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

（1）

冷清的街道上，几片落叶被微风款款卷过。一脸平静的老人独自站在

街口中央，缓缓走向那条长长的小巷……

老人来到了街尾，转角处出现了一间寿板店，他站在店铺前面，抬头

直直地看向了招牌：“宝兴寿板店”历经风雨的洗涤，字体已经有些许落

色，有些字体的笔画也已经模糊不清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柜台前，小心翼翼地把报纸上的讣闻一点点

剪开。他刚跨进寿板店店堂门槛，老板立刻抬起了头。

“哎，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老人越过了老板的话题，慢悠悠地在每个棺材前经过，一边走、一边

在棺材上细细地抚摸，似乎在感受着每块木板的质感。

老板把他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脸上的疑惑愈来愈明显。一般上很少

长辈前来挑选棺木，何况是独自前来。

1
 “您是要买棺材，是吗？我们店里的棺材质量都是值得信任的……”

他忍不住试探地问道。

“楼上还有楠木和檀香木的，品质比较好……”老板不死心，继续跟

在老人身旁为老人介绍。

蓦地，老人停在一副老式的传统棺木面前，上面还有些许尘灰。

“这是杉木的吧，就这个了……”老人作出了决定，终于抬头看向了

老板。

“哎……很少人选这种棺木，杉木材质普通，没有香柏木的耐腐蚀能

力……”老板愣了一会儿，向老人解释。

老人摆了摆手，来到了柜台前，从口袋里掏出钱，准备付订金。

“呃……请问……这副棺材，您是为……”看着老人黑黢黢满是皱纹

的脸，却没有一点悲戚的神情，接触这行业二十多年了，见多识广的他竟

然也有语塞的时候。

“可以寄放在您的店里吧？等我需要再来取……”老人挑了挑眉，语

气轻松得像是聊家常一样。

2
 “您买的是寿材？”老板顿时恍然大悟。

在人活着的时候，为自己准备棺材，就叫寿材，不叫棺材。

老板快步地走进柜台内，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开始推销：“有兴趣签

我们店里的配套吗？我们提供一条龙服务，专门替往生者办理所有后事，

什么道士、伙食、搭帐篷的都包括在内……”

“这配套很划算的，有优惠价，提供的服务也是一流的。要不，您让

孩子来谈谈……”

“他们都忙，不必麻烦，就这个配套吧，三日就好……”老人随便瞄

了几眼，就随手指了个时间最短的配套。

“老人家，您这年龄是有福气啊，应该办五天……是孩子的意思？”

老板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我的意思。”老人把订金推到老板的面前，抬头与他对视，语气

轻幽幽的说。说话间，他的脸上仍挂着笑容。

老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老板伫立在门口，望着老人的身影。

他想起老人的笑容，不知怎的，竟笑不出来。一时，空气残留了一声轻叹

……

3
 （2）

一间老字号的照相馆里，他左右扫视着面前陈列的一系列不同大小的

相片，少女正解释着每个尺寸的用途。

“这张比较小的是身份证尺寸的照片、大一点的是护照……”

他突然伸手指着最大的一张照片，开口打断少女的话：“有没有比这

个更大一点的，大概十二寸的大小。”深怕少女听不懂，他抬起手对空气

比划了个大概。

“有……有！我拿给您看看。”说着，少女弯下身来，从玻璃柜的下

角拿出那张最大张的照片出来。

老人接过了样品，看了一眼尺寸后，顿时点了点头，满意地说：“给

我拍张照片，我要这大小的。”

少女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透露出一丝疑问：“您……还有家人一起合

照吗？”

“没有，就我一个人，个人照！”他摆了摆手，语气中满是坚定。

4
 “个人照！12 寸？”少女很少碰到老人家提出这样的要求，忍不住提

高了音量。

“要不，我帮你选几个背景，拍起来比较不会单调，有原野的、街道

风景……”女孩压下了好奇心，热心地替老人安排。

“不用了，哪里有人放这种照片的，普通那种蓝色就好……”老人连

忙打断女孩的话，无意识的皱了下眉头。

镜头前的老人，显得拘谨，按下快门的瞬间，他的嘴角不禁往上扬，

却不自然……

他端详着手里的照片。相机的像素很高，将他拍得清晰又清楚，包括

眼里闪烁的流光……

（3）

月色朦胧，时针缓缓指向了数字“9”。老人看了眼时间，才搬了个凳

子坐在座机前，娴熟地按下了一串号码。

“嘟……嘟……”老人紧握着电话，眼睛时不时四处张望着，只觉得

时间过得有些慢。

5
 “喂？”电话响了一阵才被接通，老人的眉梢染上了一抹欣喜，他嘴

角的笑容，慢慢绽放……原本已经在心里反复练习的台词，现在却一片空

白，支吾不出个所以来。

“爸，是你吗？”对方沉默许久，才迟疑地问道，声音听起来有些疲

惫。

“你……下班了吗？方便说话吗？” 老人赶紧看了眼挂钟，直到对方

“嗯”了一声，他才松了一口气。

“爸，你最近过得怎样？”电话那头传来阵阵纸张翻动的声音，还有

窸窸窣窣的杂音。

“都挺好的，好得很。”说完，老人还豪气地大笑几声，猛地拍了大

腿一下，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他顿时止住了笑，忍住了那即将溢出嘴角

的抽痛声。

老人夹紧了眉头，腾出一只手轻轻搓揉着裹着纱布的脚踝，另一只手

更加把听筒贴近了耳朵。

通话停顿了好几秒……

“我下个星期要去医院，有预约……”老人张了张嘴，终究还是说了

6
出来。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电话的一端声音略显急促。

“没有，是上次医生安排的预约……”老人急忙接话，不敢提醒孩子

是他陪同的。

对方静默了许久，声音才徐徐传来：“那你自己搭巴士来，到了我再

去接你，好吗？”

“没事没事，到了车站，我坐霸王车就可以了，你忙你的，不用那么

麻烦……”老人下意识地拒绝。

“是电召车吧！你怎么会用这个平台。没关系，我请半天假，这样我

比较安心。”儿子加重了语气，擅自替老人做主。老人知道自己拗不过儿

子，想了想没有反对。

空气陷入短暂的沉默。老人听出了儿子的疲倦，找了个借口挂断了通

话。电话那头传来阵阵的忙音，老人坐在座机前对着电话出神，直到座机

传出提示音才把电话轻轻地放下。

那块纱布有些碍眼，老人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嘴角那睡莲般的

笑容，已经陷入了沉睡……

7
 （4）

“难得你会约我出来。先说好，今天是你请客吗？”

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招来了服务员，点了杯热茶。老王也没再和老

人客气，要了一杯热咖啡。

“其实……今天来是要麻烦你帮忙的。”热腾腾的饮料被端上，老人

接过了杯子，吹散了热烟，轻抿了一口热茶才缓缓道来。

老王顿了顿喝咖啡的动作，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声：“我就说你这个铁

公鸡怎么会主动请我喝茶，说吧，什么事？”

“陪我去律师楼，做我遗嘱见证人。老人干脆利落地说完，淡定地把

杯子放下。一瞬间，老王嘴角的笑容略僵。

“老兄，这玩笑不好开，你平时不是说孩子孝顺，不必安排遗嘱的

吗？”

“我没开玩笑。”老人笑了，直视着老王，眼神异常坚定。

老王顿时语噎。他的目光停在老人略显苍白的脸许久，眼里的疑惑抹

上了浓浓的忧愁：“你……最近是不是出事了？我帮你打电话给孩子吧…

8
…”

“别动不动就吓孩子，他们忙得很……”老人急忙打断老王，又端起

了杯喝了一口。袅袅余烟从杯里升起，将老人的脸映得朦胧。

“走吧，办妥过后到我家去，有事拜托你……”老人把空杯放在了桌

上，率先起身。

老王不再言语,他知道好友的脾气。桌上还遗留尚未喝完的咖啡。老王

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老人清瘦的身躯,在初升的太阳下映出细长的影子……

（5）

街尾的老屋今日异常热闹，好几辆眼生的私家车停放在门前。

儿子打电话通知了远亲戚友，一整个早上，他的电话不曾休息。

女儿坐在沙发上掩面痛哭，儿子走了过来，拍了拍她。

“别哭了，爸走得安详，你应该为爸高兴才是……”儿子皱着眉头看

着妹妹。

“爸这么突然就走了，我怎么不伤心，都没听过他提起有什么病痛…

9
…”女儿抽泣着。

“别再哭了，我们还要找殡馆服务为爸爸准备后事……”儿子的眉头

皱得更紧了。电话铃声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儿子瞄了眼屏幕，按下停止通

话。

“不用了，全都准备好了……”老王的声音打破了儿子的思绪，他望

向门口，只见王叔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

“王叔……”儿子喊了一声，脸上尽显惊讶神情。

“你爸爸交代我，如果他离开了，就通知宝兴寿板店……”王叔平和

地看着这位老友的儿子。

“您好，这是令尊生前签订的葬礼配套，仪式只进行三天……”那位

老板赶紧把一张合约递了过去。

“葬礼配套？三天！我爸爸 70 多岁了，仪式不是应该办五天吗？”儿

子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配套。

“他说不必停放五天，你们都忙，需要上班……”王叔的话犹如一记

10
闷钟狠狠敲在他的心口，闷闷地疼了起来。

“你需要找一张令尊的照片，要做灵堂上的遗照，其他的我会安排…

…”老板叹了一口气，说完转身准备张罗去了。

“爸爸的照片……”儿子嘴里喃喃自语，手指不停地刷着手机，平时

在办公室里指挥千军万马的经理一时之间竟也手忙脚乱起来。

“别找了，你爸爸已经拍好了……”王叔拿着老人的遗照站在儿子身

边。

儿子抬起头，他模糊的视线落在王叔手上的照片。照片中的父亲露出

难得的笑容，这淡淡的微笑却让他的心揪得一陣陣刺痛，无法呼吸。

“爸爸一切都安排好了！那我可以为他准备什么……”儿子有那么一

瞬间的茫然。他抬起了有些颤抖的手，在空中虚握着。一直以来，儿子以

为他能抓住什么，其实，他什么也抓不到……

11
 （2973 字）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