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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2∙ (总第6
7期) ·11·
白先勇 《
台北人·孤恋花》主题试析
[ 台湾 ] 蒲彦光
作者简介:蒲彦光男台湾佛光大学人文社会学院文学所博士生。
① 白先勇论 (上)》《
夏志清《 现代文学》1
969年1
2月页1。值得注意的是大陆广西教育出版社曾出
版一大套 《
中国现代作家作品欣赏丛书》台湾版更名为 《中国新文学大师名作赏析》白先勇是唯一在抗日及
国共战后才成年的作家与其他的 “大师” 相差至少有两代之多。
② 白先勇就读台大外文系时的同窗好友欧阳子 (本名洪智惠) 于1
976年4月发表了 《王谢堂前的燕子———
“台北人” 的研析兴索隐》 (台北:雨雅1
976年)这是第一本系统性地运用新批评 (new criticism) 的 “ 细读”
法 (close reading) 解读此书一出“几乎是同时地奠定了现代主义小说与新批评的典范地位” (江宝钗语 《一
生长做看花人———札记白先勇先生的人与书》《
联合文学》2
11期2
002年5月页1
57)。欧阳子将 《台北人》
的主题命意分为三类讨论: “ 今昔之比”、 “ 灵肉之争” 与 “ 生死之谜”在后来的诸多评论中成为读者剖析
《
台北人》 一书的主要架构。虽然也有论者持不同意见如林幸谦即认为 “ 今昔之比” 与其被看作主题命意不
如视之为他的表现手法:“以小说今昔的对比手法来观察小说主题似乎略嫌表态化和范统性只指出现象而未
挖掘本源。何况时间是构成人生和小说流程的基本要素之一因此大体而言所有小说都可能出现今昔之比的
” ( 《
现象。 生命情结的反思》台北:麦田1
994年页1
36—1
37) 如施淑质疑 “ 像 《花桥荣记》、 《孤恋花》、
《 ” ( 《台湾文学观察杂志》第七期页1
谪仙怨》 这几篇我们不知该如何以灵肉之争、今昔之比来解析。 16)
白先勇虽然觉得欧阳子写得非常好说理令人信服但也有些看法与他的创作不同。 (白先勇 《明星咖啡馆》
台北:皇冠1
985年2版页2
71)
·12· 蒲彦光:白先勇 《台北人·孤恋花》 主题试析
①②④ 《
台北人》台北:尔雅1
984年新2
0版页1
59页1
60页3。
③ 欧阳子曾提及白先勇对于小说 ‘主题’ 的重视: “ 白先勇的小说虽然以人物为中心但他小说中的 “ 主
题” (theme)并不比人物次要。在他最后几篇里主题甚至压在人物之上人物像是被作者特地选出来表现主
” ( 《“谪仙记” 序》1
题的。 967年页5
5)
⑤ 白先勇小说的少年论述与台北想像》《
梅家玲《 中外文学》第3
0卷第2期2
001年7月页6
1。
⑥ 如刘叔慧说:“白先勇的 ‘台北’ 显然是一个 ‘旅店’是暂时性的、过渡性的居留所这和政府迁台之后
的意识型态教育有关。第一代外省人随时做着回家的准备他们的家不在台北他们渴望回归的家乡不是地理
上的一个地名还代表了繁华、青春和永恒的梦想。这便成为白先勇小说中的基调即便是生活台湾多年 (求
” ( 《荒凉美感的重视》 《台湾文学观察杂志》第七期
学阶段亦多在台湾) 的他也并不以为台北是他的家。
1
页12) 陈芳明则称白先勇笔下的台北想像是 “虚无主义者的原乡”。 (陈芳明 《典范的追求》台北:联合文
学1
994年页2
42—2
51)
⑦ 白先勇 《故事新说:我与台大的文学因缘及创作历程》 《中外文学》第3
0卷第2期2
001年7月页
1
83。夏志清曾提及 “白先勇也是在二十五岁前后 (到美国以后)被一种 ‘历史感’ 所占有一变早期比较注重
” ( 《
个人好恶偏爱刻划精神面貌上和作者相似的人物的作风。 白先勇论 (上)》同注1页3)
·14· 蒲彦光:白先勇 《台北人·孤恋花》 主题试析
6页6
同注1 3。袁良骏曾指出:“白先勇说他并非写完 ‘台北人’ 才构思 ‘孽子’而是同时孕育‘满天里亮晶晶的星
” ( 《
星’ 恰是证明。 白先勇论》台北:尔雅1
991年初版页2
88)
② 据梅家玲的整理这些孽子们的活动场景包括:龙江街底的破落眷舍、南机场克难街的贫民窟、江山楼妓女户、三重戏
院摊贩街、锦州街酒吧店、南京东路的古旧官邸……;而伴随着灵欲拉锯、辗转追寻少年们还要走向圆环夜市、西门闹区;
走向戏院餐馆咖啡室走向闹区边缘的淡水河五号水门河堤、萤桥水源地新店溪岸、不设防的中山北路也走向肉身厮磨欲焰
蒸腾的一间间旅馆小房间……。( 《
白先勇小说的少年论述与台北想象》同注1
6页7
2) 朱伟诚指出 “所有这些场景都可以
见出白先勇极力描摹本土俗民文化乃至语言使用 (主要是福佬话) 的尝试;成功与否暂且不论但这在白先勇的写作历程中毋
宁是一个重要的发展或许是他受到七○年代台湾乡土文学风潮 (而非论战) 影响后的创作响应却鲜少受到 (无论什么政治
立场的) 批评家的注意就连确切讨论到 《
孽子》语言的研究者 (如袁良骏)居然对此也只字未提实在令人不解。
” (《
父亲
中国·母亲 (怪胎) 台湾》《
中外文学》第3
0卷第2期2
001年7月页1
16。
)
白先勇小说的少年论述与台北想象》同注1
③ 梅家玲《 6页7
0;并参见张小虹 《不肖文学妖孽史———以 《孽子》 为
例》收入陈义芝编《
台湾现代小说史综论》(台北:联经1
998)页1
65—2
02
④ 此类角色不可全以虚构观之据朱伟诚考察 《
孽子》中的一个角色 “ 阳峰”发现可能是兼采早期台语片中三位男主角
的艺名 “奇峰”、“陈扬”、“阳明” 加以杜撰而来亦虚亦实。参见其 《
父亲中国·母亲 (怪胎) 台湾》同注2
0页1
17。
⑤《
台北人》台北:尔雅1
984年新2
0版页1
51。
⑥ 朱伟诚曾指出近来台湾学界对于白先勇小说研究在方向上的偏颇: “ 近来这些个 (去) 经典化白先勇的过程中国族关
怀已然成为他作品的 (唯一) 想象中心而其它重要的呈现主题──我这里仅提出 ‘女性主体’ 和 ‘怪胎情欲’ 两个荦荦大者
──则因之而遭到边缘化或从属化等不利于弱势的走向。
” ( 《(白先勇同志的) 女人、怪胎、国族:一个家庭罗曼史的连接》
《
中外文学》第2
6卷第1
2期页4
9) 试图确立 “女性主体/怪胎情欲/国族关怀” 三者并为白先勇作品中心的架构。除了前述
梅家玲以 《
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
孽子》关注同性恋情欲场景的移转外民国九○年政大研究生曾秀萍也在陈芳明指导下提
出她的硕士论文 《 0
孤臣、孽子、台北人──白先勇小说中的同志书写研究》(此论文203年由尔雅出版更名为 《
孤臣、孽子、
台北人──白先勇同志小说论》)曾秀萍将 《
青春》、《
寂寞的十七岁》到 《
孤恋花》等向来为人忽略之作加以收编为白先勇
在 《
孽子》以外的同志小说绘出系谱。
⑦ 白先勇说:“ 《
孽子》是我第一次深入地处理中国的亲子关系并且把这关系从家庭扩展到社会把父辈的形象提升至父
” ( 《
权象征的层次上。 第六只手指》页4
63) 从 《
孤恋花》中已可见端倪。
第六只手指》(台北:尔雅1
⑧ 请参见白先勇《 995年)页4
41—4
75。
华文文学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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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期) ·15·
白先勇论 (上)》同注1页8。
① 夏志清《
② 固置 (fixation) 在心理的成长中从初生乃至心理成熟我们可以分辨许多特定的阶段:正常人稳定地达到成熟病态
的人则不敢向前跨进在新的领域里求取满足却宁可停留在早先的嗜好和满足里这样的固置停滞多半源于自信和安全感
的缺乏所以不敢探索新的情况离开父母而自立宁愿仍旧依恋于母亲怀里。 ( 《性学三论·爱情心理学》台北:志文出版
社2
000年2月重排版页1
74林克明译注)
性学三论·爱情心理学》同前注页4
③ 佛洛伊德著林克明译《 2。白先勇在 《孽子》 中写李青的宠爱弟娃便是很明
显地仿真了母亲的角色。白先勇曾说:“我对饱历沧桑的女人很感兴趣。我觉得成熟的女人味道特别足。她们就算没有亲生的
” ( 《第六只手
儿女在人世间都代表着一种母亲的形象风尘女子往往都很母性而我们对母亲总不免怀抱或多或少的眷恋。
指》台北:尔雅1
995年1
1月初版页4
56)
④ 不少评论家早已指出他善于描写女性角色之心理活动如欧阳子说 “他写女人远比写男人更细腻更生动。
” (《
〈谪
仙记〉 序》页5
3) 如於梨华认为 “在廿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刻划女人能胜过他的” ( 《白先勇笔下的
女人》1
969年页1
46)。朱伟诚进一步提出此类书写活动的情感模式:“用一般主流的 (其实是性别本质论的) 观点来看一
个 ‘男性’ 作家之所以能够写女性写得如此成功感人除了证明作家对各种人性之洞察深刻、想象创造之似幻似真、与大师技
巧之登峰造极外大概是不会认真地考虑 ‘男性作家’ 与他笔下的 ‘女性角色’ 之间 ‘在心理上认同’ (idendification) 的奇想
(fantasmatic) 可能” ( 《(白先勇同志的) 女人、怪胎、国族:一个家庭罗曼史的连接》同注2
4页5
0) 尤要者这种认同活动
的基础必须是别具个性的女性角色如白先勇曾认为中国电影 “缺少一些个性很强的女性形象 (如玉卿嫂) 和个人内心较激
烈的刻划” ( 《明星咖啡馆》页2
95) 朱伟诚说像玉卿嫂、尹雪艳、金大班此类阳刚 (即无所欠缺) 女性可以称为 “phallic
woman” (页5
4)。蔡源煌亦有此说:“白先勇笔下的女人是男性潜倾的投射。
” (《
从台北人到撒哈拉的故事》页7
5) 《
孤恋花》
中的阿六被昵称为 “总司令”亦可作如是理解。
⑤《
台北人》台北:尔雅1
984年新2
0版页1
51。
·16· 蒲彦光:白先勇 《台北人·孤恋花》 主题试析
遇上 阿 六 的 收 容 照 顾才 找 到 了 母 爱 的 替 青从小嫌恶但李青在她罹病临死前最终还
①
代 。 是认同了他的母亲母子先后逃出属于父亲的
在这种情感交合的前提下无论是五宝遇 “家庭” ⑤ :
上的 “华三”、或是娟娟遇上的 “柯老雄”这
两个角色都不能仅是单纯地以虐待狂来理解 一刹那我感到我跟母亲在某些方面
在某个层面上这两个恶男人的面貌也具有父 毕竟还是十分相像的。母亲一辈子都在逃
亲的形象成为五宝、娟娟难以逃避的情结。 亡、流浪、追寻最后瘫痪在这张堆塞满
缺乏母爱的女孩在成长过程中只能以父亲为 了发着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帐
依恋对象而无力脱离因此小说里面提到五 子里染上了一身的毒在等死。我毕竟
②
宝对于华三的虐待叹道: “这是命阿姐。
” 也是她这具满载着罪孽染上了恶疾的身
③
娟娟也说:“没法子哟总司令──” 就不 体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后尘开始在
难理解。倘使我们以欧阳子的 “灵肉之争” 来 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竟
⑥
解释在这篇小说中的母女 (女同性恋) 关系 感到跟母亲十分亲近起来。
毋宁更属于性灵层面的结合与父女乱伦的虐
待/被虐待关系之偏近于肉欲交欢显有不同。
仔细阅读比对后读者可以发现 《孽子》 与
而这之间肉欲焚心的毁灭性④ 又不得不以胭
《
孤恋花》无论在情节及命意上实有许多相
脂口红、鸦片烟与吗啡来麻醉抚平。
承之处:如李青的父亲施用暴力、母亲染毒
就白先勇 “同志书写” 的脉络而言 《孤
孩子逃家却又追寻归宿 (父亲的重新接纳) …
恋花》此篇的重要性也在于其显示出作者对
等。也因为作者的认同对象已由父亲转移到了
于母亲 (替代) 的认同而离弃 (或反叛) 父
母亲身上就某种隐喻而言李青 (或白先
亲。在 《
孽子》这部小说中主角李青的父亲
勇) 过去经由父亲对于大陆的家国想象就不
是个曾参加过 “长沙大捷” 的四川老团长母
得不被 “台北 (台湾) 认同” 所逐渐取代只
亲则是桃园乡下一户养鸭人家的养女两人的
是孽子们 (因为仰慕父亲却无法企及的崇高形
年龄相差廿六岁;母亲虽然因为难产对儿子李
① 小说中也提及娟娟说 “我又梦见我妈了。
” (页1
40) 可见她在离家后潜意识中带有寻母之欲求。同时期
进行的 《
孽子》白先勇曾自承 “可以说是寻父记吧!
” ( 《
第六只手指》页4
60) 白先勇于评析马森 《夜游》 的
同性恋书写时也用了 “ 父亲替代” (Father-Surrogate) 及 “ 母亲替代” (Mather—Surrogate) 的概念 (同前书页
1
77—1
78)。
②③ 《
台北人》台北:尔雅1
984年新2
0版页1
48页1
56。
④ 白先勇在本篇中用了许多烧灼炙烫的官能感受来形容这种肉欲冲动的毁灭性如五宝雪白胳臂上 “ 一排铜
钱大的焦火泡子” (页1
49)、“热得人发昏天好象让人烧过了一般” (页1
58)、 “ 好象火烧心一般心神怎么也
定不下来” (页1
58)、“娟娟双手举着一只黑铁熨斗向着柯老雄的头颅猛锤下去” (页1
59)。此一写法其实已
先见于 《
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故事中的男主角名为 “ 朱焰”他的爱人姜青在背叛他与别的女人约会时发生
了车祸“烧成了一块黑炭” (页2
00)。教主 (朱焰) 喃喃地说:“烧死了──我们都烧死了──” (页2
00) 后来
亦见于 《
孽子》 一书。
⑤ 白先勇于接受访谈时曾提及这个故事的典型性:“ 《
孽子》 中这样的婚姻这种家庭在台湾社会层面中十
分写实。我当时写小说的时候没有考虑这些现在想来反而切合台湾的现实。小说变成预言式的时代载体反
而变成了一种台湾的隐喻了。阿青这个小孩子有点像台湾整个文本隐然像中华民国的历史压力他当然无法
”
承受这个小岛也受不了历史的压力所以他们要排斥中华民国过去的历史也有道理这个重担毕竟太重了。
(林幸谦《
第三性、原罪与救赎———白先勇谈同性恋者的时代挑战》 《文学世纪》第三卷第八期/总2
6期
2
003年8月页2
9)
⑥ 《
孽子》同注5页5
5—5
6。
华文文学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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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期) ·17·
①
象) 仍然得要被放逐、流浪与追寻。 这是你们血里头带来的你们这群在
(三) 原罪与解脱 这个岛上生长的野娃娃你们的血里头就
前述 “恋母” 情结在佛洛伊德理论又被 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像这个岛上的台风
称为 “ 俄狄浦斯情结” (Oedipus complex)典故 ③
地震一般。
源自希腊悲剧 “俄狄浦斯王” (Oedipus Rex)。 街头迎面一个大落日从染缸里滚出
在相关研究中心理学家弗洛姆根据佛洛伊德 来似的染得她那张苍白的三角脸好像溅
所记录的五岁小男孩 (汉斯) 的病历资料提 满了血我暗暗感到娟娟这副相长得实
出新的观察角度对我们这里的探讨颇具深 在不祥这个摇曳着的单薄身子到底载着
意:弗洛姆认为 “俄狄浦斯王” 此剧的中心主 ④
多少的罪孽呢?
题 “不是性欲而是对权威的态度”并提出 她那两只奶头给咬破了肿了起来
“母系社会” 与 “父系社会” 的区别: ⑤
像两枚熟烂了的牛血李在淌着黏液。
我走近她看见她那苍白的小三角脸
母系社会的特征是对血缘关系的强
上嘴角边黏着一枚指甲大殷红的干血
调强调人类和大地的连系它所注重的
⑥
是人类自身、自然法则以及爱。而父系社 块。
会刚好相反它所注重的是国家、法律、 我使足了力气两拳打在窗上窗玻
⑦
② 璃把我的手割出了血来。
克服自然以及绝对的服从。
娟娟那两只青白的奶子七上八下的
或许正因为母系社会所强调的是 “血缘”、是 ⑧
甩动着溅满了斑斑点点的鲜血。
“土地”我们可以在 《台北人》后期的同性恋
题材作品中看到这些部分被刻意地呈现。关 可以看到白先勇对此 “血淋淋” 的刻划此无
于 “土地” 方面的书写已于第一节中略陈下 怪欧阳子担心读者会有 “误解作者选用这样的
面试举例证明作者在此类同志书写中对于 “血 人物题材是想以色情暴力刺激读者的感官”
缘” 的突显: 的疑虑⑨ 。透过血缘而带来的 “孽缘” ⑩ 可以
说是白先勇小说人物的原罪。娟娟之所以疯 母亲身上此略举 《
第六只手指》中的叙述:
狂也许是为了替 (前世) 五宝的冤魂报仇
生性豁达如母亲明姐的病痛她始
或者因为母亲疯狂的基因遗传所致当然更可
终未能释怀。我记得明姐返国一年间母
能来自对于父亲的复杂难解的爱恨心结。在这
亲双鬓陡然冒出星星白发忧伤中她深深
种悲凉的命定观下小说中人物的自主性便不
自责总认为明姐幼年时没有给足她应
得不被削弱成为一场徒劳无功、虚掷青春的
得的母爱。然而做我们十个人的母亲谈
荒诞际遇。当然在作者这方面同性恋自然
何容易。……明姐得病回家后母亲千方
也是一种 “血里来的原罪” ①。
百计想去疼怜她、亲近她加倍的补偿她
照理说 《
孤恋花》中的娟娟找到了阿六
那迟来十几二十年的母性的温暖。可是幼
作为母亲替代 (同性恋式的 “ 自恋”) 后从
年时心灵所受的创伤有时是无法治愈
此应该可以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为何又与柯
的。明姐小时候感到的威胁与惧畏仍然存
老雄纠缠不清 (而有 “ 被虐狂” 的症状) 呢?
在母亲愈急于向她示爱她愈慌张愈
前面说过这可以视作一种 “灵肉之争”以弗
设法躲避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接纳她曾渴
洛姆的概念来解释:前者代表母系天生的爱与
求而未获得的这份感情。她们两人如同站
接纳后者则带有父系律法的制约与谴责。故
在一道鸿沟的两岸母亲拼命伸出手去
事中带有原罪的娟娟只有在杀死了具有父亲
但怎么也达不到彼岸的女儿。母亲的忧伤
形象的柯老雄打开他那 “ 黏着猪鬃似的硬
与悔恨是与日俱增了。有一天父母亲在
发” 的 “天灵盖” 之后②才可能获得赦免。③
房中我听见父亲百般劝慰母亲沉痛的
白先勇对于娟娟疯狂后的形象描写很容
叹道:“小时候是我把她疏忽了。那个女
易使读者联想及他在另两篇作品 《
我们看菊花
” 接着她哽咽起
孩子都记在心里了呢。
去》(1
959) 与 《
第六只手指》(1
983) 中描写罹患
” ……
来:“以后我的东西通通留给她。
“精神分裂症” 的六姐白先明④。在这两篇带有
自传性的作品中白先勇追溯发病的原因在于
因为明姐的病后来我曾大量阅读有关精 奇异的眼睛白先勇透过阿六悯爱的眼神观
①
神病及心理治疗的书籍。 察是这么形容的:
明姐弥留的时刻大嫂及六弟都在
我发觉娟娟的眼睛也非常奇特又深
场。他们说明姐在昏迷中突然不停的叫
又黑发怔的时候目光还是那么惊慌
起 “妈妈” 来母亲过世二十年明姐从
一双眸子好像两只黑蝌蚪一径在乱窜
来没有提起过她。是不是在她跟死神搏斗 ⑥
着。
最危急的一刻她对母爱最原始的渴求又
我看见她苍白脸上那双黑蝌蚪似的眼
复苏了向母亲求援?他们又说明姐也叫 ⑦
珠子惊惶得跳了出来。
“路太远———好冷———” 或者母亲真的来
迎接明姐到她那边去了趁着我们其它 娟娟之所以惊慌在于从小不识母亲、缺乏母
九个人还没有过去的时候母亲可以有机 爱初识母亲时的疯狂竟几乎要取走她的性命;
会补偿起来她在世时对明姐没有给够的 而父亲 (替代及其背后的律法世界) 不但一方
②
母爱。 面 (为了逞欲) 施以性虐待一方面又施以安
可以发现因母爱匮乏所造成的压抑与伤害 慰怜爱的麻醉最后却更加诸罪名于其身上:
对一个孩童的人格成长影响甚大直至死亡。 我有了肚子我爸便天天把我抓到大
《孤恋花》中娟娟最后的疯狂也许不能仅当 门口当着隔壁邻舍的人指到我脸上
成是遗传下的不幸悲剧 (原罪);就某个层面 ” 我摸着我那鼓鼓的肚
骂:“偷人!偷人!
而言寻求母爱的娟娟最后也把自己变成了像 ⑧
子害怕得哭了起来。
母亲一样的人而不再匮乏 “没有了从前那
股凄凉意味反而带着一丝疯傻的憨稚” ③ 父亲、邻舍及世界的鄙弃使她成为 “一只让
“看着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 ④ 回到被父 人丢到垃圾堆上奄奄一息的小病猫一般” ⑨ 。
亲玷污前纯真的原点⑤ 。 这种惊慌让她不知如何面对 (或不敢接受) 别
(四) 难以企及的幸福/盲眼的见证者 人的感情因为过去习于受虐的情感模式使
⑩
《
孤恋花》里离家 (寻母) 的娟娟有一双 她在某方面也不断轻视、虐待自己。 所以娟娟
①② 白先勇《 第六只手指》台北:尔雅1 9
95年1 1月初版页1 1—1
3页2 8。白先勇这本散文集中有篇
《人生如戏———田纳西·威廉斯忏悔录》文中提及美国著名剧作家威廉斯的同性恋史及最亲爱的姐姐 Rose 得到
精神分裂症因母亲做出错误的判断再也无法恢复而必须在疗养院度过一生威廉斯因此 “ 始终未能原谅他
母亲” (页7 3)。也有论者指出白先勇与田纳西·威廉斯很像: “ 非常擅长写女人也和姊姊的关系非常亲密。 ”
(参见谢其浚访谈稿《 白先勇:一个小说家要懂得人性的孤独》《 远见杂志》2 0
01年3月1日页2 31)
③④⑥⑦⑧⑨ 《 台北人》台北:尔雅1 9
84年新2 0版页1 6
0页1 6
0页1 50页156页153页153。
⑤ 根据佛洛伊德解释德国剧作家海贝尔 (Friedrish Hebbel1 81
8—63) 的剧作 《朱蒂丝与何洛焚尼斯》 (Judth
und Holofernes)主角朱蒂丝举掌敲下了奸污她的亚述将军的头颅此一行为 (象征阉割) 使其得以恢复清白。
( 《爱情心理学》志文出版社2 00
0年页2 2
4—2 2
5) 白先勇安排女主角敲破玷污者 (父亲替代) 之头颅最后
获得了清白纯真不知是否也用了这个典故。欧阳子则认为是回返婴儿时期:“ 娟娟身上的罪孽仿佛由于敲开
了柯老雄的天灵盖而获得净化。她似乎突然拾回久已失去的 ‘童真’ (innocence)变回婴儿一般 的 洁 净。 ”
( 《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尔雅1 9 7
6年初版页1 61)
⑩ 佛洛伊德曾指出: “ 我们不难发现被虐待狂 (masochism) 不过是指向自我的一种虐待狂 (sadism);它是
把自己比拟为性对象的结果。 ” (高宣扬《 佛洛伊德主义》台北:远流1 993年9月页2 83) 贺淑玮有相似的
观察:“白先勇的感官一旦触及到性爱都带有浓厚的 ‘吸血鬼’ 模式:一强一弱;一蚕食一被食。白先勇又喜
欢用手/爪子的意象 (如 《 玉卿嫂》、 《孽子》 等);这样的感官书写十分特殊。事实上白先勇小说中的 ‘畸零
人’ 都有 ‘吸血鬼’ 的爱欲模式:他们局促在一角充满情欲却被社会藩篱阻隔成为精神上的异乡人。于
是聚集在一起本来应该相濡以沫的沦落人便发展出几种特殊的 ‘吸血鬼’ 相处模式———强噬弱;强护弱;
弱恨强但依赖强;弱爱强且依赖强。然而无论强弱如何爱恨纠葛他们都会按照某种仪式相处/聚集仿佛命
中注定。 ” (贺淑玮 《“ 呐喊” 与 “ 青春”:论培根与白先勇的感官逻辑》陈义芝编 《台湾现代小说史综论》
(台北:联经1 9
98年)页475—476)
·20· 蒲彦光:白先勇 《台北人·孤恋花》 主题试析
①②③ 《
台北人》台北:尔雅1 98
4年新20版页1 56页1
44页3页1 1。
④ 只是到了 《 孤恋花》 中昔日 “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的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
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页12) 的 (母系) 女神转变为一口金牙、骂着脏话的华三与柯老雄。
⑤ 袁良骏以 《 金大奶奶》 为例说明“白先勇一走上创作道路就选择了悲剧题材、悲剧人物。 ” ( 《白先勇
论》台北:尔雅1 991年页1 5。
⑥ 也许可以参考白先勇对于他父亲及其所身处的时代的说法: “ 一个英雄即使失败了也是一个英雄。悲剧英
雄我想这是一个历史的转折个人是无力回天的。 ” (林幸谦访谈 《白崇禧将军的悲剧英雄形象———历史记忆
与白先勇的父亲追忆》《 文学世记》第三卷第八期/总第2 9期200
3年8月页4 0)
⑦《 孽子》同注5页8 2。
⑧ 王溢嘉的说法值参考:“亚里斯多德强调从受苦中获得的有限度的快乐但观赏悲剧获得的快乐也许是一
种矛盾的情感亚里斯多德美其名曰 “情感的净化作用”也许只是以美丽的语言来掩饰恐怖的结果而不是在
驱走恐怖。…亚里斯多德并不否认悲剧还有另外的功能这个 ‘另外的功能’ 正是佛洛伊德所提出的创伤性精
神官能症──我们可以称为 ‘免疫功能’ ──悲剧乃是一帖痛苦的药方它磨炼我们使我们能忍受生活加诸
我们的更大的痛苦。 ” (王溢嘉《 精神分析与文学》同注3 9页51) 白先勇曾提出小说写作的观念:“小说家对
我们平常不敢面对、不敢说出来的弱点非常了解他一方面要有同情、宽容、悲悯的胸怀另一方面要极端的
理性、残酷直探人的弱点。因此我想做一个小说家第一要忠于人性忠于人的感情他把残酷写出来最
终的目的是为搏取读者的同情。 ” (白先勇《
了解与同情》《 妇女杂志》1 6
7期1 98
2年8月页4
8—5 1)
华文文学 2
005
∙2∙ (总第6
7期) ·21·
精神分析与文学》同前注页4
① 参见王溢嘉《 9—5
0。
② 白先勇曾说: “ 一个作家一辈子写了许多书其实也只是在重复自己的两三句话如果能以各种角度不同的技巧
” (白先勇 《蓦然回首》台北:尔雅1
把这两三句话说好那就没白写了。 978年页1
76) 白氏在写作主题上有其一向关
怀的焦点。
③ 如 “孤恋花”、“思念故乡”、“秋风夜雨”、“港都夜雨”、“秋怨” …等等台湾人耳熟能详的佳作。
④《
台北人》台北:尔雅1
984年新2
0版页2
1。
⑤ 峦克、爱德、斐廉克齐及阿德勒等精神分析学家都提到眼睛的象征他们认为伊底帕斯的弄瞎眼睛乃是代表 “ 阉割”
的意思 (请参见王溢嘉《
精神分析与文学》页1
08)也就是对自己 “弑父娶母” 罪行的惩罚。
⑥ 江宝钗认为白先勇这一份悲悯心怀来自于儒家伦理传统中之深情: “ 白先勇立足于弗洛伊德学说处理小说人物的性格
而以儒家的伦理观念为基础处理小说人物的社会关系他让小说人物在社会规范与个人欲望所形成的夹缝与冲突中挣扎而他
” (江宝钗 《论白先勇
用以表现人物内在心理的则是意识流技巧由此我们看到白先勇跻身台湾当代重要小说家的主要凭借。
小说中的人物性格、社会关系与内在心理》《
中国学术年刊》第十八期1
997年3月页3
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