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研究

元杂剧中的“预示”
与“延宕”艺术管窥
兼与西方戏剧比较

● 广东商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 胡健生
我国现代戏剧大师曹禺曾指出：
“要是第一幕演完观众就离场，
那可不成。得让他们看完了第一幕后
要看第二幕，
还想接着看第三幕。”吸引观众恋恋不舍观赏戏剧演出的动力何在？除了戏剧内容即剧情本
身的曲折离奇甚至惊险刺激外，
不可缺失的最关键因素莫过于悬念的诱惑力！
所谓“悬念”是指叙事类文
学作品中创作主体 （ 剧作家） 利用接受客体 （ 观众） 关注故事情节发展及人物命运并意欲获知结果的期待
视野与解谜心理，
有意在作品里设置下的悬而未果的疑惑或焦点问题。一出戏恰因有着悬念而令观众牵
肠挂肚、割舍不下，为破解悬念而魂牵梦饶于舞台上发生的事件及其相关人物，直至结局来临才欣然释
怀。
因此中外现代戏剧理论家谆谆告诫：
悬念是戏剧中抓住观众的最大魔力；
悬念是一切成功的戏剧效果
的源泉、
根基和生命；
戏剧归根结底是一门悬念的艺术。戏剧悬念的得来并非易事，
需要戏剧家的匠心运
思，
尤其有赖于对设置悬念的一些重要创作技巧、
表现手法的精妙运用。本文试以西方戏剧为参照，
仅就
其中两种技巧、
手法——
—预示与延宕在元杂剧中的运用予以探究。
“预示”指戏剧家在对剧中人物保密的前提下，将剧情发展进程中即将发生的事件 （ 可 能 是 该 事 件
的某种迹象、征兆， 也可能是该事件局部性内幕甚至全部真相） ，
向观众做预先提示与说明，
让观众事先有
一定底数，以此诱导观众对事件中人物 （ 尤其正面主人公） 的遭际及其命运耿耿于怀，产生追根究底的浓
厚观赏兴趣。西方戏剧在古希腊时代已相当广泛使用“预示”：希腊悲剧家发现对于即将发生的凄惨事
件，
如事先向观众有所预示，
就可使瞬间震惊的表演效果转换成陷入相对更紧张与期待的观赏状态。
如埃
斯库罗斯《阿伽门农》中，
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之妻克吕泰墨斯特拉蓄谋向屠杀女儿的丈夫复仇；
阿伽
门农对此浑然不知。就在谋杀发生前，
剧作家借助女俘卡桑德拉到达主人家门口之际产生的难以言状的
恐惧感 （ 不祥预感） ，及其对即将降临的灾祸的预言，把随后发生的“那可怕一幕”（ 谋杀） 直接预示给观
众。
观众由强烈感受到卡桑德拉惊恐万状神态，
进而对阿伽门农未来命运忧心忡忡，
以忐忑不安心情紧张
期待着惨事如何降临到这位凯旋归来、
未及洗去战争风尘的希腊英雄身上。假如没有卡桑德拉预示这一
环节，
阿伽门农被谋杀于浴缸中的悲惨骇人场景，
只能引起观众瞬间震惊，
却难以使观众产生强烈紧张感
与持久期待感，
也就不会相应产生对阿伽门农命运的惋惜悲怜之情！
鉴于希腊悲剧的故事内容多取材观众耳熟能详的希腊神话传说，因此悲剧家运用预示意在提醒观
众格外关注即将搬演的戏剧性场面，
提前参与对后续事件的情感体验。
而后来西方戏剧家采用预示，
宗旨
却在于激发观众好奇心，
适时构筑戏剧悬念，
诱导观众迅速产生期待情结并化入规定性情景中。
相同之中
已然显出细微差异。
如莎士比亚《奥赛罗》第一幕结尾，
传令官伊阿古以大段独白娓娓道出自己行将实施
的阴谋诡计 （ 这番独白纯然是说给观众听的） ：利用将军奥赛罗直率轻信与嫉妒多疑的性格，造成其对新
婚妻子苔丝德蒙娜与副官凯西奥之间关系的误解与猜忌，以达到一箭双雕的险恶用心——
—即从背后向
得到自己觊觎已久的贵族少女苔丝德蒙娜为妻的奥赛罗施以报复冷箭，又让凯西奥失宠而自己取代其
副将要职。
莎士比亚借助伊阿古自我道白的预示，
令观众自然产生强烈好奇的期待：
伊阿古究竟如何将罪
恶计划付诸行动？
奥赛罗是否落入轻信多疑的陷阱？
纯情贞洁的苔丝德蒙娜又会遭遇怎样尴尬命运？
……
剧中每个人物的反应都令观众提心吊胆，
而邪恶魔爪正从暗处伸出，
向着苔丝德蒙娜悄然逼近，
但她却一

Ｃｈｉｎｅｓｅ ｔｈｅａｔｒｅ ３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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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知，尤令观众忧心如焚却又爱莫能助。预示使奥赛罗夫妇之间即将演绎的一段奇异情感纠葛，因此
变得格外扣人心弦！
预示不是无根浮萍，一般离不开对过去与现状的必要交代，这种交代成为悬念产生的基石。通观元
杂剧有两种交代的独特套路。其一是主要人物出场伊始，以“自报家门”的道白形式向观众介绍自己及
其他剧中人物的姓名、年龄、身份、住址等，有时甚至一语道破人物某一品性。这种简短预示使人物乍一
登场便如各自佩戴的脸谱或面具一样，忠奸善恶一目了然。如王实甫喜剧《西厢记》第一本楔子里前相
国之妻郑老夫人的开场白：
“老身姓郑，
夫主姓崔，
官拜前朝相国，不幸因病告俎。只生得个小姐，小字莺
莺，年十九岁，……相国在日，曾许下老身之侄——
—乃郑尚书之子郑恒——
—为妻。因俺孩儿父丧未满，未
得成合。先夫去世之后，
老身与女孩儿扶柩至博陵安葬。因路途有阻，
不能得去。来到河中府，
将这灵柩
寄在普救寺内。这寺是先夫相国修造的，
是则天娘娘香火院，
况兼法本长老又是俺相公剃度的和尚；
因此
俺就在西厢下一座宅子安下。”这番开场白介绍了家庭身世、
母女暂居普救寺的原因等，
自然地交代出事
件发生的时间 （ 崔相国丧葬期间） 、
地点 （ 普救寺） 、
人物 （ 如主要人物崔氏母女、次要人物郑恒等） 。值得观
众留意的重要信息是莺莺小姐早已由父母做主许配表兄郑恒。既然如此，
这位待嫁闺中的贵族小姐缘何
与一位陌生青年书生张君瑞“待月西厢下”，衍生出恩恩怨怨的一段情事？这自然会引起观众的浓厚兴
趣与欲知究竟的好奇、
期待心理。其二，
戏剧一开场即预先告知观众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等相关情况。如
关汉卿历史剧《单刀会》第一折里，东吴大将鲁肃登台伊始，开门见山地点明三国鼎立态势，补叙关羽镇
守荆州的现状。而后话锋转入正题，
摆出吴国索取荆州的三条计策，
由此彰显出剧情发展的大致方向：
欲
以邀请关羽过江赴宴的“鸿门宴”方式，
软硬兼施地讨回当初被刘备借去的荆州之地。
元杂剧使用预示以设置悬念，与希腊戏剧以来的西方戏剧存在不约而同、不谋而合的共性，但又富
有自身鲜明独特性。上述作为预示之构件的过去与现状之必要交代是这样，
而“预示”本身尤且如此。具
体说来主要见于三种情形：第一，由剧中人物将自身的计谋、打算向观众和盘托出，让观众通晓内情，而
只把剧中其他人物蒙在鼓里、使之茫然不知。西方戏剧家惯常使用此类预示，前举《奥赛罗》即为一范
例。元杂剧不乏此类成功之作。如石君宝《秋胡戏妻》中新婚三日被抓去戍边的农村青年秋胡，
因屡立战
功官至中大夫，十年后衣锦还乡，途经桑园见到采桑劳作的一位女子颇有几分姿色，不禁见色起意，于是
自我道出 （ 其实也是说给观众听的） 欲加调戏对方的意图：
“一个好女人也！背身儿立着，不见她那面皮，
则见她那后影儿，
白的是那脖颈，
黑的是那头发；
可怎生得她回头，
我看她一看，
可也好那。哦！待我着四
句诗嘲拨她，
她必然回头也。”由于剧作家让观众预先知晓秋胡及罗梅英的真实身份，
却让这两位剧中人
物彼此间互不相识，秋胡越是煞有介事地向观众透漏其欲调戏采桑女的意图，越发显得滑稽荒诞；罗梅
英对秋胡意图及其身份 （ 乃自己日夜期盼归来的丈夫） 的茫然无知，才自然导致她疾言厉色的抗拒之举；
而观众一直心知肚明地以忍俊不禁的心态观赏妻子无端遭遇丈夫调戏的那一幕滑稽剧。第二，
借剧中人
物之口将事件内幕预先向观众作局部性透露，使观众知其一而未知其二，闻其略而更欲闻其详。如关汉
卿《救风尘》第二折里，赵盼儿虽然透漏出自己准备利用风月手段 （ 色相） 智取纨绔无赖周舍休弃宋引章
的一纸休书的计策，但并未道明具体作法；另外她对自备羊、酒、红罗与事先拟制的那封假休书，以及特
地嘱咐宋引章不妨对赵盼儿施以漫骂和秀才安秀实适时到官府状告周舍抢夺人妻等安排，其用心何在
均未加明示。观众欲闻其详，急于知晓事件的全部隐情，并热切期盼赵盼儿的计策能一举成功——
—既惩
戒流氓无赖周舍，又可解救同行姐妹于水火之中。此乃吸引观众观赏的戏眼，焉能不由此衍生强烈戏剧
悬念？第三，剧作家对事件内幕仅向观众作朦胧隐约、含糊其词的暗示，将内情全然封闭于保险箱底，藉
此引致观众极大好奇心与各种猜测。如关汉卿《望江亭》第二折中，
女主人公谭记儿决定只身探险之际，
剧作家让她用“（ 做耳口音科） 则除是凭地”，点出自己早已想好的锦囊妙计。至于计将安出她却不透一
丝风声。这种“密不透风”式预示令观众不肯置身局外地迫切期待，并会千方百计地针对人物随后的惊
人举动及未来事件发展走向，
作出各种各样的预测。
延宕则是指剧作家在铺叙故事、安排情节、设计人物言行时，为强化观众急于知晓内情的解谜心理，
有意对叙事节奏、
事件进程等加以放慢、
延缓、
拖沓的处理方式。如刚叙述至某一事件引人兴趣大增的兴
奋点时，陡然转向对另一事件慢条斯理的追溯；或在中心情节发展进程中精心嵌入其他次要情节而造成
“戏中戏”或“戏外戏”，再或于矛盾冲突难分难解的高潮临界点出人意料地穿插一段人物抒情性独白
抑或滑稽怪诞的行为等。某种程度而论延宕具有吊人胃口、
欲擒故纵的“卖关子”功用，
对构设扣人心弦
的悬念之戏剧效果而言，非但不是一种冲淡甚或破坏，反倒是一种声东击西、言此意彼的高明巧妙的铺
垫与营造、
渲染与凸显。

３６ 中国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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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可谓熟谙“延宕”妙用的行家里手。他曾借助笔下人物哈姆雷特之口，
将“延宕”的深邃内
涵描述为：
“在一场暴风雨来临前，
天上往往有片刻宁寂，一块乌云静静悬浮于空中……可就在这片刻之
间，
可怕的雷鸣震裂了天空。”其《哈姆雷特》堪称一部妙用延宕的典范之作。剧中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在
复仇过程中一而再、
再而三的延宕，
犹如意大利绘画大师达・芬奇笔下那位佛罗伦萨少妇蒙娜丽莎的神秘
微笑一样，
令人费解又耐人寻味，
被公认为一个“艺术之谜”！尽管人们在阐释哈姆雷特复仇之举延宕的
原因时见仁见智，但在论及延宕营造的戏剧效果方面却一口同声：一致推崇剧作家借助此延宕构设戏剧
悬念的独特魅力。该剧自父王鬼魂显灵告知猝死内幕后，
矛盾冲突已相当明朗化，
观众怀着急切心情翘首
期待大快人心的一幕尽早映入眼帘：
王子为父复仇，
为民除害并整治社会。令人遗憾的是剧作家似乎很不
善解人意，
偏偏让观众在期待中一再失望：
复仇行动一拖再拖。推敲该剧使用延宕主要见于两个方面：一
是流浪剧团进宫献艺的“戏中戏”之穿插。“戏中戏”以戏谑性为显著特征，
乍看似与全剧沉重压抑气氛
不相协调，
也与剧情联结显得不够紧凑；
二是大段抒情性独白的嵌入。此即身处与国王克劳狄斯剑拔弩张
严重对立态势的哈姆雷特，沉湎于忧郁迷茫乃至暴躁癫狂的内心独白的恍惚神思中，迟迟拿不出复仇举
措。这样写并非艺术败笔，
因为从深层意义看此延宕，
其实均隶属全剧封闭式“圆环”情节结构上一段不
可缺失的“圆弧”—
——“戏中戏”正是哈姆雷特所能利用的试探国王确证鬼魂所言“杀兄篡位”真相的有
效 （ 甚至可谓唯一可行） 途径，缺少此环节哈姆雷特坚定的复仇信念 （ 尽管在选择具体复仇方式上踌躇不
定） 就无从解释。同样，
“生存还是毁灭”之类的内心独白，
恰恰构成全剧情节发展结构中一条至为重要的
因果链：
清晰标示王子面对复仇任务从疑惑、
痛苦到踌躇以至决断的心理嬗变流程。我们不妨用反证法作
大胆假设：如果莎士比亚没有使用上述延宕，而是安排哈姆雷特一俟得悉叔父克劳狄斯乃杀父篡权的罪
魁恶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封喉，很快终结其性命；那么无论该场面铺陈得何等惊心动魄、刀光剑
影，
我们都不难断定那样一部同名剧《哈姆雷特》根本无法与现存剧作媲美，
而令后人说不完道不尽！
元代杂剧家运用“延宕”，与西方戏剧家“心有灵犀”般息息相通，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仍以王实甫
《西厢记》为例。该剧叙写一对青年男女“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
从张生与莺莺佛殿邂逅到幽会
私合，其间波澜起伏、好事多磨：最初是两人一见钟情；至张生修书搬请白马将军解围，成为相国小姐夫
婿；
眼看好事将成，
孰料老夫人宴请之际竟失信赖婚，
只允许“以兄妹相称”，
令两人不啻当头浇水空喜一
场；其后又有月夜听琴和诗、送简又赖简的一番波折；再至莺莺挣脱少女羞涩心理与相国小姐的礼规禁
锢，主动前往张生处约会而成百年之好；得悉女儿私合，出于木已成舟的万般无奈且顾及名声门面，老夫
人不得不再次允婚。至此张、
崔的爱情故事似乎该作了结，
谁知于心不甘的老夫人又以“三代不招白衣秀
才”为由而节外生枝，
逼迫张生入京赶考，
得中状元方能完婚。张生凭借满腹经纶一举中第，衣锦还乡之
际，不曾料想“情敌”郑恒无事生非，散播张生毁婚另娶的谣言，老夫人竟再度悔婚而将女儿重新许配郑
恒，
险些拆散一对恩爱鸳鸯。当然结局最终是喜剧式收场：
张生道明实情，
消除误解，
遂与莺莺团圆。牵系
全剧的悬念无疑在于张、
崔二人能否幸福结合 （ 即两人自由爱情能否成功） ？但剧作家显然不急于揭开这
一谜底，
而是左盘右旋、
几擒几纵地延宕之。即如金圣叹在《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中赞叹的：
“如狮子
滚球相似，
本只是一个球，
却教狮子施出通身解数”。
元杂剧家运用延宕时不仅从大处着眼，
而且能在小小细节上反复用笔，
极尽渲染、
摇曳之能事。相比
西方戏剧家而言此或许堪称以元杂剧颇具华夏民族特色的一大优长。如纪君祥《赵氏孤儿》第一折中程
婴携带藏匿“赵氏孤儿”的药箱，
离开赵府来到城门接受盘查的那一个细节，
即是被剧作家以延宕手法铺
叙得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张弛相间，
逶迤蜿蜒，
撼人心魄。起初是守门官韩厥盘问程婴“你这箱儿里面甚
么物件？是什么生药？可有什么夹带？”，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程婴以“都是生药；
桔梗、
甘草、
薄荷；
并无
夹带”沉着应对后，
韩厥道“你去！”，
气氛稍见松弛。程婴刚向前走出几步，
不料身后韩厥忽然喊道“程婴
回来”而造成第二次紧张情势。他再次盘问药箱“里面有甚么物件？可有什么夹带？”，
程婴仍以“都是生
药、
并无夹带”从容应答。韩厥点头说道“你去！”程婴以为这一回掩饰过去大概安全无恙了，
不仅心中窃
喜，
紧张气氛再度缓和下来。观众看到这里，
很可能刚才替程婴捏一把汗的紧张焦虑也随之冰释。谁曾想
没有走出几步，
韩厥在身后又高声叫嚷“程婴回来”，
并疾言厉色道：
“你这其中必有暧昧。”说罢他不由
分说地打开药箱，
搜出赵氏孤儿。此时此刻气氛可谓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极点：
因为韩厥一旦告发，孤儿必
死无疑，
连程婴也将会因“窝藏要犯”而难逃死刑。然而经程婴说明原委，
耿直豪侠、
深明大义的韩厥将军
不忍加害无辜，
毅然放走程婴与孤儿，
随后拔剑自刎。至此由城门盘查的小细节引发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大
悬念乃告结束。
责任编辑 姜志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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