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on page 1of 442

医生试过探针之后,请津田下了手术床。
“果然是肛瘘连到了肠子。前几天检查的时候,由于半路碰
上了个伤疤似的鼓包,就一直以为那儿是尽头,所以才那么告诉
了你。可是今天再疏通一下,把那玩艺儿咯吱咯吱刮掉一瞧,肛
瘘还往里通着哪。”
“那么,
肛瘘已经连到肠子啦
“是 的。
原以 为 只五 分 左右,
实 则 约有 一 寸来 长 哪。

只见津田的脸上,苦笑中微微泛出失望的神色。医生把双
手交叉在肥大的白色外衣前,稍微歪了一下头。他那样子似乎
在说:“很抱歉。因为这是事实,有什么办法呢。医生对于自己
的专业是不能说谎的嘛。”
津田默默地扎好带子,边取搭在椅背上的衣服,边转向医
生:
“那么说,
连到肠子上,
就不可能治好了吗 ?

“没有那回事。
”医生轻巧而且直率地否定了津田的话,
仿佛
也同时要否定他的情绪。
“仅仅象过去那样光清洗清洗肛瘘是不行的了。那样就永
远不会长出新肉。这回要改变一下治疗方法,断然进行一次根
治性的手术。
否则,
别无他策。

“您所说的根治性治疗 ”

“就是开刀,
开刀以后,
切除肛瘘,
连结肠子。
这样一来,

面的两侧自然就会愈合,才会真正好起来。”
津田默默地点头。他的身旁,南窗下的桌子上置有一台显
微镜。
因他和医生是熟人,
所以刚才来到诊所时,
经医生允许,

他好奇地瞧了瞧那玩艺儿。在那八百五十倍的镜筒下,映照出来
的着过色的葡萄状细菌,竟清晰得象是拍摄出来的照片一般。
津田穿好了和服裙裤,拿起放在桌上的皮钱夹时,突然想起
了那细菌的事,使他心神不安。他刚要离开诊所,把钱夹装进怀
里时,却又踌躇起来。
“假如是结核性的,即使象您刚才所说,进行根治性的手术,
将细沟全向肠子那边切去,也治不好的吧?”
“如果是结核性的,那就没法治了。结核菌会不断向深处打
洞,
治好了口 子,
仍 然无济于 事的。

津田不由得眉峰紧蹙。
“我的病不是结核性的吗 ?

“对,
不是结核性的。

津田想弄清对方的话有几分真实性,便定睛看了一下医生,
医生却不动声色。
怎么知道不是结核性的呢?仅凭诊察判明的?”
“是的。
根据 诊察,
可以判 明。

这时,护士站在诊察室门口,叫着排在津田下面一个患者的
姓名。那位正等得心急的患者立刻出现在津田的背后,津田便
不得不快快退场。
“那么,
您几时给我做根治性的手术呢 ?

“哪 天 都 行,
只 要 您 方 便。

津田表示,当斟酌一个适当的时日再来,便辞别了。

津田乘上电车的时候 ,心情很沉重。他挤身于十分拥挤的
乘客中间,手抓吊环,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去年病情发作时的痛
楚情景又清晰地浮上了脑海 ,他看见了自己躺在白色病床上的
惨状,听见了自己简直象急犬恨不能挣断锁链而逃时所发出的
嚎叫声。然后,是刃器的寒光,及其互相碰击的声音。最后,是
一阵可怕的重压 ,仿佛要从两侧的肺叶中一下子把空气全给挤
出去,而这些受压的空气再也不能收缩起来,因而引起剧痛。这
一切涌上了他记忆的屏幕。
他很不愉快,突然换了一副神情,向周围瞧瞧。周围的人们
却很沉静,全没把他放在心上。他又继续想道:
“为什么竟要 吃那种苦 头啊 ?

那是去荒川①大堤赏花归来的路上突然发作的 ,事先并没
有 任 何 预 兆 。当 时 的 剧 痛 简 直 把 他 吓 昏 了 。究 竟 出 于 什 么 原
因,一切都无从想象。与其说感到离奇,莫如说掉进了恐惧的深
渊。
“这个肉身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遭到什么样的意外。不,说不
定眼下已经在起着什么变化 ,只是自己还莫名其妙罢了 。真可
怕 啊!”
他的脑子这么活动着 ,已经无法中止 ,仿佛背后有一股什

① 荒 川 : 源 出 秩 父 山 区西部,流 经 关 东 平 原 , 注 入 东 京 湾
么力量硬是推着他前进。突然,他在心中喊道:
“精神上也是一样。精神上也完全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会
有什么样的变化。而且那变化,我已经见到啦。”
他不由得咬紧嘴唇,向周围望望。那眼神显得自尊心受到
了伤害。可车上的乘客根本不理会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对他的
眼神 也丝毫不曾留意。
他的脑子正象他乘坐的电车,只在自己的轨道上飞奔前进。
他想起两、三天前一个朋友提到的彭加勒①的话。那位朋友在
为阐述“偶然性”
的意义时,
对他这么说:
“所以,
告诉你吧!
常人所说的‘偶然,
、‘偶然’,
所谓的偶然
现象,按彭加勒的说法,是指原因极为复杂而一时茫然无所适
从而言的。例如拿破仑的降生,需要某种特殊的卵子和特殊的
精子相结合;为了促成这种结合,又需要通过一定的条件。究竟
要些什么条件,这几乎是无法想象的。”
他并不把朋友的话只当做一鳞半爪的新知识听听完事,他
把自己摆进去来思考了。他觉得隐隐有一股奇特的力量,当他
要向右时,
却将他推向左;
他要向前,
却将他拖到后面 。然 而 ,归
根结底直到今天,他从不感觉自己的任何行为是出于被动的。相
反,认为其一言一行是全凭自己的意志进行的。
“为什么她 嫁到那儿去的呢?当然是她本人想去才去的。
然而,她并没有理由非嫁到那儿不可呀!同样,我又为什么偏和
这个女人结婚的呢?当然也是由于我想要和她结婚才结婚的,
尽 管我 过去 并不 曾有 过 这念 头 。偶然 ?这便 是彭 加勒 所说 的

彭加勒 法国数学家 物 学家和 文学家。他站在马


赫的 实证 主义立 场开 展科 学实验 ,提倡约定论 。
指 清 子 ,是 伏 笔 。
‘复杂的最高境界,?果真是这么回事吗?不明白!”
他下了电车,边思量,边往家走去。

拐过弯走进小巷时,津田发现妻子正伫立在家门前,向这
边拐角处张望。可是,津田刚刚从拐角处露头,她却立即转脸向
前,又把白白的小手贴在前额上,好象搭了个凉棚,做出一副向
高处眺望的样子。直到津田走近她身旁,她也没有改变姿态。
“ 喂,
你在看什么哪 ?

妻子听到津田的语声,似乎吃了一惊,立刻转过身来。
“唷 吓了我一 跳 您 回 来 啦。

同时,妻子集中了自己眼里特有的一切光辉,一下子倾注在
丈夫的身上。然后,她微微弯了一下腰,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津田半是回报妻子的娇媚,半是踌躇不决,便驻步问道:
“你 站 在 那里 干 什 么 ?

“等您呀,
等您回来。

“可是 你不是死盯盯地望着什么吗?”

,那只家雀呀!家雀不是正在对面那家二楼的屋檐里垒
窝吗 ?

津田抬头向对面那家的屋顶望了一眼 。可是 ,那里连个家
雀的影子都不见。这时,妻子马上将手伸到丈夫面前。
“干什么 ?

“ 手 杖!”
津田仿佛刚刚发觉似的,把自己拿着的手杖递给妻子。妻子
接过手杖,又拉开正面的格子门,让丈夫先进,她自己也跟着脱
鞋进了屋。她给丈夫换了衣服。不等丈夫在火炉前坐定,又去厨
房把肥皂盒包在毛巾里拿了来。
“您现在就去洗个澡吧!要不,您一在那里坐着,又要懒得
动了。

津田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接过了毛巾。但他并没有立刻站
起身来。
“今天 我不 洗了 吧!

“为 什么 洗一洗清爽些,去吧!回来立刻让您进餐。”
津田无奈,又站了起来。临出屋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妻子。
今天回来时,我已经到小林大夫那里求他给看过病了。”
“是呀,那么,怎么样?诊察的结果。大约已经好了吧?”
“还是没有好,
越 来越麻烦了。

津田说罢,便无意再听妻子往下想问些什么,到外面去了。
吃罢晚饭,津田还没有回到自己房间去的时候,夫妻间又旧
话重提。
“真 讨 厌!
开 什 么 刀,
怪 吓 人 的。
难 道 照 旧 不去 管 它,
不行 ?

“从医生的立场说,
认为听之任之是很危险的吧!

“可是,
多么烦人哪。
哎,万一割坏 ”

妻子微微皱起秀眉,瞧着丈夫,而津田只是付之一笑。于是,
妻子猛然想起似地问道:
“假 如 做 手 术,
还是要在星期天吧 ?

妻子曾应一位亲戚之约,请她下一个星期天和丈夫一同去
看戏。
“反正还没有订好座嘛!这有什么,谢绝算了。”
“您 看,
亲 戚 一 片 盛 情 邀 请 我 们,
如 若 谢 绝,
那 有 多 不 好。

“没有什么不好。这是因为别有正经事呀 ”
“ 可 我 还 是 想 去 哪!

“ 你 如 果 想 去,
那 就 去 吧!

“那么,
您 也 去!
嗯 ?不 高 兴 ?”
津田望着妻子的脸,露出一丝苦笑。

妻子肤色皙白,因而她那双秀眉显得格外俊俏动人;而且好
象是一种习惯,她不时地耸动着那双眉。只可惜眼睛太小,那单
眼皮也缺乏魅力 。然而 ,那一双 单眼皮里的眸子却是乌黑晶亮
的,
这 起 了 不 小 的 作 用。
有 些 时 候,
说 她 有 点 放 肆 也 未 尝 不 可,

随心所欲地弄姿作态 。津田曾不 知不觉地被这一对小眼睛发出
的光芒所吸引 ;然而也不是没有 这样的时候 ,竟无缘无故地突
然被那对目光给顶撞了回来 。
当他忽而 抬眼望着妻子的时 候 ,刹那间感到她 眼里蕴藏着
一种神奇的力量 ,是和她至今只 挂在嘴上的甜言蜜语很不相称
的奇异光辉。他刚想回答对方的问话,可是,心路竟一时被这副
眼神打断。于是,她立刻露出美丽的牙齿微笑着。可是同时,眉
目的表情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在说谎呢!演戏什么的不看也行。刚才,不过是跟您撒
撒娇 嘛。

津田默默无言,视线依然没有离开妻子。
“您干吗那么严肃地盯着我… 不去看戏了 下个星期天
您去小林大夫那里动手术吧 。这 样行了吧 ?冈本那里 ,两三天
内 寄 个 明 信 片 去,
或 者 我 去 走 一 趟,
表 示 谢 绝。

“你去看戏吧!难得邀请了咱们。”
“不,我也不去了。比起看戏来,还是您的健康更重要啊。”
津田必须把自己要做的手术,更详细些告诉妻子。
“说是手术,可不是象排除脓肿那么简单哟!首先得服泻药,
把肠子打扫干净,然后开刀。听说手术后还可能有出血的危险,
所以要在刀口塞上纱布,静静地卧床五、六天。即使下个星期天
去医院,反正也不是一个星期天里就能结束的。所以呀,一过了
星 期天,
不 论 拖 到星 期 一,
还是 拖 到星 期 二,
都 没有 多 大差 别。

者,
不等星期天,
明 天 去 做 也 好,
后天去做也好,
反正都一样,

到那里,
病就好办了。

“并不那么轻松吧?您不是说要静卧一个星期不得动弹吗?”
妻子又微微耸动了一下眉峰 。津田好象对此毫不介意的样
子 ,边思索着什么 ,边把右肘靠在置于两人之间的长火盆沿儿
上,瞧着放在那里的红铜水壶盖。盖下的水沸声在高起来了。
“那么,您的工作无论如何也得停止一个星期左右吧?”
“所 以,
我 正想 找 吉 川 先生 谈 谈 情 况,
然后 定 个 日 子。
虽说不
请假就休息也算不了什么,可总是不大好 ”

“那当然。还是您去说说的好,因为他平素就那么关照您。”
“若是对吉川先生一讲,说不定他会叫我明天就去住院的。”
妻子听了“住院”这句话,顿时眯细的眼睛似乎睁大了。
“住院 ?
不是住院吧 ?

是住院。

“可您不是曾经说过,小林大夫那里不是医院,看病的都是
一些外地来门诊的人吗?”
“虽然不是什么象样的医院,但是因为诊所的二楼空着,也
可充 作病 房。

“干净吗
津田苦笑起来。
“比起 咱家来,
也许干净些。

于是,这回轮到妻子苦笑起来了。

津田站了起来。按他的习惯,在临睡前,总要坐在桌子前度
过一两个小时的。妻子却往往照旧以舒适的姿态依在火炉旁,
抬眼瞧着丈夫。
“又要去用 功 ?
”妻子 常常对起 立的丈夫 这样问道。
每 当她这
样问的时候,听起来,那语声里总似乎有一种不大满足之感。有
些时候想进而去讨讨好;有些时候却心生反感,想从那里逃脱。
不论是哪一种 ,他内心深处都会模糊地浮起一种蔑视对方的念
头,
心 想“
:一 味 和 你 这 号 女 人 起玩,
可受 不了。
我有 我要 做的
事 。”
他默默地拉开间壁的格子门,刚要到另一个房间去,妻子又
在 他的 身 后说:
“那么,
戏是不看啦 ?
我去向冈本谢绝了吧 ?

津田 稍稍 回过 头来。
“你去看戏吧,
只要你想去。
我 由于刚才说过的原因,究竟
会 怎 么 样,
还 很 难 说 呢。

妻子低下头,再也没有看丈夫一眼,也不答话。津田不再说
什么,把很陡的楼梯板踩得咯吱咯吱的响,到二楼去了。
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大部头的外文书 。他一坐下就打开书
本,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开始读了起来。只怪三、四天等闲
而过,前后衔接的情节都已不大清楚。为了帮助回忆,势必要把
上文重读一遍。可他心神不安,看不下去,只是哗啦啦地翻着书
页,似乎在瞧着那厚厚的书本发愁。于是,前途渺茫之感不禁油
然而生。
他想起着手看这本书是结婚后三、四个月,算来,已经两个
多月过去了,可是读过的还不到全书的三分之二。他平常在妻
子面前咒骂过那些走出校门跨入社会就立刻与书本绝缘的人
是些没出息的蠢货!妻子把这些话当作丈夫的口头禅来听。他
为了要使妻子不能不承认自己是个真正的学者,于是把较多的
时间消磨在二楼。伴随着前途渺茫之感,不知从何处又涌来了
一股羞愧之情,恶狠狠地嘲弄了他的自尊心。
然而,他现在努力要从摊在面前的书本里所吸取的知识,却
并非他日常业务上所需要的。而且比起这后者,是太专门,又太
高尚了。就连从学校课堂里得到的知识,对他当前的工作都难得
有实际用处;这本书就更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他只是想
把那些知识当成一种增强自信的力量储存起来。即使作为惹人
注目的一种装饰品,也很想把它学到手。当他朦胧地察觉到很
难做到这一点时,他对自己的自命不凡询问道:
“不是那么容易做得到的吧 ?

他默默地吸起纸烟,然后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扣上书本,
站了起来,又疾步下楼去了。只听楼梯咯吱咯吱作响。

“ 喂,
阿 延!
”他 隔 着 门,
边 喊 妻 子,
边 拉 开 彩 糊 的 门 扇,
站在
饭厅的门口。于是,坐在长火盆旁的阿延面前,不知什么时候摊
在那 的漂亮衣带与和服的色彩,顿时映入他的眼帘。由于突然
从昏暗的门口瞥见灯光明亮的房间,所以在他的眼里,这一切比
任何时候都更加绚丽得耀眼。这时,他稍一驻步,把妻子的容貌
和摆在她面前的衣物的艳丽花样对比地瞧瞧。
“这个时候,你拿出那些玩艺儿干什么?”
绣着扁柏扇子花样的宽幅筒状腰带的一端仍然搭在阿延膝
盖上,她远远地对津田瞟了一眼。
“只是拿出来看看呀。这条带子我 还一次 也没有用过呢。”
“所以,这回你要用这副打扮去看戏的吧?
津田的话里有刺,而且含有冷冰冰的味道。阿延默不做声,
低下了头。接着,她象往常一样,把乌黑的双眉抖动了一下。阿
延这种特异的动作,有时候会意外地勾住了津田的心;有时候又
莫名其妙地会引起他的反感 。他默默地走到廊檐下,拉 开了厕
所的门。然后,他又想上二楼。这时,妻子却把他叫住了。
“喂,
喂!”妻 子 边 喊 边 站 了 起 来 ,
上前拦住了他,
问 道:
“上 楼 有什 么 事 吗 ?

眼下对于津田来说,有一件事,不论比起妻子的腰带还是长
衬衫,都更加重要。
“爸爸还没有来信吧?”
“没有。
如果有信来,
照旧 会放在您桌 上的。

可是,正因为意料中的来信并没有放在桌上,他才特意下楼
来的。
“让我去查看一下信箱吧?”
“如 果 有 来 信,
一 定 是 挂 号,
不 会 投 进 信 箱 的。”
“是 啊,
不 过,
为 了 以 防 万 一,
我 还 是 去 看 看吧!”
阿延拉开正面的格子门,想去置鞋处。
“你去也白搭,挂号信不会投到那里面的。”
不过,
说 不定不是挂号,
只是平信 呢,
您等一下。

津田总算回到了饭厅,刚才吃饭时坐过的座垫还照旧放在
火盆前。津田便盘腿坐下,注视着凌乱摊在那里的衣物上的友
禅花样①,好不耀目。
阿延一下就从正门回来了,手里果然有一封书信。
“ 有 啦,
一 封 信。
也 许 就 是 爸 爸 寄 来 的 哪。

她边说边在明亮的灯光下照了一下白色的信皮。
“啊,
到底不出我的所料,
是爸爸寄来的。

“怎么 ?
不是挂号信吗 ?

津田接过书信,立刻拆开信封读了起来。然而,当他读完这
封信、为了装进信封而把它重新卷起时,他的手不过是机械地动
作着。他既没有看自己的手,也没有看阿延的脸,只是边呆呆地
瞧着妻子出门穿的大花纹和服,边自言自语地说:
“ 糟 糕!

“怎么啦
“不,
没 什 么 了 不 起。

虚荣心强的津田,不想把信里写的事告诉新婚不久的妻子。
但那偏又是非告诉妻子不可的事。

“信中说:‘本月不能照例寄钱了,你处自己设法筹措一下
吧!
’ 上 了 年 纪 的 人 就是 这 样,
令 人 伤 脑 筋!
既 然 如 此,
早通知一
声不行吗?突然在要钱用的节骨眼上,才说起这样的话来 ”

①由宫崎友禅斋创始的多彩印染。
“究竟是怎么回事 ?

津田把已经装进信封里的卷纸书信又抽了出来,摊在膝盖
上。
“信里说,出租的房子上个月底空置了两幢,没有租出去。
而且,租出去的房子也收不进房租。外加收拾庭院啦,修补篱笆
啦,增多了许多临时花费。所以,这个月不能寄钱了。”
他把展开的信纸原样递给了火盆对面的阿延。阿延接过信
又是什么也不说,连看都不想看。原来津田从一开始就怕妻子
抱这种冷漠的态度。
“其实,就是不指望那些房租钱,只要有心寄钱来,总会有
办法的。就算要修补篱笆,那用得了几文钱?又不是砌什么砖
墙!”
津田的话不假。他的父亲即使够不上富有,可也不至于连
按月 给儿媳 俩补 助生计 的力量 都没有 。只不 过他 是个俭 朴的
人。在津田看来,他俭朴得有些过分;在比津田更喜欢浮华的妻
子看来,则几乎是个不近情理的吝啬鬼了。
“爸爸一定以为我们过分奢侈,胡乱地挥霍哪。准是那么想
的。

“嗯。不久前我去京都的时候,爸爸不是也说过这类莫名其
妙的话吗?老人嘛,凡事总是牢记自己年轻时候的生活,想叫今
天同龄的年轻 人也都万事效仿他们。当 然,爸爸的三十岁和我
的三十岁,按年龄没有什么不同,可是环境却截然不同了。要象
他那样生活,怎么行得通!还有这样的事哪:他曾经去参加一个
集会,一问会费要多少钱,当告诉他五圆钱的时候,他竟吃惊得
什么似的。

津田素日就怕阿延轻视他的父亲,虽然如此,他还是不得不
在妻子面前泄露出一些对父亲类乎责难的话。那都是些真心话。
同时,正由于比阿延的批评抢先一步,也就无形中替父子俩自己
打了掩护。
“那么,
这个月可怎么办呢 ?
本来就入不敷出,
偏偏你为了动
手术,
要住院一个星期,
这又得花一些钱吧 ?

妻子在丈夫面前批评老人有所顾忌,便把话头立刻拉到实
际问题上来。津田还没有准备好答话。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自
语似 地说:
“如果藤井 叔叔有 钱,
就 往那儿跑 一趟 ”

阿延注视着丈夫的脸。
“再对爸爸说一次不成吗?顺便你把有病的事也写上。”
“倒不是不能写信给他,只是再惹他说三道四可就麻烦了。
若是让爸爸抓住点什么,就会纠缠个没完。”
“不 过,
要是 别 处 没法 可 想,
这 也是 出 于 不得 已 呀。

“所以,我不是说不写。我倒是想写,把这里的情况很好地
告诉爸爸。可是眼下已经来不及了。”
“是吗。

这时,津田一本正经地瞧着阿延。然后以决断的口吻说:
怎么样,你去冈本先生那里通融一下行吗?”

“我不要嘛。

阿延立刻拒绝了。她的话说得直截了当,没有半点儿商量的
余 地。
对 津田 来 说,
这 太出 乎意 料 了。
他 受到 的震 动,
如同 飞快 奔
驰的汽车突然刹闸时所受到的冲击一般。这使他在和不同情自
己的妻子弄得不愉快之前,首先吃了一惊,只能凝视着妻子的
脸。
“我不要嘛,
到 冈 本家去说 那些 ”阿延重复了同样的一
句话。
“是吗?那么,不勉强要求你去。不过 ”

津田刚刚这样说了个头,阿延便把丈夫冷落的(然而也是沉
着的)话语,一下就击退:
“可 我怪不好意思的。无论什么时候,每当我去,他就
说我:
‘阿延,
嫁了个 好人家,
幸福 罗!
生活上没有什 么要伤脑筋
的。
’我如果突然提起要借钱,
他一定不会给我好脸色看的。

阿延之所以一口推辞津田的重托,与其说是对丈夫不同情’
莫如说是屈服于自己对冈本的虚荣心。这一点,津田已经逐渐
地领悟。他眼中那冷漠的目光消失了。
“若是吹嘘自己多么富裕可就糟糕了。被人高看未始不可,
不过,有时候说不定反会因此而引出麻烦。”
“我并没有吹嘘过什么呀!只是对方那么以为罢了。”
津田并不深究,阿延也不再多加解释。两人谈话暂时中断,
然后仍回到实际问题上来。然而,对于自家经济从没多伤脑筋
的津田来说,
也确实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只是说“
:爸爸也真难对
付 啊。

阿延忽然想起来似的,将视线移到一直被抛在一旁的自己
的盛装和腰带上来了。
“拿这个,
想想办法吧 她把镶金 的厚厚腰带的边角拿在手
里,遮在灯光上,让丈夫映进眼帘。津田一时不解其意。
“你说‘想想办法’,
怎么想
“送到当铺去,
可以当些钱吧 ?

津田吃了一惊。自己还未曾体验过苦苦筹款的滋味,如果
刚过门的娇妻却老早就懂得这些,这在津田来说,无疑是一件惊
人的重大发现。
“你以前当过自己的衣物什么的吗?”
“没有。
”阿延边笑,
边用轻蔑的口吻否定了津田的提问。
那么,
即使要去当这些东西,
你也不懂得那门道呀 ?

“是的。
不过,
这 没 什 么 了 不 起 只要决意去当 ”

津田除特殊情况而外,是不肯叫妻子干那种低三下四的事
的。阿延又补充说:
“女佣人阿时懂得这些事。她说过她在家的时候,家里常常
让她挟着个包裹到当铺去的。此外,近来据说只要寄个明信片
给当铺,就会找上门来呢。”
妻子为了他,肯于提供珍贵的衣服和腰带,这在他来说,是
件很值得高兴的事。然而,不惜叫妻子这样做,这却不胜其难
堪。与其说对妻子太忍心,莫如说有损于作丈夫的尊严。在这
个意义上,他又迟疑起来了。
“好 生 考虑,
再 说 吧。

他对筹款问题并没有拿出任何解决的办法,便又上楼去了。

翌日,津田照例去公司 上班。午前在楼梯上偶然遇见了吉
川。只因他是下楼,而对方是上楼,在擦肩而过时,他不过恭
敬地行了个礼,什么也没说。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悄悄地去
敲吉川的房门,他把动不动就羞得通红的半个脸伸了进去。这
时,吉川正吸着香烟和客人谈话。那位客人,津田是陌生的。当
他把门推得半开的时候,主客一直谈得很起劲儿的对话戛然而
止,同时两个人都把脸转向门口。
“有事吗
吉川首先开口这么一问,津田便在门口站住。
“有点 ”

“是你自己的事吗 ?

本来为了公务,津田始终是没有资格在这个房间出入的。他
脸色很难看,回答说:
“是的,
有点 ”

“那么,请稍等一会儿吧。现在有些不便 ”

“是。
太 冒 昧,
失礼了。
”津 田 悄 然 关 了 门 ,
又回到自己的办
公 桌前。
到了下午,他又两次到那门前。但是,两次都没有在那里看
到吉川的影子。
“是到 哪儿 去了呢 ?

津田下楼的时候,顺便问了一下看大门的仆人 。这位五官
端正的少年,正对着睡在石阶下的长毛褐色狗伸出手,象演魔术
似的,吹着口哨逗引那只狗跑上楼梯。
“噢,刚才和客人一同出门了。看样子,说不定今晚不会回
来了。”
这名每天只招呼人来人往的仆人,至少在这方面的估计,比
起津田来 ,可谓是一位精确的预言家。至于这只褐色的狗是谁
带来的,以及这名仆人竟不惜劳累地要同它交朋友,津田就一概
不加理会而顾自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去了 。直到下班 ,他按部
就班地处理了公事。
到了下班的时候,他比别人晚了一步走出大楼 。他象平时
边向 电车站走去,边象忽然想起似的,又从衣袋里掏出怀
一样,
表来看。这与其说是为了精确地知道时间,莫如说为了决定自己
行走的去向。他在想:归途中是去吉川家弯弯呢,还是不去?这
等于是毫无意义地在和怀表商量。
他终于跳上了和回家相反方向的电车 。他深知吉川常常不
在家,并不认为去到他家就一定能够晤面;而且也知道即使他偶
尔在家,如有什么不便,也会落得个拒而不见,被打发回来。但
是,他却有必要不时地去吉川家串门。这既是出于人情,又是由
于势利;最终,也是为了单纯的虚荣心。
“津田和吉川是有特殊交情的。”他常常希望有这样的舆论
在人前引以自豪 。而且也希望不会因此而有丝毫损伤他平生自
尊自重的风度。这就是:一面要把东西尽可能地隐藏到暗处,一
面却又希望隐藏的地方能被他人发现 。他如今就是在这种心理
作用下来到吉川家门前的。他对自己辩解道:“我可始终是因为
有 公 务,
才 特 来 造 访 的 呀!

森严的正面大门照例紧闭着。大门的上半扇,嵌着象镂花一
般的厚厚的花格窗。津田若无其事地从中瞧了瞧。门里一块巨
大花岗岩制成的置鞋的石板静静地横卧着 。此外,天棚的正中
悬着一个黑色金属铸的灯伞。津田倒是未曾从这下面走过,这
回他特意穿过这儿,绕到侧面紧挨着书生 居室的便门那儿,求
人 给他 传达 一声。

①书生:在日本人家里寄食的学生。
“还没 有回 来。
”穿着 芝麻 布裙裤、
跪坐在 津田 面前 的一 位书
生,回答得十分简洁。接着,他那神色似乎猜透津田立刻就会回
去的,这使津田有些为难。但他终于反复叮问道:
“夫 人在 吗 ?

“ 夫 人 在 家。

说实话,比起吉川来,津田倒是和夫人更好说话。他走来时,
一路上脑子里就自始至终想着要和夫人见面。
“那 么,
请 给夫 人传 话 ”

他恳求这位还不认识自己的书生 。书生并不表示厌烦地进
到里边去了。
出 来时,
语 气 更 加 和 蔼“
:夫 人 说 要 见 见 您 。
请 吧!

说着,引导津田到西式建筑的会客室去了。
不等他在那里的椅子上坐定;连茶水和烟盘也还没有端来,
夫 人 却 已 出 现 了:
“您刚 刚下班 ?

津田刚刚坐下,又不得不站了起来:
“夫人一向可好 ?
”夫 人 对 津 田 的 问 候,
只 微 微 点 头 致 意,
便
落 坐 ,立 刻 问 道:
“也许是有了太太的缘故吧,这一程子,怎么不大见你来了
呀!”夫人的话毫不客气。她眼前所见的,不过是个比自己年纪
小的男人罢了。而且,这个男子曾是她的晚辈。
津田面带苦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还在 高兴吧 ?

津田就象躲过扬起砂尘的微风吹来时一样 ,一动不动地表
现得十分驯顺。
“不过,
结婚以来,
已 经 不 少 日 子 啦!

“是 啊,
已 经半 年 多 啦。


“真快呀!就象才几 天呢 那么 ,怎么样?这些天
“ 指的 哪方 面 ?

“夫妻关系嘛
“没有什么。

“那么,高兴劲儿已经过去啦?说谎!”
“什么高兴劲儿?从来就没有过。真没办法呢。”
“那就看今后啦。如果开头没有一股子高兴劲儿,那么,可
就从现在开始罗。”
“谢谢。那就欣然恭候着吧!”
“ 你今 年 多大 啦 ?

“够大的了。

“怎么够大了呢!我想问问就问了。你干脆地说呀!”
“ 那 么,
说 实 话,
已经三十了。

“ 那 么,
明 年 就三 十 一 了 啊。

“按说就是那样
“阿延呢 ?

“二十三。

“明年 ?

“ 不 ,今 年 。”

一一

吉川夫人用这样的口吻把津田耍笑了一阵子。如果她心情
好,
那就 更甚。
津 田有 时 也会 反 过来 揶揄 对 方。
然 而,
在 他 眼里 的
夫人,屡屡有一种弄不清是笑谈还是实话的表情掠过。他生性固
执,
一碰 上这 种 场合,
谈 话就 会 变得 十分 拘 谨。
并 且,
假 如 情况 允
许,他就想刨根问底,弄清对方的真意何在。假如出于慎重,不
肯那么做,便只得无言地注视着对方的脸色。那时节,必然的结
果,他的眼里总是挂着一层淡淡的疑云。似乎胆怯,似乎赔着小
心,又似乎为了自卫,从兴奋的神经放射出光焰;最后还含有一
种可以喻之为“充满着思虑的不安”的那么一种味道。吉川夫人
每当会见津田,总要有一两次把津田逼到这种境地。津田也是
明明知道,却又一时被推了进去。
“夫人是 居心不 良啊!

“怎么,
问问你的年龄就是居心不良吗 ?

“这 倒 不 是。
因 为 你 的 问法,
总 象 有 所指,
又 象 没 什么,
故意
不说出究竟来。”
“哪有什么究竟不究竟呀!毕竟你是个地道的学者,这才糟
糕。搞学问,也许需要研究;可是进行交际,研究就犯忌讳。你
如能改了这个毛病,就会成为一个更讨人喜欢的男子。”
津田感到有点痛楚。但,这是胸脯所受的疼痛,并非反应在
他头脑中的疼痛。他的头脑在这露骨的打击面前,却采取冷眼
俯视着对方的态度。夫人微笑了。
“若是认为我说谎,回家后请问一下您的太太吧!阿延也一
定和我的看法一致。不仅阿延,另外一定还会有一个人。”
津田的脸突然发僵,嘴唇在微微地颤动,目光盯在自己的膝
头上,一句话也回答不出。
“知道 了吧,
是谁 ?

夫人盯着他的脸催问。那个人是谁?本来津田就知道得一
清二楚。可是,他丝毫也不肯承认夫人道破的事实。当他再一次
抬起头来时,两道沉默的目光直对夫人。那目光在无言之中究
竟诉说了些什么,夫人是不解的。
“如果惹您不高兴,就请多多包涵。我不是故意的。”
“ 不,
我什么也没有想。

真的 ?

“真的什么也没有想。”
那我总算放心了。”夫人立刻恢复了原来的轻松调子:
这样谈来,你还是有点孩子气哪?所以,男人看样子好象
吃了亏 ,结果还是占便宜呀。你就是和我所说的一模一样吧 ?
还 有,
阿延今年二十三岁,
按 年 龄 来 说,
相 差 悬 殊。
看模样儿,

太太倒比你老相些。
说‘老相’,
也许有点失礼,
可是怎么说才好
呢。唉 ”

夫人似乎暂把津田搁起,在琢磨足以形容他太太的词句。津
田怀着一点好奇心,在等待着。
“噢,是老成持重呀!是个很聪明的人。那么聪明的人很少
见呢。你可要珍爱她哟。”
夫 人 的 语 气,
听起 来,
说 是“ 要珍 爱 她 呀 ”
,但 如 改 成“可 要 当
心哟”,也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一二

那时 ,悬在两人头顶上的电灯忽地亮了 。刚才前来回话的
那个书生悄悄地走进屋来,关上了百叶窗,以免话声外传。然后,
他又悄悄地走了出去。津田早就注意到煤气暖炉越烧越红了。他
默默地目送书生的背影,意识到谈话应该适可而止,自己必须告
辞了。他喝干了面前茶碗里的茶,只剩下一片柠檬。然后,以此
为信号,言归正传,对夫人说明了来意。事情本来很简单,但也
并非夫人一允诺便可定夺的。他想自由运用的一周左右的时光,
安排在月间的哪一段里为好,这一点,连夫人也闹不明白。
“哪时都 行,
只要 定下日 期。

夫人以轻诺的口吻,对津田表示友好。
“当然,
想安排个日期 ”

“这不就行了吗?明天开始也可以。”
“可是,
若不请示一下 ”

“那么,等他回来,我替你好好说说。一切您都不必担心。”
夫人爽快地答应了,仿佛自己又有了一件事可以为他人出
些力,因而感到欣喜。而津田也因面前坐着的是一位心情愉快、
富于同情心的夫人而觉得高兴。尤其暗暗以为这是自己的风度
和举止所起的作用,这更使他不胜得意。
他在某种意义上说,喜欢被这位夫人当成个小孩子,因为他
一被当成小孩子,就能赢得两人之间的那种亲昵感。而且把那
种亲昵感细细地解剖开来一看,这是只有两性之间才能产生的
特殊感情。打个比方吧,有人突然被窑姐在后背轻轻一拍时,那
刹那间所感到的快感,就是和这近似的。
同时,他又有一副吉川夫人之类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当成
小孩子对待的个性。但他不会忘记,出现在吉川夫人面前时做
好准备,故意把这种个性掩藏起来。于是,他前半身微微感到夫
人在毫无顾忌地戏弄他,背后却又永远据守着自己筑起的又厚
又重的铁壁。
他办完事刚要离席,夫人突然开口道:
“别再 象孩子似的,
一会儿哭,
一会儿叫的。
要象个大人样!

津田不由得回忆起去年在医院时的痛苦。
“那时候,我实在是垮了。每当纸格门一开一闭,震动着局
部患处,我都提心吊胆,害怕全身都要从病床上跳起来似的。不
过,
这 回可不 要紧 啦。

“是吗?是哪一位医师呀,是怎么回事还不清楚吧?是不是
夸大其词,
我可要去看个究竟的!

“那里可不是您去探病的地方!又窄又脏,简直不象样。”
“那 没关 系。

夫人的态度是真诚,还是调笑,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津田
本想说说那里医生的专科,是属于他所患病症以外的某个方面,
女人还是不去那里为好。可是他欲言又止,夫人便乘虚而入地
说:
“我要去嘛,有几句话还要 当你面说,因为这事在 阿延面前
不 好 开 口。

“那 么,
不 如 过 几天 我 再 来 看 您。

夫人伴随着笑声,把逃跑一般的津田送出了会客室。

一三

津田来到长街上,脚步逐渐地离吉川家远了。然而,他的头
脑却不会象他的脚步那样很快就离开了刚才坐过的会客室。他
在行人稀少的夜路上踱步,仿佛还隐隐约约看见吉川家明亮的
室内情景 。那寒光闪烁的景泰蓝花瓶,那在光滑的花瓶表面浮
动着的艳丽花纹,那放在桌上的银盖圆盘,同样色调的糖罐和牛
奶罐,那深蓝底里衬出蔓藤花样的厚厚的窗帘,那三个角上缀有
金箔的装饰用像册 他虽然已经从明亮的灯光下走了出来 ,
到了昏黑的室外,但这些物件的强烈刺激,仍在他眼前纷纷乱晃
动。
他当然不会忘记那位坐在这五光十色中心的女主人的幻
影 。他边 走边 点点 滴滴 地回 忆着 刚才 和那 个女 主人 交谈 的对
话,
就象吃炒豆子,
边嚼边回味。
“夫人说不定还对那件事有什么话要说。老实说,那种话我
本 不 想 听。
可 是,
又 非 常 想 听 一 听。

当他在内心里公开宣布了这一矛盾的两个方面时,突然象
暴露了自己缺点似的,在昏暗的路上脸红了。他为了摆脱羞耻,
特意让思路前进一步。
“假如夫人就那件事对我有什么话要讲,她的用心究竟何在
呢?

津田现在绝对解不开这个谜。
“是为了捉弄我
这是没什么可说的。她原本是个爱捉弄人的女人。而且就
两人的关系来说,又充分给了她这样的自由。何况她的地位在
不知不觉间使她散漫了。只为了在津田的焦急不安中获得一点
浅薄的快感,说不定她会满不在乎地跨越面子的关卡呢。
“假如并非如此 那末是由于对我的同情 ?或者是由于
对我的过于宠爱 ?

就此,也是无话可说的。她至今实际上对津田是既亲切,又
宠爱备至。
他走到大路上,从那儿上了电车。电车沿着水滨奔驰。只
见车窗外是黑糊糊的水,黑糊糊的堤,还有盘据在堤坝上的黑糊
糊的一片松林。
他在车厢的一隅落坐。透过车窗,对那冷凄凄的秋夜景色
略微瞥了一眼,然后,又不得不立刻去想别的事。那件昨夜搁浅
未解决的筹款问题,已到了必须拿个主意的时刻了。可他立刻
又想起了吉川夫人。
“假如刚才我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事情就没什么说的了。”
这么一想,自己那时是为了想得周到些才匆匆辞别的,现在
却非常懊悔了。但如今再要单单为这件事去见夫人 ,又毫无这
股勇气了。
他下了电车,过了桥,只见漆黑的栏杆下蜷缩着一名乞丐。
那乞丐仿佛一个活动着的黑影,在他的面前低下了头,身上穿着
薄大衣。按季节来说,已经可以看得见那些过早生起的火炉、那
暖烘烘的火苗了 。然而乞丐和他 ,在他现在的眼里几乎是不存
在差别的。他觉得自己穷了,父亲不给按月寄钱来,他觉得这太
岂有此理!

一四

津田怀着这样的心情来到自家门前 ,他刚要把手伸向正面
的格子门,门还没开,一扇拉门反倒刷的一声先开了。随后,不
知什么时候,阿延的身姿已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似乎吃了一惊,
瞧着阿延薄施脂粉的侧脸。
新婚以来,他常常由于这种情况被自己的老婆吓了一跳。阿
延的举动,有时不仅没有产生抢在丈夫之前的不良结果,反而可
以列为她聪明伶俐的佐证之一。阿延在日常琐细的事件中经常
发挥出这一特点,津田时常把这看成是闪耀在自己眼前的刀光。
刀光虽小,却很明亮。这时,他感到心情十分不快。
有时猛然间,津田以为阿延是靠着一种什么力量预知他的
归来。但是,他无心询问个中缘故。问起缘故来,她会笑着乱打
岔,显得丈夫已经败北。
他清静一下,从正门进了屋。然后立刻换了衣服,饭厅里那
张黑漆桌腿的饭桌上蒙着桌布,象等候他归来似的守在那里。
“今天又到哪儿去转啦 ?

津田一不按规定的时间回来,阿延定要这样质问。那气势,
津田不想法答辩是不行的。不过,并不全因为有事才迟归,有时
候他的回答变得十分暧昧。这时,他便故意不去看阿延那张为
他而施了淡妆的粉脸。
“让我猜猜看吧。

“ 好 吧。

今天的津田,的确沉着。
“是上吉川先生家了 ?

“ 猜 得 真 准!

“我知道,
大约 是见到了 容子。

“是呀。的确。因为昨天晚上我说过要和吉川先生商量一
下,然后再确定手术的日程。所以被你猜中了。”
“即使没这 一点,
我也猜 得出。

“是吗?了不起
津田只把去恳求吉川夫人一事的梗概给阿延讲了一下。
“那么,
从哪天 起开始治病 ?

“所 以 呀,
唉,虽 然从 哪 天 开 始 都 没有 关 系 ”

津田有个心事是:在去治病之前,必须筹措款子。金额自然
不多。然而,正因为金额不多,想不出一个妥善而简便的筹措办
法,就更加使他焦躁不安。
他一时想起了住在神田的那位妹妹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
愿上那 去。他婚后以生活支出增大为名,曾请京都的父亲每月
给以补助;并言定条件:要用年终的赏钱多多少少偿还一点。可
是由于种种原因,他到今年夏天还没能履行诺言。所以使父亲
伤了感情。妹妹知道这些情况,大致是同情父亲的。他平素就
不屑于在妹夫面前对妹妹提什么借钱的事,现在由于上述原因,
就更僵了。他想:如果不得已,就听从阿延的劝告,只好再给父
亲去一封信,说明情况,并把现在的病情写得稍微重些,这是上
策。只要不至于叫父母过于担忧的程度,仅仅把实际情况略加
润色,就不会遭受良心的谴责。这恐怕是任何人都可能做的诀
窍吧!
“ 阿 延!
就按 你昨晚说的,
让 我 再 给 父 亲 去 封 信 吧!

好 啊,
不过 ”

阿 延 只 说“ 不 过 ”便 住 口 ,
瞧着津田。
津田并没理睬,
上了二
楼,在桌前坐下。

一五

他用惯西式信纸,从桌子抽屉里拿出青紫色的信纸、信封,
用自来水笔有心无意地写了两三行时 ,忽然想起 :他父亲收到
儿子用钢笔胡乱写成不文不白的书信 ,素来是不大高兴 。他眼
前浮现出远方父亲的面容,苦笑着搁下了笔。他转念想想:即使
给父亲写信,毕竟也不一定有效果。于是,他在又粗又厚、类似
木炭画用纸的边角上 ,徒然画起父亲那蓄着山羊胡长脸的素描
来了。他思忖着:该怎么办呢?
他马上下决心站了起来,拉开拉门,走到楼梯口,呼喊楼下
的妻子。
“阿延!你那里有日本的卷纸和信封吗?若是有,借我一点
儿。

“日本的?”这个形容词听在妻子的耳里非常好笑。
“要女人用的 倒是 有哇。

津田又在自己面前展开了有漂亮花纹的日本信纸。
“这中 你意了吧。”
“只要内容写得明白,
什么样的信纸都 行 ”

“那可不妥呀!这一来,父亲又要百般地挑剔啦。”
津田态度严肃,还在看着信纸。而阿延的嘴角泛起了轻蔑
的一笑。
“让我立刻去给你买一点吧 ?

“唔。
”津田含糊其辞地答应了一声,
因为未必有了白色信纸
和素地信封,自己的愿望就可以实现。
“请等 等,
我 去去 就来。

阿延登时下楼。不多时,传来了拉开便门和女仆外出的脚
步声。津田直到必需的用品拿到之前,什么也不做,坐在桌前一
味地吸烟。
他的脑海里势必离不开父亲。他父亲生在东京,长在东京,
动不动就骂京都人和大阪人。可是他偏偏不知不觉地抱着久住
的目的在京都定居了。津田对不大喜欢那个地方的母亲表示同
情,若是多少透露一点不赞成的意见,父亲就会指着他花钱置下
的土地和盖起的房子说“
:这些财产打算怎么办 ?
”津田当时比现
在年轻,不懂得父亲话语里的含义,还以为要处理嘛,怎么办
还不行!父亲常常对他说:“谁也不为,全是为了你呀!”还说:
“你现在也许还不知恩,等我死了以后再瞧吧!一定会有知恩的
那一天。”他在脑海里记住了父亲的话和父亲说这番话时的表
情。父亲似乎一手包下了儿子前程的那副充满自信的神情,在
他看来,简直象一位高不可攀的预言家。他很想对想象中的父
亲 说 上几 句:
“与其在父亲死后才让了解父亲的恩情,莫如趁着父亲在
世,月月准确无误地承受一点父亲的恩情,更不知该多么快活
呢。

大约十分钟后,他在不至于破坏父亲情绪的信纸上,用老式
的文言书信体写了一些要父亲尽可能汇款的字句。他那迟钝的
思路,总算表达出来了。但当重读一遍时,对自己字迹的拙劣委
实不胜厌恶。文词姑且不论。单是这写的字,他就感觉没有获得
成功的资格。最终即使成功了,也不会在急需用款的期限内寄
钱来。他打发女仆发信之后,便默默地钻进被窝,心里想:
“ 过 哪 河 脱 哪 鞋 吧!

一六

第二天下午,津田被叫到吉川的面前。
“听说 你昨 天去过 我家 ?

“嗯,
去 过,
您 不 在,
和夫人见了面。

“你不是又有病了吗?”
“是,
有点 ”

“糟糕,
那么时常有病。

“哪里。实际上是上次的病没有好。”
吉川流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把饭后直在剔牙的牙签从口
里吐掉,然后摸摸内衣兜,想掏出烟盒来。津田慌忙去擦烟灰碟
上的火柴。由于他过分地急于表现出机灵 ,第一根火柴白费力
气,立刻灭了,便慌张地又擦第二根,好象十分慎重地送到吉川
的鼻下。
“ 不 管 怎 么 说,
有 病 嘛,
有 什 么 办 法!
休 息 一 下,
好好保养就
行了吧 ?

津田谢过,刚要出屋,吉川在一片烟雾中问道
“你和佐佐木打过招呼吗 ?

“是啊,
不论是对佐佐木还是其他人,
都说过了,
请他们多多
关照。

佐佐木是津田的上司。
“既 然 要休 息,
还是 早 一些 好。
早 休息,
早 痊愈。
将 来 不使 劲
工作可不行。”吉川的话语充分地反映出了他的性格。“若是方
便,就从明天开始吧!”
“是。

不管愿意不愿意,津田接受了吉川的嘱咐,觉得明天必须入
院了。
他的身子正好跨出房门的时候,又被叫住了。
“喂!你父亲近来怎么样?还那么结实吧?”
津田回过头来,雪茄烟的香味冲进他的鼻腔。
“是的,
谢谢。
托您福蛮 结实。

“大约还是吟诗消遣吧?乐天派,好哇!我昨晚又和冈本在
一个地方碰头了,谈到了你父亲。冈本也很羡慕他哪。他近来
虽然也有些闲暇,可是毕竟做不到象你父亲那样。”
津田并不认为这些人是羡慕自己的父亲的。假如有人说:
“那就把你们和津田父亲的境遇调换一下吧!”他们一定会苦笑
一声,
恳求 说“
:请至 少保 持现 状,
到十 年以 后再 说吧!

毋须说,这不外是津田凭自己的性格推断出来的观点罢了。
同时,也是津田根据那些人的性格所推断出的观点。
“父亲已经落后于时势,除了那样生活便无别的办法了。”
不知不觉地津田又回到屋里,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怎么是落后于时势!正因为是走在时势的前面,才过着那
样的生活哪。

津田穷于应付了。与对方伶俐的口才相比,自己的笨嘴笨脑
便成了一种负担 。他感到有点无聊 ,只得凝望着缓缓消逝的雪
茄烟雾。
“不许你叫父亲挂心。你的事什么也瞒不过这儿。假如你做
什么坏事,我就去信告诉他。听见了吗?”
这话,仿佛说给儿女听,分不清是说笑还是训诫。津田苦笑
着听了之后,才好容易逃也似地告辞了。

一七

津田那天回家 ,顺路中途下车,从车站走过一段繁华的大
街 ,便拐进横街 。他边走边左顾右盼地看看当铺的布幌 ,围棋
俱乐部的门匾 ,装有象鹰头似的花格子门窗的房舍 在那弯
曲的小路中途,他将一家镶着磨沙玻璃的门扇向里一推,便进屋
去了。当门上的电铃发出尖利的响声时,从正对着大门的狭小屋
子里走出四、五个人,津田和他们的目光一下子碰到一起。这间
没安窗子的房屋不仅狭小,而且十分昏暗 。对于他这个突然闯
进的人来说,简直象走进了地窖 。他哆哆嗦嗦地在长椅子的角
落上坐下 ,对刚才在昏黑中瞪大眼睛见过他的人们回头扫了一
眼 。那些人大多围着瓷质大火炉坐着。其中两个人一直交叉着
胳膊没干什么,另两个人则在火炉边上烤手,离得很远的一个人
总象要从那儿舔一口什么似地把脸贴在散乱的报纸上 。最末一
个人侧在他现在坐着的长椅子的另一隅,稍稍歪着身子,架起二
郎腿坐着。
电铃响起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朝门口一瞥之后,又不约而同
地趋于沉静。他们都默默地坐着,象在为了什么事而一门心思地
伤脑筋。那神气,与其说他们是无视津田的存在,莫如说倒是在
逃避津田对他们的注意 。不单对津田 ,他们似乎都惧怕互相注
意的痛苦,才故意把头扭向别处。
这批阴沉沉的人,几乎都有一段不差上下的经历。他们如
此在候诊室安静地等待自己的轮次,可以说,是给自己绚丽多彩
的经历片断突然蒙上黑影。因此,他们没有勇气去看光明 ,只 能
沉静地、蜷缩在黑影之中发呆。
津田把胳臂放在长椅子的扶手上,手托着前额。就在这似
乎对神明默祷一般的姿势 下,他 回想起去年岁暮以来在这个诊
所里意外邂逅的两个男人。
其中一人,竟是他的妹夫。当他突然在这昏暗的屋子里认出
妹夫时,不禁吃了一惊。即使漫不经心的人,也会对津田那惊讶
的姿态引起反响,而一时有些穷于应付。
另一个人,是他的朋友。津田深信这位朋友患有和他同样
的疾病。因此,对方也就无所顾虑地同他搭起话来。那回,他们
两人一同走出医院,一同去用晚餐时,深深地交谈了有关性爱
的问题。
见到妹夫不过一时感到意外,并没多大的问题就过去了。
可是,同那位他认为此后不会再有见面机会的朋友之间,后来却
产生了极不平常的结果。
现在津田不能不从朋友当时说的话想到他今天的境遇,于
是突然象受到了什么冲击,睁开眼,把手从额上放下。
一位穿天蓝色斜纹哔叽西服的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从诊察室
走了出来,立刻来到药局的窗口 。他从内衣袋里掏出钱夹 刚 要
付款时,一位护士站在诊察室的门槛处喊了下一个患者的名字。
津田和她是老相识,当她正要转身回诊察室时,津田喊住了她:
“等着排号太费事了,
请代为问问医生,
就说明天、
或后天来
动手术,
行吗
白衣护士进了屋,旋即又重新出现在昏暗的房门口:
“现在刚好二楼空着,随便哪天,您方便的时候就请吧
津田象逃跑似地走出黑屋,急忙穿 上鞋,
朝里拉开镶着磨沙
玻璃的门扇时,一直漆黑的候诊室,刷地一下灯亮了。

一八

津田回家虽然比昨天稍微提前了些,但是近日天时也骤然
变短,秋阳飞快地西斜,刚才还残留在大路上的料峭的余晖竟
一下子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他的二楼不用说,并没有开灯。大门口也漆黑一片。他刚
才还真切地看见拐角处车棚檐下的灯光,现在却感到有些失望
了。他呱哒一声拉开了格子门,可阿延还是不出来。昨天这么个
时候,
阿延如同打了个埋伏,
津田被她吓得目瞪口呆。
当时,
他的
心情是不大好过的。不过比起来,象此刻这样连个迎接的人都
没有,在漆黑的大门口罚站,总还不如昨天那样愉快些。他站着
连 连 地 喊“
:阿 延!
阿 延!
”才 出 乎 意 料 地 听 到 从 二楼 回 答 了 一 声
“听见了”。接着,听到她下楼来的脚步声。同时,女仆也从厨
房跑了出来。
“干什么啦 ?
”津田的话里多少有点不满的味道。
阿延什么也
没有说。然而,看看她的面容,不得不承认她象往常一样,在默
默无言中露着诱人的微笑。一口洁白的牙齿,首先夺取了他的
视线。
“二 楼不 是 没开 灯 吗 ?

“正呆呆地想得出神,
所以,
没 注 意 您 回 来 了。

“上床睡了吗
“怎么会 ”

由于女仆失声大笑,两人的对话就此中断。
临要沐浴时,阿延说“等等”。津田照例要从阿延手里接过
肥皂和毛巾 。可是 ,刚要从火盆旁走开 ,她留住了丈夫。她扭
头从双重衣柜最下边的抽屉里拿出衬着法兰绒的茧绒棉袍 ,放
在 丈 夫的 面 前。
“你穿一下试试。也许还不够气派哪。”
津田表现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 ,注视着带黑绸领的粗料
竖纹棉袍。那既不是他自己买来的料子做的,也不 是 阿延去向
店 家 定 做 的。
“这,
是怎么回事 ?

“是定做的呀!准备你去住院穿的。因为在那种地方,如若
穿 得 太 不 象 样,
是 失 面 子 的。

“什么时候定做的?”
他为了动手术 ,必须离家一个星期左右 。他把这个情况告
诉阿延,不过是两三天前的事 。何况他从那日至今 ,并未见妻
子拿针线缝制过什么,因而不能不感到惊奇。丈夫的惊奇,在阿
延看来,就象是对她辛劳的酬谢。于是,她故意不作任何解释。
“衣料是买的吗 ?

“不,这是我的旧衣服。本想留着冬天穿,拆洗后就放起来
没缝 ”

说实在的,正因为本是年轻女人穿的,不仅条纹太粗 不 管
怎么说总有点过于花哨。津田穿上袍子,摆出一副侍从状①风
筝的架势,略带不悦地瞧瞧,然后对阿延说:
“终于定下来啦,明天或后天让我动手术!”
“是吗。
那 ,我 可 怎 么 办 ?”
“对你有什么呢。

“陪你一同去行不行?去医院。”
阿延仿佛对于金钱之类的事,丝毫也不发愁。

一九

津田第二天早晨醒来,已经比平时晚得多了。室内好象已
经草草收拾过,是那么的静悄悄。他从房间穿过正门,推开饭厅
的拉门,看见妻子正襟坐在火盆旁,手里拿着报纸。壶水在沸
腾,发出了象征合家康泰的声音。
“放 心 大胆 地 一睡,
即 使 不想 赖 床,
也 还 是 睡过 了 头哪。

他说了些 类乎辩解之词,
瞥了一眼悬在日历上边的挂钟,

针已经指在将近十点的位置上了。
他洗完了脸又回到饭厅时,若无其事地向平常那个黑漆的
餐桌走去。与其说那饭桌是在等待他入席, 莫如说已经等得不
耐烦更恰当些。他刚想把挂在餐桌上方的抹布摘下来,可是猛
然一想:
“这可不行!”他想起了医生曾告诉他手术前一天一些应该
注意的事项。但是,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他突然对妻子说:
“我 去 问 一 下。

日本制成武士的侍从状的风筝
“立刻就 去 ?
”阿延吃 惊地凝 视着丈 夫的脸。
“什么 ?
打电话嘛,
这还不简单 ?

他仿佛一 个把饭厅的静谧气氛用脚踢乱 的 人,
一 站起 来,

从大门跑到外边去了 。他从电车路跑到五十米左右处的公用电
话室时,却又大步地跑了回来,站在大门口喊妻子:
“你到楼上去取钱 夹给我,拿你的钱包也行 。”
“做什么用
阿延简直不了解丈夫这是什么意思。
“你 我 的 都 行,
快去 拿 来
他把阿延送来的钱包放进怀里,又立刻折回大路去。然后,
上了电 车。
三、四十分钟之后,他夹着好大一个纸包回家来,这时已经
是傍午时刻了。
“你那个钱包装不 了几个钱。我以为还能多一点的 ”津
田说着,把夹在腋下的大包放在饭厅的草席上。
“ 不 够 吗 ?”
阿延用对付什么芝麻小事也很操心的眼神望着丈夫。
“不,
还没到不够的程度呢。

“可是,你想买些什么,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还以为你或
许去理发哪。”
津田这才注意到自己两个多月没有理过发了。长久不理发,
尺码稍小的帽子戴到头上的时候,往往撑得吱吱作响,以致想起
昨天早上戴帽时的这种新感觉。
“而 且匆 忙 间 没有 上 楼去 取!

“实际上,
我的钱夹哪里会装那么多的钱。
唉,不管怎样,

正都是一码子事儿
他不好意思一味地咒骂那个钱夹。
阿延敏捷地打开了纸包,从中拿出红茶罐、面包和奶酪。
“哎 哟 哟,
吃这个 ?
早 知 如 此,
我 抓 空 去 买 不 就 行啦。

“什 么 ?
那,怎么知道。
谁也 不知道要买些什么。

不多时,喷香的烤面包片和雾气腾腾的乌龙茶,就由阿延亲
手端上来了。
算不得早餐,也算不得午饭。吃完了极为简单的西餐之后,
津田自言自语地说:
“今天本想一早到藤井叔父家去。一方面是想去告知有病,
一方面也是去问候问候。可是,终于把时间耽误了。”他的意思
是,不得已只好午后再去完成这项任务了。

藤井是津田父亲的弟弟。津田的父亲不得不过四海为家的
宦海生涯。忽而住广岛两年,忽而居长崎两载。在对孩子的教
育上,由于巡礼一般带着津田在各个任地转来转去,既不方便,
又很不利,为此大伤脑筋。最后才及早将津田交托藤井,照看他
的一切。因此,津田才顺利地由叔父抚养成人。因此,两个人
的关系超越了寻常的叔侄界限。撇开性情和职业的差异不说,
两个人与其说是叔侄,莫如说是父子。假如可以用“第二父子”
这个词,是最足以说明这两个人的关系了。
和津田的父亲不同,这位叔父从未离开过东京。他和那位
半辈子忽东忽西的老哥相比,仅此一点,至少在津田的眼里是大
不相同的。
“缓慢的人生旅行者 ”
叔父曾在评论老哥的话语里有过这么一句 。小津田无意中
听 到 了这 句 话,
登 时就 在 脑 子里 记 住 了,
至今 没 有 忘 记。
但 是,

父 这 句话的意义,津田仍同在当时幼稚的脑子里一样,至今也还
是茫茫然。只是他每当见到父亲时,便会想起这句话来,感觉父
亲那瘦削的长脸,腮下飘着象卖卜者那样的稀髯,这一风姿是完
全同叔叔所下的评语吻合的。
他父亲在大约十年以前 ,如同倦于云游的行脚僧一般 ,突
然退出了官场 ,从事于实业了。他在神户度过了最后的八年之
后,在那时置下的京都的地皮上修建了新屋,两年前终于迁到那
里住下了。在津田的不知不觉之间,这恬静的古都,就成了他父
亲隐居的场所,也将成为他养老送终的地方。当时,叔父皱起鼻
子 对 津 田 说:
“别小看我哥哥啊,好象他也还攒了几个钱呢。能叫他那个
气球稳定下来,无疑就是这钱财的重量起的作用。”
然而 ,叔父本人任何时候也没感受到金钱的重量 ,却能始
终原地不动 。他一直在东京 ,也一直穷困 。他还是个向来没有
领取过月薪的人 。与其说他厌恶月薪 ,也许莫如说因他过于任
性 ,以致没有人给他月薪更恰当些 。叔父对于繁文缛节全都反
对。上了年纪之后虽然这种思想稍有改变,但是他那股好强劲儿
依然如故 。这也是由于他深深知道 ,即使现在来改变自己的信
念,也只有遭到人们的蔑视,丝毫没有益处。
这位叔父活在现实社会里 ,却毫无和世俗周旋的经验 。当
然 ,他一方面不能不是一个豁达的人生评论家 ,另一方面又必
然是一个敏锐的观察家。并且,其敏锐之处,又完全来自他的豁
达。换句话说,他多亏豁达,才会有奇特的言行。
他的知识不是丰富,而是杂乱。因此,他对许多问题都想插
嘴。然而,不论什么时候,他都摆脱不了冷眼旁观的态度。这不
仅是他的处境使他不得不如此, 也是由于他的 性把他推到这
种地步的。他有一定的头脑,但是,他没有手。也许他虽然有手,
却不肯用。他始终想游手好闲。他生来既是个读书人,又是个
懒汉,最终只能成了一个靠铅字糊口的命运的承担者。

二一

藤井这六、七年来一直定居在该市西北高地上的一隅,过着
这些人所惯有的市郊生活。近年那一带连续增建了大大小小不
少房舍。使他感到年年在被夺走了眼前的青葱。他常常停下飞
笔疾书的手,仔细想想哥哥的境遇。他有时也想从哥哥那里借
钱,为自己也盖起一幢房屋。可是这笔钱,哥哥怎么也不肯借
给他。他自己生性本来也不是愿意随便向人借钱的人。他所以
评论哥哥是“缓慢的人生旅行者”,实质 上就是指在物质生活上
忧心忡忡的人生旅行者。对于他来说,如同多数人经常发现的,
在物质生活方面的焦虑,无非是某种程度的精神忧悒罢了。
从津田家到这位叔父的家,有一半的路本可以利用沿河的
电 车,
但 是,
全程 徒 步走 去,
也 要 不了 一 个钟 头 的时 间。
因此,

尔顺 便作 为散步 走走 ,反倒 比坐 在喧嚣 的交 通车辆 里更 痛快
些。
津田一个小时之前出发,徐步沿着河边走去,将近终点了。
天高云淡,阳光普照。远方茂密蔽空的林木郁郁葱葱,轮廓分
明。
津田一路上想起今早忘了买的蓖麻子。医生叮嘱他今天下
午四点钟服用,他有必要到药店去买来。他象往常一样,到了
终点,
又向右转,
并不渡桥,
想朝相反方向的闹市走去。
那里仿佛
计划把新的线路延长,他必经的一部分大道,被横七竖八地胡乱
挖断,把原有的房屋残忍地捣毁,硬要把它们清除。津田站在那
高低不平的新马路的转弯处,望着角落里的一群人。人群虽然不
密集,但也有三、五层,把一个和津田年岁相仿的男人围成了个
半圆形。
那男人稍微发胖,身穿平纹棉布和服短外套,腰扎窄带子,
足登平板大号木屐,头上既没戴斗笠,也没戴帽子。他凭身后的
一株柳树遮身,双手擎着衬有仿法兰绒棉布里子的大口袋,抬
头瞧瞧周围 的人:
“诸位!我要从这个口袋里取出鸡蛋来。一定要从这个空
口袋里掏出来给大家瞧。可别奇怪哟!秘密就在我的怀里。”
他说了这番看来对他并不相称的大话后,便用一只手在胸
前握紧拳头胡乱碰了一下口袋就张开:“嘿!我把鸡蛋投进口袋
里去啦!”他做得一点也没骗人。不过,他确乎并不骗人。原来
当他把手伸进口袋时,鸡蛋就已稳稳地装在里边了。 他把鸡蛋
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给围成半圆形的观众们仔细瞧过之后,
便把它放在地面上。
津田的神色轻蔑中夹杂着赞叹,他略微侧头思索了一下。突
然,有个东西从背后捅到他的腰部。他几乎象条件反射似地转
过头去看时,发现竟是叔父的儿子淘气地站在那里傻笑。
孩子头戴有校徽的学生帽、身穿短裤,背悬书包,这就足够
告诉他这孩子的来路了。
“刚放学吗 ?

“ 唔 。”
这孩子不说
“是 ,也 不 说“ 对 ”。
二二

“你爸 爸 怎么 样啊 ?

“ 不 知 道!

“还好吧 ?

“ 不 知 道 什 么 样!

津田仿佛忘记了自己十来岁时候的心理状态 ,对这样的回
答感到有点意外 。他苦笑着 。但一经醒悟也就默然了。那孩子
仍死死地盯着变魔术的看。魔术师的服装活象是昨夜赶制的 。
此时,他扯破喉咙高声地叫嚷:
“ 各 位!还 要 变 出 一 个 来 ,请 看!”
他照例单手将布袋蓦地一捋,又灵巧地假装扔进去个什么,
然后,一点不假地又从布袋底里取出了第二个鸡蛋 。他看观众
们仍然看不够,便把布袋翻个里朝外,毫无顾虑地将肮脏的法兰
绒条纹展示在观众面前 。然而 ,凭着同样的手法,不费吹灰之
力,又取出了第三个鸡蛋。最后,他好象对待什么贵重品似的,
把一个个鸡蛋十分小心地排列在地面上。
“怎么样?各位!若是照这样干下去,要多少能变出多少。
不过,如果光掏些鸡蛋出来也没意思,这回要变出只活鸡来!”
津田回头望了一眼他的堂弟弟。
“喂,
真 事!该 走 了 。
我 要 上 你 家 里 去 。”
对于真事来说,活鸡可比津田更重要。
“哥 哥,
你 先走 一 步,
我 还 要看 一 会 。”
“ 那 是 骗 人 的!
任凭你等多久,
也不会变出活鸡来的。

为什么?不是已经变出那么多鸡蛋了吗?”
“能变出鸡蛋来,可变不出活鸡来呀。他撒那么一个谎,是
为了叫人们永远别走散哪。”
“那 末随后他想干什么呢 ?

随后他想干什么,津田也全然不知。他感到有些厌烦,想撇
下真事先走。于是,真事揪住他的衣襟:
“ 哥 哥,
买 点 什 么 吧!

每次在家里央求哥哥,哥哥总说“下一次,下一次”就逃掉
了。
下 一 次 再 去 的 时 候,
又 说“ 忘 了 给 你 买 啦 ”
,这已经是家常便
饭。
这 回 他 仍 含 糊 其 辞 地 说“
:嗯 ,
给 你 买 吧!

“那 么,
买汽车,
嗯?”
“汽车!那太大了。”
“什么 ?
是小的,
七圆五角钱的。

即使七圆五角钱,对于津田来说,也确乎数目太大。他没作
回答,就 开步 走了。
“那你 上 一次,
再 上一 次,
不 是说 过给 我买 吗,
哥 哥岂 不比 那
个变戏法的更爱撒谎?”
“那 家 伙能 变 出 鸡 蛋,
可 变 不 出 活鸡 来 哟!

“为 什么 ?

“为什么 ?
变 不 出 来 呗!

“所以,
你就买不起汽车 ?

“哼 噢,
对呀。
那 么,
给你 买点什么别的 东西吧。

“那,
羊 羔 皮 靴!

津田被堵了嘴,又默默地走了一、二十米远时,低头看了看
真事的脚。他的鞋并不怎么难看,可是颜色很怪,弄不清那是褐
色 还 是 黑 色。
“爸爸把原来的红色在家里给涂黑的。”
津田笑了起来。藤井居然把孩子的红皮鞋给染成黑色了,
他觉得这很好笑。原来是由于不知道学校的规定,才把定做来
的红皮鞋又按规定染成黑色的。当津田听了这番解释后,真想
把叔父这种捉襟见肘之计取笑一番。于是,他以嘲弄的神情,盯
眼 朝叔父的那一图穷之计的杰作看着。

二三

“真事,
那是一双好鞋呀!

“可是,
这种颜色 的鞋没有人穿嘛。

“颜色算得了什么。爸爸这样亲手给染的鞋倒是难得有呢。
要穿上它谢谢才行啊。

“可人家都开我的玩笑,
说这是长毛狗皮做的 ”

把藤井叔父和长毛狗皮联系在一起,结果又成了新的笑料。
但是,这笑料又诱发起一缕哀愁,掠过津田的心头。
“怎么是长毛狗皮呢 ?
我担保,
没关系,
这不是长毛狗皮,

漂亮的 ”
津田不知说个漂亮的什么才好,
稍稍顿了一下。

事可不是个好蒙混的。
“漂亮的什么呀 ?

“漂亮的 鞋 呀 !”
假如腰包里许可,津田也想为真事买一双羊羔皮靴子给穿
穿。这也算是报答叔父养育之恩的一点心意。他心算了一下腰包
里的钱数 可惜 眼下他几乎没有余力办这件事。他 曾想“
:假
如京 都的汇款一到 ”可是,他又萌起了俗念,不知到底京都
能不能寄钱来,也就谈不上苦心去尽这份诚意了。
“真事,
你那么想买一双鞋,
下次就到我家来,
叫你嫂子给买
吧。哥哥穷啊,今天就让我一步,给买点不多花钱的东西吧。”
津田连哄带劝,拉着真事的手在宽阔的大街上慢步走去。靠
近终点站的那条马路,由于无数的人在那儿上下电车,经过靴鞋
的 践 踏,
路 面 变 得 结 实、
平 坦 起 来。
四、五 年 来,
集中在这儿的市
房就完全变了样,都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处处橱窗里,琳琅满目,
都是些偏僻地方罕见的商品。真事窜到路对面去,刚在朝鲜人
糖果店门前站站,马上又跑回来,在这边的金鱼店门前站住了。
他跑步的时候,衣袋里的玻璃球定在哗啦啦地响吧。
“今天在学校赢了这么多。

他把手一下插进衣袋里,抓出一大把玻璃球放在手心上给
哥哥看。当那些水绿色的、紫色的圆圆的玻璃球一下子滚到马
路 心时,
他慌了神,
去追赶,
然后回过头来对津田说:
“哥哥也来拣呀
最后,津田被这位小脑袋机灵多变的堂弟弟硬拖到玩具店
去,给花一圆五角钱买了一支气枪。
“打打麻雀还行。可不许随便对人瞄准哟!”
“这么贱价的枪,
能打麻雀什么吗 ?

“ 那,
只 能 怪 你 笨 嘛!
手 笨,
什 么 样 的 好 枪 也 不 中 用。

“那 么,
哥 哥,
你 就 用 这 支 枪 给 我 打 麻 雀 吧。
这 就 回家。

如果信口答应,他随后就会逼着你去实现,因此,津田含糊
其辞地把话头岔开。真事把哥哥根本不知道的一些小朋友的名
字胡乱地列举了一通,什么户田呀,涉谷呀, 坂口呀,逐个加以
批 评。
“ 冈 本 那 小 子,
嗬,可 狡 猾 哪!
给 我 买 了 三 双 鞋 哪。

话题又回到鞋子上。津田把和阿延关系密切的那个冈本家
的孩子和站在面前正在批评那孩子的真事,在内心里做了一番
比较。

二四

你近来到冈本家去玩吗?”
“ 哼 ,不 去 !”
“又打架啦 ?

“ 打 什 么 架!

“那么,
为什 么不去 ?

“ 不为什么 ”真事说得似乎话里有话。津田很想了解内
中底细。
“你到那儿去,
会给你这样那样的东西吧 ?

“哼,
不 怎 么 给。

“那么,
给 你好吃的
“前几天在冈本家吃咖哩饭,
那玩艺儿可辣啦。

仅仅咖哩饭太辣这么点事,作为不去冈本家的理由是不成
立的。
“你不会因此就讨厌去他家吧 ?

“哼!那,爸爸叫我别去嘛。我可盼着去冈本家打秋千哪。”
津田偏了一下头,思索叔父为什么不高兴孩子去冈本家。
是因为性情不一致,家风不一致,生活不一致 这一切立刻浮
上他的心头。叔父平生执笔伏案在默默中,用文章对天下发挥
其威力,但在现实社会生活中,他却绝不是象自己笔下那样的有
力人物。这之间的距离,他是暗暗地有所自觉的;这自觉,又促
使他有些顽固,甚至有几分排外的意味。在以金钱权势为本位
的社会上,他深怕被别人当成傻瓜。另一方面,他不绝地警惕
着:别为了金钱权势,让自己的本领有被冒犯于丝毫。
“真事,你为什么不问问爸爸?为什么不许你到冈本家去?
“我问 过呀。

“既然问过,
你父亲怎么说的 ?
什么也没说 ?

“ 哼! 说啦。

真事有点不好意思说似的。过了一会儿,他以郑重的语调
断 断续 续 地说:
“喔,
一去冈本家,
凡见阿一有的,
不管什么,
我一回到家就
央求要 给 我 买 ,
,所以,
不许我去。

津田终于明白了:家境有贫富,生活有差异,就连他们孩子
用的玩具也必须分出个高低了。
“所以,你这小子就要汽车,要皮鞋,硬是磨着要那些贵货!
全是因为眼见阿一有这些吧?”
津田半开玩笑地扬起手来,要打真事的背脊 。真事的表情
如同一般大人被当场揭了老底。但是,类似大人那种辩解的话,
他一 句也 没有说。
“你胡 说,
胡 说!
”他 扛 起 津 田 刚 才 给 买 的 气 枪 。
蹬、蹬、
蹬地
逃回家去了。衣袋里的玻璃球象念珠剧烈地互相磨擦 ,吱吱乱
叫;
背 包 里 的 饭 盒 啦,
课本啦,
你 拥 我 撞,
叮 作响。
他在拐角黑色板墙那 站了一会儿 ,象个黄鼠狼似地回头
瞟了一眼津田 。小小的身影便立刻消失在小巷里了。津田在小
巷里 走到头,
走 进藤井 家里时,
突 然在他 十米之 前
“砰”
的一 声响
起了枪声 。他发现真事在右侧的篱笆里正在认真地对他瞄准 ,
不 禁 苦 笑 了。
二五

津田听到叔父正在屋里和什么人谈话,又从拉门的隙缝瞥
见了一双客人的鞋,便故意不去开门,转向饭厅的廊檐走去。从
前这儿似乎有过花匠。庭前既未设栅栏门,也没打个篱笆,在这
同一块地皮上近日还新盖了一幢出租房子,所以津田绕过它的
厨房门,就可以走到廊檐的尽头。那儿有两三棵茶树,当做影
壁,但稍嫌矮些。津田穿了过去,钻进那难忘的柿子树下。这
时,他照例看见了婶母的身影,婶母在拉窗玻璃里的侧影映进津
田的眼帘,津田便从外边叫了一声:
“ 婶 子!

婶母立刻开了拉窗。
“今天是哪股风?”她对津田给孩子买了气枪的事也不道谢
一声,却以惊讶的目光打量着津田。婶母已经四十三、四岁,风
度也失去了魅力。
可是,
有些时候,
有些场合,
会流露出那么一股
摆脱了世俗客套的天真劲儿,其中甚至有一种完全与情欲无关
的那么一股天真劲儿。津田总是在心中把这位婶母和吉川夫人
做对比,并且总是对双方的差异感到惊讶。同是女人,并且年龄
也不相上下的两个女人,怎么会给人以这么不同的印象呢?这是
首先使他发生疑问的。
“婶 子毕竟少欠风韵了!

“到了这么一把年纪,若是还有什么风韵,那不成了疯子!”
津田去廊檐下落坐。婶母也不说一声“请”,顾自烙铁熨
烫着 搭在膝 盖上的 红绸片 。这时 ,从另一 房间拿 着拆开 的被
褥 走来的 名 叫阿 金 的 女子 ,对津 田 施 礼打 招 呼 ,津 田 便搭 话
说:
“阿金!还没有找妥婆家吗?若是还没有,我给你介绍个好
人家吧 ?

阿金
“唉 ”地 一 声,
和 善 地笑 笑,
脸 稍 微 有 点红,
她想为
津田拿个坐垫来。津田打个手势制止了,自己走进屋去。
“喂,
婶 子!

“嗯 ”婶母爱理不理地应了一声。阿金形式地把不凉不
热的粗茶在津田面前的杯子里斟满。然后 ,婶母稍稍偏了一下
头。
“阿金,
你好 好央 求由 雄吧,
这 个人 是热 心肠,
是个 不会 扯谎
的人。

阿金磨磨蹭蹭地还没逃脱。津田不说点什么,是下不了台
的 了。
“这倒不是奉承话,
是真的。

婶母不大理会。这时,真事在里边放气枪的声音砰砰直响,
婶母立刻侧耳倾听。
“阿金!你去看一下 若 是装上铅弹放,
那可危险了。
”婶母
的面色表示出“
:全怪买这么个废物来。

“不要紧的,
已经好好关照过他了。

“不,不行。他一定会用那玩艺儿打邻家的小鸡闹着玩的。
没关系,
请你把子 弹给拿来。

阿金趁此良机,就从饭厅溜走了。婶母默默地把插在火盆
里的烙铁拔了出来,把皱皱巴巴的薄绸子,在膝盖上熨得平平整
整。津田若无其事地瞧着,耳鼓里但听得客室里断断续续传来
了 谈 话 声。
“可客人是谁呢 ?

婶母仿佛一怔,抬头说:
“到现在还没察觉?亏你那奇怪的耳朵!你在这里仔细听
听,
不就知道了 ?

二六

津田坐着不动,仔细判断了一下客室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不多时,他轻轻拍了一下大腿:
“啊,
知道 了,
是小 林 吧 ?

“唔。
”婶母没有一丝笑容,
平静而简洁地作了回答。
“怎 么,
是小 林 啊!
穿一 双 新 的红 皮 鞋,
太象 个 客 人了,
还以
为是谁呢。那么,我也不客气地到那儿去好了。”
在津田脑海里,浮现出小林那副过于迂腐的模样儿。今年
夏天相逢时他穿的那一套奇装异服,也很自然地出现在记忆中
了:镶白绸领子的汗衫,外穿琉球岛产的碎白花纹的布衣,茶色
条纹的和服裤裙,罩着一件薄绢的外衣。这副装束,只能叫人以
为是草帽店的老板去市里参加葬礼, 上完了供,
怀里揣着一
盒子糯米小豆粥回来。那时,他对津田辩解说,是被小偷盗去了
西服,恳求津田借给大约七圆钱;因为有一位朋友同情他的失
窃,
对他说“
:你如果手头方便,
能赎 回我押在当铺里的夏 就
把它送给你也行。”
津田微笑着问婶母:
“那家伙为什么偏在今天到这里来,仪表堂堂,摆起贵宾的
架势 ?

“是为了和你叔叔有几句话要说。那件事,在这儿倒有
不 便 说 呢!

“嗨?小林还有 那么当真的话?是为了钱吧?否则 ”津

田说到一半,见婶母表情严肃,便没说下去。婶母稍微放低了声
音, 毋宁说这和她平静的语调很相称:
“还要给阿金说亲呢。若是我们在这里多话,那姑娘会不好
意思的。

在饭厅里听起来,小林的声音和平时的大嗓门不同,听起来
好象是哪一位绅士在说话。他说的,正是为了那件事。
“已经说妥了吗?”
“啊,
好 象很 顺 利。

婶母的眼里,多少闪现出期待的光辉。津田兴奋地顺势说:
“那 么,
用不着我费力周旋,
也满行了吧 ?

婶母无言地瞧了津田一眼。津田那说着玩的虚假的态度,即
使说不上轻薄,也显得和婶母眼下的生活气氛相去甚远。
“由雄,你自己娶媳妇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居心 婶母的质问
不但突然,而且连什么意思也使津田摸不上头脑。
“那种居心,
只有婶子知道,
我 个当事人反倒不清楚,有点
无 法 回 答。

使不听什么答话,婶子也不难知道。给一个女人送嫁,
请设身处地想想,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呀!”
藤井四年前为长女送嫁时,由于来不及调度,临时向人借了
不少的债。那些债好歹刚刚还清,跟着又不得不给二女儿出嫁。
所以,现在若是阿金的亲事一谈妥,无疑又得准备第三人的开销
了。这孩子由于地位不同,即使尽可能俭省一些,也已经给今天
的家计多少投下了苦于负担的暗影,这倒是真的。
二七

这时节,津田哪怕只主动承担一半的费用,对于几年来照顾
过他的藤井夫妇来说,恐怕也是差强人意的报答了吧。可是按
他目前的力量,能够奉献给叔父母的同情顶多不过给盼望已久
的真事买一双皮鞋罢了。就连这个,也还要看当时的腰包趁不
趁呢。至于要京都方面给通融几个钱,而有好心肠地支援叔叔
的生计,压根就没有指望。这一则因为爸爸即使叔叔向他告急
也是无动于衷;
同时,
叔叔也不是肯轻易向他借钱的人。
这些,

是津 田心 早就 有 了数的。他只能盼望爸爸的款子早些汇来再
说。因此,对婶母心事重重的话语,并未表现出感动之情。于是,
婶 母 说“
:由 雄!
那么,
你娶老婆是何居心呢 ?

“总不会是为了开玩笑娶妻的吧!我再怎么荒唐,如果认为
我光是不安分才娶妻,可就太可悲了。”
“不 用 说,
你 是 出 于真 情,
肯 定是 出 于 真情。
可 是,
真 情也 有
何等何样的真情呀!”
津田见机行事,对婶母这番本该理解为侮辱的话,却怀着好
奇心听 去。
“那么,在婶子的眼里,我是怎么样的人?请不客气地说
嘛 。”
婶母低下头,含着微笑,摆弄着拆散的被褥。不知是由于她
不看津田一眼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忽然使津田感到很难受。但
是,他对婶母丝毫也不肯让步。
“别这么 ,
事 到临头,
也会表现得非常 真诚的吧!

“这,
男 人嘛,
如 果 没有 点 能 耐,
即 使 天 天上 班 不 缺勤,
也不
会是个称职的人。不过 ”

婶母说到这,
仿佛改变了想 法,
补充 句 说:
“咳 算了,如今再提这些也没用 ”

婶母把先前熨过的红绸片小心地折好,放进上过厚柿漆的
厚纸包里。然后,她漫不经心地瞧瞧津田的脸,那脸流露着沮
丧、不满和不安的阴影。她仿佛忽然想起似的说:
“ 由 雄,
你 毕 竟 是 过 于 浪 费 了。

津田从学校毕业以来,婶母始终这样批评他。他自己也承
认,但并不认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坏事。
“是啊,
稍稍浪费了 一些。

“不仅仅指的吃穿哟!我指的是心情浮华,才变得处处浪费
起来,这才是最糟糕的!就好象是个瞪着眼珠子到处寻问有没
有好吃的人。

“那么,
这还 谈得 上浪 费 ?
不 是活 象个 叫花 子了 ?

“倒不是叫花子。而是看起来总不够纯朴和真诚。人,若是
马马虎虎,
满不在乎,
那就够人瞧的了。

这时,津田心中忽然想起了两位堂妹,即婶母的女儿。那两
个姑娘都已经结了婚。四年前嫁出门的大女儿,后来随丈夫去
了台湾,至今还侨居在那边。和津田结婚的时间差不多少也出
嫁了的二女儿,举办婚礼后就被带到福冈去了。福冈,是大儿子
真弓今年才把户口迁去的大学所在地。
按津田所处的地位,这两个姑娘,要娶哪一个都不难 可是
在他的眼里,认为两个都不是合适的候选人。因此,他佯作若无
其事地就过去了。津田把当时自己所采取的态度和婶母刚才的
话联系起来,并没有感觉自己有什么内疚,因此,他也若无其事
地,眼睛只顾瞧着婶母的一举一动。婶母终于起立,打开了放在
壁橱里的中国式皮箱盖,将手里拿着的厚纸包放进去。

二八

真事在四铺席半的里屋,早就由阿金在给补习功课了。可他
忽然复习起阿金一窍不通的法语课本来。什么啾、修、勃利,秋、
耶、马拉多,他在一字一字之间,故意拉着长声朗读。这个小学
二年级学生那煞有介事的读书声,津田听了总是好笑。可是现
在头上的挂钟 地响了。他立刻从袖子里取出蓖麻油瓶,象
很难喝似的瞧着那稀溜溜的油色。这时,客室里的叔父也象在
钟声的催促下开口了。
“那么,
到那 边吧。

叔父和小 林沿着廊檐进了饭厅。津田稍微矫正了一下端坐
的姿势,与叔父寒暄过之后,立即面对小林:
“小 林 君,
好象 生 意 很得 手 呀!
好阔 气 的 一身 新 装 啊。

小林穿着类似手工织的粗糙毛料的西装。由于和往日不同,
西服裤腿的折痕都还笔挺的,不论谁看也不能不说是新上身的
衣服。但他似乎要把变了色的袜子隐蔽起来,便跪坐在津田面
前。
“唉,
别 开 玩 笑!
生 意 得 手 的 可 是 你 呀!

他那套新装大概是看中了哪家百货公司橱窗里陈列着的三
件头样品,他便按那上面的标价照样定做的。
“这全套才二十圆钱,相当便宜吧?拿你阔绰的眼光看来怎
么样可不知道;对我这号人来说,这就够满足的喽。”
津田没有勇气当着婶母的面再骂人。他默默地要了一只杯
子 ,皱起眉 头 ,喝 起蓖麻 油 。在场 的人都 奇怪地 瞧着他 的动
作。
“那是什么?喝些古怪的东西!是药吗?”
叔父至今一次也没有尝过患病的滋味。他对药物的无知,就
更使他显得少见多怪。他听了蓖麻油这个名称,连喝它管什么用
都不知道 。在这位和任何疾病都毫无瓜葛的叔父面前 ,当津田
用住院开刀之类的名词介绍自己的现状时,叔父却无动于衷。
你就是为了禀报这件事才特意来的吗?”叔父的表情等于
说“
:辛 苦 了。
”他 捋 着 蓬 乱 的 须 髯,
那 须 髯 与 其 说 是 蓄 起 来 的,

如说是野生的更为确切些 。就象没有花匠的庭院,他的脸显得
处处肮 脏。
“现今的年轻人到底糟糕!净患些无聊的病。”
婶母瞧着津田的脸,微微地笑了。津田熟悉叔父的历史,听
叔父近来突然象口头禅似的用起“如今的年轻人”这个词儿来,
这时也便报之以一笑 。他想起好久以前,叔父很了不起似地指
示 他 什 么“ 疑、
病 同 源 ”呀“
,疾 病 就 是 罪 恶 ”呀 ,
自然这也可以理
解为对他自己没病的自吹自擂;就更加令人感到滑稽可笑。他
淡淡地一笑 ,又望望小林 。小林立刻开口了 。然而 ,他的话和
津田的预料完全相反。
“什么,如今的年轻人也有不得病的。实际上我近来就一回
也没有躺着起不来过。据我想,人若是一没有钱,大概就不会得
病 。”
津田显得很尴尬。
“ 少 说 废 话!”
“不,这是千真万确的。当前你们常常装病,就是因为你们
还有患病的条件嘛!”
如此荒谬的结论,只因为发言人说得一本正经,使津田又一
阵失声大笑。于是,这下子叔父表示赞成了:
“是 嘛!
这 日 子要 再 患病,
可 实在 受 不了 哟
黑乎乎的屋子里,叔父的脸显得最阴暗。津田站起来,扭
了一下电灯开关。

二九

不知什么时候,婶母去厨房门边,帮同阿金和女仆一起弄得
盘子、碟子哗啷啷直响,然后又来到饭厅。
由 雄,
你 已 好 久不 来,
就在 这 儿吃 饭 吧。

津田因为等着明天要治病,本想谢绝回家。
“今天正要请小林在这里吃饭,你凑巧来了,就作陪吧。也
许没什么好菜。”
津田觉得叔父也许会这么留他的,哪知偏没开口,这使津田
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但还是坐着不动:
“今天有点什么事吗?”
“什么 ,
小林现在 ”叔 父只 说 到 这儿,
看 了一 下 小林。

林有点得意洋洋,笑嘻嘻的。
“ 小 林 君,
怎么回事 ?

“老兄,
没 什 么。
等 事 情 定 下 来,
我 再 到 府 上 详 细 谈。

“可 是,
我 明 天起 就 住 院 罗。

“那有什么关系。我到医院去,顺便去探望你。”
小林仔细问过了医院的地点、医生的名字。由于医生和他
同 姓,
便 说“
:哈 哈 ,
那么说,
是堀君的 ”
说着,
又突 然住 了。

堀,是津田的妹夫,他由于某种特殊的病,就在这附近的一位医
生那儿看门诊,小林是清楚的。
津田很想问问他要“详细谈”的是什么。好象是刚才婶母说
的阿金的婚事,又好象不是。津田被他那吞吞吐吐的态度勾起
了一些好奇心。尽管这样,他也不对小林明确表示:“那末请到
医 院 来 吧!

津田说是因为准备 要动手术 可是,婶母好不容易做的
鱼、
肉菜肴,
还有平常他最爱吃的蘑菇饭,
若是一筷也不吃,
那对
婶母也太说不过去了。他本要阿金去给买些可以下肚的面包和
牛奶来。可他心里嫌这一带卖的面包粘粘糊糊的,直塞牙缝,并
且有点怕人说他好花钱,只得没奈何地目送阿金温顺地从饭厅
走出去的背影。
阿金走后,婶母在众人面前对叔父说:
“但愿那孩子这回的亲事说妥,
那就幸福了。

会说妥的嘛。”叔父很自信地回答道。
“我认为非常好。”小林说得更轻松。不吱声的只有津田和
真事。
当津田听说那个名字时,觉得似曾在叔父家见过一两次面,
可是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阿金了解那个人吗 ?

“见 过面,
不过,
没有 说 过话。

“那么,
对方也没有开过口吗 ?

“当 然罗。

“就这样,
婚事就可顺利说妥啦 ?
”津田认为自己这么说是有
一定道理的。为了向众人表示这一点,他的神色与其说显得有些
傻,莫如说是很惊奇的样子。
“那么,怎么办才好?谁都说非得象你结婚时候那样办不可
哪。”叔父有点不耐烦地冲着津田说。津田的话本是打算说给婶
母听的,
听叔父这么一说,
就有些于心不安起来。
“不是那个意思。
我丝毫也不认为阿金的婚事那样办就不合
适。
不管有什么情况,
只要结了婚,
当然就是件好事。

纵然如此,也已经冷场了。一直愉快进行着的谈话,好象突
然关了闸,谁也不肯接下津田的话茬说下去。
小 林指 着摆 在自 己 面前 的啤 酒杯 ,暗 下 低声 问邻 座的 真
事:
“ 真 事!
给 你少喝一点 尝尝。

“太苦,
我不 喝。
”真 事立 刻顶 了回 去。
小林 原本 就没 有真 要
叫他喝,就此哈哈大笑起来。真事也许以为有了个好伙伴,突然
说:
“我有杆一圆五角钱买来的气枪,
拿来给你看看吧 ?

他立刻站起来,跑进九平方米的里屋。当他从那里把新玩
具带到饭厅时,小林一看,事已至此,如不对这明光铮亮的气枪
做个赞赏者,可就有点对不起人了。为了叔父、婶母都稀罕的宝
贝儿子,有必要奉承几句,献点殷勤。
“总是闹着要手表,要自来水笔,责备穷老子,可真没办法
哪!不过,这一阵子买马的事,不管怎样总算死了那条心了,结
局还算不错的。”
“马 么,
倒 意 外 地 便 宜!
到北海道去,
花 五、
六圆钱,
就可以
有一匹上好的马到手。”
“别说得就象亲眼见过似的!

多亏气枪,大家普遍发言了。结婚的事又成了他们的话题。
这虽是旧话重提,然而已有一种和刚才略微不同的气氛左右着
他们的表情。
“唯独这类事那才怪 嘿!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凑到一起,
往后也并不一定会散伙。相反的,不论怎样卿卿我我结成的夫
妻,最后也不一定能够白头偕老。”
婶母所见识过的人世,坦率地概括一下,不外乎如此而已。
她的态度就是要在这样总的现实下,把阿金的婚事妥善地安排
一下。她的话,与其说是辩护,莫如说仅仅是一种说明。她的说
明在津田看来最不完整,也最不可靠。他只能认为唯有对他结
婚的诚意抱有怀疑,并在口吻中已经有所流露的婶母,才是对这
件事根本缺乏真诚的。
“那可是那些阔人们的借口呀 婶母正颜厉色地对津田说。
“又是要经过实际啦,要订婚约啦,象我们这号人说得上这些吗?
只要有嫁的,
有要娶的,
就得谢天谢地了。

津田不愿意当着大家的面就当前阿金的事说长道短。这事
对他说来,并没有必要说,也没有兴趣说。只是为了婶母怀疑他
不真诚,才不得不揭出对方的不真诚,以资抵制的。他歪着头深
思地说:
“我并不是要对阿金的事乱加批评。不过,一个人的终身大
事毕竟是不可以那么轻率从事的吧?我总觉得有点不够严肃。”
“可是,
只要嫁的心甘情愿嫁,
娶的心甘情愿娶,
不也就说不
上会有什么不严肃的现象了吗?由雄!”
“问题是能够那么轻易就心甘情愿的吗?”
“婶子我不正是因为心甘情愿嫁到藤井家来,才成了现在这
样 子的 ?

“这 个,
婶 子也 许是 那样,
可 是现 今的 年轻 人 ”
“现今也罢,
过去也罢,
不都是人 ?
一切都取决于自己的一条
心。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大伙都能那样,
也就不必争论了。

“就算不争论,
事实上我就比你由雄强,
这有什么办法!
百般
地挑肥拣瘦,结果,娶了媳妇之后还要挑来拣去,不安分。比起
那种人来,
我就不知道要诚实多少倍啦。

叔父早就夹住了一块肉。此刻却象到了非说不可的时机似
的,目光离开了菜碗。

三一

“太吵闹了吧,听起来,简直不象是婶母和侄儿在谈话呢。”
叔父并不是以执行吏或审判官的身分加入谈话。
“ 怎 么,
双 方 好 象 怀 着 敌 对 情 绪 在 争 吵,
还打架了吧 ?
”他 以
质问的形式提出警告。小林给真事做伴,在弹玻璃球;他偷偷向
这边看了一眼 。津田和婶母都一时无言 。叔父终于不得不以调
停者的态度发言了 :
“由雄,
你所 见到 的现 今年 轻 人,
也许 对这 一 点不 大理 解。

婶母可不是说谎, 她一来到我这个陌生的人家,就下定了决心
的 。她的确远在没有来此之前直到成婚之后 ,始终是真心实意
的。
“ 这 一 点,
你 不 说 我 也 知 道。

“不过嘛,至于说婶母为何下这么大决心的 ”

叔父有些醉意,仿佛感到有必要给发烧的脸提供一些水分,
便举起杯来,将啤酒一饮而尽。
“说实话,这道理你婶母直到今天还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哩。
怎么样?就请讲给我们听听吧!”
“对!
”津田也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老实说,你这位婶母是对我有情哟。早就盼着进我家门。
是没来之前就不顾一切下定了决心的 ”

“胡说八道!谁对你这个丑八怪有情啦?”连津田和小林也
噗哧一声笑了。独有真事怔呵呵地瞧着母亲。
“ 妈 妈! 有 情,
是 怎 么回 事
“ 妈 妈 不 懂,
你 问 爸 爸!

“那,
爸爸,
‘有情’是什么意思 ?

叔父吃吃地笑着,在秃头中央小心地摸了一圈 。也许是心
理作用,在津田的眼里,那秃头似乎比平时有点发红。
“真事,
‘有情’么… 总而言之 噢,
就是‘喜欢,
。”

,那 ,不 好 吗 ?”
“所以,
谁也没 有说不 好呀!

“可是,
大家不是都笑了 ?

在这一问一答当中,阿金刚好回来,婶母立刻给真事铺好
床,把他撵到寝室去了。叔父正在兴头上,话语越说越有新的发
展。
“当然,自古就有恋爱这回事。不管阿朝你怎么板面孔,这
事总是不可避免。对吧?可如今的年轻人连这一点还有些不大
理解,你说怪不怪!早年是女人想男人,男人可绝不会去想女
人 嗯?
阿朝,
是这样吧 ?

“ 是 不 是 ,我 可 不 知 道!”
婶母坐在站立的真事身后,麻利地开始抓松蘑饭吃。
“发那么大的脾气可不好办,
因为那有事实,
同时,
也有一套
哲学。现在,我来把那哲学讲解一下。”
“那些高深的玩意儿,
即使不再领教,
也已经够受的了。

“那 么,
单 对 年 轻 人 谈 谈。
为 了 供 由雄、
小 林 参 考,
你俩就仔
细听听吧。你们究竟把人家的姑娘看成什么?”
“我看是个女人。
”津田故意答非所问地说。
“是这样吗?要是只看成是个女人,那就不知道是不是个姑
娘了。这就和我们大不相同。我们从来不曾把人家的姑娘看成
离开父母而独立的单纯的女人。因此,不论拜见哪家的小姐,一
开始就意识到,这位小姐是紧紧依附在她的父母 即对她具
有所有权的人身上的。所以,不论你怎样相思她,也是不行的
嘛,为什么?因为不管是你单相思,还是双方相爱,都无非是要
把 对方 占为 己有 的意 思吧 ?对 于已 经有 所归 属的 人下 手去 占
有,这不等于是盗贼吗?正因为这样,所以从前讲义气的男人决
不去搞什么恋爱的。不错,女子方面的确是会去恋男人的。现在
正在那边吃松蘑饭的阿朝之流,实际上也是她恋上了我。我可从
来不曾去恋她。”
“随你怎么样都好。该适可而止了。请用餐吧!”
阿 金去 哄 真事 睡 觉了 。婶母 叫她 回 来把 大 家的 碗 里盛 上
饭。津田没办法,只好独自吃起难咽的面包,嚼得粘糊糊的。

三二

饭后的交谈,
已经不很起劲,
不过,
也还没有渐趋于冷场。

是好象他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折断了支柱,便你一句我一句地
胡乱扯着,谁也无意争取使自己的话题成为谈话中心了。
叔父双肘支在饭桌上,连连打了两个醉后的呵欠。婶母叫
来女仆,把吃剩的饭菜撤到厨房去。津田方才就稍稍感到沉闷
空气的侵袭,感觉今夜叔父的话,如同掠过月面的浮云,时时在
他心中投下淡淡的阴影。每当这时,外人看来理应伴随着啤酒
泡沫一同消逝的那些话语,津田却意味深长地独自接下话茬不
让中断,或是把本可中断的话给拉回来。当他察觉这一点时,连
自己都变得不快活了。
同时,他不能不想起自己和婶母交谈时相持不下的情况。在
那相持不下的当中,他始终控制着自己,尽可能不使自己的心迹
外露。他对这一点感到自负,同时也潜藏着不愉快,这是他的
情绪告诉他的事实。
消磨了半天多时间的这一次久别后的访问,津田是单纯从
是否愉快的角度来看的。对比之下,那位活泼的吉川夫人和她
那华丽的客厅,立刻跃上了津田的脑海。接着,近来挽起椭圆型
发髻①的阿延的脸也在他眼前晃动起来。
他回头瞥了一眼小林,想要告辞:
“你还要坐一会儿吧 ?

“不,
我 也 要 走 了。

小林立刻把吸剩的敷岛烟盒塞进洋服的裤袋。当他们临走
时,叔父忽然想起似地说:
“阿延 怎么 样啊 ?
总想 去看 看她,
去看 看她,
可是,
穷 人没 空
闲,终于好久没能去。代我问候一声吧!你不在家,她会感到烦
闷的吧?她究竟干些什么营生度日啊?”
“什么呀,
并没什么格外的事可干吧。

津田糊里糊涂地回答。不知想起了什么,又补充说:
“说什么要陪我一同住院,说得那么轻松;嗬,又叫我去理

日本古时女子婚后的发髻
发洗澡。比婶母唠叨得多了!”
“这不是很感动人吗?对于象你这么讲究生活的人,能够有
人那么关心你,
真是太难得了。

“多谢能 这么幸 福!

“戏呢,
最近常去看吗 ?

“是的,
常 常 去。
前 几 天 冈 本 邀 我 们 看,
偏巧要治病。
”津 田
说到这儿,瞧了一眼婶母:
“怎么样,婶母?最近陪您上帝国剧院吧?偶尔到那些地方
开开眼,
也算是一服良药,
可以散散心。

“谢谢。如果由雄请客 ”

“不高兴吗 ?

“哪能不高兴,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哪。

婶母是不高兴到剧院之类的地方去的。对于她的回答,津
田故做真诚接受,搔头说:
“到了那么没有信用的时刻,
我这人也就完啦。

婶母嗬嗬地笑了起来。
“ 看 戏 的 事,
那倒好说。
可是,
由雄,
京都那边为什么从那以
后 ”

“京都那边对 我有些什么 话吗 ?

津田表情有些认真 ,对比地端详着叔父 、婶母的面色。然
而,两个人什么也不回答。
“说实话,这个月竟没有给我寄钱来,我父亲说我自己这边
总可以想想办法的。这不是太胡搞了吗!”
叔 父只 能大 笑。
“哥哥 是发 火了吧 ?

“总之,
是阿秀又对他说了什么闲话,
这不行。
”津 田 气 狠 狠
地说出了妹妹的名字。
“阿秀没有过错。准是一开头就是你由雄自己不好。”
“那,也许是吧。不过,哪有那么个国家,老子给儿子的款,
儿子还会如数归还的,有这样的人吗
“那么,你当初不约定如数还钱不就好了?并且 ”

“我 懂 啦,
婶 子!
”津田 表 现 出一 副 只好 认 输的 神 情,
站了 起
来。然而为了要给败北后的惨局捞回点面子,还没有忘记催促
小林,拖着他一同走出了大门。

三三

室外纹风不起。静悄的空气扑到疾步而去的两人脸上,颇
有 些凉 意 。星光 皎洁 的 夜空 好象 有看 不 见的 露珠 在濛 濛地 飘
落。津田摸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指尖明显地感到雨水已渗到外
套的里面,湿乎乎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小林。
“ 白 天 暖 暖 和 和,
一 到 夜 里,
可 好 冷 哟。

“唔,
不 管 怎么 说,
已 经 是 秋天 了 嘛。
确 实 需 穿外 套 了。

小林除了新做的一套西装之外没有再穿什么。那双方型鞋
尖的美式皮鞋走得咔嚓作响,手里装模做样地挥舞着粗粗的文
明棍,这无异是一名在抵抗风寒的示威游行者。
“喂,你在学校时候定做的那件自鸣得意的外衣哪儿去啦?”
小林突然对津田提出了个意外的问题。津田怎么会不记得当年
曾对他小林炫耀过那外衣的情景!
“噢 ,
还 在 哪。

“还穿吗
“我不论怎么穷,总还不至于把学生时期的外套也那么稀罕
地老穿在身上吧。

“是吗 ?
那么正好,
把 它 送 给 我 吧!

“你 想要,
就给 你。
”津 田的 答 话可 以说 是 冷冰 冰的。
一个 人
穿着崭新的西装革履,却想要别人穿旧了的外套,这可有点矛
盾,至少证明了他在物质生活上的捉襟见肘。过了一会儿,津
田问小林:
“为什么不在做西服的时候,
同时也做一件外套呢 ?

“拿你的境遇来设想我,那就不好办了。”
“那么,
身上的 西服、
皮鞋都是 怎么来的 ?

“问得有点过于刻薄了吧!不管怎样,我还不会是个小偷
吧,
请 放 心!

津田立刻哑口无言了。
两人走到高岗顶端,隔着一道宽阔的溪谷,见对面一个缓缓
的山岗,象一头怪兽的脊背横在那里,又黑又长。秋夜的灯火疏
疏落落,洒下丝丝的暖意。
“喂,
回 去到哪 儿喝它一 杯吧!

津田答话之前,首先察看一下小林的神色。他们的右侧有一
个 高 岗,
高 岗 上 长 着 竹林,
莽莽 一 片。
虽 然 无 风,
未 起 竹 涛;
但那
青竹梢头似在打盹,已经足够给津田带来季节性的萧索之感了。
“这里怪阴森森的。象是哪家旧豪门的基地,竟这样永远让
它荒废着,
快快把它开垦出来岂不好!
”津田这样说,
是想把当场
要回答的话搪塞过去。然而,小林对于竹林什么的,是根本不屑
一顾。
“ 喂 ,走 吧!
好 久 没 喝 啦 。”
不是刚刚喝过了,
又想再喝 ?

“刚刚喝过?才喝那么一点点,算得了什么喝酒。
“可是,
你不是说过 喝够了’不肯再斟了吗?

“在先生和太太面前作客,不便喝醉,才不得已说的。要末
根本不喝,只让喝那么一点点,反倒有害。如果随后不适当补
喝,
可 要 伤 身 体!

小 林编 造了 这么 一 套一 厢情 愿的 理论 ,要引 津田 上钩 。
对津 田来 说 ,这 小林可 也是 个令人 头痛的 伙伴 。他冷 冷地
说:
“你请客吗
“唔,
我 请 客 也 行 啊!

“那么,
你想到哪家去
“哪家都行!到卖五香菜串儿的小吃铺也可以吧。”
两人一声不响地走下了山岗。

三四

若说顺脚,津田应该向右拐,小林必须一直朝前走。津田还
是想客客气气分别的,他刚刚把手搭在帽檐上,小林却盯着他的
说:
“我也是往那边去 ”

他们所去方向的那两 、三百米长的一条街 ,是吃吃喝喝较


为方便的地方。居中有一爿象是酒馆的小铺 ,玻璃窗映出了室
内柔和的光线。小林一见便立刻站住。
“这 儿好,
进 去 吧!

“ 我 没 兴 趣!

“这 一 带 没 有 你 能 中 意 的 上 等 餐 厅 就这儿将就一下
吧!”
“我有病呵。

“ 没 关 系!
病我担保,
不必担 心。

别 闹 着 玩 了,
确 实 没 兴 趣。

“您 太 太 由 我 往 后 去说 情,
行吧 ?

津田感到麻烦。他想把小林甩在这儿,自己赶快走。但是,
紧紧挨着他一步不放松的小林,却换了一副口吻,责问道:
“你那么讨 厌和我 一同喝酒 吗 ?

实际上津田是很讨厌的。可是被这么一诘责,便立刻停步,
违心地表现出果断的神情说:
“那么,
就 喝 吧!

两人立刻拉开明亮的玻璃门走进屋去。除了他俩,只有五、
六名客人。由于铺子不大宽敞 ,显得有点拥挤 。他们选了个比
较能够坐得舒服些的角落相对而坐。在点菜还没有端来之前 ,
他们用一副略带新奇的目光巡视着周围。
从服装上看,所有的顾客,没有一个象是有社会地位的。有
的好象是刚洗澡回来,穿着印有姓名、 商号的条纹短褂,肩头上
搭着一条湿毛巾;有的穿棉布衣服扎条窄带子,还特意在外褂的
扁带子当中,穿了一颗假翡翠,这无疑已经属于比较上流的了;
最惨的是那个简直象拣破烂的 ;还夹杂着一名只穿肚兜和裤衩
的汉子。
“怎么样 ?
平 民式的生活,
不好吗 ?

小林边向津田的瓷杯里斟酒,边说。可是,他那套新制的漂
亮西装却否认了他这句话 ,并且似乎格外鲜明地映在津田的眼
帘里。而他本人,倒好象毫不在意的样子。
小林的表情,似乎是见到了亲兄弟齐集一堂,他把全场巡视
了一番。
“你瞧!他们好象都比上层社会的人面相和善。”
津田没有勇气打招呼 ,没有巡视全场 ,倒是一心凝视着小
林。小林立刻退一步说:
“至少,瞧他们多么陶然自得啊!”
“即 使上 层 人物,
又 何尝 能 陶然 自 得 ?

“ 不 过,
陶 然 之 风,
各 不 相 同 哟!

津田并不咄咄逼 人地问他两者的差别何在 。小林也并不沮
丧,一连干了几杯。
“你是小瞧这些人的 。一开始你就轻视他们 ,认为他们是
些不值得同情的人。”他不等津田回答,又向对面一个象是送牛
奶的小伙子搭起话来了:
“嗯,
你说是吧
那年轻人不意被他这一喊,便扭了一下健壮的脖子,向这边
扫了一眼。小林立刻将酒杯迎过去。
“喂,
干 它 一 杯!

小伙子吃吃地笑了 。可惜的是他和小林中间约有两米的距
离 。小伙子觉得没有必要站起来接杯 ,只是微笑着一动没动 。
然而,这在小林来说,也是心满意足了。他一边把举出去的酒杯
收回到自己的嘴边,一边对津田说:
“看,就是这个样。上层社会那种高傲的人,一个也没有!”

三五

一个穿和服大褂的小个子男人和那个剪平头 、罩劳动短褂
的汉子错身走了进来,在离津田他俩不远的地方落坐。他没有摘
下那拖着长长帽檐的鸭舌帽,向左右环视了一周,然后把手插进
怀 里 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打开死死地看着,思索着。他不
论呆多久,也不把那件破旧的大褂脱掉,帽子也照旧戴在头上。
但是,他并没有把小册子看多久,便好贵重似地揣进怀里。于
是,一边喝酒,一边装做不看,实际上是在恶狠狠地窥看各个顾
客。每次窥看的间歇,他都从那短短大褂的袖子里伸出手去摩
摩鼻下稀疏的胡须。
津田他俩压根儿就没有理他。一看他这般模样,当和他的
视线一相遇时,两人正好打个照面,互相端详起来。小林稍微向
前探了探身子 ,说:
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津田一动不动,以不屑一答的口吻说:
“谁知他 是干什 么的!

小林还是压低了声音说:
“那 小子 是 个密 探!

津田没有答话。他比小林海量,却没有象小林那样失去理
智。他默默地将面前杯中的酒干了,小林立刻又给斟满。
“看他那副眼神儿
津田微笑着,终于开口说:
“象你这样胡乱咒骂上层社会,很快就会怀疑你是个社会
主义者,可要小心着点儿呵。”
“社会主义者 ?
”小林故意高声吵嚷,
瞧着那个人:
“别开玩笑啦!我呀,你尽管那么瞧,也还是个善良老百姓
的同情者。与其说我,莫如说你们这些伪君子真小人,才是些大
坏蛋!是谁应该被揪到警察署去?好好地想想吧!”
因为戴鸭 帽 的 人 默 默 地 低 下 了 头 ,小 林 只 得 对 津 田 发
火:
“你也许压根儿就没拿他们这些泥水木匠什么的当人看,不
过 ”小林 又叨念着,四下扫了一眼。偏偏没看见有什么泥水
木匠 。但他依然不顾一切地唠叨着。
“比起你和侦探来 ,他们质朴地保存着做人的崇高品质,
不知要强过你们多少哩!只不过他们的 美好人格被贫苦的尘埃
污染了 一句话,他们是因为进不了澡塘才肮脏的。可不要小
瞧 他 们 哟!

听小林的口吻,与其说是为贫民洗雪,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
辩护。不过,津田担心同他胡乱争论,倘如伤害了自己的体面,
反而不妙,所以有意识地逃避争论。而小林却跟踪追击:
“你不吭声,
是 不 相 信 我 的 话 呀!
看你的神色,
确实如此。

么,我给你解释解释。你读过俄国小说吧
津田连一本俄国小说也没有读过,因此,依然一言不发。
“读过俄国小说,尤其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人一定知
道:
人,不 论 怎样 低 贱,
也不 论 怎样 缺 乏 教养,
可 是有 时 候 他会 说
出令人感激涕零的话来,其感情是毫无矫饰、至精至纯,象泉水
一般从心中流出的 。这种情况应该说是无人不知的 。你认为那
是虚 伪的吗 ?

“我没有读过陀思 妥耶夫斯基的 书,
所以 不知道哇。

“可我一问老师,老师说那是扯谎。说那是一种手段,故意
将高尚的情操塞进卑贱的灵魂,用来刺激读者的感伤罢了。并且
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成功,就产生无数的模拟者,大搞其廉价
的艺术技巧 。但是我很不以为然。我一听老师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恼火 。老师不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老师不论怎么高寿,不
过是死啃书本混光阴。可是我,不论怎么年轻 ”
小林越说越
激动,终于眼泪扑簌簌地落在桌巾上。
三六

不幸的是,津田的心灵并没有迷醉到可以被对方引上钩的
程度。他终于从冷眼旁观的态度,转化为用批判的目光来观察
这一动人的场面了。他在怀疑,使小林伤心落泪的是酒呢,还是
叔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下层社会。他也深知,不论属于
哪一种,都与他没有多大关系。他感到无聊,又很不安,对于激
情者留在他面前的泪痕,只是恹 地瞧着。
那个所谓的密探又从怀里掏出小册子,开始用铅笔在上面
频频写了些什么。他象猫一般地沉静,又象猫一般地留神周围
的一切。他的举动使津田感到奇怪。然而,小林早已喝醉了,眼
里根本不存在什么密探了。他突然把着新装的胳膊伸到津田的
鼻尖:
“当你看见我穿了脏衣服,
就说:
‘好脏!
’要对我白眼相加
吧;
但我偶然穿一身漂亮的衣服,
这下子你又要说:
‘太漂亮了!

还是要遭你轻蔑吧?那么,我究竟该怎样才好呢?怎样才能受
到你的尊敬呢?我是晚辈,告诉我吧!我虽要不得,可还是希望
能够受到您的尊敬的。”
津田苦笑着推回了小林的胳膊。奇怪的是那只胳膊竟丧失
了抵抗力,开头的那股劲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却一下子就驯顺
地落到原处。
但是,他的嘴可不象胳膊那么听话。一缩回胳膊就辩护说:
“我完全清楚你的 想法。你觉得我一方面这么同情下层人,
自己也穷,却偏偏去做这么一身崭新的西装,你认为这太矛盾可
笑。对吗?
“不管怎么穷,做套西服穿穿总没什么可说的嘛。若是不做,
难道让人裸体上街走路不成?我说做了是蛮好,谁也不会有什
么想 法的。
“但是,并非如此。你只当我是爱时髦、爱打扮。这就不对
了 。”
“是吗 ?
那可不对。

津田自知招架不住 ,终于甘拜下风 ,采取了随声附和的态
度。于是,小林自然也改变了调子:
“不,
我也不对。
我是有些爱打扮,
这一点我完全承认。
承认
是承认,可是,我为什么这回做这西服的呢,你怕不知个中道理
吧 ?”
那种特别道理,津田当然不可能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
话既已谈到这地步,就不得不问一下了。小林双手向左右摊开,
上下打量着自己,怯生生地答道:
“不 瞒 你 说,
我是 要 穿 这 套衣 服 逃 出 京 城,
亡命 朝 鲜 哟!

津 田 这 才 愕 然 地 打 量 着 对 方 。他 发 觉 自 己 的 领 带 歪 到 一
旁,早就觉得不大舒服,便伸手调整了一下,然后继续听小林谈
下去。
小林长期以来给叔父办的杂志当编辑,做校对;有时自己也
写写稿子,到处找发表的地方,以便弄到一点稿费,他始终显得
非常忙碌。可是,结果在东京还是站不住脚,因此,打算到朝鲜
去。这是到一家报馆里任职,大抵已经说定的。
“搞得这么苦,不论怎样咬紧牙根想在东京呆下去,还是没
办法!呆在这没有前途的地方,实在是厌倦了。”
这话仿佛是说,朝鲜已经为他的前途作好一切准备,只待他
去接受就是了。可是,他立刻又似乎收回前言说:
“总而言之,我这号人,说不定是命中注定终生只能到处流
浪,怎么也不得安生的。即使自己想要安定下来,社会也不允许
你。所以,残酷呀!除了落得做个逃兵,又有什么办法!”
“不得安生的 ,不仅仅是你一个人 。就是我也丝毫不得安
生 哟 !”
“ 不 要 夸 大 其 词!
你不 得安生,
是 为 要 过 得 痛 快;
而我,
是为
乞讨面包活命,
我 好 苦 哇!

“但是,不得安生,这是现代人的普遍特点。吃苦的不光是
你 一 个 人 嘛。

小林的面色表明,他没能从津田的话中获得丝毫的慰藉。

三七

饭店侍女早就在窥伺两人的动静;突然走过来,装模做样
地开始收拾餐桌。这好象是对顾客发暗示,那个穿和服外套的
汉子刷地站起来走了。早已不再饮酒、只在干磨牙的那两位也
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了。津田也抓个机会站起身来。小林则在离
座之前,先把放在两人之间的菲律宾烟盒拿起来,抽出一支金
嘴的香烟燃着,仿佛这是临行前对他的犒赏。这一举动,映在将
烟盒接过去放进和服袖兜里的津田眼里,简直使他感到啼笑皆

虽然时间还不那么晚,但是,秋夜的大街上却让人感到意外
的夜深了。电车发出昼间所听不到的另一种响声向远方奔驰。
在各自不同的心绪推动下,两个黑黝黝的人影依然一同沿着河
畔晃动。
“几时去朝鲜 ?

“看情 况,
也许在你住院期间。

“走得那么仓促吗?”
“不,还很难说 。要等老师和对方的主笔再见一面才能确
定。”
“你指的是出发日期还是去与不去 ?

“唔,
这个 ”他的回答有点含糊。但津田并没去追究,疾
步地走去 。小林却改口说 :
“实话告 诉你吧,
我 并 不 愿 意 去 呀!

“是藤井叔叔叫你非 去不可吗 ?

“哪里,
并 不 是。

“ 那 么,
不 去 就 行 了 呗!

正因为津田的话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就无异残酷地刺伤了
对方正渴求同情的一颗心 。向前走了几步以后 ,小林突然面向
津 田:
“津田,
我 太 孤 单 啊!

津田没有答话。两人又默默地向前走。河水在浅浅的河床
中央流着,当在隐约可见的桥桩下消失时,那微弱的水声趁电车
驰过的当儿,潺潺作响。
“我还是要去呀!无论如何也是去的好。”
“那,
就 去 吧。

“喔,要去的。与其在这里受大家奚落,莫如去朝鲜或台湾
好 得 多。

他的语声尖细,津田骤然意识到需要说点温柔的话了。
“过于 悲观 可不 行,
只 要还 年轻,
只 要身 体结 实,
不 论到 什么
地方去,都会做出好成绩的。在临行前要给你举行一次饯别
会,让你高兴高兴。”
这下子轮到小林无言以对了。津田又顺势说:
“你一走,阿金结婚的时候不就不好办了吗?”
小林至今脑子里没有想过妹妹的事,他好象猛然被提醒,瞧
着津田 说:

喔,这孩子也够可怜的。可是没有办法。总之,她有这么
个流氓哥哥太不幸,干脆别对我抱什么希望算啦!”
“你不在,
叔父、
婶 母总会设法帮 忙的吧。

“唉,除此之外,别无办法呀!否则,就莫如谢绝这门亲事,
要求永久留在先生府上做点活算啦。噢,这孩子反正在哪儿都是
一码子事,不说这个吧。我倒有点事不大好意思哪,就是我如果
出门,
必然要向先生借路费。

“对方给吗 ?

“好象不可 能给哟!

“抓 紧要 求 一下 就是 啦。

“这个 ”

经过一分钟的沉默后,小林又自言自语地说:
“盘缠 由先生 暂借,
大 衣你 给,
只不 过留下 一个 妹妹,
这 没什
么麻烦。”
这便是当天晚上从小林口里说出的最后的台词。两人终于
分手。津田头也不回,匆匆走回家去。

三八

津田的家门和往常一样上了锁 ,他去推便门 。可是今夜的


便门竟也推不开 。他怀疑是否开关失灵 ,一连推了两三下。当
他尽力一推时,只听门钩哐啷一声沉闷的抗拒声,他终于断念
了。
他对这出乎意料的现象侧首沉思 ,在门前伫立片刻 。自从
新婚燕尔直到今天,他一夜也不曾外宿。即使偶尔归来得迟些,
也从未尝到过这样的滋味。
本来今天掌灯时分他就想早早回家。叔父家的那一顿徒有
其名的晚餐,他也是硬着头皮应付的。勉强喝了一点酒,也只是
徇小林的情面 。黄昏以后,应该说他是心中时刻想念着阿延在
外边度过的 。现在冒着一路的薄寒归来 ,正是以家中那温暖的
灯火为目标的 。他的身子如同碰壁不能前进的马 。同时,他的
希望也突然被阻挡在门外了 。阻挡他的希望的是阿延呢,还是
其他什么偶然的原因呢 ?这对于眼下的他来说,可绝不是一件
小事。
他伸手在便门上砰砰敲了两下。这声音与其说是呼喊:“开
门 啊!
”莫 如 说 是 责 问“
:为 什 么 锁 上 这 ?
”敲门声响彻暗夜的长
街。门里面立刻传来了一声:“听见了!”这声音象空谷回音似
的登时震动在津田的耳鼓里 。不是女仆 ,正是阿延的声音 。他
立刻恢复了镇静,在门外侧耳倾听,真切地听见只在有事才用的
正门门灯被打开开关的声音 。拉门立刻哗啦一声开了 ,只见入
口的合页门还没有关,这可是不假的。
“哪一位?”来到便门里的脚步声一停,便这样盘问。
津田照例咳嗽了几声。
快 开 门!是 我 。”
“啊 ?
”阿 延 惊 叫 一 声“
:是 您 呀!
对 不 起!
”她 絮 絮 叨 叨 地 说
着,摘下门钩,请丈夫进屋。她的面色比平时有点苍白。津田立
刻从 正门 走进 饭厅。
饭厅照例收拾得整整齐齐,茶壶里的水准时在沸 。长型火
盆前照例放着厚厚的呢坐垫,好象在等候主人的归来。阿延落
坐的那一边,除坐垫之外,还摆着妇女用的砚台盒。用珠光贝镶
成梅花散落状的螺钿盖子被搁在边上,嵌在梨木座里的精巧砚
石上还湿乎乎的剩有墨汁,这便是使用者急忙离座的见证。细
笔尖的墨汁渗及卷纸,将写了七八寸宽的书信末尾给弄脏了。
阿延锁了门,随在丈夫的身后进屋。她只在睡衣外披了件
平常穿的外褂,在那儿文静地坐下:
“真对 不起。

津田抬眼望着挂钟,刚刚敲过了十一点。他结婚后这么晚
回来虽属例外,但也绝不是首次。
“为什么叫我吃闭门羹?当我不会回来了吗?”
“不是的。刚才我还想:该回来了吧,该回来了吧。 在
等着你哪!后来感到冷清得难受,便终于给家里写起信来了。”
阿延的父母和津田的父母同样住在京都。津田远远瞟着阿
延写的信。然而,仍然不大理解:
“等人的人为什么要锁门?是怕不谨慎吧?”
“不是的。
我 没 有 锁 什 么 门 呀!

“可是,
刚才不是上了锁吗 ?

一定是阿时昨天晚上锁了没再开呀!这个讨厌的人。”阿
延这样说着,照例按平时的习惯微微地舞动眉梢。上了锁的便
门,
白天没有用处,
早晨忘了打开,
如此辩解,
倒也言之成理。
“阿时怎么啦 ?

“早就让她去 睡了。

津田觉得没有必要叫起女仆来追究责任,便门的事就不了
了之,上床去睡了。
三九

第二天早晨,津田还没有洗脸,就被昨夜临睡前还不曾料到
的意外光景惊呆了。
他是九点起床的,象往常一样,正想穿过正门,从饭厅进厨
房时,只见阿延浓妆艳抹地凝神坐在那里。津田不免吃了一惊,
宛如刚刚睡醒的脸上冷不防被人泼了凉水。阿延看到他这副模
样似乎感到很惬意,便露出微笑说:

刚睡醒 ?

津田不住地眨眼。瞧着阿延那扎着彩带的高大发髻和绣有
艳丽花样的短褂,还有那化妆后的雪白的粉脸,仿佛见到了什么
新奇事物:
“一大清早,
你这是怎么啦 ?

阿延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没怎么呀。今天不是你去瞧病的日子吗!”
津田昨天深夜就寝前脱在那里的褂子和裙裤,都已叠得整
整齐齐地放在一张柿漆皮纸上。
“你也想一同去吗 ?

“哎,
当然 要 一 同 去 的。
我 去,
有 什么 不 便 吗 ?

“不会有什么 不便吧!

津田以欣赏的目光重新打量一番妻子的装束。
“你这身打扮太那个了吧?”
津田立刻想起前次那阴暗的候诊室里的一些光景。坐在那
里的 一群 患者和 这位 盛装少 妇 ,不论怎 么说 ,也是 很不 谐调
的。
“可 是,
告诉 你,
今天 是 星期 天 呀。

“ 就 算 是 星 期 天,
可 和 去 看 戏、
赏花不同嘛。

“可,
我 ”

照津田的说法是 ,星期天大清早去那儿看病的,就更拥
挤。
“不论如何,就你这副打扮,咱们夫妻成双地站在那医生面
前,
总 是有 点 ”

“有点发怵 ?

阿延借用这句汉语,一下逗得津田发笑了 。她又微微耸动
秀眉,娇声娇气地说:
“可是现在再换衣服太费事了 。好容易穿戴好的 ,今天就
这样马马虎虎算了。嗯?”
津田终于败北了 。他在洗脸的时候 ,听到阿延吩咐女仆去
雇两辆车子,简直就象在催逼他快快出发似的。
他早饭不吃一般的正餐,几乎五分钟都用不上,连牙也不刷
便 立刻 上楼。
“往医院拿的东西得收拾一下 ”

和津田的话同时,阿延立刻把身后的壁橱打开:
“准备 好了,
在 这儿。
请 看!

津田不得不对穿着出客衣服的夫人怜惜一番了。他亲自从
壁橱里把有点分量的手提包和 一个小包 裹提出来 。包裹里只装
了那件试做的筒袖棉睡衣和窄腰带 。手提包里则装有牙刷牙粉
啦,
平 日 用 惯 的 熏 衣 草 颜 色 的 信 纸 信 封 啦,
自 来 水 笔、
小 剪 子、

子等杂七杂八的用品 。当从里面拿出一本最厚重的大本洋装书
时 ,他 对 阿 延 说:
“ 这 个,
放 在 家 里 吧!
“你 老是 把 它放 在 桌子 上,
还 夹 着书 签,
我以 为你 要 看呢,

以 装 了 进 去。

津田没说什么 。他把花了两个多月也没有读完的德文《经
济学》吃力地放在榻榻米上。
“躺 着 看,
它太 沉 重,
不 行。
”津 田 这 样 说 着,
明知把这种大部
头书留在家里是对的,但总觉得有点惋惜。
“ 是 呀!
我不知道你要什么书,
你就自 己挑选吧。

津田从楼上拿来两三本薄薄的小说,代替经济书塞进皮包
里。

因为天气很好,便收起了车篷;两人各在车上载一个包出了
家门。拐过胡同口,走过通电车的马路一、二百米时,阿延那辆
车的车夫喊住津田那辆的车夫,于是,两辆车前后停了下来。
“不得了,
忘了东西。

津 田 坐在 车 上,
回 过头 来,
一 言 未 发,
只 是 望 着 妻子 的 脸。

勤照顾着他的年轻妻子宣告这么一句富于刺激性的话 ,为之震
惊的不单是丈夫一人 ,擎着鞭子的车夫也对阿延投以好奇的目
光 ,连旁边走过的行人也不能不向着这一对夫妻投以关切的一
瞥。
“ 怎 么,
忘了什么 ?

阿延似乎在想什么主意 。
“ 请 稍 等 等,
我 去 去 就 来。

仅阿延自己那辆车折回去了 。津田处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的心理状态等在那里,默默地目送妻子的背影。忽而消失在小巷
里的马车重新出现时,又以飞快的速度奔回这里。当马车停在
津田的眼前时,看得见阿延从腰带间抽出一条尺把长的金属链。
链的一端有个环,环上有大小五、六把钥匙。阿延把锁链高高举
起给津田看,伴随着这一动作,发出一阵哗啷啷的声音。
忘了这个。还原样放在衣柜顶上哪。”
他们的家除了夫妻只有女仆。当夫妻一同外出时,为了提
防,有必要把重要地方都上锁,一个人带着钥匙。
“你就带 着吧!

阿延重新把哗啷啷直响的钥匙别在腰带上,一只手“砰”地
拍了一下,望着津田微笑。
“ 没 事 儿!

马车又出发了。
他们到达诊所时,比预定的时间迟了些。可也没有误过上
午的诊病时间。夫妻并肩坐在候诊室感到不大自在,津田就进
了大门,去到药局窗口。
“马上上二楼也行吧?”
药局里的人从屋里给唤来一名见习护士。这位护士年方十
六、七,毫无矫饰地边笑边酬应津田。可是,她一见身旁的阿延,
有点被那浓妆艳抹惊呆了,那面色似乎在说:这只孔雀是从哪儿
飞来 的呀 ?
阿 延倒 抢先打 招呼 说“
:麻 烦您 了。
”护士才 仿佛 醒悟
过来,低头行了礼。
“喂,
请你 给 拿 这一 件!

津田把从车夫手里接过的包袱递给护士,走到去二楼的楼
梯 口。
“ 阿 延 ,这 里!”
阿延正站在候诊室门口偷瞧病人呆的房间,便立刻随着津
田身后跨上楼。
“好阴暗的屋子啊!这一间怎么样?”
面向东南的房间幸而很明亮。阿延推开拉门,去到廊檐,发
现眼前是一个西式洗染店的晾衣场,她不由得边看边回顾津田:
“和楼下不同,这里敞亮。并且是个蛮好的房间,只是榻榻
米 脏了 点。

这个医院的二楼,原来是一位承包商什么装修起来做外室
的,所以总觉得还残存着一点往日的遗韵。
“虽然有点旧,
也许比咱家的二楼好些呢。

津田说。他瞧着阳光下那洗得雪白的衣裤等,产生一种秋
高气爽之感。他又瞧瞧天棚和立柱,毕竟有些陈旧了。

四一

这时,刚才的那位护士送来了盛有茶水的小瓷壶。
“现 在 要 收 拾 一 下 房 间,
请 稍 呆 一 会 儿,
用 茶 吧!

两人只好相对正襟而坐,啜起茶来。
里总觉得有点不踏实呢。”
“仿佛是来做客吧 ?

“ 嗯 。”
阿延从衣带里取出女式挂表看看时间。可津田比起关心时
间更担心即将进行的手术。
“不知要切开多大呢?即使眼睛不看,单听那刃器声,就够
令人寒心的了。

“我怕看那种场面。”阿延耸动着眉梢,说得就象真的害怕
了。
“所以,你就在这儿等着嘛。没必要特意到手术床旁去看那
么肮脏的玩意儿。

“可 是,
动 手 术 时没 有 个 亲 人 在场 不 大 好 吧!

津田瞧着阿延一本正经的脸,笑了起来。
“那说的是生死攸关的重病,哪有谁为治这么点小病去叫个
见证人来的呢 ?

津田这个人不愿意叫妇女看见肮脏东西,尤其不愿意叫妇
女看见他的肮脏之处 。还可进一步说 ,他就连看见自己的肮脏
之处都感到异常痛苦。
“ 那,
就 算 了 吧!
”阿 延 说 着 ,
又取出表来。
“到晌午能结束吧
“我想会结束的吧!反正这么回事,几时结束不都一样!”
“那倒也是。
不过 ”阿延没有说出下文,津田也并不追
问。
护士又在楼梯上露面了。
“ 准 备 好 啦 ,请!”
津田立刻起身,阿延也同时要起立。
“不是说你就在这儿等着吗?”
“我 不 进诊 察 室,
想 借 用 一下 这 里的 电 话。

“有 什么 事要 打电 话 ?

“ 没 事,
只 是 想 通 知 阿 秀 一 下。

津田的妹妹就住在这个区,距此不远。这次患病,津田脑子
里没太想到妹妹,便止住刚要起身的阿延说:
“不通知算啦。去通知什么阿秀,这未免小题大作。而且她
一 来,
麻 烦 得 受 不 了。

性格不同的这位妹妹,虽然年小,而在津田眼里却象一个冤
家。
阿延欠身答道:
“可是事后她说三道四,
我可麻烦了。

津田说不出强令不打的理由,只好说:
“缓一下也行嘛,何必非今天不可呢!她住得近,往后自己
会来的。偏在手术后神经过敏的当儿来,讲我哥哥怎么的,爸爸
又怎 么的,
实在没趣 儿。

阿延吃吃地轻声笑了,生怕楼下听见似的。但是她那露出
来的雪白牙齿,与其说流露着对丈夫的同情心,莫如说是表白了
一种纯属滑稽的感情。
就 不给阿秀打 电话了 ”
“那么, 阿延说着,
终于和 津田一同
站 了起 来。
“还有别处要打电话吗?”
“哎,
给 冈 本 打 个 电 话,
是约定中午以前通话的。
行吧 ?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就分手了。当一个站在电话机前的
时候,另一个却已坐在诊察室的椅子上了

四二

“蓖 麻子 油 喝过 了 吧 ?

医生问津田。身上那洗净浆过的白罩衫,一走动就哗啦啦
地响。
“喝 是 喝 了,
但 是 没有 收 到 预 期 的 效 果。

昨天的津田,这样那样忙得没工夫留心一下泻药的效力,可
以说这服泻药对他精神上、生理上都没发生多大影响。
“那 么,
再 进 行一 次 灌肠 吧 ”
灌肠的结果也不理想。
津田就这样上手术床仰面躺下。当冰冷的防水布触到皮肤
时 身上突然打了个冷战。他的头枕在坚硬的枕头上,因为光线
全从脚下射过来,就象眼睛冲灯睡觉的人,一点也睡不着。他不
时地眨眼,不时地望着天棚。护士端着一个装手术器具的四方型
塑料浅底盆,
从他身旁走过 白色金属光闪 闪烁烁。对于他这个
仰面躺着的人来说,那只是从眼前一掠而过的玩意儿。可是不准
看的不妙玩意儿却偏偏偷着看见啦,这心情越来越强烈。这时,
外面响起的电话铃声突然震动着他的耳鼓。他忽然想起暂时忘
却了的阿延。当阿延给冈本挂电话终于结束时,津田的手术也
总算开始了。
“只注射可卡因。不会怎么太疼吧!如果不能注射,就往里
面边吹药边手术。这样,大抵也能完成。”
医生边进行局部消毒边说话。津田以一种又恐惧、又无所
谓的心情听着。
局部麻醉很成功。津田目不转睛地望着天棚,几乎不知道
自己的腰部以下在发生什么大事。他只觉得自己肉体的一部分,
不知是谁从远处对那儿施加重压;而那里也在微微地抵抗着。
“怎么样 ?
不疼吧。
”医生 的询问 包含 着十足 的把握,
津 田边
望着天棚边答道:
“不痛。
不过,
只是有点感到重压。
”这“ 重 压 ”该 怎 样 表 达 ,
他一时没有找到适当的词。用人的手去挖没有神经的地表时,
也许会引起这样的感觉吧!骤然在他脑海里浮起了这种幻想。
“多么 奇怪的感觉,
简直说不清。

“是吗,
能够坚持吗 ?

医生问。他好象怕手术引起脑溢血就不好办。这一问,倒
使并未介意的津田紧张起来。他全然不知道在这种场合,为了
预防意外,给他喝点葡萄酒什么的是否可以。不过,他也不高兴
接受特殊治疗。
“没关系。

“是吗,
就 要结束 啦。

医生边这样和患者对话,边进行手下的工作。那态度令人觉
得其技术的熟练。然而,手术并没有按他所说的那样很快结束。
盛切除物的盘子不时发出碰击的响声,那用剪子剪肉的嘎
吱吱的响声,似乎在虚张声势地恫吓他。每当这时,津田想象的
眼睛似乎看见了那要用纱布擦掉的殷红鲜血散发着腥味。他那
已经麻醉的神经仿佛不甘安静,显得异常紧张。并且好象有令
人发痒的虫子,恶意地在他的血管里窜来窜去,使得他的肉体也
不得安宁。
他张大了眼睛望着天棚,望见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阿延。可
阿延正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他全都茫然。他想大叫一声呼唤
她。忽听医生在脚旁说道:
“ 总 算 结 束 了 。”
被塞了好些纱布 稍稍感到发痒。随后医生又说:
“瘢痕出乎意料地坚硬,
有出血的危险,
相当长时间内,
请多
多静养。”
津田听着这最后叮嘱的同时,终于下了手术床。

四三

他走出诊察室的时候,护士跟在后面问道:
“怎么样 ?
没有感到不舒服吧 ?

“没有。我面色不发青吗 津田对自己有些不放心,
不能不
这么反问一句。
因为伤口上尽可能多塞了些纱布,他觉得很闷,比人们想象
的要难受得多 。没办法,只好缓缓地移步上楼。可是走上楼梯
时,刀口和纱布相擦,还是觉得拉拉碴碴的。
阿延站在楼梯口上,一见津田,立刻喊道:
“好啦 ?
怎么样 ?

津田没有作答,便走进屋里 。如他所料 ,套好了洁白被套
的棉被,已经铺展好在等候他去卧。也许不宜脱外褂,他便和衣
地躺上床。阿延本想从背后给他穿上外加灰色法兰绒的丝绸棉
袍,现在只好双手擎着衣领,扫兴地苦笑笑,然后把棉袍对袖折
叠,放在床铺下脚。
“不给点药吗?”她对身旁的护士发问。
“不必要吃什么口服剂。伙食方面现在就去准备,我会送来
的。

护士走了。津田静静地躺着,忽然问道:
阿延!你想吃什么,就对护士说吧!”
“是啊。
”阿延犹豫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好。”
“可 是,
早 已过 中 午 了 吧 ?

“是呀,已经十二点二十分了。你的手术正好花了二十八分
钟。”阿延打开表盖,边瞧边报告准确的时间。原来当津田躺在
手术床上、象俎上之鱼任人宰割的时候,也正是阿延在津田所仰
视着的天棚上,瞧着表计算手术时间的时候
津 田 又 问:
“即 使现 在回 家 吃,
也 不行 吧 ?

“噢。

“那就 在这儿吃点西餐不行吗?”
“噢。”阿延的回答总是不爽快。护士终于下楼去了。津田
仿佛疲倦的人要回避光线似地 ,闭上了眼睛 。阿延对他叫道 :
“喂,
喂!”于 是 他 不 得 不 再 睁 开 眼 睛 。
“精神不 好 ?

“不。

阿 延 跟 着 说:
“冈本向你问候。他说日内来看望你。”
是吗。
”津 田 轻 声 回 答 ,
又 要闭上眼睛。
但是,
阿延不准。
“冈本叫我今天一定要陪他一同去看戏。可是,去也不好。”
津田心很细,脑子里再一次闪现出今朝阿延的举止 。不论
从她陪同来住院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点来说,还是从临行前
她强调今天是星期天的一点来说 ;又还是从到这儿以后她慌慌
张张给冈本挂电话的神态来说 ,全都可以解释为全神贯注于看
戏的二字上 。用这个眼光看来 ,连她在精确计算手术时间的动
机都不能不认为是个疑团了 。津田默默地把脸转到一旁,只见
壁 龛 上 摆 满 了 信 封、
信 纸、
剪 子、
书本。
横七竖八的,
都是临来时
他塞进皮包里带来的。
“本想 跟 护士 借个 桌子,
用 来 放那 些东 西,
可 是,
还没 有给 拿
来,暂时就先那么放着。看看书吧!”
阿延立刻站起来,从那上面取来了书本。

四四

津田没有接那书本。
“不是已经对冈本谢绝了吗?”他与其说奇怪,莫如说不满。
他翻过身去时,那不大结实的地板床,如同迎合他的心意, 的
响了一 声。
“ 谢 绝 了 呀。

“谢绝 了,
怎 么还 一定 叫你 去
津田这时才打量起阿延的脸 。但是,她的脸上没有流露出
任何他所预期的表情 。她反倒笑了 。
“ 谢 绝 了,
可 他 还 说 一 定 要 去 嘛!

“可是 ”津田有些语塞。他心里还有话要说,但是头脑
却没能灵敏地听使唤。
“不过,
既然谢绝,
就不至于再要求你非去不可的吧 ?

“是那么说的呀。冈本也是个胡搅蛮缠的人。”
津田不做声了。不知该怎样追究下去才好。
“你还有什么不相信我的地方吗?我可讨厌,叫你那么疑心
我。

她的双眉显得不耐烦地闪闪抖动着。
“ 不 是 疑 心,
而 是 有 点 奇 怪。

“是呀!那,就请说说有哪些可奇怪的地方吧!不论你说多
少,
我 都 给 你 解 释。

可惜的是,津田不能明确地说出哪些可奇怪的地方来。
“你毕竟 是在怀 疑我 吧 ?

津田觉得,要是不明确地说并不怀疑,这是有关自己作为丈
夫的品格的。可是假如被女人看扁了,对他来说,也是巨大的痛
苦 。两种矛盾的想法在他的心中展开了斗争。显得冷眼旁观的
津田,还是比较客观冷静的。
“ 咳!
”阿 延 轻 轻 叹 了 口 气 ,
倏 地 站 了 起 来,
把已经关了的格
子门再拉开,向南边的廊檐走去。她手扶栏杆,呆呆地眺望着秋
高气爽的天空。毗邻的那家洗染店的晾衣竿上挂满了衬衣啦、
床单啦,和先前见过的时候一样,沐浴着强烈的阳光,在干燥的
风中摇 。

“多么好的天气啊。

阿延小声地自言自语似地这样叨念时,津田听在耳里,突然
象听了笼中小鸟在倾诉什么似的。把个柔弱的女子绑在自己身
旁,是有点怪可怜的。他想对阿延搭话,可是又没有个话茬好
接,感到为难。阿延也只管靠着栏杆,没有立刻回屋。
这时,护士上楼,给两人送饭来了。
“让 您久 等啦。

津田的饭菜只有两个鸡蛋,一碗羹汤,和定量面包,是半斤
的二分之 一。
津田趴在床上,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一边找了个机会问阿
延:
“你去,
还 是 不 去 ?”
阿延拿肉叉的手登时停住。
“就听您的啦。
您 说 去,
我 就 去;
您 说 算 了,
我 就 不 去。

“ 多 么 听 话 啊!

“哪时不听话哟!冈本也叫我问问您,您若说行,就带我去。
他说,
若是您的病不大严重,
就叫我问问您。

“可,
不是你先挂电话给冈本的吗 ?

“喔,倒也是的,是约定了的嘛。我谢绝了一次,可是他说,
到时候看情况也许可能去的,所以要我在中午以前再挂一次电
话给 他,
通 报一下情 况。

“是冈本这样给你写信约定的吗?”
“哎。

然而,阿延并没拿那封信给津田看过。
“总而言之 你 怎 么 办 ?
是想去,
还是不想去 ?

阿延看准了津田的脸色,立刻答道:
“那,
我 想 去 嘛。

“终 于坦 白 啦。
那么,
请 吧!

两人在如此对话中,吃罢了午餐。

四五

阿延总算让手术后的丈夫安静地睡了 。她独自下楼要出发
时,按约定已经晚了很多时间。她为了把去向告诉车夫,只说了
一个剧院的名字便登上车了。被叫在门前等候的这辆车 ,在拐
角那家车行的五六辆人力车里算是最新的。
胶轮车出了小巷后,全是在电车路上走,尽向繁华的方向全
速飞奔 ;精力旺盛的车夫如此奔跑的样子感染了阿延。她的身
子在松软肥厚的座席上飘飘然快速晃动着,同时,她的内心里也
荡漾着柔和 、轻松的微波 。这是毫不留情地把前后左右纷然杂
沓的人流切断,而直奔自己的目标时的一种快感。
她在车上没有工夫考虑家事 。津田安然睡在医院二楼的影
象,保证她今天一天里把他完全置之脑后也不妨事。因此,她眼
下只是和车子前进的同时,想着自己前面的事。她对戏剧本来就
没有多大兴趣 。与其说担心误了看戏的时间 ,莫如说只一心希
望快快到达目的地 。如同在新车飞奔的途上受到愉快的刺激 ,
到达目的地时就更不必说了。
车子停在戏院饮茶室前了。阿延回答前来接待的女仆说 :
“找冈本。”她的脑海里闪闪烁烁出现了灯笼,布幌,红白假花
等 等 。当 她 下 车 时 ,一 古 脑 映 进 眼 里 的 这 些 色 彩 、 形 状 和 图
象,还没等弄清楚,便由廊檐里的仆人作向导,让她在彩绘纵横
交错,远比上述还更复杂 、浓艳多少倍的汪洋大海一般的场地
里倏忽出现了。这也便是当客室仆人说声“这边请”时,阿延从
空隙中眺望前方所得到的印象。对于巴不得出没于这种场所的
阿 延 来 说 ,这 并 不 特 别 的 印 象 却 成 了 她 永 远 新 奇 的 感 受 。因
此 ,也可以说是永远美妙的奇观 。她象穿过阴暗处 ,突然到明
亮 处 的 人 那 样 睁 开 了 眼 睛 。 于 是 ,她 置 身 于 如 此 气 氛 的 角 落
里 ,化成了眼前动着 、活着的巨大花彩中的一部分 。从此,自
己的举止行为全要被织进这里。这一自觉清晰地浮上了她紧张
的 心 头。
席上不见冈本的踪影。夫人、加上两个女儿,不过三个人,
因此,有充分可供阿延落坐的地方。即使这样,表妹继子似乎担
心自己的坐位偏巧成了阿延的影壁 。她头朝后 ,斜着探出身子
问:
“看得见 ?
和我调换一下吧 ?

“谢谢。
这儿蛮好。
”阿 延 摇 摇 头 。
紧挨着阿延前面坐着的二闺女百合子是个左撇子 。她左手
拿着轻盈小巧的象牙双筒望远镜 ,把胳膊肘依在红布缠着的栏
杆上,
回过头来 说:
“迟 到 了 啦,
我 还 想 去 你 家 叫 你呢。

由于年轻,还不懂得问问阿延关于津田的病情 便 又 说:
“您有事啦 ?

“哎。
”阿 延 只 应 了 一 声,
便 向 舞 台 看 去。
那是两个女儿的妈
妈早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的地方 。她乍一见了阿延时 ,只是交
换了一个默默的颔首,直到梆子敲响,她还一言未发。

四六

“您来得太好啦!
刚才我还对继子说:
‘看情况,
是不是今天
来不成啦?
’”
大幕拉开以后,夫人才显得无拘无束的样子,逐渐和阿延攀
谈起来。
“嘿,
您 瞧!
我 没 说 错 吧!
”继 子 得 意 地 望 着 妈 妈 ,
立刻又对
阿延补充道:
“我和妈妈打赌了呀。赌您今天能不能来。妈妈说看情况
您是不能来了。可我说保证会来。”
“是 啊,
再 抽一 次 签!

继子是那长二寸五、宽六分左右的小小签盒的所有者。这
个黑漆小盒标有烫金的“神签”二字,盒里如数装了一百根削平
了 的精 巧 象牙 签。
继子 一 再地 说“
:您 看 看吧!
”她 象摆 弄 一个 牙
刷筒似的,先摇出一根牙牌,又把一个和盒子一般大小的记了些
字句的折叠本摊开。然后,从仿绸的五彩绢的口袋里取出一面
小小的放大镜,这是为了读折叠本上的蝇头小字,作为一件附属
品准备的。她装模做样地把放大镜遮在字面上。这套玩意儿是
阿延和津田去浅草游玩时,花了差不多四圆的高价,从摊子上买
来送给她的玩具。这个精巧礼物对于明年就二十一岁的继子来
说,倒是一件可以给她的嬉戏在处女的幻想中抹上神秘色彩的
装饰品。有时她出门,便从桌子上取下它来,连书套都不去掉就
别在腰里。
“今天也带来了?”阿延半开玩笑地问她。她苦笑着摇头否
认。母亲象是代替女儿答话似的,在一旁说道:
“今天的预言可不是来自神签,而是比神签更惊人的预言。”
“ 是 呀!
”阿 延 欲 闻 其 详 ,
便对母女瞧瞧。
“继子呀 ”妈妈刚答腔,继子立刻以强硬的态度制止她。
“算了吧,
妈妈。
那些事在这儿不便说。

始终在默默倾听三人对话的妹妹百合子,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说给 你听 吧。

“百 合 子,
别干 那 种 缺 德事。
好 哇!
那 样,
我 可 不 再 帮你 复 习
钢琴啦。”妈妈为了不引起邻座的注意,小声地笑了。阿延也笑
起来,而且还想问个水落石出。
“请你 说吧 !惹 得姐 姐发 火也 没关 系 。有我 在 ,不要 紧
的 。”
百合子故意伸出下颏,微微鼓起鼻孔瞧着姐姐。大大现出
说与不说,她有自由的胜利感。
“好 吧,
百 合 子,
爱 怎 么 样,
随 你 的 便 吧!
”继 子 说 着,
推开了
身后的拉门,到走廊去了。
“姐 姐 生 气 了 吧!

“不是生气 是心绪不好。

“她不是心绪不好,
只是因为提起了那件事。

“那 你 就 讲 呗!

百合子比阿延小六岁。阿延观察到她那孩子般的心理状态,
要很好地利用她一下。不料,姐姐突然拂袖而去,竟将刚才的局
面搞垮了。于是,阿延的怂恿丝毫未奏效,不得不由妈妈来承担
一切责任了。
“唉,算得了什么!继子不过是说,由雄哥是个那么善良的
人,
凡事都依着阿延 因此,
今天一定会来的。

“是嘛!在继子的眼里,由雄是那么靠得住哪。难得!一定
要道谢一声的。”
百 合 子 说: 那么,姐姐 也嫁一个象由雄那样的人好
“后来,
啦。
’这番话,
她不好意思 在你面前说,
才那副样 子走了。

“ 啊!
”这一微弱的感叹声,
阿 延 说 得 十 分 凄 凉!

四七

一个自私任性的男人津田,突然出现在阿延的心头。她本想
对丈夫晨昏悉心照料,但又怕丈夫要求她付出的牺牲没有止境,
这种顾虑现在又浓重地浮现在她的脑际 。她意识到为她消除疑
虑的唯一承担者,便是面前的这个人。于是,她看了一眼冈本夫
人 。这位夫人对于双亲远在天涯的阿延来说 ,乃是东京唯一可
以依 靠的姑母。
“莫非做丈夫的,不过是专为吸取妻子的情爱而生存的一种
海绵体动物 ?”
这是阿延早就想遇见姑母时定要探询的疑问 。不幸的是她
生来就有一种架子,按见解不同,可以解释为逞能,也可以解释
为虚荣。这架子使她面对姑母时受到强烈的牵制 。从某种意义
上说,她和津田的夫妇关系好比天天在比武场上一见面就摔跤,
依 两人 自 身 看来,
老 婆 永远 是 丈 夫的 伙 伴,
又是 敌 手。
可是,
一旦
到社会上,不论去任何地方,如不扶着丈夫的肩,就觉得这会暴
露两人的婚姻并不美满这一弱点,羞得受不住;阿延就是 争这
口气,所以即使非常渴望敞开心扉诉说衷肠的时候,只因从夫妻
角度来看,这位姑母照例属于世俗之流,一旦坐在她面前时,敏
感的阿延就会担心人们说长道短,什么也不想说了。
何况 ,阿延还知道 丈夫并不能以心换心。她日常就注意,
可不能 外人以为这是津田对她不中意,才那么照顾不周。在所
有的流言之中,她最怕被谴责为愚蠢。
“有的年轻女人,甚至能把人世上比津田更难伺候多少倍的
男人,立刻就掌握在自己的手心。而自己,已经二十三岁,还不
能操纵自己的丈夫,这毕竟是由于自己缺少智谋呀!”
阿延几乎把智谋和德性看成了一回事,她无比痛苦。身为
一名女人,每当听姑母说这番话时,如果承认自己没有本事对付
男人,那屈辱就等于宣告自己尽管是个人,却不能发挥人的作
用,这伤害了阿延的自尊心。即使时间和场合并非不许深入交
谈的剧院,阿延也只好缄口不语。她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姑母
的脸,又立刻转眼他顾。
舞台上垂落的巨幅大幕在抖动。有人从幕布的隙缝处瞧了
一眼观众。也许是心理作用,阿延总觉得好象是在看自己,便把
目光又立 转向他处。场内有人入席,有人离座,也有人中途退
场,开始喧嚣起来。大多数坐定了的人也或采取或改变各自独
特的姿势,在前后左右动荡得片刻不停。无数颗黑色人头宛如
一大旋涡。有人艳丽的衣着,竟将色彩流动所产生的某种不稳
定的快感,给弄得乱纷纷的了。
阿延从池座纵目观望,终于越过人海的低流,审视起前方。
恰好这时,百合子回过头来,突然说道:
“那边吉川先生的太太来啦。看见了吧?”阿延将惊慌的目
光朝着指引的方向望去,一下就从那里发现了象是吉川夫人的
身影。
“百合子,
你眼睛真尖,
什么时候发现的 ?

不是发现的,而是早就知道啦。”
“姑母 和 继子 也知 道吗 ?

“嗳,
都知道。

阿延终于察觉 ,不知道的只有她一个 。但是她依然透过百
合子的背影向对面张望。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突然,吉川夫人
手里的双筒望远镜正朝向阿延 。
“我可讨厌,
叫人家那么看。
”阿 延 逃 避 似 地 缩 起 身 子。
纵然
如此,对方的双筒望远镜也绝不肯离开阿延这一目标。
“那好 吧,
只得逃席了。

阿延立即紧追继子,向走廊走去。

四八

从那里纵目远眺的外界风光 ,只有地势优越的地方十分热
闹。地板是透亮的,下面钉上了横木,随时都可以拆除。互不相
识的人们踏过地板,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阿延站在走廊边上,
半靠在一根柱子上,直到看见继子,不知站了多少时间。当她认
准继子在对面一排排商店当中的一家门前出现时,她马上下去,
轻盈而敏捷地踏着地板,走到她所寻找的人那里。
“买 什么 哪 ?

阿延从身后偷偷觊觎般发问的一张脸和继子惊而回顾的面
庞几乎贴在一起,两人都微笑了。
“正 发 愁 哪!
阿 一 叫 我 给 他 买一 点 什 么,
我 看 了 看,
他所喜欢
的东西赶巧都没有。”
误会啦 。卖主认为继子是给男孩子买玩具 ,便把各样货物
一一摆开。买吧?又不能买,走吧?又不便走。继子正为难哪。
“不行!那孩子只有手枪啦,木剑啦这些能杀人的东西才对
心思,在这样的大场 面里是不会有那些玩艺儿卖的。”
卖店的男人笑出声来。阿延趁机抓住了小姑娘的手。
“反正你问问姑母然后再买吧 对 不 起 ,再 见 。”阿 延 说
罢,连拖带推地将很过意不去的继子领到走廊边上。两人站在那
里,以一根顶房柱当做掩护站着说话。
“姑父怎么啦?为什么今天不来 ?”
“ 立 刻 就 来 呀!

阿延感到吃惊。坐四个人还可以,他那么大的身材拥进来,
可是个问题。
“姑父一来,象我这么单薄的人还不被他挤扁了
“他是来替换百 合子的。

“ 为 什 么 ?”
“别管为什么,这样不是更方便些吗?百合子看与不看,她
不 在 乎。

“是呀!那么,假如由雄不是有病,和我一同来,又该怎么
办?

“过哪河脱哪鞋,总会有办法的。或是再租一个屋,或是和
吉川先生合伙。”
“事先和吉川先生讲好的吗 ?

“嗳!”继子没有说出下文。阿延可不曾想到冈本和吉川两
家关系那么密切。她有些怀疑,莫非其中有什么奥妙?但她又认
为这是有闲阶级司空见惯的事,仅是单纯为了娱乐才相约罢了。
他们又有充分的条件来看戏 阿延终于什么也没有问。两人
对话的姿态被全部收进吉川夫人的望远镜。阿延特意打了个手
势给对方看:
“这样正面看人,
真受不了。

“太 不 客 气 了。
不 过,
那 是 西 方 派 头,
我 爸 爸 就 是 这 么 说 的。

“哟!西洋人倒不在乎。那么,我也象吉川夫人那样,死死
地盯住她的脸,当然也行啦。 我就看上一眼吧!


“您请!
一 定会 讨她的 欢心,
她 会说:
‘ 阿延 真时麾。
两人高声地对笑,一旁却不知从哪儿闪出一个年轻小伙子,
站住了 。他身穿素色的短褂 ,却用与衣料同一色彩的线织成了
花纹,下身是和服裙裤。这位年轻绅士刚刚和两人打了个照面,
说 了 声“ 失 礼 ”
,便要走过去。
他无言中流露着郑重的态度,
向铺
地板的房间踱去。继子害羞了。
“进 去 吧!
”她 立 刻催 促 阿 延 走 进 场 内

四九

场内情景与适才所见没有丝毫变化 。男男女女在池座里走
动,看上去宛如踏着人头行进,令人感到不痛快。甚至到处出现
浮夸的动作,以求尽可能地吸引更多人的目光。然而,这景象一
忽儿便又消失,让位给另一种光景。眼里的这一小世界,始终是
动荡、纷乱,并且始终是矫揉造作的。
比较安静的舞台内侧,用做道具的铁槌声不时地响彻剧场,
在唤起人们的遐思 。幕后敲梆子的声音也象惊堂木似地间而响
起,要把人们分散的注意力再集中起来。
奇怪的是观众,在这幕间的久久时间里无所事事,却又毫无
怨言,不见任何疲乏之色,而显得那么从容。空虚的腹内装了些
散乱的刺激,在昏沉沉地虚度韶光。他们都很稳重,又似乎很快
活 。他们在彼此喷吐的气流中酩酊大醉。稍一清醒 ,便立刻转
过眼珠瞧看别人的脸 。一旦望见了出神的表情 ,便立刻与对方
的气氛合 流。
两人回到座席上,立刻愉快地巡视八方。然后不约而同地
向着吉川夫人那边望去。夫人的双筒望远镜已经不再盯着两人
看。相反,连望远镜的主人也不知何处去了。
“ 啊 ?不 见 了 呀!”
“真的。

我给你找一找吧 百合子立刻对着手里的小型望远镜窥
看。
“没 有,
没 有,
到 哪 儿 去 了!
那 位 太 太 足有 两 个 人 那 么 胖,

该 是 一眼 可 见 呀!
可 是,
竟 不见 了。
”百 合 子 这么 说 着,
把象 牙 望
远镜放下。作为一名小姐,高高地系着腰带,几乎掩住了美丽的
印花绉绸的和服后背;虽然话语很少,却并不矫揉造作。姐姐以
忍住好笑 的口吻,
流 露出长者的威严呵 责妹妹“
:百合子!

妹妹毫无反应,照例鼓起鼻翼,做出“这是怎么回事”的表
情,故意看了看继子。
“我想回去。爸爸快些来就好啦。”
“想回去,
就 走 吧!
爸 爸 不 来 也没关系。”
“我可不走。

百合子没有动 。如果不是小孩子 ,就很难表演出这种淘气
的样子。而另一方面 ,阿延却以和年纪相称的懂事的态度对姑
母 说:
“我去问候一声吉川太太?装做没事不大好吧!”
老实说,阿延不大喜欢这个女人;对方似乎也讨厌阿延。而
且阿延甚至还有个模糊的理由 :是她首先讨厌我 ,两人之间才
出现了这种不愉快的现象的。同时,她还有这样一种自信:我并
没有给对方任何可厌的把柄,而对方却讨厌起我来了。刚才被用
望远镜窥望时 阿延已经觉着不去问候一声是不行的。但因当场
鼓不起勇气去,便将内心的不安变成边和姑母商量,边在心里暗
自盼望:为了能够轻松地履行这项义务 ,姑母肯不肯和我搭伴
儿,一同到夫人那里去呢 ?
姑 母 立刻 答 道:


你还 是 去的 好。
你 去 吧!

“ 可 是 ,她 现 在 不 在 呀!”
“ 怎 么,
一 定 是 到 走 廊 去 了,
去 一 下 就 清 楚 了。

“那么,
我去。
姑 母 您 也 一 同 去 吧!

“我 嘛 ”

“不去 ?

“去去也行,反正今天午饭的时候该一同吃的。我本在想:
请耐心些,
到 那 时 再 问 候 吧!

“哟,有约啦?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都有谁在一起吃饭?”
“大伙一起。

“我 也 ”

“ 嗳!”
阿延感到意外,隔了一会儿,答道:
“那么,我也等到那时候再问候吧!

不多时候,冈本到了。他要客室的男仆开门,从门缝往场内
瞧“
。来 呀 ,
来 呀!
”地 叫 百 合 子 来 到 走 廊 。
两人 就在那儿站着,

声交谈了三言两语。然后,百合子按约由男仆护送,立刻走出剧
场 。冈本换女儿的班走进场内 ,在后边挤着坐下 。他那臃肿的
块头,似乎使他连稍微挪动一下都懒得动。坐定之后 他象意外
发现似 的,
半回 过身去,
说:
“阿延,换一下吧!我这么大块头挡在前面 碍 眼吧
阿延觉得眼前仿佛兀地耸起一座大山。周围的观众的注意
力正被舞台吸引住。阿延生怕影响别人,便也没有动。从没穿过
毛织品的冈本将毛茸茸的双臂叉在一起,似乎说:“那就如此奉
陪啦!”便将视线转向人们注视着的方向。那里有个白面书生怪
模怪样地正在柳树下徘徊。他穿着华丽的粗纹简装,一条博多
绢 的腰带特意扎得偏下。这位风流公子光着脚,穿一双后跟
带钉的竹皮草履,因此,每跨一步,都有咯噔咯噔的刺耳声传入
冈本的耳鼓。他向柳树旁的一座桥和桥对面排列着地藏菩萨庙
的白墙看来看去,然后把目光转向观众。但是,观众的表情却很
紧张 。这个年轻人草履咯噔咯 地响,在舞台上踱来踱去 他这
种活动似乎具有什么重大意义,全场十分寂静,连咳嗽声都没
有。对于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的冈本来说,是由于他很难立刻
受到场内特殊空气的感染呢,还是由于一时的糊涂,他忽又拥挤
着半转身子,小声地对阿延说:
“怎么样?有意思吧 由雄怎么样 ? ”简单的发问’
一连三、四句。句句都得到了阿延的回答。最后,他又使了个意
味深长的眼风 问道:
“今天怎么样?由雄没有说什么吗?大约唠叨了些什么吧!
‘我有病在床上,
你一个人去看戏,
简直是岂有此理!
’嗯 ?
一定是
这样吧?”
“什么 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没说这种话呀。

①博多是福冈市东部的贸易港 ,去朝鲜的交通要道 ,自古产绢有名 。


“那,总要被申斥几句吧! 冈本这个家伙太不象话!
’这类话
总是不会不说的吧!你打电话的样子太不一般嘛。”
周围连一个耳语的人都没有 。阿延觉得单单自己嘁嘁喳喳
怪不好意思,便只管微笑。
“没关系!事后姑父去解释,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 我 没 有 放 在 心 上 呀。

“是吗?总还是有点担心吧?新婚不久,就惹得丈夫生气。”
“ 没 什 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
没有惹他生气嘛。
”阿 延 厌 恶 地
耸起眉峰。冈本本是半开玩笑,又变得一本正经了。
“坦 率 地说,
今 天 邀 请你,
不 仅 仅是 为 了 叫你 看 戏,
而是 有 点
要紧的事,这便是为什么偏在由雄病倒的时候请你来的原因所
在。只要事后把这原由对由雄讲清,也就没有什么了。姑父要去
好好谈谈的。

阿延的视线突然离开舞台。
“原由 ?
是什么原由 ?

“现在在这儿不大好说。以后哪天再对你说吧!”
阿延除了沉默,别无他策。冈本又象补充似地说:
“今天约定和吉川先生一同在这里的餐厅用餐哟,知道吗?
噢,
大概吉川也在那儿吧 ?

一直没有见到的吉川,此时立刻出现在阿延的脑海。
“是 和 我 一 同 来 的 呀,
从 俱 乐部。

两人的对话至此中断。阿延又向舞台上认真地看戏。然而,
没有十分钟,她的注意力又被茶室男仆的开门声所干扰。男仆对
姑母小声嘀咕了些什么,姑母立刻把脸凑近姑父。
“喂,吉川先生说已经准备好了午餐,请咱们下一幕的幕间
到餐厅去。

姑 父转 令立 刻回 话“
:知 道了。

男仆又悄悄地关上了拉门,走了出去。阿延想象着一会儿
将发生些什么事情,默默地等候着聚餐的时刻来临。

五一

其后一个小时,阿延和继子一同随在姑父母的身后,去二楼
角落深处的餐厅。她对和自己紧紧偎依、并肩走在走廊上的大
表妹 小声 地问道:
“此后到底会有些什么事 ?

谁知道呀。
”继子低着头答道
“单纯是吃饭吗 ?

“ 大 概 是 吧!

阿延觉得越问,继子的回答越暧昧,便不再问下去。继子也
许对走在前面的父母有些顾虑,也许她什么也不知道。或许知
道,却不愿对阿延讲,才故意小声地简短作答。
在走廊上碰见的众多的人,总爱对她们投以锐利的一瞥。比
起阿延,都把更多的视线投向继子。阿延的脑海中蓦地闪现出自
己与继子的对比。她虽然风度胜过继子,但是论装束和面容,却
一定要逊她一筹的。她任何时候都象个孩子,羞答答的;任何方
面都那么天真,毫无劳碌的影子,真是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阿
延以嫉妒的目光瞧着这位表妹。这时,尽管还没有完全打消把
她看得有点可怜的轻蔑之意;但是,希望彼此调换一下位置的渴
慕之心却又十分强烈。阿延想:我还是姑娘的时候,难道也有过
这样小姐风度的时期吗?
有过还是没有过,她想不起来。阿延平生并没有把继子当成
比较的标准,糊里糊涂地活了过来。如今和大表妹并肩走路,站
在灯光辉煌的走廊里,竟然被从来不曾有过的哀愁所侵扰。虽然
轻微,却具有容易化作清泪的性质。对于刚才用嫉妒眼光打量
过的表妹,又很想紧紧握住她的手。她在内心里对继子说:
“你 比 我 纯洁,
纯 洁 得 叫我 羡 慕 不已。
然 而,
你 的 纯洁,
对于
你未来的丈夫来说,无非是一种毫不中用的武器罢了 象我这样
毫不怠慢地伺候丈夫,丈夫也并不以心换心地表示感谢。你现在
为了讨得丈夫的爱,必然失掉自己高贵纯洁的心身。即使为丈夫
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弄不好,说不定丈夫还要苛待你哩。我既羡
慕你,同时又可怜你。因为你高贵的贞操不久定将遭到破坏。而
你却毫不理会,
十分天真。
是幸运呢,
还是不幸啊。
我从来就根本
没有你今天所具有的那种天真无瑕的气质。若说损失并不那么
惨重,倒也可以这么说。而你,和我不同。你一旦离开双亲的膝
下,天真的倩影就要受到伤害。你比我更可怜哟!”
两人走得很慢。当走在前面的冈本夫妇被行人遮挡得不见
踪影时,姑母特意踅了回来。
“快走吧!干什么磨磨蹭蹭的。吉川先生已经早就在那儿等
着哪
姑母的眼睛专注在继子的身上,话语也主要对她说的。然
而,阿延此时耳鼓听到吉川这个姓名时,象响起了一阵风,把方
才的思绪一古脑儿给吹散了。阿延立刻想起吉川夫人。这是她
不大喜欢的人,而她也一定是对方不大喜欢的。吉川夫人素日受
到丈夫异乎寻常的眷顾。作为权贵人家的夫人,如今在主人面
前,必须多献殷勤、礼仪端庄才是。阿延在平静中蕴藏着紧张,
却装作毫不知情,随在大家身后走进餐厅
五二

不出姑母所料,吉川夫妇已经早一步来到了约定的场所。阿
延注视的目标吉川夫人,正面向门口和姑父站着交谈。展现在对
面的夫人那肥胖的身段,比姑父巨大的背影更早地映入阿延的
眼帘。与此同时,丰腴的面颊上漾起笑波的夫人,也立刻将双眸
对准了阿延。然而,这倏忽间的电火交流一下便消失,直至互道
寒暄之前,双方竟一眼也没有接触。
就说阿延对夫人投去的一瞥吧!她不会不对夫人身旁的一
位年轻绅士也一并看上一眼的。一点也不错。阿延刚才在走廊,
和继子半开玩笑地对夫人的双筒望远镜表示不痛快,就是这位
沉默的男子把她们吓了一跳。因此,阿延情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
冷气。
在相互草草问候的过程中,阿延小心翼翼地站在人们的背
后。不多时轮到她,吉川夫人只将她介绍给了素不相识的三好
先生。夫人所用的语言,不论是对姑父、对姑母、对继子作介绍
时,
都和对阿延说的话雷同,
毫无增减,
因此,
阿延尚不知三好先
生是何许人,寒暄便结束了。
入席时,吉川夫人坐在姑父身旁,另一边请三好先生落座。
姑母的坐位在饭桌的一角。继子坐在三好先生的对面。阿延无
奈,不得不坐在余下的一把椅子上。她有些踌躇了,因为身旁就
是吉川先生,而且对面是吉川夫人。
“怎 么,
坐 下吧 吉川似乎在催促,从侧面瞟了阿延一眼。
“喂,
请吧!
”夫人爽快地 说着,
从 正面瞧了瞧 她。
“ 不 必 客 气,
请 坐 吧!
大 家 都 已 经 坐 好 了。

阿延没办法,就在夫人对面落座了。她本想先发制人,结果
却落在别人之后。她觉得不妙 。如同她希望把自己的态度解释
为礼节上的自谦,另一种心情 也立刻萌动:从此,便只好奉陪了。
当她隔饭桌望着继子和自己恰恰相反的那副羞怯模样时,这念
头便 愈加 坚定。
继子比平时更加温柔 ,轻易不肯开口 ,只是一味地低垂着
头 。可以看清她的态度里有某种近似痛苦的成分 。阿延同情地
瞟了她一眼 ,但立刻又将她那妩媚的眼睛移向面前的夫人 。夫
人素谙社交,不会是个缄默的人。
语调优美的对话,在两人之间进行了两三次往复 。然而 ,
对一个话题再也没有进展的余地时 ,便就此戛然而止 。阿延本
想 以 两 人 共 同 关 心 的 津 田 作 为 话 题 ,但 是 , 是 否 由 自 己 提 起
好 ?正迟疑间,夫人已经撇下她,面向远处的三好先生了 。
“ 三 好 先 生!
别不作声,
请谈 点那边的事给继子听听吧 !”
三好先生和姑母的谈话刚好被打断,便面向夫人 ,平静地
说:
“噢,
那 就 随 便 聊 聊 吧!

“嗳,
请随便谈。
不谈可不行。
”这 句 命 令 式 的 话 语 ,
使大家
笑了 起来。
“再讲一遍从德国逃亡的故事就行。”吉川先生把夫人的命
令加 以具 体化。
“从德国逃亡的故事已经讲过多少遍。近来,我已经比任何
人都变得陈腐了。”
“就连 您那 样 稳健 的人,
也 有 一点 心慌 了吧 ?

“如果仅仅是 有一点’那就好了。可是,几乎如同在梦中。
我自己都一点儿也不明白。”
“不过不曾想过会被杀头吧?”
“是的。

三好略事沉吟,吉川先生立刻从旁插言道:
“怕是想也不会想到被杀头的。尤其你这个人。”
“为什么?是由于我这个人厚颜无耻吗?”
“倒也不是这个原因。反正,因为你是个非常惜命的人嘛。”
继子低着头吃吃地笑了起来 。阿延却只知道三好先生是战
争前后从德国遣返的人。

五三

以三 好先生 为核 心的
“西行 漫话 ”
,一时 好不热 闹。
吉川 夫人
插空加点花絮,便引出些下文来。阿延默默观察着她的技巧,已
经识破她是如何地努力,试图在四人面前将来历不明的青年绅
士战败。那位绅士与其说稳健,莫如说寡言。他还不曾留神,好
心待他的吉川夫人却已经用花言巧语叫他上了当。他便不得不
在众人面前,从最有利的方面为自己作辩解。
在以上谈话的进行中 ,几乎没有阿延插嘴的机会。她自然
而然处于默默旁听的地位 。但是正因为这样 ,却使她增添评判
的力量。夫人的谈话技巧,包含着大量天真与率直的成份,毫无
矫揉造作 ,正节节地取得胜利。阿延把这战斗的每个步骤都看
在 眼里,
听 在 耳里。
她 不得 不 承 认,
拿 自 己和 夫 人的 天 资 相比,

着天壤之别 。然而 ,她觉得这不是高低之分 ,而是平面上的差
距。那么,是否不足畏惧呢?绝非如此。夫人的命令口气,固然
一部分来自目前的得意处境 ;但是此外,夫人的谈话技巧会不
会时而带有一种可怕的破坏力?在阿延的胸中有着这种可危的
感觉。
“也许由于 自己的精 神作用吧 ?
”阿延正 在这样想 着,
引人注
目的夫人竟突然对她注意起来了 。
“瞧啊!阿延发呆了。都怪我胡聊得太多了嘛。”
阿延被攻了个冷不防 ,一时畏畏缩缩 。她的智慧在津田面
前从不曾穷于应付,现在却不知所措。只有面皮上的浅笑,填补
了刹那间的空虚 。然而 ,这也不过是无济于事的假意对付一下
罢了。
“哪里,
正 听 得 很 有 趣 哪。
”阿 延 补 充 说 ,
连她自己也感到已
经错过了说话的时机。又失败了,一种苦涩味涌到嘴边。原想趁
今天讨讨夫人的喜欢,而这意愿终于萎颓。夫人几乎显得残忍,
急忙改变了腔调,对冈本说:
“ 冈 本 先 生!
您从国外归来,
已经很久了吧 ?

“是 的,
反 正 已经 是 很 早以 前 的事 了。

“很 早以 前,
到 底 是多 少年 哪 ?

“是呀,
那 是西历 ”
不知是必然还是偶然,
冈本姑父道出
了煞有介事的一些想法。
“普法战 争时 期 ?

“别说傻话!至今我还记得向导你家老爷去伦敦的情景。”
“那么,
不是困 居在巴 黎的那一 伙子人 吧 ?

“笑话。

夫人把三好先生的“西行漫话”一时打断,立刻将话题转到
与此密切关联的其他方面 。自然 ,吉川不做冈本的谈话对手是
不成了。
“总 而言 之,
那 时候 火车 刚出 世,
那 家 伙一 开过,
人们 都回 过
头去张望。

“哼!那还是慢腾腾的公共汽车大显威风的时代嘛!”
这对于不曾利用过那种慢腾腾公共汽车的局外人来说,尽
管勾不起任何回忆,但在回顾当年的二位心目中,依然似乎引起
了某种淡淡的感慨 。冈本把继子和阿延比来比去,苦笑着对吉
川说:
“咱俩都上了年纪喽。平常丝毫也没察觉,以为还年轻,还
经常蹦蹦跳跳的哩 !现在这样坐在姑娘们面前 ,可就有点想法
了吧

么,永远坐在那些孩子的身旁也就好啦。”姑母立刻冲着
姑父的话头扑去,姑父也立刻回敬:
“ 正 是!
刚从外国回来时,
这孩子还 ”说到 这里,
他 沉思
了一会儿,
问 道“
:她 几 岁 啦 ?

姑母认为对那么粗心的人没有答话的义务,便硬是默默无
语。因此,吉川先生从旁说道:

今,
有 人喊 外 公 ,
外公,
的 时 期,
已 经 迫 在 眉 睫 了。
含糊
不 得!

继子满脸绯红,低下了头。夫人立刻望着丈夫说:
“冈本先生有一个计算自己年龄的会喘气的时钟,倒也还
好。可跟你一同来,没有带上任何检查自己的机器,简直招架不
住了。

“不过,
你不是也永远那么年轻吗 ?

全场失声大笑了起来。

五四

人数没有她们这么多、因而也比较安静的其他顾客们,对根
本不理睬舞台、只顾开心畅谈的阿延一伙不时地转眼来看看。为
了节省时间,特意吃快餐的那些人,连杯咖啡也不喝便匆匆地
走了。这时候,阿延的面前依然新肴连续上桌。她们当然不该
中途摘下餐巾,也不肯那么忙叨叨的样子。她们与其说是来看
戏,莫如说到剧院来玩耍,不论在哪儿,都摆出一副幽闲的派
头。
“戏已经开始了吗
姑父忽而觉察到饭厅里已经静场,便说了这么一句,问白
衣侍者。
侍者边在他面前放下一盘热腾腾的佳肴,边恭恭敬敬地答
道:
“现在 开戏了。

“算了!空着位子好啦。此时,动嘴比用眼睛更重要。”
姑父立刻向带皮的鸡腿进攻。对面的吉川先生也似乎对戏
台上演些什么根本就不介意。他紧跟冈本,聊起和唱戏毫无关
系的吃食来。
“你仍然那么能吃呀 夫人 !冈本 君从前比 现在吃 得更
多,更胖呢。那时候他乘坐西洋人力车的故事,您想听吗?”
姑母惶惑不解。吉川便又同样地问了继子。
“是 呀!
大 概 是 不 怎 么 体 面 的 轶 闻,
所 以 保 密 着 哪。

“保什么密?”姑父终于眼睛离开了菜盘,奇怪地望着对方。
于是,吉川夫人从旁插嘴道:
“无非是身子太重,压垮了那个外国人吧?
“假如是这样,倒也值得骄傲。可当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
在伦敦的群众之中,一口咬住了一个高大汉子的肩头,为了看游
行队 伍。

姑父依然不笑。
“你捏造些什么!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爱德华七世①举行加冕典礼的时候。为了看游行队伍,
你站在伦敦市长官邸的前面。可是那个国家的人和日本人不同,
个子太高。你万般无奈,对一同前来的旅店老板要求骑在他的
肩上看。”
“别胡说!那是弄错了人。骑在别人肩头的家伙我知道,不
是 我,
是那 个 猴!

姑父的辩解倒很严肃。那么严肃的嘴里竟突然蹦出个“猴”
字来,一时全都笑了。
“说是猴,那倒也很象。尽管英国人身材高,你说的也太不
合情理。真是猴子的话,还要矮小得多了。”
是明知故错呢,还是根本就不大清楚?总之,吉川好歹找到
了令人理解的措词,
并且把本人叫做
“猴子”
这个绰号,
如同滑稽
的余音一再地重复,使满座倾倒。夫人采取了半是好奇、半是警
戒的态度:
“猴子猴子的,
到底说的是谁 ?

“什么,
是你不 认识的人 嘛。

“夫人,请您不必担心。即使猴子在座,我们也是表里一致
的人,仍然叫他猴子。同样他也叫我猪的,彼此彼此嘛。”
在这些无 对话言来语去的过程中,阿延竟 不能作为社
交场的一员,扮演个相应的角色。她好久好久也没有得到投靠
吉川夫人的机会。夫人眼里并没有她。或者说,倒是回避着她
的。并且故意单对隔位坐着的继子搭话。她想哪怕早一分钟,

①英王姓氏,共八世而亡
也要把阿延的表妹拉到众人面前,形成注目的焦点,这番努力的
蛛丝马迹已被看得一清二楚。不擅于利用这一点的继子,不但
不感谢,反而现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每当这种表情流露到天
真无邪的外表时 阿延立刻想拿她和自己相比,心中不免泛起
羡慕的涟漪。
“若是我处于表妹的地位 ”她在聚餐的时候,频频地这
么想。可是随后,她又对不擅于交际的继子暗暗地同情。最后,
又一如往常,心中又起了轻蔑之意:“她是个多么可怜的女性
哟!”

五五

当男人们吸起的饭后一支烟出现一寸来长的白色灰柱时,
她们 这才退场。
那 时,
不知是谁 说了声“已 经几点钟 啦 ?
”是 这一
契机使阿延的处境偶然间发生了变化。夫人抓住起立前的一刹
那,突然对阿延说:
“阿 延!
津田 先生 怎 么样 ?
”夫人 突然 地问 了一 句。
但 不等 阿
延回话,又立刻自己来续上下文。
“我早就说:去瞧瞧吧,去瞧瞧吧,结果我可全是随意说空
话 ”

阿延心里想 :这番辩解是胡诌。这并非从夫人当场说话的
腔调与神色看出来,若叫阿延自己说,这已经是颇有根据的推断
了。她清楚地记得,当她走进餐厅问候夫人时,自己说的那些话
与其说是为了自己,毋宁说是为了丈夫。她当时刚一见面,就对
夫 人 毕 恭 毕 敬 地 低 头 说 道“
:津 田 总 是 给 您 添 麻 烦。
”然 而 ,
夫人
当时关于津田的事却一言不发。阿延以为既然自己是互道寒暄
的 后一名同桌人 总会有充分的时间谈上几句吧。可是尽管如
此,夫人却立刻面向别处。并且连关于两三天前曾蒙津田趋访
等情,她也全都遗忘了似的。
阿延对于夫人的这种态度,并不只理解为仅仅是由于讨厌
她。她认为除了讨厌,一定还另有什么原因。心想假如不是这
样,不论多么了不起的贵妇,有什么理由当着人家妻子的面,要
那么回避提及她丈夫津田的姓名呢?自己的丈夫很使这位夫人
中意,这一事实,阿延是深深知道的。但是,假如单是为这一事
实,又为什么不敢在他的妻子面前把他当成话题来谈呢?阿延
糊涂了。会餐的过程中,阿延当然为了在夫人面前发挥她能讨
人喜欢的天性,曾经试图从两人之间唯一共同关心的津田谈起,
然而,终于没能谈开头。原因之一,便是因为这事久已闷在心
里,正当就要离席的时候,对方才提起这话来,这时的阿延就不
仅仅对夫人的辩解持有怀疑了。事到如今,她想,表示要在探望
津田病情的夫人心中,除了不得已的社交辞令而外,是否还有些
别的什么呢 ?
“ 谢 谢 了 。托 您 的 福 。

“已经动手术了吗?”
“ 嗳 ,今 天 。”
“今 天 ?
那 你 怎 么 到 这 儿 来了 ?

“因为并不是太重的病。

“那么,
他还躺着吧 ?

“是躺着哪。

于是,夫人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至少从她那沉默的
态度里,阿延是这样看的。她想:夫人在人前象个男子汉似的举
止大方,而在阿延面前岂不是完全变了个人吗?
“他住院了 ?

“算不上什么医院。赶巧大夫的二楼空着,就要求 在那 住
上 五、
六天。

夫人问过了医生的姓名和住址 。她虽然没有说明是否想去
探望,实际上,难道不是为此才故意提起这个话题的吗?阿延这
样想着,才觉得自己多少理解了夫人的心意。
和夫人不同,吉川似乎原本就没把津田的事放在心上,这
时 才 开 口 道:
“我问过他本人,他说从去年就留下了这个病根。现在这么
年轻,总那么病歪歪的可不好办 。休养不见得五六天就行。告
诉他,
好好养病,
直 到 痊 愈 再 说 吧。

阿延 道谢 了一番。
七个人走出餐厅,在走廊里又分成了两伙。

五六

余下在戏院的时间,阿延陪着姑母一家人一同平平地度过。
只是当她一心注视着台上时 ,脑海里曾经忽然闪现出穿棉睡衣
卧在病榻上的津田的面影 ;他伏在一本今天还在读的书前,远
远眺望着坐在这里的阿延 。但是 ,当阿延欣喜地回眸看他的霎
那间,
津 田 却 用 眼 神 告 诉 她“
: ,别误会,我不过是看看你在干
什么。我对你已经是个没有用的人了。”受蒙骗的阿延感到自己
多么糊涂 。这时 ,津田的影子象个幽灵似地忽而不见了 。他第
二次出现时,
阿 延 宣 称“
:我 已 经 不 来 考 虑 象 你 这 样 的 人 了。
”他
第三次出现时,阿延几乎要表示厌恶了。
她走进餐厅之前 ,还不曾把丈夫的事放在心上。用她的话
来说,这种不可抗拒的 心理作用,全都不过是吃饭后 才出现的 ,

是一种新的感受。她默默地比较前后截然不同的两个自己。然
后,她怎能不在内心里反复叨念吉川夫人的名字 把她看成
这一急剧变化的肇 事者。她心想: 不是今晚和夫人同桌进餐,
这种奇异情境绝不会凭空而起。然而,假如问她:“夫人的哪一
点上竟成了酿造这杯苦酒的酵母,这酵母又是怎样钻进了她的
头颅的?”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明确的答复。她只是掌握了
并不明确的材料而做出判断的。她不曾顾虑材料的不足,也就
不会怀疑自己所作断案的失周。她确信一切的根源,全在于吉
川夫人。
剧终,他们又回到客厅的时候,阿延害怕在那里再遇见吉川
夫人;但同时也有再见面稍为深入谈谈的想法。不过在人们匆
匆归去的时候,是不会有那种机会的,她早已经断念。只是一种
好奇心,
却从“不想见面”
的这一情绪背后,
不时地探出头来。
幸而客厅里已经到处不见吉川夫妇的影子。冈本边穿沉重
的皮领和服外褂,边回头瞧了一眼穿着带袖外褂的阿延。
“今天到我家去住吧 ?

“ 嗳,
谢 谢 您。

去,还是不去?阿延边含糊不清地道谢,边微笑地望着姑
母。
姑 母又 望 着 姑父,
表 情 似 乎说“
:看 你 那 没心 没 肺 的样 子,

够讨厌的了。”不知是没有察觉这些,还是虽然察觉也还不顾脸
皮,姑父又用比刚才更加真诚的语调重复说:
“若想 去住,
就去 吧,
别 客气。

“您叫她去住,可是她家里只有一名女仆,等着她回家呢。
留她太勉强了。”
“啊,
是呀,
的 确。
只 有 一 名 女 仆,
那 可 不 安 全!

姑父的意思是:那么,不去也罢。当然,这原本就是怎样都
行的事,他只是略略一提罢了。
“我自从到了津田家,还一夜也没有打扰过府上哪。”
“ 啊,
是呀,
好贤德,
佩 服,
佩 服!

“不,
即使由雄,
也不曾外宿过呢
“ 好 啊!
这叫伉俪情笃,
互守忠贞 ”

“真乃不胜欢欣之至。”继子小声地用刚才戏中角色的一句
台词作了补充。说过之后,连她自己都为说得那么大胆而吃惊,
脸蛋儿微微地红了。
姑父故意提高了嗓门 :

“你说什么 ?

继子不好意思回答,装着没听见,噔噔地向门口走去。大家
也随着走出来了。
乘车时,姑父对阿延说:
“你若是不去我家住也好。不过,改日你得去哟,两三天内。
有点事想问问你。

“我也有点事,非来向姑父请教不可,顺便谢谢你今日的款
待。
如果没什么,
明天就来,
行吗 ?

“欧 来 ”

四人乘坐的马车,以这句英语为号令,开始飞驰了。

五七

和津田家住在大致同一方向的冈本家,路途比较遥远。因
此,阿延可以随在三人之后同行至她拐进小巷的胡同口时分手。
阿延从所乘马车的车篷里向前进中的人们搭话,但是,还不知话
音是否传到,阿延的马车已经穿过电车路轨了。寂静的小路上,
突然,一种寂寥之感袭上她的心头。仿佛一向是集体行动,自己
却不知不觉地一步失足竟被赶出圈外。她就是怀着这样一种无
依无靠的淡淡的忧伤,到达了自己的家门。
女仆虽然听到了叩门声,可没马上出来。只有饭厅里电灯
明亮,茶壶却不象平时那样发出尖利的叫声。
室内和今朝所见没有任何变化,她却用不同于清晨的目光
把室内看来看去。于是微寒的感觉,开始包围了她胆怯的心。
过了这一刹那,寂寞化成了忐忑不安时,她那欢乐后疲倦了的身
子 刚想 倒在 长方 型火 炉前 ,突 然又 面对 厨房 门喊 起女 仆的 名
字:“阿时!阿时!”同时,她把厨房旁的女仆房间的门打开了。
在四平方米房间的中心,阿时把要缝补的衣服摊开,正迷迷
糊糊地趴在那上面出神。这时,她慌忙抬起头来,刚一看见阿延,
便突 然清 脆地 应一 声“是 ”
,站 了起 来。
与此 同时,
她为 了做 针线
活特意放低的灯伞,竟然碰到她那西式发型已经松散了的头部,
加上灯光向四面闪射,更使她感到惊慌失措。
阿延没有笑,也不想申斥她。“若是我遇上这种情况会怎么
样?”连这种两相对比也没有浮上心头。如今在她来说,阿时即
使睡眼惺松,只要人在这儿,也就放心了。
“早点锁上门再睡!便门的铁闩是我才插上的。”
阿延叫阿时先睡,她没有脱外衣便坐在火盆前。机械地扒开
火盆里的灰,在将要熄灭的火种上添满了新炭。然后,她烧开了
水,仿佛这是家庭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件大事。但 是,
在这夜阑
人静时 的壶水 的响声,使她独自侧耳倾听时,心中不由得浮上一
缕莫名的孤独感,比刚才临回来时更加强烈。不过,比起平素等
候丈夫等得心焦时所引起的寂寥感,这是不足道的。她不禁用
心灵的眼睛眷恋地眺望着躺在医院里的丈夫身影。
“毕竟是因为你不在家呀!”她对自己脑海中描画出的丈夫
的身姿这样说道。并且她想:明日宁肯把一切都放下,也必须先
到医院去。然而,隔了一会儿,她和丈夫的两颗心之间又发生了
裂缝,似乎有一件什么东西夹在那儿。她愈是想靠近些,中间的
那个障碍物便愈是撞击她的心。而且丈夫竟若无其事地装模做
样。阿延半闹别扭地说了声:“那也好!”便不想再和丈夫多说
了。
到了这种地步,她的想象的翅膀便一定要毫不客气地飞到
吉川夫人的头上。正如在戏院里曾经想过的,强烈地感到,假如
今夜不是遇见了那位 夫人, 对于自己最心爱的丈夫就不至于抱
有这么不愉快的情感。
终于,她很想对什么人倾诉衷曲,便提起笔想继续昨夜写
开头的那封给家乡的信。但是想到除了说些“夫妇和睦度日 请
放心”
等等,
竟不能把自己的心里话搬到信纸上。
过去写的,
都是
些她经常不得不对双亲说的话。可是今夜,仅仅这些话是无论
如何也不够的。她被头脑中盘旋着的一些事弄得精疲力尽,终
于摔下笔。她脱下衣服,抛在一旁,便就寝了。长时间映进眼帘
的剧院光景,断断续续,反复地变得色泽强烈,纷纷然刺激她那
兴奋的大脑。她被弄得焦急难耐,始终不得入睡。

五八

她躺在床上听时钟敲响了一点,两点。后来不知已经几点
钟,
晨曦晃眼,
催她醒来。
从雨窗的隙缝洒进来的阳光,
告诉她显
然已经比平日睡过头了。
她就着这阳光看了一眼昨夜凌乱堆放在枕旁的衣服。外衣、
内衣和长衬衫堆在一起,还是脱下来时原样,乱扔在榻榻米上。
不分上下表里,五光十色地乱扔了一大堆。在这一大堆的下面,
一条金线绣成的带褶狭长的柏扇 花样腰带,一直拖到她伸手
可及的地方。
她以惊讶的目光看了看这杂乱无章的样子。难道这就是曾
经把安分守己作为女德之一而牢记心头的自己所干出的事吗?
她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嫁给津田之后,她从来不曾在丈夫面前
表现得这么不检点。当她发觉丈夫如今没有和自己同室共寝,
才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不成体统的岂止于服装。她想,假如丈夫不是住院,而是象
往常一样在家,纵使更深夜阑,也不可能这么放心大胆地贪睡。
现在醒了却又不肯起床的自己,不能不承认是个十足的懒虫。
虽然如此,她依然轻易不肯起床。阿时也许为了挽救昨夜
遭到了白眼,在阿延的不知不觉中起了床。早就听到她在厨房
里的脚步声,阿延觉得这还做得对。自己便一直钻在暖暖的被
窝里不起来。
那时,她醒来的瞬间所萌动的自谴心情已逐渐消散。她又
改变了想法:虽说是个女流,每年有这么一两次也无妨吧!她全
身的关节都舒服了,以不曾有过的悠然自得心情,珍惜地品尝
着这婚后第一次体验到的自由。当她意识到这毕竟是多亏丈夫
不在家时,倒很想庆贺一番自己如今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
独守空房。她纵然每天和丈夫同床共枕,却从没有意识到,至
今也视而不见的这种不舒畅的心情竟已成了她沉重的负担,这

①古时公卿用的丝柏骨制成的团 。
使她大吃 一惊。然而,这偶然发生的一瞬间的觉醒,当然是不
持 久 的 。她 用一朝解放了的自由的眼睛嘲笑昨夜焦急不安的自
己。可是,当她起床时,又被另一种情绪所左右了。
虽然迟了些,
但是做为一名主妇,
一如往常,
该尽的义务,

都已完成得很出色。由于津田不在,她利用因省却好些麻烦而
得到的充裕时间,便不劳驾女仆,由自己折叠自己的衣物。然后,
随便打扮了一下,立刻走出了门。她没有拐弯而从大路直走了
五十多米,进了那里新修的自动电话小亭。
她在那儿分别给三个人挂了电话。三人当中首先被选定的
还是津田。然而,津田卧在病榻上,不能亲自去电话室,除了间
接地从传达员的口里听听消息,别无办法。不过,阿延认为他不
会有什么意外,这一点果然不出所料。她从一位好象女护士的
口里听到一句证言“
:很顺利,
没有变化。
”然后,
她为了了解津田
是在怎么样地等待她,便求传话人问他:今天不去是否可以。津
田反问女护士“
:为什么 ?
”阿延不见丈夫的音容,
苦于作出判断,
只在电话窗口侧首沉吟:津田绝不是在这种时刻叫她一定要去
的那种男人。
但是不去呢,
他可又会感到不痛快;
照此说来,
阿延
去了他就会高兴吗?倒也不是。说不定他倒要委屈阿延的盛情,
板起面孔说什么:“难道这不是妻子的义务吗?”阿延这样想着,
忽然她那似乎是昨夜从吉川夫人身上领会到的自己对于丈夫的
一种感情,终于在电话中泄露出去了:
“我今天一定要去冈本家。请传达一下,不能到他那儿去
了 。”
她中断了和医院的通话,便立刻又同冈本通话,询问现在就
去行不行。最后传呼津田的妹妹,简单地告诉她津田的情况,便
回家了。
五九

由阿时伺候,吃了一顿早午合并的中饭,这在阿延来说,还
是婚后首次的体验。津田不在家所引起的这些变化,又赋予阿
延以女王般的心情。同时,这一反常态而又难得的自由,却反而
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束缚了她。肉体安闲了几分,心境便纷乱了
几分。她对阿时说:
“老爷不在家,
总有些不一样呢。

“嗳,
太寂 寞 啦。

阿延又补充说:
“这样 睡懒 觉,
还 是第一 次哩!

“是的,可是平时都起得早,偶尔早午餐合并一下,也还行
吧!”
“老爷一不在家,
立刻就成了这种样子,
可没想到呢。

“说的是谁 ?

“ 是 你 呀!

“哪有这回事!
”阿时那故意大声抗议的样子,
比一个笨拙的
对话者更适合阿延的兴趣。她立刻不做声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阿延把阿时摆在脱鞋处的出门用木屐
穿上,又出去了。这时,阿延回头瞧了一眼送她到门口的阿时。
“ 多 注 意 些!
象 昨 夜 那 样 贪 睡,
可太疏忽啦。

“您今夜仍然回来得晚吗 ?

到底什么时候回来,阿延还不曾想过。
“不打算回 来得那 么晚。

好不容易遇到丈夫不在家,阿延心里总想在冈本家多玩一
阵子。
“我当 尽可 能早 点回 来。
”她最 后留 下这 一句 便上 路了,
脚步
立刻朝向约定的 地方。
冈本和藤井家大致在同一个方向 ,一半的路可以乘沿河的
电车。距终点一两站处阿延下车 ,穿过那里的一座小木桥又走
了一段路 。这条路便是两三天前津田和小林走出酒馆后漫步走
过的那条大路。他们当时各自怀着由于遭遇与性格不同所产生
的意见分歧 ,争论起关于旅朝和阿金等的问题 。不过 ,阿延没
有听津田口里说起过,所以无法想象这两个人争论的情况。她朝
着与两人前进相反的方向漫无目标地踱着 ,终于踏上了去姑父
家必经的一个狭长的斜坡。这时,继子突然迎面走来问她:
“昨天 ”

“你去 哪 ?”

“ 去 学 习 。”
这位表妹去年在女子中学毕业 。她利用一切空余时间进行
多 方 面 的 学 习。
钢 琴 啦,
茶道啦,
花道啦,
水彩画啦,
烹 调 啦,
什么
都想尝试一下。阿延知道她这个脾气,当听到她“去学习”这句
话时,
便要发笑。
“学习什么?足尖舞?”
她俩就是这样可以互通暗语的友好关系 。不过 ,在阿延看
来,这句笑谈对于比自己处境优越的对方,说不定意味着某种讽
刺。然而,那位当事者却并不感觉有丝毫讽刺的意味。
“怎么 会 ”继子只说了这么半句,便开心地笑了 。这笑
无论阿延怎样敏感,也只能认为天真无邪的。但是继子终于没有
告知是到什么地方和学习什么玩艺,只说:
“ 你 挖 苦 我,
讨 厌 死 了。

“是又要开 始学什么 了吧 ?

“反正我是‘贪心鬼’,
又要开始什么,
我也不知道。

由于学习的事继子有个“贪心鬼”的外号。这个外号在继子
家里是个无法隐讳的事实;最先是由妹妹给起的,很快就在全家
传开了。近来她自己也满不在乎地使用了。
“ 等 着 我 吧!
我立刻就回来的。

阿延回头眺望继子走下斜坡的背影 ,心中又泛起了平时对
继子又尊敬又轻蔑的复杂感情。

阿延到达冈本家时,又在正门前发现了姑父的身影。他没有
穿褂子,束着一条整幅布裁成的腰带,在打结的地方倒背着手,
和 身 旁 挥 舞 着 铁 锹 的 一 位 花 匠 不 停 地 谈 些 什 么 。他 一 看 见 阿
延,便迎面搭话说:
“ 来 啦!
正 收 拾 院 子 哪!”
花匠身旁有一棵野松的蔓藤曲曲弯弯拖到地面上。
“现在让它爬到大门上去!那样更好些吧?”
竹篱的中间,一条用手斧粗砍成的柱子支撑着蓬门,阿延看
看 它和 那圆 木横 梁说:
“咦 ?
把 在 门 旁 的 矮 篱 笆 拔 掉,
挪到这儿啦 ?

“嗳。
那里改修了个镶边的竹墙。

姑父近来得闲,在按自己的设计翻修旧居。在不知不觉间,
知道不少关于建筑的语汇 。可阿延光听这什么竹墙 ,无论如何
也没法了解那是什么,只 好“ 地一声敷衍 过去。
饭后运动运动,可以助消化。”
“别开玩笑。姑父还没吃午饭哪
姑父拉着阿延,
特 意 从 庭 前 进 了 屋“
。阿 住 ,
阿 住!
”姑 父 高
声喊叫姑 母。
“肚 子 饿 了,
快开饭吧
“就 是 嘛,
先 前 和 大家 一 同 吃 就 好 啦。

“不过,我可不能光考虑怎么吃喝啊。最重要的,一切事都
得 有 个 次 序,
你懂吗 ?

姑母对待自作自受的丈夫,那态度是矫揉造作的,同样,姑
父的话语也总是老一套。阿延仿佛久别后重新吸取故乡的空气,
内心里不能不把眼前这一对老夫妻,跟自己婚后还不到一年、说
起来是刚刚跨进新生活大门的小两口做对比。她想:我们夫妻将
来经历悠久的岁月,是否也会自然而然地变成这个样子?还是不
论共同生活多么久,如果不是情投意合,双方的态度总有一天非
有变化不可 ?这在年轻的阿延来说 ,却还是个用智慧与想象所
解决不了的疑问。阿延对于如今的津田是不满足的 。然而 ,未
来的她,大约也会象这位姑母一样失掉青春的润泽吧,她简直不
敢想象。如果失去女人的风韵,还活在这个世上,她只能看做这
是真正 可怕的人生。
这一为时尚属遥远的感触,竟然涌现在这位少妇的心头,姑
父是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他面对摆在面前的饭菜,盘腿坐着,望
望 阿 延:
“喂,
干吗怔呵呵的 ?
一直在思量些什么呀 ?

阿 延 立 刻 答 道:
“久别了,
让我伺候您用餐吧 ?

因为赶巧饭盆不在这儿,她刚一起身,姑母便叫住了她。
“无须 什么伺候。
是吃面包。

女仆用盘子端来了烤成黄褐色的烤面包。
“阿延!姑父弄得太惨了。生在日本,还吃不上白米饭。所
以,
够 可怜 的吧 ?

姑父患有糖尿病,医生严禁摄取限量以上的淀粉。
“就这样,
老是吃豆 腐佐餐。

姑父的菜肴,是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吃不光的雪白的豆腐,就
那么生冷地端了来。
胖得滚圆的姑父故做凄惨的表情,阿延看在眼里,不仅毫不
觉得可悲,反而忍不住要笑。
“还是绝食的好。象姑父那么胖乎乎地活着,任何人也会感
到 痛 苦 的。

姑父回头瞅了一眼姑母。
“阿延原来嘴就厉害,
出嫁以后更老练喽。”

六一

阿延自幼由姑父照料长大成人。她对姑父多方面活动的特
点,都比别人了解得更清楚。
姑父的神经质和他的肥胖身体很不相称。他有个习惯,总
是索居斗室,整半天一言不发。而另一方面,只要见到了什么人,
又会天南海北扯个不停。与其说他这是由于精力充沛,无处消
用,毋宁说大多是由于对对方的关怀,想尽可能不使对方感到不
快;并且避免面对着客人,闲得无聊而手足无措。因此,不谈正
事的对话有着平素就下过工夫以追求兴趣为中心。这种被人们
认为在社交上极为有利的谈话技巧,对他的成功做出了不小的
贡献。由于他具有诙谐的天赋就往往更加大放异彩。并且,这
一特色竟不知不觉地被自幼就在姑父身边长大的阿延继承下来
了。心绪爽朗的时候,以姑父为对手进行一次诙谐的耍嘴,这已
经成了她毫不费力的第二天性。然而,她嫁给津田以后,从出嫁
那天起便改变了这种态度。不过,起初她是出于谨慎才抑制着
不说俏皮话。可是过了两个月,三个月,竟怎么也吐不出口来
了。终于,在这一点上,她不得不以与在冈本家时判然有别的另
一种样子对待丈夫了。这,在她是很不称心,又觉得是在欺骗丈
夫似的。她偶尔来到这里,一看见姑父那没变的老样子,便勾起
了她从前那自由情境的回忆。阿延瞧着姑父盘腿而坐,面前摆
着生豆腐,那副滑稽可笑的面容简直就象是往日留下的纪念品。
“我嘴子轻薄,难道不是姑父传授的?说什么津田教的,根
本 没 那 回 事!

“哼,
那 可 不 一 定。

姑母在家中对一切轻薄话是一向严防禁忌的,而姑父却故
意撇起京腔①,看了一眼姑母。姑母知道姑父有个毛病,如果他
说话受到旁人的注意,他就更加起劲地逗趣。因此,姑母装做没
听见,不给配合。于是,如同失去了谈话对手的人,姑父又朝着
阿延说:
“由雄的确是那么严肃的人吗 ?

阿延不答,只是嗤嗤地笑。
“哈哈,
看她 笑的样子,
说明她果然是 满快活的!

“什么 ”

“什么?别那么装疯卖傻,还不知道吗?可是,由雄真的那
么严肃吗

①东 京口 音。
“我不大知道他怎么样干吗死认真地打听这些事呢?”
“ 我 自 有 主 意,
就 看 你 怎 么 回 答。

“ 啊 唷!
那,我就说啦。
由雄如您所见,
是个严肃的人呀,

又怎么样 ?

“真的吗 ?

“唉,
姑父,
你也够罗 嗦的了。

“那么,我就简单扼要地说个结论。假如由雄果然象你说的
那么严肃,那么,对于象你这样嘴子俏皮的人,毕竟是不对劲的
吧。

姑父说着,对默默端坐的姑母用下颚翘了翘:
“假如是你这位姑母,
可就正合心意喽 。
凄凉的情绪,象远来的风似地突然兜上阿延的心头,连自己
也不免 吃了一惊。
“ 姑 父 总 是 那 么 乐 观,
太 好 啦。

姑父把她和津田假定为非常相爱的夫妻 ,阿延也把姑父半
开玩笑的话语当做即兴的无稽之谈完事 ,心里却出现了极度的
空虚。可是,由于一味地想彻底弥补这种空虚,在人前就必须表
示自己是一个有着十全十美的丈夫的女子。因此,她没有自由在
姑父面前将真情泄露出来 。这种苦衷 ,使她差一点儿都要流泪
了 。 她 眨 了 眨 眼 遮掩了过去。
“不管 乐观,都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有什么办法呢!是
吧?
阿延。
”姑 母 插 嘴 说 。
按年龄来说,姑母不论去哪儿,都显得很年轻。她这么说
时,将水灵灵发亮的眼睛朝着阿延看。阿延什么也没说。然而,
她并没有忘记利用这最重要的时机,来隐藏自己的感情,她只是
很有趣似地出声笑笑。
六二

比起血亲关系的姑母,阿延倒是对姑父更有好感。她常常
很有自信:做为报偿,姑父也会对她格外怜爱的。阿延对于姑父
既洒脱、又神经质的天赋很能心领神会。自己两个方面全面发
展的举止,能够毫厘不差地按照姑父的心意愉快地进行。由于她
年轻,总有些娇嫩,几乎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常使姑父感到高兴,
并且也能给自己带来一些欣慰。她认为姑父总是以鉴赏的目光
注视着她的行动。她有时甚至奇怪:古板的姑母,为什么骨子那
么顽硬。
应该怎样对待异性,这套修养,她全是跟姑父学来的。她确
信不论嫁到什么地方,只要照样应用在丈夫身上,就一定会有成
效。但自从和津田生活在一起,她才开始感到有点不那么简单。
她以“果然如此”的目光打量着这有生以来的初次体验。她常常
遇到了这种情况:必须努力,要么,使新婚的丈夫变成姑父那样
的人;要么,把已经定型化的自己改造得适应于他。她的爱落在
津田的身上;然而,她的同情却倾向于姑父这种类型的人。这时
候,她常常想:姑父一定会喜欢她的。于是,一股自然的力量命
令她向姑父一一细诉。但她倔强地违背 这一旨意 总算一直忍
到了今天。毕竟再也没有告白的勇气了。
阿延瞒着姑父姑母,相信姑父母会毫不疑心地受她蒙蔽。同
时,她很敏感,明明知道姑父对于津田有着和她同样的隐衷,想
对她说,
可又不便说。
姑父的心思已被识破,
若叫阿延说,
他绝不
喜欢阿延所珍重的丈夫津田。这一推断,即使不把两人经过比
较,也绝不难于想象,那是由于两人之间存在着气质上的差异。
至少结婚后阿延立刻就察觉到了这一点。然而,她还拥有比这
更多的材料。
这位姑父好象粗鲁,
却很细致;
似乎迟钝,
却又很敏
锐;嘴巴很冷漠,心窝里却很温存。他从第一次见津田的面,就
好象已经直感地讨厌起津田了。他问阿延:“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人?
”听 起来,
弦 外之音是说“
:那 么,
你是 讨厌我这样的 人罗。
”这
时,阿延不由得恍然大悟。阿延问他:“姑父的意思 ”
然而这
时,姑父已经跨过了心头不快的关口。他亲切地说:
“ 去 吧!
只要你想嫁给他,
不必顾忌任何人。

阿延还有一份材料:姑父虽然对她什么也不说,但却从姑母
口里听到了姑父对津田的公开批评。
“这个人的神色表明,仿佛全日本的女人都非要钟情于他不
可。”
奇怪的是,这番话阿延听了既不感到意外,也不感到有什么
芥 蒂。
她 有信 心,
自己 会深 深 地去 爱 津田 的。
同 时,
也很 安心,

希望会得到津田的深深的爱。阿延最先觉察到姑父又要照例地
骂人,她便笑出声来,并且认为姑父骂人毕竟是由于嫉妒。她独
自在内心里这样解释,觉得很惬意。姑母也为阿延帮腔:“此人
自己年轻时候怎样地自命不凡,可就全都忘净了。”
阿延坐在姑父面前,不能不忆起自己逝去的那些往事。姑
父说“
:你 作为 严肃,
的 津田之妻,
适应呢,
还是不适应 ?
”她听后
甚至想到:姑父这无聊的笑谈中难道没有包含着什么严重的意
义吗 ?
“不是象我说的那样吗?要不就幸福啦。不过,万一有点什
么,或是虽然暂时没有什么,以后突然出现,那就非打开天窗说
亮话 不可 呀!

阿延看懂了姑父的目光中,蕴藏着这么一番慈祥的话语。
六三

阿延将感伤的气氛掩藏在笑声中。她为了逃避这种痛苦,
立刻把自己心里的话在姑父母面前提出来了:
“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按预定求姑父给以解答。于是。
理应作答的姑父却反而对她反问道:
“你怎么想呢 ?
”姑父特别在
“你”
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用一
副通晓阿延心事的眼神盯住了她。
“ 不 知 道,
您 这 么 突 如 其 来 地 问 我!
是吧,
姑 妈!

姑母微微一笑。
“你姑父曾对我说: 象你这样糊涂的人是不懂的。可是 阿
延一定会明白,因为那 头比你聪明。
’”
阿延只得苦笑。她脑海里当然模模糊糊地有着某种臆测。
但是,既然并没勉强她说,她就不假装聪明地说了。按她所受的
教育,还不至于这么轻佻。
“我也不 懂呀!

“那 么,
你猜猜看,
大致会摸上点边的。

阿延看得出姑父的神色是无论如何也要她先说出来,经过
一再推动之后,她终于按猜想那样说了。
“不是相亲 ?

“为什么 你是这样看的吗 ?

阿延的猜测被肯定之前,她受到了姑父接二连三的盘问。终
于,姑父高声大笑。
“ 猜 中 了,
猜中了。
还 是 你 比 阿 住 聪 明 哟!

乐天派的姑父为这么点事 也要在两人之间分个优劣。阿
住和阿延都要笑他,奚落他。
“就这么点事,
姑妈也会看出个 眉目的吧。

“你受到了夸奖,
倒不大 高兴 ?

“ 哎,
一 点 也 不 领 情。

阿延的脑海中又描画出吉川夫人当场大显身手进行斡旋时
的姿态。
“反正我猜想是那么回事。因为那位夫人始终那么煞费心
机地抬举继子和三好先生。”
“可 是,
继 子 一 来,
仍 然拘 束 得 很 啊。
你 想 抬 举抬 举 她,
她反
而一味退却,活象一只套了纸袋的猫哇!到那种地方去,象阿延
这样的人总是沾光的。至少符合当今的潮流。”
阿延回答 说:
“这是因为我脸皮太厚吧?分不清人家是夸奖,还是说坏
话。我一看见继子那么温柔,总想向她好好学习。”
昨天的宴会 ,没有给她发挥姑父所谓迎合新潮流的余地
依她自己看来,毋宁说她终归是失败了。她以沮丧和不满的目
光回顾这一切。
“有什么必要要我出席呢 ?

“你不是继子的表姐吗 ?

假如亲戚是唯一的理由,那么,除了阿延,有许多人必须到
场哩。另外,对方也只本人出席,除掉介绍人吉川夫妇,代表对
方的人就一个也没有了。
“总有点莫名其妙吧!照此说来,假如津田不患病,不以亲
属的身份出席,
就说不过去了呗!

“ 那 是 两 码 事。
我 是 另 有 用 意 哟。

姑父的目的里包含着这样一种好意:想利用昨天的聚会,让
阿延和津田多多接近吉川夫妇。阿延从姑父口里听明这一层意
思时,便觉得日常自己想象中的姑父的性格果然在这儿表现出
来了;从而暗暗地感谢姑父的关怀。但又认为既然如此,他为
什 么不 叮嘱 吉川 夫人 对她 更加 亲昵 些呢 ?这 使她 不免 有些 抱
怨。为了使两人接近,虽然安排在同一餐桌落座;但是结果,说
不定反倒比以前的关系更加不妙了。她的这种特殊心理,姑父
好象全然不理解。阿延心想:一个男子不论怎么想得周到,毕竟
是个男子。她真想批评姑父几句。然而其后,她又认为吉川夫
人和自己之间既然存在着微妙的关系,姑父又并不了解,那么
叫谁也是无可奈何的。于是,她心中产生了一种既可婉惜,又该
给以谅解的感情。

六四

阿延打算对这个问题暂且不谈,却要解决一下其他尚未理
解的主要问题:
“既然的确是这么回事,我一定要向姑父致谢。不过,另外
还有什么用意吗?”
“也许有。即使没有,光凭这一点,也足够值得邀请你参加
了吧


有倒是有的。
”阿 延 不 得 不 这 样 回 答 。
但是心里想,

了这一点 ,邀请的方式有点太过分了呀 !姑父毕竟把最后一招
藏在心中了。
“说实话,是想叫你代为相相亲。你对人有眼力,才要你来
的。怎么样?那个人。做为阿继的未婚夫,好呢还是不好?”
从姑父的日常言行看 ,阿延有些弄不清这商量在多大程度
上是认真的。
“哟,
蒙您赏我当了个伟大的角色,
不胜光荣之至。
”她说着,
笑看身旁的姑母。因为姑母的态度意外地沉着,她便压低了嗓门

“要我这样的人代为相亲,倒有些担当不起了。而且仅仅一
个小时,光是那么坐在一起,任凭谁也没法了解,除非有一对千
里眼 ”



你有时 就象是有千里眼。
因此,
都想问问你哪。

“别耍 笑 人!

阿延故意装作不理睬姑父的样子 。可是心里却尝到了一种
受人讨好的快感。这不外乎确信自己给别人的印象会是那样的,
因而感到自鸣得意。然而,这同时也是马上会使她失意的事实,
应该打破才是。而她却相反,竟作为身边例证,从中立刻想起了
自己的丈夫。她婚前一直自信比千里眼更亮地把他看了个透 ,
可从婚后到今天,犹如辉煌的太阳出现了黑点,已被错看和误断
的伤痕弄得斑斑驳驳了。总之,根据较长日月的体验,自己对于
丈夫的直觉,是应该加以纠正,进行修补了吧。在这令人胆怯的
真理面前,她终于低下头来。她已经不是个毛孩子,不会由于姑
父吹点冷风,就立刻上套。
“对人,
不多多接触,
是不会了解真相的,
我的姑父。

“这 点 道 理,
你 不 说也 是 人 人 皆 知 的。

“所 以 呀,
我 说 只 见 一 面,
是 没 什 么 好 说的。

“那是一般男人都这么说的 !而女人 ,不是看了一眼便会
有得说的吗?并且会说得很中肯的吗?我就是叫你这么说说,只
供 姑 父 参 考,
不叫 你 负 任 何 责 任,
放 心 好 了。

“叫我干那种仿佛预言家似的事情,可太难为我啦。是吧?
姑妈。

姑母没有象平时那样给阿延帮腔,却也不做姑父的同伙。
她既不表示强迫阿延做预言家;也不阻止姑父强人所难。似乎
这样一副神情:既然是关于长女未婚夫的评价 哪 怕 片 言 只 语 ,
也大有洗耳恭听的价值。阿延不得不将无关痛痒的话说上一两
句了:

“是个很出色的人呀!并且年纪那么轻,可很稳重哪
等着听下文的姑父,因为阿延等于什么也没说,便又催促地
问道:
“仅仅这些 ?

“可是,叫我坐在他的隔座,连要多看看他的尊容也不方便
呢。

“让预言家坐在那里,也许是不好。不过总还可以有些看法
吧?不要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观感,要更好地发挥出你的特色,一
语击中要害 ”

“难 哪 只是一面之识,不行呀。”
“虽然只是一面之识,假如非要你说不可,总能说点什么的
吧?”

“说不出嘛。

“说不出?那么,你的直感也已经变得不中用了?”
“嗳。自从嫁出门,直感逐渐地消失,近来已经没有直感,只
有 钝 觉 了。

六五

嘴舌的交锋 ,已经进行了好多个回合 。阿延的脑海里同时


还荡漾着另一个思绪。
姑父 肯定她和津田的夫妇关系是很美满的,但是,姑父同津
田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津田。并且其后他的爱憎也不会改变,
这是阿延很清楚的。因此,她认为姑父一定始终是以诧异的目
光瞧着小夫妻貌似和谐的关系的。换句话说,他奇怪为什么阿
延这样的女人,能够爱上津田。姑父对自己的看法一向很自信。
看错了人的不是他,而是阿延。这一判断,似乎为了待机向外界
披露,一直埋藏在心底。
“那么,姑父为什么那么执拗地要听我对三好先生的评价
呢?

阿延很难理解。既被姑父暗暗认为是错认了丈夫的人,也
就没有勇气那么不自觉地轻诺姑父的要求。没办法,她终于只好
默不作声。然而,这在多年来已经看惯了阿延极不客气的姑父
眼里,她此时的沉默,倒不能不令人觉得是有点奇怪的现象。他
放下阿延对姑母说:
“这孩子出嫁以后好象变了个人呢。胆子小了。这也是受
丈夫感化的结果吧!奇怪哪。”
“因为你太欺负她啦。老是 说呀,
说呀!
’地催逼她,
任凭谁
也受不了。”姑母的态度与其说责备姑父,毋宁说更倾向于袒护
阿延。阿延虽然爱听,无奈自己心中已经充塞了太多的感慨。
“不过,这难道首先不是继子自己的问题吗?我认为只要
继子一句话就可以决定的,象我这样的人并无多嘴的必要。”
阿延不能不想起当时依靠自己选择丈夫的情况。她发现了
津田,立刻就爱上了他。爱上了他,立刻对保护人公开提出了要
嫁给他的心愿。
然后得到允诺,
立刻就嫁给了他,
从头到尾,
她始
终是自己的主人公,自己的负责人。放弃自己的主意,仰赖他人
的考虑,她还不曾有过。
“继子妹妹究竟怎样说的呢
“什么也不说呀。她比你更胆怯哩!”
“关键 的当 事人 都这 样,
那 有什么 办法!

“ 唔,
那 么 胆 怯,
的 确 没 办 法。

“ 不 是 胆 怯,
是温柔。

“不管怎样,都没办法,她只是一言不发嘛。也许什么也说
不出,
无 从 说 起。

两人如此糊里糊涂地结合在一起,果然能够成为美满的夫
妻吗 ? 这成了阿延闷 在心中的重大疑问。“连我自己的婚
姻都是这种样子 ”在她的脑海 中闪现出了这么一种理论。
“我自己结婚毕竟也和这是大同小异的。
”就这样,
她在此时此地
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只能目不转睛地发傻。不是发傻,而是恐惧。
也可能是在想:姑父是个多么乐观的人啊!
“姑父!
”她叫了 一声,
强 睁发傻 的细眼,
瞧 着姑父。
不行呀。你这 头从一开 始就不想说什么。老实说吧,原
本是打算让你帮同相亲。”
“可 是,
我来帮同相亲,
又能怎么样呢 ?

“总之,是继子要求我们一定要这么做的。那 头认为你比
她 聪 明,
有 眼 力。
她想,
就算 自 己 不 懂,
只 要 约 你去,
事后你一定
会把桩桩件件告诉她的。”
“那么,
如果当初对我 说明,
我就会留这份心了。

“可是,
那丫头 不肯,
叫我 们必须保 密。

“为什么 ?

阿 延 瞟 了 姑母 一 眼。
姑 母 说“
:害 羞 呗 ”

姑父打断她的话,说:
“什么?不单纯是害羞。那丫头是想,先有成见 就不会有
准确的评价。就是说,她想听听阿延客观的第一个印象吧!”
阿延这才理解姑父要她勉为其难的意义所在了。

六六

在阿延眼里,继子占有特殊地位:从关心阿延的休戚这 一点
来 说,
她 比 不上 姑 母;
从 气 味 相投 这 一 点 来 说,
她 比不 上 姑 父。

是另一面,除血缘关系派生的亲密感和由异性引起的魅力不谈,
她们却因年龄的相似而具有有利的接触面。
当面对着个个少女之心都会被牵动的诸多问题而张大了惊
喜的眼睛时,她自然要比姑父、姑母更接近继子。并且这时候,
从天赋来说,她总是比继子占上风;以经验而论,她无疑又是继
子的先辈 。她至少属于这种人而被继子高看一眼。这一点,她
是很清楚 的。
这位小崇拜者 ,习惯于把阿延说的一切全部真诚地接受 。
从阿延的自我感觉来说,她和继子在一个家庭里同眠共寝的漫
长岁月里 ,不知不觉地已经把这位由自逞优越而变得富于柔情
的表妹,硬是培养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女人 必须 一眼 就把 男人 看透。
”她 曾经 这么 说,
把 个天 真的
继子吓了一跳。她还对继子显出是个谙于此道、独具慧眼的人。
于是,继子的惊讶由敬佩而变为赞赏,最后,到了近于崇拜的地
步。这时,忽然发生了可以实现她的信念的与津田的恋爱事件,
这就象神秘的烈火,在继子面前焚烧起来。于是,阿延的话对于
继子成了永恒的真理。阿延娴于日常处世,对于继子,就更要显
露几手。
阿延对津田的印象 ,立刻传导给继子。继子平时没有机会
接触外界,不能耳闻目睹的未知部分,全靠阿延给她的间接知识
来填补,这就很容易给塑造成了一个津田的理想的完整形象。
阿延结婚已经半年多,对于津田的看法已经有了变化 。然
而 ,继子对津田的印象却没 有改变。继子一直相信阿延, 阿延
也并不是个愿意自食前言的 人。
她总在 继子 面 前标榜 自己,
是能
够依照先见之明而享用天赐洪福的少数宠儿之一。
阿延无奈,只得让持续已久的两人的关系留在记忆里,不让
在这回的事情面前出头,这对阿延与其说是难堪,莫如说不快。
这是由于她觉得自己似乎间接地受到了谴责,命令她将从前认
为人人都喜欢接近她的那种糊涂观念要快些自我暴露一番。还
由于她认为对方似乎做了比她更加心术不端的坏事。“对于自
己的过错,只 要 能够 觉 得 痛 苦,
也 就 足 够 了。

她内心里平素就贮存了这样的辩解之词。但,这又是对蒙在
鼓里的姑父母和继子没法倾诉的。如若倾诉,就等于无意中唆使
他们三人对自己冷言冷语,那就只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姑父叫人撤去饭桌,便开始咕噜噜地啜起姑母新泡的茶。他
哪里知道阿延心中有那么错综复杂的心事在旋转翻腾 !他边眺
望着修整过的庭院,边表情愉快地与姑母就自己设计的木石分
布谈论几句。
“明年我想在松树旁栽一棵枫树。从这里一看,那块儿总显
得 有 些 发 空,
不 称 意。

阿延漫不经心地向姑父所指的方位望去 。只见和邻家毗连
的墙边的土故意垛得高高的,那茂密娇嫩的南天竹下,果然如同
姑父所说,显得有些空疏。她心里早就暗暗地等待时机:“换个
话题吧!”这时,便立刻使出她的机灵劲儿来:
“是啊!若不把那儿填上些什么,便要被人认为原来是特意
插了一些假竹,那就糟了 ”

谈话果然不出阿延的期待,扯到旁岔去了。但是,当重新回
到原轨时,却又不得不跨过比方才更加险峻的陡坡。

六七

刚才在正门挥锹的一位常来的花匠请姑父去了一下。
这当儿,姑母和阿延开始谈到关于还没有放学回来的百合
子和阿一的事情。偶然间又把话扯到了继子的身上:

贪心鬼,该回来了呀,她在干什么啊?”姑母特意用阿延
给起的绰号称呼继子。阿延立刻想起了“贪心鬼”的神情。她在
自己的小天地里一贯地放肆。然而,只要从这里跨出一步,她便
突然变成个谨小慎微的木头人,畏畏缩缩的。她在父母修造的
家庭笼子中,宛如一只尽情欢唱的小鸟。可是,一旦打开笼门,
放她出去,她反而不知怎样展翅、如何鸣啭才好了。
“今天去学什么啦 ?
”阿延问。
姑 母说“
,你 猜 猜 看”
;跟着 便 作了 正 面 的回 答,
满 足 了阿 延
半路闯出的好奇心。但是,当她听说继子学习的是近来成了热
门的外语时,
她再 次为表妹的贪心而吃惊,甚至不理解她样样
都学,究竟想干什么。
“不过,
只有学外语倒有点重大意义。
”姑母这句话是为女儿
辩解兼说明继子的用意。因为这和眼下的婚事也有间接的关系,
阿延在姑母面前不能不对此点头表示嘉许的态度。
丈夫的爱好,或者说凡是妻子所能懂得而有利于丈夫事业
的事物,
在婚前便预见到,
并学到手,
这对未来的夫君说来,
肯定
是一种最亲切的关怀。或者,单从为了讨男人喜欢,这也肯定是
有效的方法。然而,此外,还有好多做人和为妻者的重要课程等
着继子去学呢。可是不幸的是,阿延脑海里所想象的那些功课,
并不能使女人变得更美好,却只能使女人变得精明些,磨练得更
聪明。这样,将来一定会不和睦。阿延向姑母初步学习了这些,
又多亏姑父让它发展成今天的样子。两位老人对于如此栽培起
来的阿延,似乎在用满意的目光欣赏着。
同是这样一副目光,为什么继子能够感到满足呢?
姑父母从表妹身上的任何方面 ,都不曾发现丝毫不满的情
绪。
这一 点,
阿 延很 不 理解。
如果 硬要 她 解释,
不能 不 说两 位老 人
对外甥女和女儿的目光有所不同。这念头一涌上心头,阿延便蓦
地 觉得 委屈。
这 念头 似乎 还 在时 时发 作,
揪 住 阿延 的心。
然而,

于姑父胸襟坦荡和对她的悉心照料,加上姑母对她的亲切而公
平的眷顾,一向就不等那种念头燃烧开来,便早被扑灭了。阿延
一边用无形的衣袖遮住粉面,掩饰内心的羞愧;一边却依然感觉
两位老人的心情是个不解之谜,而用诧异的眼睛注视着。
“那么,继子妹妹是太幸福啦。不象我这么叫人操心。”
“那丫头比你更叫人操心哪 。只不过在家里的时候 ,不管
你怎么想替她操心,可是并没有可操心的事,所以那么安安静静
的。

“可是我,两位老人家照料我的时候,好象更叫人操心呢。”
“这是因为你和继子 ”姑母欲言又止,不知下面想说些
什么。可能想说,是因为性格不同,身份不同和环境不同。可阿
延没来得及弄清,竟突然一怔,仿佛撞上了从未注意过的什么,
一阵 心跳。
“昨天我被拉去相亲,恐怕就是为了叫我充当一个丑女人,
暗下地衬托出表妹的俊俏模样吧?”
当这一感触象飞火一般在阿延脑海里闪现时,意志也以超
乎寻常数倍的力量逼促着她加以抗衡。可她终于控制住了自己
而不动声色。
“继子妹妹真幸 运,
谁都 喜欢她。

“倒也不见得。这是由于各有所好吧。那么傻的姑娘 ”

姑母言犹未了,正好姑父跨上廊檐 。这时 ,姑父边大声地


问“
:阿 继 怎 么 啦 ?
”边 走 回 屋 里 。

六八

这一来 ,阿延一直按捺在心中的那种情感 ,便重新活跃起


来。姑父那永远快活、永远兴奋乐观的胖脸,霎那间刺激了阿延。
“姑父,你也太坏啦。”阿延不由得这样没头没脑地说了一
句 。这是两人一直千百遍相互使用着的熟语 ,可是现在阿延说
出来,却有些不同寻常,表情也不一般。至于阿延刚才心里掀起
了什么样的浪潮 ,姑父几乎未曾留意 ,对此也不象平常那么细
心,简直有些天真。
“我是那 么坏吗 ?
”他照例 装糊涂,
沉静 地将烟 丝装进旱 烟斗
里。
“刚才 我 不在 的时 候,
你 姑妈 又说 了些 什 么呢 ?

阿延不作声 。姑母立刻回答道 :
“你 这 个 人 坏,
这 么 点 事,
不 用 我 说,
大 概 也 早 就 清 楚 的了。

“的确,阿延是个直感派,也许倒是这样的。只要让她溜上
一眼,就会知道这个男人怀里揣着多少钱,是把钱塞在兜裆布的
结缝里,还是装在贴身腰带里放在肚脐前。你们可别大意啊。”
姑父开的玩笑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阿延低下头,眉毛、
睫毛颤动着。
睫毛梢上,
不知什么时候,
已经挂满了泪珠。
姑父说
走了板的话也戛然中断,异常的重压同时压在三个人的身上。
“ 阿 延!
你怎么啦 ?
”姑 父 说 道 。
为了填补无言的空虚,
用烟
管敲打着磕烟灰的竹筒。姑母也必须想办法打打圆场了。
“怎么啦,简直是个小孩子。为这么点小事还值得流眼泪?
这么开开玩笑不是很寻常的吗?”
姑 母的 责 备 ,听 起 来 不过 是 代 替姑 父 勉 强表 示 点 歉意 罢
了。但是只要了解她是深知两人的关系的,那么她的话不论从
哪方面看都是公允的。阿延很清楚这一点。不过,她愈是觉得姑
母的话不错,就愈是想痛哭一场。她的嘴唇颤抖着,止不住的
泪水涔涔而下。跟着,打开了话闸边哭边说:
“何必那么欺负我 ”

姑 父 惶惑 不 解。
“没有欺负你呀!是表扬你哪。噢,你嫁给由雄之前,曾经
对他有过丝毫的不满吗 ?没有。大家都背地里伸大拇指哪 。所
以 ”

“那些事,您就是不说也行了。总之,是我不该去看戏 ”

又 沉 默了 片 刻。
“怎 么的,
是 姑父 开玩 笑 惹你 生 了气 吗 ?

“不!全怪我不好吧。”
“说俏话可不好 。不知哪儿惹你生气了 ,所以才问问你的
嘛 。”
“所以 呀,
我不 是说 了,
全怪我不好嘛。

“ 可 是,
你没说出原因。

“什么原因也没有。

“没 有 原 因,
只有悲伤吗 ?

阿延又哭了起来。姑母满脸不高兴。
“怎么回事,这孩子!竟那么娇啦?在家的时候,不论姑父
怎么开玩笑,从来没有这么哭过。年轻人,一嫁出门,丈夫心疼
着点儿,立刻变成这样子,这可不好办。”
阿延咬住嘴唇不说话 。不过 ,姑父把一切原因只归咎于自
己。倒是他显得十分可怜的样子:
“你那么申斥她可不行。是我不好,玩笑有点开过头了
是吧?阿延!一定是这样。算啦算啦,姑父惹你哭了,要受罚,
要送你点好东西!

阿延总算不再哭了 。心想 :姑父既然这样拿她当小孩子
哄,自己便该把这尴尬的局面怎样缓解一下才是。

六九

这时,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的继子,学习外语放课
回 来 了:
“我回来啦。

三个人正失去了和解的轴心。仿佛突然发现了堪当此任的
人,都很高兴;几乎异口同声地接连打招呼:
“你回来啦。

“回来得这么晚。早就等着你哪

“不,等得很不耐烦啦。都在问:继子怎么啦?怎么啦
姑父的态度有点神经质。由于想挽救刚才的败局 ,显得比
平时更加快活。
“说 是要 见见 继子,
有要 紧的 话 要说 呢。
”姑 父甚 至说 出这 种
无需他说的话,把不符自己意愿的影子倒投在阿延的身上,似乎
反而得意了。
然而,
女仆在拉门口叩首道“
:洗澡水烧好了。
”这时,
姑父好
象忽然想起了什么,站了起来:
“我还不能去洗澡 ,院里有点活 你 们要 想 先洗 ,就 去

他把对心思的那位花匠当做帮手,要叫秋日的残阳晒晒泥
土,
便又要到庭院去;
可是,
刚一转身,
却又回过头来:
“ 阿 延!
去洗个澡,
在这儿吃晚饭。
”他 这 么 说 着,
还没有走
出三四步,又踅了回去。阿延感动地瞧着他那操心、忙碌的样子,
觉得这的确是他的特征。
“因为阿延来了,晚上是不是把藤井先生也请来
尽管职业不同,只因为是同一个学校出身,藤井早就是他的
知友。加上和津田的关系,藤井如今和姑父比从前更加亲近了。
阿延一面认为姑父这一建议是对自己的好意,一面却又并不觉
得怎么高兴。这与其说因为藤井一家和津田并不接近,莫如说
阿延同他们更为疏远。
“不过,
能 来吗 ?
”姑父 说这 话时的 脸色,
正 说出了 阿延 的想
法。
“近来大家都说我 隐居啦’, 隐居啦’,
其实提起那人的隐
居思想,更是由来已久,为我等所望尘莫及。喂,阿延!如果请
藤 井先 生来 吃 饭,
他 能来 吗 ?

“ 这,
他来不来,
我怎么知道。

姑母婉转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大概不会来的吧。

“对,
轻易不会来的。
那就算了吧 不过, ,
不 妨试 试,
通个电话也好。

阿延笑出声来。“说什么通电话。藤井家没有电话呀!”
“那就 没法子 啦,
派个 人去 吧!

不知是嫌写请柬麻烦,还是吝惜时间,姑父说罢,疾步向庭
院走去。
“那么,
请允许我先去洗个澡吧。
”姑母说着走了。
姑父有洁癖,平日人们都让他先入浴;只有姑母满不在乎,
可按姑父的话先去洗。她的这种态度,阿延既羡慕,又嫉妒。认
为这样就不象个女人,是讨厌的作风,但又觉得这倒是堂堂的男
子 汉 气概“
,假如 我 也 能 做 到,
那 该 多 么 好 啊!

” 不,
不 论年 纪 多
大,
也不能那么做。
”这两种心情,
一如往常,
在她的心里打架。
她正呆呆地目送姑母走去的背影,孤单单的继子突然邀她:
“到 我 的房 间 去!

两人撇下火炉和茶具横七竖八的堂屋,走了。

继子的房间,也便是阿延嫁给津田以前呆过的。两个人从前
在那里挨桌并肩起坐的情境,仿佛还遗留在那墙壁和天棚上。小
小的壁橱镶着玻璃窗,里面依然端端正正地排列着木刻偶人,绣
着蔷薇花的针线包依然如故。她们一对儿从三越公司买来的蔓
藤花纹的陶瓷小花瓶,也原样未动。
阿延巡视了一周,到处都可以嗅到她和表妹一同度过的少
女时期的梦。她那充满了甜蜜幻想的少女的梦,由于有了津田
这位对象才变成了现实。那时,就是她,感情忽然幻化为绚丽的
火焰,她在火焰前雀跃酣舞。就是她,因为产生了一股肉眼看不
见的瓦斯,噗地一声燃着了大火。就是她,断言梦想与现实之间
没有必要假设半点差距。回头一想,从那时已经过去半年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察觉幻想依然是梦。她觉得不论去到任何地
方,
梦想 也 不可 能 变成 现 实,
或 者 说,
很 难变 成 现实。
为 此,
阿延
的心中甚至贮满了轻轻的叹息。
“往日如同朦胧的梦,难道不是和现实的我,越来越远了
吗!”

她用如此观点,打量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表妹,料她也要踏上
和自己相同的道路。说不定招致比自己更加失望的未来。这位
少女的命运,被握在姑父的手心里押宝。随着在床上翻几个身,
婚事如何,今、明日即将永久性地被作出决定。
阿延微笑了。
“继子妹妹!今天我为你抽个签吧。”
“干吗 ?

“不 干 什 么,
玩 玩。

“唔,
玩 玩可 没 意 思,
要不 为 点 什么 才 ”

“是吗,
那就为点什么吧。
为点什么好呢 ?

“为点 什么 好,
这,我哪 里知 道。
要由你决定。

继子不好意思开口谈婚姻问题 。倘如从阿延口里胡乱谈起
来,似乎也有碍面子;明显的可以看出,她希望间接地从什么事
扯到这个问题上来。阿延想叫表妹高兴高兴 不过,
若是以后惹
起 麻烦,
要 她负 责,
那又 并 不情 愿。
“那 么,
我管抽签,
由 你定 问什 么 吧,
嗯?不 管怎 么 说,
你此
刻心里总有件最想知道的事 ,那就提出来吧 。由你自己说就是
了,
行吗 ?

继子的桌上放着阿延夫妻送的那件礼品 。阿延伸手去拿 ,
继子却立即按住了她的手。
“不行
阿延并没有抽回手来。
“什么不行?行嘛!借我用一下。把你最喜欢的神签抽出
来 。”
阿 延对 于抽 签本 没多 大兴 趣 ,只是 突然 想这 样戏 弄一 下
继子。这是很好的媒介,可以促使继子想起阿延婚前少女时期
的情境。阿延的腕力用来对付弱者,象个男人一般有力。她把
被按住的手用力伸了过去,已经忘记原来是为了什么,只是想从
继子的桌上夺取神签盒。说不定要在继子定下题目之前,和她
争斗一番。两人争夺起来了。同时不顾一切,发出女性本能的
夸张的叫喊声,给这游玩式的战斗添威助势。两人终于将置在
墨盒前的珍贵的小小花瓶碰翻,从紫檀木架上轱辘辘地滚落在
榻榻米上,瓶里的水洒了一地。两人总算歇了手,都以同样的目
光,瞧着那个突然被从原来位置上摔落的可爱的小花瓶。随后,
刚刚互相打了个照面,就象招架不住遭到的突然袭击似地开口
大笑起来了。

七一

偶然的小小风波,使阿延又变成了个孩子,在津田面前从来
不曾体味过的自由,霎那间复活了。她完全忘却了现实的自己。
“继子妹 妹,
快拿 抹布来 呀!

“不嘛。
是 你打翻 的,
你 去 拿!

她俩故意互相推托,故意斗嘴。
“那就划拳吧!
”阿延说着,
握紧小手,
伸到继子面前。
继子也
立刻迎战。
宝石戒指在两人之间闪闪烁烁 。每划一拳,两人都哈哈大
笑 。
“ 狡 猾!”
“你才狡猾哪!
最后是阿延输了。这时,席上的水早已被桌巾和席子缝吸
了个精光,她不慌不忙地从袖筒里掏出手帕,将湿了的地方从
上面捂住。
“用不着什么抹布。这么一捂,就足够了。水分就会被吸光
的。

她把摔倒的花瓶放到原来的位置上,将开始凋零的花枝小
心地插进花瓶,然后她恢复了镇静,仿佛忘记了适才一时的嬉
戏。继子看着,忍不住独自笑个没完。
吵闹结束时,继子从腰带里拿出装在书套里的神签,放进身
旁书箱的抽屉里。并且咔嚓一声上了锁,故意瞧着阿延。
但是,按继子的兴头玩它多久都行,阿延却不可能坚持得太
久。虽然一度忘乎所以,可比表妹早些清醒过来了。
“继 子 妹 妹 总 是那 么 乐 观,
多 好 呀。
”她 说 着,
回 头看 了 一 眼
继子,她这句说得很委婉的话,继子却很难理解:
“那么,
延子 姐不 乐观 ?

她 是想 说“
:你自 己也 很乐 观。
”语 气里 夹杂 着牢 骚,
意 思是:
你们任何人也不能随便把她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子。
“你和我,
总是 有所不同 吧 ?

两人年龄不同,性格不同。然而,关于所受到的约束,两人
之间有些什么不同,这是继子不曾想过的。
“那么,延子姐,您有什么为难的心事?您就说说看吧!
“心事倒是没有的。

“那末您瞧呀!您不也是很乐观吗?”
“那,
乐 观 倒 是 乐 观。
可 是 和 你 的 那 股 乐 观 劲,
情 形 不 同 呀!

“为什么 ?

阿延不便解释,并且也不想解释。
“ 就 会 明 白 的。

“不过,
延 子姐 和我只 差三 岁。
”继子简 直没 有把一 个女 性在
婚前和婚后的差异考虑在内。
“不仅仅是年龄呀,还有境遇的变化哪。比如姑娘成了夫人
啦,夫人死了丈夫成了寡妇啦 ”

继子愕然,瞧着阿延。
“延子姐在咱家的时候 ,和去到由雄家相比 ,在哪儿快活
些?

“这 ”阿延吱唔起来了。继子竟没有给她选词回答的余
地:
“刚 才 不 是 很 快 活 吗 ?
瞧 呀! ”
阿 延 被 迫 答 道:
“不光这 一点 ”

“可 是,
难 道 津 田不 是 您自 己 爱上 的 吗 ?

“唔,
所以,
我 很 幸 福 呀。

“难道幸福,
也还不快活吗 ?

“ 倒 也 快 活。

“那么,
虽然快活,
可有心事 ?

“象 继 子 妹 妹 这 样逼 问 下 去,
我 可 招 架 不 住 啊。

“我 倒 不 是 想 逼 供,
是 因 为 弄 不 明 白,
才这 样 问 您 呢。

七二

逐渐的,谈话变得尖锐起来。不知不觉,扯起了继子的婚事。
阿延本想极力回避;
但是,
话已经谈到这,
在情分上,
也是不得回
避的。不要说对一个缺乏经验的少女需要讲一点她所希望听的
预言,即使作为一个在男女关系上多一天见识的年长女性,本来
也怀有要谆谆告诫她一番的心意。阿延婉转而且顺利地度过了
谈话的险坡。
“那可不行!相看津田的时候,那是我自己的事,我才一清
二楚。可是,碰上别人的事,情况不同,这就什么也不懂得了。”
“你别那么客气不行吗?”
“不 是 客 气。

“那么,
是对人漠不关心 ?

阿延回答之前,沉默了一会儿。
“继子妹妹!你要知道,女人的眼睛,只有遇见有缘分的人
才最好使 。只有这时 ,眼睛才能在一秒钟里立下至少要十年才
能做到的功绩。而且这样的场合,不论任何人,一生也不那么多。
说不定一次都没有也未可知。所以,象我这号人的眼睛,简直象
个瞎子,
至少在平时 ”

“可是,延子姐姐不正有那么一双明亮的眼睛吗,为什么临
到对 我,
就 不肯 出力 了呢 ?

“ 不 是 不 肯 出 力,
而 是 无 能 为 力 呀!

旁观者清’,
“不 !常 言 道: 你从旁看,
应该是比我分外公正
呀 !”
“怎么,继子妹妹打算靠旁观者的眼睛来决定一生的命运?”
“那倒不是。
不过,
可以做参考嘛。
我对延子姐姐是特别信任
的 。”
阿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不同于刚才的态度说:
“ 继 子 妹 妹!
我刚才对你说过了吧,
我 是 幸 福 的。

“ 嗯 。”
“我为什么幸福,你可曾知道?”阿延说到这,停了一会儿。
然后,不等继子开口,又急忙接着说:
“我的幸福,
并没有别的意思,
仅仅是说,
我能够用自己的眼
睛给自己选了个丈夫,没有依靠旁观者的眼睛。懂吗?”
继子怯生 生的:
“那么,象我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没有希望得到幸福了?”
阿延必须再说几句;可是,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最后,突然
激动起来,连珠般地说:
“会 得 到的,
会 得 到的,
只 要 爱上 了 就 行,
而 且,
也 要 叫他 爱
上你。只要这样,就有得到幸福的希望。”
阿延说着,脑子里只有丈夫津田的影子在明晰地晃动;虽然
是在和继子谈话,却没想起三好。幸亏继子只以为阿延是为她
着想而已,却没有正面受到感动。
“爱谁 ?
”继子呆里 呆气地瞧 着阿延 的脸“
,是 昨夜见到 的那
位先 生吗 ?

“是谁, 只要爱 上一个自己相信的人就行;并且一
这 没关系,
定叫他也爱上你。”
阿延平素隐蔽起来的那股倔强劲儿,逐渐地露出锋芒了。温
柔的继子每当这时,便微微地后退一步。最后醒悟到二人之间
有着无法接近的鸿沟,甚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时,阿延突然
提高了嗓音喊道:
“你不相信我的话?这是真的呀!我绝不说谎。是真的呀,
我真的很幸福!懂了吧
要使继子绝对相信的阿延,又似乎自言自语地补充说:
“谁都一样。一个人即使眼下不幸福,只要胸有成竹,将来
也会幸福的。一定会的。一定会让你见到幸福的。继子妹妹,是
这 样的 吧 ?

继子不了解阿延的意思 ,只能茫然思索着如何将这番预言
应用在自己的身上。然而怎么思索,也得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七三

这时,只听沿着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屋门哗啦一声被推
开了,从学校回来的百合子旁若无人地走进了屋子 。她吃力地
取下背在肩上的书包,边放在自己的书桌上,边对姐姐只说了一
句“
:回 来 了 。

她书桌所在的地方,恰好是从前阿延的座位右侧的一角。阿
延 刚 一 嫁 给 津 田,
她就取而代之。
因此,
对她来说,
表 姐 不 在,

象天大的喜事。阿延了解她的心情,故意说道:
“百合子!我又来打扰啦!说一声 欢迎’好吗?

百合子连这话都不肯说 。她把右脚搭在书桌的一角 。黑色
的布袜似乎破了个小洞 。她用左手抚弄起脚拇趾的趾尖 。当她
把脚撤到榻榻米上时,回答说:
“要来,
也行嘛,
只要你不是被赶出来的。

“唷,
多 刻 薄!
”阿 延 边 说 边 笑 。
隔了 一会 儿,
又 说:
“ 百 合 子!倘 若 我 被津田赶了出来,你能可怜我一点吗?”
“ 嗯 。那 ,可 怜 你 也 行 。”
“那时候,
还 能够收 留我呆 在这个 屋子里 吗 ?

“行啊 ”百 合 子 似 乎 有 些 费 思 索“
。收 留 你 也 可 以 ,
只要
在我姐姐出嫁之后。”
“不,
是 要 在 继 子 出 嫁 之 前。

“姐姐出嫁前你就被赶出来 唉,忍着点呀 !尽可能不被
赶出来才好呢。我家也不那么方便。”说着,百合子和两位年长
的姐姐齐声大笑。然后,她连和服裙裤也不脱,就来到火炉旁,
边坐边接下女仆送来的木碟,立刻吃起木碟里的粘糕饼。
“你现在能吃八块吗?见了这个碟子,我就想起来了。”
阿延历历回忆起她象百合子这么个年龄的时候,从学校一
回来,就急不可耐地把 手伸进放在每个人面前的木碟里 。继

子笑吟吟地看着妹妹那吃得正香甜的嘴脸,似乎也回想起了自
己少女时期的情境。
“延子姐!你现在还能吃八块吗?”
“有 时 候 吃得 下,
有 时 候吃 不 了。
特 意去 买 吧,
又 嫌麻 烦;

去买吧,家里有的任何东西可都不象从前吃得那么香。”
“由于缺乏运动吧 ?

两人谈着的当儿,百合子已经把木碟里的点心吃光了。于
是,她驴唇不对马嘴地插嘴说:
“真的呀,我姐姐立刻就要出嫁了呀!”
“是呀,
嫁到什么地方去 ?

“不知道什么地方。不过,嫁是要嫁的。
阿延耐心地问了第三遍:
“他是谁呀 ?

百合子满不在乎地回答:
“大约是由雄先生吧!因为我姐姐非常喜欢由雄先生。她
由雄先生一切都依着延子,是个大好人,她是这么说的。”
羞红了脸的继子急忙凑到妹妹跟前,可是妹妹突然狂叫了
一声,立刻跑了出去。
“ 啊 ,不 得 了!不 得 了 她在门口稍微停了一会儿。口里说
着,撇下阿延和继子,独自跑到室外去了。

七四

其后不久,由于女仆催促就餐,阿延才再一次同继子从这里
退场。
全家人在一间敞亮的屋子里,一张张的笑脸团聚在一起。阿
一刚才还为点什么磨人,钻到廊下去轻易不出来。现在,连他也
在高高兴兴地和姑父说话了。
“阿一活象一条狗呀!”百合子特意传话说。阿延从这位幼
小的表妹口里,知道了阿一的故事。他曾经张开大嘴,把从上边
伸到他鼻尖下的点心一口咬住。
阿延微笑着倾听所谓“活象条狗”的那个男孩讲话。
“爸爸!出现彗星,将会有什么不吉利的事吧?”
“嗯!早年的人是这么想的。可是今天科学发达了,这么想

的人,
一个也没有了
“ 西 洋 呢 ?”
西洋古代是否流传着同样的迷信,姑父似乎并不清楚。
“西洋?西洋古时候没有这种想法。”
“那么,不是说恺撒①死以前出现过彗星吗?”

恺撒:古罗马的皇帝,后被暗杀
“嗯,
那 是 恺 撒 被 暗 杀 以前 吧!
”他 只好 含 糊 其 辞 地 说“
,那 是
罗马时代,和一般说的西洋不一样。”
阿一于是懂了,没有吭声。可是他立刻又提出第二个问题,
比前一个问题更离奇,还具备了三段论法①的逻辑形式哩。他问
道:
既 然 掘 井 可 以 出 水,
那 地 底 下 一 定 都 是 水;
既 然 地 下 是 水,

面就非下沉不可 。然而,为什么地壳不塌陷呢 ?这是他提问的
要点。对这个问题,爸爸的答辩又是语无伦次,旁观的人全都觉
得好笑。
“这,
不 会 塌 陷 的。

“可 是,
地 下 如 果 是 水,
不是会塌陷吗 ?

“ 哪 能 那 么 简 单 呢!

妇女们全都笑了起来。阿一忽然又提出第三个问题。
“爸爸 ,我认为咱家的房子要是一只军舰才好。爸爸你说
呢 ”

“爸 爸么,
认 为比 起 军舰 来,
还 是 一般 住 宅好 些 ”

“可是,
闹地震的时候,
如 果 是 住 宅,
不是要震垮吗 ?

“是啊,如果是军舰,不论有几级地震都不会震塌的。的确,
这一点我没想到。嗯,不错
阿延微笑着瞧看姑父心悦诚服的脸 ,觉得刚才他还说要请
藤井先生吃晚饭,似乎已经忘到脑后去了;姑母显得很沉静的样
子,好象也忘掉了。阿延便问阿一:
“阿一,你和藤井家的真事是同班吗
“啊。
”阿 一应 了 一 声,
立 刻 谈 起 真 事,
满 足了 阿 延 的 好 奇 心。

① 三段 论 法 :逻 辑 学的 术 语 ,指 大 前提 、小前 提 、结论 这 三段 构 成 的推 理
方法
他的话,只有天真的孩子才说得出来,有观察,有评论,有事实。
一时,餐桌上只因有了他才热闹起来。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的有关真事的轶闻中,有下面这么一段:
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和阿一一起窥测一个深坑。那
深坑位于大路的中央,是为了土木建筑工程而挖成的。坑上用
一根杉木搭了个独木桥,阿一对真事说:“你如果能从独木桥上
走 过,
给 你 一百 圆 钱!
”于 是,
鲁 莽 的真 事 背起 行 囊,
穿 着 那双 所
谓狮子狗皮的皮鞋,
一边问“
:一定给吗 ?
”一边跨上凹凸不平、

溜溜滑的独木桥。阿一开始总认为真事马上就得掉下坑去,可
是一看,真事却冒着险,一步步缓缓地走近了先过桥的自己,便
突然担忧起来,抛下正走到坑中央的小朋友,撒腿就溜了。真事
由于始终要注意脚下,直到渡过独木桥,根本不知道阿一在哪
里。他好容易完成了这一冒险事业,想按约索取那一百圆钱,这
才抬起头来瞧瞧,可阿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阿一似乎有点小聪明呢。
”父亲评论道。
“藤井真事,
好象最近不大来玩了。
”母亲说。

七五

两家的孩子是一个学校的同班生。此外,由于阿延的关系,
近来冈本和藤井之间的交往很有些特色。双方都在未来的红白
喜事中,不论是否愿意,总是要聚首的。因此,日常不得不承认,
在可能的范围内,双方权且接近些吧。尤其代表女方利益的冈
本家,由于所处的地位,比藤井家更感到大有必要。何况冈本姑
父具有通常成功者所具有的那种擅长应酬的劲儿,而且生就一
副乐天的性格。他这个神经质的人又很害怕遭人误解,尤其害怕
常常来自贫穷阶层的、被认为倨傲不逊的那种误解。他为了恢
复由于多忙和学习所损害了的健康,暂且过着闲散的生活,每天
有了较多的时间消磨在适于个人志趣的工艺美术上。如今,甚
至有兴趣想逐渐地接近与己无关而悠然路过的人与物。
这些原因纠缠在一起,冈本姑父便常常自发地去藤井家。外
表上排外的藤井,虽然并不遵照礼法去姑父家回访,但也并不因
此而流露出厌恶的情绪。毋宁说他俩谈得很愉快。虽然做不到推
心置腹,但是,只交流一下彼此的精神世界,也就或多或少地有
些乐趣。他们的精神世界竟是那么 然的不同:这一位看来非常
迂腐的,而另一位看来则十分高尚;这一位认为片面、鄙俗的事,
另一位则认为必须认真考虑,并且不时有意想不到的新发现。
“看他那么的,毕竟是个批评家!不过,那样是干不了什么
事的。

阿延不大理解批评家是什么意思,她以为大约就是那种实
际上无用,光耍嘴皮子说大话唬人的人。“不能做实事,只会讲
大道理,这号人,在社会上有什么用呢?这号人因在物质上得不
到一定的报酬而要陷于困境,乃是当然的。”她不能说得更多了,
便微笑地问道:
“近来去过藤井先生家吗 ?

“唔,不久前散步回来的时候顺脚去过一趟。因为他家正在
让我在疲乏时宜于歇脚的地方。”
“又谈到了哪些有趣的话吗 ?

“他这个人哪,照例想些稀奇古怪的事。近来,男人引诱女
人啦,
女人勾 搭男人啦,
这类话可说了不少。

“难 听 死 啦!

“好糊涂,
还当年轻哪!
”阿延和姑母相继说了这些表示厌烦
的话。继子却把脸转到一旁去了。

,有个稀奇的事儿。那位老兄细心调查过了,真令人佩
服。据 他说,不管哪一家人,男孩子都爱慕母亲,女孩子则相反,
都仰慕父亲。他说这是自然规律。真的,说起来确实如此。”
比起姑母来,阿延是更喜欢姑父的,于是,她感觉 这倒是真
话。
“这是怎么回事 ?

“是这么回事:男女如果不相互吸引,就不成其为一个健全
的人。就是说,自己有什么欠缺,是无法由自己填补的。”
阿延对姑父的话不感觉有什么新意,不过是自己早已懂得
的事情罢 了。
“不是自古以来就讲究阴阳和谐吗 ?

“ 可 是,
阴 阳 和 谐 是 必 然 的,
相 反,
阴 阳 不 合 也 是 必 然 的,

不是怪有意思的吗?”
“怎么说
“不是吗,男女互相吸引,是因为各有相异之处吧?如同刚
才所 说 。”
“嗯。

“那么,这相异之处毕竟不属于自己,是自己所没有的东西
吧 。”
“嗯。

“你看!自己和他物,无论如何也是合不拢的。到什么时候
总是要分离吧
姑父好象是个阿延的征服者,哈哈大笑起来。阿延也不甘
示 弱:
“可是,
这是真理 呀!”
“当然是真理,走遍天下也是行得通的真理嘛 ”

“不行,那是什么奇谈怪论呀!就象藤井叔叔贩卖的那套谬
论 。”
阿延不能驳倒姑父。但是,她又不肯相信姑父说的那一套;
而且任何情况下也不愿相信 。

七六

姑父半开玩笑地还讲了好多的事:
如同男人有了女人才能成佛,女人也要有了男人才能皈依
正果。然而,这是婚前善男信女们的真理。一旦结成了夫妻,真
理就会突然叛变,在我们的眼前出现和以前恰恰相反的现象。就
是说,男人若不离开女人就不能成佛 ;女人如不离开男人也难
于皈依正果。以前的吸引力忽而变成了离心力 。因此 ,自古常
言 “男人要交男朋友,女人要交女伙伴”,我永远相信这句
话。总之,人们阴阳和谐之所以奏效,无非是为了人们对倏忽而
来的阴阳失调的道理有所醒悟
姑父的话哪些是从藤井叔叔那里贩来的,哪些是他自己的
想法;并且哪些想法是真话,哪些是开玩笑,阿延不大懂得。姑
父不会动笔杆子,却是个十足的雄辩家。有一点儿什么可说的,
便会说得天花乱坠;还能引用不少俗语里的警句。阿延越反对,
他就越起劲,越说得滔滔不绝。阿延终于不得不及时收场了。
“姑父你也够能讲的了。”
“ 耍 嘴 皮 子,
怎么也抵不上他,
所以,
结 束 吧。
我若是说点什
么,
他 更 要 犟 起 来 了。

“唉,
这是 蓄意 酝 酿一 场 阴阳 不 合呀!

就在阿延和姑母这一呼一应责难姑父的当儿,姑父笑眯眯
地瞧着她俩。等对话一停,他便缓缓地宣告说:
“到底折服了吧?既然折服,投降才对,我不会追究失败者
的。就这一点来说,男人还有一个同情弱者的美德嘛!可以这么
看的。”他做得真象胜利者的样子站了起来,拉开格子门走出室
外,装腔作势的脚步声向书房那边越去越远了。片刻回来时,他
一只手拿了四五本小册子。
“喂,阿延!拿来好玩艺儿啦。你明天如果去医院,把这个
交给由雄。

“什么呀?”阿延立刻收下书,看了一下封面。是英文标题,
使不懂外语的阿延一时眼花缭乱。她断断续续地读:“诙谐的、
读 物;
英国 式 的、
智 慧、
以及幽默”
“嗯 ”

“全是 些滑 稽的 内容 哟。
俏皮 话啦,
谜语 啦,
睡觉 时读,
正合
适,
说 是肩膀不会发酸。

“怪不得姑父正对心思。

“就算姑父正对心思,这么点事也还无妨。不管由雄怎么严
肃,
还不至于发火吧 ?

“发的哪路火 ”

“好啦。这也是为了阴阳和谐嘛!拿去试一试。”
阿延谢过,便将书本放在膝头上。这时,姑父又把一只手里
拿着的纸片送到阿延的面前。
“这是刚才欺负你的赔偿金。
践约嘛,
顺 便 带 走 吧!

阿延不等从姑父手里接过纸片,就知道了那是什么。姑父更
加摇晃起那张纸片。
“阿延!阴阳不合的时候,这可是特效药哇!这仙丹妙药,
一般情况下吃上一服,立见功效。”
阿延望着伫立的姑父,以柔弱的声调表示抗议:
不是阴阳不合。我俩才是真正的和谐哪!”
“和谐,那就更不例外。和谐的时候服下,心神就越来越健
全;
于是,
身 板 就越 来 越 强壮。
总 之,
不论 到 什 么地 步,
它 都是 保
证没错的仙丹妙药。”
阿延从姑父手里接过支票,盯盯地看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七七

阿延谢绝了姑父叫车子给送行,却无法拒绝姑父亲自送到
车站的好意;两人便并肩走过漫长的坡道,奔向岸边。
“对于姑父的病况来说,最好是运动。再怎么说,走走路总
是毫无问题的。

姑父胖得呼吸短促,上坡时喘得非常可笑,说起话来,一字
一顿,简直好象一个留连忘返的人。
两人边走边谈。阿延说了昨天半夜阿时一头倒下打瞌睡的
样子。由于阿时原来是在姑父家的,姑父对于她去新婚夫妇家
当女仆,是要负几分介绍人的责任的。
“她是你姑妈很了解的人,是个正直、善良的人呐!叫她看
家,
非 常 理 想,
这 可 以 担 保。
不 过,
独 自 睡 了,
这 可 不 好,
不 检 点。
到底 年龄 还小,
自 然贪 睡!

阿延深知不管怎么年龄小,如果是她,在那种场合绝不能酣
然大睡。因此,对姑父的想法,只是边笑边听听。她拿定了主
意,宁可这就早些回家,不希望重演昨夜的一幕。
她急忙跨上了驰来的电车,从车厢里对姑父喊了一声:“再
见!
”姑父 说“
:再 见,
给由雄 问好。
”两人 刚刚 道别,
一种 声音 和不
安便占有了她。
车 上的阿延并没有系统地想什么。她昨天接触过的那些面
庞和姿态浮现在眼前,宛如电车的车轮在飞快地旋转。但是,她
内心里承认,这些眩目的影像中,有一个一线贯穿着的东西。或
许正由于这个东西做为基础,才有那些片断的影像在眼前盘旋。
她本想把那个东西揪出来查看个究竟。可惜,她的努力很难收
效。她仿佛发现了一个个面团子,还没来得及用竹签把它们串成
串儿,便下了电车。
几乎和阿延拉响格子门的同时,阿时从厨房跑了出来,照例
说 了声“
:您 回来 啦!
”恭 谨地 把 头低 到 榻榻 米 上。
她的 态 度显 然
与昨天不同了。阿延真把这一点当成是自己的功绩了。
“今天回来得早吧 ?

女仆并没觉得怎么格外地早。看阿延那自鸣得意的神色,
才不 得不应了 一声“
:是啊!
”于是阿 延又让步 说:
“本想 再早 些回 来,
无 奈天 太短 ”

阿延叫阿时把她脱下的衣服叠好时,又问阿时:
“我 不 在 家,
有过 什 么 事 呀 ?

阿 时 答 道“
:没 有!
”阿 延 为 慎 重 起 见,
又 叮 问 了 一 遍:
“没有 人来 吧
这时,阿时好象把忘了的事又想了起来,高声答道:
“啊,
来过。
那个小林先生 ”

丈夫的知友小林,这个名字阿延并不是第一次听说,她记得
和那个人交谈过两三次。但是,她不大喜欢那个人,也很知道丈
夫是挺轻视这个 人的。
“他来干什么?”她竟然说出了这么粗鲁的话。但又以寻常
的语调重新问道:
“他有什么事吗 ?

“哎,
是取那件外套来的。

这件事,她从没听丈夫说起过,因此简直听不懂。
“外套 ?
谁的外套 ?

细心的阿延对阿时问了种种事情,想了解小林是什么意思。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阿延越问、阿时越答、两人就越是陷入
了迷宫。末尾,两人发觉可奇怪的是小林,而不是她俩,便失声
大笑了。津田常说的“浓甚司” 这句英语,在阿延的记忆中苏
生了。把小林和愚蠢联系在一起琢磨,阿延忍不住地觉得好笑,
肆意地听任滑稽感在心中泛滥。她把从电车上带回来的放心不
下的课题,暂且忘却了

七八

这天晚上,阿延给住在京都的父母写了信。这封信,从前天
到昨天,一直写写停停,今天才决心一定要写完。这,并不仅仅
由于她头脑中的双亲在起作用。
她心慌意乱。为了从不安中逃脱,有必要把注意力集中在
某一点上,也是由于热切希望解决刚才提出的问题。总之,她觉
得只要给京都写信,自己那常常乱糟糟的心潮便可以平稳下来。
她拿起笔来,从问安开始,直到久疏音讯的原因等,按惯例
写完之后,略微想了想。既然给京都写信,就必须把她和津田的
相互关系为中心内容。这是哪家父母都想从新婚女儿的口中知

① 浓 甚 司 ( :无 聊 愚蠢的意思。
道的事情,也是任何一位姑娘不报告娘家便说不过去的事情。阿
延平时就这样相信,如果把这事情抛却不谈,便没有必要给家乡
写信了。她拿着笔不动,要想一想眼下自己和津田的关系,到底
在哪些方面、发生了哪些情况。她并没有被逼到非把情况如实
报告双亲不可的地步。但是,自己作为嫁给他的妻子 却痛感有
弄个明白的要求。她凝神沉思,把笔搁下不动,连不在动笔这件
事本身都已忘却了。可是,越想弄明白,却越发抓不住要领。
在要写这封信以前,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等到开始写、而
且好歹也算精神集中了,却又被新产生的不安所苦恼。适才在电
车上眼前闪过的种种影像,一起向她袭来。她从前后不同态度
的比较当中发现了这一点,才使她找到了烦恼的根源。但是,对
于这根源的本质却怎么也搞不清,她势必把问题推托于未来。
“今天解决不了,只好明天解决;明天解决不了,只好后天
解决 。后天解决不了 ”
这便是她的逻辑,
也是她的希望和最
后的决心。并且,她已经在继子面前把这个决心声明了:
“是谁,这没关系。要凭自己对意中人坚贞的爱,赢得对方
始终不渝的爱,
否则决不罢休。

她心中郑重发誓,要做到这样;她命令自己的意志要做到
这样。
她的心情稍为轻松些了。她重新动起笔来。她尽可能把爹
妈喜欢的津田和她的现状毫无顾忌地接连写了下去,把两人幸
福生活的种种情趣一连串地加以描绘。饱含着激情的笔尖刷刷
地、欢快地在纸上飞驰,她感到十分有趣。长长的一封信一气呵
成,
简直不知道这“一气”
相当于多长时间。
最终,她放下了笔,又把她写好的信从头到尾重读了一遍。
她那曾经指挥她的手写信的心情,又用来指挥她的眼睛看信,所
以,觉得任何地方也没有修改或增删的必要。连平时难于辨认、
必须查查辞典的那些含混不清的词句,也写了就算,丝毫也不介
意。只把那些写了错字使句子不通的地方略加修补一下,便把
信卷好了。接着,她心中默默地对父母致意说:
“信 中所写,无一不是事实,没有一个字是扯谎、敷衍、宽慰
或虚夸的。
假如有人怀疑,
我将憎恨这个人,
蔑视这个人,
吐他满
脸唾沫。因为比起他来,只有我自己最了解真情。我把不便外扬
的事都写在这封信里了。这是今天唯有我才能清楚的事实,而又
是将来任何人都要了解的真相,我决不骗您老人家。假如有人说,
我是为了宽慰您才故意写信骗人的,那个人一定是个睁眼瞎,他
才是在扯谎。请相信写这封信的我吧!因为上帝已经相信了我。”
阿延将书信放在枕下,睡了。

七九

阿延回想起在京都第一次和津田见面时的情景。她与父母
阔别后那次回家探亲,才两三天,就被父亲派了个差使:要她送
一封信和带书套的汉文书本,到相隔五、六百米的津田家去。她
父亲患轻微的神经痛,时起时卧,无所事事。她从父亲口里听说,
父亲为了病中消遣,常常向津田的父亲借书看。把旧书送还,借
来新书,便是阿延这次的任务。她站在津田家门口叫门,门口竖
着一道巨大的屏风。她 正对着屏风吃惊地观看那宛如在 纸上
跳舞的怪字,哪知从屏风后出来迎接的,既不是女仆,也不是书
童,恰好是同样刚回到京都家里来的津田由雄。
两人原本没有见过面,阿延是从传闻中知道由雄的。今天早
晨,
才 听父 亲说 他“最近 回来 了”
。而且 父亲 是想 要再 借新 书,

了一封信,才顺便说起的。
当时由雄接过有书套的汉文书,不知为什么,久久地凝视着
标题《明诗别裁》这几个庄严大字,阿延也就不得不一直观看这
位凝视着书名的津田。后来他突然抬起头来,才发觉阿延一直
在专注地瞧着他。不过,就阿延是处于站着等候回话的地位说,
这无疑是不得已之举。由雄抬起头来说:“不巧,父亲不在家。”
阿延本想就走,
可是,
由雄喊住了她,
并在她面前不经允许,
便将
那该由父亲拆看的书信擅自拆开。这一满不在乎的举动引起了
阿延的注意。这行为太没有礼貌了。然而,无疑他做得很果断,
无论如何也不能用粗野、鲁莽之类的字眼来评价他。
由雄看了一眼书信,便撇下阿延在门外等候,径自进屋查找
需要的书籍去了。然而可惜,到处查找都没有找到阿延父亲想
借的书。大约经过十来分钟,他又走了出来,向阿延道歉,白白
地叫她留步了。他说,一时找不到指定的那本书,待父亲回来,
再叫人给送来。阿延说,那太过意不去了,约定明天再由她自己
来取,便回家了。
不过,当天下午,由雄专程把对方所盼望的书给送上门来
了。偏巧是阿延出来迎接,两人又见面了。并且,这次见面双方
都已经相识。由雄手拿的那本书比阿延今天早晨送去的那本书
重约三倍。津田用彩绘包袱皮包着,简直象拎着个鸟笼似的拿
给阿延看看。
津田应邀进屋,和阿延的父亲攀谈。按阿延说起来,那是老
年人感兴趣、年轻人无论如何也吃不消的闲聊,津田却并不厌
烦,不住地应答着。他对于自己带来的书一点不懂,对于阿延
还回的书更是一窍不通。他说这种书,方块字笔划繁多,密密麻
麻的,根本读不懂,表示遗憾。虽然如此,阿延父亲要借的吴梅
村诗,他还是以这四个字为目标,把书橱查了个遍。对于津田的
盛情,阿延的父亲深表了谢意。
当时的津田,在阿延的眼里光彩照人。那时候的他和如今的
他并非两个人,
可也不是一个人。
浅显些说,
同是一个人,
却变了
样。最初他似乎对她不感觉什么。可是逐渐的,却被她所吸引了。
他被吸引之后,会不会又逐渐地远离她呢?她的疑问,差不多就
是她的现实。她为了清除这种疑问,必须一再重演这个现实。

阿延全身充满了坚强的意志。她清晨醒来时,觉得没有比怯
懦更和自己无缘的了。她似乎忘却了自己昨天睡醒时分外地不
适,立刻起床了。她蹬开了被褥,正当离床时,感觉自己的体力
很健旺。但受朝寒的刺激,她那绷紧的肌肉紧缩了一下。
她自己动手拉开了防雨窗。看看天色,她比平时起床早多
了。和昨天相反,比津田在家时起得还早。不知为什么,这件事
使她很高兴。补偿了慵懒贪睡的昨天,这也是她感到惬意的原
因之一。
她自己拾掇了床褥,清扫房间,然后坐在梳妆台前,解开了
已经四天没梳理的发髻,用梳子理了两三下发油弄脏了的地方,
把打了卷儿、舒展不开的青丝硬是挽成了个蓬在额前的发髻。一
切结束,这才呼唤女仆起床。
她和女仆一块儿干活,直到做好早饭。吃饭的时候,女仆
说“
:今 天起得太 早啦
阿时不知其所以然,好象对阿延的早起很吃惊,又好象对自
己比女主人晚起感到抱歉。
“今 天必 须去 看望 老 爷呀。

“要去 那么 早吗 ?

“ 嗯,
昨天没去,
今 天 就 稍 微 早 些 去 吧。
”阿 延 说 的 话 比 平 时
谦谨而安详,也包含一些与安详相反的意气,以及意气中夹杂着
的果断。她心中的韵律自然而然地形之于外了。
可是她并不想立刻出发,便又与解了和服腰带、端着盆子的
阿时,说了一阵子关于冈本家的话。阿时还记得那是从前扶养
过阿延的人家,所以,觉得是个蛮有兴趣的话题。两人交谈得很
有劲,甚至一件事情重复说了多少遍。当津田不在家的时候,她
们 谈得 尤其 起 劲。
因 为,
假 如津 田 在家,
她们 那么 地 谈着,
有时 会
陷入这样奇特的结局 :只有津田被当成了外人。这一偶然的瞬
间所产生的尴尬气氛,她已经尝过几次。此外,丈夫还会因此误
会 她 是 个 爱 吹 嘘 自 己 身 家 富 裕 的 女 人 。她 为 了 避 免 这 种 种 烦
恼,所以早就对阿时指点过这一层意思。
“小姐还没 有订下终 身吗 ?

倒是有提媒的,还不大清楚究竟怎么样。”
“早 一天 嫁 到一 个 好 人家,
那 多好 啊。

“大约为期不远吧 ,姑父又那么性急。而且继子也与我不
同,
长得那么漂亮。

阿时本想说些什么,可是阿延怕听女仆的奉承话,便立刻自
己 补充 说:
“一 个女 人 不管 怎 么,
相 貌差 就 要吃 亏;
不论 怎么 聪 明,
怎么
机 灵,
只 有 被 男 人 厌 弃。

“ 哪 有 的 事 呢!

由于阿时断然表示异议,阿延更加坚持己见:
“真的 呀,
男人就 是这 样嘛 ”
“那也只是一时的现象,上了年纪,恐怕就不会是这样了。”
阿延没有回答。然而,她的自信,是不会那么容易改变的。
“真 的,
象 我 这样 长 得 不 象样,
不 重 新 投 胎,
就没 有 办 法 呢。

阿时呆呆地望着阿延。
“如果说太太长 得不象样,
那象我这样 的该怎么说 呢 ?
”阿时
说的,既是恭维,也是实话。阿延表示默契,满意地离座了。
她为了出门,在换衣服的当儿,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门铃儿
响 了,
只 听 来 人 对 去 应 接 的 阿 时 说“
:想 见 见 太 太!
”阿 延 为 了 判
断说话的人是谁,便侧耳倾听。

八一

阿时用衣袖捂住嘴,格格地笑着跑进了客室。一时说不出
来客的名字;唯有强忍笑声,在阿延面前憋得浑身打颤;她仅仅
为说出“小林”
二字,
就费了很长时间。
阿延不知怎样对待这位不速之客才好。她因为束着厚厚的
带子,不便立刻走到大门去。可是,叫来客象个讨债人似地老立
在那里等,却又于礼不合。她在穿衣镜前呆立不动,锁紧了困惑
的双眉。没办法,她去对他特意致歉说:“我就要出门,不能久
陪。
”然 后将 客 人请 进了 屋。
可 是见 面一 看,
并 非素 不相 识,
也就
不能只听他谈明了来意,便打发他回去。何况小林天生是个最
最不懂得看情势讲谦虚的汉子。他明明知道阿延马上要出门,
却暗自想好:只要对方不翻脸,坐到什么时候都没关系。
他很了解津田的病。他说他自己这回弄了个差事,要到朝
鲜去 那差事,前途大有可为。他还说起曾被密探跟踪的事,是
和津田一同从藤井家回来那天晚上的事。他津津有味地瞧着阿
延那张吃惊的脸。他好象因被密探跟踪而自豪,甚至自加注解
说,他大约被当成社会主义者盯上了。
他的有些话给一个脆弱的女子带来了冲击。那是从津田口
里一句也没有听说过的。现在,虽然听得心惊肉跳,可是她听得
出了神,把要赶紧出门的时间也置之度外了。然而,如果总是这

“是呀,
是呀”
地听下去,
就没有个完。
所以最后不得不由她催
促对方尽快说明来意。于是小林流露出不好意思说的样子,总
算说出来了:原来不外乎是昨夜使阿延和阿时不禁失笑的那件
外衣的事。
“已经和津田说好送给我的。

他是打算去朝鲜以前先穿上试试,
假如不大合体,
就趁现在
修改一下。
阿延想立刻从衣橱底下把那件大衣找出来给他,可是转念
一想,并没听津田说起过这事。
“我想,
他是不是有时候还需要穿穿呢。
”她表示犹豫了。

深知丈夫的脾气,对这类事是很难弄的,倘若为了这么一件旧
大衣,有一天派起妻子的不是来 那可吃不消。
没有问题,
既然答应过给你,
不会说说就算的。
”阿延是觉
得如若不拿出来给他,就意味着小林在骗人。
“别 看我醉 醺醺 的,
脑 子可清 楚的。
不管有 什么 事,
也 不至
于忘了来拿东西的。

阿延终于下了决心:
“那么,
请稍候,
给医院通个电话,
问一下。

“太太真是一本正经。
”小林说着笑了。
不过,
从他脸上找不
到任何不愉快的表情;阿延倒是暗下怕他会不高兴的。
“这是为了慎重起见。因为以后我如果被说些什么就不好
了 。”
阿延不得不这样补充几句,赔着小心,不使小林扫兴。
阿时跑出去打电话,在带回津田的答复之前,主客两人仍然
对坐着,用谈话把等候阿时归来的时间给衔接上了。
然而,在对话中如同忽然打了个闪,使阿延一颗绝望的心
激动起来。

八二

“津田君近来和气得多了,
这完全是受太太的影响吧 ?
”阿延
刚要出发,小林却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阿延觉得客人嘛,
只得顺水推舟,便应酬说:
“是吗,
我自己可一点不觉得对他有什么影响。

“为 什 么,
为 什么 ?
津 田 简 直 变了 一 个 人 哪。

小林的说法过于夸张,阿延反倒想奚落他几句,然而,她的
品性不允许她这样做,只好不作声了 小林却不是顾忌说这类事
的男人。他说话有时天南海北地胡扯;有时又会瞄准一点不放。
“到底是抵挡不住太太的力量哟 不论什么样的男人。
这,象我这样的独身汉几乎是无法想象的。这里面,是由于什么
呢 ”

阿延终于无法克制,大笑了起来。
“哎,是啊!是由于夫妻之间有着小林先生怎么也猜不出的
好多神秘内容哪!”
“那么,
请教 一二吧!

“对于独身汉,
即使说了,
又有什么用 ?

“可 做 参考 嘛!

阿延眯细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辉:
“莫如您自己娶一位太太,这才是捷径 ”

小林搔着头皮说:
“ 想 娶,
也 娶 不 成 哟!

“ 为 什 么 ?”
“没有人肯 嫁给我,
自然就娶 不成了 ”

“告诉你,日本可是女人过剩的国家呀!要什么样的老婆,
岂 不 到 处 有 的 是 吗!
”阿 延 说 罢 ,
觉 得 这 话 有 点 过 火;
然而,
对方
却不在意,对于他那平常就习惯于更激烈的言词的神经来说,这
是毫无感觉的 。
“不管女人过不过剩,可我是就要逃亡的人,哪里会有女人
肯跟 我私 奔呢 ?

“私奔”这个词,使阿延一下想起歌舞伎里男女双双出走的
浓艳情节;一面看看与此毫无瓜葛、只是为了要一件旧大衣而端
坐在自己面前的小林,不禁莞尔而笑了。
“如 果 要 出 走,
两 个 人 同 走 才 好 呀!

同谁 ?

“这 还 用说,
除 了 太太,
还 能 领着 谁 走 呢 ?

嗨 ”小林应了一声,便端坐着默默无语了。
他的态度使阿延诧异和可笑 。然而 ,小林却很严肃 。隔了
一会儿,他好象自言自语地发出了这样的奇谈怪论:
“假如真有个女人肯陪我往朝鲜那样的天涯海角私奔,也许
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么个怪人了 真 的,
我不仅 仅没有妻子,

没有亲戚和朋友,对我说来,也就是没有社会的。更扩大些,也
可以 说是 没有 人类的!
阿延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她还从来不曾从
任何人的口里听说过这样的话;单要了解言词表面的含意就够
困难,至于该怎样对待这个人,就更不知所措了。小林的态度可
更加感伤起来:
“太太!我只有一位妹妹,此外什么人也没有。因此,这位
妹妹显得非常珍贵,不知要比一般人珍贵多少倍。但是,我不得
不抛下这个妹妹出走。而不论到什么地方,妹妹都一定要跟我
去的。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带走。因为两个人在一起,倒
不如分开更安全,被人杀害的危险可以少些。”
阿延有点扫兴。她盼着阿时快点回来就好,可是还不回来。
没办法,她改变话题试图逃脱这个窘境。她立刻成功了。却又
因此陷入另一个意想不到的窘境。

八三

当时,不寻常的一番对话,是从阿延的一句问话开端的。
“不过,
您说的话可是真的呀
小林一下改变了刚才沉痛的样子,反问说:
“什么?是问我刚才说的?”
“不 不是那些。”阿延巧妙地把话岔到别处去。
“您不是说了吗,
近来津田大大变了样 ?

小林不得不回答说:
“ 喔 ,说 过 。我 说 的 是 真 的 。”
“津田真的有那么大的变化 ?

“ 嗳,
是变啦。

阿延迷惘地望着小林;小林也显得自己的话有确凿证据似
地望着阿延。两人对视的过程中,小林的唇边始终挂着一丝微
笑,然而,终于因为没有获得正经欢笑的机会而不得不敛迹了。
阿延的态度却表明:我可不是小林这样的人可以随便调笑的!
“太太!
您自己 不是也有所 察觉吗 ?
”这 回是小林发 起了攻
势。
阿延的确察觉到了丈夫有变化。然而,她所察觉到的变化
完全是另一回事,
同小林所想的、
至少和他所说的所谓
“变化”

简直是背道而驰。自从和津田生活在一起,那种变化是由模糊而
逐渐地感觉到的,是沿着非常难以辨认的色调循序闪过的,如果
只从外表看,任何敏锐的观察家也弄不清那是怎么回事。并且,
她如今开始弄清了,也是藏在心底秘而不宣的。爱人和自己的
逐渐疏远、或者说早就有距离的这一悲惨事实,她内心中的这一
秘密,小林之流怎么会知道呢?
“从来没有察觉到呢。
那么,
什么地方有了变化 ?

小林放声大笑。
“太太装胡涂可真有两下子。
象我这号人,
只好甘拜下风。

“装胡涂的难道不正是您吗!

“唉 那 么,就算是我吧 不过,太太有那么高强的本
领,
总算领教啦。
津田君变得那样,
真叫人惊奇呀 ”

阿延故意不理睬。但也并未流露出厌烦的神色,而是采取
和蔼而又泰然自若的态度。小林又前进一步:
“连藤井先生他们也都吃惊啦。

“为什么 ?

阿延听到藤井二字时,
一双眯缝眼忽地盯在小林的身上。

延明知道这是个圈套,可是终于不得不反问那么一句。
“为的是您的手腕呀 把津田攥在手心、
任意摆布的 神奇
手 腕!”
小林的话太露骨。可是,这个说得露骨的小林,似乎特意要
半带讨好地在阿延面前把事情宣布出来。阿延板起面孔说:
“是吗,我有那么大的力量?自己还不知道呢。不过,倘如
藤井叔叔和婶子那么说,大约就是真的罗。”
“是真的。凭我看来也好 凭任何人看也好 ,都会说这是真
的 。有 什 么 办 法!”
“谢谢吧!”阿延用那么蔑视的语调道谢了一声。那道谢声
中蕴藏着的厌恶气氛 ,小林似乎很感意外 。他立刻用和解的口
吻 说:
“太太由于不了解婚前的津田,因此觉察不出自己对津田的
影响 吧 ?

“我在婚前就了解津田
“但 是,
更以 前,
您就 不 清 楚了 吧
“ 那 是 当 然 。”
“ 可 是 我 呢,
完 全 清 楚。

谈话就这样,终于追溯到津田的过去。

八四

对阿延来说,关于丈夫的生活领域,还很陌生,如今有人谈
到这一方面,当然很感兴趣。可是听着听着,小林的话却说得很
不得要领,有意略去关键的部分。例如,一提到两人曾深夜走到
警戒线时的情景时,关于事前他们是在什么地方过夜的这一点,
他就故意遮掩过去,守口如瓶。问问他,他便意味深长地笑笑而
已,使阿延感觉他是否特意在叫她干着急?
阿延平素就瞧不起小林。这一半是根据丈夫对此人的评价,
一半是由自己的直感形成的。还有一个不便公开说的重要因素
那无非是小林贫穷、出身微贱罢了。他当一个滞销刊物的编辑,
在阿延看来,自然算不得是个固定的职业。她眼里的小林,常是
一个没有祖国、在尘世飘泊的人。他无家可归,满腹牢骚,不得
已而到处流浪。
但是,阿延对他的轻蔑里面,老是带着某种程度的戒惧心。
尤其就她这样一个对另一阶级的人缺乏见识的少女来说,这种
戒惧心必然比较强烈。虽然不能说她从未见过象小林这样的穷
汉子,但是,出入于冈本家的人们,对自己的身份都是有自知之
明的,知道身份有等级、无不只在允许的范围内行动的,阿延却
还没有接触过象小林这样的滑头。她从未见过象小林这样肆无
忌惮地表现得一见如故的人。此人尽管一无钱、二无势,却那么
爱说大话,胡乱揭露上层社会的丑态。
阿延突然注意到:现在和我谈话的,看来并不象是平时想
象中的那种傻瓜,而是一个难以对付的老江湖!
在轻蔑中潜藏的戒惧猛然抬头时,阿延的态度倏忽变了。于
是,不知小林是表明他看到了这一点呢,还是表现得毫不在乎,
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 太 太!
您想知道的事情,
还 多 着 呐!

“是呀!今天听的已经不少了。倘若一次听完,以后就没得
谈了。

“的确如此。那么,今天就这样告一个段落吧。如果过于使
太太伤神,引起神经发作,那我就得负责了,津田君是要怨恨我
的 。”
阿延背过脸去,背后却是墙壁。但她打量着厨房那边,盼望
听到阿时的动静。然而,厨房门一直静悄悄的。阿时本该去去
就来,却一直不见她回来。
“怎么回事呢
“就会回来的,不必担心。她不是小孩,不会迷路,不要紧
的。

小林没有起身的意思。阿延无法,便借口重新沏茶,想离
席。即使这时,小林也拦住她说
“太太,还有时间。为了解解闷,就接着刚才的话再谈谈吧。
反正聊天也好,静默也罢,对于我这个废物来说,都一样是消磨
时光。您丝毫不必介意。怎么?津田至今还有秘密没有对您坦
率地讲吧
“也许 有的。

“啊,
看来他 真是不 够坦率 哪!

阿延一怔,内心里对小林的批评不得不点头;但是,正因为
这样,就更加生气。她望着小林,心里想:这是个多么不懂得自
己身份的粗人啊!小林却无动于衷,又重新说:
“太太,
您不知道 的事情还多 着哪!

“有,
那 又 何 妨!

不,老实说,您想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哪。”
有,
也 无 所 谓。

“假如我重说一句:您必须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哪!’您又将
如何?依然是 无所谓’吗?

“是 的,
无 所 谓。

八五

小林的脸上泛起讥讽的波纹,清晰地表现出胜利者的神态。
他心想:任凭你进攻或后退,反正逃不出我的手心。他甚至流
露出这样的意思:要把这霎那间的得意无限延长,永远保持下
去。
“是 个 多 么卑 鄙 的 人啊!
”阿 延 心 想。
接着,
她 和 小 林互 相 凝
视着 于是,小林先开口道:
“太太!我本来还有关于津田君变了心的例证非说给您听
不可。可是,怕您听了要害怕,就容以后再说吧。相反,暂且把
津田君丝毫没变的地方说说,谨供参考。虽然是令人不愉快的,
但在我是非说给你听听不可 怎么样?肯听吗?”
阿 延 冷 冷 地 答 道“
:请 随 尊 便!

“谢谢!
”小林 说着 笑了。
“我从过去就遭到津田君的冷眼相待,至今也还被他轻视。
刚才说过,津田君变化很大呀!但是,津田君对我的轻蔑却是
一成未变。这一点,不论有多么贤慧的夫人感化,似乎也莫可
奈何。不错,由您看来,这也许是理所当然吧。”小林说到这儿,
中断 了他 的话 ,觑 了一 会儿 阿延 那略 带不 悦的 笑脸 。又 接着
说:

,我的意思倒不是想求他对我改变态度 ,也丝毫没有乞
求夫人帮忙的意思,请放心。老实说,我不只遭到津田一人的白
眼 ,而是任何人都可以蔑视 ,连一个极无聊的女人也要蔑视我
的。说实在的,世上所有的人都一致蔑视我。”
“哟 ”

“这是事实。
现 在 您,
太太心里不也是这样吗 ?

“怎 么会 那 么不 通 人情 呢。

“这 是 口头 上 不得 不 这 么说 吧!

您也太抱偏见了。
“嗳,
也许是偏见。
偏见也罢 不是偏见也罢,事实就是事实。
不过,这种事随它去吧!只怪生来就是一块废料 不论怎样被轻
蔑,又有什么办法!对谁都无可抱怨 不过,对于一个忍受着社
会上如此苛待的人,
他的心情,
您能了解吗 ?

小林一直盯着阿延的脸等待回答。可是,阿延已经没有什
么好说的。她心想:你丝毫引不起我的同情,与我何干!自己也
有必须考虑的问题。她没心思为小林张开想象的翅膀。小林见
她这么一副神情,
便又叫了一声“太太”

“我是为了讨人嫌才降生的,要特意说些讨人嫌的话,做些
讨人嫌的事。假如不这样,我就烦恼得受不住,活不成,人们就
不会承认我的生存价值。我是一块废料,不论怎么被人轻蔑,也
不可能肆意地复仇。没办法,倒不如被人厌弃好啦,这就是我的
心 愿。

阿延的心里滋生了一种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的心理状
态:巴不得人人都爱我,并且巴不得力争人人都爱我;尤其对付
丈夫,必须依此行事。她早就坚信,这是一条对于世上的任何人
都适用的铁则。
“太太好象吃惊了吧?您还不曾见过这样的人吧?世界上
的人可千差万别哟!”
小林流露出了一些酣畅的神色。
“太太早就讨厌我了,心里想:快点走吧,快点走吧!可是,
不知怎么女仆还不回来,没办法,只好和我谈话。这些,我都十
分清楚。不过,太太只知道我是个讨厌的家伙,却不知道是什么
原因使我成为讨厌的家伙的,因此,我才做了些解释。我也并
不是一生下来就是这么一个令人讨厌的人哟!太太当然不大了
解 ”小林又高声大笑起来。
八六

在这么个怪人面前,阿延的内心混乱了。她一不理解,二不
同情 ,三 怀 疑 其 真 诚 。反 抗、
畏 惧、
轻 蔑、
惊 奇、
愚 蠢 感、
厌 恶、

奇心 纷然交织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徒然使她陷于不安而
已。最后她问道:
“那么,您是在声明:就是为了惹得我讨厌,才特意赶来的
吗?

“ 不,
目的不在这。
目 的 是 来 取 外 套。

“那么,
您是想来取外套,
顺便气一气我吗 ?

“那倒也不是。我这是顺乎自然的。不过我更欠缺太太那
样的谈话技巧。”
“那是怎么都行。您最好明确回答我的问题。”
“因此我才说,这是顺乎自然呀!我无非是说,由于我顺乎
自然,
结果,
夫人就讨厌起我来了。

“一句话,
这就是您的目的吧 ?

“不是目的。
不过,
也 许 是 心 愿。

“目的和心愿,
有什么不同 ?

“没有不同吗 ?

阿延的眼里喷射出了憎恶的光焰。那双瞳仁里,活活地反
映出“别以为女人可欺”的反抗心理。
“别发 火呀!
”小林说“
,我只不过向太太解 释一下:
我绝不是
以小人之心妄图报复。我是想向您说明,上帝要我做这样一个
专门讨人嫌的人,这是不得已的。我希望您承认我是丝毫没有
不好的目的;希望您了解我自己是始终没有任何目的的。但是,
说 不定 上帝 是有 目的 的 。说不 定是 上帝 为其 目的 而在 役使 着
我。
而 且,
说 不 定 如 此 被 役 使,
正 是 我 的 心 愿 哩!

小林的思路有些混乱;阿延的头脑也缺乏足以攻其逻辑上
的漏洞的锻炼,而且也不具备明确判断是无条件接受小林的意
见好呢,还是不接受好的能力。但是尽管这样,去抓住对方那挑
衅般的议论的要点,这点才能她还是充分具备的。她立刻将小
林所说的中心意思归纳成为:
“那么是说,
惹人讨厌,
随便讨厌到什么程度,
而您对此都是
不负任何责任的吗?”
“嗳,
正 是!
这正是我要说的焦点。

“多么怯懦 ”

“ 不 是 怯 懦!
没 有 责 任,
便也不存在怯懦。

“存在的!不过,先得问问您,您感觉我对您可曾做过什么
错事吗?请说说看吧!”
“太太!我可是个被世间当成无家可归的人呐!”
“这与我和津田有何相干 ?

小林满面笑容,这句话正是他等着对方说的。
“在夫人看来,大约是不相干,可是在我来看,却是关系甚
大 。”
“为什么 ?

小林突然不做回答。他的面色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你把它
当做一个悬案,自己去好好思考思考看吧!他默默地吸起香烟
来。阿延更加感到不快,甚至想下逐客令了。可是,又想非得探
明小林的来意。小林看穿了她的用心,做得什么也不在乎的样
子,这又气坏了阿延。这当儿,正好盼望多时的阿时总算回来
了。阿延的那股别扭劲儿,没等发泄的机会来临,也就不得不烟
消云散了。

八七

阿时坐在廊檐上,从外边推开了拉门:
“我回来了。太晚啦,是坐电车到医院去了来。
阿延面带怒容,瞧着阿时:
“那么,
没有 挂电话吗 ?

“ 哪 里,
挂 了 的!

没有挂通 ?

说来说去,阿延终于弄清了阿时之所以去医院的理由。起
初,
电话没挂通,
后来通是通了,
但是无济于事。
本想找护士来接
电话,把话转达一下,可是来接电话的始终是个青年学生或司药
员,
话说得莫名其妙。
一是话语不清;
二是即使听得清的几句,

是驴唇不对马嘴。总之,对方似乎不肯把阿时说的事转告津田。
阿时终于绝望,走出了电话室。然而,不完成任务,就这样回家
又觉着不好,便顺脚登上电车去了医院。
“我也曾经想先回来告诉您一声再去;可是,这一来,一方
面,白白拖延时间,另一方面,我大致知道客人是在这里等着的,
所以 ”

阿时的话蛮有道理,阿延该感谢她。然而,由于阿时不在,
她才受了小林好一顿窝囊气。这么一想 ,又觉得这个伶俐的女

怪 可恨 的。
阿延站起身来,走进饭厅。那里摆着重重的衣橱,镶橱的铜
片铜环闪闪发光 。她拉开最下边的抽屉 ,从中取出招惹是非的
那件大衣,放在小林面前。
“是 这件 吧 ?

“嗳。”小林立刻将大衣拿在手里,用估衣铺老板验收旧衣
物一般的眼神,将大衣翻过来调过去地打量着。
“没 想到 竟 这么 脏。

阿 延 本 想 说“
:对 于 你 来 说 ,
这就很不错啦。
”但 是 ,
她没做
声,只是盯着那件大衣看。大衣确如小林所说,是稍稍褪了色。
把领子翻过来,遮光之处和其他部位一比较,显然鲜艳得多了。
“反 正 是 白 拿,
只好 马 虎 一 点 了。

“假如 不 称心,
您 就不 必 ”

“您是说要我放下不拿去
“嗳。

小林依然不肯将大衣放手。阿延这才没再说什么。
“太 太,
我 就 在 这 儿 穿 上 试 试,
可以吗 ?

“嗳,
嗳。”阿 延 言 不 由 衷 地 回 答 说 。
她坐 着不 动,
以讥讽的
目光望着小林,看他乱抓乱挠地将胳膊伸进紧巴巴的袖子。
“怎么样 ?
”小 林 说 着,
背对着阿延。
后身有几道难看的折痕
映入阿延的眼帘,那是烫一烫便不碍的。阿延又言不由衷地说:
“ 正 好 嘛!

谁也不在跟前。她对于小林这好不容易才出现的滑稽背影
在这没有他人在场的时候,没能面对面地耍笑他一番,感到遗
憾。
这时,小林一个急转身,穿着大衣,在阿延面前噗通地盘腿
坐下。
“太太!人嘛,不论穿着什么样的怪衣服遭人耻笑,也还是
活下去的好哇!”
“是吗 ?

“在无忧无虑的太太来说,大概还不知道这种滋味吧。”
“是吗,我倒认为与其活着被人耻笑,莫如死了的好。”
小林并不做答。可是,他突然又说:
“谢谢。
托您的福,
今年冬天又 可以活下去了。

小林站了起来 ,阿延也站了起来 。当两人一前一后正将从
屋里走到廊檐时,小林回头说:
“太 太,
您既 然 那么 想,
就 请务 必 谨 慎行 事,
免得 被 人 家耻 笑
啊!

八八

这时 ,两人的面庞相距还不到一尺。当阿延的脸蛋前移的
当儿、小林的头颅后倾的霎那 ,两人的身体运动戛然而止。后
来,与其说面对面,倒莫如说是四目相对了。
这时,小林那粗粗的双眉更加鲜明地闯进了阿延的视野。他
眉峰下的一双黑亮的眸子盯住她一动不动。这是什么意思?不
能不认为是阿延的魅力打动了他。阿延开口说:
“没有必要,我没有听你忠告的必要!”
“未必是没有必要吧!大概是想说,你根本不曾接受过我的
忠告吧。当然,您也许原本就是个高尚的贵妇人。不过 ”

“ 够 啦 。您 请 吧 !”
小林不肯走,应答在咫尺之间进行。
“ 不 过,
我 要 说 的 是 津 田 的 事。

“津 田 怎么 啦 ?
你 是说,
我 是 个贵 妇,
而 津田 不 是 个绅 士 吗 ?

“我简直不知道绅士算个什么玩艺儿!首先,我不承认世界
上还有这么个阶级。”
“承认不承认,
悉 听 尊 便。
不过,
您说津田怎么啦
“想 听 吗 ?

从阿延的眯缝眼里,迸发出闪电般的火光。
“津 田 是 我 的 丈 夫 啊。

“不错。
因此才想听 ?

阿延 咬牙 切齿 地说:
“ 快 走!

“嗳,
我走,
这就 走。
”小 林 说 罢 ,
立刻转身,
在廊檐里从阿延
身边正迈了两步要走向前门;阿延望着他的背影,好一阵子不自
在,便又叫住了他。
“ 请 等 等 。”
“什么事 ?
”小 林直挺 挺地 站住,
并且 将双手 从旧 大衣过 长的
袖子里伸了出来,打量一下漫画似的自己的身姿之后,笑眯眯地
望望阿延。阿延依然语声尖刻地说:
“为 什么 默默 地 就走 啦 ?

“我 想 反正 刚 才已 经 道谢 过 了。

“ 不 是 说 大 衣。

小林故做傻相,甚至装成穷困潦倒的样子给别人看。阿延斥
责 说:
“ 您 有 义 务 把 话 当 面 说 明 白!

“ 什 么 事 ?”
“关于津田 。津田是我的丈夫 。你既然在他妻子面前拐弯
抹角地吐露了他的品格可疑,那么,把事情干脆说个明白,难道
不是你的义务吗
“若是我不依,顶多不过是把我说过的那些话撤消完事,什
么义务啊,责任啊,我这个人是不大理会那一套的。按您的要求
做解答,
也许 很为难 不过 另一方面,在我这个不知羞耻的人来
说 把说过的话撤消 本是无所谓的 那么,我就取消对津田
君的失言吧!并且,向您致歉!这 总算 可以了 吧 ?

阿 默不做声。小林在她的面前做得姿态端正地说:
“在此重新声明:
津田君具有高尚的人格,
是一位绅士
(假如
社会上存在这样的特殊阶级的话)。”
阿延仍然低着头,没有开口。小林接着说:
“我刚才奉劝过太太:
要多加小心,
不要被外人耻笑才好。

是太太说,没有必要接受我的劝告。因此,我就只好免开尊口了。
说起来,这劝告也是我的失言,现在一并取消。其他的话如有逆
尊意的,
也 全部撤回,
怪我 失言。

小林说罢,穿上鞋,拉开格子门走出去了。最后,他回头说
了 一 声“
:太 太 ,
再 见!

阿延只是微微颔首还礼, 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后来,她突
然跑上楼,刚刚在津田的书桌前坐下,便伏在桌上失声痛哭起
来。

八九

幸亏阿时没有上楼,阿延才得以毫无顾忌地为所欲为。她
捂住脸哭了个够。当她尽情地哭罢时,眼泪自然也干了。
她将湿糊糊的手帕塞进和服衣袖里,突然拉开了抽屉。抽屉
有两个,她逐个地翻了一遍,却没有见到任何格外新奇的东西。
这是有原因的。两三天前津田入院时,为了给他归拢要带去的
日用品,
她已经把抽屉检查过,
余下的信封、
尺子、
会费的收据等
等,都已一一小心地放好。那石印的类似广告宣传的小册子,印
着巴拿马帽和各种样式的草帽,这使她想起两人同去银座采
的一个初夏傍晚的情景。这份样品介绍书就是津田从买夏帽的
那个商店拿回来的。那日比谷公园里开得红艳艳的杜鹃花,那
远处大路旁幽影婆娑、可以从那儿遥望霞关的高大柳树,都象依
依惜别的亲旧,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阿延对那敞着的抽屉,凝神
沉思了片刻,随后似乎忽然想起似的,啪地一声将抽屉关了。
书桌旁有一个多线条式样的书橱,也有两个抽屉。阿延不
顾抽屉,立刻转向书橱,已经将手搭在橱环上想要打开时,两个
抽屉却不知怎地滑了出来。不等翻阅,阿延便失望了,不感觉会
有什么新发现的。她妄自将旧笔记本胡乱地翻来翻去。如果一一
阅读,那太费时间。很难想象她读过的地方,那些笔记的字里行
间,会潜藏着她想知道的什么。她深知丈夫那种谨小慎微的性
格。他只将说不上秘密的秘密随意扔在那里。这就是他的秉性。
阿延拉开壁橱的橱门,巡视一下有没有什么上了锁的东西。
但是,壁橱里什么也没有。只在上端胡乱地堆放了些大杀风景
的破烂,下边是杂品长箱,装得满满的。
阿延又回到书桌前,从桌上 放着的信札里抽出寄给津田的
信,
一封封地看。
她认为书信中不会有什么可疑之处。
但是,
觉得
那几封初次看见而连手都不曾碰过的信仍有最后看一下的必要。
她对那些信注视了一阵,终于为了以防万一而不得不动手了。
信封一个个地被倒空,信纸一页页地被摊开。她或读四分
之一,
或读一 半,
其余的首尾通读,然后,又把书信按原有顺序,
放回原处。
她心中突然燃起疑惑的烈火:津田曾把一叠旧信浇上油,在
庭院中烧得一干二净。那时,燃烧着的飞舞的纸片,曾使津田十
分惊慌,他用竹竿去压住。那正是初秋寒风袭人的时节。后来,
一个礼拜天的清晨,他们两人相对用罢了早餐,不出五分钟,发
生了以下的事情:津田放下筷子,从楼 上夹着个细绳捆好的小包
走下楼梯,急匆匆地从厨房门转到庭院,便把小包点了火。待阿
延走到廊檐时,厚厚的小包上端已经烧焦,模糊看得见里边是书
信。阿延问津田为什么要烧掉,津田回答说:这么一大堆没地方
放。
问他为什么失约,
不在结婚时拿出来,
津田却哑然无词,
只是
一味地将下面露出的书信用竹竿按住。每当按住,带着火星的浓
烟在竿头滚滚翻腾。那烟浪掩盖了青竹的竹根,也掩盖了按住
的书信。津田被烟呛得背过脸去,不看阿延
直到阿时来催促吃午饭,阿延一直沉思默想着这些事,象个
僵直的木偶,呆呆地坐着。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正午。阿延由阿时伺候着吃午饭。
这是津田去公司上班以后,两人天天如此的。然而,今天的阿延
却已不是从前的阿延了。她神色严肃,可是她的心儿却止不住
怦怦直跳。连刚才为了出门换穿的衣裳也与平素有别,平添了
要外出的气氛。假如不是阿时的话透露出触及当前的问题,她
也许会一言不发地用完这顿午餐。老实说,她连吃饭都已不感
兴趣。但她不愿意引起阿时的疑心,才做做形式地就餐。
阿时也好象有所顾忌,硬是把话憋在心里。但当阿延放下
筷子 时,
她终于 问道“
:您怎么 啦 ?
”然而,
得到 的回答 只是“
:没什
么。”她没有立刻收拾饭桌去厨房。
“非常对不起!
”她为自己擅自做主去了医院而致歉。
但阿延
是阿延,她问阿时:
“刚才说话声很大吧?连你房里都可以听得见吧?”
“ 不 !”
阿延疑惑的目光落在阿时的脸上,阿时仿佛为了躲避,立刻
说:
“那 位 客人 太 ”

然而,阿延什么也不说,只是静等听下文。阿时便不得不接
着讲,两人的谈话也就以此为开端进行下去。
“老爷大吃一惊呢 。说那个人很不象话 。老爷并没有叫他
来取大衣,什么也没说;他却连个招呼也不打,竟直接来找夫人
当面谈,他是明明知道老爷正在住院的 ”

阿延微微露出轻蔑的一笑,却不另加评语。
“ 此 外,
没有说别的吗 ?

“老爷说:
‘快些把大衣给他,
叫他滚!
’后来又问我:
‘那个人
和太太谈话了没有 ?
’我回答说:
‘正在谈着哪。
’老爷非常不高
兴。

“是 吗,
就这些 ?

“不,
还 问 我都 谈了 些什 么 ?

“那 么,
你 是怎 样回 答的 呢 ?

“因为我不想作答,
就说‘我不知道。
’”
“后 来呢 ?

“后来,他又很不高兴。说毕竟让那个人胡乱钻进家里是个
错误。

“此话当真 ?
不 过,
既 然 是 老 朋 友,
又有什么办法呢 ?

“所以呀,我也是这么回答的。况且太太正在吃饭,不可能
立 刻 到大 门 口 去,
这 是迫 不 得 已 哟!

“是 呀。
后来呢 ?

“后来,
老爷说:
‘正因为你从前是在冈本家的,
所以一提起
太太来, 你都热心地为她 辩解,
不 论什么事, 我很感 动。
’就这样
奚落了我几句。”
阿延苦笑起来。
“你可够惨 的。
就这些 ?

“不,还有哪。老爷还问小林喝酒了没有?我说,我没有多
注意,不过我想,并不是新年过节,总不至于一大清早就喝得烂
醉,
跑 到别人家去作客吧。

“你说他不是喝过酒来的 ?

“ 是 呀!

阿延的样子似乎还在等着听下文。而阿时果然并没有就此
住 口。
“太太,
老爷还叫我回家以后好好对你说说。

“什么事
“老爷说,小林那个家伙不知他会说些什么。尤其一喝醉,
是 个危 险 的人。
所 以,
不论 他 说些 什 么,
都 不 要 理他。
老 爷说,

的话全当是胡说八道就对了。”
“是啊!”阿延再也不想说什么。阿时独自嗤嗤地笑。
“堀先生的太太也在一旁笑了。

阿延这才知道,津田的妹妹今朝去医院探望了。

九一

津田的妹妹比阿延大一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长子
四年前出生,
单是当妈妈这一事实,
就足以使她觉悟:
四年来,

的心就是一颗母亲的心,不做母亲的时光,一天也没有。
她的丈夫是个逍遥派,因此,具有逍遥派身上所常见的那种
豁达气度。他游手好闲,自由自在,平时对妻子也从无不悦之色。
自然,也不轻施怜爱,这便是他对阿秀的态度。他自鸣得意,认
为之所以能达到如此境界,是积平素涵养的结果。假如说他的
词典里也有“人生观”这一严肃的词儿 那么,那解释首先就是
万事处之泰然,一笑了之,从不执着。要 遥自 在、
懒懒 散散、

淡、大度、善良地在人世上漫步。这就是他的所谓人生真谛。只
因他用钱并不困难,才有可能将这一作风维持到今天。并且,不
论到了何种地步,他也不会感到不足。这就愈发使他乐观了。他
自信 谁 都会喜欢他。当然 坚信阿秀也是喜欢他的。并且,确乎
没有想错,阿秀对他并不讨厌。
被当做美女出嫁的阿秀,是婚 后才了解丈夫性格的。对于
他豪酒的志趣,也能够理解了。象这样一个无所拘泥的男人,为
什么要那么认真地表示非娶我阿秀不可呢?阿秀有过这样的疑
问 但这疑问也在昏昏的日月中被置诸脑后了。阿秀不象阿延那
么刚强,她还不等醒悟,便从丈夫身上收回了作为一个妻子的兴
趣 将第一次闪射出的慈母光辉的眼睛,完 全凝注在新生婴 的
身上。
阿秀和阿延的相异之处,不仅这些。阿延的新居,除阿时外
只夫妻两人,双方的家人都远在京都。与此相反,堀先生则上有
老母,下有弟妹,都住在一起,还有些来自亲戚的拖累。必然,
阿秀不能单单考虑丈夫一个人的事。尤其对婆母,必须付出不
为人所知的劳累。
阿秀是美人,从外表看来,她永远年轻,有时看起来比小她
一岁的阿延还年轻,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已有四岁孩子的母亲。
但是,由于在和阿延不同的家境中度过了四、五个春秋,经历了
某些和阿延不同的生活感受,因而不但实际不比阿延年轻,从某
种意义上说,还比阿延显得衰老。指的倒不是举止言行,而是心
灵衰老了。说起来,是过早地陷进了家务事的缘故。
阿秀不免要用治家务的目光来瞧兄嫂,常常心怀不满。这不
满,一旦有事,就要使她和住在京都的父母拉成一伙。不过即使
这样,她也尽力避免和兄长冲突。尤其觉得和嫂嫂闹磨擦,比直
接冒犯哥哥更不好,因此日常格外小心。然而,内心里却恰恰相
反,比起对爱唠叨的哥哥,倒是对沉默寡言的嫂嫂,怀着更多
的 不满 。她 老是 想 : “哥 哥若 是不 和那 么一 个浮 华的 女人 结
婚 ”并且,她从未想到这是一种偏袒哥哥,苛刻阿延的思想
倾向。
阿秀力求对自己所处的地位有自知之明。她明白:虽然还
不至于使兄嫂对她发怵,但对她并没有好感。然而,她脑子里决
不可能有想改变立场的念头。这是因为:第一,他们两人讨厌
她,她也就更不肯改变自己的立场,归根结底就等于讨厌自己。
对此,她想表现出反抗的气概。第二,是一颗无私的良心在起作
用。
她主张,
不论遭到怎样的厌恶,
只要想到这是为了哥哥,
也就
全不在乎。第三,不能不归结为讨厌自己的也只是爱浮华的阿
延一个人。她比阿延宽裕,可以比较随便地花钱,阿延对这一点
为什么要看不顺眼呢?这在阿秀倒是不成什么问题。不过,阿
秀有婆母,而阿延除了丈夫,便完全可以自己作主。但是,关于
这一点所产生的种种不同情况,阿秀却连想也不曾想过。
阿延叫阿秀通过电话打听津田的情况。她在第二天就去医
院探望了。那恰是阿时出发前一个小时不到点,又恰是小林来
取大衣、刚跨进屋的时分。
九二

津田昨夜睡得不好。清晨护士送来早餐,他只动了动筷,又
仰身躺下,为了弥补昨夜睡眠的不足,便合上 沉重的眼皮。阿
秀进来的时候,恰是他总算进入半睡状态的当儿。由于拉门作
响,他被惊醒了。阿秀为了照顾病人,特意轻轻拉开门,便同津
田见面了。
这种场合,他们决不肯故意向对方有什么讨好的表示,也不
肯互相流露出高兴的神色。他们认为这不过是陈腐透顶的社交
形式,一种近乎虚伪的表现罢了。她们兄妹之间有一种默契,这
种默契,在他人当中是罕见的,也是很难行得通的。人们相互间
明明知道只是为了给对方留下好印象而尽其表面的虚礼,毋须
说,这是很无聊的。莫如干脆免去那些骗人的客套,保持不违背
良心的本色而相对坐坐,不一定要开口说些什么。兄妹间多年
来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习惯于这种所谓无言的谈心。所谓不违背
良心的本色,则无非是表里一致,不作任何矫饰的意思。
首先,做为一般的兄妹关系说,她俩是很亲昵的。因此,免
去一切客套,进行朴实的寒暄,并不会感到为难。不过,她俩之
间,总有些地方不大合拍,这便是祸根。往往一见面,便会闹起
别扭来。
津田一下仰起脸,发现了阿秀。他的目光里恰恰显示出由
于上述双重意义所产生的倦怠与冷漠。他好象在等待什么,一
时抬起的头,又躺倒在枕头上。而阿秀是阿秀,她全然不顾这些,
话也不说,便悄悄闯进屋去了。
她首先瞧了一眼枕旁的膳盘,似乎不大干净。斜倒着的牛
奶 瓶 下 , 有 一 个 被 压 碎 的 鸡蛋 壳;旁边扔着一个没吃完的烤面
包,还带着咬过的齿痕。另外还有一个没有吃过的面包,完整地
放在碟子里,还剩下一个鸡蛋。
“ 哥 哥,
这些是吃剩的 ?
还要吃吗 ?

实际上津田放置 物件的方法,只是以便于顺手拿取为原则,
因 此显 得凌 乱。
“已经吃好了。

阿秀皱起眉头,将饭菜送到楼梯口 。不知是否护士腾不出
手来,哥哥早饭后的残饭余羹一直乱放在枕旁,这对于刚从打扫
得干干净净的自己家里走来的阿秀看来,委实不怎么顺眼。
“ 真 脏!
”她 并 不 是 抱 怨 谁 ,
只 是 自 言 自 语。
然后回到原来的
座位。津田却默不作声,不予理睬。
津 田 问:
“怎么知道我在这 ?”

“是 打 电 话告 诉 我 的。

“阿 延吗 ?

“ 是 的。

我本来告诉她不通知也行 ”

这下子,又是阿秀不予理睬了。
“本想立刻就来,
可是偏巧昨天有点事 ”
说 到 这,
又不说
了。她结婚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只说半句话的习惯。
有时津田以为很奇怪,
心中常常这样来解释“
:一旦出嫁,
连哥哥
也成了外人。”想一想自己夫妻间的关系,自然也会感到不无道
理。何况津田并非一个一成不变、不可理喻的人。岂止于此,他
甚至暗暗地盼望:倘如阿延能够这样接交外界,那有多好。但是
阿秀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他却决不会愉快。其实,他自己不就是
常常用这种态度对待阿秀的吗?然而,对这些,他却不暇反省
了。
津田不问后果如何而实话实说:
“你今天又何必特意抽时间赶来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
病嘛

“是嫂子特意挂电话对我说:若是有工夫,就请去一趟吧!”
“是吗。

另 外,
我还 有 点 事 要对 哥 哥 说。

津田这才把脸转向阿秀。

九三

手术后局部引起的异常感觉折磨着他,那是由于伤口塞了
纱布、周围肌肉一时收缩所引起的特殊反应 。这种反应一旦出
现,就犹如呼吸和脉搏有规律地运行不已。
他是前天下午就开始感觉到伤口边肌肉的收缩的 。那是正
当阿延听他答应她去看戏 ,刚刚走下楼梯的当儿。但是这对于
他来说,并不新奇,在上次动手术后已经有过这一经验。因此,
这 一 次 首 先 在 心 里 叨 念“
:又 来 了 。
”于 是 ,
好象 旧 痛复 发,
先是
肌肉收缩有节奏地进行,塞进的纱布好象在粗暴地磨擦肌肉;后
来逐渐地缓和,可是在即将恢复平稳的当儿,又突然如同后浪推
前浪拍击着石崖,循环不已。这时,他的意志对于身体的这一局
部,已经失去了主动权。越是焦急地盼着它平缓下来,越是不听
话 这便 是全部的过程。
津田不知道这种异常的感觉和阿延有什么瓜葛。他觉得把
阿延当成笼中鸟对待,是怪可怜的;总是把女人拴在身边,这没
有男子气。因此,他便愉快地让阿延置身于自由空气之中了。然
而,当她刚刚感谢丈夫的好意而离开他的床侧时,他便突然感到
只剩下孑然一身。他侧起惋惜的耳朵,倾听阿延下楼的脚步声。
当阿延拉开正门时,连那剧烈鸣响的门铃声,也使他感到太肆无
忌惮。他那创口周围肌肉的可恶的收缩感,赶巧就是这时候发
的。他把这归结为是一种刺激,并且这种刺激无非是由于神经
过敏。然而,阿延的举止果然会使他的神经变得那么过敏吗?即
使他突然对阿延的行动感到不快,也无法做出这样的论断。不
过,若叫他说,这并非偶然的巧合,倒也是当然的。他独出心裁
地去构想两者之间的关系。并且,想把这种关系以后讲给阿延
听,使她懊悔自己竟抛弃为了同情她,让她去看戏,因而孤独卧
在病房里的丈夫,去寻求一日的欢乐,以及由此而产生了不良
的结果。然而,津田却不知道将用什么样适当的言词来向她表
白。又想到即使表白了,她也一定不会接受。即使接受,也很难
使她受到应有的感动。于是,他只得默默地忍受烦恼完事。
当他面向阿秀的一瞬间,局部肌肉的又一次收缩,立刻勾起
了他的这些往事,不禁面色惨然。
不明底蕴的阿秀当然不会理解哥哥这些细微的表情是什么
意思,以为这只是一向对待她一个人所表演的旧面孔。
“如果不想听,
就等出院以后再谈吧
她对哥哥虽没有表现出特别同情的态度,但也必须有几分
同胞之情。
“哪儿痛吗 ?

津田只是点头。阿秀沉默了一会儿,观察他的样子。同时,
津田局部肌肉的收缩运动,也开始节奏均匀地循环不已。沉默
在两人之间延续,他始终是哭丧着脸。
“那么疼可不行呢。嫂子怎么搞的 昨天在电话里还说一点
也不 痛哪。

“阿延不知 道。

“那么,是嫂子回去以后你才开始作痛的吗
他又不便说“
:不,
正因为受了她的气才疼的。
”这时,
他好象
自己对自己撒娇。他觉得外表怎样都行,心里如果不象个哥哥,
那可不行。
“你说有事,
究竟是什么事 ?

“不,
你那么疼,
不要讲啦,
以后再说吧!
津田善于伪装自己。然而,他当时不高兴伪装。他已经忘
记了创口的痛苦。忘则止,止则忘,这是肌肉收缩的特点。
“ 没 关 系 ,说 吧!”
“反 正我 要说 的事 很麻 烦。
可 以 说吗 ?

那件事,津田也已猜出了七八分。

九四

过了一会儿,津田不得已地说:
“还是那件事吧 ?

然而他已经恢复了平时那副不屑倾听的面孔。阿秀对于哥
哥这种矛盾的表现,内心里暗暗地生气。
“本来我刚才就问,我的事是否下次再说。可哥哥特意催
促,
我才想 说的呀。

“所以,
不必客气,
说出来就是了嘛。 管怎样,
你不是为了
这件事才来的吗?”
“可是,
哥哥的脸色不那么高兴哪。

阿秀对于哥哥决不是个给点脸色看还讨好上去的人。并且
津田也绝不同情她的话,甚至心想:一个当妹妹的,竟为多余的
事责怪起哥哥了。他不理会这些,把话绕了过去:
“京都又有来信说了些什么吗?”
“嗯 正 是 呀
京都的消息主要是由父亲传给津田,由母亲传给阿秀,这几
乎成了惯例。因此,他认为没有必要再叮问信是谁写来的。但
是,从目前的境遇来看,对于母亲寄给阿秀的书信内容,可就没
有理由再采取冷淡的态度了。他自从第二次向京都写信提出要
求以后,心里一直担心着是否寄钱来。他尽管准备,对于兄妹间
所默契的所谓“那件事”的内容尽可能不听,但是此事对于缴纳
月末结算与住院费的经济来源不能不感到有很大的利害关系。
对于这两者纠缠在一起不可分离的来龙去脉,他比阿秀更清楚。
他不管怎样,必须自己主动地提起了:
“来信说些什么 ?

“爸爸也给哥哥来信说过一些什么吧?”
“嗯,
说了。
我不讲,
你 也 大 致 清 楚。

阿秀未置可否,只在严肃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有点象征服
了哥哥的得意神情,这使津田很不痛快。平时,单从血缘关系来
看,
她不过是个小妹妹,
看不出有什么本事,
可是,
只有说这番话
时,阿秀的锋芒却狠狠地刺伤了他。他甚至不只一次地想:阿秀
是否因为勉强有点姿色,便胡乱伤人!他常常想对阿秀说:“你
是想把‘选美得中’当成终生的荣耀吗
不多时,阿秀将匀称的眉眼朝着哥哥:
“那么,
哥哥打算怎么办 ?

“我有什么办法。

“你对爸爸什么也没有说吗 ?

津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迫不得已似地说:
“说了。

“结果怎样 ”

“结果吗,一点音讯都没有。不错,说不定信已经寄到家里。
可 是阿 延 不来,
无 从得 知。

“不 过,
爸 爸 会怎 样 答 复,
哥 哥 是可 以 猜 想 的。

津田一言不发 。他把手伸进阿延为他定做的和服棉袍的斜
领里,从八丈岛产的黑色厚绸下取出一根牙签来,开始不停地剔
牙 。因为他一直不做声 ,阿秀只得把同样的意思用另外的说法
来重 复:
“哥哥以为爸爸会很快就寄钱来吗 ?

“不知道。”津田回答得很生硬。并且有些生气似地补充说:
“因此,
我刚才 还问 你,
妈 妈给 你来信 都说 了些 什么 ?

阿秀特意背过脸,眼睛向廊檐那边望去,这不过是为了免于
在津田面前唉声叹息罢了。
“是呀 不会不说的。我从一开始就估计,结果定是如此。”

九五

津田终于问起母亲给阿秀的来信中都写了些什么。据妹妹
口头传达,爸爸的恼怒凶得超乎他的想象。父亲实际上的想法
是:假如月末的亏空能够自行筹措弥补,那就另当别论;假如连
这一点也做不到,为了惩前毖后,今后的汇款,也许要暂停一下。
这样一来,上次来人告诉他,父亲要修筑围墙,收不进房租
等等,必是扯谎了。就算不是扯谎,也只能认为是发牢搔,爸爸
为什么瞪眼对他说了些这么外道的话呢?若是想训斥一通,何
妨不更直截了当地申叱就是了!
他陷入沉思。蓄着一撮山羊胡,万事都爱装腔做势的爸爸,
他的一张脸和莫名其妙地厌恶束发、偏爱挽发髻的母亲的头,仅
仅这些特征,是无法用来解释如今的局面的。
“毕竟是由于哥哥没有践约,
这很不好。
”阿秀说。
自从事情发生以后,再也没有比阿秀一再重复的这句话更
叫津田不爱听的了。违约是不好,这么点事不须妹妹教训,也是
一清二楚的。津田只不过认为没有必要践约而已,并且他希望
别人能够谅解他的处境。
“这可有些难为人呐。
”阿 秀 说“
,哪 怕 是 父 子 ,
契约就是契
约。并且,假如单单是爸爸和哥哥之间的事,也就怎样都行。可
是 ”

对于阿秀来说,这件事和她的丈夫崛先生有关系,因此是件
头等 事。
“我丈夫也很为难,
妈妈寄来 了那样的 封信 ”

爸爸的意见是,既然出了校门,有了适当的职业,建立了新
家庭,就该独立生活,凑合着过,不要再连累爹妈。使爸爸推翻
了这个意见的是堀先生的力量 。当时堀先生轻率地答应了津田
的恳求,随手列举许多合适的材料,诸如物价昂贵,交际需要,
时代变化,东京与地方生活不同等等,说服了一向勤俭持家的爸
爸。另一方面,分出盂兰盆节和岁暮时给津田的大部分赏钱,一
次偿还每月补助金的几成 。确立这个方针的 ,也是堀先生。方
针一成立,他就负有连带责任。但他是个非常心宽的人,不仅从
开始就没怎么考虑到契约的履行,而且到了履行日期,竟然已经
忘却了 。他收到津田的爸爸写来的近似谴责的信时,正因为几
乎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所以感到吃惊。但是,把现金花了个精
光之后,即使发觉,也莫可奈何了。乐天派堀先生只写了封辩解
信,便想了结此事。但是,他不得不从津田的父亲接受一个教训:
人世并不是按堀先生 那种吊 郎当的样子创建的。津田的父亲
永远把他看成是个有责任的人。
同时,一只漂亮的戒指在阿延的手指上闪光,这显得与津田
的经济状况很不相称。并且首先发觉的正是阿秀。女人的好奇
心使她的神经趋于敏锐。她夸奖了阿延的戒指。夸奖时顺便询
问了购买的时间和地点。阿延根本不知道由堀先生做保,津田父
子之间订下了合同。她不象平素那样细心,从这一点来看,简直
是很天真。她想对阿秀表示津田如何爱她的这种劲头,使她打
破了一切顾虑,全如实地对阿秀说了。
阿秀平常就认为阿延是个浮华的女人,对她多少有些不满,
便立刻将事情的原委向京都报告。而且,信里还说阿延明明知道
契约规定,年节要付款,却特意唆使丈夫,说什么阿延有力还钱,
却百般地不肯还。津田由于对阿延持有虚荣心,没有将内情对
阿延阐明,阿秀却认为这是出自阿延的虚荣心 ,
便 将自己的看法
统统向京都报告。至今阿秀也没有从误解中解脱。因此,就这
件事情来说 阿秀的对手与其说是哥哥津田,莫如说是嫂子阿延
更确切些。
“嫂子到底是什么打算?对于这件事

“这事和阿延不是毫无关系吗?她什么也没说
“ 这 么 说,
她 倒 挺 惬 意。

阿秀讥讽地一笑。
津田的脑海里历历地想起,阿延看戏前的那天晚上,边
说“把这个送进当铺吧”,边把一个亮晶晶的厚带子举到灯光下
的情景。

九六

到底怎么办才好?”
阿秀的这句话既可以理解为给不检点的哥哥出难题, 也可
以说是矛盾心情的自我暴露。她有个丈夫,还有比丈夫更客气
的婆母端坐在高堂呢。
“这,我丈夫受哥哥之托才说了话,可并没想到要负那么大
的责任!
话又 说回来 ,
事到如今,
当 然也不是说: 对此不负任何
责任。
’不过毕竟也没有文书规定,
一旦出事,
就得如何如何。

以,
爸爸满口讲法律,
倒使我对丈夫太为难了。

至少,津田在表面上不得不承认妹妹的为难立场;但是,内
心里却没有一丝可怜妹妹的意思。他的态度自然会影响到阿秀
对他的看法。她眼看面前是个狡猾的哥哥。这位哥哥只顾自己
的方便,别的几乎什么也不想。假如也想,那唯有新婚的娘子。
并且他对妻子很娇惯,简直是放任自流。他为了使妻子满意,对
外就更有己无人了。
她这样看待哥哥,津田却说她是用最缺乏同情心的、不象一
个妹妹的态度对待哥哥的。那态度简直就是这样:“哥哥为难 ,

他自作自受,
活 该!
可 是,
我该怎样收拾呢 ?

津田毫无主张,并且也不想有所主张。他反而认为父亲的
意不可捉摸,他问阿秀:
“爸爸究竟想要怎样?他是否以为只要宣告不再汇款,我由
雄就会自筹钱款呢
“ 正 是 呀,
哥 哥! 阿秀意味深长地望着津田的脸,随后又补
充 一 句:
“因此,
我对丈夫说,
事情不好办啊。

一丝暗示在津田的脑海中闪过,象初秋的闪电 ,虽然在远
方,
却很 迅猛。这与父亲的品格有关。从前由于未曾介意,才觉
得遥远。然而,一旦觉察,从父亲的日常为人来推断,就不得不
承认这是实情。津田作为儿子,这实在是非常强烈的冲击。他
在 内 心 里 劈 头 叫 道“
:不 会 吧!
”可 是,
跟 着 便 不 得 不 改 口 道“
:有
可能 ”

臆测 的明镜中映照出父亲的心理状态,是希图按 下列顺序
以达到预期的结果而安排的:开始是婉言拒绝寄款。于是,津田
陷于困境,
据实对堀先生申说。
堀先生万般无奈, 到对京都是
负有责任的,只有拯救津田的穷困,才能尽到作保的义务。于是,
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会把每月的补助金给垫付,父亲只道谢一
声,
假装 正 经便 行。

如此剖析开来看,其中有处心积虑,也很有一定的理由,还
应该承认有某种程度的手腕;另一方面,却没有丝毫的坦率,虽
然不到卑劣的程度,但却略有狐狸般的狡黠。尤其明显的是,对
于小量金额的过分斤斤计较。总之,一切都是按父亲的性格安
排的。
津田不能赞同父亲的这种做法。阿秀在一切方面都是父亲
的同情者,唯独在这一点,也同津田一样,不能不皱眉头。关于
父亲的品格,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津田接受阿秀的补贴,
绝不会觉得 快。阿秀对于兄嫂,也绝没有好感。何况对于丈夫
和婆母欠下的情义,也叫她不好受。兄妹两人首先为怎样处理
这个实际问题而大伤脑筋,可都没有勇气说出寻根究底的话来。
对于臆测中的父亲的计谋,两人只不过在嘴皮上进展到一致默
认的程度而已。

九七

感情与理智发生龃龉的时候,要边排解,边前进。然而,这
些人却做不到,总是踉踉跄跄地走路。双方对于局部问题似碰
非碰的态度,使彼此内心同样焦急万分。然而,他们是兄妹啊!
双方都有一种粘粘糊糊的性格,虽然暗暗地责备对方太不直爽,
但谁也不肯扮演首先发难的丑角。不过津田因为是哥哥,是个
男人,才比阿秀更有本领把话语归结到一点:
“总之,
你是说对哥哥并不同情吧 ?

“ 哪 里!

“那么,
是对 阿延 不同 情吧 ?
这 不反 正都 一样 ?

“ 哟,
关 于 嫂 子,
我 可 什 么 也 没 有 说 呀!

“一句话,就这件事来说,你认为最不行的是我,归根结底,
就是这样!这一点,即使你不说,哥哥心里也一清二楚。那么,
好吧!哥哥甘愿接受惩罚,这个月就不靠父亲寄钱活下去!”
“哥哥能做得到… ?
”阿秀奚落哥哥的语调,
立刻迫使津田
说:
“死也要做到。

阿秀终于将闭得紧紧的嘴唇松弛一下 ,微微露出洁白的牙
齿 。津田脑海里又浮现出阿延在灯下抚弄着光灿灿绢丝带子的
姿态 。他 心想:
“干脆把至今的经济情况全部对阿延明说了吧!”
对于津田来说,再也没有比这种解决方法更为便当的了 ;
但是时至今日,再也没有比作这一自白更困难的了 。他深知阿
延的虚荣心。必须优先予以满足的,不是别的,正是她的虚荣
心。如果从这种女性所看重的局部上破坏了她对他的信任,就
无异是用自己的手给自己制造创伤。与其说这使阿延感到太悲
惨,毋宁说他在妻子面前降低了品格,才是他最大的痛苦。连这
么点事和可能被人耻笑的微不足道的场面,他都无能为力。不免
让人首先想起那些信口开河的事:什么家里有钱,有好多的钱,
足够在阿延面前保全自己的面子
而且,津田并不是个爱生闲气的人,看起来他非常容易忘掉
自己;但是同时,又非常地难于做到忘我,这禀性是双亲赋予

他信口说过“死也要做到”之后,瞧瞧阿秀的神色。他不以
心里丝毫也没有誓言中的毅力而感到羞耻;倒是冷冰冰地操起
心中的天平,把对阿延进行自白感到的苦痛和接受阿秀补助的
不快两相权衡。他想,干脆采取忍受后者,将会如何?阿秀是有
充足的力量承担她的任务的。但她对于哥哥的毫无反悔之意,感
到很不称心。她憎恶哥哥背后有老佛爷阿延默默地坐在那里。
京都的父母绕大圈子,花言巧语地硬把堀先生当成事件的责任
者,这无论如何也太气人了。阿秀即使已经从错综复杂的情况
中充分识破了津田的心意,也还是不便轻易主动地表示她的好
心肠。
另一方面,阿秀是作为被选中的美人 嫁给比较富裕的家庭
的。可是津田对她的态度,却抱有相当的自尊心。他从婚后的
妹妹身上闻到了或者说认为闻到了一种近似暴发户的臭气。不
知不觉地被这种气势所左右,开始披挂起兄长的森严盔甲对待
妹妹,不肯卑懦地在阿秀面前低头。
两人谁也不肯开口谈起钱款的事,双方都在等待着对方提
起。可是在扑朔迷离、半吞半吐的知近话聊得正起劲的时候,突
然,女仆阿时闯了进来,将两人正在构制的场面一下子冲垮了。

九八

但是,阿时在突然出现之前,的确已经给津田来过电话。那
时他在楼 梯半路上,
只听司药员打岔 似地喊“
:津田先生,
电话!

他一 时中 断了 和阿 秀的对 话,
追问 道“
:哪儿 来的 ?
”司 药员 边下
楼 边说“
:大概 是您 的太 太 吧。
”这 一冷 淡的 回 答,
终 于使 津田 沉
湎于与阿秀的复杂交谈中的心变得任性了。自从阿延去看戏,
昨天和今天都没有见她的影子,已经暗暗地使他很不爽快。现
在,愈加使他扫兴了:
“用电 话来迷惑人!
”他登时 这样想道。
他认定阿延昨天早晨挂,今天早晨挂,看情况,明天早晨还
要挂电话来,以便把他的心紧紧抓到手里,然后再突然露出真面
目。从阿延平常对他的态度来推断,他的臆测并不完全荒谬。他
甚至想象着,她可能当自己漫不经心的时候,突然含着安详的
笑脸闯进来吓他一跳。他完全明白那张笑脸又将异常牵引他的
心 。阿延 总是 以那 刹那 间闪 亮的 锋利 武器 的力 量当 场征 服了
他。他至今坚持不变的心,幡然醒悟了,认为是自己眼睁睁地
陷于阿延的圈套了。
他不顾阿秀在注意,不理睬打来的电话:
“反正没什么事,
没关系,
挂掉吧
这对于阿秀来说,简直又是个意外。第一,这和哥哥遇事认
真的性情不符;第二,这和哥哥平时对阿延言听计从的态度不一
样。阿秀认为这是哥哥对她有所顾忌,为了掩饰平时对嫂子的
娇惯,才特意装出这满 不在乎的样子的。不过 阿秀心里毕竟多
少有些痛快 当听到司药员从楼下高声催促接电话时 她不得不
特意代替哥哥起身下楼去了 。但是已经徒劳 ,因为司药员不负
责,放下的时间太长,受话器已经不通了。
她形式上尽到了义务,又回到原来的座位 。当兄妹两人再
一次谈起共同关心的问题时,却急坏了那一方的阿时,她终于丢
下电话,乘电车来了。不出十五分钟,津田又从阿时意外的谈话
中知道了非常意外的事,使他感到震惊。
阿时走后 ,他的心情很难恢复平静 。他深信自己洞悉小林
的性格,却不曾想到当他不在家时他会突然闯进自己的家门,竟
然和并不熟悉的阿延畅谈起来。这就不但令人吃惊 ,而且不能
不 引 起 他 的 思 虑 了 。问 题 不 在 于 给 不 给 大 衣 , 而 在 于 和 大 衣
全然无关的小林的品格 他竟 然从素昧平生的有夫之妇的手
里 ,蛮不在乎地直接取走他人的大衣 。再说 ,那品格将会对阿
延如何地施展作用,这正是他所思虑的问题。其中有离奇,有自
馁,也有不满的人对待幸运者的白眼。阿延和津田新婚不久,小
林有可能在他可能接触的幸运者当中,选津田夫妻为代表人物。
津田日常轻视小林 ,对他丝毫也不姑息。他有足够的自觉做好
上述思想准 备。
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津田说。心里突然泛起一种恐怖。相反,阿秀却笑了起来。
她几乎不理解哥哥为什么总好说三道四地批评小林。
“管他说些什么,有什么关系?小林那号人说的话,谁也不
会 理 睬 的。

阿秀也深知小林的某些方面 。然而 ,那多半只限于他在藤
井叔叔面前的表现,和他饮酒时相比,仿佛是另一个人,变得异
常稳重的。
“不 是这 样,
非常 ”

“近来变得那么坏,那个人?”阿秀依然是一副信不过的神
色。
“不过,
不是一 根火柴也 能烧毁偌 大的房屋 吗 ?

“可是,
不 管 几 多 盒 火 柴,
若 不 沾 上 火,
也就没事了吧 ?
嫂子
并不是那种人,可以燃起火来呀。或许 ”

九九

津田听了阿秀说的下半句话时 ,故意目不转睛地依然望着
别处,凝神地等待听下文。然而,他想听到的下文却迟迟不发。
阿秀却只说了哥哥感兴趣的半截话,便改口说:
“为什么哥哥单在今天对那些无聊的事挂心 ?有什么特殊
原因吗?”
津田仍然面向原处 ,这是为了尽可能不叫妹妹察觉他的心
事。但是,他这一不自然的态度,对妹妹产生了影响,便不由地
感到一阵胆怯。他终于转向阿秀:
“倒 不 是 怎 么 挂 心。

“只是 有点放 心不下 ?

这样交谈下去,津田只会遭受阿秀的嘲笑,便默不作答。同
时,早已打过招呼的伤口肌肉收缩感,又在局部发作。他咬牙挨
过两三次之后,担心也许又要有规律地循环发作了。
阿秀对此并不关心 。不知为什么,她抓住那个问题总是不
放,见理不出个头绪,便换个形式问道:
“哥哥,您到底以为嫂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
“为什么现在来问起这个 ?
傻 瓜!

“ 那 么 ,好 吧!
我 不 问 。”
“ 可 是,
为什么要问呢 ?
你说说原因不好吗 ?

“因 为 有 必 要,
所 以 问 了。

“那就把必要性讲讲吧!”
“必 要 嘛,
也 是 为 了 哥 哥。

津田面色异常,阿秀立刻讲下去。
“哥哥对小林的事过于担心,难道这不有些奇怪吗 ,

“这 事,
你不懂。

“正因为我不懂,才觉得奇怪哪。那么您说,究竟小林会跟
嫂子谈些什么?怎样谈的呢?”
“他 们 谈 没 谈 些 什 么,
我 怎 么知 道 ?

“那末换句话说,
是 您 有 这 忧 虑 吧。

津田默不作声。阿秀瞅住哥哥的脸。
“简直不敢想象。纵使那个人很坏,也不至于说出的吧?您
想想。

津田仍然默不作声 。而阿秀却无论如何也要逼出津田的答
话来。
“即使那个人说了些什么,只要嫂子不理睬,就没什么了不
起吧 ?

“这,
不用你说,
我明白。

所以,
我 才 要 问 哪。
问 哥 哥,
究竟对嫂子是怎么想的 ?
哥哥
相信 嫂子,
还是不相 信 ?
”阿 秀突然一 连串地 问下去。
津田不 解其
意,但却觉得有必要趁此时机叫她扫扫兴,便回避明确的答复,
故 意 失 笑 了:
“也太气势汹汹了。这不简直是在审讯?”
“ 别 打 马 虎 眼,
说 正 经 的 吧!

“说了,
又怎么样 ?

“我 可 是 您 的 妹 妹 呢。

“这又怎么样 ?

“哥哥不坦率,
这不好。

津田迷惑不解地侧过脸去 。
“怎么,这样说话太吃力了。你是不是有点神经不正常?我
对小林并没说到那么些想入非非的地方去;只是说,那家伙当我
不在家的时候去见阿延,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仅仅这样 ?

“嗯,
仅 仅 这 样。

阿秀突然显得失望的样子,但也并不沉默。
“ 不 过,
哥 哥!
假如堀先生不在家,
有个什么人到我家去,

了 些 什 么。
您 说,
堀先生知道以后,
也会担忧 ?

“堀先生的事,我可不知道。你也许断言他不会担忧的。”
“对,
我 敢 断 言。

“好啦。
就这样吧 ?

“我 也 只 是 这 么 说 说 呀。

两人不得不静 默了。

然而,两人已经命中注定,无论如何也要通过会话的手段,
将某种事情谈判到某种程度。如不互相把对方的心思抠出来,
是绝不肯罢休的。尤其津田目前大有如此的必要。急需筹措的
款项,
财源就在眼前,
一放手,
就永远不会再回到他的手里。
不过
仅此一点,他在阿秀面前也有沦为弱者地位的趋势。他在想:怎
样旧话重提才好呢?
“阿秀!你不在医院里吃点饭吗?”
时机恰好适于说点这类殷勤话。尤其堀先生今早领着妈妈
和孩子去横滨串亲,因而不在家,津田就更便于把殷勤话说得富
有特殊风味了。
“反正回家也没什么事吧。

阿秀依了津田,谈话便不难在两人之间复活了。但是,此刻,
单纯的兄妹谈心,对于他俩来说,是不能满足的,他俩都想找机
会更深一层地打进对方的心窝。
“ 哥 哥 ,我 拿 着 哪!”
“什么 ?

“您所需要的东西。

“是 吗。
”津田 几 乎未 加理 睬。
那 种冷 淡的 程度,
和他 的自 尊
心恰成正比。他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外表上,都不肯对妹妹服
输。然而,却想要钱。阿秀认为钱财的事倒好说;但是,她要哥
哥低头。看样子,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以他所需要的金钱为
诱饵。其结果终究会使他焦急的。
“给您吧 ?

“ 嗯!”
“不管怎么说,
爸爸是不会给的。
“ 看 情 况,
说不定是不给了呢。

“妈妈对我们就是那么明说的。今天我本想拿来那封信让
你看,
可是,
终 于 忘 了 。”
“这 ,
我 知 道。
刚才不是听你说过了吗 ?

因此我说我带来了呀。”
“你是为了叫我干着急,
还是为了交给我 ?

阿秀好象受到了责难,突然沉默起来。然后眼见她美丽的眼
睛里噙满了泪水。津田认为这只是抱怨之泪。
“哥哥为什么近来变得那么尖酸?为什么不能象从前那样
接受别人的诚意 ?

“哥哥和从前丝毫也没有变;近来倒是你有些变啦 。”
这下子,阿秀的脸上显得怔怔的:
您说,
我 什 么 时 候、
怎样变了 ?

“不 用 问 别 人,
你 自 己 好 好 想 想,
就 会 清 楚 的。

“ 不,
不清楚。
所 以 请 您 说 给 我 听 听 吧!

津田用冷酷的目光瞧着严词追问的阿秀。他的利害心在计
算:是稳定阿秀的情绪好呢,还是一举攻垮了她好。他决心采取
折中办法,缓缓地说:
“阿秀!你也许自已不觉察。 依 哥哥 看 来 ,你自 从 嫁给 堀
家,就有了很大的变化。”
“当然有变化的。一个女人嫁出门,有了两个孩子,谁能不
变?

“所 以 嘛,
这 就 行 啦。

“不过,您说我对哥哥有些什么变化,单就这一点请说给我
听听
“这个 ”津田等于没 作回答,但是把只通过这短语的语
气透露出一些并不难回答的事。阿秀隔了一会儿,反问道:
“哥哥心里,
始终认为是我向京都多嘴的吧 ?

“那 些 事,
随 它 去 吧。


“不,
那 样 一 来,
我 一定 会 被 看 成 眼中 钉 的
“被谁 ?

这一不幸的对话,仿佛在两人讳莫如深的一个名字阿延身
上点 了一 把火 。阿 秀象 拿着 火炬 似的 ,在 哥哥 面前 舞动 了起
来。
“哥哥才变了呢。没娶嫂子以前和娶了嫂子以后,截然不同
了。谁见了都会看出变成另一个人了。”

一 一

在津田看来,阿秀对他,全身披挂着偏见的盔甲。尤其最后
一 句 的 进 攻,
纯属误解。
他 听 妹 妹 口 口 声 声 地“ 嫂 子 ,
嫂 子 ”,

得非常地刺耳。她把津田为完成自己心愿的行为,全看成是为
了满足妻子的欲望。因而他感到十分不快。
“我可不是象你想象中的那种怕老婆的人哟。”
“这,也许是的。嫂子来电话的时候,你还特意在我面前装
做冷淡的样子,甚至放下电话不接。”
当阿秀不顾场所而又不紧不慢地一连道出这番话时,津田
无奈,
只好 不予计较 ,在内心里暗暗咋舌。他为了遮掩神经过度
昂奋,不住地捋他那短短的胡须,哭丧着脸,渐渐话语少了。
津田的这种态度,竟给阿秀以意外的影响。阿秀认为哥哥已
经被她的话将画皮剥得精光,终于惭愧无地,哑口无言了。于是,
她发 动了 更加 猛烈 的进攻 ,仿 佛一 口气就 要叫 他低 头认 罪似
的。
“和嫂子结婚以前的哥哥,是更正直些,至少是更坦率些的。
我讨厌说没有根据的话,只照事实说话。所以,哥哥要坦率回答
我的问题。您在娶嫂子之前,可曾对爸爸这样地扯过谎吗?”
这时,津田服输了。阿秀的话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是,这事
实决不是由阿秀所设想的原因而引起。若叫津田说 ,这不过是
偶然的事实 罢了。
“那么,你认为这个事件的祸首是阿延吗?”
阿秀本想答应一声“是的”,可是她又故意把话岔开。
“哪里,我根本没有提嫂子。只是为了举出哥哥变了的证
据,
才 指 出 了 某 些 事 实。

津田表面上已经陷于不得不服输的境地。
“你 如果 一 定要 说我 变 了,
我 就 是变 了,
行吧
不行!这对不起爸爸和妈妈。”
津 田 立 刻 答 道“
:是 吗!
”又 冷 冷 地 补 充 一 句“
:要 那 么 说 ,

可 以 嘛!

阿 秀 的 表情 仿 佛 在 说“
:事 到 如今,
还不醒悟
“哥哥变了的例证,
还 多 着 哪!

津田假装糊涂 ,阿秀就毫不客气地将把柄给他抖了出来 。
“哥哥不在,小林去你家,您刚才不是还在担心:会不会对
嫂子说了些什么 ?
’”
“ 唉!
我 不是担 心,
刚才不是说明了吗 ?

“那么,
是挂心,
这属实吧 ?

“ 随 你 解 释 好 了。

“嗳,
反正 都一样,
难 道这 不就是 哥哥变 了的 证据
“ 别 胡 说!

“不嘛,
这是证 据。
哥哥是 那么怕嫂 子。

津田突然把眼睛移开,头就那么枕在枕头上,从下往上瞅了
阿秀一眼,然后,标致的鼻梁上堆满了冷笑的皱纹。让他有这喘
息的机会 ,阿秀感到很意外。她本想一鼓作气便将哥哥的头抛
进忏悔的深谷,这时却疑心哥哥的背后,是否还有坦荡的平原。
不过,她也只好做到哪儿是哪儿了。
“象小林这号人,哥哥近来难道不是可以随便指使他吗?不
论他说什么,哥哥难道不是可以丝毫不理睬?可是唯有今天,您
为什么那么怕他?您居然这么怕小林,难道不是因为小林的谈
话对象是嫂子吗 ?

“你这么想也行,
不过,
我不论怎么怕小林,
总不至于对不起
爸爸妈妈吧 !”
“您是说,
因此,
没有我开口的余地 ?



大 约 如 此 吧!

阿秀勃然大怒。同时,一道闪电从脑海中驰过。

一 二

“ 明 白 了!
”阿 秀 厉 声 喝 道 。
但是,阿秀这种一本正经的枪法,并没有使津田的外部表情
发生什么变化,他已经无心对阿秀应战了。
“明白了,
哥 哥!
”阿 秀 把 刚 刚 说 过 的 话 重 复 了 一 遍 ,
就象威
逼哥哥似的。津田只好开口了。
“ 说 什 么 啊 ?”
哥哥为 什么 对嫂 子看得那么重。
“我是 说, ”
津田产生了一种好奇心。
“ 说 说 看!

“没有必要说。
您只要知道我明白了,
这 就 够 了。

“既然如此,何必特意声明?放在肚里自己明白不就行了?”
“不,这不行。哥哥不把我当成个妹妹。您认为这事和爸爸、
妈妈没有关系,我在哥哥面前就没有半点发言权。因此,我就不
说。不过,即使我不说,可还长着眼睛哪。告诉你吧!不要以为
我是因为不知道才不讲。”
话谈到这,津田觉得只好收场了。他认为越纠缠,事情就越
麻烦。但是他丝毫也不肯对妹妹低头,做梦也不会在妹妹的面
前表示后悔什么的。这点事他本来还是干得来的,可是,只对平
常就小瞧的妹妹才格外地傲慢。并且,傲慢的神色比对任何人
都更不客气地表现出来。因此,不管口头上怎么说得和气,也是
没意义的。他只不过是通过委婉的态度吐露他内心对阿秀的轻
蔑罢了。阿秀对于刚才就已经表示受不住的哥哥寸步不让,于
是,
又叫 了一声“哥哥”

这时,津田才注意到阿秀的一个变化,这是从前不曾发现
过。至今,阿秀总是通过哥哥,将矛头指向阿延。她要攻击哥
哥,这也不是假的。但是,背对哥哥这个靶子置之不理时,对于
站在他背后的嫂嫂却非开枪不可。这才是她的真实思想。现在,
这思想却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她胡乱地将主次颠倒,竟笔直地
向哥哥冲杀过来了。
“哥哥!难道妹妹对哥哥的人格就无权发言吗?好啦,就算
是无权,
但是,
假如妹妹哪怕有一点疑心,
干脆叫她说说痛快,

道这不是哥哥的义务吗?( 义 务,
这个词取消。
这 对 我 来 说,

许不相称。)至少可以说是哥哥应有的情分吧?我现在看着眼前
的哥哥无情无义,
作为妹妹,
非常难过。

“别说狂话!住口!你知道个什么 津田的火气这才爆发,
又 说:
“ 你 懂 人格,是什么意思吗?你充其量不过是女子高中毕
业,
在 我面前随便使用这个词儿 来,
岂有此理!

“我并非在修辞上下功夫,
而是讲事实。

“什么事实?我头脑中的事实,是你这样缺乏教养的女人所
能领略的吗?混蛋!”
“既然这么轻视我,
就 说 几 句 供 你 参 考。
可以吗 ?

“可不可以,没有必要回答!你跑到病人这里来,采取这种
态度,
还 认为自 己是个 妹妹吗 ?

“那是因为您不象个哥哥
“住口!”

“我要说,要尽情地说!哥哥给了嫂子自由。你对嫂子,比
对爸爸、妈妈和我都更重视。”
“对妻子比对妹妹重视,不论到任何国家,都是理所当然。”
“仅仅这样,
倒也无妨。
可 是,
哥哥不仅如此,
您一方面疼爱
嫂 子,
一 方 面 又 另 有 心 爱 的 人!

“什么 ?

“因此,
哥哥才 怕嫂子。
而且,
那种怕劲儿 ”

阿秀正说着,病房的格子门哗地一声开了。接着,面色苍白
的阿延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一 三

她是在三、四分钟前来到医院门口的。医生看病时间分为午
前和午后。午后为了照顾在机关和公司上班的人们方便,定为四
点至八点看病,因此,阿延才得以在比较清静的时候跨进医院。
象三、四天前来时一样,放鞋处见不到杂七杂八的鞋子,更
不要说见不到一个患者的影子。她丝毫没有想到这是诊病以外
的时间,所以四周会这么意外地寂静。
她在静悄悄的正门脱鞋处,见到了唯一放得整整齐齐的一
双女人新木屐。从这双新木屐的价值看来,决不是护士们所穿
的,这突然使她心跳起来。木屐恰是少妇所用。从小林的话里,
已经使她疑窦重重,因而目光就狠狠地瞪着这双木屐看。
右侧小小的方窗中露出书生的一张脸。书生见阿延站在那
儿一动不动,便对她流露出一副哨兵似的神情。阿延立刻问道:
“津田有客人来吗 ?
是否年轻的姑娘 ?
”然后她有意地表示无需传
达,
亲自走到楼梯口,
向楼上观看。
只听楼上语声不绝于耳。但是,那语声不同于平常人们对
话流畅无阻,而是感情激动,并且连在用力控制自己的声调都听
得出来,只能认为那是怕别人听见。但是,那谈话声还是象钢针
般刺激着阿延的神经,比刚才瞪着木屐看时刺得更加锐利。
使她更加认真地侧耳倾听了。
津田所住病房正是诊察室的楼上,从房屋的构造来看,上了
楼梯,首先见到的是一道墙,右侧还有个九平方米的小房间,因
此,不从这个小房间的门前沿着走廊走去,就不能到达津田所住
的病房。从而,方位很不利于阿延倾听这一场谈话。就是说,声
音是从她的背后传来的。
阿延悄悄地登楼。她身体柔软,脚步象猫似地轻盈,并且取
得了和猫行同样的功效。
楼梯口的一端,为了预防滑落,修了六尺来长的栏杆。阿延
倚在栏杆上偷看津田的样子。这时,她忽然听到阿秀尖利的声
音。
尤其“嫂 子”这一特 殊名词,
格 外响亮 地震动 了她的 耳鼓,

全出乎意料之外。极度的紧张连连袭击着她。阿秀对津田说的
“嫂子”,究竟是什么含意?她非要弄个明白不可。于是继续洗
耳 恭听。
听着听着,两人的语气变得越发激烈。很明显地在争吵起来
了。不知不觉间,阿延也被牵连进争吵的旋涡中,说不定还正是
这次争吵的根源哩。
然而,对于不了解前后情节的阿延来说,不可能就此明确自
己的处境,何况他们两人,不,应该说阿秀一个人所用的言词象
冰雹一般迅猛。对那连连飞来的字句,毕竟来不及一一拾取,仔
细品 味,
但听“人格”

、重视”

、理所当 然”等等 词句,
不 断地 传进
凭栏伫立的阿延的耳鼓。
她想,事情不弄个分晓,就一直站着不动。这时,阿秀象最
后 一声 炮 击“
:哥哥 除 嫂 子之 外 另 有心 爱 的 人!
”这 句 话,
突然 使
她的心打颤。她听得十分明白,对于她来说,再也没有比这句话
更重大的了;同时,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摸不着头脑的了,如果
不听下文,只听这一句,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明问题。不论付出多
么大的牺牲,她也非要听清下文不可。然而,那下文,她怎么也
无法听下去。
两人的话锋,
早就逐句拔高,
这时,
不能不认为已经
达到高峰,已经到了再也寸步难进的绝顶。假如硬要前进,必有
一方要动手了。因而,阿延为了防止暴乱,充当缓冲剂,势必非
跨进屋去不可。
她非常了解津田兄妹之间的关系,平时也知道他们的不睦
是由她引起,这时露面,是需要点儿手腕的。她并不缺乏这个自
信。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下定决心,故作镇静地拉开了格子
门。

一 四

两人终于突然沉默了。然而,那暴风雨来临前象急刹车般
的沉默,决不会是和平的象征。这硬抑着的无言的瞬间,其实
蕴藏着万般的凄厉。
由于两人落坐的位置,最先发现阿延的是津田。他头朝南
侧的廊檐躺着,会首先看见迎面而来的阿延是必然的。刹那间,
阿延发现他既不安,又平静。只见他那尴尬的神情和得救的心
理来不及隐蔽地一齐出现在脸上。这和突然闯进的阿延的预料,
倒是一致的。这时,她从丈夫脸上的部分表情中抓住了某种可
疑的佐证,并永远刻在心上。然而,这是秘密。一瞬间,她必须
把安排丈夫的另一些事情当作来此的目的。她在苍白的脸上堆
起勉强的微笑望着津田,因为这刚好和阿秀的回过头来是同一
瞬间,在阿秀看来,阿延是抢先与津田互相取得默契,不禁使她
脸上浮起一丝红晕。
“ 噢!”
“午安
两人聊事寒暄。不过,话音一落,谈话却不能照常继续下去
了。两人都开始受到百无聊赖的折磨。阿延不便胡乱开口,便打
开腋下挟着的包袱,拿出冈本借给的英文幽默小说交给了津田。
她手指上戴的那只戒指闪闪发光,这正是阿秀一直悬在心头上
的谜。
津田把小型薄本的书一一取出,只是哗啦啦地翻了几页,重
又放在枕旁。他连一行都不想看,更说不出什么评语来。他沉
默着。其间,阿延还和阿秀说了两三句话。那也多半是由她提
话,而对方只做必要的回答,说起来,仿佛是从喉咙中硬挤出来
的。
阿延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
“临来的时候顺便看了一下信箱,发现了这封信,就带来
了。”阿延的话变得一本正经。比起她和津田相对而坐的时候,
显得彬彬有礼,宛如变了个人。她暗下讨厌以冷淡的态度待人。
但是在外人面前,尤其在阿秀面前,从某种意义上说,那种牵强
的应对,象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书信是津田夫妻渴盼着的,是爸爸由京都寄来的。但这封
信也象前封信一样,没有挂号,说明缺乏解决燃眉之急的内容,
这不论是阿秀或是一无所知的阿延,都大致心里有数。
津田在拆开信封之前对阿延说:
“ 阿 延 ,说 不 行 啊!”
“ 咦 ?什 么 事
“据说不论怎样央求,爸爸大概也不会给钱了。”津田的话
格外地充满了真挚情感。他出于对阿秀的反抗心理,不由得在
阿延面前变成了个和气的丈夫,而且对此,他仿佛连自己也并未
注意。他那并非给自己掩饰的态度,使阿延十分欢喜,便用似乎
安慰的温存语声答话,连措词也不知不觉恢复了平日的本色。
“既然 如此,
算 啦,
我们 自己想 办法 吧!

津田默默地启开了信封,父亲的来信并不太长,而且用大字
写,一目了然。但是两个女人并不象刚才拿幽默小说时那样交
谈,只是不约而同地用目光瞧着信纸。因此,当津田读完了信,
又将信笺放进信封、随手抛到枕旁时,两人就已领会了大致的内
容。虽然如此,阿秀还是故意问道:
“写 些什么 ?
哥 哥!”
心不在焉的津田轻轻地哼了一声。阿秀把头掉开一下,然
后又问:
“是象我说的那样吧 ?

信中写的果然不出阿秀所料。
然而,
妹妹那副骂他
“活该”

表情,津田怎么也看不惯。即使不这样,刚才争执的那番情形使
他感到很气愤,无法照平常那样地回话。

一 五

阿延对于丈夫的心情已经了如指掌。她害怕自己再一次发
生内心冲突;同时,也怀疑丈夫的心意。她所看到的日常的丈夫,
任何时候都具有控制自己的能力。不单单是控制自己,还总是
加上内心深处小瞧对方的那股冷冰冰的劲儿。她深信丈夫的这
些特点之中还潜藏着一些别的东西。她甚至暗想:尽管那对她
说来还是个未知数,但是,只要把那一点弄清,就不难把丈夫侍
候得心满意足。然而,只对丈夫的外表评上一言半语,倒也并
非难事。他是个轻易不发火的人。用英语来说,属于“不失稳重”
的人吧!可是,他为什么竟然在妹妹面前弄得这么僵呢?更严
格些说:她在进屋以前为什么兄妹俩那么露骨地破裂了呢?总
之,她在退潮的大浪卷波重来之前,不得不介入两人之间,她
很想把争吵的一方引到自己的身上来承担。
“秀妹也收到了爸爸的来信吗 ?

“不,
是妈 妈 的。

“是 啊,
还是对这件事 ”

“ 唔 。”
阿秀只说到这,不再做声了。阿延接着说:
“京 都 那 边开 支 也 很 大,
而 且,
本 来 就 是我 们 不 对。

阿秀从未见过阿延的戒指象此时这样闪闪发光 。于是,阿
延好象十分天真的样子,将戒指伸到阿秀的面前。阿秀说:
“倒也未必是那样。人老了,就古怪。他是相信哥哥的,认
为他筹措那么几文钱,总办得到的。”
阿延微微一笑:
“这个嘛,
一旦紧 急,
总 会想出个 办法的,
你说是 吧 ?

阿延边说边望着 津田,
眉目传情,
意思是“快说,
有办法”吧。
津田虽然知道阿延是在对他使眼风,但却根本不了解是什么意
思,便又扯起老生常谈:
“没有办不成的事。我总觉得爸爸的话太奇怪。说什么修理
围墙,收不到房租等等,那几个钱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那倒不见得吧!哥哥,等您有了一幢房子试试。”
“我们不是也有一栋房子吗 ?

阿延用她独特的微笑朝着阿秀;阿秀也不惜报之以同等的
娇媚。
“哥哥是以为爸爸有什么阴谋,
因此疑心呀!

“这,你就不对了,怎么能怀疑爸爸呢?爸爸怎么会有阴谋
呢 ?是 吧 ,阿 秀!”
“不,
我以为与其说爸爸妈妈,
倒是另外有人心术不端。

“另外 ?
”阿 延 有 些 吃 惊 。
“ 是 啊!
另外有人,
我 是 这 么 想 的。

阿延再一次面对着津田。
“您说,
这是什么意思
“话是阿秀说的,
你就问问阿秀吧!

阿延苦笑着。又轮到阿秀讲话了:
“哥哥以为是我们暗下对京都说了什么。”
“ 可是 ”阿 延 再 也 没有 什 么 好 说 的。
这所 谓“可 是 ”也 是
毫无意义的。阿秀立刻乘虚而入。
“因 此,
刚 才 情 绪 非常 坏,
我 和 哥 哥 一 见 面,
肯定 要 吵 架,

其是这件事,
在这时候。

“ 糟 糕!
”阿 延 夹 杂 着 叹 息 回 答 之 后,
又 问 起 津 田:
“这是真的 ?津田 !我想您不至于自认为那么缺乏男子气
概 吧 。”
“不管事实怎么样,反正阿秀是那么看我的吧。”
“ 不 过,
您 想 过 没 有,
阿 秀 他 们 这 么 做,
有 什 么好 处 呢 ?

“大半是为了敲敲警钟吧?我也不大明白。”
“敲什么警钟?你究竟干了什么坏事?”
“不明白呀!”津田厌烦地说。阿延显得茫然无所适从的样
子瞧着阿秀。她的眯缝眼睛和眉宇之间,流露出“请救救我吧”
的表情。

一 六

“哥哥干嘛这么 呢!”阿秀说。她已经被逼到这样的处境:
非对嫂子解释一下不成。她边说 ,心里却更加憎恨嫂嫂 。此时
她眼里的阿延,是个举世无双的爱装糊涂和不要脸的女人。
“是 啊,
咱 这老 爷 够 犟 的。
”阿 延 答 罢,
立 刻 把 脸 转 向 丈 夫:
“您的确太犟 正象阿秀所指出的那样 。这个毛病不改改可
不 行。

“到 底怎 么 犟 ?

“ 这,
我也不大清楚。

“是说我凡事都想向爸爸要钱吗 ?

“ 是 呀!

“可我并没有 样 呀!

是的,
您 不 会 那 样 说 的。
因 为 说 了,
若是没有效果,
也是白
说。


么,
什么事犟 ?

“什么事?问也白搭,因为我也不知道。不过,总免不了有
犟的地方。”
“混蛋
挨了骂的阿延反倒高兴地微微一笑。阿秀可受不住了。
“哥哥,
我带来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诚心收下 ?

“诚 心 也 罢,
失 礼 也 罢;
收 也 罢,
不 收 也 罢,
难道不是因为你
压根儿就没有给我吗?”
“是因为你没答应 收 下,
,我 才没 有给 呢。

“依我说,
是怪 你不给,
我才没 收。

但是,你若是没有肯收的意思,我就不高兴。
“那么,
如 何是好
难道你不清楚吗?”
三个人一时陷于沉默。突然,津田开口道
“ 阿 延!你 向 阿 秀 赔 情 ,怎 么 样 ?”
阿延失神地望着丈夫。
“为什么 ?

“按阿秀的意思,只要你赔情,带来的东西就会拿出来的
吧?

“我没有什么错要赔情。不过,你若下命令,我怎么赔情都
行。不过 ”阿延说到这,将诉苦的目光转向阿秀。阿秀拦住
她的话头说:
“哥哥,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要嫂子赔情过?捏造这份碴
儿,
叫我还有脸见嫂子吗 ?

沉默又降临在三人之中。津田故意不说话,阿延是没有必
要说话,阿秀却说话了:
“ 哥 哥,
别瞧不起人,
我倒是想对您二位尽些义务的。
”阿 秀
好不容易说到这,津田马上质问道:
“请等等!你说的意思是义务?不是关怀?”
“ 在 我 是 都 一 样。

是吗,这就没办法了。因为 ”

而是 所以’。叫你们以为我背地里对爸爸妈
“ 不 是 因为’,
妈说了你们的坏话,结果弄得哥哥嫂子不称心,这再怎么说,我
也是不好受的。所以,想把那笔钱数由我来付,从这份好意出
发,今天才特意造访。其实,昨天嫂子来电话时,本想立刻就来,
只因一大清早,家里有点事,午间以后又由于那点事需要去银
行,终于来得不是时候了。本来钱数很少,没有什么可说的。可
是,
我的心情,
哥哥完全不理解,
这只能说很遗憾 ”

阿延瞟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津田。
“ 您 倒 说 话 呀!

说什么 ?

“说什么,道道谢吧。对阿秀的关照道谢一声呗。”
受这么一丁点儿的钱,
就要那么感恩,
我可不高兴。

“不是叫您 感恩,
刚才不是说了 ”阿秀 稍稍尖声尖气地
辩解道。阿延可仍然心平气和地说:
“所以,
才叫您不要那么犟,
道 谢 一 声。
假如不愿意借钱,

不 要收 钱,
只 道谢 一 声就 是 了。

阿秀脸色怪难看的。津田的神情是:“别胡说了!

一 七

三人都陷于异常的窘境。事情闹到了这种地步:要把话题
转 移,
已 经 很 困难。
要 就 此 散 场,
更 是 不 可 能,
只得 各 守 其 位,

好歹歹,把问题解决。
从旁看来,问题根本谈不上怎么了不得。凡事能够站得远
些、能够对他们的身份和境遇冷静观察的人,都会看成只是小
事一桩。其实用不着别人指明,他们自己心里也都明白,却又定
要争执不休。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宿命的微妙因缘,从那外人所
不知晓的既往中伸出手来,在随心所欲地操纵着他们。
最后,津田和阿秀引起了以下一番对话。
“若是一开始不说三道四,也就罢了。可是,既然说了那么
些话 ,若是我把带来的款子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这是多么不好
受 。那 么 ,就 请 收 下 吧 ,
哥 哥!

“ 假 如 你 想 把 钱 留 下,
那 就 留 下 吧!

“所以,
假如您想把钱收下,
那 就 收 下 吧!

“到底怎样才对你的心思,真是天知道。那么,你就把条件
更坦率些说出来,好吧
“条件呀什么的,我可没有给你出那些难题。只要哥哥高高
兴兴地收下,也就是象个哥哥对待妹妹一样,这就够了。此外,
只要哥哥发自肺腑地说一句 对不起爸爸’,
也就万事大吉!

“我 早就 对 爸爸 说 过,
对 不起 他 老人 家,
你 不 是也 知 道吗 ?

且,
不 只 说 过 一 回 两 回 嘛!

“不 过,
我 说的 并 不 是口 头 禅,
而是 发 自 内心 的 忏 悔。

津田心想:光那么点儿事,什么忏悔不忏悔的,我压根儿就
不曾想过。
“你认为我的道歉是虚情假意吗 ?可我也是个男子汉大丈
夫呀,
怎么能叩头作揖呢 ?
你 想 想 看。

“可 是,
哥哥实际上 是需要钱的吧
“我没有说过不需要 ”

“因 此才 对爸 爸致 歉 的吧 ?

“否 则,
我 还有 什 么 必要 致 歉 呢 ?

“因此,爸爸才不肯给。难道哥哥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吗?”
津田哑口无言,阿秀却咬住不放。
“哥哥既然 如此 不要说爸爸,就连我也不会给你钱的。”
“那就算了。我并没有硬跟你要钱。”
“但 是,
您 不是 说 过 硬是 要 钱 吗 ?

“什么 时候 ?

“ 您 刚 刚 说 过 的。

“别 找 别 扭,
混蛋
“找什么别扭?刚才您不是一直在心里叨念吗?哥哥最不
坦 率,
所 以 才 没 有 说 出口。

津田用恶狠狠的眼神瞧着阿秀,眼里充满了厌恶的烈火,却
毫无自谴的神色。因此,当他开口的时候,连阿延都意外地吃了
一惊 他以自己能够控制的最大限度的冷静口吻,说出了和阿
延的预料完全相反的一番话:
“阿 秀!
你说 的 都对 呀。
哥 哥现 在再 一 次对 你交 心。
你 带来 的
钱,哥哥绝对需要。哥哥再一次表白,你是个好妹妹,情深义重。
哥哥感谢你的关怀。那么,就请把钱放在我的枕旁吧!”
阿秀恼火得指尖都在发抖,双颊泛起了红潮,似乎是血从心
窝涌到脸上的。由于她皮肤白皙,那血色就显得更加鲜艳。但
是,她的措词却依然变化不大,愤怒中也还流露着微笑。她突然
抛下哥哥,将明亮的目光投向阿延。
“嫂子,如何是好?哥哥既然那么说,那我就把钱放在这儿
吧 ?”
“这个,
阿秀,
还 是 随 您 的 便 吧。

“ 是 嘛!
可是,
哥 哥 说 ‘ 绝 对 需 要 ’ 呀!


,他也许绝对需要。可是我呢,就说不上需要或是不需
要 了 。”
“那 么 ,
哥哥和嫂子很生分吗 ?

这呀,一点也不生分。毕竟是夫妻,一切方面都蛮好。”
“可 是 ”

阿延不容她把话说完。
“他绝 对需 要的 那笔 钱,
我 可早 就准 备好 了。
”说 着,
她从 腰
带里把昨天从冈本家取来的支票拿了出来。

一 八

阿延仿佛是特意做给阿秀看的,把支票放到津田手里。这
时,她对丈夫产生了一缕希望。这希望是从谈话的进程和她自
己的性格中产生的。倒也无他,不过是在内心中祈祷丈夫能够
和她密切配合些,把支票接过去。希望他或是投以会心的微笑,
颔首致意,从容不迫地将支票放在枕边;或是说一句虽然简单、
却会使妻子惬意的客气话,再把支票还到她的手里。不管怎样,
只要让阿秀看到从这张支票的来历,就知道夫妻间是气息相通
的事实,也就足够了。
不幸的是,无论阿延的举止还是支票的出现,津田都感到来
得过 于唐 突 。何况 在这样 场合 下他 的表演 技巧 跟妻 子少 异其
趣,
他惊疑地打量着那张支票,
然后,
缓缓地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

这冷冰冰的态度和同样冷冰冰的质问,首先就把阿延的火
热心肠无情地摧垮了,她的希望落空了。
“怎么也没有怎么的。因为您需要钱,我就准备了。”说罢,
她还在提心吊胆,害怕津田假装正经地再追问下去,这会把夫妻
间并不和谐的证据暴露在阿秀的面前。
“别管怎么回事,您在养病期间不问这个也好嘛!反正以后
会清楚的。”阿延说到这,依然心慌得难耐。津田却不作答。于
是她赶紧补充说:
“好吧,不知道也没什么。充其量不过这么几文钱,只要张
罗一下,
从哪儿也会弄到手的。

津田总算将拿在手里的支票放在枕边了。他是个贪图金钱
的人,又不是个珍惜金钱的人。为了挥霍,他比任何人都痛感金
钱的必要。但是,为了表示蔑视金钱,他心中又有些要肯定阿延
的话的味道。于是,他默不吱声。但是,正因为如此,他对阿延
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说。
阿延有些失望,心想:即使对我不讲什么,哪怕对阿秀说几
句泄愤的话也还过得去啊,竟然
阿秀 适才瞧过 了他俩的 表现,
这时突 然喊道“
:哥 哥!
”接着,
从怀里取出漂亮的坤式钱夹:
“哥哥,
我带来的钱就放在这儿。

她从钱夹中把包在白纸里的钱款掏了出来,放在那张支票
的旁边。
“放在这里,
可以吧 阿秀本是对津田说的,却似乎在等待
着阿延的回答。阿延立刻答道:
“秀妹!这太叫人过意不去了。你不必为我们担忧。若是我
办不成,
那 还 有 可 说。
可 是,
总 算 赶 上 了。

“不过,那样,我心里也不好受呀!我好不容易才把钱带了
来,
请 您别 说那些,
收下 才是呀。

两人互相推让起来,一再重复雷同的话。津田耐着性子,一
直洗耳恭听。终于,两人不得不对津田开口了。
“哥 哥,
您 就 收 下 吧!

“您收下也 行。

“ 阿 延!
这钱收得 ?
”津 田 在 嗤 笑 。
“阿秀可真怪。刚才那么强硬,现在又硬是叫人家草草率率
地收下,到底哪是真的?”
阿秀翻脸了。
“哪 都 是 真 的!

这答话使津田感到突然。而且那语气使他怀着的冷笑态度
受到 了挫 折 。阿延 更是 不消 说她 在愕 然地 瞧着 阿秀 。阿 秀的
脸还 象先 前一 样地 火红 。但 是 ,她那 冷漠 的眼 里所 含有 的光
芒,却并不仅仅是愤怒。除了抱憾、懊恨,还另有一种不得不承
认的情绪在闪闪烁烁。但是,那究竟是一种什么,除非本人说出
来,否则无法知道。两人都被这副目光所迷惑。于是,他们一直
延续下来的心境,有必要调换一下角度了。两人都想听听阿秀毫
不掩饰地把那闪闪烁烁的目光解说一下。就在他们期待着的同
时,阿秀脱口而出地说了如下一番话。

一 九

“老实说,
刚 才 我 还 在 犹 豫:
讲呢,
还是不讲。
但是,
一看哥
哥那么奚落我,就不甘心一言不发地走开。因此,我就把想说的
话在这儿倒出来。不过,我可有言在先,我下边要说的,和前边
的话意义不大一样 。你们若是还用刚才那副姿态倾听 ,我也许
要为难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是怕遭人误解,而是怕我的心意
不能被二位所理解 ”

阿秀的表白,就从这几句开头。这对于开始转变态度的津
田夫妻来说,等于给了他们大大超出意料的宽阔角度。两人便默
默无语地等待着下文。然而,阿秀再一次叮嘱道:
“若是我认真地说,你们也请稍微认真地听吧!”阿秀说着,
将严厉的目光从津田的身上移向阿延。
“是的,并不是以上的谈话都不严肃。不管怎么,只要嫂子
在 场,
就 不 妨事 的。
一旦 兄 妹俩 打 了起 来,
那 时,
请劝 劝 架,
也就
完 事。

阿延给了她一张笑脸,她却毫不理睬。
“我不知不觉地心里想 对哥哥说说吧,说说吧!趁着嫂子
在场的时候。
’不过,
总没有机会,
才一直把话憋在心里,
直到今
天。这回可要趁你俩都在场的时候倾吐了。好吧!我要说的并
非别的,
不过是说,
您二位除了自己,
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
只顾
自己方便,不管他人怎么艰难困苦,简直闭眼不看,干脆不理。”
对于这样的宣判,津田竟然做到了受之如素。他倒认为这
正是自己的特点,而且无疑是人所共同的。然而,对于阿延来说,
这一批评却是太意外了。她一直呆呆地怔住,不知怎么说才好。
阿秀却抢在她发言之前,又开口道:
“哥哥只爱自己;嫂子也只想讨哥哥的喜欢。此外,你们的
眼里便一无所有。至于妹妹,根本不在话下,连爸爸和妈妈也都
不存在。

阿秀说到这,因为看样子,两人当中可能会有人迎头拦住她
的话,又赶紧补充说:
“我只不过说出了我亲眼所见的事实罢了。倒不是想问你
们怎么办才好。时机已经失去了。说真的,是刚刚失去的。就
是你们不留心的当儿,失去的。我只好一切都认命啦。但是,从
那事实所产生的后果,必须说给您二位听听。”
阿秀又将视线从津田身上移向阿延。两人对于阿秀所说的
“结果 ”丝毫也 不明 白,
但却 萌发 了想 听下去 的好 奇心。
于 是,

人便默默地听下去。
“结果很简单。
”阿秀说道“
,结果简单得可以一言以蔽之。

过,大约您二位是不会理解的。您二位自己并没有察觉,你们是
不可能得到他人关怀的。这么说,您二位或许仍然想不通。那就
再重复一遍。我的意思是说,你们的心里只有个 我’,
这就丧失
了受人关怀的资格。就是说,已经沦为对别人的好意不知道道
谢一声的那种人。也许你们认为这不就行了?说不定还认为完
美无缺了呢。然而 在我看来,这对于你们自身来说,可是天大
的不幸啊!这等于生来就被剥夺了人所应有的那种招人喜爱的
力量。哥哥!你不是说正需要我拿出的这笔钱吗?然而,你又
说并不需要我送钱给你的这番好意。在我看来,倒是恰恰相反。
作为一个人来说,这简直是本末倒置。因此,非常的不幸啊!而
且哥哥并没有察觉这种不幸。嫂子还认为我所带来的钱哥哥不
收才好。刚才你的样子就似乎在说: 不能叫他收下,不能叫他
收下!
’总之,
由于拒绝收下我的钱,
便是将我的感情也一并摈弃
了。这对于嫂子,是异常开心的吧!不过,嫂子也把事情弄颠倒
了。嫂子简直不理解,坦率地收下妹妹的真情,那胸怀的喜悦,
要比你现在的开心,不知将高出多少倍啊!”
阿延再也不能沉默了。然而,阿秀比阿延更不堪沉默。她以
火热的语声压住了阿延想打断她说下去的势头。若不把心里的
话都倒出来,她是不会甘心的。
一一

“嫂子!您有什么话说,等我以后慢慢领教。现在就请您耐
心些,叫我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吧 !反正一会儿就完 ,不会太
长。”
阿秀的声明竟是意外的冷静,和刚才同津田冲突时相比,几
乎是相反的倾向,由激昂转向沉着了。这在津田夫妻看来,总还
是意想不到的现象。
“ 哥 哥!
”阿 秀 说 道“
,我 为 什 么 不 更 早 些 把 纸 包 里 的 东 西 交
给您呢 ?再说,如今为什么又心平气和地把钱交给了您 ?想一
想吧,
嫂子也想一想!”
不用想,他们认为这番话无非是阿秀的诡辩。尤其阿延,更
是这么想。然而,阿秀的态度却很严肃。
“哥哥!我现在希望您能象个哥哥的样。您不是耻笑‘充其
量不过那么几文钱’吗?不过,要叫我说,钱数多寡,并非关键。
只要有机会,能叫哥哥象点哥哥的样,我都要利用这种机会。我
今天在这儿做了最大的努力 ,但却彻底失败了 。尤其嫂子出场
以后,我的失败就变得更加明显了。我作为妹妹,之所以不得不
永远放弃对哥哥的依恋,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嫂 子!
我是
小 辈,
就再忍着点儿,
听 我 讲 下 去 吧!
”阿 延 想 发 言 ,
阿秀又制止
了她。
“您的态度,我已经全都领教了。与其听您讲上一个钟头、
两个钟头,还不如刚才在这儿对您看上一眼,让我自由判断,倒
觉得了解得更透彻。因此,您的话我什么也不想听。但是,我还
有 必 要 表白 一 下 自 己,
这,您 一 定 要 听。

阿延心想:真是个一厢情愿的女人。便不再作声。不过,
她已拥有旗开得胜的余裕,即使默默无言, 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 哥 哥!
”阿 秀 说“
,请 看 这 个!
在 纸 包 里 包 得 好 好 的。
这算得
上阿秀在家准备好、又给你带来的明证吧!这里有阿秀的心意
呀 !”
阿秀特意拿起枕旁的纸包给津田看。
“这就是情意。因为你们怎么也不懂,没办法,只好由我自
己来说明。并且,还有一个事实也一并说明,尽管哥哥待我不象
个哥哥的样,但是,我也只好把从家里带来的这份心意放在这
里。哥哥,这是妹妹的情意呢,还是妹妹的义务?哥哥刚才可这
样问过我的。我说: 都一样!’既然哥哥不肯接受妹妹的情意,
只要妹妹还想尽心,其情意和义务又有什么不同?难道不是哥
哥把我的情意化为义务了吗?”
“阿秀,
懂啦。
”津 田 总算 说话 了。
他的 脑海 里已 经清 晰地 装
进了妹妹的话语,但丝毫也没有引起妹妹所期待着的那种感情。
他早就感到妹妹的话十分讨厌 是在耐 着性子听她唠叨。在他
看 来,
妹 妹 既 不 深 情,
也 不 诚实;
既不 娇 媚,
也 不 文 雅。
只会让人
感到讨厌。
“懂啦,
行了,
已经够 了。

阿秀早已绝望,因而并无怨色,只是这样说:
“这钱,可不是咱家那口子给垫上的啊,哥哥!堀先生给京
都的二老担保,立下了字据。由于哥哥毁约,他对爸爸就要承担
责任,本来只好由他垫钱给你。可是,如果这么做,哥哥总不会
心情舒畅地收下这笔钱的吧?我也不情愿去麻烦他的。所以,
我声明一下,这钱和他毫无关系,是我的。那么,哥哥可以无言
地收 下了 吧 ?
即 使不 领我 的情,
钱,还是 可以收 下的 吧 ?
如 今,

与其听几句勉为其难的谢词,莫如您默默地收下,倒叫我心里好
受些。问题在于这已经不是为了哥哥,而是单单地为了我。哥哥,
为 了我,
您就 收 下吧!

阿秀只说这些便立起身要走了。阿延瞧着津田,他脸上没
有任何暗示。没办法,她只得送阿秀下楼。两人在正门前说了
几句寻常的客气话,便分手了。

一一一

阿延假如仅仅是在医院里和阿秀相逢,本来就谈不上什么
意外。但是,从会面的结果来看,终归是意外的意外。阿延尽管
平素就了解阿秀对她的态度,但也没有料到在这样的场合下会
和她对立起来。即使这样,也只认为是偶然的因缘罢了。她想都
不曾想过,会要翻翻来龙去脉的老帐,查出必然性来的。这种心
理状态,说得罗嗦些,不过是认为自己对于这场风波是毫无责任
的罢了。她的意思是要把一切责任都推给阿秀。因此,她的心
情意外地平静。至少在她良心上很难看出有什么内疚。
这次晤面,阿延的收获有二:其一,是由于事后引起的不快,
在这不快中,甚至卷进今后将由阿秀给他们带来的一些麻烦,她
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从中摆脱。但是,这要有一个先决条件,就
是津田若不尽力撑腰是不行的。想到这,她已有了七分强的安
心、
三分弱的不安。
今天,
把这三分弱的不安减少到何许程度,

在她来说,
是一项重大课题。
至少,
她今天为了求得、
或者说为了
讨还丈夫对她的爱,她已经把全部真情都展示给了津田。在这
方面,她已经有了几分自信。
这在阿延只有自己心里明白的心灵信息当中,不能不说是
最有必要的一个收获。但是还有一个收获,则仿佛是天作之合,
在无意中自然而然地落进她手里的。当然,这只是一时的;但
是,却因此幸运地避免了丈夫势必要投来的猜疑的目光。这是
因为不论从津田的心情来说,还是从作为意识焦点的对象来说,
他在与阿秀周旋之前和他陷于烦恼之后,都已截然不同。就在
这引起剧烈变化的千钧一发之际,阿延出场了。她担当了将这
一 变化 顺势 推 波助 澜的 角 色 。这等 于 不知 不觉 地 拣了 个大 便
宜。
究竟为什么冈本先生一定要请她看戏?她又为什么昨天非
去冈本家不可?如今她已可省却在津田面前详细进行解释的一
道手续。连她想主动谈谈有关小林的一些话,也没有一点时间可
谈了。阿秀走后,两人的脑海已经整个地被她所占据。
两人从对方的表情便一目了然。当阿延送走阿秀,回到楼
上、又在门口飘然闪现的刹那间,两人的目光就碰上了。阿延在
微笑。于是,津田也在微笑。室内别无他人,只有他们夫妻俩。
并且,那微笑都飞进了双方的内心深处。至少在阿延来说,似乎
从那微笑当中看见了阔别已久的津田从前的面影。她几乎并不
理解那肌肉上浮现的微笑象征着什么,只把肌肉某种动作的外
形,当成了可喜的纪念。她珍惜地将这纪念收进了心窝。
两人的微笑突然加码了。双方张开大嘴,露出牙来,不约而
同地齐声大 笑。
“真 吓 了一 跳!
”阿延 说 着,
回到 津 田的 枕 边。
津 田 倒 是平 静
地 答 道:
“因此,
我才叫你不要打电话给她哪
他们自然不能不以阿秀为话题了。
“阿秀不会是基督教徒吧 ?

“为什么这样说 ?

“不 为 什 么。

“是由于她放下钱了吗 ?

“不 仅 如 此。

“是由于她假正经地对人说教 ?

“嗯,对啦。欣赏阿秀说那些胡搅蛮缠的话,这还是第一次
哪。

“她是个吹法螺的,
不让扯一通是不甘休的。

“我可是头一次见识呢。

“你是头一次。我可不知听了多少次了。本来是无所谓的事,
她却硬要做得煞有介事的样子,这就是她的根性。其次,受半瓶
醋藤井叔叔的熏染,
也使她中了毒。

“为什么 ?

“为什么?她在好高谈阔论的藤井叔叔身边,长时耳濡目染,
这才变得那么能说会道了。”
津田表示这太无聊;阿延也苦笑笑。

一一二

阿延仿佛久违之后忽然和丈夫促膝谈心似的,感到非常高
兴。当他们相互间不知什么时候挂起的薄幕突然被扯落时,她
的心情变得十分爽朗。
“因 为 我爱 他,
必须 叫 他也 爱 我。
”这便 是 阿延 的 决 心。
这决
心,推动她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她的努力幸而并非徒劳。她终
于得到了报偿。这报偿,至少足以使她树立起今后的希望。在她
看来 那桩不能不说失于疏忽的破 绽,反而正好成了她起死回生
的曙光。她有可能从遥远的地平线上,依稀望见那蔷薇色的天
空了。并且在这暖人的希望中,她忘却了那个破绽所勾起的一
切不快。她的心中仍然残存着小林残酷遗留下的一个不明真相
的黑影。如同湍流般从阿秀口中喷吐出来的那句可疑的话,也
形成了迷一般的惑星,在她的头脑中闪现着。然而,这一切都已
退向遥远的地方。至少不再那么恼人了。连耳闻的一瞬间所引
起的昂奋记忆,也认为没有必要再去唤起了。
“即使万一有什么,
我也没有问题。
”当时她心里对丈夫已经
有了这样的自信。从而,到那时她也有时间考虑如何地随机应
变。要想制服对方,那是轻而易举的。这种情绪,也帮了她的忙。
“对方 ?
是哪一个 ?
”若是有人这么一问,
阿延将如何作答 ?

个“对方”是用淡墨画得很朦胧的呀!而且是个女人,而且是想
从阿延身上夺取津田的爱的。除此之外,阿延什么也不知道。但
是,她知道这个人一定潜藏在什么地方。她夫妻俩和阿秀之间
所掀起的波澜,如此平安地解决之后,就得把那个津田的心中人
从什么远处挖出来。这是应有的程序。她回顾了那个为这程序
发狂的自己,倒也感到幸福。她丝毫不觉得把挂心的事摆到后
边,会焦急难忍。她想,莫如使这一时机发展到最紧张的程度,
让丈夫把她此刻的柔情深深地刻入脑海,这倒是上策。
她刚刚下了这样的决心,便又说起谎来。这不过是个小小
的谎言罢了。但是如今,她确信无疑,能从精神和物质的两方面
拯救丈夫跳出困境的,是她带来的那张支票。因此,这小小的谎
言在她来说,却有重大的意义。
这时,津田拿起支票来,再一次地打量。支票上写的金额反
而比他需要的数目还多。但是,他在谈这个问题之前,先对阿延
说:
“ 阿 延,
谢 谢 你,
多 亏 你 帮 忙。

阿延的谎言是紧跟着这句答谢之后忽然冲出口来的。
昨天去冈本家,就是为了取这笔款。”
津田显得很吃惊 。当初他命令阿延去冈本家凑钱时 ,断然
拒绝的正是带来支票的这位阿延 。还没经过一周 ,她究竟从哪
儿冒出这般的深情呢 ?津田大惑不解 。对此 ,阿延是这样解释
的:
我可真不愿意去。何况为了金钱去麻烦姑父。但是,没有
办法呀!到了紧急关头,倘若连这么一点勇气也没有,我身为妻
子,
就 是 没 有 尽 到 责任。

对你姑父说了理由吗?”
“哎,
这 可太难为 情了。

阿延把来到这里之前的梳洗打扮的原因 ,也都推到冈本家
了。
何况我一直装做不缺钱花,这就更加难以直说了。”
津田从自己的性格推想,深知这是多么难为情的事。
“ 真 难 为 了 你 呢!

说起来,办倒是办得成。没有什么,只是太难开口了。”
“可是,人世上象爸爸、阿秀这样难缠的人也大有人在呀!”
津田的表情 ,仿佛自尊心受到了挫伤。阿延便象给他医治
似 的,
说:
“怎么,我可不是出于这种因家中有困难的心情才拿来的。
姑父曾答应给我买一只戒指。他说出嫁时没有买 ,那就现在补
吧。这是不久前说过的。所以,他给我钱大约也是出于这番心意。
你不必放在心上。”
津田瞧着阿延手指上戴着他给买的钻石戒指在闪闪发光 。
一一三

两人不知不觉地交融在一起了。
津田为了 保持体面,一直全副武装着的一颗心,不由得宽松
了。他曾担心在阿延的眼里是否会把父亲看成个吝啬的人;也
曾 害怕 阿延 是 否会 出乎 她 意外 地小 瞧 父亲 的资 财 。由 于这 两
者,他曾尽可能地把京都那边罩上一张朦胧的纱幕。现在,这种
戒备也解除了。而且,他对这件事既没有意识到费力,也没有动
什么脑筋,他便被自然的力量推到如此境地的。这等于暗暗地
高抬他这个谨小慎微的人,并且是为了阿延才将他推到了这种
境遇。阿延对此非常高兴。不想改变却已改变了的丈夫,态度
里还蕴藏着天真哩。
同时,在津田看来,阿延也有着同样的趋势。别的暂且不
提,结婚后夫妻之间经常围绕着金钱的事闹出微妙的暗斗。并
且,那是起源于下述缘由。津田象普通人一样地喜欢夸富。在这
一点上,他为了使阿延予以高度评价,竟把父亲的财产估量得远
远超出实际,借以向阿延大吹大擂。假如仅止于此,倒也还好。
但按他的弱点,他不会适可而止的。他还要让阿延在心目中当他
是个远比今天快意的纨绔子弟。必要时,不论多少钱,都可以指
望父亲给予补助。即使不肯补助,每月的支出绝无短缺之忧。好
象结婚时,他便在阿延面前这么许诺过似的。他很聪明,洞悉在
看重金钱这一方面,阿延比起他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得极端
些,他甚至相信黄金的光辉会产生爱情。他为了必须设法维持
阿延的体面而感到不安。他深恐遭到阿延的轻蔑。之所以托堀
先生求父亲按月补贴,说实话,本来没必要,这也是隐藏着上述
计谋的。即使这样,他仍然有些发怵的地方。至少对待阿延,是
表里不一致的。聪明过人的阿延对这表里不一致是了如指掌的。
她必然会对这种现象心怀不满。然而,她与其谴责丈夫的虚伪,
倒不如憎恨丈夫的隐瞒。她只觉得津田对她太见外了。为什么不
象个男子汉将弱点暴露在妻子面前呢 ?她为此感到烦恼 。终于
暗下决心 “你既然不肯那样,偏要做一个有隔阂的丈夫,那么,
我 也做 好了 精神 准备。
”于 是,
这 态度 象山 谷 回音 一般,
又 在津 田
的心中引起了反响 。两人不论何时,总是融合不拢来 。而且由
于客气,都十分谨慎,尽可能不触及这个问题。但是,在和阿秀
的争执当中,偶然间阿延心中的这扇门被哗啦一声敲开了。而
阿延自己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既不曾努力、也没有决
心要在丈夫面前将自己解除武装 ,却又自然而然地将自己松绑
了。因此,津田看她高兴得宛如变了一个人。
夫妻俩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融洽起来了。于是,就在两人
融化在一起的地方,立刻出现了奇异的景象。他们从前回避的问
题,如今却平心静气地谈了起来。两人齐心合力,商讨起对于京
都方面的善后对策来了。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预感 :这场风波不会就此罢休 。这预感
揪住了两人的心。他们想:阿秀一定要有动作的,她一定要直接
报告给京都的。这样一来,其结果,肯定是对他俩不利。这是双
方的共同心理 。以下便是关键的善后方案了 。但是,谈到这个
问 题 时,
却又 意 见 分 歧,
很 难 统 一。
阿延首先指名由藤井叔叔充当调解人;但是,津田却摇头。
他很清楚,不论叔父,还是婶母,都和阿秀是一伙的。后来津田
又提出:
“冈本怎么样 ?
”但 是,
这 回 阿 延 表 示 反 对,
理由是冈本和津
田的父亲并没有深交。她又提了个方案:索性简单些,为了和
解 她到阿秀家去试试。对此,津田也并无多大异议。即使不为
这场风波,只要不想绝交,也有必要采取某种形式恢复两家的交
往。不过,这个方案暂且放放,他俩想考虑出一个更有效的办
法,
于是沉思着。
最后,几乎从两人的口里同时迸发出吉川这个名字。他的
地位、与津田父亲的关系、津田父亲委托他照看津田等目前情
况 越想越觉得他具有很多有利的条件。不过,其中也还有
一个难题:若想叫那么难于接近的吉川去给说情,首先必须说服
他的夫人。但是,这位夫人对于阿延来说,却是个劲敌。阿延在
赞同津田的提议之前,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是,和那位夫人友好
的津田,从中看出了大有圆满成功的希望,便极力主张那么做。
终于,阿延放弃了自己的意见。
一场风波之后,他们这么融洽地商量了一阵,才高高兴兴
地分手。

一一四

津田由于前天夜里睡得不好,格外疲劳,那天晚上就意外地
好睡。翌日,他迎着灿烂的阳光,眺望着空气爽朗的玻璃窗外,
耳边又传来隔邻浆洗房那照例发出的格达达的响声,便更给这
清秋平添了几分情趣。
“你要走,
可要穿上衣服走哇,
嘿,嘿,
嘿 ”

浆洗 房的汉子 唱着小调,
有板 有眼地插 进了
“嘿,
嘿”这 些吆
喝声,使津田想象得出他们是怎样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
他们突然从一个洞口扛着白色衣服上了屋顶 ;然后登上晾
衣场,将那些白衣服一件件晾在秋空里。津田自从来到这里,看
到他们天天如此的劳动,既单调,却又十分勤奋,他不明白这究
竟有什么意思。
他现在必须动脑筋想一想更切身的问题。他想起了吉川夫
人的姿容。至于他自己的前程,眼前还构思得过于模糊,他想构
思得清晰些,脑子里却总是出现吉川夫人。夫人从来就代表着
他的前程,此刻,这个中心人物又有着特殊的意义。
其一,是前次趋访后所产生的瓜葛。当时,是她将两人胸中
的秘密忽拉一下子在津田的心头点亮的。津田曾努力不听她的
下文;可是,又曾动心想要听下去。既然打开心扉的是她,那么,
我津田就有揭穿隐私的权利。
其二,京都的事令人担心。姑不提事情轻重,这件事反正已
经迫在眉睫。看得出,是及早去见她才是上策。但他这无可奈
何的身子,还有四五天,怎么也不能动。以至阿延昨天临走前,
他竟然委托阿延代替他去见夫人。此事虽然阿延拒绝了,可是他
至今也还确信这才是稳妥之计。他感到很奇怪:阿延为什么不
愿意为此事去见夫人,她不是默默地想跟那些人来往吗?这回他
为了强调自己的动机,甚至找借口让她能够去见夫人;她却固辞
不受,津田当然也不便勉强她去。这和夫妻和解的气氛也有关。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也和阿延不接受有关。阿延说她若是去,
肯定会失败。但她没有说出理由,只说津田若去,一定成功。津
田提醒她说,即使能够成功,不到出院之后是不可能去拜会的,
恐怕会迟误。这时,阿延又作了一个意外的回答。她断言夫人
一定会到医院来探病。她主张只要利用这一时机,就会最自然、
最简便地取得成功。
津田眺望着浆洗房晾晒的衣物,将昨天同阿延的对话理了
一下。于是,觉得吉川夫人似乎是有可能前来探病,又似乎不大
可能。但他不明白阿延为什么硬说夫人会来。他眼前想象着阿
延她们在剧院的饭厅、在晚餐桌旁落座时的情景,将阿延与吉川
夫人的对话,象写小说似地进行构思。但是从那番对话的哪一
句暗示了这个要来探病的预言呢?他不清楚,只得不去想它。不
幸的 是,上天没有赐予他,却赐予了阿延几分直感。在这一点,
他不能不永远对阿延怕上几分。因此,他没有勇气莽撞地触及
这个问题。同时,他又根本不相信阿延的直感 他想,
能否有个
好办法,邀请夫人到医院来呢。他立刻想到了通电话。他苦心
凝思:难道就没有一种通话方法叫夫人既不感到放肆、也不感到
突兀,非常自然地到这儿来吗?然而,他的苦心恰似泡影,不论
怎样费力地吹起泡来,也只能一连串地化为乌有,因为这原本就
是硬要使幻想变成现实,有什么办法!当他注意到这一点时,独
自苦笑笑,又继续隔窗向外眺望。
外边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浆洗房门前的一棵柳树和晾晒
的白色衣物一同轻轻地摇荡。迎面架设的三根电线也仿佛在合
奏似地舞动着。

一一五

医生走上楼来。那时,津田显得百无聊赖。医生一见面便
问“
:怎 么样 ?
”又 安慰说“
:再 忍耐几天 吧!
”随后 他给津田 换了纱
布。
“伤口要当心,
不然可危险!
”医生边叮嘱边将局部按住的地
方放松。一看,告诉津田有血水渗出,劝他当心。
更换的纱布不过一小部分罢了。关键的部位一揭开,说不
定就会喷出血来的。这样一副身板 津田也没法勉强回家。
“还是只好按预定的日期在这儿好好疗养吧。”医生流露出
一副同情的表情。
“哪里,
看 情 况 吧。
不必那么太顾虑吧。

虽然如此,医生还是把津田当成一个在时间和经济上都很
优裕的病员来对待。
“外面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要办吧
“嗯,在这里度过一个星期也还可以。不过因为临时出了一
点事 ”

“啊 不过,快了。再坚持一下吧。”
医生再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可是,也许由于外来患者还不
那么多,便坐下闲扯起来。谈起他在某大医院当助手时发生的
一件事,使津田忍俊不禁。当时有一个人怀疑护士拿错了药,以
致使患者死亡。那人威逼药局,一定要把那名护士殴打一通。这
个故事,津田听起来,简直是有点滑稽。他和这号人生来禀性不
同,
觉 得在 这 趣 闻中,
除 了 愚 蠢,
别 无 所 有。
通俗 些 说,
他只 注 意
到对方的缺陷,从而,暗暗地将自己的长处与之对比,便飘飘然
起来。简直不知道自己也有缺点的了
医生诊治过后,津田觉得现在为了一点无所谓的小病就定
要被困在这里一个星期,感到可悲。也许由于心理作用,他觉得
他现在的时光非常宝贵,甚至后悔:早知这样,原先拖延一些天
再来就医就好了。
他又思量起吉川夫人。他先是想,难道没有什么好办法把她
请到医院来?然后逐渐想到:只要她能来就好了。津田素日抨
击阿延的直感,只因她看穿了他的心,可是唯有此刻,却又破例
地希望直感的兑现。
津田从阿延送来的书籍当中抽出了一本。他心想,她是要我
颔 首称 颂“
:这 全是 冈 本 家的 藏 书 啊!
”不 幸 得 很,
他 不 懂 什么 是
诙 。 书本上的铅字,对他心中引不起太大的反应 。甚至连文
字也看不进。这在他是没有责任的。为了挑选称心的书,他便劈
劈啪啪乱翻一通。忽然把最下边的一本打开看看:
“姑娘的爸 爸问那位青年: 您爱我的女儿吗?’青年回答说:
‘已经不是爱或不爱的阶段了。为了您的小姐,我甚至生死也置
诸度外。她那温柔迷人的眼睛,只需看我那么一眼,我就可以心
满意足地死去,立刻从那两丈高的悬崖落到岩石上,摔成个血肉
模糊的肉蛋给您 看。’姑娘的爸爸摇摇头说: 坦 率地 说,
我也 是
个本性好扯谎的人。象我这样人口很少的家庭,若是有两名爱
说谎的人,可就值得深思喽。”
“扯谎”这个词比任何时候都更叫津田感到了讽刺味,他苦
笑了。他这个人,在内心里承认自己也是个扯谎的人。同时,也
压根儿认定别人也都在扯谎。尽管如此,他丝毫也并不抱悲观
厌世思想。相反,他认为为了生活是必须扯谎的。他就是在这
样朦胧的人生观中生活到如今的。但他可不自觉,他只管行动。
因此,稍为深入一探索,他便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立场了。
“爱与虚伪”,他读过的小笑话里,提示了这两者的关系。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答这个问题。只觉得自己是这一重大问题的
主角,内心要求非解决这个问题不可。但是,只要不给他实践
的机会,便只能枉然在头脑中思考。他不是个哲学家,即使一
直身体力行着的人生观,也不能用准确的逻辑给自己搞明确。
一一六

津田回想着那些乱糟糟的往事,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中午。脑
筋太累,没有精力再把任何一件事思量得太久了。不过,虽然已
是清秋,
对于只影孤眠的人来说,
天还显得过长。
他不胜寂寥,

是,又怀念起阿延来。今天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阿延,态度照
样很狡猾。他将过去必须防备她的一些事遍数,觉得很扫兴;但
想到她立刻会来,便心平气和了。当时,他是对于自然在头脑中
涌现的景象,连辩解一下自己是不负责任的,都没有做到。他对
阿延有些地方不大理解。同样,自己也把阿延不知道的事藏在
心里。这种居心,说不定久已有之。就连这一点,不是到了万般
无奈的时刻,也不会形成明确的话语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阿延一直不来。比阿延更叫人引颈以待的吉川夫人,压根
儿就不见影。津田很扫兴。什么人早就在近处唱的那支他很厌
烦的民歌,刺激得他耳鼓很不舒服。他忽然想起记忆中的一块
狭长的招牌,上写“民歌指导”,挂在浆洗房对面的一幢楼屋墙
上。那二楼仿佛是授课的房间。歌声响亮得震耳欲聋。但不论从
哪方面来说,他也没有权利制止别人自由地歌唱,他的抱怨也就
毫无效果,只好盼着早日出院。
柳树后 的红砖仓库,
在“山形”之下画了 个“一 ”
字的 类似店
名的字徽。左右的墙壁上不知为什么,突出两个东西,好象弯头
钉。津田似看非看地呆望时,忽然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脚步声,
有人上楼来了。津田一怔,从这脚步声已经把来者估量了个七、
八分。
他的预感立刻成为事实。当他目光转向门口时,几乎是同
时,小林穿着刚刚到手的大衣,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
“怎么样?”他立刻盘腿而坐。津田苦笑了一声,代替寒暄。
他一见面心里就想“
:干什么来啦 ?

“瞧 这 个!
”他把 大 衣 袖子 硬 是 塞 给津 田 看“
,谢 谢,
多 亏 您,
可以混过这一冬罗。”
小林把在阿延面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但是,只因津田
未曾听到阿延讲过,所以并不觉得有挖苦的味道。
“夫人来过吧 ?
”小 林 问 道 。
“当然来 过。
这 还 用 问 吗!

“讲过一些什么吧 ?

津田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肯定好,还是否认好。他很想知道
小林 对阿延说 了些什 么 。只要 能叫他把 那番话 在这儿重 叙一
遍,
那 么,
肯 定和 否 认都 无所 谓。
然 而,
怎 么回 答才 能成 功,
燃眉
之际,却难确定。但是,他的态度在小林看来,竟然变成了另外
的意思。
“夫 人 来 时 很生 气 了 吧!
我 也料 到,
一 定 是 这 样。

津田轻而易举地抓住了这个话碴,立刻揪住不放。
“因为你欺人过甚嘛。

“不,没有欺负她呀!只不过玩笑开得过分了些。怪可怜的。
没有哭吧 ?

津田略吃一惊。
“你竟然把她说哭了 ?

“反正我说话乱七八糟。夫人是在冈本家那样的上等家庭
中长大的,不知道天下竟有我这号卑劣的人。因此,经不起风吹
草动。假如你平常告诉她,别那么傻乎乎的答理人,那就好啦。”
“我就是这么告诉过她呀!”津田顶了他一句,小林哈哈大
笑。
“训练得还不大够劲儿吧 ?

津田改口道:
“然而,
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怎样取笑她的 ?

“这嘛,
你已经听阿延讲过了吧 ?

不,
没有 讲 过。

两 人面 面相 觑 ,一同 当场 表现 出要 将对 方的 内心 揣度 一
番。

一 一七

津田要叫小林说出实话,这是有着某种特殊意义的。他对
于阿延性格中的特点本很清楚。阿延和阿秀恰恰相反,她不会
忘记在津田面前尽量表现出柔顺和娴雅,同时,也有在相当程度
上足以使津田的自由受到限制的一面。她的才能是单一的,但
在应用的时候,却是横跨两个方面的。她认定不能叫丈夫知道
的事情,或是隐瞒下来较为适宜的事情,每当遇到这一类事情
时,她便完全成为津田穷于应付的妻子了。她愈是温柔,津田便
也益发地不可能从她身上挖掘出任何东西。她昨天和小林见面
时,究竟彼此说了些什么,由于阿秀的吵闹,没有工夫问个仔细,
这是不得已的。不过,即使在没有这种障碍的时候,假如津田问
她详情细节,阿延能够轻易满足他的要求吗?想来,这是很大的
疑问。从阿延平素的表现推测,津田肯定是要被蒙在鼓里的。尤
其津田认为可疑的地方,假如小林已经无所顾虑地讲过,阿延
在津田面前就会益发装聋作哑完事。至少,津田观察下的阿延
是大有这种从容气度的。既然对阿延不得不绝望,津田所需要
的知识源泉,除了在小林身上寻求,别无他策了。
对此,小林似乎也知道了几分。
“哪里,我什么也没说哟!若是以为我说谎,你就再问问阿
延吧。不错,我觉得不妙,才顺脚来赔礼的。可老实说,我为什
么 事 要 赔 礼,
连 自 己 也 不 知 道。

小林说着,装得若无其事似地,然后突然伸出手,把津田枕
边在看的那本书取来,默读了分把钟。
“读这种书?”小林以极其轻蔑的口吻问津田。他倒过来从
末 页往 前,
胡乱 地 翻着 书 页,
于 是,
他发 现 了有 冈 本的 小 手戳。

时,他哼了一声。
“是阿延拿来的吧!怪不得,你 认为是本好书呢 对 啦,
冈本是个富翁吧?”
“那些事,
我不知道。

“不会不知道吧!那不是阿延的娘家吗?”
“我并不是先查清冈本家的财产,才结婚的呀!”
“是 吗 ?

这个简单的“是吗”使津田心里产生了奇怪的反响,甚至把
他的意思理解为:没有调查冈本的财产,你会结婚吗 ?
“冈本是阿延的姑父。你不知道吗?又不是什么娘家罗。”
“是 吗 ?

小林又将那句话重说了一遍,津田更加不悦。
“你若是那 么想知道冈 本的财产,
我给 你调查一 番吧 ?

小 林 说“
:嘿 嘿 ,
人一穷,
连别人的财产都会使他烦恼,
有什
么办法 ?

津田没有理睬。他正想就此不谈这些,可是,小林又把话扯
回原题。
“ 不 过,
说真的,
他有多少钱 ?

这种态度,正是他的本色。并且,任何时候都可以做两种解
释。假如认定对方是个蠢材,那就仅此而已;一旦想起自己受到
了愚弄,便觉得将无止境地受欺。津田对他,说真的,正站在半
信半疑的中间。所以,当那儿哪怕稍有弱点,便不得不倾向于做
受欺的解释。他只好微微一笑,小心些,免得使对方得意忘形。
“借给你 一点 吧 ?

“我 不 想 借,
若 是 拿来 些,
那还凑合 不,
拿,也不干,
因为
他无心给我。
没法 子,
那 就 去 取 吧!
”小 林 哈 哈 大 笑“
,在 我 去 朝
鲜 之 前,
给冈 本 提 供 点有 趣 的 秘 闻,
去取 些 钱 来 吧!

津田立刻顺势把话题转向朝鲜:
“什么时 候启 程 ?

“还不清楚。

“不 过,
走是 要 走 的 吧 ?

“走是要走的。
你催我也罢,
不催我也罢,
走的日子一到,

就走了。

“我 并不 是催 你,
而是 说,
如 果有 时 间,
要 为你 举 行一 次欢 送
会。

津田是想,假如今天不能听小林把事情说个明白,那就利用
下次的欢送会,为此暗中创造后备的机会。

一一八

是故意呢,还是偶然,津田想谈的事小林却根本不肯接触。
对此,津田说不定有必要做好精神准备哩。小林总是对津田的
提问采取似答非答的态度,并且执拗地纠缠在有关他自身的话
题 上。这和津田要问的话,虽属间接,却也关系甚大,因此,津
田又厌烦,又焦急,总觉得小林绕弯子,是对他卖关子。
“吉川和冈本是亲戚吗 ?
”小林开口问道。
津田并不认为这话问得天真。
不是亲戚,是普通的朋友。记得有一回你问起,不是已经
回答过了吗 ?

“是吗。因为都是与我没多大关系的人,终于忘记了。不过,
他们即使是朋友,也不会是一般的交情吧。”
“你 说 什 么!
”津 田 总 算 没有 补 上 一 句“
:你 这 混 蛋!

“我的意思是说,是非同小可的朋友吧。何必那么发火呢
吉川和冈本的关系,一定正象小林所想象的那样。如果单
看事实表面,的确不过尔尔。然而,其中若把津田和阿延摆进去,
表里的意义就可一清二楚了。
“你可真是幸福啊!”小林说,“只要对阿延疼爱一些,就没
错!

“很疼爱她哟!这用不着你来指点,这点事还懂。”
“是吗。”小林又用起“是吗”这个词。每当说起这个假装认
真的“是吗”时,津田就觉得受到了他的威胁。
“不过,你和我这号人不同,你聪明,这还好。别人认为你对
阿延彻底投降啦。

“ 别 人 是 谁 ?”
“藤井先生和他的太太。”
藤井叔叔和婶母这样想,在津田来说,也是有些预料到的。
“就 是彻 底投 降了 嘛,
别 人这 么看,
也是 没 办法 的事。

“是吗,不过,象我这样正直的人,你的做法无论如何也学不
来。你毕竟是个了不起的人!”
“你正直,我就是伪装吧?伪装了不起,正直不就是混蛋了?
你什么时候发明了这套哲学?”
“这个哲学,我是很早就发明 了的,现在不过重新发表 次
罢了。关于去朝鲜的事 ”

津田的脑海里闪出 一个绝妙的暗示:
“旅费都筹备好了吗
“旅 费,
我 想 无 论 如 何 也 会 凑 够的。

“决定 由报社 出钱吗 ?

“ 不,
决 定 由 藤 井 先 生 借 给。

“是吗,
那 太 好 了 。”
“一点也不好。承蒙先生照拂,我总觉得过意不去。”
说这话的人 ,正是泰然自若地将亲妹妹阿金嫁给藤井的家
伙。
“我再怎么不知耻,若为金钱的事再给先生添麻烦,那就太
惭 愧 了。

津田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小林却用诚挚洽商的口气说:
“你有可以敲诈的地方吗
“这 没有。
”津田斩钉截铁地说,
故意扭过头去。
“没有 ?
总会有吧
“没 有。
近来很差劲。

“怎 么 ?
别 的人 不谈,
不是 只 有你,
向来 就很 松动 吗 ?

“ 别 胡 说 !”
不论是从冈本那儿取来的支票,还是阿秀留下的小纸包,都
已经交给了阿延。其后津田的钱包可以说空空的了。好吧,就
算那些钱全在手 在这种场合,他也无意为小林在金钱上作出
牺牲。 首先 ,只要事情不是迫不得已,他丝毫也不认为有商量
的必要。
奇怪的是,小林也不再勉强,反而突然把话岔到莫名其妙的
方面去,使津田不禁诧异。
小林说起那天早晨到藤井家,一如往常招待他吃了午饭。较
长的时间他都在整理稿件中度过。当时,头道格子门开了,他便
手蹑脚地去接待客人。谁知他偶然间看见了阿秀。
津田听小林说到这里,
不禁在内心里叫骂“
:畜生!
叫你抢先
了。”但是,岂能就此罢休!可小林的脑海中还有震惊津田的材
料 没有 说哪。

一一九

但是,按照小林吓唬人的方式,自有他独特的程序。他首先
说了这样一番话取笑津田。
“不是说兄妹吵架了吗?先生和太太都被阿秀说输了
“你又是在旁边听到的 ?

小林边苦笑,边搔头。
“哪里,我并没想听。而是自然而然就闯进耳鼓似的。反正
说的是阿秀,
听的是藤井先生。

阿秀性格总有点犟,死板板的。而且,一旦受点刺激,便失
去了平时的稳重态度,表现出凶悍的劲儿。这与津田是截然不
同的特征。叔父也不含糊。此人不论什么,不追究到底,决不
罢休。单是口头上讲讲也行,但在行动上也一样。俗语说:“前
言搭后语,
直到末一句。
”这便是叔父对待谈话对方的态度。
他一
向在笔尖上处理思想问题,即使在脱离了铅字的日常生活中也
沿用了这种精神。结果,现在就充分体现出来了。他允许对方
讲多少都行;同时,他也提出无数的质问。甚而到了一定程度,
便不再是质疑,而变成了责难,这也是屡见不鲜的。
津田的心里在想象着叔父和妹妹对坐交谈时的样子。看样
子,甚至疑心当时会不会引起一场风波。但是,考虑到是在小林
面前,表面上便故作高姿态。
“大约乱七八糟讲了我的坏话吧?”
小林只顾大笑。然后,他这样说:
“不过,
竟然和阿秀吵架,
这与你的身份也太不相称了。

“因为是我,才吵嘴的。阿秀若是在堀君面前,就会客气些
的。

“的确如此。人世上夫妻吵架虽是常事,比起夫妻吵架来,
倒是兄妹争吵更为平常。我没有娶妻,根本不知道个中奥秘。
但是,我有个妹妹,打算很好地品尝兄妹之间的情谊。你是怎么
回事!象我这样的哥哥还根本想不起来曾跟妹妹吵过架哩
“那,
要看是什么样的妹妹呀。

“但是,
这个问题,
还要看是个什么样的哥哥。

“不管是什么样的哥哥,
也会有发点脾气的时候呀。

小林嗤嗤地笑。
“但是,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哥哥,总不至于认为今天把阿
秀惹恼是个良策吧?”
“那是当然。谁能爱和那种人吵架呢。”
小 林益 发笑 了起 来 。他 每笑 一阵 ,便 有 了工 夫换 一副 腔
调。
“大概是出于不得已吧!至于我呢,我这个人就不论和谁吵
架都不在乎。我和谁吵架也不会吃亏。为什么呢?因为吵架的
结果,怎么也不会叫我受损失。我从一降生,就不曾有过可以付
出损失的东西。总而言之,吵架可能引起的一切变化,都只能
使我受益。毋宁说,我是盼着吵架才好哪。可是,你就不同。你
吵架,绝不会有好处。并且,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象你那么洞晓利
害得失的人了。不只是洞晓,你还能够在洞晓之中从早到晚睡
了醒、醒了睡。至少,你认为不这样是不行的。是吧,你 ”

津田觉得絮叨,打断了小林的话。
“算了,
我懂啦,
懂啦。
总之,
你是警告我不要和别人冲 突吧 ?
尤其是倘若跟你冲突起来 我会吃亏的。所以,你是忠告我要 尽
可能把事情处理得稳妥些’吧,这就是你的主意吧?”
小林假装不领会似的:
“怎么?跟我?我压根儿就没想跟你吵架!”
“我 不是已经说过 懂 啦 ,吗 !”

懂啦,这就好。我事先声明,请你不要误会,我早就认为
阿秀是有问题。

“ 这 ,我 也 知 道 。”
“你所说的知道,指的是京都方面吧?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不
讲情面吧?”
“当然。

“但是 ,你听啊 !岂止于此 !还弦外有音哪 ,若是不当心
些 ”

小林说到这里住口,为了检验自己的话影响如何,瞟了一眼
津田的脸,津田终于沉不住气了。

一二

小林抓住了绝妙的时机,
说“:阿秀嘛 ”
这 时,
他 已 经 把 津田 攥 在 手 心“
,阿 秀 嘛,
告 诉 你 吧,
她在来
到你这儿之前,还曾去过另外一家。那一家是哪儿,你心里有个
谱吧
津田是料想不到的。至少,他认为为了那件事,除了藤井家
以外,阿秀是不会到别人家去的。
“在东 京,
没 有这 样的 人家。

“ 不 ,有!”
没有办法,津田只好在脑海中东猜西想。不过,尽管搜索枯
肠,猜不出就是猜不出。终于,小林笑嘻嘻地道破了那一家的姓
氏。这时,津田果然惊讶地说:
“吉川?干吗又去吉川家?和他家有什么关系?”
倘若只是为了给吉川和堀家拉拉关系,那么,津田早已简单
地做到,又有什么必要心存过分的空想?当津田结婚时,尽其
伐冰之劳的吉川夫妇和津田的妹妹阿秀,以及阿秀的丈夫堀先
生,
本 已 有了 交 往,
这 是事 实。
但 是,
单 凭这 一 层 关 系,
便带 着 问
题特去登门造访,这是没有任何理由的。
“仅仅是串串门,
单纯地表示些敬意吧。

“ 然 而,
似 乎 并 非 如 此。
听阿秀说 ”

津田忽而又想听听。小林却不肯满足他的要求,反而提醒
他:
“不 过,
你 这 个 人 哪,
象 是 非 常 谨 小慎 微,
可 总 有 些 傻 气。

因为你过于怕燎怕烫,自然就不敢下手。这回的事,难道不也如
此吗 ?
第 一,
以你 的 立 场,
没有 理 由 惹 恼阿 秀;
其 次,
既 然惹 恼 了
她,就不该促使她跑到吉川家去,这太蠢罗!何况,你确信她不
会到吉川家去,压根儿就没有当回事。凡此种种,都和你平素的
作风不相称的。

从其后果来寻找津田的漏洞,这在小林来说,是易如反掌
的。
“你父亲和吉川毕竟是朋友吧?其次,你父亲曾经拜托吉川
要对你多加关照的吧,因此,阿秀跑去鸣冤,这不是理所当然的
吗?

津田想起住院前,吉川在公司的董事办公室对他说过的一
番话:“不要叫老人担忧!你在东京干些什么,我们都会一清二
楚。假如你做出不体面的事,我只好向京都方面报告。小心着
点!”
这番话即使今天诠释起来,也依然不过半开玩笑的训诫罢
了。但是,假如说有人已经把这番话篡改成为严厉的警告,那
么,其作者便是阿秀。
“真是个古怪的东西
正因为古怪的性格并非津田家传;因此,他的这番抨击,包
含着意外的意味。
“不知她到底在吉川家胡说了些什么,吉川若是把她的话当
真,
就 只 对她 自 己 有 利,
别 人 可 就 全遭 殃。
糟 糕!
”在 津 田的 头 脑
里,除对此事的直接影响外还有更严重的后果,在远处隐约闪
现。诸如他在吉川面前的信誉、吉川和冈本的关系、冈本和阿延
的情谊,都不知将因阿秀的一言一笑变成什么样子。
“女人真是些浅薄的东西 ”

小林听了此话,突然笑了起来,这是他迄今笑声中最响亮的
一次大笑,使津田猛吃一惊,这才警觉自己说了些什么。
“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不过,阿秀去吉川家到底说了些
什么,她对叔父又说了些什么,请就你所闻告诉我吧。”
“不 知 什 么事,
她 可 讲 个没 完。
老 实 说,
我 觉 得 太 絮叨,
没有
怎 么 听。

说到节骨眼上,小林又是佯做不知,跳出圈外;津田大失所
望。小林对他的失望略事欣赏之后,又回到圈内:
“ 不 过,
你等等,
无 论 如 何 也 要 讲 给 你 听 的。

“阿秀总不至于再来吧 ?
”津田心想。
“不,不是阿秀。阿秀现在不会再来。代之而来的将是吉川
夫人。不说谎,千真万确,是我这两只耳朵亲自听见的。阿秀甚
至说出了吉川夫人来访的时间。大约稍候一会儿,大驾就会光
临 的 吧。

阿延的预言应了。津田千方百计邀请的吉川夫人,没一会
儿就会到了。

一二一

津田的脑海中相继闪动着两件事。其一是事前暗示他必须
妥善接待即将光临的吉川夫人。吉川夫人能够主动来医院,这无
疑是他所最盼望的。但是,既然夫人的来访意图如今有了附加条
件,那么,与她周旋的方式也必须有所改变。他在想象中描绘着
届时夫人的态度时,感到有些忐忑不安。单说在他想象中,经阿
秀注入偏见以后的吉川夫人,和原来的吉川夫人,就迥然不同。
但是与这同时,他也有他固有的自信。他决心通过这一场会面,
将夫人的偏见与反感一扫而光。万一做不到这一点,自己的前
程便很可忧了。他怀着三分不安和七分自信,等候着吉川夫人
的来访。
头脑中闪现的另一件事是,告诉他对阿延必须适时改变一
下态度。方才百无聊赖,竟一分一秒地盼望她来。可是现在正
为另一桩事而紧张,预测着与此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刺激。阿延
已经没用。不,莫如说来了反倒麻烦。而且她可能为了一些特
殊的疑问,希望单独和夫人对谈。他必须下决心防止她们在这
儿晤面。
作为附带条件,有必要设法尽快赶走小林。然而,小林一
面说立刻就会见到吉川夫人,一面却毫无走开的意思。这个人
不会为干扰他人而感到不应该;根据时间和场合,甚至故意进行
干扰也会干得出来。而且届时他绝不给人以迹象,让人判断他
是无意中给人添麻烦,还是明明知道却故意捣乱。他会满不在
乎地说将下去,令人焦急万分。
津田打了个呵欠。这一举动和他的心情太不相称,把他这
个人劈成了两半。他一面忐忐忑忑,一面不知所措地与小林应
答。现在,谈话即将中断的气氛才特别明显地表现出来。尽管
如此,小林仍是佯装不知。津田又拿起枕边的表来,当他放下
时,迫不得已地提出了质问:
“你有什么事吗 ?

“事 嘛,
倒 也 不 是 没 有。
不 过,
不 一 定 要 在 今 天 谈。

小林的用意,
津田已大致清楚。
然而,
他仍然不肯投降,
也没
有立即击退小林的勇气和办法,只得沉默。于是,小林这么说:
“我也去见见吉川夫人吧。

津 田 暗 想“
:别 开 玩 笑!

“有什么事吗
“只有你那么认真。与人会会面,不一定都有什么事嘛。”
“不过,
你 是 陌 生 的 人 呀!

“正因为陌生,才想结识结识哪。不知她是什么模样儿哩。
我这个人,毕竟不曾进过财主家的门,而且也没有和那些人交往
过,
这才 想 趁这机会,
见 见 。”
“她并不是个让人看着玩的 ”

“唉,
这可 是出于 单纯的 好奇 心。
而且,
我 有 闲 暇 嘛!

津田傻眼了。他非常不愿被吉川夫人看出他的朋友当中还
有小林这样寒酸的人。一旦被轻蔑地说:“竟和那路货打交道!”
可就关系到自己的未来了。
“你太自得其乐了。吉川夫人今天来这儿干什么,你不是也
知道的吗 ?

“知道。打搅吗?”
津田只得最后提醒他 :“是打搅 。在她来到之前,早些走
吧!”
小林 并不怎 么生气。
“是呀!那么,我可以回去。回去倒是可以。不过,把事情
说 一 下吧,
好 不 容易 来 一 次。

津田不耐烦,终于主动道出了事情的内容:
“说的是钱吧 ?假如是为我去干什么用的 ,倒也可以 。但
是 , 我 这 里 连 一 文 钱 都 没 有 。你 若 再 象 要 大 衣 那 样 到 我 家 去
取 ,那 可 不 行 。”
小林嗤嗤地笑着,面上的表情仿佛说:“那么,你说如何是
好?”津田对小林还有事要问,在小林动身旅行前最好能再见一
面。不过,在医院里见面担心他会和阿延碰头,情形不妙;他便
以欢送为名,指定了聚首的日期、时间和地点,这才好歹轰走了
这个累赘。
一二二

津 田当 即 思索 第 二套 预 防对 策 。他 挪开 床 上的 小 型化 妆
盒,从下边抽出常用的信纸和薰衣草色的信封,立刻用自来水笔
飞墨疾书“
:今日有点别的事,
你可不来看我。
”他心很急,
连重读
的时间都舍不得,便立刻封了。他丝毫未曾考虑到由于内容片
面,说不定会引起阿延的疑心。他已经忘了平时的谨慎作风。不
仅情急思切,而且处于一往无前的心理。他握着信立刻下楼,呼
喊护士。
“有点急事,请立刻命车夫拿着这封信到我家去一趟!”
“嗳!
”护 士 说 着,
接 过 信 去,
做 出 一副“ 哪有 什 么 急 事 ”的 表
情,瞧了一下书信地址。而津田,连车夫往返需要多少时间都暗
暗地计算过了。
“请坐电车去吧!”他是怕走错了路。假如阿延不等收信就
来到医院,那么,一切努力都化为泡影。
回到楼上之后,他仍然只为这件事伤脑筋。想着想着,仿佛
阿延真的已经出了家门,乘上了电车,正向医院赶来。自然,与
此同时盘旋于脑际的便是小林。他想:假如在自己的目的尚未
达到之前,妻子站在楼梯上,竟然出现了小林那长条个子,无
疑的,这完全是小林的罪过。津田曾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最后
请求他走了。津田望着他的背影,为了完成眼下的要事,还想利
用 他一 下“
。虽然 麻 烦,
回 去 时请 到 我家 一趟,
关 照阿 延,
今天 不
要 来。
”居 然 说出 了 这样 的 话,
他 很 吃惊,
便声 明 收回。
假 如这 不
是小林,
他甚至想,
此刻这么做,
该多么便当啊!
津田的神经敏锐起来,被焦急的期望所支配。“就要来了
吧”

,就要来了吧 ” 可是,在一分一秒等候吉川夫人的当儿,
他托护士转给阿延的信,却落进了他未能料到的命运之手,这是
奈何不得的了。
书信按他的吩咐,准时无误地交给了车夫,车夫又遵护士的
命,拿着书信立即登上电车,然后在指定的车站下车。稍走几
步,
穿过大街,
奔往那条小路,
不费吹灰之力,
便在一幢清净的两
层楼的门牌上,认出了寻找的住址与姓名。他靠近正门,把带来
的那封信交给了出来接信的阿时。
至此,一切程序都按津田的设计顺利进行。但这以后,他
写信时所万 万没有想到的事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书信并没有
落在阿延的手里。
恰如津田所担心,阿延不在家;并且恰如津田所担心,她并
非奔往医院,而是另有地方在等候着她去。而且,这是她充分发
挥了擅于利用时机这一敏捷手腕的结果。
那一日,阿延从清晨起仍是通常的阿延。她象平时一样地
晨起,象平时一样地行动,凡事都和津田在家时一样地做着,并
无更改。不过,丈夫不在家就可度过一个比较闲暇轻快的上午。
吃罢午饭,
她去浴池。
她想去医院之前,
打扮得漂亮些,
精心消磨
了时光之后,心旷神怡的情绪,加上出浴后润泽的肌肤,她回到
家里,听阿时报告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堀先生的太太来
过了。
阿延惊讶得几乎不敢相信女仆的话。近日阿秀竟特意光临,
如此唐突的来访是毫无来由的。她三番两次地追问女仆,为何
不问问她的来意;甚至责怪为何不叫她等等。然而,女仆却无可
作答。说是听了阿秀的 下女说的才知道:阿秀是从藤井家归来,
顺路来瞧瞧的。
阿延转眼间改变了既定的程序,决定去医院的事作罢,改变
方向去阿秀家。这不过是更换一下望病的时间罢了。不留任何
痕 迹地 赴约 ,就 在今 天 。阿 延便 象追 踪 阿秀 似的 ,跨 出了 家

一二三

堀先生的家,大致来说,和医院是同一方向,坐两站电车就
是了。下车后立刻向右拐,只走四、五百米的路,便来到堀家
的门前。
这所远处郊外的宅子,与藤井、冈本两家不同,几乎不存在
什么庭院,更不要说会有人力车和马车的转车处。一幢二层楼,
可以说临街而立,楼舍与正门之间只有不足两丈见方的地方,而
且铺满了石板,遍处不见泥土道。
市区改建的结果,早将大路加宽了许多。尽管如此,街上却
几乎不见一家商店,有的尽是律师事务所、诊所、旅馆等。四周
繁华,比较起来,马路上却异常的恬静。
马路两旁整齐地栽着柳树。因此,到了好季节,连市内那枯
燥的风,也在两侧的浓绿中舞得蛮有情趣。最大的一棵树,修长
的枝条刚好从堀家的墙头斜着伸到门上。看上去,仿佛正是为
了映衬门第,柔枝才特意拂来,格调甚是优美。
至于其他特色,如门前那个废 物 铁制大型的防火水
桶,叫人联想起小街的当铺或是别的什么,这和一旁的大门构造
倒颇为相称。
只因为门面较宽,
入口全用细格窗隔住,
因此,
门板
和门扇等的装饰全都看不见。
一言以蔽之,可以公认这是一所洋气十足的宅子。至于这
人家是干什么行业的,只要细瞧瞧那屋子的外表,就可以做出判
断。但是,不可思议的是这家的主人。他还不知道自己住在什
么样的人家。他并不具备为此而烦恼的神经,不论别人怎样议论
他的家业,他也一向无动于衷。他虽然是个花花公子,却与毫无
教养的土财主不同。按人品来说,他住在这个有些象戏剧演员
的人家里,说不定并不适合,因为他是个私心极少的人。说得难
听些,是一个缺乏个性的人,凡事都按世俗行事,连自己家里的
任何旧习俗也不想加以改变。若叫他的父亲和母亲说,他是满足
于生活在祖先营造的仓库式的、具有一点艺人风趣的房屋里的
人。假如他的美德正在于此,那么,他那故意表现出从不得意忘
形的态度,不能不令人钦佩。不过,他并没有理由得意忘形。这
所宅第在他的眼里,如果竟能使他得意忘形,作为他来说,那就
太陈腐了。
延每当看到这所宅第时,总觉得自己和它之间存在着鸿
沟。进屋之后,也还常常想起两者之间的距离。照阿延的想法,
只有堀先生的母亲才最能安详地在这里落座。然而这位母亲在
亲族里是阿延最不喜欢的人。与其说是不喜欢,莫如说难侍候。
她跟不上时代,冷酷些说,给人以隔世之感。假如这些还没有说
中,
此 外还 有“不 合时 宜“
”生 非 其时 ”等 等 好 多评 语;
但是 结 果,
意思都一样。
其次,堀先生其人也成问题。在阿延看来,这位主人又象和
这个家庭很协调,又象不协调。进而言之,他不论到任何家庭去,
都好象又协调、
又不协调,
两者竟是同义语。
那么说 这原来就不
该拿他当个问题,也就没有多大出入了。这模棱两可的看法,恰
恰真实地反映了阿延对堀先 生感情上 的好恶。说实话,阿延对
堀先生,好象是喜欢,又好象是并不喜欢。
最后说到阿秀,可以将其要害一语道破。在阿延看来,她在
这个家庭的结构中是最不和谐的。再夸大一些,从心理方面来
说,就是:她和家庭气氛始终弄不到一块儿。阿延每当将堀先生
的母亲和阿秀两人放在头脑中比较,便不能不感到存在着一种
矛盾。然而,矛盾的结果,究竟是悲剧还是喜剧,就很难判断了。
阿延思忖着,这个家庭和个人竟是如此组成。唯有一事,在
她心中很感到奇怪。
“和这个家庭最协调的堀先生的母亲,最使她感到束手无
策。
但是,
和婆母禀性相反的阿秀,
在另一种意义上,
又是给她带
来痛苦的冤家。”
拉开正门的纸格门时,门铃剧烈地响了起来。这铃声使阿
延素有的此等思绪全在胸中苏醒了。

一二四

堀先生的母亲昨天领着孙儿去横滨串亲尚未归来,这对于
被让进屋里的阿延来说,可是个意外的机会。这个机会,要分怎
么看:也许对她很有利,也许后果不妙。一方面避免了同难说话
的老妇见面,另一方面却也带来了不利 她必须和劲敌阿秀
一对一地周旋。
阿延不了解实情,一来就为可以自由而狂喜。往常,堀家妈
妈哪怕放下任何事情,也要挽着个小髻,最先露面,虚情假意地
奉承一番。但是唯独今日,不仅首先露面的是阿秀,而且预料会
迎 接的 老母 随后 一直 不见 出场 。于 是 ,阿延 从正 常估 计所 产
生的从容风度,首先落空了。当时,阿延瞧瞧阿秀,眼 里 流 露 出
为难的神色。然而这可并非标志着“对不起”之类事后懊悔的情
绪,而无非是昨天打了胜仗后,作为骄傲的反作用力所产生的一
种羞怯;是说不定在击中哪个仇敌时所产生的少许恐怖;同时,
也是不知如何从这场面脱险才好的一种焦虑。
阿延对阿秀一瞥的霎那间,觉得自己今天落在对方的手心
了。然而,那已经是在一瞥的目光突然闪烁之后。那一瞥来自
只凭阿延的本事是无能为力的高高的地方。她并不具备制止这
从力所莫及的隐蔽处发出的袭击的魄力,只好甘心等待事情的
结果了。
那一瞥果然对阿秀起了较大的作用。然而,对此作出反应
的阿秀,样子却又非常地出人意料。看她的素日,看她与素日决
裂的昨天,看她与津田凑在一起修整裂痕的经过,如此种种,再
结合她日常一向为人所知的那副性格来看,她无论如何也不会
善罢甘休的。想要不掀起或大或小的波澜便收场,连不管怎么
看重自己手腕的阿延也不敢相信了。
因此,
阿延惊慌了 阿秀落座后,出乎意料,她比平时更加殷
勤地寒暄着。这时,阿延几乎惊呆,却又不能克制自己的惊疑。
她毫无遗漏地将冲她而来的对方的态度看在眼里时,毋宁说使
她有些害怕。她先是惊讶:变化何其大啊!随之而来的是泛起
了疑波: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重大的意义,阿秀却一直不肯说给阿延听。岂止于
此,连对昨天在医院里发生的不幸纠葛,也丝毫不见她有说上一
句的意思。
既然对方早有精神准备,故意回避提出尖锐的问题;如果由
阿延 开口 那就 太怪 了 。首 先 ,没有 任何必 要笑 吟吟 地触 及痛
处。话又说回来,假如不是为了把事情告一段落,双方都来个痛
快淋漓,那么,今天又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了。然而,既然不通过和解的方式,却已收到了和解的效果,再
把那些事如此这般地摆出来,也是够愚蠢的。
聪明的阿延软下来了。谈话愈是圆滑地进行,她心中愈是
感 到有 一种 遗憾 的情 绪 在抬 头 。最后 她 想突 破对 方的 某个 角
落,窥视对方的内心。想到这里,颇有些冒险精神的阿延,并不
是不知道万一失败时可能发生的危险。但是在有这种顾虑的同
时,
却对自己的才 也怀有充分的自信。
而且,阿延有一个希望,假如时机允许,她想试探一下阿秀
心思的某一点,
从这 叩启心扉 ,倾听她从局部自 然发出的心
声。这虽然和阿延与津田商定的造访目的毫无关系,但是,从阿
延本身来说,比起完成和解的任务便离去,有着更加重大的意
义。
这事情,必须对津田保密,这和津田要她必须保密的事情,
在性质上很相似。并且,正象津田离家期间、担忧小林对阿延说
过些什么一样,阿延也想把自己不在时、阿秀对津田说了些什么
查个水落石出。
她是为了找个借口吧?想来想去,没有办法,阿延又把阿秀
去藤井家顺便造访的事当成了话题。当她们落座时,阿延已经
为谈话开了个头,她说:“听说您适才来过,偏巧我到浴池去
了。
”但 是,
当她 想 恢 复 话题,
问 声“有 什 么事 ”的 时 候,
阿秀 只 是
简单地回答 说“
:没 事,
”干脆把阿延给顶了回 去。

一二五

接着,阿延想从藤井下手。据阿秀自白,她今朝去过叔父
家,这为谈话的转向开了绿灯。然而,即使在这一点上,阿秀依
然是壁垒森严。每当有必要,阿秀则特意走出门外,笑容可掬地
与阿延周旋。阿秀多亏那位藤井叔父的照应才长大成人,这一
事实阿延完全了解。阿秀在精神方面也深受叔父的熏陶,这一
点 阿延 也 清楚 。因 此 ,阿 延 必须 首 先对 藤 井叔 叔的 人 格和 生
活,卖弄几句能够使阿秀中意的词藻。然而,这在阿秀看来,无
一不带有虚伪的味道,她不仅从任何地方也找不出阿延有真诚
进行对话的头绪,而且在冗长的话语重复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流
露出了不悦之色。灵敏的阿延刚一发觉自己过于小瞧了对方,便
立刻挽回。于是,阿秀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冈本家的事。藤井
和阿秀,恰如阿延和冈本的关系。对于阿延来说,冈本可是个
重要人物 对于阿秀来说,什么亲切关怀,一概不曾觉得,却如
同路人。从而,她的话语只是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尽管如此,
阿秀既然将客套的回礼当成一盘亲手做的佳肴呈献上来,阿延
只得如饥似渴地吃。
不过,
谈话轮到 阿延时,
她又第二次大献殷勤,
挽救面子。

绝不是个恶意难为阿秀的蠢女人。她抓住时机,巧妙地收场。
接着又想以吉川夫人来撩拨。但是,假如采取与刚才同样的手
法,只是一味地大肆吹捧,说不定仍有落得一事无成的危险。于
是,她将善恶标准置之度外,只将夫人的名字点了出来。她打定
主意,看对方的反响如何,再决定下一个步骤。
阿延知道阿秀是在她去澡塘不在家时,从藤井家顺路而来
的;
但是,
阿秀在去藤井家之前,
已经拜访过吉川夫人,
这是她根
本未曾料到的。而且,她是昨天在医院引起一场风波之后特意
造访,这一点阿延做梦也不会想到。说起这些,和津田同样天真
的阿延,正象津田被小林吓了一跳一样,她也定会被阿秀吓一大
跳的。然而,这两个吓唬方式可截然不同:小林是真情实况的报
告;阿秀则是心照不宣的缄默,伴同着无言的是,她那微红的脸
色。
夫人的名字刚从阿延口里说出时,阿延觉得宛如一粒仙丹
从天而降,
落在两人中间。
她立即看看眼前的效果,
然而不幸,

效果对于她却毫无益处。至少她是茫然不知如何利用才好。这
意外的情景,徒然使她惊讶而已。她刚一说出夫人的名字,同
时,
或者说登时,
便觉得失言,
甚至心想:
是否要道歉一 声。
于是,接连出现了第二次的意外。只见阿秀微微背过脸去,
阿延觉得必须纠正对她的最初印象了。这时她才明白,阿秀面
色的变化,绝不是由于恼火。这表情,不得不说是单纯的羞怯,
是多年来的俗套子,早已看腻了。可是这表情,却使阿延更加惊
讶。她清楚这表情的含义。但是,要弄清其来由,不待阿秀的说
明,是不可能的。
阿延正举棋不定,阿秀却改弦易辙,突然换了个话题。
这话题和前一段的谈话内容毫无瓜葛,但其离奇却使阿延
第三次感到震惊。然而,阿延还很自信,立刻侧耳倾听。

一二六

阿秀道出的意外话语之中,最先震动阿延耳鼓的,是一个
“爱”字。这个陈腐的词儿,能象伏兵骤起一般给她带来新奇的
感受,主要原因无疑是由于前言不搭后语地单炮独发;但是另一
方面,也是由于这词儿在两人中间还是第一次使用。
比起阿延来,阿秀又是个爱论是非的女人。而阿延是个将自
己认定的真理付之于行动的女人,平素不讲什么大道理;这并非
她不懂,而是认为没有必要。另一方面,若论由别人灌输的知识,
她就没有多少储备了。连女学生时期读惯了的杂志,近来也几
乎轻易不碰了。不过即使这样,她也从来不承认自己知识贫乏。
和她的虚荣心相比,求知欲是一点儿也刺激不起来,这并不是由
于缺少时间,也不是由于没有竞争对手,而是完全由于自己不觉
得有多大的不足。
但是,阿秀在教育方面首先就不同。使她之成为她,读书便
是一切。至少,使她懂得了读书便是一切。藤井叔叔与书籍结下
了深缘。经他教育的结果,在她身上善与恶两方面的意义都留下
了非凡的影响。她把读书看得比自身还重。然而,她不论怎样
重读书,自身毕竟是自身,自身必须独立于书籍之外生活下去,
工作下去。因此,势必使她自身和书本分离。若用更恰当的话
说,她竟不时大发有失身份的议论。然而,以她的反省能力而言,
还远远不能觉察到自己是在为议论而议论、是十分无聊的。论
她的个性,是主观过强。浅显些说,是自我本位。但她往往从
自己所推重的书本中引用些与自我本位风马牛不相及的论证,
来保卫自己的偏见,难免闹出以实弹重炮代替匕首而大放一通
的笑话。
话题果然从某杂志开端。阿秀读过本月刚刚发行的某杂志
上发表的诸家的恋爱观,她就此提出问题。老实说,阿延对此,
并不那么感兴趣。但是,当她据实供认自己还不曾过目时,一下
引起了阿秀的好奇心,决心将这一抽象的问题,怎样按自己的意
愿来活用一下。
阿延极力耐着性子听那动辄流于空谈的说教。她对于即将
闯进万分艰险的实际问题的阿秀,并没有采取过于欠妥的态度。
假如只不过为了议论而议论,不如当初不争吵好得多。因此,阿
延有必要非把阿秀缚在地面上不可。然而,不幸的是,这时的阿
秀,早已不在地面上了。她所说的爱,并不是津田的爱,堀先生
的爱以及阿延、阿秀等任何人的爱;只是茫然在空中游荡的爱。
因此,阿延的努力,首先必须将阿秀象气球一般高飞的话语拽下
来。
阿延觉得阿秀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万事都比她更象个家庭
妇女。从这个意义上说,当她发现阿秀远比自己更不讲究现实
时,
虽然口头上对阿秀唯唯诺诺,
可是内心里,
却着实不耐烦。

几乎想说:“不要耍嘴儿,货真价实地拿出实力来较量吧 她在
思忖着:怎样才能使这位空谈家露出真相呢?
阿延思虑着:是牺牲阿秀还是牺牲自己,两者必居其一,否
则终究不能如愿以偿。牺牲对方,毫无困难,只要从某处下手揭
一下子对方的弱点便成。至于其弱点是事实,还是虚构,那就不
是阿延所要问的了。只对于单纯以试探本能反应为目的的刺激,
其真伪是不必要多虑的。然而,这样做也带有相应的危险。阿秀
肯定要发火。然而,惹得阿秀发火,正是阿延的目的,可也不是
她的目的。因此,阿延不能不犹豫了。
最后,她抓住时机站了起来,而且在她起立时,已经决心牺
牲 自己 了。

一二七

“听你这么一说,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象我这样的人,
津田到底爱我还是不爱,自己简直象在五里雾中,秀妹可真幸
福哟!你是出嫁时早就对这一点有了确实把握的!”
阿延还没有和津田共同生活以前,就知道阿秀是以美貌被
选中的。这对于一般女人,尤其对于象阿延这样的女人,无疑是
不胜羡慕的事。第一次从津田口里听说时,阿延还未见过阿秀
的面,首先就对她产生了一点儿妒意。后来她了解阿秀不过是个
浅薄的人,便甚至在淡淡的冷笑中也感到复了仇似的快感了。从
那以后,阿延对于阿秀所说的爱情始终采取鄙视态度。她在表面
上把它说得仿佛是件大喜事,
装得“彼此彼此”
,其实不过是奉承
话而已。说得更坏些,是一种嘲弄。
幸好阿秀没有注意到那些,并且她也不会注意到那些的。因
为不要说口头上,即使在对爱情的实际体验方面,阿秀决不是阿
延的对手。这个女人既没有强烈爱人的经验,也没有被痴情相
爱的经历。因此,她还不懂得爱情的力量究竟强大到何等程度。
但她却是个使丈夫满意的妻子。“无知成佛”这句谚语,恰恰足
以说明她的此种心境。结婚当时,她的未来被丈夫的手打上了
爱的印记,她把这当成了可靠的婚书,永远藏在心里。因此,她
是那么天真,心中竟真诚地接受了阿延的称颂。
阿秀还不曾真正见识过爱情的真谛,这不仅被眼明的阿延
通过她的胡言所看穿。而且她还满不在乎地以他们夫妇的情况
来推论阿延与津田的关系。等她听了阿延的话以后,才真的流
露出惊讶的神色。津田爱不爱阿延,现在怎么成了问题?而且,
这话出于妻子之口,成何体统!何况竟到了这样的地步,在丈夫
的妹 妹面前提到这种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便是阿秀
当时的表情。
实际上,阿延在阿秀的眼里,是一个对今日津田的爱还不知
足的刁妇,否则便是一边将津田完全握在手心、一边却当没介事
的假惺惺的女人罢了。
“唉哟!
”阿秀叫 了一声“
,你还 想他更爱你 一些 ?

这种客套话,是阿延往日所爱听的。然而眼下却不会令她
满意。她得再说上几句,来阐明自己的意愿。然而,要这样做,
便不得不露骨地说出:“假如津田除我而外还另有意中人,我毕
竟不能满足于现状吧?”可是假如横下心来这样说,这等于自己
破坏了自己的计划。所以,她刚说了一声“可是”,便徘徊不前
了。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阿秀说着,集中目光瞧了瞧阿延的手。手上那只戒指毫无
顾忌地闪射着光辉。然而,阿秀那锐利的一瞥,没能给阿延带来
任何影响。阿延对戒指的天真劲儿,和昨天没有半点儿差异。阿
秀倒有些着急了。
“嗯,延子嫂,你不是很幸福吗?你要的东西,什么都给你
买;
想去的地方,
哪儿都肯 带你去 ”

“唔,
这一 点倒 是满幸 福的 哟!

阿延心里本来就想:不对外人强调一下自己的幸福,那就等
于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因此,她终于在这个场合,将平素存
在心里的客气话用上了。可是,并不适用。她把去看戏的第二
天,到冈本家对继子说过的话,又原样重复了一遍之后,她才察
觉对方竟是阿秀。阿秀的表情却是:“只要那些方面幸福,不就
该满足了吗 ?

阿延尽管是第一次怀疑津田,却不肯对阿秀流露出任何蛛
丝马迹。话又说回来,如果装做一无所知的样子,眼睁睁地被
阿秀当成个傻瓜,这又更不情愿。因此,应答上还需要不寻常
的诀窍。她心想:到达目的地,是很吃力的。然而,她毕竟没
有意识到自己付出的过分努力是毫无希望的。她的态度又完全
变了。
一 二八

阿延决心跨出一大步,她要抛却那些碍于情面的拘谨措词,
面对面地和阿秀交锋。不过,话必须说得抽象些。靠唇枪舌剑
的进击,能够查清事实的真相,这倒也是个上策。
“究竟一个男人,
同时爱两个以上的女人,
这有可能吗 ?

阿延以这一发问为基点迈开脚步时,阿秀却拿不出一句胸
有成竹的答话。她从书本和刊物上得到的知识,不过是关于一
般恋爱的,在这种特殊场面是用不上的。她搜索枯肠沉思了一
会 ,
率 直 地 答 道:
“这,
可有点不懂。

阿延觉得她可怜。“你这个人 你不是有一个供做研究的
活材料堀先生吗?你丈夫朝朝暮暮伴在身边,他对女人的态度,
你不是看在眼里的吗?”她正这样思考,阿秀的口里又冒出了第
二 句 话:
“怎么能懂呢 ?
我 是 个 女 人 呀!

阿延认为这也是蠢话。假如阿秀实际情况真是这样 ,她的
头脑迟钝倒还可以谅解 。但是 ,阿延立刻将她的蠢话有效地利
用起来。
“那么,就从女人的角度来看,怎么样?怎么能够想象丈夫
又爱上另外的女人呢?”
“ 延 子 嫂,
你不答应吗 ?

阿秀说时,阿延大吃一惊。
“莫非我已经到了 这种地步 ?

“这,没那回事 !”阿秀立刻担保 。阿延立刻重复阿秀的
话:
“没 那 回 事 ?
!”
不知语尾是问号,还是感叹号,连阿延自己也分辨不清。
“ 没 那 回 事 。”
阿秀也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一句。这一刹那,阿延发现阿秀
的口角挂着冷笑。但是,她不去理会这些。
“这嘛, 是肯定的 原来嫁给堀先
在秀子妹妹来说是没事 儿,
生时就当作条件定下了嘛!”
“那么,
延子 嫂 呢 ?
难 道不 也是 津田 哥看 中 的吗 ?

“说谎,
那 是你的 事。

阿秀突然答不上话了。阿延便也省却了徒劳,不再挖掘毫
无收获的奥秘。
“津田关于女人究竟抱着什么样的见解?”
“这嘛,做夫人的应该比妹妹更清楚呀!”
阿延被顶了回来,这才察觉自己也象阿秀一样,问了些蠢
话。
“不过,
你和津 田是兄妹,
比 我知道得 多哟!

“嗯。不过,不论知道多少,对延子嫂都没有什么参考价
值 。”
“当然有参考价值。不过,如果指的是那件事,我也早就清
楚 。”
阿延的诈术在紧要关头抛了出去。阿秀果然上了圈套。
“不过,
不要紧的。
既然是延子嫂,
没事儿。

“虽然没事,可够危险的呀!无论如何,秀子妹妹也要对我
说个 详细 。不然 ”

“ 哟!
我 可 什 么 也 不 知 道 哇!

阿秀说着,突然满脸绯红。难道是由于某种羞怯而引起的?
连神经有些紧张的阿延也很难臆测。而且她来访时,由同一现
象 所造 成的 初 次印 象还 没 有忘 记 。当 时点 出吉 川 夫人 的名 字
时,她那张微红的脸和此刻在她面前再现的这张红脸,两者之间
可有什么联系吗?即使区别事物的异同深得其妙的阿延,也感
到茫然了。这时节,虽然有些勉强,她不由得要把两件事联系
在一起。但是,能把两者联系起来的绳索怎么也寻找不出来。
对于阿延来说,最不幸的是据她推测,而现在尚属无法判断的
那两者之间,不能没有某种关联。她还预感到:这种关联,对于
她肯定有着重要的意义。自然,这是除非进一步深挖下去看看,
别无他策的。

一 二九

阿延在突然的冲动支配下,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脱口说出的
谎 言:
“吉川夫人 还曾经问过 我哪!

阿延说时,才察觉自己竟是如此大胆。她必须停步,观察一
下自己冒险的结果如何。于是,阿秀的红脸刷地一变,流露出奇
异的 面色 反问道:
“ 哟!什 么 呀 ?”
“ 那 件 事 呗!

“是哪 件事 ?

阿延 已经 没有 退路;
阿秀 却大 有前 程,
说“:说谎吧 ?

“不是说 谎,
正 是津田的 事。

阿秀蓦地无言以对,可故意将冷笑的暗影堆在紧闭着的口
角。当这暗影比刚才更鲜明地出现时,阿延仿佛感到错走了一
步,陷进了泥潭。假如不是她特有的倔强劲儿在起作用,说不
定她会在阿秀面前低头求救哩!阿秀说:
“奇怪了。关于津田哥,吉川夫人有什么可说的呢。这是怎
么啦 ?

“可这 是真 的呀,
秀子 妹妹!

阿秀这才高声大笑。
“是真的吧,谁也没有以为是假的呀。不过究竟是什么事?”
“津田 的事呀。

“是呀,
津田哥的什么事 ?

“这就不便说了。除非请您先说。”
“这要求就太强人所难啦。我即使说了,也是不着边际的
嘛。

阿秀显得很镇静,意思是随您怎么进攻都行。阿延腋下渗
出 冷汗,
突然,
她猛 扑 过去:
“秀子妹妹,您不是基督教徒吗?”
阿秀流露出惊骇的神色。
“不是。

“假如不是,
昨天就不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昨天和今日,两人仿佛立于相反的地位了。阿秀流露出立
于不败之地的从容姿态。
“是呀!那么,也好吧。延子嫂大约是讨厌基督教的吧?”
“哪里,很喜欢。因此才求您哪。祈求你,仍以昨天那么高
尚的心情,怜悯我这个渺小的阿延吧!假如我昨天不对 今天就
在你面前这样低头致歉 阿 延将戴着闪光宝石戒指的手,放在
阿秀面前的榻榻米上,真的垂下了头。
“秀子妹!请不要瞒着我,请全都明说了吧!阿延是这样地
诚恳,
这 样 地 向 您 道 歉!

阿延流露出真情、眉峰紧蹙,眼泪从眯缝的眼睛里流落在膝
头。
“津田是我的丈夫,您是津田的妹妹。津田对您很重要,同
样,津田对我也很重要。一切都是为了津田。为了津田,咱们都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津田爱我 ,如同津田爱您这位妹妹 ,也爱
我这个妻子。因此,津田爱我,我也必须为了津田而了解一切。
津田爱您,您也会为了津田而将一切向我明说的吧 。这才是您
对哥哥的真情义。这时节您即使对我不表同情,我也毫无怨言。
但是,您对自己的哥哥津田,还是有一片真情的吧。这真情,充
满您的胸膛,看您的神色就很清楚。您决不是那么冷酷的人。您
象昨天自己所说的,肯定是一位好心肠的人。”
阿延不再多说,瞟了一眼阿秀的脸庞,发现那脸上有了特殊
的变化。阿秀没有脸红,却有些苍白。于是,她以格外急促的语
调表明她恨不得要立刻驳倒阿延的话:
“我 不 觉 得我 做 过 什 么坏 事。
不 论 是对 哥 哥,
还 是 对嫂 子,

有一片好心,丝毫也没有恶意。请您不要误解。”

一三

阿秀的辩解,使阿延感到意外而且突然。这辩解由何而发以
及为何发,丝毫也不能理解,阿延只有感到惊奇。阿秀这如同泄
露天机一般的背后潜藏着什么呢 ?阿延想立刻冲破迷雾 ,她第
三次从口中吐出了谎言:
“这倒知道。您做的事、您做事的精神,我全都清楚。因此,
请不要隐瞒,咱俩说个明白吧!您不高兴?”
阿延说时,小眼睛里尽量漾着媚意看着阿秀。然而,这种只
会对异性有效的媚意却完全落了空。阿秀象吃了一大惊似地,
提出了另一意外的反问:
“延子嫂!您今天来这儿以前,去过医院吗?”
“ 没 有。

“那么,
您是从别处转到这儿的 ?

“哪里,
是 从 家 里 直 接 来 的。

阿秀似乎这才放下了心,再没有讲什么。而阿延却纠缠不
休。
“ 哟!秀 子 妹 妹 ,您 请 说 呀!”
这时,阿秀冷冷的目光中,射出了残酷的光芒。
“延子嫂可真是个任性的人哟!仿佛您自己得不到专一的
爱就对他人也不肯罢休似的。”
“当然啦。秀子妹,您倒满不在乎吗?”
“看看我们那口子怎么样 ?
”阿秀立刻转换了话题。
阿延却顺
势要把堀先生驱出题外。
“堀先生可不在此例呀!说堀先生怎么都行。不管怎么,三
心两意,即使秀子妹妹也不会喜欢的吧!”
“可是,除妻子以外,对别的女人全不在意,那样朴实的男
人,
世上是不会有的吧 ?

仅靠杂志和书本提供知识的阿秀,此刻却忽然变成了浅薄
的实用派出现在阿延的面前。阿延无暇注意这个中的矛盾,应
声回 答说:
“有呀!没有还行?既然名为 丈夫, ”

“ 是 吗,
哪里有这样的好人 ?

阿秀又将含着冷笑的眼睛转向阿延。阿延怎么也没有勇气
大声喊出津田的名字。没办法,嘴皮上答道:
“那是我的理想。
不 那 样,
我是不答应的。

如同阿秀变成了实用派;不知不觉的,阿延却又变成了理
论家,两人的位置来了个大颠倒。然而这些,两人简直都未察
觉,只是一任自然推动着她们向前。以下的谈话,不论是理论
还是实际,全都说不清头尾地顺其自然了。
“不管你怎么怀着理想也没用哟。假如这种理想得以实现,
妻子以外的女人,就必须完全失去女人的资格了。”
“但是,
只有象我说的那样,
才能享受完美的爱吧!
假如做不
到这样,那就一辈子享受不到真正的爱。”
“这,
我 不 懂。
不 过,
您 不 把 除 您 而 外 的 女人 当 成 女 人,
只把
您自己看成人世上唯一的女人,这可于理不合吧?”
阿秀终于在“您”这个上开火了。而阿延却满不在乎。
“在理性上怎么都行,只求在感情上,把我看成唯一的女人,
这就 好了。

“您是说,只把您一个人看成女人?我懂啦。可是,如果不
许把自己以外的女人当成女人,这简直等于自杀。假如您的丈
夫不把您以外的女人当成女人,那么,也会不把您当成女人的
吧?否则就等于说,只有自家庭院里开放的才是花,世上其他的
花 都不 是花,
是 枯草。

“我认为把她们当成枯草也可以。”
“您也许认为可以,但是男人并不把她们当成枯草,又有什
么法子!与其这样,莫如说世上中意的女人多得很,而只有对您
最中意。这样说对于嫂子,难道不是更满意吗?这意思就是您
被真诚地爱上了。”
“我无论如何也要绝对的爱。什么 相对’的说法,
我历来就
讨 厌 。”
阿秀面示轻蔑之色,仿佛说:“多么缺乏理解力的女人啊!”
阿 延忿 然 地说:
“我呀,
反正是个胡涂虫,
不 懂 道 理 哟!

“我 只是用比方的说法,
倒没什么难懂。

阿秀冷冷地结束了自己的话。阿延却在心里懊悔:花了这
么大气力,竟然再也得不到什么,便走出了堀家。津田来信时她
不在家,所以不知道有来信。

一三一

就在阿延与阿秀对坐舌战的过程中,医院里却进行着一场
预定的事态。
津田恭候的吉川夫人在医院里露面是在奉命给阿延送信的
车夫尚未归来的时候,按时间来说,恰好是小林离开的十分钟左
右以后。
当津田从护士口中听到夫人的名字时,他首先庆幸那两个
仿佛外国人似的家伙没有在这斗室里撞见。真是顺当极了。当
时,他为了讨个方便,付出一些物质上的牺牲,这是顾不得的
了。
津田一见夫人的面,便要从病床上起身。夫人站着制止了
他;又回头瞟了一眼命护士双手抱在怀里的花钵,以商量的口气
说“
:放 在 哪 ?”津田欣赏着映衬在护士洁白的胸前的红叶,好
不鲜艳。
小小的花钵里,
三条枝子长势整齐,
紧紧地挨在一起。

装点着形状标致、大小相称的盆景石。夫人命护士将它摆在壁
龛上之后才落座。
“怎么样 ?

津田一直在观察夫人的表现,这时,才算弄清了她对自己是
个什么态度。他曾暗自担忧,万一会有什么意外。而夫人的这
一句话,简直把他的心事吹散了一半。夫人不象平时那样爽朗,
却也不象平时那样轻浮。总之,她似乎带着津田从未在她身上
发现过的气氛跨进了这个房间。这气氛,一方面在极力表现夫人
的稳重;另一方面,也似乎依然最高度地表现了她的落落大方。
津田有些吃惊。正因为他被善意地吓了一跳,才不能不有些害
怕。即使这种态度并不代表对他的反感,但也不知道骨子里究
竟藏着些什么。即使骨子里并未藏有什么可怕的念头,也无法
知道以后的谈话过程中,对方的心理将会怎样变化。按夫人日常
的心理,总是要别人取悦于她。而她的态度却任意地千变万化’
任凭自己怎么变也无妨。津田对面前的这位夫人,从某种意义
上说,所处的地位是:必须把夫人当做女性中的暴君而小心侍
候。借用汉语来说就是:夫人的一颦 一笑祸福系焉。这时的津田
更是如此了。
“早晨秀子夫人来过啦 ?

她首先抛出阿秀来访一事,仿佛这便是第一个议题。毋须
说,津田是必须回答的,而且他的答词,早在夫人到来之前便斟
酌过了。他明明知道阿秀访过夫人,却想装做不知。因为假如
问他听谁说的,他就必须回答是小林,而他是不愿说出小林这个
名 字的。
“噢,是呀,也许因为好久不见面了,觉得不偶尔来道个不
是,
也 不太 好 吧 ?

“不 ,
并 非 如 此。

津田听了夫人的话,立刻说出了下述的谎言。
“不过,
她不会有什么事吧 ?

“然而,
有事
“咦 ?
”津田只是惊奇地应了一声,
便等夫人的后话。
“她来 有什 么事,
你 猜猜 看!

津田假装糊涂,做出思索的样子。
“是呀,
提起阿秀有什么事嘛 咳,她有什么事呢?”
“你不知道吗 ?

“有点说不清 是这样,我和阿秀虽是兄妹,可是性格不
合 。”
津田故意透露这无须介绍的兄妹关系,是为了事情临头之
前,从远处开始为自己辩护;同时,也是为了试探夫人怎样理
解这番话,听听她的反响如何。
“满 口 大道 理!

听了这话,津田以为妙极了,便乘虚而入。
“提起她的大道理,连我这个当哥哥的也被搞得很伤脑筋。
任凭谁也很难耐心听她讲下去。因此,每当我和她吵嘴,总是适
可而止。这一来,她便得意忘形,以为自己胜利了,净往 与 有
利的方面去想,往四面八方吹。”
夫人微笑了,津田可以确认这是同情他的微笑。后来,夫人
的话却与他的思路背道而驰 。
“恐怕不是 这样吧 难道她不是一位非常通情达理的人
吗 ?我 喜 欢 她 。”
津田 苦笑起来。
“她总不至于那么傻,去您府上胡乱暴露自己的原形吧。”
“ 不,
秀 子 倒 是 比 较 坦 率 哟。

阿秀比谁坦率,夫人却没有说明。

一三二

津田动了好奇心,并且夫人要说些什么,他也大致心里有
数。
然而,
将话题转到那方面去,
却是违背他初衷的。
他只要将夫
人与阿秀的关系抠问下去也就好了。兼来探病的夫人,她的用
意,
不 用 说,
也 在 于 此。
但 是,
夫 人 也 还 有她 自 己 独 特的 兴 趣。

有的是时间,毋须人家恳求,只要有机会,便一头扎进他人的内
幕,对晚辈、尤其她对瞧得起才寻求开心的晚辈,总爱帮点什么
忙。另一方面,到处流露出她好玩乐的本性,而处之泰然。有时
她无端地焦急,慌忙要把事情办完。你说她这样吧,可有时她又
恰恰相反,硬是拉着你胡扯些什么,表现出那么津津有味的样
子。这时候她的态度,很象猫在戏弄老鼠。哪管旁观者怎样,她
似乎认为这是为了给闲暇时间增添点曲折的波澜,是悠闲者必
要的特权。上了钩的对方,这时节最要紧的是忍耐。另一方面,
这忍耐一定会获得答谢。她并以此答谢来鼓励对手。她还把这自
认为是伦理上的骄傲。她和津田共同遵守的这一默契,使津田蒙
受重大损失的,迄今只有一件。对此,夫人心中怎样感到对他负
有责任,这是聪明的津田不会忽视的 他纵然凡事都依着夫人的
懿旨行事,却暗暗地依仗这个法宝。然而,这也不过是以防万一
的利刃罢了。他平时甘愿做猫前的老鼠,听主人任意摆布。不过
此时的夫人,依然在触及关键问题之前,要磨蹭些时间。
“昨天秀子夫人来过这儿吧 ?

“是的,
来 过。

“延子夫人也来过吧 ?

“嗯。

“今天呢 ?

“今天还没有来。”
“立 刻 就 会 来 的 吧 ?

津田如坠五里雾中 。他刚才写信叫阿延不要来 。而这,又
不能在夫人面前说 。他还没有收到回信 。老实说 ,他正担心这
当中是否会有失误哩 !
“ 谁 知 道 啦。

“ 来,
还 是 不 来,
不知道吗 ?

“嗯,
不知道。
我想,
大半是不会来的吧。

“这不是 太冷落 了吗 ?
”夫人嘲 笑般地 笑了笑。
“我 吗
“不,
说的是双方。

津 田 苦 笑 笑,
不 想 说 话;
可 是,
夫 人 又 开 口 了。
“延子夫人和秀子夫人昨天在这儿碰头了吧?”
“唔。

“后来又怎样了?奇怪的是 ”

“没什么 ”

“别装相。
有就说有,
象 个 男 子 汉!

夫人渐渐发挥出她的性格和语言的特征。津田穷于应付了,
心想:只得缄口不语,看看形势再说。
“不是说 把秀子 好一顿 欺负了 吗,
你们两 人 ?

“ 怎 么 会 有 那 种 事!
是阿秀发起火来,
回去了。

“是嘛 可是,
吵架了吧 ?
我说的是吵架,
不是打架。

“就算 吵架,
也 不是象 阿秀 说得那 么夸 大其词。

“也许。
或多或少,
终归有这么回事吧 ?

“ 要 说 小 小 的 闹 意 见,
倒是有过。

“当 时,
你们进攻,
欺负了秀子吧 ?

“没有欺负,
只是她倒使出了耶稣教徒般的气焰。

“反正你们是两个,
对方是一个,
这没错吧 ?

“也 许是 的。

“瞧啊,
这就不对了吧 ?

夫人只笼统地说不对,到底哪儿不对,津田压根儿想不通。
然而在这种场合,夫人所表露出来的个性,是绝不容许顶撞的。
这,津田早已铭刻在心。除了乖乖地挨训,还有什么办法!
“倒不是有意要这样。大约是自然的趋势,不知不觉就弄成
了那种样子

大约’不行,要明确地说 是 ,
。你那说法,
毕竟是不够谦
虚的。你是拿延子过于珍爱了。”
津田只好把头扭开一下。

一三三

夫人是个聪明人,她同阿延的关系会这样,是津田所不大理
解的。正象夫人要照顾津田体面一样,阿延也对津田惧上几分,
就是这个原因,使同时通晓两人品性的津田,倒搞糊涂了。他虽
然能把女性的客套话打些折扣来听,可是,唯有在这上面倒忽略
了,所以既把夫人在他面前所作的“阿延论”,当真地接受下来;
同时,
对于耳 朵所 听到的 阿延 的“夫人 论”
,也 并不 怀疑。
而 且这
两“论”都很美,然而都是假象。
两位女性,只有自己互相心照不宣地一味努力不使真情流
露出来。此时此刻,这种微妙的龃龉,却迫于必然的要求,不能
不象雾霭一般逐渐在津田面前扩散开来。
津田对夫人说:
“并非什么特别珍爱妻子,对这方面的多虑是不必要的。”
“ 不,
好 象 并 非 如 此。
社 会 上 可 都 那 么 认 为 哟!

“社会上”这个夸张的词儿,使津田感到惊奇。夫人只好解
释 说:
“所谓社会上,就是众人的意思呀!”
津 田连 她 说的“众 人”这 个 词,
也 不 能明 确 地理 解。
然而,

人强调
“社会上”
啦“、众人”
啦这些夸张词儿的用意,
却绝不难于
猜测。夫人似乎一定要把那些观念灌输到他的脑海。他故意笑
了起来。
“说什么 众人’,
就是阿秀吧 ?

“当然,
秀 子也是其 中之一。

“是其中之一,而且是代表人物吧?”
“也 许是 的。

津田又一次高声大笑。然而笑过之后,他立刻察觉,这笑声
竟对夫人产生了不妙的效果,可已收不回了。没二话,快请罪吧。
于是 神色一变 说:
“总之,从今以后多多注意就是了。”
然而,即使这样,夫人也并不满意。
“如果认为只秀子一个人,那就错了。您的叔父、婶母也有
同样的看法的,要这么看才对。”
“ 哈 ,是 呀 !”
很明显,连藤井夫妇的信息,也通过阿秀的口透露给了夫
人。
“另外还有,
”夫人又补充 说。
津 田 只 说 了 声“
:噢!
”刚 一 瞧 夫 人 的 脸,
他预料中的话语立
刻从夫人的口里冲了出来。
“坦率地说,
我也和大家有同样的意见。

夫人以权威性的声调最后这么一说,津田当然认为再无必
要鼓起勇气加以反抗。然而,他却在心里感觉到自己意外地估
计错了。他疑心起来:为什么此人突然变成了这副样子?不但
责难我不该过于珍爱阿延,而且岂不无形中也把阿延包括在她
的非难之中了吗 ?
这疑问,对津田来说简直很新奇。新奇到连要描绘出能达
到夫人心意的想象都很困难。津田在正视这疑问之前,又抛出
了盘旋在头脑中的另一条质疑:
“冈本叔叔也有这样的评论吗
“冈 本 不 在 此 例。
冈本 的 事 情,
与 我 不 相 干!
”夫 人装 模 作 样
地 说 罢,
津 田 不 禁一 怔“
:那么,
冈 本 和 你,
真的毫不相干 ?
”这 一
问题,依着自然的顺序,冲到了津田的喉头。
其实,津田并不象“社会上”所说的那样珍爱阿延。这一评
论是夹杂着误解的。究竟是怎么引起、由哪儿引起的?若要对人
说明白,
是很费口舌,
可是在他的头脑中,
却有着明晰的观念。

经络是了若指掌的。
首先负有责任的是阿延本人。她被津田爱到什么程度,以
及她给津田多少自由,她以最曲折的角度向一切方面反射,不惮
到处大显身手。第二个负有责任的人便是阿秀。她的眼睛已经带
有某种夸张性,又涂上了嫉妒之色。嫉妒之心,由何而起,津田
不大清楚 阿秀结婚之后才领悟到做“小姑”的意义。好不容易
领悟了,却又解释不清,也便不知所措了。其他负有责任的人是
藤井夫妇。他们没有夸张,也没有嫉妒;但是,对于浮华的厌恶
过于强烈。因此,归根结底,还是和误解相同。

一三四

津田的态度是人家误解 就听任误解 算了 。这也自有其特殊


原因,这原因,是早被小林识破了的。 他力图不忘由这误解所容
易派生的冈本的盛情 ,以期有利于自己 。他之所以敬重阿延就
是为了讨好冈本一家。既然冈本与吉川亲如手足,那么,他愈是
敬重阿延,未来前途当然也就愈加保险。他自诩精通利害功弊,
决不会那么胡涂,以为获得吉川夫妇公开做他们大媒的这件事,
只单纯看成是一种荣誉而沾沾自喜 。他在这里 ,看到了比荣誉
更重 大的意义。
然而,这仍然不过是通常的隐情罢了。假如再剥一层皮,深
入其奥秘,则会发现天外有天。原来早在事情没有发展到如此地
步之前,津田和吉川夫人就已因外人无法知晓的因缘打得火热
了 。他们经过了两人独特的内外曲折过程 ,必须以比起他人稍
加复杂的目光看待半年前建立的这种新型关系。
说实话吧,津田在和阿延结婚之前曾经爱上过一个女人,而
且穿针引线,使他爱上那个女人的幕后操纵者,正是吉川夫人。
夫人好管闲事,叫两个人或聚或离。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随心所欲 。以致两个人忽而如痴若呆 ,忽而雷霆大怒 ;夫人看
在眼里,十分开心。但是津田对夫人的关怀坚信不疑。夫人也曾
直言不讳地断定过这对情侣最后将面临的不幸命运 ,但也曾不
失时机地企图使他两人永不离散。可是,一到关键时刻,夫人的
自信竟会意外地受挫;津田的自命不凡也毫不济事,和夫人的自
信一同被一棒打煞。珍贵的小鸟一下子逃掉,再也没有飞回夫人
的手心。
夫人责怪津田,津田责怪夫人。夫人感到自己有责任,而津
田却不觉得有什么责任。直到今天他尚百思不 解其中的道理 仍
然在五里雾中彷徨。就在这时,出现了和阿延的婚姻问题。夫人
又挺身而出过问了津田的第二次恋爱。于是和丈夫一同当了红
娘,圆满地办成了这桩喜事。
津田细察此时夫人的表情,觉得倒也难怪。
“是想对那件事赔偿损失吧!
”他想道。
他大体上想从这一心情出发定出未来的方针。他认为和阿
延和睦相处,便是对夫人的义务之一。甚至断定,只要不和阿延
吵嘴,前程也就有了保证。
津田认为这想法万无一失,从来就是这样对待夫人的;而现
在,尽管夫人绕圈子没有直说,也已经闻出她在责怪阿延的气
味,难怪津田要发怔了。津田在改变立场以取悦于夫人之前,首
先有必要搞明确这是怎么回事。
“您说我过于宠爱阿延,
那末,
如果阿延本人有什么缺点,

希望不客气地告诉我。”
“其实今天说这些,
已经够了。

听了这话,津田不知夫人还会说些什么,心里充满好奇。夫
人继续 说:
“我觉得这件事,
除了我,
任何人也不会当面对你说的,
所以
才说了。假如误会是阿秀唆使我来的,那就糟糕,今后又要给阿
秀添些麻烦了,使我对不起她。是吧?当然阿秀也肯定会为这件
事特意来访,但是用意有点不同。她主要是关心京都方面。当然,
从你来说,京都是令尊,你也决不会疏忽的。尤其令尊曾那么恳
切地托付过我家主人,他老人家恐怕也不能默默地听之任之吧。
不过,那边还不过是问题的枝节,老根乃在别处。我认为治本才
是上策。否则,象这样的矛盾一定还会发生。如果仅仅发生完事
那还好,可是每当此时,阿秀就会盯上来,搞得我要大费口舌。”
夫人所说的病根,确实就在于阿延。然而,津田想:怎样治
疗这个病根呢?既然不是肉体上的疾病,除非离别或分居,治疗
这句话,谈何容易啊!

一三五

津田迫不得已地发问道:
“总之,
该怎么办才好呢 ?

在这孩子似的提问下,夫人慈母般地喜形于色。然而,她并
不立刻进入问题的实质,
而只是微笑着,
表示“打中了”

“你究竟对延子怎么看 ?

津田回忆起昨天听到阿秀用这同样的话作同样的发问时,
自己是怎样作答的。但他并没有准备好今天该对夫人怎样作答,
这反倒使他处于更加可以自由应答的地位了。他的主意是:既
然胸无成竹,那就完全照着别人所希望的作答吧。然而,夫人头
脑中想听的答词,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在踌躇中笑逐颜开。
夫人便趁势又紧逼了一步:
“你很喜欢延子吧 ?

这一点,津田也是防守不严。假如半开玩笑地将夫人奚落一
番,
他 还 有 些 办 法。 要 他 变 得 严 肃些 、
然 而, 说话要负责,
并且要
让 夫人听了感到悦耳,这 就不能信口开河。他的心理状态是要
怎么回答都行。这在他来说,是最方便,又最不方便,因为事实
上,
他 对阿延又爱,
又不怎 么爱。
夫人愈加认真了。于是,第三次 发问是 副不容推诿的口
吻。
“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你就坦率地说出算了。我想听什么
话倒无所谓,只要你把心里话说出来就好。”
津田愈加摸不着头脑了。夫人说:
“你真是个慢性子的人。要说的,该象个男子汉爽快地说就
是了!谁也没给你出什么难题嘛。”
津田终于不得不开口了:
“倒不是说不出话来,只是问题提得太笼统 ”

“ 那 么,
没 办 法,
我 来 替 你 说,
可以吗 ?

“请吧。

你 呀,
”夫 人 刚 开 口 就 停 了 停,
然 后 继 续 说:
“真的由我来说吗?我这个人心直口快,有话藏不住,可是
往往信口说了一通以后,又懊悔收不回了。”
“ 没 关 系,
请说吧。

“那么,假如你生气,我就随时把话停下,免得再干那种蠢
事 说过之后任凭怎么认错 ,也已追悔莫及。”
“不过,
只要我不介意,
不就行了吗 ?

“ 如 果 真 的 不 介 意,
当 然 行 罗。

“没关系。只要出于夫人之口,不论是否事实,我决不生气。
请不客气 地说吧
津田认为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对方去,这办法最妙;他许诺之
后,便以催促的目光瞧着夫人。夫人几经叮问,感到保险了,这
才 开 口 说:
“假如说错,
请多原谅。
其实,
正象大家的看法那样,
你的内
心并不怎么爱延子吧 ?我和秀子不同 ,是早就这么看的 。怎么
样?我的观察不对吗?”
津田没什么意见。
“当然。因此我刚才不是已经 说过了吗,我对阿延并不怎么
珍 爱。

“可你那只是客套话呀
“哪里,
我说的 是实话 呀。

夫人坚决不同意。
“ 别 胡 扯 了。
让 我 往 下 说,
可以吗 ?

“ 嗯 ,请!”
“你对延子并不怎么珍爱,表面上却又装得十分珍爱的样子
给别人看,
不是吗 ?

“阿延连这话也说了
“不!
”夫 人斩 钉截 铁地 否 认“
。是你 用 自己 的表 情和 态度 原
原本本暴露出来给我看的。”夫人说到这停了一会儿,然后接下
去说:

何?说中了吧?连你为了什么要那么装模作样,我也一
清二楚

一三六

津田一向未曾听夫人说过这番话。夫人站在旁观的立场,用
什么样的眼光在观察他们的夫妻关系,这是他从来未曾费脑筋
想过的。现在才注意到了。他想:既然如此,何不早些提醒我?
那末不管是你的批评还是估计,莫如从头至尾听下去为上策。
“请毫无保留地说吧,
让我今后多加注意。

夫人既然打开了话匣子,纵使津田不劝,也停不下来了,索
性倒个光吧:
“你是全看在我丈夫和冈本的面 上 , 才 把 延 子 那 么 看 重 的
吧?也就是说,你外表上那么珍爱延子,骨子里并不是那么回
事。对吧?”
津田万不曾想到夫人的观察竟含有这样的讽刺味。
“对 于我的禀性、
态度,
夫人是这样看的吗 ?

“是这样看 的。

津田仿佛被砍了一刀,挨了刀之后才追究其理由: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看 ?

“别 瞒 着好 不 好 ?

“我 没想瞒什么呀 ”

夫人确信自己是百分之百地打中了 。津田心里却只承认六
成 ,因此他的对答必然要出现些模棱两可的影迹 。不难看出 ,
在这种场合,是会成为误会的根源的。夫人却一直重复着自己的
话,非把津田逼上自己所喜欢的思路去不可。
“隐瞒可不行。你若隐瞒,以下的话可就难说了。”
津田却定要听听下文 。而要想听到下文 ,只好百分之百地
承认夫人的判断。待夫人说了一句“你瞧”,将津田往前赶了过
去 ,她 才继续前进。
“你 呀,
是 天 大的 误会,
你 把我 和 我丈 夫看 成 一伙 了 吧 ?
又把
我丈夫和冈本看成一伙了 。这是天大的误会 。把我丈夫和冈本
看成一伙还算说得过去,可就这回的事情来说,把我和我丈夫与
冈本一律相待 ,不是太可笑了吗 ?你这么想 ,真不象个做学问
的 !”
津田这才明白夫人的立场 。但是 ,对其立场的位置以及对
津田本人有什么关系,却仍然不明白。夫人说
“这不是一清二楚的吗?只有我和你有着特殊的关系。”
所谓“特殊关系”这句话包含些什么内容,津田是十分清楚
的 。然而 ,这却不是当前的问题。正因为他确信充分理解这一
特殊关系,才一向要给自己的行动抹上相应的色调的。他发觉只
有把这种特殊关系是怎样支配着夫人的这一问题进一步澄清 ,
新的问题才能出现。因此,只承认出于自己的误会,是无济于事
的。
夫人一语道破 地说:
“ 我 是 你 的 同 情 者 呀!

津 田答 道:
“这一点,我从来不曾怀疑过。我完全相信。并且为此,我
对您十分感谢。然而,在这种场合,您是打算在什么意义上做我
的同情者的?恕我愚卤,对夫人的心意领会不深,所以,就请说
得更明白些好吗?”
“我想,这时节作为一个同情者,我能为你效劳的只有一件
事 。不 过 ,恐 怕 你 ”
夫 人 说到 这 儿,
便 窥 察 津田 的 脸 色,
看他
是否在着急。待她看出并非如此,便突然掉转了话头:
“ 我 的 话,
你是听呢,
还是不听 ?

津田还具备一点常识 。他想 ,要考虑一下跑到这儿来的那
几 人才是 但他没有勇气将考 虑的内容在夫人面前直言不讳。
他的态度趋于犹疑不决。听,还是不听,全都碍难出口。
“也好,
请说吧。


也好,
,这 叫 什 么 话!
你 若 不 明 确 回 答,
我就不想说。

“不过 ”


不过’也不行。一定要象个男子汉,说: 我 听’!

一三七

津田无法 臆测夫人 提出些什么要求,因而他暗暗地捏了


一把汗。假如陷进那么一种窘境:接受之后又撤销,那就完蛋了。
他想象着届时夫人的样子。不论按地位来说,按性格来说,还是
从与津田有特殊关系这一角度来说,夫人决不是个能够宽容他
的人。假如夫人永远不肯饶恕,他便宛如一具丧失了复活条件
的僵尸。他擅于深谋远虑,没有勇气跨进无望生还的险地。
而且,夫人不同于寻常人,不知她将会拿出些什么难题。她
久居于过分自由的领地中,几乎丝毫也不曾觉察到自己的蛮横
无礼。说起来,她对事情大体还都做得通,偶尔有做不通的,便
意气用事。尤其苦恼的是,夫人很清闲,没有被逼得必须把自己
的动机明确加以解说之烦。与其说清闲,莫如说她有一颗不羁
之心。她认为自己帮别人忙的时候,一切行动都出于对人的关怀
与好意,
毫无私心,
而是上帝定下来的。
因此,
她不会感到有什么
不安。她从来就不进行自我批评,来自客观的批评她也只当耳
旁风,并且没有什么事值得她聆听。那么,谈话弄到这种地步,
也便是自然的结果了。
津田被捺倒在夫人面前时,心中一味地盘旋着这样一些事,
便愈来愈不知所措。夫人看他的样子,终于失声笑出来了:
“什么事那么发愁 ?
大约又认为我给你出难题了吧 ?
可是,

并不想勉强你去做无能为力的事,而我要说的是,只要你愿做,
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做得到的。并且其结果,只对你有利。”
“是那么便当吗
“哎,简直象开个玩笑。说得夸张些,只是半开玩笑地闹
着玩罢了。因此,你就干脆说一声 我 干 ,吧 !”
津田觉得一切都是谜。但是他终于觉得反正顶多是闹着玩
的 也便下了决心说:
“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就试试看。请您说吧
然而,夫人并不立刻直说。她抓得津田的保证以后,却把话
锋一转,提出了下面的问题。然而,这是不论从任何意义来看,
都说不上是所谓 的闹着玩。至少对于津田来说 是具有重大的
关系。
夫人首先问:
“那 以 后,
你 见 过 清子 小 姐 吗 ?

“没有 ”

津田听后之所以感到有点惊奇的是,不仅因为问题来得唐
突,还因为那个突然抛弃了自己的女人的名字,竟然出于对此负
有一半责任的夫人之口 。夫人接着说 :
么,
她现在如何,
您不清楚吧 ?

“全然不知。

“ 全 然 不 知,
这行吗 ?

“不行又有什么办法!她不是已经嫁人了
“清子举行结婚典礼的时候,您去了吗?”
“没 有。
就算想去,
也不大方便吧。

“送 来 请帖 了 吗 ?

“送来了。

“您结婚的时候,清子好象也没有来吧?”
“嗯,
没有来。

“ 发 出 请 帖 了 吗。

“请帖倒是发去了。”
“那么,
就此断了音信了 ?
双方 ”

“当然。假如不是到此为止,那就成问题了。”
“ 是 啊 。不 过 ,这 也 要 看 情 况 。”
津田不大理解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却在进行说明之
前,又把话岔开了:
“究竟延子知 不知道清子 的事 ?

津田语塞了 。这是不把小林这人研究个透彻,便做不出明
确回答的 。夫人又催促了一遍 :
“您 自 己不 曾 说 过 ?

“不曾。

“那 么,
这件 事,
延 子 还 一点 也 不 知 道 ?

“至少我什么也没听她讲过。”
“是 吗,
那 是太 天 真 了;
或则 也 有 点 感 觉 到 吧 ?

“这个嘛 ”

津田不得不思量了。不过,纵使思量,也不得不把思量的结
果压 下不表。

一 三八

谈来谈去 ,津田又触动了对方难以捉摸的心理 。他一向确


信无疑,不把清子的事告诉延子,是既与自己有利,又符合夫人
心意的。然而,现在才发觉,夫人总觉得还是让这件事给延子知
道一 点的好。
“大致她心里有了个谱吧?”夫人说。津田正因为是了解阿
延的性格,所以才感到难于作答。
“不 让她 知道 不行 吗 ?

“ 唔 !”

津田不解其故。但是,却又答道:
“ 如 果 有 必 要,
可以说吗 ?

夫人笑了。
“你如 今这 么干,
就 要坏 事。
你必 须装 没介事,
一装 到底
夫人说到这,另外起个头说:
“说说我的推测吧!我认为延子那么聪明,一定会有所察
觉。但不管怎样,她是不会全知道的。如果全都知道,可就苦了
我啦。只有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这才正好。那么,依我判
断,如今的延子肯定会乖乖地听从我的安排的。”
津 田 只得 说“
:原 来 如 此!
”但 是 他心 里 想,
并 没 有 材料 可 供
她得出这样的结论呀。
然而 夫人 却说:
“有。
否则,
延 子 就 不 会 那 么 虚 张 声 势!

夫人还是第一次将延子的态度评为虚张声势。这不能不使
津田感到惊讶。面对这一嘲讽性的话语,首先要点头称是。不
过,他仍然做不到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夫人便又漫不经心地
笑 道:
“没什么关系哟!万一她什么也不知道,那末到那时再说,
我们总有办法的。”
津田默默地静听下去。夫人却突然把话题一转:
“你对清子还有依依之情吧!

“没有。

“丝毫也没有 ?

“丝毫 也没有。

“这不过是男人的谎言罢了。

津田并没想说谎,但又察觉自己说的倒也并不全是真话。
“这样也能看出有依恋之情吗 ?

“那是 看不出 的。
你 ”

“那又为什么下这样的结论?”
“是 啊,
因 为 看 不 出,
所 以 才 这 么 猜 的。

夫人的逻辑和寻常人截然相反 ,但也处处不露破绽。她得
意忘形地引伸出来说:
“别人没看出来,我可知道你心底里是藕断丝连。”
“夫人是先有成见,才那么说的吧。”
“怎 么 是 成 见 ?

“您一定要那么主观,我可吃不消了。”
“我几时主观了 ?我说的倒是事实 。是只有你和我知道的
事实呢!怎么能瞒我?假如只是你个人的秘密,那还行。既然是
两个人知道的事实,除非双方约定,当不曾有过那回事才行。”
“那 么,
就 此 谈 妥,
把往事忘掉行吗 ?

“为什么要忘掉 ?又何必要忘掉它 !倒不是应该利用一下
?”

“利用?我再也不愿作孽了。”
“ 作 什 么 孽 ?我 何尝叫你去作孽!”
“然而 ”

“我 还 没 说 完 啊。

津田的眼神里充满着好奇心。

一三九

夫人对于津田尚未忘情于清子 ,说得好象有凭有据似的 ,
终于把他制服了。津田则好象自己既然作过了坦白,就要求夫
可以把这场争论告一段落了。然而,在这个问题上,夫人却不
象津田所想象的那么粗暴。她似乎意外细心地在观察津田的心
理状态。她感到已稳操胜券,才马上说:
“岂止是眷恋,这可不是光在脑子里想想,象捉迷藏般闹着
玩的事。我可以明确地对人家说,津田对清子并没有死心。”
津田听得简直莫名其妙。
“请您说明一下吧。”
“ 你 要 我 说 明,
就 说 明 一 下 吧。
不过,
这样 来,
可就等于揭
了你的 底啊。

“ 没 关 系 。”
夫人笑了。
“你如此不理解别人说的话,这可不行。如今,自己分明站
在某一个地点,却硬说自己不知道,要别人讲给你听,这难道不
是有点傻吗
如真象夫人所说的那样,自己确是个傻瓜,津田点了点头。
“然 而,
我 确实 不 明白。

“ 不,
你 明 白 的。

“那么,
是我没 有留心吧 ?

“不,
你 是 留心 了的。

“那 是怎么回事呢?竟是我隐瞒了您吗?”
“嗯,
正是。

津田投降了。既然被逼到这种地步,如果还继续隐瞒 就连
他自己也觉得没有道理了。
“确实是傻瓜!我甘愿接受你的批评,请您说下去吧!
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啊,啊,真泄气呢 我费了一番苦心,您这位主角却是这
样,简直是白辛苦。还是别再多嘴回去吧。”
津田完全被引进了迷宫。明知是被牵着鼻子走,只得在她身
后跟。这也是他的好奇心在起着有力的作用。还有从他对夫人的
情义和恐惧心来说,也有一定的影响。他重复着催促夫人快说。
“那 么,
我就 说 吧!
”夫 人最 后 应允 时 的 表情,
倒 是 得 意洋 洋
的,
跟着 说:
“作 为 交换 条 件,
可还 要 问 问你 哪!
”果 然,
劈头 就 使 津田 感
到沮丧。
“您为什么没有和清子小姐结婚?”
问 题来 得 突兀 ,津田 一 下就 被问 倒 了 。夫 人默 默 注视 着
他,然后改变了话题。
“那么 ,就换 个 方面 说 吧 !清子 小 姐为 什 么没 有 和你 结
婚?

这下子,津田应声答道:
“为什么?我丝毫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奇怪。纹尽脑汁,
怎么也想不通。

“她是突然跑到关先生身边去的吗?”
“是 的,
很突 然。
说 实话,
突 然 得一 反 常 态。
当我 正 感 到不 妙
时,
回头一 看,
她 已经结 婚了。

“是谁感到不妙 ?

对于津田来说,再也没有比这问话更无聊的了。不管是谁
觉得不妙,何必再去操这份心!然而,夫人却不肯放过这个问题:
“是您 感 到不 妙 ,还 是 清子 小姐 ?抑或 是 双方 都 感到 不
妙?

“这 ”
津田不得已,
陷入沉思,
而夫人却抢先作答:
“清子小姐不 是毫未介 意吗 ?

“这 ”

“ 总 是 这、
这的,
真没办法。
问 的 是 你,
你是怎样看的 ?
当时
清子的态度,你没看出她是满不在乎的吗?”
“是 有 些满 不 在乎 似 的。

夫人用轻蔑的目光瞧瞧他。
“你呀,说得多么轻松!是因为清子满不在乎,才叫你感到
不 妙的 吗 ?”
“也许是的。

“那 么,
当 时 你 对 这 不妙 的 感 觉,
打 算 怎 么 样呢 ?

“没有 能够怎么样 。”
“就 算这 样,
总 还是 希 望有 个 结果 的 吧 ?

“嗯,
因 此 才 想 了 许 多 呢。

“想 通 了 吗 ?

“ 没 有,
越想越不通。

“因此就不再想啦?”
“不,
还 是 忘 不 掉。

“ 那 么,
现在还在想 ?

“是的。

“瞧 呀,
这 不 就是 你 还没 有 忘情 吗 ?

夫人终于使津田就范了。

一四

准备大致已经停当,必须把要点逐渐展示在津田面前才
行。夫人看准时机逐步向前推进。
她首先含混地说“
:那么,
您要更象个男子汉才是,
对吧 ?

津田心想:又来这一套了!方才听到左一句“要象个男子
汉 ”,
右 一 句“ 不 象 个 男 个 汉 ”,
已经令人不禁暗暗发笑。
这所谓
男子汉,究竟是什么意思?无非是为了制服我,才一厢情愿拿这
话来任意压人!他苦笑着问道:
“所谓象个男子汉 要怎样才算象个男子汉呢?”
“解消了你的相思,
不就是了吗 ?

“为什么 ?

“因为你整天都在想这个。

“ 这,
我 可 不 明 白。

夫人急忙乘胜前进。
“你 真胡 涂,
这 点事 都 不明 白,
见 上一 面 问问 好,
不 就好 了

津田答不出话来 。原来见面如此地必要!但是 ,用什么方


法在什么地方见面呢?这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因此,
我今天不是专程来访了吗 ?
”夫 人 说 这 话 时,
津田不
觉 瞥 了她 一 眼。
“坦率地说,我早就想了解你的心意,刚巧今天早晨阿秀为
那件事来见我。我觉得这正是个好机会,于是就来了。”
津田心里没数,脑袋象一锅浆糊。夫人看透了他,接着说:
“可不要误会哟!我是我,阿秀是阿秀。你心里清楚,我不
一定是受阿秀之托才来替她说话的 。刚才已经说过 ,我至今依
然是 你的 同情者。

“ 唔,
这我是理解的。

这一要点告一段落,夫人又乘胜前进,谈第二点:
“你知道清子小姐现在在哪 ?”

“不是在关先生那儿吗 ?

“那是平时的话,我说的是现在,现在她在什么地方。是东
京?还是其他地方?”
“不知道。

“ 请 你 猜 一 猜!

津田觉得这么猜谜般的,太无聊了,便默不作答。这时,夫
人说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名。那是个相当著名的温泉地 ,从
东京去,只有一天的路程 。对于津田来说 ,那里是他的旧游之
地,一下就回想起了那里的景色。但他只在口里是呀是的,不知
怎样作具体的回答才好。
夫人对津田做了亲切的解释 。夫人告诉津田,清子是为了
流产后恢复健康而到那里静养的,已经去了一段时间了。夫人说
时还望着津田意味深长地微笑笑。津田心中似乎也大致有数了。
然而这已经是过去的事 。他没作什么表示 ,装得很温顺似地听
夫人再说下去。于是,夫人又跨出了第三步。
“你也去吧
津田在夫人没说这话之前,心中本已有些蠢动 ,而今听了
这话却又下不了去的决心。于是夫人进一步煽动他:
“去吧!你去,对谁也没什么妨碍。去了也终于去了,没什
么大不了。

“倒也是的。

“你是你,
原 本 你 就 是 独 立 的。
用 不 着 顾 虑、
胆怯,
那样反而
坏事。何况你病后到那里暂住一阵也比较好。叫我说,只就这一
点,便有了充分的理由。所以你一定去吧。大大方方地去,去了
却一场心事吧 !”
夫人为了催促津田,甚至说旅费可以由她出。
一四一

又给旅费,又给通融上班的事,让他到一个舒适的温泉去作
病后的疗养,这是谁也求之不得的事。尤其对于以个人享乐为
人生目的的津田来说,更是难得的机会。如果眼睁睁地放过,
那简直是愚蠢透顶了。然而,这种场合,夫人附加的条件也一
定很不寻常。于是,他又有些顾虑起来了。
夫人在拉扯他的心,那是一目了然的。但是,津田只感觉
到夫人心理的力量,却没有来得及对那用意加以咀嚼。在这一
点上,夫人反倒比他自己观察得更清楚。由于夫人答应了两件
事,津田本已决定要去。但是夫人看得出他的样子总还有些动
摇,
便 说:
“你心里想去,为什么又显得那么不痛快的样子?要叫我
说,这可就是你缺乏男子气的最糟糕的一点!”
津田被评为缺乏男子气,已习以为常。他回答说:
“ 也 许 是 这 样。
不过,
总得仔细考虑 ”

“就是这‘考虑’的毛病,
在对你的人格作祟。

“ 咦。
”津 田 感 到 有 点 奇 怪;
夫人却很平静。
“在这节骨眼里,
女人可没什么考虑的。

“那 么,
我考 虑,
不 正 说 明 我象 个 男 子 汉 吗 ?

夫人听了这回答,态度骤然变得严厉起来。
“别 那 么 神气 地 顶 嘴!
光 嘴 子 厉 害,
又能 怎 样 ?
傻 瓜!
你还算
是个进过学堂、做过学问的人,自己不认识自己。可怜!所以,
清子才把你甩啦。”
津 田 又 是 一 声“ 嗯 ?
”,夫 人 却 不 再 睬 他。
“如果你不明白,我就讲给你听。你为什么不想去?我心里
清楚。你胆怯,因此不敢去见清子。”
“不是的,
我 ”

“且慢!你是想表白自己勇气是有的,不过与颜面有关,所
以才下不了决心吧?依我说,摆臭架子,这正是你胆怯的表现,
对吗?摆臭架子,不就是为了保持一点虚荣心?或者说,仅仅为
了 装 装 门 面 !除 了 这 些 还 能 有 什 么 ? 其 实 这 好 比 是 一 位 新 娘
子,人家宾客并没有闹新房,她自己倒先闹起情绪来,三顿不吃
饭!”
津田听得发呆了;夫人却仍喋喋不休:
“总之,
过 于 多 情,
才在不必要的事情上固执己见。
那么,

这 是 脱 胎 换 骨 啦,
变 得 自 命 不凡,
表 现奇 特。

津 田 无 计 可 施,
只 好 沉默;
夫人 却 毫 不 留 情,
得 寸 进 尺,
分析
起津 田的 自命 不凡。
“我说,你永远是很有风度地默默无言,是想不动声色地蒙
混过关。然而,你的内心里可始终在为那件事而忧愁。你再咬咬

牙吧!我总觉得要不了多久,清子也会来解释的,她会来的
“想到那些 ?
怎 奈,
我 ”

“不,想象毕竟是想象。假如现实依然一成不变,即使那么
说说,
岂不无济于事 ?

津田已经无力抵抗,机灵的夫人便乘虚而入。
“真的,你这个人,难道不是够厚颜无耻的了吗?你甚至以
为厚颜无耻,还是处世的诀窍哪!
“不至于吧 ”

“不,正是这样。你如果还不听我,你就大错特错了。好嘛,
厚颜无耻!我喜欢脸皮厚点。所以,此时此刻,请你象个男子汉
大丈夫,把厚颜无耻的秉性充分发挥一番吧!正是为了这个,我
才不辞辛苦,好不容易赶来的呢 ”

“是运用了厚颜无耻的精神吗?”津田说到这儿,却又改口
道:
“她是单身一人去那儿的吗 ?

“当然是单身一人。

“那个姓关的呢
“关先生在这里,
这儿有事。

津田终于决心去了。

一四二

然而,夫人与津田之间仍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必须回头
谈一下。不等夫人回头提起此事,津田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
“那么,
假如我去,
您刚才说的那件事,
又将如何 ?

“对啦,这就是我想说的。不过依我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
的治疗方法了。你的想法怎样?”
津田不答。夫人又问。
“懂了吧 ?
下 文 即 使 不 说,
也 ”

夫人的心意,
不待尽言,
津田 也已略知 然而 这件事 夫
二。
人打算用何种方式对阿延施加影响,津田心里却不明确。夫人
笑了起来:
“你只要装做不知便是。后事由我来安排。”
“是 吗,
”津 田 答 道,
脑海 中 却 画 了 个问 号:
若 把 后 事悉 听 夫
人来安排,这就等于让阿延的命运任凭他人来主宰。津田对夫
人的手段是存有戒心的,不知她到底将怎样来安排。
“我同意听您的安排。不过我想,假如您明确了采取什么手
段 和 方法,
那 么,
告 诉我 一 声,
不 是更 妥 便 吗 ?

“那些事你不必知道 。瞧吧!我一定把阿延培养成为一位
最 标 准 的 太 太!

阿延在津田眼里,不消说是不大完美的。然而,不称他意的
那些缺点 ,未必恰恰是夫人所要指摘之处 。夫人似乎将这两者
混同了。她好象有一个误解 :以为至少将阿延锻炼得合乎她的
心意,便是为津田培养了更标准的贤妻。不仅如此,如果再深一
层探索其内心深处,说不定会得出惊人的结论:说不定由于夫人
不喜欢阿延,会设下圈套来苛待她,说不定夫人因为不中意,便
谋求惩罚冤家对头的方法来对待阿延也未可知 。幸而万事必须
自己认识到才行,不论世人还是本人,都不能强迫她反省,处在
这种境遇的她很是自在。
“关 于 阿延的教育 ”夫人竟厚颜无耻地说出这句话来。
津田未曾有机会,得以识破夫人与阿延之间的瓜葛,因此,也就
没有根据来怀疑夫人的这句话。他大体上相信夫人是出于真意
的。然而,每当这真意起作用时,势必引起津田的畏惧之心。
“何必担忧呢。俗语不是说, 功夫不 负有心人’吗 ?

夫人不管津田怎么追问,也不详细作答。她客套了几句,便
教 训 说:
“这位少奶奶有点过于自鸣得意。而且,她表里不一。外表
看来非常谨慎,内心里可主见很强,而且她傲气十足。虽然由于
聪明,并不流露出来。这些毛病,一定要改掉 ”

夫人正对阿延横加非难的当儿 ,两人忽听在楼梯半路上停
步的护士喊道:
“一位堀先生给吉川夫人来了电话!”
“ 知 道 啦。
”夫 人 应 了 一 声,
立刻 站 起 来,
走 到 门 槛边,
又回头
瞧瞧津田。
“什么事呀?”
津田也不得其详。夫人下楼后回来,急忙说:
“糟 了,
糟 了!

“ 什 么 事,
怎么啦 ?

夫人笑嘻嘻地说:
“秀子特意关照 ”

“什么事 ?

“阿延一直在秀子家谈话。秀子告诉咱俩:阿延回家时,说
不定会顺路到医院来,因此,她先打来招呼,说是现在阿延刚刚
跨出秀子的 家门。 ,太好啦!假如正在骂人的时候她来,倒要
狠狠地羞辱她一番。”
夫人刚刚落座,眨眼工夫又站了起来。
“ 那 么,
我 告 辞 啦!

他们刚刚商谈了有关阿延的事,就和阿延见面,在夫人来
说,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趁她还没有来时您快些走吧!劳您驾了。”
夫人终于在耳鼓里留下了这一句送客的话声,走出了病房。

一四三

这时,阿延已经在来医院的路上了。
从堀府去医院,出门后要向街东走出两百多米,在那儿的丁
字形路口 再向前跨过去。阿延刚刚走到拐角处,一辆电车自北
而 来,
正好 停 在 她的 前 面,
从方 位 来看,
应 该 说 是稍 稍 斜对 过。

漫不经心地向电车一侧的窗口望去,透过窗玻璃,发现乘客当
中有一个女人。由于角度的关系,虽然她只看得见那女人侧脸
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然而,她一看就怔住了:那不正是吉川
夫人吗 ?
电 车立 即开 动了 。阿 延没 有足 够的 时间 观察 她猎 取的 对
象,只能对那飞驰而去的背影目送了一程,便穿过马路,向东走
去。
她这时所走的全是些小巷。她很熟悉 一带的地理,便拣了
几条近路,忽而右拐,忽而左弯,以便早些到达医院。不过自从
刚才遇见那辆电车之后,她的双腿已经觉到很沉重。按距离来
说,
现在已 经走了三百多米,却忽然改变主意还是不去医院,立
刻回家吧!
她的心,自从走出堀府的家门便沉重起来。她曾信口抢白
了阿秀一通,反而被顶了几句,心中快快不快。她没能将大事搞
清,反倒被侦破了内情,因此而焦急难耐。她了解了那些多余的
事,心中反而更加不安。首先占据她心灵的是这样一个疑问:是
否被对方抓住了弱点,反倒被对方捉弄了一番?
阿延的敏感还远远不止于此。她总觉得不知什么地方,正
在秘密地为她设置圈套。不论主谋者是哪些人,阿秀肯定是其
中之一。完全可以预料,吉川夫人显然也有关系。想到这儿,她
忽而胆怯起来了。并且袭来一种孤零之感。她向四周察看,觉得
除了丈夫,再也没有人可以托身。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向津田那
儿奔去。虽然怀疑津田,总还可信任些。心想:任何情况下,唯
有丈夫总不至于成为那共谋者之一吧?她刚刚跨出堀家的门,
立刻独自向医院飞奔。
正当必须抑制这种心理作用时,她又对在大路上遇见的电
车背影,从内心里予以诅咒。假如电车里的那个人是吉川夫人,
假如吉川夫人是去津田那里探病,假如探病时顺便 那往后
的事,不论阿延如何聪明,既然未曾赋予她以一定的推测根据,
也是难以想象的。然而,结论只有一个:她脑海中,突然从阿秀
想到吉川夫人,又从吉川夫人想到津田,不禁开始把这三个人看
成一伙。她想:这三人之间,说不定有一种不被自己察觉的电波
串通一气了呢!
刚才 她还想到丈夫那儿去,把那儿当成避难所。可是现在,
她不得不这样想:既然如此,不便再去。去了将会怎样呢?她发
觉 自己 对这 一点 心里 没有 个数 就跑 来了 。并 且感 到在 此种 场
合,该用何等态度、何种方式与津田相见才最能收效,这也是一
个重要的问题。幸而并没有听到有人责难她:“夫妻嘛,竟然象
去别人家串门似的做什么准备,这成何体统 ”所以想想还是马
上先回到家里稳一稳心再去,最为上策。于是,从眼看要到达医
院的小路中途踅了回去。然后从栽着柳树的马路走到繁华的长
街,急忙登上了电车。

一四四

薄暮时分,阿延回到了家。下了电车,大约走一百多米。暮
霭包围着她,
一回到家里,
最怀恋的就是火炉边,
她脱了外衣,

在那儿,伸出双手烤火。
然而,几乎连一分钟的喘息时间都不肯给她,刚刚坐下,便
从阿时手里接过津田的一封信。信写得照例很简单,只需开封
那么大工夫,就可以通览无遗。但是读完之后,她已经不再是读
信前的阿延了。只有三行字,却比一本书对她的震动更强烈。这
封信一下子给她从外面带回来的不安情绪点了把火。在书信面
前,她的心儿怦怦地跳。

今日不要来医院’,
这是什么意思 ?

即使没有发生这奇怪的事,也该动身去一次了。她已无暇
顾及时间,立刻立起身要走,把从厨房送饭来的阿时吓了一跳。
“我回来再吃饭。

她把刚刚脱下的外衣又披上,跨出了屋门。然而,当她走到
电车路时,又在小巷的拐角处站下。她不禁忧心忡忡:在这种情
况下,去医院又有什么意义呢!
“唉,
按丈夫的性格,
竟连信上的那么几句话的意思,
都不可
能坦率地讲个明白吗!”
她变得胆怯了,只是望着南来北往的电车。乘上右侧的电
车能到医院,乘上左侧的电车可去冈本姑父的家。她想:干脆取
消原计划,到冈本家去算了。刚刚拿定这个主意,又立刻想起另
一个难题。既然到冈本家去谈,就必须掏心说实话。不把一直
隐瞒着的夫妻关系的老底和盘托出,就无法商谈。她必须在姑
父姑母面前,巧妙地承认自己看错了人,但她又觉得事情还没有
把她逼到必须忍辱求全的程度。挽救的希望还很渺茫时,便轻
易扼杀自己的虚荣,纵使也算正直,也是她所不屑一顾的。
她举棋不定。正当她左右徘徊之时,津田却毫无所知地悠然
瞧着护士送来的晚餐,坐在床上。刚才阿秀挂来电话时便已知
道阿延要来。他暗下稳一稳情绪,便送走了吉川夫人,以利于在
病房里与妻子晤面。然而,因为妻子中途又踅了回去,使他微感
失望。现在已到吃晚饭的时候。也许由于等待得疲惫了,一见
了护士,立刻搭话道:
“到底开饭啦。
一 个 人 呆 着,
总 觉 得 天 太 长,
没 办 法!

护士是一名身材矮小、血色不太好的姑娘。然而她的相貌
很怪,津田怎么也看不出她的年龄。她总是穿一身白衣服,这更
使她和一般妇女不同。津田常常有个问号:这姑娘穿普通装的
时候,必得折起一段吧?或者是已经放长了吧? 不记得哪一
天,
津田 曾 经 就这 一 点 问过 护 士。
她却 嫣 然 一笑,
只 回答 说“
:我
还是个见习生呢 ?

津田也就大致心里有个数了。
护士把饭菜放在津田的枕旁,却没有立刻走开。
“您寂寞啦 ?
”她 说 完,
笑 眯 眯 的,
立 刻 又 补 充 说:
“今天没看见您的太太。

“嗯,
今天 不 来。

津田的口里已经塞满了焦糊的面包,因此,他再也说不出什
么。护士却又说:
“您 太太没来,
可有 别的客人来过吧!

“嗯,是那个老太婆吧?这位夫人可太胖了。”
护士不想说人家坏话,津田只得一个人信口开河了。
“若是年轻些、漂亮些的人源源不断地来探望 疾病也会早
日痊愈的吧?”津田的话逗得护士笑了。但是护士立刻揶揄地回
敬了他一句。
“那 么,
每 天全 是 女人 光 临,
也 就显 得 你艳 福不 浅 ”

护士大概不知道小林曾来过。
“昨天来的那位太太,
太 漂 亮 啦。

“不算太漂亮。她是我的妹妹。有些象我吧
护士不说象,也不说不象,仍然笑眯眯的。

①日 本未成 年女子 肩头 堆些衣 褶 ,成 人后放 开 。


一四五

对于护士来说,这是最合算的一天。医生因为泻肚,不能照
常上班,请来一位朋友代替他。但是,此人只上午来应付一下,
从下午直到夜间,再也不见他的影子。
“他今 天值 班,
晚上 大概 不能 来了。
”护 士说 道。
她 悠闲 地坐
在津田食案的前边,已经丝毫也见不到她平日那种忙碌的样子。
津田有人陪他消遣,舌头就没有管束了。他半开玩笑地问
了许多事。
“你的家乡是 哪 ?”

“ 枥 木 县 。”
“不错,
听 你一说,
还真象。
你叫什么名字 ?

“ 不 知 道 。”
护士决不说出姓名 。津田觉得这股抵抗的劲儿有趣 ,便特
意反复地问她一件事。
“那 么,
今 后 就 叫 你 枥 木 县,
行吗 ?

“嗳,
可以。

护士的名字头 一个字母是“ (
” 读 吃 )。
“是‘吃油’
(露)
①吗
“ 不 对。

“的确,
不 会 是 露 ,字 。那 么 ,是 吃漆’
( 土)
?”
“不对。

“等等。
又不是露,
又不是土 哈哈哈,知道啦。是 吃鸭’

“ 吃 油 ” 是 日 文 “露 ” 的 发 音 ,下 仿 此 。
( 艳 )? 吃奈’
(常)
?”
津田胡扯个没完。
他每说一句,
护士便摇摇头,
眯眯地笑;

每笑一次,津田就更加刨根问底。最后,知道她的名字叫做“吃
气(
”月 )
,津 田 又 把 这 个 美 妙 的 名 字 玩 赏 了 一 番“
。是 阿 月 呀!

名 字。
是谁起的 ?

护士以突然反攻代替了回答。
“您太太叫什么名字 ?

“猜 猜 看。

护士装模作样地罗列了三两个一般女人的名字,然后说:
“是叫阿延吧 ?

猜得真准。其实,她是什么时候听说过,便记下了。
“对阿月真得小 着 点!

津田正说在兴头上,阿延忽然出现。阿月吓了一跳,立刻端
起食案便走。
“啊 ,
你 终 于 来 了。

阿延接替护士坐在津田的枕边。她忽然望着津田说:
“你认为我不会来吗 ?

“不,
那倒不是。
不过,
今天来得迟了,
以为也许

津田的话不假。阿延还具有辨识的眼力。但是,这样一来,
矛盾只有更加复杂化 。
“那么,
你刚才捎信去了吧 ?

“是的。

“你写了 今 日 不 要 来,
?”
“嗯,
是 因 为 有点 不 大 方 便。

“为 什 么 我来 了 就 不 方 便 ?

津田终于警觉起来。他打量着阿延的样子,说:
“没 什 么,
是 不 值 得 的 一 点 小 事。

“ 不 过,
既 然 特 派 专 使 去 送 信,
还 是 有 事 的 吧!

津 田想 搪塞 过去。
“一点小事,干么要那么当一回事呢?真傻。”
津田本想对阿延安慰一番,不料竟引起了相反效果。阿延的
乌眉抖动着,将手伸进衣带,掏出了刚才收到的书信。
“ 请 您 把 这 封 信 再 看 一 遍!

津田无言地接过信去。
“不 是没 有 写什 么 特殊 要紧 的 事吗!
”他 口里 这么 说,
心中 却
否定了他自己的话。信写得很简单,但是已经足够引起阿延的怀
疑。津田已经被怀疑得锋芒受挫,意识到事情弄糟了。
“正因为您什么也没有写,我才亲自来请教的呢!”阿延说。
“您 就 说一 下 有 何 不可,
我 好 不容 易 来 了。

“你就 是为 了问 这个 来的 ?

“对。

“特 地为 此而 来 ?

“对。

阿延毫不动摇 。津田知道对方的顽强时 ,偶然想起了一句
绝 妙 的 谎 言:
“其 实,
是小林来了。

小林二字的确在阿延心中引起了一定的反响。然而 ,事情
不会就此收场 。为了满足阿延的希望,反倒必须就这件事做些
说明。
一四六

“我想你也是讨厌小林那家伙的,所以,特意通知你一下。”
尽管这样解释,可阿延仍不满意,不得已,津田只好再抒发
一点慰 藉之情了。
“让你和他那号人见面,即使你不讨厌,我还讨厌呢。何况,
那家伙还说了我不愿意叫你知道的一件事。”
“是我不该 听的事 那么,
是你 们两人 间的 秘密 ?

“不是那么回事!”当他看到阿延的小眼睛时刻不懈地盯着
他时,便又慌忙补充道:
“又来死乞白赖地要钱。就为了这个。”
“ 那 么,
我听了有什么不好 ?

“我 没 说 不 好,
只 是说 不 希 望 你 知 道。

“那 么,
这 封 信,
仅仅 是 为 了 关 怀 我 哩
“是这 样。

阿延一直盯着丈夫的那双小眼睛,现在眯得更细,并且嘴角
上挂 着微笑。
“ 啊 ,幸 运 。”
津田再也稳不住神儿了 。他已经顾不得剔除那些不够慎重
的 言 词。
“你不是也很讨厌见那个家伙吗?”
“一 点也 不 ”

“这是说谎。

“为什么说谎 ?

“这个 小林不是对你说过些什么吗?”
“嗯。

所 以 我 说,
你 也 讨 厌 见 小 林。

“那么,
你 知道 我听 小林 说过些 什么 ?

“那倒不知道。
不 过,
他 呀,
狗 嘴 里 吐 不 出 象 牙 来 吧!
他究竟
说了些 什么 ?

阿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并且反问一句
“小林 在这儿 说了 些什么 ?

“ 什 么 也 没 说 呀。

“这才是说谎。你在隐瞒我。”
“隐瞒的难道不正是你吗?小林信口开河的一些话,你都当
真,
反倒 ”

“这是当然。
你既隐瞒我,
我也没办法。

津田默然,阿延也一样,两人都在等着对方开口。然而,阿
延的防御比津田先崩溃了。她忽然声调尖利地说:
“说谎,你的话全是胡诌。小林这号人到这儿来,不算个事。
你是有意捏造这来蒙混。”
“捏造 ?
这对于我有什么好处 ?

“不,你肯定是为了掩盖别的来客,才故意拉出个小林来。”
“别的来客 ?
那是 ”

阿延的目光落在壁龛上的一个枫树盆栽上。
“那 是 谁拿 来 的 ?

津田觉得不妙,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她吉川 夫 人 来
过。但他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是反复思索的结果。说这件事并
不难 。不过 他和吉川夫人谈论过的内容,使他自己在阿延面前
心虚起来。他感到内疚,所以认为不提为佳。
津田回头看了一眼盆栽,本想说出吉川夫人的名字,正在吞
吞吐吐时,阿延却来了个先发制人:
“难道不是吉川夫人来过吗?
津田不禁问道“
:你怎么知道 ?

“这 么点 事,
怎 不知 道!

津田打量了阿延的神色,终于恢复了胆量。
“是啊,
来过。
你的预言应了。

“连夫人坐电车走的,
我都清楚。

津田又吃了一惊。他满以为也许会有汽车等在马路上的,
因此,对于夫人乘什么车,没有引起更大的注意。
“你在哪儿见过她吗?”
“没有。

“那么,
你怎么知道的 ?

阿延以反问代替回答:
“夫人来干什么 ?

津田若无其事地答道:
“这正是现在我要告诉你的。不过,假如发生误会,那就不
好。小林的确来过。小林先到,随后夫人就来了。因此,刚巧一
前 一 后。

一四七

阿延发觉自己比丈夫还焦急,以这势头扑过去,仍然压不
垮他 。于 是在 失望 之下 ,趁 着未露 出破 绽以 前 ,便抽 回身
来。
“是呀!那也好吧!小林来与不来,与我何干。不过,请说
一说吉川夫人来有何贵干吧!当然,她不会是单纯的问病。这,
我是清楚的。”
“这是什么话。她来也不是有什么大事。你那么盼着听,可
说不定听完之后反而失望了呢。因此,还是不谈为佳。”
“没关系,失望就失望。只要听了真实情况,心里也就踏实
啦 。”
“本是来问病的,
附带就谈点事,
行吗 ?

“怎么说都行 ”

津田只把夫人劝他去温泉疗养的事一笔带过地说了一下。
如同阿延有阿延式的韬略,津田也有他独特的战术,把那些不便
多谈之处巧妙地省略了。只有那些谁听起来都会觉得坦率、合
理的解说才对阿延描述了一番。使阿延半句非难之词也插不进
去。
不过,双方都在感到不安。阿延很想透过他那单纯的解释
看穿其底细,而津田也决心始终不给她空子钻。一场和平的暗
斗,不得不以比智谋、赛技巧的方式而演出。然而,处于守势的
丈夫既然有弱点,便给主攻的妻子平添了威势,这是自然的道
理。姑且不算两人的天赋,单从两人的地位来看,阿延已经处
于优势;再以事情的曲直而言,阿延也早已稳操胜算了。津田具
有这种自知之明。阿延在这一点上,心里也大致有了个数。
这场战斗,关键在于能否逼使对方将隐衷和盘端出,然后告
一段落。只要津田能坦白,就再也没有比这更容易决定胜负的
了;
反之,
如果津田不坦率,
也就没有比这更“难破之城”了。
可怜
的是,阿延不管主观愿望怎样,还不曾铸好足以迫使津田低头
缴械的武器。她如今要使对方大开城门几乎已经陷于只能徒叹
“无能”
的绝境。
为什么阿延仅仅内心中获胜,不足以使她善罢甘休?为什
么不到最后高唱凯歌,就不会满足?这是因为现在的阿延还没
有优裕的时间可以这样做。而还有比这场胜负更为重要的第二、
第三目标等在后面要争取。可若不突破目前这个口子取得全胜,
后来的事就全无可为了。
说实话,胜负本身对于她,并不是主要的。她真正的目标,
毋宁说,在于弄清事实真相。比起战胜丈夫,更重要的是澄清疑
问。消除这疑问,是以拥有津田的爱为生活目的的阿延,在生存
上所绝对必需的。这在阿延面前,其本身便是重大的目的;其意
义之重大,说不上什么策略或手段。
按事情的前后关系深入探索,使她不得不对此全力以赴,这
是很自然的。然而不幸的是,客观存在比她的主观力量更强大,
不断从上面投射出公平的光辉,甚至想把她这个可怜的女人杀
掉也不在乎。
她迎上一步,津田便离开她一步,她迎两步,津田也离开她
两步。每行动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便增加几分,大自然毫不容
情地蹂躏她那小自然的所有作为。每走一步,都使她的目的遭
到破坏。她暗暗地注意到了这些。然而,却不解其中的严重性。
她一味只想,不会是那样的,因而失去了内心的平静。
“我这么挂心您,
您可一点都不理解我的心。

津田作出一副受委屈的表情:
“我丝毫也不怀疑你啊。”
“这是当然。您若是再怀疑我,那我不如死了的好。”
“什么死呀活呀的,别那么大惊小怪的!首先,不是什么事
也没有吗?如果真有什么,就请说吧,我可加以解释。可是,发
那些连影子也没有的牢骚,这叫人从何说起?”
“那影子,
就在您的 心中。

“你光咬定这么说,
可叫我难办了 受了小林的挑拨吧 ?
一定的。小林都说了些什么,你就把这些说说,不必有顾虑!”

一四八

从津田的口吻和神色中,阿延不难看破他的心事 他不
在家,小林来过,因而他心存芥蒂。小林究竟对阿延说了些什
么,他至今还摸不着头脑。现在,他是在耍花招,要引她上钩
哪。
在这件事上,是已经有个公开秘密的。从前早已存在心里
的一切素材,既无可疑之点,也没一点矛盾,全都朝着一个方向
说明了。有秘密,这是属实,明如青天白日。并且,也象青天白
日一样,到处藏不住阴影。但是阿延唯有静观其变,别无办法
的。
她在心慌意乱之余,却也有几分机智,接过那投来的利刃回
敬了过去:
“那 么,
说 实 话 吧!
实 际上,
我 从 小 林 先 生 的 口里,
知道了全
部底细。因此,您想瞒着,也瞒不了啦。您可真是个狠心的人
呀 !”
她的口吻,近乎慌乱。然而,从她说话的心情来看,是严肃
的。她不能不满怀激情地叫他一声“狠心的人”。
丈夫身上立刻有了反应。他流露出了畏葸之色。阿延虽然
在阿秀家有一段受抢白的苦恼,却不因此而气馁,现在又来冒
险了。她的胆量即将得到报偿,便一跃而向前挺进。
“既然那样,
为什么事前不告诉我 ?

“既然这样”
,这是一句暧昧之词。
津田为捕捉此话的含意而
煞费苦心。说这话的阿延自己也不 定清楚,所以再追问她,她
也不作答。津田只得含糊地问:
“恐怕你指的是要去温泉的事吧?如果你觉得不妥当,不去
也成 呀。

阿延的面色显得意外。
“谁那么不通情理?只要公司方面没意见,有利于您病后恢
复健康,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您以为我会那么糊涂,反对您这
样 做 ?您 这 傻 瓜!”
“那么,
可以去吗 ?

“当 然!
”说时,
阿 延 从 袖筒 里 掏出 手 帕 捂住 脸,
便 呜 呜地 哭
泣了起来。以下的话,象物品被摔碎了似的,从她的啜泣声中断
断续续地说着:
“不管我怎 么 任性 也 不 至 于 妨害 您 去 疗 养 您
平素允许我 自由,我心里感谢 可我 没有想阻拦您去
疗养 ”

津田终于安心了。然而,阿延还大有文章哩。一阵发作安
静之后,比较流畅地继续说 下去:
“我不会介意那些小事的。尽管我是个女人、蠢人,可我也
要自己的体面。女人要象个女人样,蠢人要象个蠢人样,也还想
维持自己的体面的。假如损害了我这个 ”阿延刚说到这儿,
又哭了起来。后来又说得断断续续:
“万一 有那种事 是给冈本姑父和姑母丢脸 我
再也没脸见他们 即使不这样,我已经被阿秀之流欺负到家
了 这一切,您可都袖手旁观 装聋作哑 ”

津田突然开口了。
“阿秀欺负了你?几时?是今天你去她那儿的时候吗?”
津田竟然脱口漏出了这没来由的话。阿延不说,他该是不可
能知道那一场会见的。阿延的眼睛果然发光了:
“您瞧!我今天去过阿秀家,您都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阿秀来电话啦。
”这回答没能立刻冲出津田的喉咙。
他不知
该说,还是不该说,正在犹豫。然而时间是刻不容缓的。如果咽
了下去,形势将会益发不妙。他几乎走投无路了。然而,就在
那刻不容缓的时刻,一个绝妙的口实从天而降。
“是车夫回来时说的。大约是阿时对车夫说的吧。”
幸而阿延是和阿秀脚跟脚出来的,女佣也清楚。这偶发的
借口,竟一下奏了效。这时,津田又一次放下了心。

一四九

阿延本想发乱枪把津田打垮,现在却停步不前了。她觉得
丈夫并没有那么严重地蒙骗她,反而有些泄了气。津田便乘虚而
入:
“阿秀之辈,管她说些什么,没关系,阿秀是阿秀,你是你
呀 。”
阿延答道:
“那 么,
小 林之 流,
管他 对 我说 些什 么,
不也 是没 关 系吗 ?

是 您,
小 林 是 小 林 嘛。

“当 然 没 关系,
只 要 你 坚定。
不 过,
假 如引 起 疑 心 和误 解,

处瞎吵吵,那就麻烦了。可我也不会默不吱声的。”
“我 也一 样,
不管 阿 秀 怎样 欺 负我,
怎 样挑 拨 我和 藤 井婶,

要您坚定,就不会感到怎样。关键在于您

阿延此路不通了 。她没有掌握明确的事实,也就说不出明
确的话语。这时,津田又捞了一把:
“大约人家认为你有了什么有关颜面的行为了吧?你何不同
我靠得更紧一些,安下心来呢。”
阿延突然高声说道:
“我倒巴不得靠紧您,巴不得安下心来呢。您简直想不到,
我是怎样想靠近您,怎样想安下心哪!”
“想不到 ?

“是的,您完全想不到。如果想得到,您一定会变个样。就
因为您想不到,
才那么装聋作哑呢。

“我可没有装聋作哑呀!”
“您 不感 到 自己 心肠 硬,
也不 感 到我 很可 怜。


肠 硬,
可怜 ”

津田反复叨念着 ,一时语塞了 。接着 ,他又慢吞吞地补充


说:
“光是埋怨我一点也不替你着想。可是,尽管怎么要为你着
想 ,也得具备可想的机会才行啊 。没有这机会 ,又有什么办法
呢 !”
阿延由于紧张,颤抖地说:
“您 您 ”

津田无言了。
“请让我放下心吧!就算帮帮我,让我放下心吧 只怪我是
个除了您便无依靠的女人。我胆子小,如果被您抛弃,我一下
吧 只说一句就行:你
子就完了。所以,您就说上一句 你 放 心,
放心’。

津田回答说:
“行,
你放心吧
“真的 ?

“ 真 的,
放 心 吧!

阿延以决堤之势猛扑过去。
“那么,您说给我听!请说给我听!不要隐瞒,把一切都说
出来,
让我百分之百地放下心吧!

津田愣住了。他的心象波浪一般开始动荡。他想,是否咬
一咬牙,把一切都袒露在阿延面前?但是同时,他估计那仅仅是
被怀疑罢了,并没有被抓住把柄。假如阿延知道了真相,她不赶
到这儿当场括他的脸子才怪哩。
他变得可怜了。但是 ,也还留有一条逃脱的余路。道义 感
和利害心,忽高忽低地把他的心揪得上下颠簸。接着,另一方面
温泉之行的重量亟亟加重了。践约,这是他对吉川夫人应尽的
义务,也是他自己必然产生的要求。至少在旅行结束之前不把
那一点暴露出来最为上策。这个念头终于占了上风。
“絮叨这些话,
只会弄 得双方脸红,
没结果 的,
算 了吧!
不 过,
我做出保证让你放心,
行吗 ?

“保证 ?

“保证啊!为保全你的体面作出保证啊!”
为什么 ?

“为什么?除此而外,也没有其他方法保证了,我只能对你
发 誓!”
阿延默默无语。
“总之,现在只要你说一声相信我,这就行啦。只要你说一
声 :万一出了事,由你负责。’也就足够啦。假如能这样,我就
会回 答你 说: 好 吧!
我 保 证!
’怎么样 ?
就这么作出妥协吧 ?

一五

“妥协”这个汉语词汇,尽管用在这种场合听起来多么不贴
切,可是对于阐明津田当时的心事,却很妥当。实际上,这词儿
所代表的最确切的含意,就蕴藏在他的心里,这是真的。阿延明
察到这一点时 ,她的激奋心情也便逐渐地受到了压抑 。津田本
来正在暗暗发愁:阿延的感情狂潮是否会卷土重来,这下子终于
得救了。下一步就有时间讲求手段 ,将阿延被抑压的狂潮引向
反面。他开始安慰 阿延 ,大量地使用阿延爱听的词句 他外表
态度稳重 ,又擅于临机听任对方摆布的技巧。他的努力果然没
有徒劳。使阿延重新见到了久已不见的婚前的他 ,心中重温了
订婚当 时的情景。
“丈夫 没有 变。
还是从前的他。

就这样,阿延感到很满足;这也正好足够拯救津田的困境
了。一场可能酿成暴风雨的阴霾终于消散了。然而,事前、事后
的夫妻关系毕竟已于不知不觉中有所不同了。
可是通过风波的平息,津田懂得了:
“女 性 毕 竟 是不 难 抚 慰 的。

一场风波竟然给他带来了这一自信,他不禁暗暗欢喜。以
前他每逢和阿延打交道 ,没有一次不感到棘手 。他一方面鄙视
这个女人,一方面却又为她伤透了脑筋。天天都在这种困境中度
过,那到底是由于阿延的直觉呢,还是由直觉而转化的策略,或
是别的什么,他虽然尚未做出确切的剖析,但是事实总是事实。
而且这事实,一直严密封锁在心底,至今未曾透露过。因此,这
事实,实质上也便是一个秘密。那么,为什么他竟然把这个明若
悬日的事实硬是当成秘密呢?简而言之,他是想尽可能抬高自
己。用爱情战争的眼光看来,津田在夫妻生活中总是处于失败
者的地位。可是他还保有一定的傲慢。他虽被阿延征服,但那是
迫不得已的就擒,并非心悦诚服的归顺。他不是堂堂正正而成
为爱情的俘虏,而是遭到了暗算的结果。阿延从不问会不会挫
伤丈夫的自尊心,一心只想征服丈夫才能得到爱情的满足。同
样,津田也不甘心失败。但是当他无力抵挡而被打翻在地时,却
不得不一面觉得遗憾,一面俯首投降。这种特殊关系,经过一
夜的争吵转败为胜时,津田对阿延的看法也就起了变化,这是
理所当然的。津田从未见过看来如此凶猛迎头扑了过来、而实
际上毫无真本领的象阿延这样的女人。他只消把弱点遮蔽起来,
四处逃避一下,便可战胜她了。胜败已经分明,他终于可以藐
视她了。同时,也比从前更加同情她了。
阿延是阿延。这场风波以后她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她一
向不曾用这种态度对待丈夫。现在由于醉心于一举而攻破了丈
夫的缺口,反而把自己从未暴露过的弱点亮在丈夫面前,这首
先使她抱憾不置。阿延一心想得到丈夫的爱,认为只有依靠自
己平素的本事才能得到。同时认识到必须坚决贯彻自己的见识
才行。自然,她的见识谈不上复杂,无非是一点犟劲罢了。就是
说:不论丈夫的爱对于自己的生命如何重要,也不肯用摇尾乞怜
的态度去取得。假如丈夫不能象想象那样爱她,她就凭自己的
本事来操纵丈夫。她持续地抱着这一决心,并付之行动,这就等
于持续地使精神陷于紧张。而且紧张到了极限,必然会在某一
点上破裂。一旦破裂,这就等于由自己粉碎了自己的见识。这
是十分清楚的。可是不幸的阿延并未意识到这种矛盾而盲目迈
进了。因此,终于破裂了。破裂之后,终于懊悔了。其实命运对
于幸福并不比预想的更残酷。她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同时,也获
得了某种报偿。津田往日不论怎样夸口,也从不曾有过表示心
满意足的前例。可是,现在有些变了。他向着自我满足的方向
靠近了一步,公然用上了妥协二字。在那里面正潜藏着阿延所
拼命要挖掘的秘密。这不等于他在不打自招,在默认自己的罪
过?
阿延 这 样沉 吟着,
最 后作 出定 论 时,
是 又懊 恨,
又高 兴。
她不
再为难丈夫了,因为如同津田怜悯着她一样,她也怜悯津田。

一五一

然而,命运却比预料的顽冥。两人不能就此分手,不知怎的,
一时已经平息的风波却又掀起了一些余澜。
那是阿延激动的心潮稍稍平静之后的一种反响。仿佛既然
醉了,就乘兴听醉意行事似地,她对津田说:
“那么,
你几时去温泉 ?

“从这儿出院就去,
这样对病后的身体也比较好。

“ 是 啊!
既然 决定 去,
那就越快越好。

津田放下心来,心想这太好了。然而,阿延来了个突然袭
击:
“我 也一 同 去,
好吗 ?

津田本已松了口气,突然又打起冷战。在回答之前,必须好
好思索一下。原本没有考虑带她去,可是,也很难谢绝。如果谢
绝,不知对方将会怎样,怎样回答才好呢?在他苦思斟酌的时候,
却失去了对答的良机。阿延抢先催问道 :
“嗯?我可以去吧
“是啊 ”
“不 行吗 ?

“倒不是不行 ”

津田决定把不想带她去的心意徐徐透露出来 ,假如阿延眼
里冒出一丝猜疑 的目 光 , 这就 是提醒津 田事情只 能哑子吃 黄连
了 。老实说 ,津田现在也处于和阿延相同的心理状态中,适才
风波的影响仍然留在他身上 。除非将计就计,别无他策。他立
刻想起 抚慰”两字。“全凭抚慰。只要予以抚慰,女人便会安静
下来。”津田怀着刚才得出的结论,向阿延提出来了。
“ 可 以 去 呀!
不仅 可以,
老实说,
是 盼 着 你 能 去 哪!
首先,

我一个人去很不方便;为了有人照顾,你能去是再好不过了”
“啊,
这 太 好 了!那 么 ,
我 去 。”
“不过 嘛 ”

阿延又不高兴了。
“不 过什 么 ?

“ 不 过,
家里怎么办
“家里有阿时,
没事。

“没事吗,
象个孩子说着玩,
不负责任可不行。

“怎么不负责任?假如只留下阿时不放心,那就再请个人来
一同看家 。”
阿延一连举出了两三名适当的人选 ,凡是能拒绝的,津田
都拒绝了。
“年轻小伙子可不行啊,不能让他和阿时两个人呆在一
起 。”
阿 延笑 出声 来。
“莫非 不 会出 错 的,
只短 短 的时 间 嘛。

“那不行,
那绝对不行。
津田态度坚决,同时仿佛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没有一个合适的人?若是有个可心的老婆婆或是什么人,
就 可以 请 她 来的。
”可 是 不 论藤 井 家、
冈本 家,
或 是其 他 人 家要 这
么合适而又有闲的人,一个也没有。

仔 细 想 想 看 吧。

说到这 ,津田想结束这个话题。可阿延却揪住他的膀子绝
不 松手:
“想不出个人来,可怎么办?假如没有那么一位老婆婆,我
去就不便 ?

“ 倒 不 是 说 不 便。

“可 么会有那么一位合适的老婆婆呢 ?这是用不着考虑
也一清二楚的。倘若我去不便,倒不如干脆说吧!”
走投无路的津田,这时 意外地又想起了上好的借口:
“当 然,
既 然 决 定 去,
看家 人 之 类,
那 是 怎 样 都行。
不过咱们
两人都走,还是有个难说的问题:这回是吉川夫人给我拿的旅
费,假如被人认为咱们是白白用别人的钱,夫妻双双去游逛,这
就有些不好意思呢!”
“既然如此,不用吉川夫人的钱也可以呀,我们不是有那支
票吗
“那会影响本月的其它开支呀!”
“还 有阿 秀给 的 钱呢。

津田又词穷了。但他又冲杀出了一条血路:
“不借给小林一点钱也不行呀。”
“那号人… ”

“你的意见是不去睬那号人 ?可他如今要千里迢迢去朝鲜
啊,怪可怜的。并且我已经有言在先,没有办法的。”
阿延本不会满意的。被津田七说八说,总算圆了这个场。

一 五二

后来的谈话因进行得意外地轻松,不多久就达成了第二次
妥协。为了对小林尽其友好之谊,而且为了不食诺言,津田决定
从阿延给的支票当中提出一部分来赠给小林。这在名义上虽是
借款,但明知小林是无意偿还的,所以就等于白给。当然,夫妇
协议达成之前,阿延或多或少曾有难色。把金钱送给小林那类
狡猾的家伙简直是傻瓜。即使写出保证书要求借给他几个钱以
解决燃眉之急,她也绝不会有这份好心肠来应允他。不仅如此,
阿延还常常要窥探丈夫为什么对待那家伙会那么坚决,这里面
有些什么奥妙。每当她提起这一点时, 津田总是冷冰冰地没说
出所以然。
“对那号人,为什么要那样亲热?我简直不理解。”
这种话,她重复说了几遍,津田也只坚持说,这是碍于人情
罢了,丝毫不买她的帐。她便向前又迈进一大步,说道:
“那倒请你说说理由看,只要说出为什么是碍于人情的理
由,那末把那张支票全给了他也行。”
这是个最重要的关隘,万万大意不得。但津田并不为小林
辩护,只列举他两人旧日的交往,以及因此而难以忘怀的情节。
当所用
“怀念”
一词受到非难时,
便把话扯得更高更远些,
说了一
通从前的小林和现在的小林不一样。他发现这样仍然不能使阿
延心安,
便突然又唱起人道主义的高调。
然而,
他所说的人道,

非是一种个人功利主义罢了。他盲目地朝着自己设下的陷阱走
去而不自知,有时竟险些儿被阿延扯住腿推将下去。现在用最
简单的话概括起来说,就是这样:
“总之他很困难,是因为在国内没有立锥之地,才要流落到
朝鲜去的。给他一点同情,不是也应该的吗!你却胡乱攻击他
没人格,这就不太对了。不错,那小子是个没出息的家伙,没出
息是肯定的。但是,细细想一下使他变得这样的原因,也便觉得
没有什么了。只是常发牢骚;如问为什么会发牢骚,是由于挣不
来钱呀。然而,那小子既不是白痴,也不是蠢才,头脑相当机灵,
不幸的是,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才变得这样的。这么一想,他是
够可怜的。总之,不是他这个人不好,只是境遇不好罢了。一句
话,
这 真 是个 不幸 的人!

如果只说这些,做为耍嘴皮子,已经够华丽的了。可是他并
不就此结束。
“而且还有一层也不能不考虑到:要是我们得罪了那种自暴
自弃的家伙,谁也难料他会干出什么来。他曾经在这儿扬言:他
跟谁都想干一架,跟谁干都只会对他有利,确实难缠哟。所以啊,
假如我们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会恼羞成怒,就要进行报复,就
可能下什么毒手。我们是体面人,而他是不要脸的,一旦闹起来,
可不是他的对手呀!对吗?”
说到这里,开头时宣讲的那一套人道主义已经几乎不见影
踪了。虽然如此,假如他就此作罢,阿延也只好唯唯称是。但是,
津田还要发挥:
“而且,那家伙如果光拿上层社会或一般的财主作攻击的对
象,那还没有什么。但是并非如此,他干的比这更要实际,是首
先从靠近的地方下手的。所以,第一个遭难的就是我。想来想
去,还是我在这上面表现出一定的热诚,使他心里满意一点,尽
可能早一天到朝鲜去,才是上策。否则,什么时候会遭到什么
样 的灾 难,
就 难说 了!

于是,阿延非说几句不可了。
“小林再怎么蛮横,你若是没有点什么亏心事,又何必那么
怕他呢 ?

两人单为争辩那张支票的处理,就费了大约十分钟。然而,
给小林的钱一定下来,其余的也就好办了。阿延提出条件,余款
要给她任意作零用钱,这事也马上决定了。同时决定阿延不和
津田一同去温泉;去温泉的费用,则接受吉川夫人的支援。
寒宵料峭,小夫妻之间掀起的波澜到此总算平息,两人暂且
告别了。

一五三

津田手术后经过良好,甚至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到了第五
天,医生照例为他换了全部纱布,明确地说:
“情况非常良好。只是伤口出了点血,内里没有什么不好。”
第六天 ,仍然照样换换纱布;而且局部比昨天更加良好了。
“出血怎么样,
还没止住吗 ?

“不,
大 致已经止 住了。

津田不懂为什么出血,也就不理解这句回答的意思,随便当
成“已经痊愈啦”,因而异常欢喜。然而事实并不象他想象的那
样。津田和医生下面的一段问答,道破了内情。
“假如这次治得不好,
将会怎么样 ?

“要再开一次刀。并且,会比上一次更明显地留下一个伤
口。”

“ 真 可 怕 呢。

“不。
十之八九会痊愈的。

“那 么,
真 正的 痊 愈,
还 需 要很 长 时 间 吧 ?

“快则三周,
慢 则 四 周。

“哪 天出 院 呢 ?

“明后天出院都不碍。”
谢天谢地 !于是 ,津田下决心出院后立刻去温泉 。他生怕
和一个半瓶醋医生商量可否转地疗养,倘被劝阻,反倒伤脑筋,
是多此一举 。所以他现在故意不提 。不过 ,如此轻率的冒险做
法,是不符合他平日的作风的,因而心底里又不免有些矛盾和不
安。他试探性地,对医生问了一个不问也行的问题:
“您说要保留括约肌,为什么下边又要塞满纱布呢?”
“括约肌并不在口子上,是在缩进五分的地方,下端是切去
了 三 分 左 右 的。

津田天天耐着性子啃面包,这天晚上才给喝起粥来,口里尝
着水漉漉的大米味儿,感到很新鲜。他并不具备寒宵啜粥的那种
雅兴;但是,在亲身体验着这秋夜之寒和薄粥之热的对比下,那
风味之隽永,恐怕比一般诗人所感受的只会过之而无不及吧。
为了治病的必要 ,他已很长时间不许大便 。现在为了便溺
通畅,必须稍微喝一点泻药 。腹内已经不怎么难受 ,身体轻松
了,精神也便渐渐舒畅了;每天躺在病床,只盼着出院的一天到
来。
出院那天,照例是夜去天明。他一见到开车来迎接的阿延,
便 说:
“总算出院了。
谢谢你。

“没什么要谢的。”
“哪里,
要谢谢的。

“您 是 说 比 起 医 院,
还是家里好吗 ?



也许是的。
”津 田 说 话 的 调 子 一 如 往 常;
又忽然想起似
地 补 充 道:
“这回,多亏你给我缝了棉袍救驾啊。也许是新棉花的缘故
吧,
穿在身上,
特别舒服呢。

阿延笑着奚落丈夫说 :
“怎么,倒突然客气起来了?可惜你说过头了 ”
阿延边
折叠那件棉袍,边招认棉袍里用的并非全是新絮。这时,津田在
换穿衣服 。将杂纹绉绸的整幅衣带一圈圈缠在腰上 ,这对他是
一项不可马虎的事。他瞧看着那么松软的棉袍 ,流露出天真的
样子。对于阿延的爽直答话,并不当一回事,只说了一句:“啊,
是吗。

“ 假 如 你 喜 欢,
就 带 到 温 泉 去 也 行。

“那样,就可使我时刻想起你对我的关怀啦 ”

“不过,倘若还是旅馆里借给穿的棉袍更好些,我可就丢脸
罗 。”
“这不会的。

“不,
会的。
东西不好,
总要吃亏的。
到那时,
什么关怀呀等
等,立刻要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率真的阿延,她的话并没有按她的意思听进津田的耳鼓里;
那话里是含着挖苦味的。棉袍好象一种象征,是被接过去了。但
津田也并不太愉快。他就那么面对阿延的后背 ,把宽幅腰带的
两 端打 了 个死 扣。
不多久护士送他们出了正门 ,两人立刻乘上等在那儿的马
车。
“ 再 见!

一周多事的病院生活,凭这一声再见,就此落幕了。

一五四

津田去温泉之前,按既定程序,首先必须见见小林。约会的
那一天,他从阿延手里接过所需的钱款,笑着回头瞧了一眼阿
延。
“真有点心疼哪,
叫那个家伙要去这么多。

“那就不给算了吧!”
“我也想算 了吧。

“既然想算了,又为什么不回绝他?我替您去回绝他吧?”


那 就 麻 烦 你 啦。

“到什么地方去见他?您说出个地址,我就替您去。”
阿延到底是真是假 ,津田也闹胡涂了 。不过,每逢这种场
合,他总是以为开开玩笑无所谓,结果,却是自寻烦恼。阿延这
个女人呢,可是一言既出,说到做到,决不马虎的。如果真叫她
代表津田去击退小林,那也不管失信不失信,难保她不会接受这
个任务。但津田却小心地不肯跨进这个险境 ,故意将话题岔到
笑 谈上 去:
“果 然 人 不 可 貌 相 呢,
看 不出 你 倒 是 一 位 女 勇 士!

“我自认为也是这样。但是还没机会显过身手,所以,我自
己 也 不 知道,
究 竟 有 多 大 能 耐。

“不,虽然你自己不知道,我可看得一清二楚。这就足够了。
一个女流光耍蛮勇,结果只会给老爷找麻烦。”
“丝毫也不会有麻烦。妻子代丈夫挺身而出,做丈夫的会有
什 么 麻 烦 呢!

“ 当 然,
有时候也许没有麻烦。
”津 田 说。
他原本就没打算正
经地回答妻子的话。“我至今才见到你竟有这么大的勇气 ,佩
服,
佩服。

“说得对。我表面上是从来没有这种表现,可您剖开我的心
来看看,就不象您想象的那样平静了。”
津田无言,阿延继续说:
“您 看,
我是 多 么 痛 快 ?

“ 咳,
看来很痛快。

在这不着边际的对话之后,阿延轻轻叹了口气说:
“女人,真无聊啊。我为什么要生为一个女人呢
“这种话跟我说有什么用呢 ,只能对你京都的爹娘埋怨去
呀 !”
阿延苦笑着,回答说:
“行,
往 后 瞧 吧。

“瞧 什 么 呀 ?
”津 田 有 点 吃 惊,
反 问 道。
“ 管 它 什 么,
往 后 瞧 就 是 了。

“瞧就瞧呗!到底瞧什么呀?”
“这是非到事实临头,不能宣布的。”
“既然 不能宣 布,
等于说 你自 己也还 不清楚 ?

“哎,
是呀。

“多 么无 聊,
这 是象 水 底捞 月 似 的预 言。

“不过,
这预言眼见就要兑现,
您且瞧着吧。

津田用鼻子哼了一声。阿延的态度却更加认真起来。
“真的。
不知为什么,
我近些天始终在想,
说不定哪 天,

这心底里的火山非爆发一次不可。”
“哪一天爆发一次?你这完全是胡思乱想哪。”
“不,
并不 是 说终 生只 爆 发一 次,
而是 在 最近,
不久 就 爆发 一
次 ”

“越说越糟了,说什么不久就要在丈夫面前蛮干一场,这叫
人受得了吗!
“唉,为的是您呀,刚才不是说了,我这是代丈夫挺身而出
啊!”

瞧着阿延那副认真的模样,津田只有逐渐上钩了。按他的
气质,可没有阿延那么多的诗的激情,相反,倒是一些令人不快
的琐事一直威临着他。而阿延的激情,也就是津田所说的“妄
想”,却逐渐活跃起来了。津田原以为小鸟已经咽气,摩弄着它
的小翅膀玩,却见它正要振翅起飞时,便不由得立刻把话闸住
了。他从衣带中掏出怀表,说:
“不早啦,该走了。”他说着便起身走了。阿延送他到正门
时,把从衣挂上取下的褐色呢帽递给了他:
“去吧!别忘了告诉小林,阿延向他问好 ”

津田头也不回地向黄昏的寒风中走去 。

一五五

与小林见面的地点 ,是在东京最热闹的一条大街中段稍往
旁拐的地方。为了避免对方登门来邀请的不愉快,也为了省却自
己去查访小林住址的麻烦,便约定了时间,在这里和小林相会。
约定的时间,竟在坐在颠簸的电车里耽误了。本来他因换穿
衣服、从阿延手里接过钱款,又坐着谈了一会儿,这所费的时间,
对于津田来说,是毫不足惜的。说实话吧,他正不想在小林面前
表现出拘泥于细节的样子,相反,他倒想稍迟一步,以便挫其放
荡不羁的气势。名义么,称做饯别会或者别的什么都行,反正
既然此番晤面一方是给钱,一方是取钱,津田肯定是处于上峰。
因此,他要尽可能发挥上峰的特权,一开始就确定下宾主的地
位,以防范小林的傲慢气焰于未然。这是 上策。
津田坐在呼隆隆轰鸣着的电车中,边看表边想:看情况,同
那鲁莽的小林见面,此刻也许还过早。他甚至想了个主意:假如
到得过早,那就逛逛夜市,叫那贪得无厌的家伙再焦急一阵子。
当他在站头下车时,只见到处闪烁着耀眼的灯火,反映出都
市之夜的活跃。他站住踌躇着:在去目的地的横街之前,要不要
在街灯下漫步一会儿呢?他一时踌躇。但是,当他推开送到脸
边来 兜售 的晚 报而 向四 周察 看时 ,不 禁倒 抽一 口冷 气 。刚才
还猜想,小林一定在馆子里等得很疲乏了。可是出乎意料,他竟
在对面站着哩。因为他站在和津田相隔一条车路和一家洋货店
的十字路口,以致两人的视线不容易相遇,加上夜幕行人的人影
和闪烁着的灯光,更妨碍了彼此的发现。何况小林并没有向这
边看,他在和一位津田不相识的青年谈话。津田只能看见青年
和小林的侧脸,他几乎不愁会暴露自己,便可从这边察看两人的
动静。两人正一个劲儿地面对面在交谈着什么。
两人的背后都是墙壁。刚巧两侧没有窗,任何方面都没有
照到明亮的光线。然而,从南面开来一辆大型汽车,大吼一声,
想从十字路口拐弯。这时,那两人全身受到车头上巨大灯光的
照射,津田这才看清那青年的容貌:一张苍白的脸,帽下两边搭
拉着 不知 多少 个月 没有 理过 的蓬 乱长 发 。汽车 飞驰 过去 的同
时,津田立刻转过身来,仿佛要避开那两人所在的柏油路,故意
朝相反的方向踱去。
他漫无目标地观看着一家家彩灯照耀下的商店。城市的风
光不过尔尔,除了因业务的不同而陈列着不同的商品以外,也没
什么耐人观赏的地方。虽然如此,可他还是到处看个不停。最
后看见一家洋货店的店头张悬着时髦的领带,他终于走进店里,
拿下自己心爱的翻来覆去地欣赏着。
大约时间差不多了,他便将手里的商品放回原处,走出店
来。这时,站在柏油路 上的两个人果然不见影踪了。他稍稍加快
了脚步。约定会面的那馆子,从窗口有温煦的灯光照到大路上。
那砖砌的窗户比较高,并且悬着蛋黄色的绣花窗帘,所以看去灯
光并不强烈。津田站在路旁抬眼望去,那是个里面设有煤气取
暖炉的上等餐厅。
那餐厅位于巨大市区的一隅,并不怎么大,但很幽静。津田
是最近才知道有这么一家餐厅的。朋友告诉他,这家餐厅是长时
间为驻法公使办伙食的厨师开的 风味很好。因此他曾来 光顾
过四五次。这次选在这儿同小林会面,也并无其他的理由。
他无所顾虑地推门而入。果然,发现小林已先到。看他似
乎很无聊,一张严肃的脸,正对着不知是晚报还是什么在打发时
间。

一五六

小林抬眼看了看门口,马 上又把目光收回到报纸上,没看见
津田。津田只好不声不响地走近小林落座的桌旁,打招呼说:
“ 对 不 起,
来 迟 了 一 步。
要你久等了吧 ?

小林这才折起报纸,说:
“你带着表吗 ?

津田故意不拿出表来。小林回头看看墙上的大挂钟,指针
已经走过了约定时间的四十分钟。
“其实我也 刚到。

两人相对而坐。周围只有两伙顾客,而且那两伙顾客又都
携有服饰华丽的女人,因此,室内非常安静。尤其离津田他们不
远的一旁置有煤气暖炉,给这洁白耀眼而又雅致的房间平添了
恰到好处的温暖。
津田的心中却出现奇异的对比: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小林硬
拉他去那家奇特的酒吧,那乱糟糟的情景全浮起在心头了。当
时的主人,如今倒被领到这儿当了客人,这对于他来说,是件得
意的事。
“ 怎 么 样,
这一家 ?
还不差吧 ?

小林留神朝四下看看。
“嗯。
这里大 概没有暗探。

“倒是有美人吧 ?

“全是些艺妓呀,
老兄。
”小林突然高声地说。
津田被说得有些扫兴,训斥一般地说:
“ 胡 说!

“不见得。因为这个世界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有 ”

津田渐渐压低了声音说:
“要知道,
艺妓可不是那 副打扮哟!

“是呀!老兄这么说,总不会错吧。至于象我这样的乡巴
佬,
根本就分辨不清,
不管什么,
只要她穿上漂亮的衣服,
我就以
为是艺妓哪。”
“你还是那么爱说挖苦话。
”津田流露出几分不悦的神色,

林却泰然自若。
“不,并非挖苦。实际上我是由于穷,眼界未开。怎么想就
怎 么说 罢了。

“这么说也 行。

“不,
不行也得行。
这是事实啊,
老 兄!

“事实怎么样 ?

“事实是,当今世上的所谓贵妇人,难道和艺妓还有多大区
别吗 ?

津田在这位狡黠的对手面前,不能表现得过于天真,不能一
问一答地对他说实话,可也无意进行迎头痛击;或者莫如说,他
说不出一句迎头痛击的话来。
别 说 笑 了!

“真的,
别说笑了。
”小林说着,
抬眼窥看了看津田,
津田一下
就察觉了。他领会到对方已在转什么念头,他很机灵,自知不能
不束手就擒了,但不能佯做不知,只好不痛不痒地先把话岔开:
“喂,
怎 么样,
这 家的 饭菜 ?

“对于我这个味觉不灵的人来说,这家的饭菜也罢,那家的
饭菜也罢,
是大致相仿的。

“不好吃吗 ?

“ 好 吃 ,挺 好 。”
“是 好。
掌 柜亲 手 做 菜,
可 能 是 比别 处 要 强 些。

“不论掌柜怎么露手艺,
若想合乎我的口胃,
他可吃不消,

有哭鼻子。

“不过,
只要好吃就 行了。

“是的,只要好吃就行。不过,掌柜若是听说好吃得和一角
钱一盘的份菜一样,他还能不哭鼻子吗?”
津田只得苦笑笑。小林却顾自唠叨着:

今我呀,简直没工夫高谈什么法国饭菜好吃,英国饭菜
不好吃,我是只要塞进肚子便好吃。”
“那么,
你刚才说的好吃,
不是没来由了吗 ?

“不是明摆着的吗,肚子饿了便好吃,没有别的什么来由不
来由。

津田又被堵住了嘴。然而,一时的沉默压得他胸中感到沉
闷,正想开口时,却又被小林抢先说下去了。

一五七

“依老兄这样的聪明人看来,我这笨蛋也许什么都不行,只
能遭人瞧不起了,这也没有办法。不过我也有我的苦处啊,我
笨,
不 一定 是 天 生的。
小 弟 若 有空 闲,
有 钞票,
瞧 吧,
不 照样 也 能
干 一 番!

小林的酒劲已经有些发作,象在开玩笑,又象说真话,看样
子也有些在借酒发泄的味道。津田只得顺着他的话附和几句:
“说 得 不 错,
我 同 情 你。
我 这 点 心 情,
总 能蒙 你 理 解 的 吧!

则,我就不会这么特地来为你去朝鲜饯行了。”
“多谢。


, 这可不是扯谎 呵 ,前几天我还把这情况给阿延说了
呢。

小林的眉峰下闪烁着怀疑的目光。
“噢,真的?能在夫人面前为我说话,可见你还有几分老朋
友的交情。那末 夫人说了些什么呢 ?

津田默默地将手插进怀里。小林边观察他的举动 ,边在故
意不让掏出什么来似地补充说:
“哈哈 假如夫人心里不痛快,那可大有解释一下的必要
啊。

津田将插进怀中的手原样伸出来。他原先本打算说“阿延
要说的就在这儿”,然后把带来的钱如数交给小林的,现在又踌
躇起来,没有这么做,把话头拉了回来:
“人,
毕 竟是 环 境决 定一 切啊!

“我却 认为是:
生活优裕 决定一切。

津田不去反驳他,说:
“是 啊,
也 可 以 这样 说。

“我可是生下来就过着吃不饱饿不死的生活,从来不知道什
么叫做优裕。你想,我跟那些从小养尊处优、可以随心所欲玩乐
的人们比较起来,是多么的不同
津田微微一笑。小林却认真地说下去:
“其实不用多想,拿你我比较一下就清楚了:由于生活的优
裕和贫困所造成的两种结果,是多么的不同!”
津田心里已经有几分首肯,但觉得如今多听这种牢骚,也
没多大意义。这时,小林又有了下文:
“于是怎么样?我只能始终被你瞧不起。不仅是你,连你的
太太以及其他任何人也一样都瞧不起我。不,你等等。还有一
层 这是事实 ,是你我都承认的事实。一切都如同刚才所说
的那样。然而,有一件你和尊夫人都还不知道的事情。当然,即
使现在对你说了,也不可能改变我俩的地位,这是没奈何的。可
是,
我一去朝鲜,
说不定今生不能再见到你了,
因此 ”

说到这儿,小林显得有点激动。然而他又立刻坦率地补充
:不 ,
说“ 我这个人也是说不定的,
也许到朝鲜一看,
并不理 想,

上要 回来 的。

津田不禁大笑起来。小林停了一下,可是接着又说:
,也许可以供你将来做参考。请听我说下去吧!老实说,

正如你轻视我一样,我也在轻视你呢 ”

“这,
我 清 楚。

“不,你不清楚。也许你清楚的不过是事情的表面,至于实
质,不论是你还是尊夫人,都还不懂。所以我为了酬谢你今晚的
盛 情,
做 为 临 别 赠 言,
要 把 这 一 点 解 说 一 下,
好吗 ?

“ 好 呀!

“不 好 也没 办 法,
要 不,
象 我 这 样的 穷 光 蛋,
能 拿 什 么来 答 谢
你 呢 。”
“所 以我 说 好 呀 ,
!”
“你 肯耐 心听 吗 ?
倘若 肯听,
我 就说 了。
不 论是 你 请我 吃的 这
法国美味大菜 ,还是前几天晚上我请你去那肮脏的酒吧喝的水
酒,其实对我这个味觉迟钝的人来说,都同样是好吃的。光说这
一点,你就看不起我了吧?可是我却以此自豪呢,反过来倒要看
不起你。这意思你懂吗?请想想看!在这方面,到底是谁受限制 ?
谁自 由 ?
谁更 幸 福 ?
谁更 安心 ?
谁 更自找 麻烦 依我之见,老兄
是始终腰杆挺不直,缺乏胆量的。被你讨厌的人和事,你就躲避;
中意的,你就拼死追求。这是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只是一心要
求什么 自由’;
而且有条件讲究享受。
你正因为没有被逼到象我
这样倒霉的境地,所以不可能象我这样天不怕地不怕地去干。”
津田本是从九天之上鄙视地下的小林。然而,也不得不承
认事实。小林的确比他脸皮厚,什么都干得出来。

一 五八

但是,小林的说教还没有完。他看准了津田的神态,出其
不意地重新提了那个问题,这就是他们乍见时曾经偶一触及,又
被别的话岔开而没有说下去的。
“我的心思,你已经领会。可你似乎还不肯由衷地说一声:
诚然如此,。这是矛盾的。我知道这是为了什么。首先,是因
为我这个没有身分、地位、财产和固定职业的人,连累了聪明的
你。假如那些话是出自吉川夫人或其他什么人之口,那么,纵使
说得更无聊,你也会乖乖地听着的。并不是我有什么偏见,而是
无可争辩的事实 !然而 ,你不用脑筋想想是不行的 。因为只有
我,
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不论是你,
还是你太太,
请 记 住 吧:
尽往
那儿走是要不得的。为什么 ?不为什么 。因为纵使你怎么穷 ,
也不会尝到我那样的经验。何况他们的境遇比你更加优裕呢!”
“ 他 们 ”指 的 是 谁 ,
津 田 也 不 得 其 解,
只 能 在 心 里 揣 测,
大约
是 指 吉 川 夫 人 和 冈 本 他 们 吧 。小 林 并 不 给 对 方 留 有 反 问 的 余
地,便口若悬河地说了下去。
“其次,以老兄目前的境遇,对于我所提的建议 或 说忠
告也行,单纯提供些常识也行,总之,都不会使你感到有加以注
意的必要 。你头脑中理解 ,但是内心里不接受 。这就是现实的
你 。大不了你认为你我根本不同 ,是莫可奈何的 ,因而拒绝接
受 ;然而 ,我还是要叫你好好注意一下 。老实说我的目的不过
如此。怎么样?各人境遇、地位的悬殊,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正
式地说,十个人有十个人都以不同的形式重复着大致相同的体
验。更明确些说,仅仅是我以我最切实的目光去观察体验;你以
你最妥帖的目光去观察体验 ,这一点差异而已 。因此呀,处于
顺境的人,平时稍一受惊,略遭蹉跌,嗬!便眼珠子立刻变了色。
不过,不管眼珠子怎么变色,总不能叫眼睛搬家吧?总之,你一
旦有事,一定会想起我这些忠告的!”
“ 好,
那我一定牢记不忘。

“嗯,请别忘记。一定会有应验的时候的。”
好 吧 ,懂 啦 。”
不 过,
你 不 管 怎 么 懂,
可 就 是 不 顶 用,
这 才 是 怪 事。

小林说着,突然笑了起来。津田不解其意。小林又连忙说:
“到那时候你留神一下吧,懂吗?那时候,你能眼睛一闪就
变 个样,
变 成 我小 林 吗 ?

“这可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你知道肯定变不了的。你偷偷地来到这里,
这要有相当的学识 。我不论怎么愚鲁 ,对于现在的自己也要付
出 血 的 代 价。

津田对小林那洋洋自得的样子感到很不自在 ,心想这家伙
到底是想用那狗血,来捞点什么呀?便流露出轻蔑的神色问道:
“那么,你是为什么对我讲这么一番话呢?我即使记住了,
到时候不是也起不了作用吗
“作用怕是起不了的。然而,说给你听听总比不说好。”
“ 倒 是 不 说 的 好。

小林得意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哈哈笑着。
“说得正对!这样一来,可就正中下怀啦。”
“说什么呀 ?

“没什么,只不过说出了事实。给你解释一下吧。你如果被
逼到一筹莫展的时候,就会想起我的话!你能想起,却不能照我
的话去做 。因此才觉得倒不如不听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

津田 感到 有些 厌烦。
“傻瓜!你想去哪儿?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不过唯有那时,我才能够为你对我的轻蔑进行
报复!

“你对我那么仇恨吗 ?

“为 什么 ,
为什么 不但不仇恨,而且满怀着善意哪。而
你的轻视我,倒是始终不变的。当我揭开事情的实质来警告你,
从我的角度来看你也有应予蔑视之处时,你不是依然眼睛朝天,
若无其事吗!总而言之,光耍嘴是无济于事,必得分个真正是非
曲直,
我才决心说 这些话的。

“ 是 呀!懂 啦 。
你 的 话 ,就 是 这 些 ?”
“ 不, 以下才要谈到正文。”
津田呆呆地望着小林咕噜一声喝干了杯 中的啤酒。

一 五九

小林继续开讲之前,放下酒杯,将室内环视了一遍。在带来
女伴的顾客当中,有一对的那女人从衣袖中取出漂亮的手帕,在
擦她那拿过水果并且洗过了的小手。她们对座上坐着的一位二
十五、
六岁的女人,
则不时地偷瞧着津田这边,
又手托咖啡盅,

着男人喷吐的烟雾,不断地谈论戏剧。两组顾客都比津田他们
来得早,因此理应更早些退席。饭菜就是按此顺序安排先后的。
有见及此,小林说:
“ 啊,
太 好 啦,
还 没 走 哪。

津田猛吃一惊:小林一定又要说些伤害别人的话、故意让人
听了。
“ 喂,
算 啦,
别 过 火 呵。

“ 我 又 没 说 什 么!

“所以要提醒你:你攻击我,我怎么也能忍受。可侮辱一个
素 不 相 识 的 人,
就 得 慎 重 了,
在 这 种 地方。

“真太小心了。你大概是说,这儿不比小巷子里的酒吧吧?”
“正是。

“ 既 然 正是,,把我这样的无赖汉领到这儿来,不就错了?”
“ 那 就 随 你 便 吧!

“你嘴上说随我便,心里却是提心吊胆的吧。”
津田不吱声。小林又得意地笑起来了 。
“毕竟被我打败了,打败了。举手投降吧 ”

“这也算打胜了?那就随你以胜者自居吧。”
“让你知道知道,今后你将越来越被人瞧不起。依我看,你
瞧 不 起 我,
倒是 不 识 天 高 地 厚。

“你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识趣的家伙!”
小林注视着津田闷闷不乐的脸,说:
“怎么样,懂啦?喂!这就叫真刀真枪的战斗。不论你怎么
富 裕,
怎么 跟 有 钱人 结 交,
怎么 摆 阔,
遇上 实 际 战斗 便 要败 北。

过如此而已!因此,刚才我说过,未曾受到实地锻炼的人,简直
就是个泥人,
一 碰 就 碎。

“是 啊,
是 啊!
世 上 只 有 老 油 条 和 酒 鬼 皮 最 厚!
小林本该还有话说 ,可是他对那边带有女伴的顾客们巡视
了 一 回 ,说:
“那么,我该说第三点了。不趁那个女客未走之前说说,倒
有些不甘心哪。怎么样,老兄?让我把刚才的话说下去吧。”
津田不置可否地把头别开,小林却毫不介意。
“第三点嘛,换句话也就是我要说的正文。刚才我不放过她
们,问老兄是否是艺妓,老兄把我训斥了一通。当我是对贵妇人
无礼的野人。好吧,就算是野人。野人不了解贵妇人和艺妓有
么差别,所以才向你请教的,请说说看,两者究竟有什么不同?”
小林说着,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女客 。用手帕擦手的那位女客仿
佛受到了暗示,立刻走了。剩下的另一人也呼喊侍者给结帐。
“到底走了。要是再稍等一会儿就有好戏啦,真可惜呢。”
小林目送着女客离去的背影。
“唉,
唉,另一个也要走了 ?
没有办法,
只 剩下你 了。

小林仍 把脸转向 津田 :
“问题就在这儿。老兄,我如果不辨英法菜肴的差异,不辨
粪便和酱汤的 差异,你就不会理睬我了,认为我充其量不过是个
只讲塞饱肚子的人 。其实 ,懂不懂得食物的味道 ,分不分得清
艺妓和贵妇人的差别都一样,有什么去伤脑筋的必要呢
津田翻起不愉快的眼珠望着小林。小林继续说:
“因此结论也只能有一个。我敢断言,正象我在不懂美食这
一点上遭到你的轻视,实际上却比你幸福;同样,我虽在对于妇
女的看法上,遭到你的轻视,实际上却处于比你更自由的境地。
就是说,男人愈是能够分辨哪一个是艺妓、哪一个是贵妇,他也
就愈苦恼。为什么 ?因为到头来 ,他将对这个也讨厌,那个也
看不上眼,或者是一定要这个、一定要那一个。这岂不等于作茧
自 缚!

“假 如 他 爱作 茧 自 缚,
也 就莫 可 奈 何 了 吧 ?

“终于动怒了。关于食物 你不搭腔;可是一扯到女人,你
就不甘缄默了。问题就在这儿,这是实际问题,以下我就要谈论
的 。”
“已经够了。

“不,
似 乎 还 很 不 够 哩。

二人面面相觑地苦笑了起来。
一六

小林巧妙地抓住津田不放,津田也故意迎合他,两人终于临
到了短兵相接的局面。
“比如说吧,
”小林说“
,你不是热恋着那位清子小姐吗 ?
有一
阵子你曾经说,没有清子就没有一切。同样,对方也认为除你以
外,天下再没有第二个男人。可是结局如何呢?”
“结局就象现在这样。

“这样岂不太冷清了吗 ?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

“办法还是有的吧。怕是有了办法却装腔作势不说吧。或则
是瞒着我,
眼下正在进行吧。

“别胡说。胡说八道要闯祸的,得注意点!”
“老实说 ”
小林欲言又止,
意思是,
下文不说你也知道吧。
津田却要问个明白:
“老 实说,
又怎 样 ?

老实说,不久前我全对你的老婆讲了
津田神色骤变。
“讲了什么 ?

小林暂不作答,沉默片刻。他仿佛在吟味津田说话的口气
和表情。但是,当他公开答复时,却突然改变了态度。
“对,
我是给你开玩笑,
何 必 那 么 担 心 呢!


“我不担心。如今那些事即使被人告密
“不担心吗 ?
那么,
我说的是实话,
真 的 是 实 话,
全都告诉她
了 。”

蛋!”

津田的语声意外地大。端坐在椅子上的侍女略微扬起头,
朝这方望了一眼。小林立刻就地取材,说:
“贵妇人受惊了,
静一静!
象你这样同无赖汉一起饮酒,
让人
看了是多么不体面!”他瞟着侍女,露出了微笑,侍女也微笑了。
但是,让津田一个人独自生气是不应该的。小林立刻乘机而入:
“那件事到底是怎么样的?我没有详细问你,你也没有讲。
不,是我忘了?没关系,我想知道的是,那个人到底是从自己家
里逃走的,还是从你家里逃走的?”
“这 有 什 么关 系 呢!

“对 于 我来 说 没 有关 系,
这 是当 然。
实 际上,
我 也 是这 样。

是,
对你来说就不是这样了,
可有很大的关系,
是吗
“这是当然的。”
“所以刚才我说,
你境遇太优裕,
使你欲望无穷。
结果是刚爱
上一个,又想另一个;等到被心爱的人抛弃时,就跺脚捶胸,怨
天怨地。

“我什么时候出过这洋相
“出过!而且现在还在继续表演。这是你的境遇在作祟,正
是我感到最痛快的事。是因果报应,贫贱者向富裕者报了仇!”
“你从头到脚是件特制的独家产品,现在用来评价他人,我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倒没有什么主观的框框,只是指出你的实际情况罢了。
你如果不承认,我还可拿事实来教育教育你。”
津田不说愿意接受教育,也不说不愿意,结果是只能接受
了。
“你是自己喜欢娶阿延的吧?但是如今,你对阿延又不满足
了 ,是吧?”
“然而,既然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难道这不是不得已的
吗 ?”
“你莫非想借口寻找一个更好的吧?”
“别说这种有失面子的话!你真象你自己所说的是条无赖
汉。眼光卑下浅薄,言行轻浮粗野!”
“于是,
这就成了你轻蔑的理由 ?

“当然。

“这个 看来光斗嘴是 没意义的了 。老兄是不到黄河心
不死。那末我把话说在前头,走着瞧吧!到时候你会知道我说
你不是我的对手,是什么意思的。”
“没关系。被一个老油条吓退,可与我的名誉有关。”
“真犟啊! 你这并不是与我作战啊!”
“ 那,
是和谁作战 ?

“你现在内 里正在作战!再过些时候,就会付诸于实际行
动。你的优裕境遇在煽动你去打那毫无意义的败仗。”
津田忽然从怀里取出钱包 ,把与阿延谈妥为小林饯行的钞
票抽出来摆在他面前 。
“现在交给你,收下吧!再和你谈下去,怕要渐渐不高兴履
行我的诺言了。”
小林把折着的十元新钞票摊开,小心地点了点:
“三张 哪

一六

小林把收下的钱胡乱塞进西服的内兜里。如同他的举止很
随便,他的答谢也很粗鲁。
“谢谢!恐怕我是想作为借款,你倒想给我算了吧。因为你
一开始就目中无人,认定我既没有还钱的可能,也没有还钱的
意思 ”

津田 答道:
“当然,这是送给你的。可你接过钱的时候,怎么也会感到
自己是矛盾的吧。”
“不,
我可 一 向没 有 感到。
矛 盾,
这 究 竟是 个 什么 玩 艺儿 ?

你手里接过钱,这就是矛盾吗?”
“倒 也 不 是。
”津 田 说 话 时,
采 取 了 高 高在 上 的 态 度“
。喂,

想想看!那笔钱刚才还在我的一个纸包里,一转眼却转移到你
的衣袋里了。假如你不喜欢这种小说式的语言,那就说得更明确
些,是谁使这笔钱的所有权突然从我转给了你的?请作回答吧!”
“ 你 。是 你 给 我 的 呀!”
“不,
不是我。

“别胡扯,
少 说 傻 话!
不是 你,
是谁?

“谁也不是,是富裕。是你刚才所攻击的富裕给了你的。所
以,
你默默无言地收下,
口里胡乱攻击着富裕,
而实际上,
在富裕
面前却低下了头。这不矛盾吗?”
小林眨巴了一阵眼睛,说:
“的确。
如此说来也许是的。
不过,
倒有点滑稽,
实际上,

丝毫也不想在富裕面前低头哩。”
“那么,
还给 我吧
津田将手伸向小林的鼻尖。小林看着那一只柔嫩得象女人
一般的手。
“不,我不还。是富裕不叫我还的。”
津田笑着撤回手来。
“ 你 瞧!

“瞧什么,富裕不会叫我还钱的。这一点,你好象还不大明
白。
可 怜 的 阔 少!”
小 林 说 着,
转 过 脸 去,
望 着 门 口,
说:
“ 该 来 了 吧!”
津田本来正在打量着小林的神态,这时微微一惊。
“谁 ?

小林毫不掩饰地用手在装了钞票的衣袋上故意轻轻一拍 :
“富裕把这个从你手里转给我,它就不会再叫我还给你,而
要命令我依次递交给比我更不富裕的人了 。财富犹如水 ,能往
低 处 去,
可 不 能 往 高 处 倒 流 啊!

津田对小林的话似懂非懂 ,他陷于迷迷糊糊的状态。正在
这时,小林却喋喋地换了一套调头:
“好,我向富裕低头吧。我承认自己是矛盾的吧。我接受你
的教导。
一切都行。
我道谢,
我 赔 礼 吧!
”他 突 然 扑 簌 簌 地 落 起 泪
来。这一急剧变化,使得已经有些惊奇的津田更加不安。他不能
不想起那晚硬被拉到酒吧间去的情景。他皱起眉头意识到:要
利用对方,恰是其时了。
“我对你,没有想过要你感谢什么的。是你忘记了过去。我
是和从前完全一样,你却什么都做了相反的解释。正因为如此,
我们的交往才越来越 为难了吗 ?举例说吧 ,不久前我 不在家的
时候,你到我家去取大衣,顺便对我妻子说了些什么。这件事
也 ”

津田说到这儿,暗暗观察小林的神色。因为小林低着头,使
津田无法揣度他的心理状态。
“说什么你也不该开那种玩笑来破坏人家的夫妻关系呀!”
“ 我没 说过 你的 什么 啊!

…”
“不,
刚 才你 不是
“刚才是开玩笑嘛。你挖苦了我,我才挖苦你的。”
“是谁先挖苦谁,倒还难说。不过,这没关系。要把真心话说
给 我听 才好。

“因此,我不是已经说啦,我没有说过你的什么。这已经反
复说过几遍了。你只要和夫人对证一下就清楚了!”
“阿延她 ”

“ 她说 什么 ?

“就因为她什么也不说才难办哪。不说出来,让我闷在心里,
就无从分辩,也无从解释。遭罪的只有我。”
“我可什么也不说了。问题是,你今后要不要做个象样的丈
夫 。”
“我 ”

津田说时,随着走近来的脚步声,一个新的顾客已经来到他
们的饭桌旁了。

一六二

此人便是适才在大路拐角和小林交谈的那个 长发青年。津
田认出时,吃了一惊。但在惊讶之中,也还暗暗夹杂着对这青年
有所期待的心情 。说起津田的感触 ,显然是认定这种人不会到
这儿来的,然而终于来了,所以感到有些矛盾。
说真的 ,当车灯照射着此人映进津田眼中的影像是很奇特
的。津田看看自己,看看小林,又看看这个青年,发现彼此的阶
级、
思 想、
职 业、
服 装 等 种 种 方 面 都 有 很 大 的 差 异。
势必使他象看
画似地离得远些来看。然而愈是远看,印象便愈深。
“小 林竟 和那 号 人打 交道 吗!
”津 田 所以 这么 想,
是因 为想 到
自己不曾和那号人打交道,觉得很幸福。因此,他对待这新来的
人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突然感到仿佛是在接受同一个形
迹可疑的人 见面。
那青年脱下窄帽檐卷起的软瘫瘫的帽子,拿在手里,坐在小
林的身旁。他面对津田似乎感到局促不安 。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芒 。看来那是一种交错着反感 、恐怖和不驯的傲岸野性的神经
性光芒。津田渐渐有些不耐烦了 。小林对青年说 :
“喂,
脱下斗篷呀
青年默默地站起来,脱下吊钟似的长罩衫,扔在椅背上。
“这是我的朋友呵。
”小 林 这 才 对 津 田 作 了 介 绍 。
他 姓 原,

个艺术家,这两个名词终于听进了津田的耳朵里。
“怎么啦 ?
混得好吗 ?
”小 林 接 着 问 道 。
然而,
来不及等对方
回 答 ,又 连忙 说:
“不行吧?肯定不行!那家伙如果能懂你的艺术,那还了得!
没关系,
耐 心 地 吃 点 什 么 吧!

小林倒拿着小刀,敲起饭桌。
“ 喂,
给 这 一 位 拿 些 吃 的 来!

不多时,姓原的面前的酒杯里便斟满了啤酒。
默默观察着两人动静的津田 ,终于觉得自己要办的事已经
办 完,
再 这么 坐 着 奉 陪下 去,
可 有 些 受不 住 了,
便 想 见机 告 辞。

是,小林突然背过身来:
“喂,
原 君 能 画 一 手 好 画。
你 就 买他 一 张 吧!
他 正 困难着 呢。

“ 是 吗!”
“怎么样?下个星期天,送到府上来请你 看 ,行 吗 ?”
津田 慌了神 。
“绘画之类,
我 可 不 懂 呀!

“ 哪 里!
不至于的。
喂,小原,
干脆你就拿去给看看吧。

“嗳。
要是不嫌麻烦 ”

津田的嫌麻烦是毋须说的 。
“不论是 绘画,
还是雕刻,
我 是个丝毫 不感兴 趣的人。
请 ”

青年的表情显得好象是受了伤 。小林立即加以声援:
“不要说谎!象你这么富于鉴赏力的人,实际上是罕见的。”
津田不得不苦笑起来。
“ 又 胡 说 了,
别 取 笑 我 吧。

“我说的是实话,怎么会取笑你呢。象你这样善于鉴赏女性
的人,
对 艺 术 也 不 会 马 虎 的。
小原,
你说是吗 ?
既 然 喜 欢 女 人,

定也喜欢艺术。大可不必隐瞒!”
津田 有些 忍不 住了。
“看样子,你们还有很多话要谈。我先走一步,失陪了。喂,
小 姐,
算 帐!

女侍刚要来,小林高声制止她,又对津田说:
“他刚巧画有一幅精采的画。一个顾主想买,他是去谈了价
钱,回来顺路到这儿的。这不是个好机会吗?你一定买下它吧!
我的意见是最好不要卖给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他们对艺术家
老是趁火打劫,胡乱杀价。老实说,刚才我在那个路口跟小原约
好,一定给他介绍个买主,要他回来时到这儿来一趟。你就买了
它吧 。这是再方便不过了 。”
“不等 人 家看 看画,
就 随便 订 货,
能这 样办 吗
“画要给你看的。
小 原,
你今天没有拿回来吗 ?

“说要 再等 等,
所 以暂 时放 在他 那儿。

“你真糊涂。末了不被人白白骗去才怪呢。”
津田听了这两句对话,才松了一口气

一 六三

两人不理会津田 ,顾自不停地谈论绘画 。津田除不时听到


什 么“三角 派 ”

、未 来 派”等等 古 怪 的名 词 外,
还多 次 听 到一 些 闻
所未闻的字母 ,觉得什么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觉得无需人家把
他逐出会谈的圈子,自己也早已跳出圈外。仅此一桩,他已经感
到无聊极了。加上还有一个使他感到厌恶的原因是,他一眼就看
透了这两人,尤其小林,是些不懂装懂、对新派艺术胡扯一通的
半瓶醋。他怀着偏见,又对两人那妄自乔装成学者的神气瞧瞧。
当他看出在这一点上,他们的共同目的大概是期待“无知的”津
田表示羡慕时,津田却硬是将刚刚坐稳的身子抬了起来想走。于
是,小林又进行挽留:
“就完。
一同走 吧,
请 稍 等 等!

“ 不,
太晚了 ”

“还是不要让人取笑好些吧!难道等小原君吃完走,就有失
你绅 士的 体面 ?

小原将切碎的凉菜放在火腿上,把正用叉子去叉火腿的手
停 下:
“您 请,
不要客气。

津田微微点头,正要起身时,小林好象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名为饯别,把别人请了来,却撇下贵客自
己先走。世上竟有这么侮辱人的人,真太扫兴了
“我可没 那么 想。

果没那么想,那就再坐一会儿吧!”
“我有 点事呀。

“ 我 也 有 点 事 哟!

“如 果谈画,
恕不奉陪。

“即使谈画,也不会硬叫你买。别说那种小气话吧
“那么,
有什么事,
快说。

“那么站着怎么谈?要象个绅士那样坐下来才行。”
津田只好落坐,从袖筒中取出香烟来燃着。忽然一看,烟灰
缸里塞满了敷岛牌的烟蒂。这使他脑海中浮现一个念头:作为今
夜的留念,再也没有这个更有意思的了。不过他又想:将要开始
吸 的 一 支 烟 不 出 三、
五 分 钟,
也 将 转 化 为 烟 灰、
烟雾和烟蒂,
无非
将无益于人的凉薄留在烟缸里而已。他不由得厌烦起来了。
“怎 么 样,
你 所 谓 的 有 事,
不会是要钱吧

才不是说过了吗,请你别讲那种小气话。”
小林用右手抓住西装的右前襟,左手伸进衣袋,象在摸索什
么似的。一边摸索,一边眼睛注视着津田的脸。于是,在津田的
心中,一缕奇异的幻想象烟雾般地掠过他的心头:
“这家伙会不会从怀里掏出手枪来?会不会拿枪对准我的鼻
子?

在这戏剧性的一刹那里轻轻晃动着幻想时 ,他的神经末梢
就象纤细的树枝,在看不见的微风中颤动。与此同时,他用冷眼
去看看这妄自编演的空想剧,心中也便泛起了一股理智的力量,
对荒诞加以嘲笑。
“你在寻找什么 ?

“不,各种东西都装在一起,不细心摸索,就找不出来给你
看。

“假如摸错,把刚才装进怀里的票子也掏出来,那就白费事
啦。

“ 哪 里!
票子没事儿,
和别的纸片不同,
倒是蛮乖的。
我用手
这么一碰,立刻就清楚,正在内兜里扑通通地跳哪 ”

小林很会耍嘴。特意把空空的左手抽了出来。
“唉呀呀,
没 有 啦 。怪 呀!”
他改用右手插进左胸前的外兜 。然而 ,掏出来的只有一条
皱巴巴、脏里脏气的手绢。
“怎 么,
你 想 拿 这条 手 绢变 魔 术 ?

津田的话,小林全当没听见。满脸严肃地站了起来,双手同
时拍打左右两腿,突然说:


在 这 儿!

他从裤兜里拽出来的,原来是一封信。
“说真的,是想叫你读读这个玩艺儿。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将
难得有机会与你见面 ,只剩今晚了 。所以请趁我和原君谈话的
时候,你就草草过目一下。这不难嘛!信是稍微长了些。”
津田没奈何地把信接过手来。

一 六四

这封用钢笔写在原稿纸上的信,字迹潦草,而篇幅很长。不
错,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小林,发信人却是津田前所未见未闻
的陌生人。津田看过信封的正、背面后,心想:这信究竟与我有
何相干呢,不看也罢;但因勾起了好奇心,不由得从信封里抽出
了每页十行、每行二十字共四五页的信,把它一口气读了下去。
“我今番来此,已经不能不懊悔了。您一定以为我是个见异
思迁的人。然而,这是由于你我性格不同而得出来的结论,是没
奈何的。请恕我罗嗦,听我说下去吧!
“我是上了叔父的当来这里的。说是他家中只有女人,夜间
不放心,要我在他的银行事务整理完了以前住到他家里,替他
看家。说那时我喜欢在家写小说,就写小说;喜欢去图书馆,就
带上饭盒去图书馆;下午也可以出去写生绘画。又说一旦银行迁
来东京,就送我进外语学校进修。至于房子,不用担心,可给我
搬家费等等。
“当然,
我也并不以为他的话百分之百可靠,
但是我深信,

有几分可靠。哪知来到一看,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叔父不仅住在
东京的日子居多,而且把我当成书童,从早到晚支使得我团团
转。而且公然当面在人前称我为 舍间书童’。
于是,
从席间斟酒
到洒扫廊檐,都成了我的差使,而至今还分文未给。我穿破了脚
上花一圆钱买的木屐,他只买一双一角两分钱的给我穿。现在他
打发我一家人到姐姐家居住,说次日给我钱的,可是迁来之后,
怎么也不给,使得我自己连可归之家都没有了。
“叔父的事业,全是骗人的。他腰包不名;夫妇两口子都非
常 冷 酷、
非 常 吝 啬。
因 此,
我 来 到 的 当 天,
就 没 能 吃 饱,
只得三天
一次到姐姐家去补充吃点饭。口粮吃光,就吃点山芋和土豆充
饥。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婶子这个人给人的印象极坏。
她事事精明透顶而又死爱面子,到处叨叨咕咕刺人,我都被刺得
没命啦。叔父明明没有钱,却一味贪杯。到了乡下,还耀武扬威
地自封为老爷。揭穿他内幕看看,那才令人吃惊呢!甚至常常
打官司。每当出门,没钱买票坐火车 便跑当铺,或者上姐姐家
去苦苦张罗。可能还要用我的饭费去抵帐呢。
“婶子最初可能以为我写稿或许能挣点饭钱吧。因此,我一
提起笔,她就嘟嘟囔囔地说:写那些玩艺儿,
有什么用啊;
’有时
还将登载有 招考事务员’广告的报纸推过来,拐弯抹角地说些
什么。
“诸如此类的情况,反复发生。那么,我到底来此是干什么
的, 经完全被搞糊涂了 。这个不成形的家庭的怪诞生活和变
幻莫测的怪诞内幕,从早到晚,象可怕的恶梦,在我头脑中作祟。
我想,即使说给别人听,也不会被理解。世上只有我一人被恶魔
缠身,这么一想,就更加可怕了,而且常常几乎疯狂了。不,我
简直象是身在土牢受折磨,不仅不见阳光,甚至连手脚都不存在
了。为什么?因为即使举手投足,周围也是漆黑一片,不见手足。
我高声呐喊,也被坚厚阴冷的墙壁隔绝,不让世人听见。今天的
我,
是 唯一孤独的人,
没 有朋友。
有,也和没有一样。
有 头 脑、

且能够通往我的幽灵 般心境的人 ,是不可能有的 。我在苦痛
之余写这封信,不是为了求救而写。我了解您的境遇,想从您的
手里得到物质上的帮助是荒唐的 。我只求这苦痛能有几分通到
您脉管中流动着的有情之血时,能够掀起几丝同情的波纹,也就
于愿足矣 。因为凭这点 ,我便获得了 我还是世上一个人’的确
证。难道从我这恶魔重围的土牢中,真的不可能有一丝的光线,
投射到浩瀚的人世里吗 ?现在连这一点我也在怀疑 。但我想根
据您是否回信,来解析这个疑团。”
书 信 至 此 结 束。

一六五

津田刚才开始吸的纸烟,不知不觉已烧了一寸来长的烟灰,
噗地一声落在信纸上。他偶一留神,原来擎着纸烟的那只手就
动也不动了。不,莫如说他的手和口已经不由得忘记了吸烟这
件事。并且,由于读完信和掉下烟灰并非同一时间,两者之间无
疑是穿插着一段茫然失神的时间的。
这一段空白时间究竟为什么出现的呢?本来这封信跟津田
是丝毫也不相干的。
第一,
他不认识写信人;
第二,
写信人和小林
是什么关系,也丝毫不得而知。至于信中所述,简直象是另一世
界发生的事,和津田的地位和境遇都风马牛不相及。
然而,他的感受不止于此。他感到有些惊奇。以前他只知举
目向前看。当他发现这里还另有一个世界,便突然回过头来,并
且停下脚步,注视着与自己不同的一切,当见到那从未见过的幽
灵时,于是心中冒起了这样的感慨:啊,这也算是人吗!在他面
前摆着一个事实:因缘极浅的事物,反而会是因缘很近的。
他就地低徊漫步,然而寸步未进。但他已经在与他相应的
意味上理解这封格调不高的书信的意义了。
当他把信纸上的烟灰拂掉时,一直在同小原谈着话的小林
忽然转脸朝着他。谈话的结束语,津田的耳朵里只听到以下短
短 几 句:
“没关系,不久就会好的,不必担忧。”
津田默默地将信递给小林。小林接信之前,问道:
“看过了 吗 ?

“ 嗯 。”
“怎 么 样 ?

津田一句话也说不出。但他感到有必要问清对方的企图:
“你究竟为什么叫我看这封信 ?

小林却反 问道:
“你究竟以为我为什么叫你看这封信 ?

“写这封信的人,
不是我相识的吗 ?

“当然是你不相识的人。

“你是认为不相识也行,反正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指 的 是那 个 人 ?
还是 这 封 信 ?

“指什么都行。

“你怎么想 ?

津田又踌躇了。老实说,这态度便是他已经理解了书信用
意的见证。更明白些说,这 就等于他已经意识到按自己的思维
方式理解了那封信,因而使他的答话迟缓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按你所说的意思,
这与我毫不相干吧 ?

“我所说的意思是什么 ?

“不懂吗 ?

“ 不 懂 。请 说 说 看!”
“ 唉!那 就 算 了 吧 。”
津田疑心小林是否象刚才谈画一样,又要把这封信硬塞给
他。此人什么都使他成为物质上的牺牲者,还抱着“走着瞧吧!
终于服气了吧!
”那样的态度对待他,
这对他来说,
是一种不可容
忍的侮辱。任凭小林怎么以贫困的幽灵进行恫吓,也绝不会就
范的。津田的这种犟劲,自然会影响小林。
“你何妨象个男子汉,把你的意思对我说说呢
“象个男子汉?哼 ”
小林将话一顿,
又补充说:
“那就给说明一下吧,连人带信以及信里的内容,全都与你
无关。但是, 按世俗来说 对于这 世俗,
两字可不要再闹误
会。这也要顺便提一下。你对于信里的内容,是不负世俗的所谓
义 务 的。

“这 是 理所 当 然。

“所以呀,
我也说,
按世俗来说,
是与你无关的。
但是,
如果
把你的道德观再扩大一些来看,又会怎样呢?”
“不论怎么扩大,我也不感到有什么义务必须拿钱!”
“自然罗,
这 是 你 的 自 由 嘛!
不 过,
总会引起些同情心吧 ?

“ 这 么,
肯 定 是 会 有 的。

“那就够了,在我来说。所谓引起同情心,也就是想给点钱
的意思。可是,实际上你是不想给钱的,这就会引起来自内心斗
争的 不安。
这就 完全 达到 了我 的目 的。
”小林 说着,
将信 装进 西服
的内袋里,同时,将刚才放进的三张票子掏出来,并列在饭桌上。
“喂,
拿吧。
要 多少,
就拿多少。
”他 说 着 ,
望了望小原。

一六六

对于津田来说,小林的这一举止,完全出乎意外。他那突然
被反唇相讥、且又尝到十足讽刺味的心,在对方面前跳动了。除
了称之为憎恶的电流便无法形容的某种情感,刹那间传遍他的
全身。同时,他那聪明的头脑中又闪过一团疑云:
“莫 非这 两 个小 子,
是 在 合谋 对 我进 行 欺诈 吧 ?

这一猜疑和小林他俩在大路拐角谈话时的样子 、小林来到
这里后的举动、半路出场的小原的神色,以及后来三人交谈时的
一言一语,几乎所有这一切蛛丝马迹, 分不清哪是因、哪是果,
象黑潮一般在津田的脑海中激烈旋转。他看了看在白桌布上排
列得整整齐齐的三张十圆的新钞票,心中不禁想道:
“难道这个老油条在导演滑稽戏吗?混帐东西!别想我中你
的 计!”
即使自己被挫 伤了自尊心,也必须在不光彩的闭幕 之 后 ,
再和这两个人告别。然而,如今怎样才能将这被逼到穷途末路
的不利局面迅速予以扭转呢?事先对此毫无思想准备的津田,
简直是一筹莫展。
他表面上尽量保持镇静,然而,内心却在为思量对策而徒劳
地忙乱,这仅仅是一种忙乱而已,最终未给他带来任何有效的结
果。他不禁感到心神不定,这心神不定又在不知不觉间使他陷
入狼狈的境地。遗憾的是连这一点,他都已经察觉到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又碰上了一个意外的现象,那便是
小林摊在桌上的三张十圆钞票对于年轻艺术家的影响和他那落
在钞票上的异样的目光,目光中所饱含的惊和喜,以及所显现的
饥 渴 之 火 和 攫 取 之 欲。
并 且,
其 惊、
其 喜,
其 饥 渴 和 攫 取 之 欲,

一不是真实的发现和存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这是骗局,或什么
合谋演出的滑稽戏。至少,津田是不能不这么想了。
何况紧接着,又出现了足以证实津田这一判断的事实。小
原对于所急需的钞票并没有伸出手去。话又得说回来,他可也
没有表现出断然拒绝小林盛情的勇气。且从他的脸上,可以明
显地看出,他本想伸出手却由于客气而忍耐着的痛苦表情 假如
这个面色苍白的青年终于硬是不伸出手去,那么,小林煞费心机
导演的这一出戏,就会有一半被破坏了。假如小林违背刚才的
宣言,不将从衣袋里掏出的票子付给小原几文而重新装进自己
的腰包,其结果,就变成了更大的自我讽刺。不论怎样,津田看
来,事情都是朝着有利于挽救自己面子的方向发展的,因而从中
有了一线的希望,便决定再静心看看事情的发展。
不多时,两人之间开始问答。
“ 为 什 么 不 拿 ?小 原!”
可这 样,
你太 可怜 了。

“不用管我,
我倒觉得你太可怜呢。
噢,
谢谢。

“坐在你面前的那个人是个男子汉。他也觉得我很可怜。”
噢!”小原以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望着津田。小林立刻加
以解释:
“这三张 票子,
都是刚才 他给我的。
还 热乎乎的呢!

“这就更对不起了 ”

“不是 更 对不起’,
而是 因此,。因此,我无所谓地送给你。
我是无所谓送给你的,
因此,
你就该无所谓地收下。

“你还是这么一 套 辑 呀!

“ 当 然 啦。 假如这是通宵写成的三角五分钱一张的原稿所
换来的票子,
即使我,
也可能有些难于割爱的,
否则,
就会对不起
额上涔涔的汗水。然而,现在这个算得了什么!这是有钱人向四
处散发的施舍。拾到的人所受的功德越多,财主越高兴。喂,津
田兄,
是这样吧 ?

津田本已越过了险关 现在反而等于落在最有利于对方的
关节上进行谈 了。
不 过,
只 要 他 慷 慨 地 点 一 点 头,
那末,
今夜
这三方不相协调的聚会,至少也可在形式上有个体面的结尾。
但他为了避免给人以败阵溃退的丑恶印象,便抓住眼前 的机会,
说:
“是呀,
这样最好。

互相争让了一阵,小林终于将一张票子给了小原;余下的两
张放回自己的腰包,对津田说:
“奇了!财源竟从下往上流了。但是,从我这儿就不可能再
往 上 流 罗!
所 以,
还 是 要 对 你道 谢 一 声!

三人走出馆子,来到水渠一边等候电车的当儿,仰望起星光
皎洁的夜空。

一六七

不多时,三个人互相告别。
“那么对不起,我不去车站送你啦。”
“是 吗, 是 你 的 老 朋 友到 朝鲜去呀
还 是 去 去 好 吧。
“不 管去 朝鲜,
去台 湾,
都 算了。

“多么无情无义! 那么,动身前我再到府上辞行。好吧?”
“不 必了,
不要 去啦。

“不 ,
要去 不去总是过意不去的。”
“那 就随 便 吧。
不 过,
你去,
我 也不 在 家哟,
因 为我 明 天就 要
出门。

“出门 ?
到哪儿去
“需要静养一阵子。

“是转地疗养吧 ?
够风雅的。

“要叫我说, 我和你不同 ,
这也是‘财富’给我的恩赐。 永远要
感谢‘财富’。

“你的意思是,
干脆拿我的忠告当废话 ?

“坦 率地 说,
正 是如 此。

“好吧!胜利属于谁,走着瞧吧!与其受我小林的启发,莫
如接受事实的教训,这倒更见实效 也 好 哇!

这便是两人临别时的一段对话。然而在津田,这无非是昨
夜遗留下来的坏情绪以及日暮 以来对小林积累下来的恶感的表
现罢了。他觉得胸中的郁闷已经得到几分发泄;同时也已经没
有多大余力去思索对方最后话语中的含义。他不管是非曲直,
赌口气也要把小林之流的思想、议论丢到九霄云外。他孤零零
地坐在电车里想象着温泉的情景。
第二天早晨起风了。那风,将疏疏落落的雨丝错乱地吹送
到地面上来。
“真麻 烦!
”准时起床的津田,
从檐头仰望天空,
眉 峰紧蹙。

中的浮云象肉眼可见的风,在不停地流动。
“看样子,
说不定晌午时分会晴起来吧。

阿延似乎也支持既定计划的实施,说:
“可耽误一天,就白费一天。还是快去快回才好。
“我也是这么想。

冷雨并没有打乱夫妇间的约定。在临出发前,发生了一点
意见分歧。阿延从衣柜抽屉里取出自己的衣服,和丈夫的衣服
并排放在厚纸上。津田见到了,说:
“你不去也行呀。

“为什么 ?

“不为什么。天下雨出去,不是太劳累了吗?
“一点 儿也不。

阿延说话天真,津田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你去,使你添麻烦,算了吧。我过意不去的。而且我去的
地方要不了一天的路程,要你特意送行,岂不有点滑稽?连小林
去朝鲜,我昨夜都说定不去送他了。”
“是呀,
不 过我在家里也 没事嘛。

“玩 嘛,
有什 么 说 的。

阿延终于苦笑起来,不再争执。津田这才独自驱车出了家
门。
雨后车站内的宁静气氛与站外周围的混乱形成了对比。津
田呆呆地看了看 刚刚买的二等车票 一个小伙子突然来到他的
面前,象老朋友似的跟他打招呼:
“偏 赶上这样的天气呐!

此人便是不久前初见过面的吉川家的书僮。他现在和那回
在吉川家正门做传达时的冷漠态度截然不同。今天竟然摘下便
帽行礼,显得很亲切。津田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甚至根本不
记得他是 谁 了 :
“您是哪一位 ?
到什么地方去 ?

“不 ,
来 送 一 送。

“是送谁呀
书僮显得很窘。
“事情是这样:夫人今天没时间,叫我带着这个替她来送行
的。

书僮指着手里拿的水果筐对津田说。
“啊,
这太谢谢了,
真不敢当。

津田想去接那只筐子,书僮却不肯撒手。
“不,
我给 你 送上 车。

火车开动时,书僮恭恭敬敬行了礼, 津田回礼道“
:麻烦你
了。
”他 在不 太拥 挤的 车厢 一隅 缓缓 地落 坐,
边 想“
:到底 没叫 阿
延 来,
太 好 了。

一 六八

津田从大衣内袋里 取出报纸来阅读 这是临走时阿延想


到给塞进袋里的 他比什么时候都更仔细地阅读着。这中间,
窗外的天色越来 坏 了 。 刚才还很稀疏的雨丝突然加密, 布满
了视野所及的空间,从比较便于展望的车窗望出去,更加感
心。
雨上是浓重 的云,雨的四边也是云。云雨之间 毫无间隙。
辽阔的空间一览无遗,那窗外荒凉沉闷的景色与窗内设备周全、
令人感到快适的环境正好成一对比。津田想,让身体生活在安
逸的环境里,这本是文明人的特权。但是想到下午定要冒雨在
外奔波,不禁感到寒悚。坐在津田身旁那位四十上下的男人,每
当怅然望着雨点不断打在窗玻璃上、又不断散开时,便微微屈着
上半身对端坐在对面的旅伴搭话,可由于雨声和列车声震耳,使
得对方听不大清他的话。
“雨下 得 好大 呀 !这 一 来 ,轻 便 铁道 的 线路 会 不会 冲
坏?

那男人没办法,提高嗓门说。连津田也听见了。
“ 没 关 系 嘛! 在 轻便 地遭到破坏的日子里
虽然名叫轻便,
乘车,
可要 遭罪了。

这便是对方的回答。这对方,是一位穿着呢绒和服外套的
六十上下的老人,头上戴一顶奇特的无檐帽。这种帽子,即使到
那陈列着琳琅满目的进口细条纹布零料、南洋印花布、卷烟盒等
的杂货铺去买,如非预先订货,也别想买得到。一听这位老汉的
口音,便知是地道的东京人。津田除了觉得他的服装奇特以外,
还对他的神态豁达和精力充沛感到惊讶。同时,不知怎的,对他
那近似东京匠人的谈吐也感到意外。
刚才老汉话里用了“轻便”这个词。对于津田来说,这委实
是一种暗示。他便是整个午后几个小时都在这“轻便”中颠簸着
去转地疗养的人。看样子,说不定他们也是去同一方向游玩的。
津田的耳朵,对于 他们的谈话骤然敏感起来了。又由于没有掉
换座位的余地,
只好坐在不方便的原位,
忍听那高强的话声。

致两人的谈话 内容,
句句都听见了。
“不曾想会 变成这样的坏天气。早知如此,再延迟 天 ,就
好了。

那位戴礼帽、穿驼绒外套的沉静的男人 一说 老汉立刻答
道:
“什么?顶多不过是下下雨吧 。怕淋湿吗 ?没什么关
系 。”
“可行李麻烦啦 载在轻便火车上露天淋雨,真令人不放心
哪!”

“那 么,
让 咱 俩 挨 雨,
把 行李 搬 进 车厢 来 吧 !”
两人高声大笑起来。然后,老汉又 说:
“不错,刚才闹了个乱子。半路上汽缸出了个口,火车动不
了啦。可令人担心咧。”
“当 时怎 么会 开到 那 里的 ?

“什么?是叫那边来的车在半山腰等着,我们的车不是用那
边的汽缸牵引的吗?”
“的确。可是, 被卸掉汽缸的那辆车可怎么办?”
“不错。这边给卸下来,那边的就麻烦啦。
被丢下的车怎么办呢?总不能为了救人,
“所以才问你呢, 自
己倒停在这儿完事吧 ?

“现在想想倒也是的。可当时根本没考虑对方的车。天也黑
下来了,
身上刺骨地冷,
直打哆嗦!”
津田的推测逐渐证实了。这两人肯定是到铁路两侧三处温
泉中的某一处去的。可是自己还有两三个小时要在这列车里度
过,如果真象他们所说,情况是那么混乱,那么,在这风雨天里,
会降临什么样的灾难,就难说了。不过,老汉的话含有东京人天
生好夸张的味道。津田想到这一点,本想说,“竟是那么不完善
”也便只在心里苦笑 乐得不说了。 接 着,
吗! 他一面从轻便铁 路
联想 到清 子“
:哪怕 是女 子,
倒 也可 以独 个儿轻 便往 来呢。
”一面
耳听两人的聊天说笑,直到最后。

一六九

列车快要到达目的地之前, 令人担忧的天气倒渐渐晴好起
来了。津田眺望着在敛雨的天空,发现了匆忙的行云,正朝着与
列车相反的方向飞去; 源源不断地聚集到一起了。在这流动的
天空中,有一处稍微明亮起来。与周围相比,云雾淡薄的部分渐
渐多起来了。其中有一个角落,看来再过一会儿,就会被风吹破,
从缝隙中透露出蔚蓝的光辉了
天时,待他意外地好。他怀着感激之情下了火车。在换乘
的电车中,他又发现了那两个旅伴。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是和自
己利用同一交通工具,前往同一目标的。这时,他留心瞧瞧他们
的随身行李,却不见有什么怕被雨淋的大件物品。 而且,
老头连
自己说过的话也似乎忘却了。
“谢天谢地!好极了。所以我说还是想走就走的好。如果在
东 京磨 磨 蹭 蹭,
瞧 吧,
那 多无 聊!
就 要后 悔:
早 知如 此,
不 如下 定
决心,
今朝出发倒好了。

“是呀!不过,东京这时候也许也变成了好天气。”
“这嘛,不去看看是无法知道的。要不,挂个电话去问问吧。
不过,大体不会错。在日本到处是天连着天的。
津田显得有点好笑。于是,老汉立刻搭话说:
“你也去水疗温泉场的吧?早就看得出,你大概是去那里
的。

“为什么 ?

“为什么?到那儿去 玩的人,一看样子就清楚。是吗 他
说着,扭头朝邻座的旅伴看了一眼。戴礼帽的汉子不得已,“啊”
地应了一声。
对这别具神眼的老汉,津田心中不禁苦笑,话谈到这儿就想
结束。可是,豁达的老头还是不肯放过他。
“不过,近来旅行够方便的了。不论去哪儿都不费力,太好
了!尤其对于我们这些性急的人,就更为理想。就说这回吧,连
一样东西也没有拿。除掉这个大提包和那位老兄的皮包,其余
的可以说只是生命了。是吧 老兄 ”

那位被称作老兄的,又只“噢”地应了一声。假如连这么点
东西都拿进车厢,那么,他们所谓的轻便火车就将十分拥挤。否
则, 必是到了通常无法想象的混乱程度。津田想要了解一下这
个问题,立刻又觉得了解了也没用,便不做声了
下电车时,津田没 看见那两个人。他在电车 前的一家茶
馆,一边瞧着照相版、石版印刷的种种独具匠心的温泉广告画,
一边 吃起 午饭 来 。按时 间比 起平 常迟 了一 个多 小时 的这 顿午
饭,让这饕餮客尽情享用了一番。然而,发车时间已迫在眉睫。
他又不得不放下筷子,去换乘轻便火车了。
这里是始发站,车站就在他坐着休息的茶馆前边。他望着
比电 车还狭窄的那列轻便火车,从侍女手中接过饭费找头 立刻
走出门去。剪票口和站台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距离。只迈五、六
步,
就可登车 他在车厢里,又与刚才那两个人相逢了。
“啊,
早 晨 好!
请这边坐吧。

老汉挪 了挪身子,为津田留出余地,让他铺上手拿的围毯。
“今天 人少,
太 好啦。

老汉仍然用那有趣的语调说话。说是每年从年终到新年正
以及 七、八两个月来避暑, 汇集到这条线路上的水疗
月来避寒 ,
患者,那真是说不尽的热闹!他又看看自己的同伴说 :

“那 时 候,
带 上 女 人 来,
实 际 上 是 受罪!
屁 股 那 么 大,
首先就
坐不下;并且一下就晕车,那更糟糕!车厢里象装生鱼片似地塞
得满满的。若是有人又吐又呕,可成什么体统!”
听 他的 口 气 ,似 乎 根 本忘 了 坐在 身 旁 的是 一 位 年轻 妇
女。

一七

纵使在轻便火车上,津田宁静的心境也动辄被上了年纪的
老乐天所干扰。他不停地想象着即将到达目的地时的情景, 以
及按情况自己所应该采取的态度; 同时也交错地想象着那里的
旅馆、山峦、溪水等等景物的模样,可老人又突然把他从梦中唤
醒了:
“仍 然是 利用 浮桥,
慢腾 腾的。
看呀,
土 方工 程竟 是那 么一
种 搞 法!

正式的大桥因去年涨水冲走,至今还没有修复。老人似乎
在咒骂社会竟然如此怠惰。然后,他遥指那注入大海的河口岸
上新建的一座房屋给津田看,并说:
“那个人家,去年也被洪水冲走了。可是立刻又盖了起来,
比起轻便火车,
多少要令人佩服些。

“是为了不错过机会招待今年夏天避暑的客人吧。”
“在这一带呆上一个夏天,大多有这样的感觉:如果不 是 有
利可图 ,那就什么事也不可能尽快办成 。这种轻便火车不就是
一例吗?告诉你吧,那架不象样的浮桥因为还勉强顶用,所以公
司方面才有意拖延,不 肯新建哪 !”
津田对于老汉的人生观论说 ,常常只好随声附和。但当谈
话中 断时,
他便 合上 睛去思考自己的心事。
他的头脑中,不断浮现一 些零乱的影象。其中有今朝阿延
的面容,也有赶到车站送行的吉川家的书童,还有送上车来的那
水果篮子。他还曾想,是否打开篮子盖,将夫人的赠品分些给那
两个旅伴?以及由此引起的麻烦,对方收受时所表示的过分的
谢意也鲜明地在心中描绘出来。接着,脑海里的老头和戴礼帽
的人忽然消失了,换来了肥胖的吉川夫人的影子。 联想的翅膀
又立刻飞到了所要前往的温泉场的中心点 清子的身上。他
的心脏和列车一同,开始前后摇晃。
顶名叫做火车的这列不成样子的火车,刚刚咯噔咯噔摇晃
着爬上海边险坡的半山腰,忽而又穿过了两山之间的峡谷。这
样几次地上上下下。遍山满谷栽植的蜜柑,在美丽的蓝天下,层
层点缀着温暖的南国之秋。
“那玩意儿一定顶好吃呵 ”

“什么?压根儿就不好吃。还是从这儿瞧着好看。”
当爬上一个比较险峻而又曲折的坡道时,列车忽然停下。那
儿并不是车站,而是一片薄霜淡染的杂木林地。
“怎么啦 ?
”老 头 说 着 从 车 窗 探 出 头 去 ,
只 见 列 车 长、
司机都
急忙下车,在频频交谈。
“ 是 脱 轨。

老汉听了这话,立刻看看津田和坐在面前的戴礼帽的人。
“所以呀,
我不是说过吗,
觉着一定会出点事的。

他突然流露出预言家的口吻,心想,施展口才的时机终于来
到了。
“反正临出门的时候,喝过了诀别酒。早就下过决心啦。可
是事情一临头,
在这种地方站着死,我可不干。不过这么老等着,
车轨也很难修复。正好遇上天又这么短,性急受不住空闲呀。怎
么样,
诸位,
下去一会儿,
推推车吧 ?

老头说着,第一个跳了下去。余下的人边苦笑,边下车。津
田也不好意思独自坐在车里,便和众人一同跳到地上,将站在发
黄的草坪上发呆的女人甩到后面,用力地推起车来。
“ 哟,
不 行,
过 头 啦。

列车又被拉了回来,然后又推向前方。向前推,向后拉,如
此三、四个回合,列车总算回到线路上了。
“ 这 么 一 来 ,又 误 点 啦 ,老 兄!”
“怪谁呀 ?

“只怪轻便火车。可若是没有这回事,困得也难受呀!”
“ 费 劲 跑 来 游 玩,
没兴致了吧 ?

“ 就 是 嘛。

津田担心着时间晚了,在被指点的那个车站和这健壮的老
人道别,独自向暮霭中走去。

一 七一

在 分不 清 是 暮霭 还 是 夜色 本 身 中朦 胧 浮 现出 来 的 那个 小
镇 宛如一幅寂寥的梦景。津田向四周闪烁着的微弱灯光和灯
光照不到的横亘在前方的巨大暗影看来看去,他的确觉得象在
梦中。
“我如今就是继 续在走向梦境。从东京出发之前 更 准 确 些
说,
远 在吉 川 夫 人 劝我 去 温 泉之 前,
不,更 深入 些 说,
远 在和 阿 延
结婚之前,这还说得不够,老实说,自从清子和我分手的一刹那
起,自己所走的路就已经注定是这么一场梦了。并且,眼下正处
于追踪这个梦境的途中。过去留下来的这场梦,在这回到达目的
地时,就会幡然醒悟了吧!这便是吉川夫人的主意。并且不能不
说 ,同时也便是赞同夫人的意见 、进而付诸实施的我本人的主
意。然而,这果然是真的?自己的梦果然能够拂拭得干干净净吗 ?
自己果真有足够的自信 ,站立在那梦一般朦胧的寒村之中体验
一回吗?闯入眼帘的矮矮的房屋,仿佛不久前铺了沙石的狭窄道
路,清癯的灯影,倾斜的稻草屋顶,放下黄色车篷的单马车
分不清是新还是旧的这一段色调,象梦一般装点着的清冷、夜寒
和 浓暗 这一切从朦胧事物中得到的感受,难道不正是自己
有生以来宿命的象征吗?从前是梦,现在是梦,今后也是梦,然
后怀着那个梦再回东京去 。说不定这便是事情的结局 。不 ,多
半是这样的。那么,为了什么从东京冒雨出发来到此地呢?毕竟
是由于糊涂?如果肯定是这样,那么不是马上可以回去了吗!”
种种感慨,一古脑儿涌上了心头。不出半分钟,这么多的程
序、
段 落、
逻 辑、
幻想,
一齐从他的心头掠过。
但是,
此后的他已经
不由自己作主了 。不知来自何处的一位年轻人突然走来,接过
他的行李。连片刻犹豫都没有,便带他去前面的茶馆里,问他要
去哪家旅馆,问他坐马车还是人力车。那股意外的巴结劲儿,表
现 得十 分出 色。
不多时,他便不容分说,被按在支起帆布篷的马车里。然后
他发现刚才那个年轻人坐在前面,说了声“对不起”。他吃了一
惊:
“你也一同去吗 ?

“ 是 的 。打 搅 啦 。行 吗 ?”
这个年轻人便是津田所要去的那家旅馆的伙计。
“这还有一面旗子 ”津田扭头去看车老板座位一隅插着的
面小红旗。因为太暗,旗上印的字看也看不清。旗子在风中
不住朝着他的座位方向猛烈飘拂。他缩起脖子,竖起大衣领。
“夜间已经很冷了 ”

背对着赶车座位的伙计,由于座位的关系,丝毫不受风吹。
他发这怨语,在津田听来,总觉得有点儿油滑。
道路两侧,似乎连接着田 地。并且,道路与田地之间,似乎
有条小河,不时地听到流水声。田地的两边几乎都被山岗隔断
了。
津田只把帽子和外衣领遮不住的一部分面庞露在风中,对
伙计摆了个为抵抗寒冷而沉思默想的架势。伙计也以为这样倒
好,不便硬叫人多开口。
津田突然心一动:
“客人很多吗 ”

“ 是,
谢 谢 托您的福。

“有多 少人 ?

伙计答不出多少人,却反而辩解地说:
现在刚巧由于季节的关系,不大有人来。寒冷的时间是从
年末到正月。一到夏季,最热闹的是 噢 ,
七、八 两 个 月 。
一到那
时,
每天有临时来的顾客,
都只好辞退呢。
“那么,
现在 正是 淡季,
是吧 ?

“哎,
请安心呆着吧。

“ 谢 谢 。”
听说您是有病,
才特意赶来。

“嗯,
是的。”
津田开始谈话的目的本是要打听一下清子的情况,可是谈
到这里,忽然搁浅了。他觉得不好意思提到清子的名字 甚至认
真想想,事后可能引起麻烦 于是他的脸离开伙计,
重又靠在马
车椅背上,恢复了沉默的姿态。

一七二

不多时,
马车险些撞在一块又黑又大的岩石上,
总算避开它
绕了过去。但是对面也有同样岩石的碎块,横七竖八地堵在路
旁。车老板跳下车来,立刻解下了马嚼子。
道路一边耸立着参天大树。
从星月之夜映出的巨影看来,

似乎是些老龄古松。突然 ,
从那边听到了湍流声,
这使津田许久
没有离开城市的心境骤然一变,仿佛给唤醒了久已忘却的记忆。
“啊 人世上存在着如此风光!为什么竟然遗忘了呵?”
很不幸,这番感慨不会允许它孤立地消失。津田的脑海中
立刻描绘出即将相会的清子的模样儿。自从分手以来 直到今
日,差不多一年过去了,他一直不曾忘却这位姑娘。他不辞坐在
这赶夜路的马车中颠簸前进,也无非为了一心追逐那 姑 娘。

老板一开始仿佛害怕误了时间,不接这笔生意,但现在也终于
扬鞭频打着瘦马前进。如果把津田这一追求已经失去的女人的
心情不客气地解释 下,那末不正是这匹瘦马的写照吗?如果
这匹鼻孔正在喘气的可怜的瘦马就是他,那么,乱鞭重打的人
可是谁呢? 吉川夫人?不,不能这样武断地肯定。 么,
是他自
己?津田不喜欢就此做出正确的结论。虽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却依然不得不先考虑迫在眉睫的事:
“去见她,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永远记住她吗?那末,即
使不见面,如今不是也未曾忘却 吗?那么 是为了忘掉她?说不
定是这样的。然而,如果见面,还能忘掉吗?说不定是这样的,
说不定不会是这样的。松色水声,使我记起了一直忘却了的山峰
与溪流。然而,并未完全忘却的姑娘、在想象中隐约闪现的姑娘、
我特意从东京来追寻的那位姑娘,她将在我身上发生什么影响
呢?

山间的冷空气和把山峦涂抹得神秘而昏暗的夜色,以及被
夜色吞没了的津田,当这三者重叠在一起时,使津田不由得恐惧
起来,颤抖起来了。
湍急的水流在岩脚溅起白色的泡沫,边呼啸边滚滚飞奔。湍
流上架了一座桥。
解下了马嚼子的马,
从桥上缓缓而过。
这时,

点灯光映进了津田的眼帘,他忽而想道:已经到啦。说不定那某
处的灯火正映照着清子的倩影呢。
“这是决定命运的守夜之灯啊!除了去追寻它,别无他途
了。

他并非诗人,本不会说出这样的字句。但他心中怀着这样
的诗意。他迎向伙计说:
这不是到了吗?你的旅馆在哪儿
再进去不多远就是。”
只能通过马车的温泉街太狭窄了,况且似乎有意修得这样
弯弯曲曲,已经不容许车夫再坐在驾驶台上抡鞭子。不过,到达
旅馆,也已经用不了五、六分钟了。山谷是这般地宽阔;而街道
却是这般地狭窄。
正如伙计说的,旅馆十分恬静;而且不仅仅因为是在夜间,
也不仅仅由于房屋宽敞,主要是由于客人太少。在静寂中,津田
被领进了一个房间 他十分感谢这么巧,竟意外地遇上了这样
的 好季 节。
按性格,津田本爱热闹,现在来这儿很清静,也有好处。他
对坐在饭桌前的侍女说:
白天也是这样幽静?”
嗯。

“怎么到处不见有客人呢
侍 女 列 举“新 馆 ”

、别 馆 ”

、本 馆 ”等 等 名 称 为 津 田 析 疑 。
范围那么大呀!不熟悉路径的人,简直会迷路呢。”
他不得不查明一下清子所在的部位了 。然而 ,如同不便露
骨地问伙计一样 ,也不 便直率地问侍女。
这 样的 地方,
单身 来的 不 多吧 ?

一定的。”
“你 指的 是 男 人 吧 ?恐 怕 女 子 孤身 住 下 来 的 就不 会 有
吧?

现 在 ,就 有 一 位 。”
“ 噢 ?是 有 病 吧 ?她 ”

“也许。

她叫什么名字 ?

由于不是她接待的,所以不清楚。
“ 是 年 轻 的 ?”
“是 的。
又年轻,
又漂亮。

“是么,
请介绍我认识一下吧。

“往浴池去的时候,她要从这间房子旁边走过的。您想见,
随时都 ”

“能见面 ?
这 太 好 了。”
津田只问明那个女人住处的方向,便命准备晚餐。

一 七三

他想在临睡前洗一个澡,
便请侍女带路。
这时,
他才注意到
刚才侍女说过的这家旅馆很宽敞。他拐过惊人的曲廊,走下意
外的楼梯。眼前出现了要去的浴池。他疑心,一个人能不能找
回自己的住处。
浴池用木板和玻璃窗分隔成左右相对各三个小池。此外,
稍离开些还有一个大的,比普通浴池大一倍以上。
“这个浴池最大,
比较舒服些。
”侍女说着,
嘎啦啦地为津田
打开了磨砂玻璃窗的门 浴池里一个人也没有。也许是为了防止
热气太浓,
房间里所说的
“窗亮子”
部位全都开了窗,
从半开的两
扇玻璃窗中间透进一股夜寒,象从山里刮来似的 吹在正脱棉袍
的津田身上。
“啊,
好 冷!

津田噗通一声跳进池里。
“请慢慢洗吧!
”侍女掩上门要走,
可连忙又踅了回来
“楼下还有浴池。假如你喜欢那儿,就请。”
来的时候已经下了一两道楼梯。想不到楼下还有浴池。
“你们这里到底有几层楼呢 ?

侍女笑而不答。但是,有件事不能不交待清楚:
“这儿是新建的,漂亮倒是漂亮。不过,据说还是楼下的浴
池效果好。所以,真正为治病来的客人都到楼下去。而且,楼下
的浴池能用泉水冲洗肩膀和腰部。”
津田在浴池里只露出个脑袋,回答说:
“谢谢。那么,现在就到那儿去。你领我去吧!
“嗳。先生是什么地方不好?”

是 有点不大好。

侍女走后,
津田好一阵子,
忘不掉那句话“
:真正来治病的客
人 ”

“我究竟是否属于这种人 ?
”他想把自己当成这种人,
又不想
把自己当成这种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主要目的才来的,这在他心
里本很清楚。然而,对于冒雨而来此的他来说,还是有商量的余
地,还可有所踌躇,还剩有几分闲暇可供考虑。那闲暇告诉他说:
“趁现在,还有办法。假如真的想做一名为治病而来的旅客,
那就能够做到。想不想这样,现在你有自由。自由,任何时候都
是幸福的。同时,也是任何时候都没有完结的,因此,也是永远
不会满足的。那么,你要把自由抛弃吗?那么,当失去自由之日,
还能有什么东西确实地落在你的手里吗?这,你清楚吗?你的
未来还没有降临呀!比起你过去的一个谜,说不定将有几倍多
的谜呢。假如你为了解过去的谜,要求在未来达到你的愿望而
放弃今天的自由,
那末,
这是愚蠢,
还是聪明 ?
从一开始,他就有三条路,也只有这三条路。第一,不再象
过去那样犹豫不决,决不失去今日的自由;第二,变成个傻瓜也
无 妨,
要 前 进;
第 三,
亦 即 他 现 在的 目 标,
要 不 当 傻瓜,
而求得能
满足自己的解决方法。
这三条当中,他选定第三条为目标而离开了东京。但他经火
车的颠簸、
马车的摇晃、
山中冷空气的侵袭、
浴池蒸汽的浸润,

于知道他所寻求的人儿即将出现在眼前了 ,主要的意愿从明天
就可以付诸实施了。这时,第一条却突然抬头向他打招呼;接着,
不意第二条也微笑着站在他的身旁 。它们的出现很突然,但也
并不吵吵 嚷。那遮断视野的云霭竟然在微风不起中豁然晴朗,
他才有可能切实地观看自己视野所及的一切。
津田异常浪漫,也异常稳重。并且,他并没有注意这两者的
相对立。因此 ,他也就没必要为自我矛盾苦恼 。一切由自己决
定就是了。然而,在决定之前,他不得不进行一场思想斗争
成个傻瓜也没关系 。不, 当傻瓜他不干。 对呀,没有理 由
要当傻瓜 。通过斗争 ,结果得到的仍然是这样的三部曲。于是
他站 了起来。
在 无 人 的 大 浴池 中,
他的 手 动 着,
不 知 是 洗,
还 是 搓,
不断哗
啦啦地享用这清澈的温泉水。

一七四

津田只顾凝神沉思,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这时,突然哗
啦一声推开玻璃门的响声把津田吓了一跳。他不由地抬起头来 ,

向门口望去。当他从蒸汽中认出是一个露出上半身的女子时,
他的心儿象发出信号的警钟一般咚咚地叩响。然而,这刹那间
冒起的幻觉,刹那间又消失了。因为这并不是在真正的意义上
使他吃惊的人物 。
那女子,他从不相识。她髻根上戴着发饰。假如是白昼,她
是不敢出现在人前的。这时,她却不够检点地出现在津田的面
前。一条艳色贴身长内衣平时是连窄袖和服衣裾外面都不让露
出的,而今却毫不吝惜地闪耀在津田的眼前。
那女子见津田赤条条的,象个乞丐似地蜷缩在水雾中,便立
刻将刚想进入池子的身子缩回去了:
“ 噢 ,对 不 起!”
仿佛应该由津田自己致歉的话语,倒由对方抢先说了。接
着,听到走下楼梯来的拖鞋声。刚刚听到那脚步声停在玻璃门
前,一对男女的对话声又传进他的耳鼓:
“ 怎 么 啦 ?”
“ 有 人 了 。”
“被占用了 ?
这有什么,
只要不挤。

“可 ”

“那么,
到 小浴池去吧,
小浴池都 空着吧。

“阿 胜不 在 吗 ?

津田很想照顾这对伴侣,自己早些退让 ,
但又感觉那个女人
有些非进这个浴池不可的神气,使他看不惯,因此心一横:如果
想进来,那就请吧,何必客气!于是,仍让身子浸在池水中。
津田是个高个儿 ,他将长腿舒适地伸开,在泉水中上下摆
动,得意地欣赏着自己沉浮在透明泉水中的下半身。
这时,突然女人要找的那个阿胜好象来了:
“晚安 您来得好早啊。”
男人 回答阿胜 说:


太无聊 了,
今天 想早 些睡
“咦 ?
今天的功课结束了吗 ?

“没有
接着,听到了女人的声音
“ 阿 胜!
那 边 有 人 占 了。

“喔 ,
是吗 ?

哪儿有新建的浴池吗?”
有。
不 过,
也许然了一点。

刚听见对面似乎有带领两人去新浴池的开门声 ,又听到津
田所在的浴池门嘎啦啦地响了。
“ 晚 安!
一个方脸的小个子说着,走了进来。
“老爷,
给您冲冲吧 ?
”他 立 刻 去 到 水 龙 头,
用椭圆形的小水
桶汲水。津田不容分说,将后背转向了阿胜。
“你 叫阿 胜 吗 ?

“嗳。
老 爷 都 知 道 啦 。”
“ 是 刚 刚 听 到 的。

“不错。那么说,老爷也是才来的。”
“我是刚刚来到的 。
阿胜哈哈地笑了起来
“是从东 京来的吗 ?”
“是啊。

阿胜向津田问明了 几时上车”
、几时下车”等 等,
又问:是
一个人来的吗,
为什么没有带夫人来 ?
”还 说“
:刚 才 那 对 夫 妇 是
横滨丝行的,
老板天天晚上跟他妻子学唱《义大夫》歌谣①,
这家
老板娘唱长曲最拿手。”等等,他问了许多事,也提供了许多知
识。津田觉得连可以不听的都听到了 可就是有一个人阿胜没有
提到。那个未被提到的人,不用说,就是清子。对于这一偶然过
程的结束,津田自然不免感到遗憾。当然,津田也并没有打算追
究。其实,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些,阿胜已经快快地把要说的都说

①日本古谣曲名。
完,给津田冲洗的活儿也结束了。
“ 慢 慢 洗!
”说 着 ,
阿胜走了。
津田望着他的背影,
觉得已
经没有慢慢洗的必要。他立刻擦净身子,走出玻璃门。他腰上
别了一条湿毛巾,登上楼梯,从那里的洗面台和穿衣镜前走过,
刚刚在走廊拐了一个弯,却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走回去才是。

一七五

最初,他几乎是漫不经心地走去。这就是刚才那位侍女告
诉我走的路吗?他的记忆象梦似地已经很模糊。然而,从走过
的走廊长度看,还远没有能到达自己的房间。这时,他忽然站
住:
“ 哎 哟!是在这后边,
还是前面 ?

电灯照耀下的走廊很亮。任何方面,要想去哪儿尽可去哪
儿。但是,哪里都听不见有人的脚步声。连来去办事的侍女都不
见个影子。津田将毛巾和肥皂放下,象在自己书房呼喊阿延似的
拍了拍手。然而,任何方面也没有反响。津田连这里的侍女休
息室在哪儿都不知道;他早先是从丛林尽头那类似私人住宅的
正 门 跨 进 这 儿 来 的。
所 以,
便 门、
厨 房、
帐 房 等 等 的 位 置,
对于他
来说,完全是个谜。
他重复拍了几次手,仍然没有任何反响,便苦笑着把毛巾和
肥皂拿了起来。同时,一种好奇心也在起作用,以为转来转去,
总会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前的吧?他变得仿佛故意要体味一下有
生以来第一次住旅馆的人的那种心情,于是又迈开了脚步。
走廊立刻要到尽头了。接连再上两三个阶梯,又有一个洗
面室,排列着四个雪亮的金属面盆。水从镍制的水龙头不断注
入面盆,不知那是山水,还是溪流。四个面盆都已装满了水,而
且溢出盆边的薄薄水帘象水晶一般明亮。面盆里的水,则因受上
注下推两种力的冲击而发生微微的震荡。
用惯都市自来水的津田,忘掉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只觉得
那水白白流掉太浪费了,想伸手去关上水龙头,但转念一想,这
又未免太迂阔了,何必多此一举呢。同时,在这周围铺着白瓷砖
的地方,瞧瞧水盆中那忽散忽敛的旋涡,倒也满有吸引力。
周围很寂静,确如就餐时侍女所言。其实,远比他听了侍女
的 话以后所想象的更加寂静。岂 止要奇怪顾客在哪儿, 甚至要
奇怪人在哪儿呢。寂静中,灯光照遍各个角落。然而,只有亮光,
而无声音,也无动态。只有他眼前的水在流淌,在画旋涡。那些
旋涡忽敛忽散。
忽然,
他的视线转移到一个人影上,
不免吃了一惊;
定睛一看
原来那不过是挂在洗面台旁边的穿衣镜中所反映出来的他自己
的身影罢了。穿衣镜不说能照全身,至少也有一般理发店用的那
么大;
并且由于地位的关系,
也是竖立着挂的。
因此,
他的上半身
全照到了。他虽然已经意识到照在镜中的是自己,可是目光还是
不肯离开镜面。他出浴后的面色不知怎的,倒有些苍白。久未
修剪的头发虽然蓬乱而经浴池的浸泡却象漆过似的放亮。不知
为什么,在他的眼里看来,仿佛是暴风雨冲刷后的院庭。
他是个五官端正的美男子。面部的肌理长得很细腻,作为
男子来说,几乎是无需的。他对此,任何时候都有自信。可是,
这回发觉镜中映现的竟然有今非昔比之感,便微微吃了一惊。不
等确认这就是自己,首先有一种想法浮上心头:觉得这是自己的
幽灵,他变得吓人了。但他要进行抵抗。他瞪大了眼睛,进一
步端详自己的模样,双腿向前移动,拿起摆在镜前的发梳,随后,
他故作镇静 将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然而,
他的这一举动,
随着抛下发梳,
便告结束。
他仍然恢复
为寻找自己房 的故我。
他望了一眼设在洗面处对面的楼梯,

现那楼梯的特点:
第一,
比一般楼梯约宽三分之一;
第二,
修得坚
固,
大象上下也不会震动;
第三,
与一般楼梯 不 ,
很 象仿造的洋
楼,
涂满了清漆。
虽在头脑混乱之中,
他也确实记得,
这决不是刚才走下来的
那道楼梯。即使登上去,也决不会找到自己的房间。意识到了
这一点,他决心再一次向后转,离开镜子向侧面走去。

一七六

这时,忽听二楼某室拉开门又关上门的声音。从楼梯的构
造来看,也令人觉得楼上房屋不只一两间,而是宽阔的建筑。可
是,刚才津田听到的声音,清晰得近在耳边。这便可估计到那个
房间的所在并不远了。
从楼梯下往上看,不过是个普通饭馆的建筑,和人们常见的
没有任何不同。那里有一个木地板的大间。除了看不见的跨度
姑且不谈,只以迎面遮挡的墙壁为目标,大体估量一下,足有竖
着的一张草席那么长。从这个大房间开始,走廊是分成三条路,
还是向两方分开拐过去,这在并没上楼的津田来说,就只能靠想
象来判断了。刚刚听到的拉门声肯定是发自距楼梯口最近的房
间,也便是仰视可见的那道墙壁的背后。
静寂中,津田突然听到这拉门声,这才明白楼上也住着客
人。不,莫如说,他总算发觉有人了。刚才,他的注意力完全被
走错方向这件事所吸引。此时,却有点儿惊讶起来。尽管是很
微弱的惊讶,但实质上倒有 些象认为已经死亡的人突然复活时
所引起的惊讶一样 。他想马上逃走 。这固然一方面是因为他不
愿 意给别人看见自己回不了房间而张皇失措的那股傻相,可是,
说真的,也是害怕这因惊慌而失去自持的丑态暴露在人前。
然而 ,事情的发展是复杂的 。当他刚要转身往回走的刹那
间,
心 想:
“那拉 门的 说不 定是 个侍 女呢。
”他 这么 一转 念,
胆 量又 复原
了 。他有勇 气连客人也不介意。他想:
“谁都行,
如果走出来,
就向他问路。

他决心站在穿衣镜旁,向楼上凝望。于是,果如所料,从墙
壁后面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实在太轻 ,假如没有往
脚踵上直窜的薄拖鞋后跟,他就不可能听得见。这时,他的心猝
然一震:
“这 是个 女 人,
但 不 是侍 女,
看样 子

他刚这么一想,那人已经毫不客气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了!他
被比刚才强烈数十倍的震惊所攫,两脚动也动不得,眼睛也发呆
了。
同样的作用,甚至还更强烈似地,把清子也牢牢地钉在那里
不动了。在津田的眼里,清子来到地板间亭亭玉立的姿态,简直
是一幅画。他把这作为难忘的印象之一,永远刻在心上。
她无意间俯视楼下,和认出站在那儿的津田,这两者似乎发
生在同时,实际上又不象同时。至少,津田是这么想的。从无意
到意识到,
是 需 要 时 间 的。
经 过 惊 恐、
迷 惑 怀疑的过程之后,她
才呆呆地僵住了。她如同所有的水疗病客一样,临睡前要洗个
手里提 着一 条小小的毛巾;并且也和津田一样,空
澡暖暖身子 ,
手拿着一个镍制的肥皂盒。她僵硬地站得笔直,为什么她没有将
那肥皂盒掉在地上? 这是津田其后每当回忆起 那一刹那的光景
时,都要冒出来的一个疑问。
她的态度可不象刚才那名妇女那么放纵,但她却也充分利
用了在如此场合、顾客所相互默许的 自由。她并没有正规地扎
好 宽 腰 带。
华 丽 的 窄 腰带,
红、蓝、黄种种花纹穿插得很美,却几
乎是随随便便缠在身上的。睡衣里面的长衬衫, 拖得遮住了趿
着绒拖鞋的跣足趾甲。
清子的身体僵住了,同时,面部肌肉也僵住了。并且 ,双 方
的面颊和前额也眼看渐渐苍白了。当失神的津田意识到这一点
时,
心想:
“不克 制些不 行。
这样下 去,
不知将 会怎样!”
津田决心上前搭话。可清子 转身便走,一直不
了动身子,
停。
她把津田扔在楼下,
经过走廊往回走时,
二楼楼梯 口一直照
耀着她的那盏电灯忽地灭了。
昏黑中,
津田听到了开门声。同时,
他身旁有个未曾注意的 小小房间里,响起了急促的叫铃声
片刻,走廊 的远处传来了扑噔噔跑来的脚步声。 津田半路
拦住这走过来的人 就是去向清子应 差的侍女,要她指点自
己所住房间的所在。

一七七

那天夜晚,津田未得安眠。护窗外的沙沙声,始终不停。他
搞不清那是雨声,还是山水从屋旁流过的声音。 说是下雨吧,檐
头并无响声;
说是山水吧,
声势还该急些。他的脑子里一边这么
揣摩着,同时又被另一个更加重大的主题所困扰。
他一回到房间,发现屋中央已铺好了看来暖和和的卧铺,知
道这是伶俐的侍女给铺的。他立刻钻进被窝,一心沉思着刚才
偶然的冒险历程。
他回顾今晚的自己仿佛是一个梦游者。 好象只是毫无目的
地在室内徘徊。尤其在楼梯下时,忽而观看静静回旋着的旋涡,
忽而瞧见自己映在穿衣镜里的讨厌的脸,即使在还不到一个小
时后想起来,也已觉得当时自己是处于越出常轨的心理状态中。
在他来说,这种反常的心理状态,如今静卧在床中想想,那无疑
是可耻的,传出去是不好听的。 至于产生那种心理状态的原因
何在,却也说不清。
这 暂且 不 提 。而 提到 为 什么 当时 竟 然忘 却 了清 子 这个 问
题,那末,即使津田自己,也不能不深深地感到不可思议。
我对她竟是如此冷淡吗?”
他当然自信并非如此 他在晚餐时,就已 经从侍女口里听
说清子的居室了。
“那么,
你是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吧 ?

坦率地说,他是在走廊徘徊的时候,已经把清子遗忘了。然
而,连自己的房间所在都不清 的人,怎么会知道别人身在何处
呢。
“假如知道她的下落,就不至于受到那么一场突然袭击。”
他这样想着,觉得第一个良机已经错过。她那转过身去的
姿态、关灯不让人登楼的作法,按铃叫侍女 把这些综合起来
一想,
便知一切都是在戒备、
警告 也便是绝情。
然而,她是惊慌了。其惊慌程度,远远超过津田。这可以
说,单纯是由于她是女性的缘故。也可以说,是由于他是意外之
中有所预料,而她是突然之中的突然。然而,她的惊慌就此便说
尽了吗?难道她没有立刻想到更加复杂的过去吗
她的脸色变了,神态变得紧张了。津田对此倒寄予一些希
望。他试做与己有利的解释,然而又推翻这种解释,从反面进行
观察。然后就正反两种解释按逻辑进行合理的批判。可是由于
资料不足,一时难于作出定论。即使作出定论,也会立刻被推
翻。倾向这一方,就会使自信崩溃;倾向另一方,耳畔就会响起
幻灭的丧钟。奇怪的是,他的信心 用他自谦的话说是自负,
似乎是存在的。但又觉得打击这自负的幻灭警钟声却不时从头
上袭来。他本想公平地对待双方,然而,却又常于其中置下亲疏
之别。不,毋宁说远近之差做为天然属性来说,似乎本来是存在
的。结果很清楚:他斥责自负,却又抚摸着自负的头颅 他倾听
警钟,却又忌避警钟。心中这么不断地进行交锋,也就辗转反侧,
怎么也无法睡好觉。于是他下决心万事且等明天再说。
他想吸烟 便从枕侧取来火柴。这时,他发现了侍女给对袖
迭好、挂在衣架上的和服棉袍。留神一看 阿延给放在皮包里的
衣服还都放在皮包里。自己是穿着刚才旅馆送来的衣服,睡进
了被窝里的。他忽然想起刚出院时,为新制的和服棉袍对阿延
说过一些溢美的话。同时,也想起了阿延回答的话:
“哪件好,
你比较一下看吧
和服棉袍毕竟还是旅馆的好。茧绸和丝织品的区别,在他
的眼里还是一目了然的。他心中一面比较着两件袍子,一面想
起了在妻子面前的种种情景。
“阿延和清子。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两个名字。忽然将烟蒂塞进烟缸,听
到烟缸里发出
“滋”
的一声,
立刻将被子蒙在头上。
他强制自己入睡。等到强制力陷于疲惫时,他终于得到了
报偿,呼呼入梦了
一七八

大清早被男仆来开雨窗的声音吵醒以后,便一直陷于半醒
半睡中。室内四处也亮得使他不能安眠。感觉屋外已经阳光普
照的时候,
才爬起床来,
感到眼皮重重的。
于是,
他一手刷牙,

手拉开房门。好象才从昨夜的梦境里醒过来似地纵目向四下望
望。
他房前的庭院,意外地好象不是在山里。形状不规则的水
池是人工挖掘的。周围的小松、杜鹃等是按常规安排的。那景
色与其说平凡,莫如说鄙俗。临近他的房间有一座假山,设有喷
水池。引来山涧水,形成瀑布,落入池中。池中喷起五、六柱水
柱,虽不高,倒也象焰火的喷发。当他苦笑着,清晰地看到昨夜
妨碍他安眠的祸根原来是来自这园中的工艺时,又立刻联想到
远比这水声更叫人烦恼的清子身上。追究其根源,也许和这喷
水池同样的煞风景。 如果真是这样 ,叫人怎么受得了啊!
他口里含着牙刷 ,
将手插进衣袋,惘然地站在门槛上时,刚
才用长笤帚清扫庭院中落叶的男人来到身旁,亲切地说:
“您早! 昨天夜晚,
太疲乏了吧 ”

“是你呀!昨晚一起坐马车到这儿的 ”

“是我。
打扰了。

“的确象你说 的那么清静。
不过,
房屋过于宽阔。

“不,您见到了,这是个平地很少的地方。是一层层平整土
地之后又一幢幢地建成的。也许只有走廊象您说的那样,是过
宽过长了。

“难怪,
我昨晚洗澡回来竟迷了路,
没办法!

“是吗 ,
那么 ”

两 人交谈着的时候,庭院一边的小山走下来一 男一女。他
俩从黄叶和枯枝的 空隙中走来。那山路既象闪电穿过丛林,又
仿佛要叫人便于攀登,有意修得比较曲折。因此,那两个人下到
庭院,需要好多时间。那伙计 是个算盘珠脑袋,不想站着等待他
们,便抛下津田,向山麓跑去,在山下打招呼迎接他们了。
津田看清了他们的脸。肯定女的就是昨晚那个姿态媚 艳 来
拉开过浴池门的人。她那使人看了吓一大跳的高发髻已经卸了,
改成寻常的 束发,
因此,
津田开头想不到竟是同一个人。
他象和
互不相干的人初次见面那样,对那位男的脸比照着女的脸交互
看看。那男的鼻下蓄着时兴的短须,确如澡堂佣人所说,隐隐中
总离不开是个商人。津田一见了他,立刻连想起阿秀的丈夫。他
叫堀庄太郎,简单些,叫堀家的阿庄;再压缩些,本人常用堀庄
二字。津田心想,如同这个名字恰如其分地反映着妹夫的为人;
此人的名字,恐怕也一定象征着一个不惜残杀自己胡须的商棍
吧。津田一瞥之下的想象并未就此结束,他更进一步进行讥讽
和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夫妻一对?他们明言:这是早起一同进
行饭前浴后的散步。这在津田来说,无疑是不平常的。他仍然
用牙刷刷牙,站在那儿没走开。他虽然眼看别处,却听得清旅馆
掌柜和那两个人的对话。
女方问老板:
“今天 ,
住在别馆的太太怎么啦 ?

掌柜答 道“
:小的一点 儿也不知 道。
是否 ”

“倒没有什么,
只是每天早晨去洗澡都见到她,
可今天她没
去。

“ 哈,
是 呀!
看 样 子,
也 许 还 睡 着 哪。

“也许。
不过,
早 晨去洗澡,
我 俩 一 直 约 好 了 时 间 的 呀!

“ 噢 ,怪 不 得 。”
“而且,我已经约她今天早晨一同上后山去散步的。”
那么,
我去看看。

“不,不必了,散步已经去过了。我不过是有点担心她是否
哪 儿 不 好,
才 问 问 老 板 的。

“大概不过是在休息吧。或者我去
“不必了。用不着那么认真。我只是问一声罢了。”
两人说到这儿走了 。津田弄得满嘴牙粉 ,又往走廊寻找昨
夜 那个 浴 池去 了。

一七九

然而,
夸大其词地说什么
“寻找”
,对于今晨的津田来说,

经是完全不适用的。任凭路径曲折,他 却一步也不多走,顺利地
到达了昨夜去过的浴池。他又一次觉得,昨夜的自己实在太愚
蠢 了。
秋阳透过檐下的玻璃窗,强烈地泻进浴池。隔着玻璃窗,仰
看那山岩、
堤坝等的 分就近近地在头顶上。他一边全身浸在
水里,一边发觉,这浴池深入地下该是多么深啊!并且按高度来
说,那山崖距自己所在的地方,是有一定距离的。他目测那距离
约有两三米。假如下边还有浴池,这就说明在这同一房屋里是
有许多阶层。
崖上有吴风草。因为偏巧那儿照不到阳光,坚硬、发亮的叶
子时时受山风的吹拂,看来就象很寒冷。那山茶花的片片飘落在
浴池里也可以看得见。然而,看得见的景色是片断的。玻璃窗宽
度所容许的两尺以外,就不论上下,全都看不见了。那不可知的
界肯定是平凡的。然而,不知为什么,津田却挑起了好奇心。
只听有鸭子来到了崖端,突然在那里鸣叫起来 。但是见不到它
的所在,令人感到遗憾。
然而,这种遗憾是微不足道的。老实说,在他心里正反复琢
磨着一件远比这更令他挂心的事,自他来到浴室,暗中就已经不
能不感到遗憾的。但他在这偌大的浴室中看不见一个人影,“万
般任君逞英豪”,他便以这么一副气概,在这极其冷清的房屋中,
为了慎重起见,他把走廊左右两排浴室的门逐个地打开看看。不
过 ,这也可能是因为有一个门口留有一双拖鞋 ,给了他一种暗
示,
以此 暗 示 为契 机,
怂恿 他 去 行动 的。
但也 正 因为 这 样,
当他 逐
次开门的手,将要触及那前面置有拖鞋的门时,他却突然犹豫起
来了。这是因为他原本就不是很主动的;而且,一种唯恐失礼的
念头也限制了他的行动。不得已,他只好在门外侧耳倾听,结果
室内倒是悄然无声。他这才下决心顺势伸手,去拉开了那扇门。
当明确这里也和别处同样空无一人时,一种“这太好啦”的感觉,
和“可多扫兴啊”的失望情绪便交互涌上了心头。
他现在光着身子浸在浴池之中 。接踵而来的一种预感不停
地对他起着作用 。他苦笑着把昨夜至今朝自身经历的变化进行
比较。觉得昨夜到受惊于高髻女人时为止 ,可以说是充满稚气
的 。而在今天早晨 ,则不等有人来时就被一种期待弄得神经紧
张了。
说不定这应该归咎于那双无主的拖鞋。为什么呢 因为一
清早,从横滨女郎和掌柜的交谈中听到了清子的消息:清子还没
有起床,至少,还没有去浴室。或者不是已经去了,便是即将前
去,两者必居其一。
他那敏感的耳朵,忽听有人下楼的脚步声。他马上停下正
在搓洗 身体的手 ,可再 也听不见脚步声了。也许是精神作用,
那脚步声停下后,又似乎转身上楼去了。他在猜测着其中的原
因。他想,自己效仿别人,将拖鞋放在门口,不是也蛮好!他甚
至懊悔,为什么没有把拖鞋穿进浴室。
不多时,他又意外地听到浴室外面有脚步声。这是在他观
赏吴风花之后、听到鸭叫之前。他的想象立刻将前后两次的脚
步声联系到一起,一下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前次回避浴室的
那个人,是故意走到外边去了。不一会儿,响起了女人的声音。
但那声音和脚步声完全来自不同的方向。根据由下往上观察的
外面的情况,山崖上有几平方米平地,面临平地有一栋房屋,似
乎正对着浴室盖起来的。反正,声音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并
且,声音的主人确切无疑是刚才散步归来和掌柜谈起清子的那
个女人。
昨晚为了透气而开着的檐下玻璃窗,今天关上了。因此,女
人的话不能很清晰地传到津田的耳朵里。然而,从那语音播送
来的方向等推测起来,有一点是明确的,她是从崖上向崖下讲
话。照理崖下也必有应酬答话的声音,但是出乎意料,绝对没有
听到下面的回音,说话的只有崖上的女人。
相反,脚步声却没有再停。毫无疑问,那是一个女人,穿着
轻便木屐,踏着不规则的石阶,在向山崖攀登。刚听到她已经到
了上面,便见那女人的衣裙在檐下玻璃窗上方闪现了一点儿,又
立刻消 失了。留在津田眼里的印象,只有美丽的花纹飘舞了一
下。那花纹仿佛和昨夜在楼下所见是相同的
一八

津田回到房里吃早饭时,对侍女说:
“横滨那位女客的房间,是在新浴池可以望得见的崖上吧?”
“ 嗳。
您到那里去瞧过啦 ?

“不,
只 是 猜 想大 约在 那 。

“猜得真准。
请 去 玩 吧! 老 是 烦闷
老 爷 和 太 太 都 很 有 意 思。
啊,
烦闷啊,
,天 天 在 发 愁 哪。

“住很 久 了吗 ?

“嗳,
已经住 十来天 了。

“就是唱《义大夫》的 ?

“嗳,
了解得真详细。
已经听过了 ?

没有哇。只是阿胜对我说过 ”

侍女对此有问必答,但也不忘自己的身分,每到关键处,便
有意回避津田的提问。
“不过,
那个女人 到底是怎 么回事 ”

“ 是 夫 人 呀!

“是真 的 夫人 ?

“ 嗯,
大 概 是 真 的 夫 人 吧! 侍 女 笑 了 起 来 。 恐怕不会
”说 着 ,
是冒牌夫人吧?为什么您
“为 什么 吗,
作 为良 家 妇女,
有点 过 于风 流了 吧 ?
侍女不答,却突然提到了清子:
“还 有 一位 住 在后 边 的 夫人,
人 品可 好 啦。

按房间配置的部位来看,清子的房间在津田的屋后,而那一
对夫妻的房间却在津田的前面。他发现了这一点,便点头说:
“那么,
这里恰好是正中间呐!

虽然是正中间,由于房间是有些缩进去的,所以两边都没
有通路。
“那位夫人和另两位旅客是朋友吗?”
“ 嗳 ,很 要 好 的 。”
“本来就认识吗 ?


,怎么说呢,这就不大清楚了。大约是来到这里以后结
识的吧。他们总是一同出出进进,这是因为双方都有空闲吧。昨
天还一同去了公园呢。”
津 田抓 住问 题 不放:
“那位 夫人,
为 什么只 她一 个人 ?
“ 身 体 有 点 不 好。

“老爷呢
老 爷 也一 同 来 过。 可是他立刻又回去了。”
“刚 来 时,
“ 就 这 么 撇 下 她,
太说不过去了。
再也没来过 ?

“说是不管怎样,
最近还要来。
可是,
不知怎么

“夫人一定很寂寞吧
“你去 同她谈 谈好吗 ?

“去同她谈谈也行吗?以后给我问问。”
“嗳。
”侍 女 一 味 笑 嘻 嘻 的 ,
并不当真。
津 田 又 问 道:
位夫人每天的生活怎么样?”
“噢。
洗澡啦,
散步啦,
听人 唱《义大夫》啦,
还插插花啦
夜间还常常练字。”
“是吗。
书 看 吗 ?”
“书也看吧。”侍女回答到这儿,因为津田的提问过于烦琐
她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津田总算意识到了,便显得有些狼狈似地
把 话儿 岔开:
“今天 早 晨有 人把 拖 鞋忘 在 浴室 门口 ,起初 我 以为 里面 有
人 想 谦 让 一 下。
可 是,
拉 开 门 一 看,
一 个 人 也 没 有。

“哎呀,是么!一定又是那位先生。”
这位先生 ,是一位书法家。津田记起了悬挂各处的匾额与
广告牌上他的署名,
便 应 了 一 声“
:噢!
已经上了年纪吧 ?

“嗳,
是一位老爷子。
白 胡 子 这 么 长!
”侍 女 把 手 搁 在 胸 前 ,

容书法家的胡子多么长。
“是啊。还写字吗?”
“嗳。说什么是用来刻在墓石上的,每天都写几个,字写得可
大 哪!

津田听侍女说 ,这书法家是为了书写墓志铭特意来此居住
的,使他不胜赞叹:
“写那东西,还那么费劲吗!外行人还以为至多花半天也尽
够了。

这种话并没引起侍女的注意 。但是 ,在津田的心里 ,却有
着比话语更多的内容。他暗中将这位先生的工作和自己的事由
做了比较。又把苦于无所事事、只得唱唱《义大夫》的横滨男女
摆在一旁观察 。同时,又把不知为什么只知插花或练字的清子
也 摆 在一 列 进 行 思 考。
最 后,
他 听 侍 女 说:
另 有 一 名 旅客,
他一句
话也不说,只老是坐在客厅里,呆呆地眺望远山,什么也不做。
“人有各式各样,
只 要 五、
六个聚在一起,
就会这样不同。

果到了夏天和正月,那就更加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了吧!”
“如果 住满,
共 容得 下一 百三 四 十 人呢。

侍女似乎没有理解津田的话 ,只是指出他们最忙碌的季节
可能来此住宿的人数罢了。
一八一

饭后,津田坐在床边的小桌前书写叫侍女买来的一些明信
片,
写给阿延一张,
藤井叔父一张,
吉川夫人一张。
必要写的都已
写了,但还剩下几张空白的。
他茫然地手握自来水笔,呆呆地眺望着不动的瀑布①、月下
公园 、标名与山里不相称的一些地方景致。然后,他又动起笔
来。这回,是写给阿秀和住在京都的父母,转瞬间便写成了。由
于既然起了写信的兴头,仿佛不把所有空白明信片都写完就说
不过去。于是象当初没想到的冈本啦、冈本的儿子阿一啦、又从
联想到阿一的同学们而回到自己的亲戚,例如堂弟真事等许多
名字也一一给写到了。而一开始就想到,写到最后仍未给列名的
只有小林一人。别的姑且不提,单是怕他寻到这里来,津田无论
如何也不愿把地址告诉他。那个小林,是不日即将去朝鲜的。
他自命放荡不羁,也许已经抱定决心,现在已乘火车出发去了。
同时,
此人很没准儿,
到了公开说定的行期,
倒不一定动身,
那末
一收到明信片(假如津田给寄去),绝不敢断定他不会马上赶来。
津田想起他这位麻烦的朋友,
不,更确切些说,
这个敌人,

象对付阴晴不定的天气,不由得要耸起肩来抵制。于是,打开想
象之门,演出种种的风云幻变。突然,一辆马车来到门口,有人
发出怒吼的高声走进他的房间 小林 出现在面前。
“来干什么 ?

“不干什么,
是来惹你厌烦的。

①汤河原的著名瀑布。
②月下公园即夜间娱乐场。
“为 什 么 ?

“不为什么。
只要你讨厌我,
我 就 不 论 在 何 时,
何地,
都要追
随着你 。”
“畜生 ”

津田突然捏紧拳头,要打小林。小林不仅不抵抗,还马上在
屋 子 中央 躺 下,
身 体摆 开 象 个“大 ”
字。
“ 要 打 吗 ?混 蛋 !随 你 便 吧 !”
这是只有戏台上才能看到的武打。现在却不能不在旅馆里
演给大家看了 。看客中当然免不了也有清子 。那就一切都完蛋
了!
津田猛然一惊 ,醒了过来。假如这样愚蠢的丑剧出现在生
活的表面,那将如何是好!他感到羞耻,感到屈辱。感觉到面庞
也 发烧 了。
他对小林的嫌恶情绪,至此暂行刹车。真的,万一不小心流
露出来,在人前丢脸,那是很糟糕的。这是他的伦理观所使然
要 不 就 要 大 大 影 响 自 己 的 名 声 。啊 !坏 就 坏 在 小 林 这 个 混 蛋
呵!
“只要没有那个家伙,我就不会有什么不便!”他责难小林,
把一切责任都推给小林。
他对梦里的罪犯作出宣判之后,立刻心绪一变,从钱夹中取
出一张名片,
在 背 面 写 道“
:我 为 静 养 ,
昨夜来此。
”写 罢 想 一 想 ,
又补 写了
“今朝听 说您在”
一句。
他又想:昨晚遇见过,这一点也得写上。装傻不行。
然 而,
要 想 简 单地 提 一 提这 件 事,
倒 也 有 些困 难。
首 先,
写的
事情越复杂,字数就越要多,一张名片不够写。他想,还是干脆
口头谈吧,何必去麻烦笔墨。
他忽然想起似地望了望壁橱上的搁板 ,见吉川夫人送的礼
物,昨天放在那儿,还一直原封未动。他立刻将礼物拿了下来。
写了一张名片:“不知病情如何?这是吉川夫人送来慰问你的。”
将名片插在水果篮子的盖 上。然后,喊来侍女:
“这里有一位关先生 ?”

侍 女 笑 了:
“关先生就是早晨提到过的那位夫人呀。”
“是吗。
那么,
就是她吧。
把这个送给她。
然 后 你 告 诉 她:

果 不 碍,
我 想 见 见 她。

“嗳。

侍女立刻提着水果篮朝走廊去了。

一八二

津田为了等候回音,搞得坐立不安。尤其按时间侍女早该
回来却还不回来,这就更加使他担心起来。
“莫非她谢绝吗 ?

他之所以利用吉川夫人的名义进行访问,就是为了以防这
个万 一 。津田用 夫人的 名义 送去她 的礼品 ,显 然是可 以借
来解除清子顾虑的最好手段。吉川夫人的本意也无非为了这一
点。按理,受礼者对带来礼物的人该快快表示谢意才是,怎么侍
女还迟迟不回来呢?他将刚刚点燃的香烟抛掉,忽而走到廊檐,
忽而不知为什么默默地瞧瞧在池中游动的鲤鱼,忽而又蹲着伸
手去碰碰睡在屋下的狗鼻尖 好不容易才听见侍女的脚步声
从走廊的拐角传过来了。这就立刻使他一边装得从容不迫的样
子,一边心中却在跳:
“怎 么 啦 ?

“叫您久等 了,
耽搁久了吧 ?

“不,不 算 久 ”

“ 稍微 帮了她一会儿忙呢。”
“什么事呀 ?

“收拾了屋子,又给梳了发髻。干了这么多,也够快的吧?”
津田心想,女人梳髻原来那么费事呀。
“是银 杏髻,
还是椭圆髻 ?

侍女 不理他,
只 顾笑。
跟着说:
“您 去 瞧一 瞧 吧!

“你说去瞧瞧 可以去吗?我不是一直在等候这个回音吗?
“ 噢,
对 不 起,
竟 把 这 大 事 给 忘 掉 了!
夫 人 说,
请 大 驾 光 临。

津田好歹安下了心。他站了起来,故意半开玩笑地再三叮

“真的?不打扰她吗?如果去了弄得我下不来台,我可不干
啊。

“老爷真是个多疑的人。那么,夫人莫非 ”

“你说的夫人是谁?是姓关的太太?还是说我的太太
“说的谁,
您不是很清楚吗 ?

“不清楚。

“是吗。

津田紧一紧腰带,侍女转到他的身后,给披上了外套。
“往这边走吗
“我 给 您 带 路。

侍女先走 。津田走到那架穿衣镜前 ,想起自己昨夜象个梦
游患者在那儿踱来踱去的样 子。脑海 忽 然 一 闪,
说:
“啊,
就 是这 儿。
”侍 女 感 到 莫 名 其 妙 ,
天 真 地 问:
“什么呀 ?

津 田 立 刻 遮 掩 说 : “我 是 说 ,昨 晚 碰 上 妖 怪 ,就 是 在 这
儿。”
侍 女 变 了 脸 色 说:
“您胡说。这儿怎么会有什么妖怪?说了那种话
津田觉察到自己对旅馆这行业开了不该开的玩笑 ,便机灵
地 向 楼 上 看 看:
“关 先生的房间就在这楼上吧 ?

“ 嗳!
您知道得蛮清楚呢。

“ 嗯 。是 知 道 。”
“ 真 是 通 天 眼!

“不是通天眼,是通天鼻!一切都可以用嗅觉来分辨。
“简 直 象 条 狗 呢。

津田暗暗思忖:走在楼梯半路的这一段对话,在距楼梯口最
近的清子房间里已经可以听得到。
“让我 顺便 嗅嗅看,
关先生 的房 间在那 儿吧 ?

他走到清子的门前,立即止步:
“ 就 是 这 儿!

侍女白了津田一眼,噗地一声笑了起来。
“怎 么 样,
猜中了吧 ?

“ 的 确,
您 的 鼻 子 真 尖,
比 猎 犬 还 灵。

侍女又逗趣地笑着。室内对这热闹的场面却没有任何反响。
究竟有没有人?室内始终静悄悄的。
“来客人了。
”侍 女 从 门 外 打 招 呼 ,
同时,
将关得严严的房门
拉开。
“有人吗 ?

津田边问边走进室内 。可他不禁一怔 ,没能如预期的那样
马上见到清子。

一八三

房子是相连的两间。津田踏入的是没有铺地板的客室。黑
檀木镶边、带有底座的长方形镜架前,放了条纹布的厚坐垫,一
旁有桐木制的小型长火炉。客室的规模虽小,却具有寻常人家
客室的格局。墙角有黑漆的衣架,那上面悬挂着折成的条纹绸
子,
色 调花哨,
手感光 滑,
是适合女性 用的。
隔门敞开着。津田在正面的壁龛上见有好象是手插的冬菊
花,前面相对放了两张坐垫 咖啡色的绉绸布料上,只有一个
圆圆的看似白牡丹的花朵。不论从格调来说,还是从等候来客
的布置来说,这坐垫都显得很庄重。津田不等落坐,首先有了这
样的直感。
“一切都这么一本正经。这便是横在今日两人中间的宿命
的 距 离 吧!

津田忽然产生了这一感觉,仿佛懊悔不该走进这个房间。
然而,这距离是由何产生的呢?如果想一想,产生是理所当
然的,只是你已经遗忘罢了。那么,为什么会遗忘的呢?如果想
一想,这遗忘恐怕也是理所当然的。
津田受这感慨的折磨,就那么站在客室中动也不动,既不走
开,也不坐下,只是望着眼前的坐垫发呆。这时,主人公清子的
身姿从廊檐下出现了。这以前,她在那儿干什么呢?津田根本
无法知道。并且 ,为什么她偏要到那儿去呢?这也 人捉摸不
透。也许她是将室内收拾好、在等候津 的当儿,倚在栏杆上观
赏山上的层层黄叶吧!即使如此,情况也有点奇怪。说实话,这
与其说她是在迎接旧友,莫如说是会一会巧遇的来客罢了。要
评价她此时的态度难道这不是最妥帖的语句吗!
然而,奇怪的是她这态度并没有象板着面孔等他落坐的褥
垫那么讨人嫌 也没有象仿佛要把两人隔开而特 意放在中间的
方型火炉那样令人看不顺眼。因为她那态度和他原来脑海中的
清子,并没有悬殊到不相称的程度。
津田所知道的清子,绝不是心胸狭隘的女人。她总是那么
雍容大度。说起来,从她的气质以及由气质所产生的动作来看,
毋宁说 用“弛缓”二字,可以概括无遗。津田对这一看法一直深
信不疑。正因为这样,他才反而遭到了背叛。至少,他自己是这
么解释的。但尽管这样解释,当时对她所产生的信任,还是下意
识地遗留着的。至于她突然和姓关的结婚,那也许是象燕子翻
身那么迅速而简单的事。然而,彼一事,此又一事。只有将两者
联结起来统一思考时,才会产生烦恼。假如分开来看,便明白甲
是事实,乙也同样是事实了。
“那个慢性子的人怎么会坐上了飞机的呢?又怎么会翻起
筋斗的呢 ?

问题就在这里。然而,不管问题怎样,事实毕竟是事实。事
实绝不会自行消灭。
叛逆者清子,在这一点上,比忠实的阿延幸福。假如津田进
屋时,这个使他扫兴的在不相宜的时机特地从廊檐的一角露面
的人不是清子而是阿延,津田对她的反响又将如何?
“别 再 耍花 招 了!
”津田 一 定 会立 刻 这 样想。
然 而,
面 前不 是
阿延,而是清子。因而尽管表演的是同一动作,效果却截然不同。
“ 还 是 老 样 子,
弛 缓!

因为怀有“弛缓”的成见,所以眼前被人用神速的手法当头
吃了一棒,也只能对她作出老一套的评价。
何况,清子并不仅仅是没有及时接待来客,而且她是两手拎
着津田以吉川夫人名义送来的大水果篮从廊檐的一角走出来
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她至今把水果篮当成一种负担,这
显然也不能看成就是对津田冷淡的表示。再说 ,假如那么沉重
的水果篮是一直在那里用手提着的,这动作当然很笨拙。假如是
曾经放下而又拎起的,这也不够聪明,有些象小孩子的做法。然
而,凡此一切,在熟悉她生平的津田眼中,却不能不从中看出清
子的某些风格。
“滑稽啊,你这独特的滑稽啊!你自己竟一点也不觉得哪。”
津田眼看清子沉甸甸地提着那篮子时,几乎想这么说。

一八四

清子将篮子交给了侍女,侍女不知如何是好,机械地伸手接
过去,默默地站在那里。在这时间里,津田也只得站着等待,但
并没有产生在这种场合通常所有的无聊感觉,反而感到一种快
感,而没有任何痛苦。他只一味静看着清子的一些惯常动作,以
打发时间。这一来,就使他对昨夜的那一幕情景,益发百思不得
其解:这个素来从容不迫的人,为什么会忽然变色了呢?为什
么会显得那么拘谨的呢?她那时的惊恐样子和现在的镇静,是
多么的不协调啊! 这真是令人如入五里雾中了。
津田不待招呼,就在自己所置的席位坐下。清子站着吩咐
侍女把水果盛在盘子里。津田凝视着清子。
“ 多 谢 带 来 了 礼 品。

这是清子的第一句问候。
话头不能不从带来礼品的人转到赠送礼品人的好意 。津田
原本是冒用吉川夫人的名义送礼的。现在,倒似乎无意遮盖了:
“我把蜜柑送了一些给同路的老汉哪。”
“哟,
为什么 ?

津田已经随便怎么回答也满不在乎:
“因为太重了,
成 了 负 担,
没办法。

“那 么,
你 来时 是 一路 上都 提 在手 里的 吗 ?

津田听这问话,觉得她果然还是那么天真。
“别拿我当傻子。我又不是你,难道会把这东西拎在手里,
在廊檐上走来走去?”
清子只是微微一笑,微笑中没有要辩解的意思。换句话说,
只表现出一种安闲而已。津田原本出于扯谎的心情逐渐趋于平
静了。
“你 是 一 如 既往,
什 么 时 候 也 没有 烦 恼,
这 很 好 嘛。

“嗯。

和从前没有半点不同 ”

“嗯。
还是那个人嘛。

听了这句话,津田马上想刺她几句。这时,正在往盘子里分
发蜜柑的侍女,突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呀 ?
“因为夫人说的话好笑啊。”她辩解着,看看津田严肃的神
情,便不得已加以解释说:
“的确是这样。不管是谁,从生到死总是同一个人。除非重
新托生,谁也不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哪。”
“不过,并不这样。活着就重新托生的人,也有的是呢。
“噢 ,
是这样吗 ?
如 果 有 这 样 的 人,
倒 想 见 见 呢。

“如果想见,
可 以叫你见见。

“请啊!
”侍女说着,
又格格地笑起来“
。指的又是这个 ?
”她用
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
“老爷的这个谁也比不上。夫人的房间,就是他用鼻子闻出
来 的 呀!

“岂 止 房 间,
从 你的 年 龄、
籍 贯、
出生 的 故 乡 和 一切,
都能闻
得出,
只 要有这 只鼻 子。

“好厉害。
碰上老爷,
可真吃不消呐。
”侍女说着站了起来。

是,临出门时,又对津田耍笑了一句:
“老爷谅必是个打猎的好手吧 ?

朝阳向南的房间只剩下两人时,立刻变得沉静起来。津田
面朝廊檐而坐,沐浴着阳光。清子背向栏杆,面阴而坐。津田放
眼屋前,重峦叠嶂,山襞光照分明,仿佛伸手可及。而且红叶浓
淡相间,更为秋山生色不浅。然而,和视野宽阔的津田相反,清
子前面却看不见什么,要看,只有北侧的拉门,和遮住部分拉门
的津田的身影。她的视线展不开,然而并不怎么感到不快。假
如是阿延,就非换换坐势或坐位不可了。可是她却泰然若素。
她的脸与昨夜相反,比津田所熟悉的以往的面色更加红润。
然而,这也可以理解为强烈秋阳照耀下的一种生理反应。津田
的目光 落到她那(象是偶然感到激动时的 红的耳朵时,他
心里想:清子的耳皮真薄呢。从背后射进她耳朵内侧的阳光,是
通过汇集在那里的血液,然后映进他眼帘的吧。
一八五

在这种场合,将由谁先开口呢?假如面前坐的是阿延,便无
须考虑,事情是十分明显的。她对津田寸土不让,关于自己也不
会有什么保留。这就是她的生性。总之,她是心直口快,胸无界
域;使津田始终处于被动的地位,备尝紧张应战和力不从心的苦
味。
但是,清子坐在他面前,便别有一番情趣。情势突然逆转了。
用“相扑”
的话来说,
她对津田是处于“随时应声而起”
的地位。

此 津田自己必须积极发挥主动性。这对他来说,倒也是能够愉
快胜任的。
侍女走后只剩下他俩时,他才意识到这 点 。意 识到 对 她
的往事的回忆。而且来此之前预想可能产生的无聊扫兴之感,
竟在即将产生之际,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舒畅地坐在清子的
对面,和从前坐在清子面前没有感到多大两样。他心里感到,这
至少在性质上无疑是相同的。从而,每当谈话中断时,同过去一
样,起积极作用的仍然是他。而且谈话能够在从前那样的气氛下
进展,这本身,就使他感到意外的满足。
“关君怎么样?还是那么用功吗?其后音讯杳杳,一直未曾
见面呢。”津田说得胸无尘芥。然而谈话一开始就提起对方的丈
夫,这是稳妥的吗?不论从利害关系上来说,或是从以前两人之
间引起的隔阂来说,还是暂且不提这些,单从通常的情理来说,
都有值得斟酌之处。可是此刻的津田已不象平常那么细心,而
是直进直出,有话便谈。他已把居常面对阿延时那种小心翼翼
的模样忘得精光了。
然而,对方已经不是阿延,忘掉小心翼翼也并不妨事。这是
从清子的答词中便可马上得到证明的。清子微笑着回答说:
“嗳,谢谢。是和从前一样。我们夫妻常常背地里叨念着您
呢。”
“啊是吗。我始终忙乱,各方面都很对不起

“嗳,
我丈夫也是这样呀。
近来,
好象谁都成了忙人,
彼此间
自然就疏远起来了。这也没有办法,是必然的趋势。”
“ 是 啊。
”津 田 说 心 里 倒 想 把“ 是 啊 ”,
改 成“ 是 吗 ?

“是吗?仅仅因为这一点,彼此就疏远了吗?这是你的心里
话吗?”这是藏在他心底的无声语言。
可是,他看出眼前的清子和从前一样单纯,甚至除了单纯便
无法形容了 。看她的态度 ,竟具有充分的余裕可以坦然地在津
田面前谈论关先生 ,而不感到什么不愉快。这自然是津田暗下所
期待的,也是出乎意料的。他能够和一如既往的主人公重逢,这
已心满意足,可她仍以一如既往的落落大方、心平气和的态度,
在津田面前谈论关君,这又不够满意。满意与不满意,两者竟然
同时 降临。
“ 为 什 么 这 一 来,
就不够满意呢 ?

津田 连正视这一问题的勇气都没有了。既然关君是她的丈
夫,津田就必须怀着敬意,肯定清子的态度。然而,这不过是表
面上的辞令,是偶然的过路人所做的评论罢了。心里还有另外的
看法, 那是和 冷漠的路人所不同的 自我奋斗。但他又不能把这
自 我 奋 斗 的 当 事 者 称 为“我 ”,
最 后 称 之 为“ 特 殊 的 人 ”
。他所谓
“特殊的人”
,指的不是外行,而是内行 不是无知者,
而是有识之
士;
不 是 凡人, 因 此,他不能不认为比一度过路 的人有
而 是专 家;
充分的发言权。
津田对于清子,表面上点头而内心里摇头。这种心情会以
某种方式流露出来,那是当然的。

一八六

“昨晚失礼了。 津田突然这么说,以试探对方会有什么 反
应。
“是 我失 礼了。
”清子 应 答如 流,
看 不出 有 一点 不愉 快。
津田
很奇怪:莫非这个女人一到今天早晨,就已经忘掉昨夜的失惊
了?假如是这样,那末津田所要做的,不管是好是坏都将落空了。
“说实话,
我使你受惊之后,
觉得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那么,
你 不要那 样不就 好了 吗!

“不那样就好了。可是,不知者不为怪吧!我连做梦也没想
到你在这儿啊。”
“可,
你不是带着给我的礼品,
特意从东京来的吗 ?

“那倒是。但是,我不知道你在这儿,这也是事实。是昨晚
偶然看到你的。”
“真是这样吗!
”清子似乎故意带了些肯定的口吻。
这倒使津
田感到惊奇。
“不过,
我也不至于有意干那种蠢事吧,
不管我怎么傻。

“可您在那儿站了好长时间哟!”
那一定是津田在磨磨蹭蹭地瞧着水盘里淌水,又注视着穿
衣镜里自己的身影发呆,最后还拿起梳子梳头的时候。
“那是我迷了 路,
不 知道方向,
没有办 法呀。

是呀,倒也是的。可我并不认为是那样。”
“你认为我是在打埋伏?别开玩笑了!尽管我的鼻子怎么万
能,在你入浴前的那段时间,我还不知道你在这里哟。”
“不错,
是 这样的。

清子所说 的“不 错”
,口气里好象已 经真的领会到“不错”似
的。津田不由得笑出声来,说:
究竟为什么,
对这事情,
那么信不过我呀
这,
不说,
您也 会 明白 的。

就是不明白嘛
“那么,不明白也没有什么,这种事没有解释的必要。
津田没办法,只好从侧面来谈。
么,我为什么要在走廊里对你打埋伏呢?请说吧。
这 ,不 能 说 。”
“用不着那么客气。请您一定说吧。
“不是客气。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嘛。
“话不就在你的心里吗,只要肯说,对谁都可以说呀!
“我 心里什么也没有。

这简单的一句话,立刻挫了津田的锐气。同时,也使他的话
题活跃了起来。
“如果没有,
又从哪儿产生这份疑心的呢 ?

假如疑心不好,我道歉。那就不谈了吧。”
“可,
不是已经起了疑心吗 ?

“这有什么办法!疑心,这是事实。我坦白了疑心的事实,
这也是事实。再怎么道歉,事实也是不能抹杀的。”
“因此,
请 把事 实说给 我听,
这 就行了。

“事实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那不过是事实的一半、或三分之一。我想听听全面的。”
“真难为人呐,怎么回答你才好呢?
“有什么为难呢,只要说,因为如此如此,所以产生了疑心。
这么 一句,
不就 行了 ?

一直感到为难的清子 ,此时 ,却突然流露出胸有成竹的神
色:
“啊,
你 就 是想 听 这 个 吗 ?

“当 然。
就 是为 了想 听这 个,
才 那么 执 拗地 要麻 烦你 说 说。

你想瞒着 ”

“ 哎 唷,
您早这么说就好了。
这事,
我一点儿都没想隐瞒。

由不是别的,只因为做这事的是你本人。”
“指 的是 打 埋伏 吗 ?

“是的。

“别 当 我 傻 子 吧。

“可我见到的您,就是那个样子,有什么办法。我不说谎
“原来如此。

津田交抱双臂,低下了头。

一八七

不多时,津田又抬起了头。
“怎么,谈话弄得象做辩论或考试问答似的了。我 可不是为
了这样而来的。”
清 子 答 道:
“我也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是自然而然弄成了那个样子,不
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这我也承认。就是说,怪我对你问得过于紧了
吧?”
“嗯,
是的。

清子又微笑了。津田在她的微笑中发现她照例是那么若无
其事的样子,便有些忍受不住地说:
“那么,
既然是问答,
请顺便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 ?

“嗳,
请说吧!
”清子答话的口气,
仿佛对津 田的任何质问,

已经作好充分的准备似的。这使津田在没有提问之前,已经感到
相当的失望:
“这 个人,
一切 都 遗忘 了。
”津田 这样 想 着,
同 时也 注 意到 这
是清子的本来面 目。便追问道:
“可是,
你昨天晚上在楼梯上边,
不是脸色都发白了吗 ?

“大概是的吧!不过自己的脸自己看不见,所以不大清楚。
你既然那么说,
总不会错吧。

“ 嘿!
那么,
我在你眼里,
还不完全是个谎言家罗 ?
谢谢。

承认的 事实,
您 也承认。

“即使不承认,
如果脸色确实发白了,
又有什么法子。

“不错。
后来就看你有些紧张起来了,
是吗 ?

“嗯。我紧张起来,这我自己也已经知道。假如再挺一会儿,
说不定会摔倒的。”
“就是说,
吃 惊 了 ?”
“ 嗳 ,大 吃 一 惊 呢 。”
“那么,
”津田欲言又止,
把视线指向清子正在低头仔细削苹
果的手指。只见随着小刀的转动,把那水灵灵的果皮和逐渐剥
露出来的淡青色果肉分离。此情此景,使他回忆起一年多以前
的 往事。
“那时候,
她也是以这样的姿态,
给我削了这样的苹果。

现在她那握刀的方法、手指活动的样子、两肘紧贴在双膝
上、长袖向外张开些 这一 切完全是往事的重演 。津田发觉
只有一点和从前不同,这就是她那两只戒指上的美丽的宝石。假
如这是她结婚时的永久纪念品,那末再也没有比那闪闪的光辉
更严酷地把津田和她隔开的东西了 。津田注视着她那在转动的
纤纤玉指 ,沉湎于朦胧的旧梦,却不能不同时接受那触目惊心
之光 的照射。
他立刻把目光移向清子的头发。不过,今朝侍女给她梳的发
髻,已是普通的庇髻①。只是在乌黑的头上利用木梳的齿间整齐
地把前发和两边的头发竖将起来罢了,毫无特色可言。
津田决心把已经不想谈的话再谈一下:
“还有,
我想 问你 ”

清子没有抬头。津田接着说:
“昨晚你那么吃惊,
今朝又为什么这么平静呢 ?

清子仍然低着头,反问说:
“为什么这样说 ?

“因为我不了解这里面的心理作用,所以才问你哪。
清子还是看也不看对方,回答说:

理作用,这太难懂,我不明白。只是昨晚是那样,今朝又
是这样。如此而已。”
“你要解答的就这些 ?

“嗳,
就这些。

假如想演戏,津田在这时正应该长长叹一口气。然而,他没
有勇气这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干。他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玩弄
这些也是无济于事的。
“然而今朝,
你不是没有在通常的时间起床吗 ?

①前发和鬓发蓬起的一种女子发式
清子马上抬头反问:
“咦?您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倒知道得很详细咧。

清子瞧了瞧津田,马上又把眼睛低下了。然后一边把小刀
插在削好的苹果上,一边回答说:
“ 的 确,
您 虽 然 不 是 通 天 眼,
却 是 通 天 鼻。
果 然 灵!

分不清这是笑谈,是讽刺,还是真话。在这句话面前,津田
只好退缩了。
清子把好容易削好的苹果推到津田面前:
“给 你,
好吗 ?

一八八

津田对面前的苹果碰也没有碰。
“您 吃,
好吗 ?
是 吉 川 夫 人特 意 送 给 您 的 啊。

“是呀!又是蒙您特意为我带来的。这么一番好意,我如果
不 领 情,
就 不 对 啦。

清子边说,边朝摆在两人之间的苹果拿了一片,在送到唇边
之前 ,又问:
不过,
想 一 想,
也 真 好 笑。
不 知 这 是 怎 么 回 事。

“ 你 说 什 么 ?”
“我不曾想到吉川夫人会给我送礼的,更没想到这礼物会由
您给送来的呢。”
津田 口里 念念 有词 地说“
:是 呀 ?
连 我也 不曾想 到呢。
”清子
凝视着津田,期待津田作出明确的回答。津田从那期待的目光
里,引起了不平凡的回忆。
“啊,
正 是 这 样 的 目 光!

两人之间过去多次演出的昔日光景 ,现在又活生生地浮现
在眼前了。那时的清子 曾经信任这个津田。要向津田领教一
切知识,要求津田给解决一切疑问,似乎要将其未可知的未来,
全都投到津田的身上。因此,即使她的眼睛在转动时,也是宁静
的。在要请问什么的时候,眼里便闪烁着信任与和平的光辉,仿
佛只有津田是生来就拥有独占这种目光的特权的 ,甚至以为正
因为他在,这样的目光也在。
可是他们终于离别了 。现在又重逢了 。津田觉得她和自己
分手之后,她从前的那双眼睛依然存在,然而其存在的意义已经
不同了。这怎能不叫他感慨万千!
“啊,多美的眼睛啊!难道这美就只能变得使我失望了吗?
请明白告诉我吧 !”
津田的疑问和清子的疑问,只能暂时通过视线相交会。而首
先 撤 走 目 光 的 是 清 子 。津 田 从 这 一 点 上 发 现 了 两 人 心 态 的 不
同。清子是显得任何时候都恬淡自如,随遇而安。她将目光移向
堂屋的那盆冬 菊上。
津田既被清子的目光所抛弃,便不得不用口来追踪:
“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单单是替吉川夫人跑腿来的呀。”
“是吗,
因 此,
这就怪啦。

“一点也不怪。是我正想独自动身到这儿来的时候,碰见 了
吉川夫人,她才告诉我你在这儿。她就托我捎些苹果来的。”
“是吗。
假如不是这样,
怎么想也觉得奇怪。

“不论怎么奇怪,可世上偶然的事还是有的。象你吧 ”

“因 此,
已 经不 奇怪 了。
只 要问 清缘 由,
任 何 事也 都是 理所 当
然的 啦。

津 田终 于 想说“
:我 也是 来 问缘 由 的。
”可 是,
清子 似 乎对 这
一点毫不在意。她率真地想到别的:
“那么,
您也是哪儿不好吗 ?

津田用三言两语说了说病情的经过。清子说:
“那么,
您还好呀。
这种时刻,
公司能够给假。
提起这个,

丈夫就够可怜的了,从早忙到晚 ”

“关 君 才 是 想 入 非 非 哪,
没 办 法。

“可 怜 呀,
真的 ”

“不,我是指好意的想入非非,就是说他是个搞学问的人。”
“ 啊,
真会奉承呢。

这时,津田正想说些什么,听见有急步上楼来的草履声,于
是,便住口看看情况。一个未见过的侍女前来传话说:
“那位横滨的客人让我来问问,中午到瀑布那边散步去吗?”
“一 同 去 吧!
”侍 女 听 了 清 子 的 回 答,
便 对 津 田 说“
:请 老 爷 也
一同去吧。

“谢谢。
刚好,
已 经中午 啦。

“是的,
我立刻拿饭来。

“ 竟 吓 了 我 一 跳 呢。
”津 田 终 于 立 了 起 来。
他 本 想 叫 一 声“ 夫
人”
,然 而 生 怕 太 见 外,
便 叫 了 一 声“ 清 子 ”

“你 要住 多 久 ?

“没有什么计划。只要家里来电报,即使今天,也得回去。”
津 田有 些惊 奇。
“ 会 是 这 样 ?”
“这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清 子 说 着,
微 微 一 笑。
津田想把这
微笑暗下分析一下,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未完)
理想 与现实

读夏目漱石的《明暗》

《明暗》成为夏目漱石未完成的遗著,这不仅对夏目漱石本
人来说是件憾事,而且对日本文学史来说,也是很值得惋惜的。
《明暗》是夏目漱石一系列著作中,
抉剔阴暗心理、
刻画心灵
机微最富有特色的小说;同时,也是日本近代文学中,运用西方
近代小说笔法最娴熟的一部作品。
夏目漱石生于一八六七年,卒于一九一六年,风雨五十载。
从他的《我是猫》到《明暗》,
创作生涯只有十二年,
但他对生活与
艺术却经历了严肃而认真的探索。他也曾厌恶人世的污浊,寄情
于云光水影、
美的理想境界,
写了《旅宿》这样的小说。
但他毕竟
是个“人生派”
作家,
是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
很快便放弃了这种
追求,
认为这是“闲文字”
,无法推动这个复杂的世界。
夏目漱石的处女作《我是猫》和接着写下的《哥儿》,
都具有
民族特色,是别具一格的讽刺作品;其独特的构思、幽默的语言
和辛辣的讽刺,都使许多作家望洋兴叹。
经过《三四郎》、
《其后》、
《门》等中期三部曲到《心》,
直到最
后的《明暗》,
作品中抒情与幽默的色彩越来越淡,
而批判现实主
义的精神则愈来愈强。
在《明暗》中,
作者的目光冷澈严峻,
他的
一支笔象犀利的手术刀,对作品中人物的阴暗心理边解剖,边愤
怒;
不,是边 压 抑 着愤 怒,
边 解 剖。
他 注 意 让 人物 自 我 表演,
而作
者自己最好隐在一旁,不动声色。在这寂静之中、隐没之处,激
荡着作者深沉的爱与憎,这正是这部作品最为突出的特色。

可以说,夏目漱石代表着日本明治时期孤洁的知识分子的
良心,他一生的艺术道路,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夏目漱石原名夏目金之助,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十
七岁之前酷爱汉诗汉文,后改学英文,因此他不仅对英国文学造
诣颇深,而且对汉诗汉文的爱好也至死不衰。
日本的“明治维新”,在东方史上创造了一个不同于西方近
代化道路的典型,缺少西方资产阶级革命用鲜血换来的民主自
由的舆论准备,日本固有的封建道德加上资产阶级的功利主义,
使整个社会陷于物欲横流的世界,
一个“私”
字,统治着社会的各
个阶层,腐蚀着人们的心灵。夏目漱石对这个“私”字深恶痛绝,
对喘息在明治社会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庸俗无聊以及他们巧
言令色的行为十分愤恨。他用冷眼旁观的态度观察现实,用正
义与良知的利刃解剖人们灵魂中的阴暗面,这样就形成了他中
后期创作转向心理刻画的特色。
现实是黑暗的。然而,未来的光明又是什么?夏目漱石经
过痛苦的探索与追求,在晚年提出了“则天去私”的主张。他认
为只要人人遵循自我心中的天然性灵,铲除利己主义,人类的前
途就会有光明。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希望人类返朴归真,消除
私念,
人生 与社 会就会 由“暗 ”变“明”
。当 然,
这是 出于 作家 的善
良愿望,
《明暗》便是基于这种愿望写成的。
由于作者的逝世,

品只留下了前半部的
“暗”
,而后半部的“明”
究竟是个何等天地,
则无 从得知 了。
然而,
正是 这写“暗”的半 部,
成了解 剖利己 主义
者的绝妙的报告书。

小说的中心人物是利欲熏心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典
型 津田由雄。小说从他肉体上患病住院开始,到他和他周
围一连串其他人物的冲突、纠葛,暴露了他和一连串人物灵魂上
的沉疾宿疴。
津田是个爱慕虚荣的人,为了能够飞黄腾达,宁肯低头哈腰
地巴结吉川先生,为了巴结吉川先生,便逢迎吉川夫人,甘愿被
玩弄得象一只驯服的小猫。他的案头总放着厚厚的书籍,却永
远读不完一本。
他相信
“黄金的光辉会产生爱情”

,为了生活,

须扯 谎”
。他 尽力不 让妻子 敲开心 扉,
自己内 心则另 有所爱“
。他
除了 利己,
什么 也不 想”
。为了 私利,
不 顾妻 子和 妹妹,
他对 一切
人都巧加利用。
津田的妻子阿延,是个小智大愚的胡涂女人,也是个讨好丈
夫、却又事与愿违的可怜虫。她陷于烦恼,“养成了只说半句话
的习惯”。她学会了以谎言来对待谎言。在这方面,她十分机灵,
施展得得心应手。可是,在人生的大路上,她却呆得可怜,痴得
可笑。
津田的妹妹秀子,是个十足的庸俗女人。她从来不觉得有
个浪荡的丈夫会有什么烦恼,也绝不认为爱情比金钱和体面更
重要。她给了哥哥一点钱,却一定要哥哥感谢她的施舍。妹妹
的 数 落,
哥 哥的 吼 叫,
紧 一 阵,
慢 一阵,
无 非 为 了 嫉 妒、
虚荣和个
人的利害得失,而进行一场无情的明争暗斗罢了。
这三个人,
有时津田和阿延合伙,
来对付阿秀;
有时 津田、

秀是一伙,共同对付阿延。而阿延,终究是个遭受阴谋暗算的悲
角色。
除了这种夫妻与骨肉的关系,还有纠葛在一起的社会关系。
曾经抚养津田的藤井叔父,是个夸夸其谈、故作高深的半瓶醋知
识分子,也是个终日无所事事的闲人。“他有一定的头脑,但是
没 有手;
也 许有 手,
但却 不 肯 用。
”抚 育 阿延 的 冈 本姑 父,
倒是 个
平易近人、安贫守节的知识分子。吉川夫人则是个有权有势,爱
拨弄是非的人。她任意捉弄津田,借以填补自己的空虚,讨一点
“自我 快慰”
。这位 翻云覆 雨的“有 闲夫 人”
,成 了作 者笔下“人性
恶”
的典型。
所有这些在阴暗世界里蠢动的人物,尽管他们的性格、命运
不同,但都是私欲、私利角逐场上的高手,这一点是共通的。
只有两个人物属于例外:一是穷汉子小林,二是津田的意中
人清子。小林是近代文明社会中的带有流氓习气的文人。他玩
世不恭,
尖酸刻薄,
抨击、
利用资产阶级的虚伪与虚荣,
同情贫困
者。他曾说:“他们质朴地保存着做人的崇高品质,不知要强过
你们多少哩 只不过他们 的美好人格被贫苦的尘埃污染了。 一

句话,他们是因为进不了澡塘才肮脏的。可不要小瞧他们哟!”
清子是作者作为理想的化身而塑造的人物。她的心清澄如
水,
和津田等 的世界根本 无缘。 这个人物,在全书共
“百鬼夜行”
百八十八回中,直到一百七十回才出场,读者仅能看到她一个
模糊的面影,一个作者朦胧的梦。而作者所谓的“则天去私 ,究
竟是怎样一个世界,我们也就难以想象了。

这部小说的艺术技巧是纯熟的,是夏目漱石所有的作品中,
一部富有独特艺术成就的作品。
首先,《明暗》的结构十分别致精巧,每一回都不出三千字,
都有一个中心情节或场面,结合着富有时代特征的景物描写,宛
如一幅幅明治社会的风俗画、人物图。整个结构始于男主人公
宿疾复发,
住院开刀 为了弄到一笔钱,牵涉到一个个人物、一
件件纠葛、一场场灵魂的表演,这种以突出人物性格和心理为中
心的蝉联而下的连续结构,安排得浓淡适宜,繁简得体,前有伏
线,后有交代。而且常常集中矛盾,出现一场场人与人互相暗算
的险峰幽谷。例如:第一百 三回,阿秀在医院里和哥哥吵得不
可开交,最后猛刺哥哥一句:“哥哥除嫂子之外另有心爱的人。”
这话偏偏被赶到医院、却又见情驻步的阿延在门外听见了。她一
怒之下闯了进去,于是,三人之间展开了一场心灵上的混战
这些细节的安排,跌宕有致。
其次,作者还十分注意将人物外貌特征的描写与性格刻画
紧密结合起来。书中的阿延,刚一出场,形象便跃然纸上。她正
站 在家 门口 出神,
忽见 丈夫 归来,
便随 机 应变 地说“
:噢,
我在 迎
您哪。
”丈夫问她为什么望着别处,
她佯说
“看对面屋檐下的家雀
呀! ”短短的细节描写,把一个乖巧的妻子和一对不大真诚的夫
妻关系写得活灵活现。
最后,不能不提一下,夏目漱石不愧是一位语言大师。他笔
下的语言变幻莫测,丰富多采,时作惊人的妙语。例如:
“虽 然无 风,
未 起竹 涛;
但 那竹 梢头 似 在打 盹,
已 经足 给津 田
带来季节性的萧索之感了。”“暴风雨来临前那象急刹车般的沉
默,决不会是和平的象征。这硬压抑着的无言的瞬间,其实蕴藏
着万般的凄厉。”“阿延既然将客套的回礼当成一盘亲手制作的
佳肴呈献上来,
她 只 得 狼 吞 虎 咽,
吃 得 那 么 香 甜。

”分 不 清 是 暮
霭还是夜色,那朦胧中浮现的小镇,宛如一个寂寥的梦。” 作
品中这类精采的妙语,俯拾皆是。
夏目漱石是日本名副其实的一代文豪,一位语言大师 。他
的作品中所蕴含的深邃思想和非凡的艺术境地 ,将永远散发着
迷人的芳香
于 雷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