术》， 台北大地出版社 １９７３ 年版， 收入《替张爱玲补妆》， 山东画报出版社 ２００４ 年版。
日本名古屋市中区 栄 町三 ／五 １９５８ 年版。

（ 责任编辑 ： 陈贤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