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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 东吴学术 2018 年第 3 期

现当代文学研究
“人”的“存在”困境与自我救赎
——存在主义视阈中曹禺戏剧探微
肖庆国

摘 要 :在复杂多元的时代语境中,曹禺在戏剧中固执地持守着对“人”的“存在”
之思,这种泛哲学化的生命认知是他在创作中一以贯之的姿态。通过文本细读可以觉察
到,
“凶手”在曹禺笔下常处于缺席状态,戏剧人物行为表现的外部特征与内在逻辑相背
反,他们先天性桎梏于“人”所附着的文化焦虑。面对“人”的“存在”困境,人物往往在
“走”与“留”的艰难抉择中将戏剧推向矛盾的高潮,终于在焦灼状态中企图以自杀来完
成自我救赎,随之全剧在悲剧性的结局中落下帷幕。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是戏剧的外
部冲突,而存在的自由意志与文化焦虑之间的矛盾冲突才是戏剧更深层次的内在冲突。
这也是曹禺戏剧创作所形成的一种模式。从存在主义的路径可以考察出曹禺在剧作中所
着力渗透的哲学意蕴,从而对其中的人物形象进行重新认知,以及觉察这种模式为曹禺
的戏剧创作所造成的限度。
关键词 :曹禺 ;
“四大悲剧”;存在主义 ;限度

DOI:10.16100/j.cnki.cn32-1815/c.2018.03.007

曹禺的戏剧穿越历史语境的迷雾愈是呈 持对具有“持守”性质的文学行为的选择,迄
现出永恒的艺术魅力,尤其是他的代表性作品 今为止仍是一个未能得到深入研究然而却是
“四大悲剧”承受住了在不同的“转折时代”所 十分重要的问题。
面临的被重新予以“价值化”的考验。笔者认 由于以往学者的研究多从不同的路径关
为这主要溯源于曹禺在“转折时代”的“持守” 注曹禺戏剧的外部逻辑,即作家及作品与时
与“弃斥”:他不无固执地泛哲学化地探索“人” 代之间的紧张关系,不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的先天性的“存在”困境与自我救赎的路径, 以来,很多研究者习惯于从方法论角度突破旧
从而在艺术层面始终保持着与时代现实语境 有的研究格局,也取得了一批重要成果 ;但同
的内在隔阂。曹禺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如何坚 时形成了另一种偏向 :对文本细读、史料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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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轻视。”①所以笔者尝试通过文本细读,结合 的误读性质的接受。正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我
存在主义的理论,以基于文本的内部逻辑,即 们才觉得其文本的内在逻辑显得别有意味,值
独立的文本的内在叙事逻辑,深入探析曹禺戏 得深入讨论。
剧中“持守”的思想意涵,以及为了生成这种 《雷雨》中的繁漪就是被个人的自由意志
思想意涵,而有意识地创设的“持守”对戏剧 与先天性的文化焦虑赋予了带有矛盾色彩的
创作造成的限度。值得指出的是,西方的存在 复杂性格特征,曹禺在其出场之时便对之做了
主义并未形成系统的哲学体系,各流派之间甚 明晰的叙述 :
“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
至存在显明的分歧,“存在主义不是一种哲学, 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
只是一个标签,它标志着反抗传统哲学的种种 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 :在她
逆流,而这些逆流本身又殊为分歧。”②所以笔 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名
者无意于用西方的存在主义理论对曹禺的戏 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③ 中国历史上
剧“强制阐释”,本文中存在主义只是属于曹 大户之家的小姐往往以文弱、哀静和明慧以及
禺这一“个体之人”的生存体验和创作心理, 对诗文的爱好为典型特征,而诗文更是传统文
指的是他对于“人”的本源性的“存在”困惑。 化的象征,可是繁漪的性格里潜藏着未经任何
文化熏陶过的原始的野性。从这里我们能够窥
一、自由意志与文化焦虑 见,曹禺试图假借人物形象的塑造,以作哲理
上的人的“存在”之思。随后繁漪的这种矛盾
人究竟应该怎样理解存在?人究竟应该 性性格在戏剧冲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当她企
以何种方式存在?这是存在主义哲学中恒久 图挽留住周萍之时,周以传统的文化伦理对她
的重要命题,同样是曹禺在“四大悲剧”中持 作为不伦恋的继母身份严厉告诫道 :“你没有
久的生命困惑。若将存在主义确立为俯瞰和考 权利说这种话,你是冲弟弟的母亲。”④他显然
察曹禺戏剧的视角,我们会发现文本中人物形 是在强调文化附着在人身上的本源性焦虑。这
象的存在方式主要由两种形态构成 :一是自 几乎是不容我们辩驳的“人”的本质。然而,繁
由意志下“个体之人”的存在,这与“五四”的 漪以人的自由的个体身份对此表达抗辩 : “我
自由精神相契合 ;二是文化焦虑下“文化之人” 不是!我不是!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
的存在,具体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 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母亲,不
它们寄寓了曹禺对人的存在之思。 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⑤ 言外之
曹禺戏剧中的典型人物形象往往呈现出 意,她仅仅是她自己这一独立的个体,无所谓
角色的复杂性,如《雷雨》中的繁漪、 《日出》 于文化对自我的挤压。其实,《雷雨》中主要人
中的陈白露、《原野》中的仇虎和《北京人》中 物形象均被剧作者有意识地刻画上繁漪式的
的愫方。他们常表现为双重的身份特征 :一是 双重性格特征,尽管他们并没有繁漪表现得那
基于“存在先于本质”所生成的自由的“个体 么强烈,如周冲、周萍、周朴园乃至鲁侍萍。
之人”,二是桎梏于先天性的传统所创设的“文 周冲曾怀着入世之初年轻人的梦幻,却屡
化之人”。曹禺始终怀着同情对未经文化桎梏 屡碰壁,之后在心理历程上有两次转变,他逐
的“个体之人”倾注热情,对为文化所规训的 渐地认同了成人的世界观。目睹父权制下母亲
“文化之人”保持着批评的姿态。双重的身份 和哥哥的艰难处境,帮四凤接受文化教育的梦
特征之间向来存在难以弥合的紧张关系,有介
于此,典型戏剧人物在行为与心理层面多表现 ① 李锡龙,王勇 :
《曹禺研究的新起点——纪念曹禺
出艰难的调适姿态,甚至是陷入灵魂的挣扎。 诞辰 100 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
《中国现代文
学研究丛刊》2011 年第 8 期。
具有吊诡意味的是,这种文本现象让曹禺的戏
② [ 美 ]W. 考夫曼 :
《存在主义》,陈鼓应,孟祥森译,
剧往往表现出情感认同与学理性认知之间的
第 1 页,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7。
裂隙,乃至相悖的形态。历史上这种现象容易 ③④⑤ 曹禺 :
《雷雨》,
《曹禺全集》第一卷,第 47、
造成观众、读者乃至学者对文本存在不同程度 80、80 页,石家庄 :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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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破灭,不禁承认 : “妈的话是对的。”① 他 冠以不无凶恶的“坏人”形象。他在家庭里用


怀着善意为鲁家送钱,却遭致鲁大海恶意的报 心地扮演着父权的文化角色,并以此对繁漪提
复性言语攻击。大海的行为也是基于社会文化 出伦理的要求 :“繁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
所造就的伦理, “同情不是你同我的事,也要看 应当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

看地位才成。 ” 周冲终于对父亲的世界观产生 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⑧“服从”便是传
认同,“我没想到我的父亲的话还是对的。 ”③我 统的“三纲五常”的要义,甚至被视为美德,而
们不难发现,周冲在个体的自由意志与文化焦 道德本质上是一种秩序。他的确为这种文化所
虑之间,于现实中艰难调适的结果是意识到了 创设的秩序感到自豪 : “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
后者的强力,曾经所以为的“这是我自己的事 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
情”④的“个体之人”的自由意志在父权制和阶 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
级性等文化地带只能是被戏谑。 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⑨如若撇开
周冲曾向繁漪转述过周萍的表述, “最后 他在文化中所扮演的角色性,回归到自然的独
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他决不应该爱的 立的个体,其同样是值得我们同情的。 《雷雨》
女人!”⑤ 从个人的情感上来说,他曾对繁漪 第四幕当周朴园一个人之时,脱离文化所创设
的恋情自然是真实的,然而从文化伦理上来 的伦理,面对自我,他突然表现出了巨大的孤
看,这种不伦恋就显得决不应该。周萍对繁漪 独感,渴求周冲对自己的亲近而不得。显然,
在情感上的矛盾心理,符合他矛盾的性格特 这是周朴园作为“个体之人”的一面,而不是
征,曹禺在其出场时同样对此也有过明晰的表 在父权文化中扮演着父亲角色。其实,由于顾
述:“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 虑到文化所创设的地位之别,鲁侍萍同样无法
涩的滓渣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 与儿子周萍相认 :“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
的了 ;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火炽的,不成 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样傻的。我难道不
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 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我
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怀疑 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
的,怯弱的,莫名其妙的了。和他谈两三句话, 母亲。”⑩这体现出文化之于人的残忍。
便知道这也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 其实, 《日出》、
《原野》和《北京人》在大
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 体上延续了《雷雨》中典型人物形象的双重性
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⑥“他是有道德 格塑造。比如陈白露既怀念和向往曾经诗人般
观念的……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 的自由自在,同时又桎梏于当下身处的现代都
人,于是他同情鲁贵。”⑦周萍经过文化的雕琢, 市社会所养成的生活习性 ;仇虎既真挚地同
变得精细和优美,然而只是一个迎合文化的虚 情傻好人焦大星,同时又遵循“父债子还”的
空的形,没有内涵,失却了繁漪身上依然留有 文化律令去对他进行复仇 ;曾文清和愫方都
的只属于个体的原始的野性。显然,曹禺赞誉 徘徊于个体之间的相爱和伦理之间的“不允”、
繁漪“性格里潜藏着未经任何文化熏陶过的原 禁忌。
始的野性”,却批判周萍因受文化的雕琢而失 从典型人物形象的双重性格或身份的塑
去了“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火炽的,不成形的 造中,我们可以觉察到曹禺始终执著于对人的
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其中“原 “存在”之思 :一是根植于“五四”的自由的、
始的野性”和“原始的‘蛮力’”都是属于自由 独立的“个体之人”的“存在”,另一是根植于
的“个体之人”,与受到社会束缚的“文化之人” 传统文化所创设的、受到拘束的“文化之人”
相抵触。从这里我们会觉察到曹禺假借戏剧的 的“存在”,以及它们之间紧张的对立。就“四
人物形象塑造,以实现对“文化之人”的批判。
周朴园同样兼具“个体之人”与“文化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曹禺 :
《雷雨》,
《曹禺全集》
人”这两种性格特征,尤其后者以专横的父权 第 一 卷,第 67、131、132、56、58、58-59、59、66、
与资本家体现得过于强烈,所以以至于他常被 70、104 页,石家庄 :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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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悲剧”而言,曹禺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中均坚 如果对《雷雨》中人物的年龄细加考量,
守着、耕耘着这份“自己的园地”。这种感性的 我们会注意到繁漪并不是周朴园的第一任妻
哲学思考已是他在各“转折时代”的创作中的 子。通过序幕前人物背景的交代,可以明确的
“持守”,而选择尽可能地将戏剧“弃斥”于纷 是如今周朴园五十五岁,周萍二十八岁(周朴
纷扰扰的社会现实矛盾。那么“个体之人”与 园与鲁侍萍的大儿子),鲁大海二十七岁(周
“文化之人”之间的冲突也就成为曹禺戏剧中 朴园与鲁侍萍的二儿子),繁漪三十五岁,那
人物的心理冲突,乃至曹禺本人及其戏剧基于 么近三十年前二十五岁上下的周朴园不可能
人的“存在”哲思的最深层次的内在冲突。此 迎娶五岁左右的繁漪。由此可以推断出,近
外,从中我们同样可以窥见曹禺的文化批判意 三十年前鲁侍萍被赶出周公馆之后,周朴园所
识。他是从整体上批判文化给“个体之人”所 迎娶的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姐并不是繁漪。虽然
制造的桎梏,赞誉自由的“个体之人”的原始 我们无法从文本中发掘其中的原委,但是可以
的力,而区别于老舍在小说中所批判的“文化 肯定的是周朴园与第一任妻子的婚姻夭折了,
过熟”。 随后又遭遇繁漪与大公子的偷情。可以想到的
是,婚姻的夭折与夫妻感情的不睦,都会加剧
二、无地彷徨 :沉沦与挣扎 他对青年时鲁侍萍的深深的内疚和怀念。然
而,周朴园本人非但不是造成鲁侍萍人生悲剧
把曹禺的“四大悲剧”一同并置于存在主 的罪魁祸首,反而他同鲁侍萍都是受害者。他
义视阈中,并不仅仅是为了从方法论角度进行 们共同承担着由传统的文化所创设的人的先
理论观照,而是要讨论主体的哲学性思考在不 天性的原罪所造成的悲剧之痛。其实,通过认
同的历史语境中的“持守”。显然,“审美惯性” 真体会鲁侍萍对周朴园的控诉 :“你为了要赶
与“留恋传统”弱化了戏剧对社会现实问题的 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
“功能皈依”,不过恰恰是它们在主体的心路 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①由她话
历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欲断不断”的缠绵状态 语间“你”到“你们”的转变,可以推想的是,
应当对我们更具吸引力。笔者认为, “四大悲 当年将鲁侍萍赶出周公馆的人自然不是青年
剧”中所蕴含的“对人的‘存在’的哲思”的这 时期的周朴园,而是为求婚姻门当户对的周朴
一审美共通性在存在主义视阈中可以被视为 园的父母。可是,三十年后时空里周朴园的父
“整体”,寄寓了曹禺的灵魂深处的对人自身的 母已不在场,这导致了真正的“凶手”于戏剧
终极性探索及其艺术表现方式的选择。由介于 冲突中的缺席,周朴园理所当然地充当了文化
“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自由意志与文化焦虑 位置上的“凶手”。
之间的紧张关系,戏剧人物形象往往由心灵深 周朴园对鲁侍萍突然的发问 “:(忽然严
处的剧烈挣扎而呈现出角色性格的复杂性。面 厉地)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 ?
(冷冷地)
对这种艰难的复杂的“存在”困境,戏剧中的 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②以及他
典型人物形象会在沉沦与挣扎中陷入无地彷 的矿主身份的阶级性,造成他对鲁侍萍感情的
徨的境遇,那么曹禺将如何设置人物形象的行 真实性向来饱受争议,以至于其被认为是虚伪
为动作,或者说人物形象在“存在”的困境中 的资本家。不过,若能怀着同情心之理解从他
以何为出路来寻求自我救赎?这一问题的探 的角度去思考,尚且不论周并不是罪魁祸首,
讨将深化我们对曹禺本人及其戏剧创作思想 仅仅是限于当下周在社会上和家庭里的地位、
的认知。我想从曹禺戏剧中人的“存在”困境 名誉以及伦理关系,他除了从经济上给予鲁侍
的形成与突围说起,具体分为三个层面 :一是 萍弥补之外又能如何?诚如其所说,“现在你我

由传统的文化所创设的人的先天性的原罪,二 都是有子女的人”, 这显然是对文化所造就的
是人在“存在”困境中作为自我疗救的失败的
逃离,三是人在逃离“存在”困境失败之后的 ①②③ 曹禺 :
《雷雨》,
《曹禺全集》第一卷,第 101 页,
自杀母题。 石家庄 :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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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理的强调。此外,他对于已“死”三十年的侍 然——损不足以奉有余”更是广为人知,它几
萍的突然出现,表现出震惊和不知所措,这也 乎成为了《日出》的主题句,道出了人的“存在”
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以他的地位和权力面对这 的原罪意识。道德本质上是由文化所规范出的
位“鲁妈” ,若不是出于真实的愧疚和情感,理 一种秩序,也就是说,陈白露和方达生是在文
应不至于如此烦难。他先是签了一张五千块钱 化的囚笼中沉沦与挣扎,以寻求自我救赎的路
的支票给侍萍,再是预备寄给她两万块钱,后 径。诚如陈白露对方达生的辩白 :对男人尽过
来让周萍跪下认生母、侍奉侍萍。这一系列的 最可怜的义务,享着女人应该享的权利,与那
行为都表现出周朴园的真诚,甚至是莫大的勇 些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碗里的名誉人物
气。结合他在家庭中所扮演的父权的角色和社 相比,自己有什么罪恶呢?换言之, “损不足
会上所扮演的资本家的角色,不难发现其桎梏 以奉有余”的人之道,以及对陈白露的道德批
于由文化——门第观念、父权制和阶级性—— 评,都是基于文化而创设的先天性的人的“存
所造就的先天性的原罪。与之相类同的是,无 在”困境,它们与自由的独立的“个体之人”的
论是繁漪与周萍之间的情感,还是周萍与四凤 生存姿态相抵触。方达生执着于将陈白露带离
之间的情感,如若仅仅是从“个体之人”的视角 这旅馆,以远离现代城市的罪恶,然而这罪恶
去观照,自然获得观众的同情和理解,然而一 如同“损不足以奉有余”的文化伦理,是远超越
旦将它们放置于文化伦理的范畴中,我们就会 旅馆范围的更广阔的无形之网。如同《雷雨》中
发觉他们都触犯了文化所制造出的禁忌。 的沉沦与挣扎,陈白露在“走”与“留”的艰难
陷于人的“存在”困境, 《雷雨》里矛盾冲 抉择之后终究还是永久的留在了这旅馆之中。
突中的人物往往企图逃离,却不得不在“走” 其实,《原野》和《北京人》也都表现出与
与“留”的挣扎中越陷越深,终究还是沦陷于 《雷雨》和《日出》相类同的意涵,尤其以《原野》
“存在”的泥潭。在郁热的自然环境与心理处 最具有典型性。通过细读文本可以觉察, 《原
境中,繁漪企图紧紧地抓住周萍,让周萍带其 野》中唯一的“凶手”就是焦阎王,可是他在仇
离开沉闷的周公馆 ;周萍企图紧紧地抓住四 虎的复仇过程中仅仅以墙上的一幅画像而存
凤,带着她逃离周公馆,远去矿上 ;四凤同样 在,这造成仇虎复仇对象的缺席。根据传统文
渴求周萍带着自己走 ;鲁侍萍企图带着四凤 化中“父债子还”的文化律令,焦大星便顺理
远走他乡,永远离开周公馆,在艰难抉择后允 成章成了文化位置上的“凶手”,尽管仇虎个
诺周萍带着四凤离开 ;甚至,周朴园也在期待 人深知焦大星的懦弱与和善。由此,仇虎的复
过几日搬进新家。由此可窥见曹禺对人在“存 仇就凸显了“个体之人”的存在与“文化之人”
在”困境中的沉沦与挣扎的哲学化思索。然而, 的存在二者之间的艰难调适状态,这种艰难调
随着自然环境中雷雨的倾盆而下,郁热猛然的 适最终体现为心理上的沉沦与挣扎所导致的
散去,人物的命运永久地驻留在了周公馆,这 无地彷徨。需要指出的是,由于焦母往往给我
宣告了“走”的失败。 们造成凶恶形象的主观感知,以往有的学者常
由于《日出》的叙述涉及到留学生、旅馆 将她阐释为蛇蝎心肠之人。不过通过细微地体
茶房、银行的经理、银行的秘书、银行的小书 会她与仇虎激烈的对话文字背后的语气以及
记、地痞各色人等,所以将其与《雷雨》相比 所隐含的潜台词,①可以发觉她非但没有参与
较,曹禺在戏剧中所关注的对象更具有广阔
的社会性。然而, 《日出》中人与人之间的不公 ① 焦母诉说自己和焦大星对仇虎的关照,仇虎都以肯
平,在开篇就被剧作者赋予了带有文化意味 定的口气予以承认 :
“大星是个傻好人,我知道。”
的宿命论色彩。他引用的文献有《道德经》 《新 “他对得起我,我知道。”
“是,我明白。”然而,当焦
母为劝说仇虎而不得不诉说焦阎王的善良时,仇虎
约 • 罗马书》
《旧约 • 耶利米书》
《新约 • 帖撒罗
在语气上表现出变化,这被焦母体会到了 :
“你说
尼迦后书》 《新约 • 哥林多前书》
《约翰福音》和
话口气不大对,虎子,你这是——”参见曹禺 :
《原
《启示录》,近十处之多。其中,老子《道德经》 野》,
《曹禺全集》第一卷,第 492 页,石家庄 :花山
中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 文艺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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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阎王对仇虎的祸害,反而在仇虎入狱之后与 人生道路?那时候去教堂,也是在探索这些问
焦大星一起设法给予帮助。焦母十分明白仇 题吧?”②这种对“存在”的体悟衍生为对“人”
虎来的目的,所以她先是好言相劝,再是报告 的“存在”困境与自我救赎的思索,为曹禺戏
侦缉队,再是以死相搏,这一系列的行为都合 剧渗入了终极的生命关怀和对人间的悲悯,以
情合理 ;花金子能将匕首给仇虎,去杀害善良 及存在的意境美学,即因存在主义气息而生发
的丈夫,所以焦母对花金子的看法和态度也就 出的意境之美。针对曹禺戏剧的艺术成就,以
不能被视为完全凶恶。最终,戏剧人物都在沉 往学界的种种溢美之词自然比比皆是,他也
沦与抗争中迷失于森林,宣告了“走”的失败。 被誉为中国现代剧坛的大师和“东方的莎士比
这种迷失开启了文化与个体之间断裂地带的 亚”,以至于对其戏剧的批评却可以说是寥若
彷徨意味。《北京人》中的曾家人也难以被判 晨星。也正是有介于此,笔者尝试围绕“存在”
定罪恶与好坏,只是那传统士大夫家庭不无虚 的模式及其限度,以管窥曹禺的戏剧创作中尚
伪的文化桎梏了他们每一个个体。曾文清始终 且存在的瑕疵。笔者认为,恰恰是因为曹禺过
还是束缚于传统文化所编织的网,以吞食鸦片 于在文本中有意识地创设“人”的“存在”困境
烟让自己永久地留在了家庭里。与之相比较的 与自我救赎的路径,反而为戏剧文本造成了种
是,原始野性的“北京人”更获得曹禺的倾慕, 种缺陷。这主要体现在四个层面 :一是戏剧的
这同样彰显了曹禺戏剧中的文化批评意味。其 内在结构过于模式化,二是人物形象性格的模
实,《雷雨》、
《日出》、
《原野》和《北京人》中的 式化和类同 ;三是巧合太多与过于巧合,流露
“凶手”都是缺席的,真正的“凶手”是文化所 出剧作者强烈的主观设计感,导致戏剧情节的
创设的无形之网,而戏剧里的人物都只是值得 真实性受损 ;四是《雷雨》中的一处生活日常
同情的无辜的个体。 上的常识性错误。
值得注意的是,“四大悲剧”中都出现了 基于以上的论析,我们不难发觉“文化之
相同的情节单元 :自杀。周萍、陈白露、仇虎 人”与“个体之人”之间的矛盾冲突才是曹禺
和曾文清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主动结束自己 戏剧的内在冲突,它同时是其戏剧的最深层的
的生命。也就是说,自杀在“四大悲剧”中并不 内在结构。也就是说,文本表层的矛盾冲突大
是孤立的、偶然的存在,它们作为曹禺心理上 体上源于内在矛盾冲突的召唤,比如“走”与
带有“持守”性质的情结,在文本中形成了“自 “留”的冲突,人物自身性格的冲突,人与人之
杀母题”。若如汤普森所说,“一个母题是一个 间的冲突等。然而,当“四大悲剧”都“持守”
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的成分。”① 于相类同的内在结构之时,这难免会出现模式
那么自杀母题在曹禺戏剧中可以被阐释为,戏 化的倾向,从而损害了戏剧创作中的新意。与
剧矛盾冲突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的成 此相一致的是,为了达成对“文化之人”的批
分。当人物在“文化之人”与“个体之人”尖锐 评,以及对“个体之人”的倾慕,戏剧中人物形
的对立中陷入“人”的“存在”困境时,他们选 象的性格同样出现了模式化和类同的倾向。只
择以自杀作为困境中的出路,目的是从内部终 要细心体会便可觉察,繁漪、陈白露、花金子
结自我。随之戏剧从高潮落幕, “人”在回归终 和曾思懿性格大体上相似,都在文化的表层之
极“存在”后获得了自由。 下潜藏着原始的蛮力,常表现出近乎泼辣乃至
疯狂的一面。她们在我们的主观感知层面往往
三、
“存在”的模式及其限度 是罪恶的形象,如若从学理性上去分析,却同
是受害者,可以获得观众的同情。另一组具有
曹禺对“人”的“存在”的执着的感悟性探
索,与其成长经历难舍难分,他曾坦言 :“我
① 汤普森 :
《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第 499 页,上海 :
接触《圣经》是比较早的,小时候常到教堂去。 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究竟是个什么道理,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人究 ② 曹禺 :
《雷雨》,
《曹禺全集》第五卷,第 97 页,石家
竟该怎样活着?为什么活着?应该走怎样的 庄 :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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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的性格的人物形象是周萍、方达生、焦大 的真实性,并且以反复出现的审美惯性的形态
星和曾文清。他们都是被曹禺所批评的为文化 难以为观众带来陌生化的新意。
所雕刻出的空壳,着意恪守着“文化之人”的 颇有意味的是,为了创设戏剧人物“走”
本分与秩序,所以不得不以懦弱、羸弱乃至呆 的失败,最终“留”在周公馆,以探索“人”的“存
傻的形象呈现于文本。由此可以窥见,桎梏于 在”困境,曹禺在《雷雨》创作中不得不出现了
“存在主义”哲思的审美惯性,曹禺的“四大悲 一处生活日常上的常识性错误 :繁漪从外面
剧”在深层的内在结构与人物形象两个层面存 将鲁家的窗户关上。众所周知的是,出于安全
在模式化和类同的倾向。 性方面的考虑,窗户的锁自然是在里面的,可
“人”的“存在”困境作为曹禺心理上难以 是《雷雨》中却出现了如此显眼的常识性错误。
割舍的情结,往往在文本中表现出宿命论的悲 针对此问题,诚如江震龙先生敏锐的发见 : “刚
剧色彩,而具体到创作的技法上,则多是通过 才周萍在窗外时是往里推,这下却变成往外推
“巧合”来实现“预言”的一一应验。不过,如 了,而且人们关窗的机关都设在屋内,繁漪从
果戏剧中巧合太多且过于巧合,这难免流露出 外面关上窗户是不可能的。”②然而,我们需要
剧作者强烈的主观设计感,最终会导致情节的 追问的是,为什么曹禺会在此处出现这样的错
真实性受损。《雷雨》中鲁大海在周公馆骂周朴 误?难道是因为他对生活常识的认知不清?
园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戏剧的结局是周 值得指出的是,只有周萍去鲁家,且窗户被从
冲和周萍相继以触电和自杀的方式身亡,鲁大 外面锁上,他才会从正门逃走,紧接着鲁家的
海在雷雨中不知所终。四凤向鲁侍萍发誓说若 所有人才能以找四凤的名义相继回到周公馆。
见周家的人,便被天上的雷劈死,之后四凤在 由此可见,从外面锁窗户的情节尽管从故事发
雷雨中触电身亡。繁漪为了求周萍带自己离开 展方面来看具有其必然性,却制造出了生活常
周公馆,向其预言自己最后会真的成了疯子, 识方面的错误。其实,戏剧文本是需要演员在
并且被铁链子锁着,以及预感周公馆房子有灵 舞台上演出来的,那么这种常识性错误就难免
气、拉着她、不让她走。这些在序幕和尾声中 显得不自然。
都应验了。并且,为了让鲁侍萍认出当年的周 依我的理解,对“人”的“存在”困境与自
公馆,初到之时曹禺就安排四凤拿出周家第一 我救赎的观照是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曹禺所
位太太(年轻时的侍萍)的照片给她看,理由 坚持探索的“自己的园地”,它一方面玉成了
是“这周家不但是活着的人心好,就是死了的 戏剧的哲理性意蕴,使其获得了“存在”的审
人样子也是挺厚道的。”① 从故事发展的情节 美性,另一方面却由于曹禺对“存在”探索的
逻辑上来看,此处的巧合显得过于突兀。 《日 过于执著而在创作中遗留下一系列问题。不
出》、
《原野》和《北京人》也都同样如此。陈白 过,戏剧矛盾冲突的紧张性,自然会弥合文本
露预言自己是被卖给这大旅馆的,并且如同窗 中细小的罅隙。所以,从“存在主义”的视阈可
户上的白露在日出之后便消失,曹禺最终安排 以为曹禺研究打开一个新的意义阐释的空间,
她以自杀的方式完成了种种应验。 《原野》是 以管窥曹禺戏剧创作中的得与失。
“四大悲剧”中最具有神秘色彩的文本,鬼气
森森的焦家和原始的林子,以及神秘的焦母, 【作者简介】肖庆国,华东师范大学中文
其中值得指出的是,焦母的预言都一一应验, 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
如其对花金子的感知和梦见小黑子的死。 《北 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京人》中最具典型性的是,愫方说除非哑巴说
① 曹禺 :
《雷雨》,
《曹禺全集》第一卷,第 89 页,石家
话,曾文清才会回来,紧接着先前以哑巴形象
庄 :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
存在的“北京人”突然开口说话了,曾文清也
② 江震龙 :
《〈雷雨〉和〈法西斯细菌〉结构艺术比较》,
回来了。显然,过多巧合和过于巧合在“四大 第 76 页,
《福建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 1
悲剧”中已成为一种现象,它削弱了戏剧情节 期,1987 年 4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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