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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有一个家,有一个男人,然后很快就有一个孩子,我好像是安定下来了。拉萨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对,
我说的是“似乎”,因为午夜梦回,不自觉地,那些人、那些事还会入梦,事后只能是一声叹息。就着墙角的夜
灯看明熟睡的脸,这是一张欲望得到满足后的男人的脸。既不英俊也不冷酷,是在城市里常见的过日子的脸庞。
守着妻子、守着孩子挣不多不少的钱,我们的身边,这样的男人一抓就是一大把。
  我回来了,明也就安心了,因为我不再出门,不再跟男人玩暧昧,甚至,对逛街购物都没了兴趣。待在这一
百二十平米的笼子里,做着当妈的准备。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么勉强地让自己安定下来。如莲所说,给自己也给明一个机会。拿了那张红色的证,
就意味着我不再是那个为所欲为、无所顾忌的好好,我是别人的妻,不久的将来还是别人的妈。这是两个陌生的
身份,有我不熟悉的义务和责任,我要努力,哪怕勉强自己也得去适应。有时候我想我真是天生就有演戏的天分,
不管心底有多大委屈,脸上表现出来的都是无比的幸福,且是那种男人所想看到的小女人的幸福。
  肚子一天天大了,身子也一天天娇弱。所有的女朋友都说十月怀胎有多么多么辛苦,其实我要说,女人怀胎
的十个月是最幸福的日子。父母、老公宠着,一大家子围着你转,就算你情绪不佳发个脾气,人家也会哄着你、
让着你。因为肚子里有了传宗接代的孩子,女人就有了无理取闹的理由。坦白地说,我不喜欢自己大着肚子的样
子,但我喜欢大着肚子的生活。不仅仅是明给了我很多宠爱,就连一向跟我争宠的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到
我头上了。还有一个私底下的理由,这个孩子让我有了不跟明做爱的借口。
  对,我害怕跟明做爱。机械式地、不用想就知道程序地做爱让我烦透了。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就好
像设计好的,每天晚上照着复制一下即可,有时还照着复制两次三次。
  好好,把你的感受告诉他吧!你永远不说,他怎么知道你的感受?莲在电话里这样对我说。
  “我说不出口,莲,他是男人难道他不知道怎么做爱吗?”我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是个有欲望的女人,
甚至可以说是个欲望强烈的女人,身体的、心灵的都需要发泄的窗口。然而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怎能摆
到面上来说?我无法忍受他搂着我就直接进入我的身体,我更无法忍受他搂着我还吻着我再进入我的身体。我是
不是很矛盾?我是不是无可救药?我需要的是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前一种让我觉得他是在泡妞,后一种让我觉
得是对我的侮辱。
  “好好,你在恨明,为什么?”
  “我恨他?不,莲,我不恨他,我为什么要恨他?他是我老公,是我的男人,要相伴一生的,我为什么要恨
他?我只是觉得难受,我想我可能是因为孕激素失调,想得太多了吧?我想念跟你们在拉萨的日子,想念那里的
阳光、那里的人。”
  “你说这么多,只有最后四个字才是你的心里话。不过好好你要记住,一定要记住,这里的人跟你没有关系
了,你有夫他有妻,你们的生活不再有牵扯,忘了吧,忘了这里的人你会快乐一些。至于这里的阳光,我建议你
一并忘掉,北京也有阳光,北京的阳光才属于你。”
  放下电话,看着窗外,今天还真有了一缕阳光,更难得的是居然看到了蓝天。浅浅的蓝,有些发灰,当然不
如拉萨的天蓝,那是绸缎的颜色。唉!忘了拉萨吧,忘了过往,重新开始。不是一直想嫁一个男人生一个宝宝吗?
今天什么都有了,我为何还会如此伤感?
  从冰箱里拿出酸奶,插进吸管喝了一口就放下。想起卓嘎做的牦牛酸奶,稠稠的要放很多糖才能吃。一碗下
去,差不多这一顿就可以不吃东西了。难怪卓嘎的身材保持得那么好,营养专家们不是说酸奶是很好的减肥食品
吗?
  脱了衣服进入卫生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在浴花上挤了很多滋润沐浴液,看泡沫在乳房上、手臂上、大腿
间越堆越多,心情终于好了些。
  我是有些自恋的,话又说回来,这世上有不自恋的女人吗?除非她的容貌没有一点可取之处,或者说,没有
一点让男人想看第二眼的理由。
  冲干净,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里面的那个女人依然美丽,脸蛋没有一丝皱纹,皮肤紧致而白皙,湿湿的
卷发披在肩上,神秘而性感。只是,那微张的唇和微眯的眼神透出了心底隐秘的渴望。
  这样的渴望,我无处摆放。
  例行的孕检。
  妇幼保健院的大院里停放了满满的车。看着进进出出挺着大肚子“清汤挂面”却一脸骄傲的女人,心里也升
起温柔的情绪。转脸对明说,“这天太热,你别去了在车里等我吧!”他说,“那怎么行,你现在是我们的家宝,
不能有一点闪失。”然后跟在后面进了门诊大楼。
  挂号,检查。
  例行的,程序都一样。最后躺在那张窄窄的床上,医生戴了透明胶套的手在我腹部轻按着,然后说起来吧,
孩子挺好的。注意营养,多喝骨头汤。再有两个月孩子就出生了,做好准备了吗?
  准备了准备了,我们准备好了。明点着头喜笑颜开。我呢?我做好准备了吗?没有人问我,似乎要当妈妈的
都应该快乐。都应该得意吧?看我身边的女人,肚子大的或是扁平如初的,都在老公的搀扶下,极骄傲地挺着腰,
仿佛自己腹里装了个国宝。
  有了生天天的经验,我不认为生孩子会有多难。瓜熟蒂落,极自然的事情。女人值得玩味的是我为你们家生
孩子、为你们家传宗接代,所以你们应该哄着我,让我开心快乐。国人自古以来的心理,把女人当作了传宗接代
的工具。我这么想也许很多人要骂我,觉得她们不是生孩子的机器,觉得她们是因为爱老公才怀孕生子的。这样
的话说起来冠冕堂皇。你爱老公,就要“为他”生一个孩子吗?为什么不是自己想要一个孩子而生下孩子呢?
  别人不知道,女人自己应当明白,怀孕生子的过程远没那么痛苦、那么了不起。矫情是因为心里需要。
  在这一点上,我倒是极佩服西藏农牧区的妇女。人家头天生完孩子,第二天该干吗就干吗,没听说谁因此而
活不了的。
  当然,我有这样的想法,并不代表我就不要人家照顾。需不需要是一回事,享不享受是另一回事。
  从医院出来,顺道去了医院旁边的母婴用品专卖店。明是兴奋的,摸着那些小裤裤、小裙裙爱不释手。
  见他情不自禁地选了两套粉粉的小裙子,我笑了笑,脚步停在一套浅蓝色的幼儿男装前,那颜色、那款式击
中了我心底最隐秘的部分。记得曾经买过无数的小衣服,大部分是这样的颜色和这样的面料。他适合蓝色,像西
藏的天空一样。彼时的他,粉嘟嘟的一个娃娃,抱在怀里柔柔软软的,只要醒着,便会无限信任地看着你。该三
岁了吧!天天,你今年该是三岁了。三年的时光,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足以让很多事情发生改变。容颜、感情一
天天变老变淡,那些地老天荒的誓言、那些激情澎湃后的无助,都落在地上变成了灰。
  “老婆,你先坐一会儿好不好?我去银行取点钱,马上过来。”明说。
  我点了点头,坐在绵软的凳子上,看他出门往左拐去。
  我捧着一杯店员递上来的白开水,看着门外车水马龙,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牵了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穿过马路,
到了门前,小家伙看到我,突然展颜,那笑啊……那笑啊……怎么就那么让我想哭。
  眼泪就这么下来了,思念是如此地猝不及防。
  我以极快的速度抹去眼泪,指挥店员把我所能看上的,只要适合三四岁男孩穿的衣服都装好,等明回来惊喜
地付账,然后提着大堆纸袋回家。
  坐在卧室的长毛地毯上,明给了我一杯热牛奶,他则把那些小衣服拿出来,一件件看着,评论着。“老婆这
个太大了,怎么全是男孩穿的?我们要生的是女孩啊!”说着就要挂进衣橱里。
  “这些不用挂了,我给拉萨朋友的小孩买的,明天就寄走。”我说,眼睛看向阳台,那里有个粉红极精致的
鸟笼,里面有只会唱歌的画眉跳来跳去。只因为其歌声婉转,就被拉着我散步的明看中,说孕妇多听自然的声音
对宝宝有好处。
  自然的声音?关在笼中的鸟,它知道自然是什么样子吗?它见过蓝天、白云、雪山、湖泊吗?笼中的鸟啊,
再精美的笼子也只有方寸之地,再精美的嗓音也只是用来娱乐别人。
  它不能为自己活,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下午接到一个奇怪的短信,电话号码不认识:你是我看到的最漂亮的准妈妈,要生孩子了,是不是已经忘了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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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换上一身黑色的毛呢藏装,里面是红色的衬衣,配上绿松石项链,头顶还戴了一个大大的蜜蜡,把披散着
的小辫塞进银质辫套里,脚上穿了黑色的高跟鞋。对,我已经适应了拉萨的生活,学会了穿高跟鞋走路,学会了
穿贴身轻薄的裙装而不是老家手工织的氆氇。然而还是保留了一些老家的习惯,比如我喜欢大的、夸张的首饰,
喜欢出门时穿戴整洁,而不是像隔壁的阿佳那样穿双拖鞋就去菜市场。
  这样的打扮,我并不是要出远门,也不是要去会情人,我要去接吉祥宝贝天天,再过一个小时,幼儿园就要
放学了。
  看了看外面的天,蓝蓝的,太阳还在对面的屋顶上。我习惯看太阳定时间,就像在草原上放牧时一样,看山
的影子斜到哪里来确定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
  听到外面有声音响起,走到阳台上向下看着。我们住的房子是小区的最高处,二层小楼带个小院。从这里看
出去,整个小区尽收眼底。拉萨居民住的房子似乎都差不多,水泥砌的,两层,楼顶没有香炉,四角也没有经幡。
房子外墙的上方总有一圈绛红。这样的色彩是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特有的、深沉的颜色,如古寺里高僧的眼睛。
  蓝天白云下的小楼高低错落有致,不认识的植物间杂着,屋顶是平的,外廓有一圈低低的栏。听莲说过,小
区里这些树啊花的大都是从内地运来,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适应西藏的气候和水土,所以总是长得不好不坏。常常
想念老家的大森林,那森林中间还不时夹块草地,觉得那样的地方才是我生命的所在。
  想家,想草原,然而我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牧女,而是男人的妻子、孩子的阿妈。作为一个家庭主妇,我
无权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所有的言行必须符合特定环境里的特定身份。十八岁出嫁,转眼间已经七年,这中间,
发生了多少事?想想初嫁时的担忧和害怕,到后来的绝望以及慢慢又有了希望,点点滴滴就像在昨天。从少女到
妻子,从妻子到修行女,从修行女再到妻子,这样的经历算不算奇特?我成熟了吗?奶奶说我长大了;莲说我会
说汉话了,不像个魔女了。二十五岁,跟莲那些三十岁了还不结婚的汉族朋友比起来,有男人有孩子的我是不是
还算年轻?然而每每独自打量自己,发现越来越像当年的阿妈。
  我现在的生活跟当年初嫁时已经是两重天地。两个女人照顾五个男人。央宗是个好女子,她一直在老家照顾
公婆,偶尔才来一次拉萨。我大部分的时间则生活在这里,照顾挣钱的男人。当然,还有佛祖赐予我的天使,一
个三岁的小男孩天天。
  看到朗结开门进来,蓉跟在他身后。
  还记得两年前蓉出狱时,朗结开车带着我和莲去接她。早上七点,太阳还没出来,我和莲裹着大披肩站在监
狱的大门外,看到蓉气定神闲地走来,短发下的脸干干净净。莲笑着,上前拥抱了她,我要接过她的小包,蓉摇
着头,然后向后一扬手,小包直线飞出,“啪”的一声落在青石板上。
  “走吧!”她淡淡地说,弯腰上了小货车。蓉让朗结直接把她送到太阳岛的一家洗浴中心,然后我们三个女
人在那里待了一下午。
  “我想开个少儿舞蹈培训班。”蓉说。
  “好啊,让我儿子去学行不行?”我说。
  “卓嘎,你能不能暂时不想你儿子啊?”莲白了我一眼。
  “能啊!不过你儿子现在太小了,三岁后送来吧,我保证把你儿子教成舞蹈家。”蓉说,看着我笑。“卓嘎,
你真好福气,捡了那么漂亮的一个宝贝。”
  我点着头得意地笑。“那是佛祖送给我的礼物。”
  “你别跟她讲儿子,一讲起她就没完没了,三天三夜也不会停的。”莲端起水喝了一口,看着我说。
  两个月后,蓉还真的在仙足岛租了个二层小楼,办起了舞蹈培训班,收了十几个孩子,周末常和莲结伴到我
这儿来玩。
  “你俩好像一对哦!”我俯在栏杆上,看着他们笑。
  “魔女,你还不去接天天?”蓉扬着头,直拿眼睛翻我。
  “胡说八道!”朗结红着脸进了屋。
  天天上学的幼儿园离我们住的小区走十分钟就到了。
  我将脸贴在幼儿园的铁门上,眼睛在院里寻找着。
  我的孩子,天天,看到他在一堆小朋友中那么显眼,皮肤白得像刚挤出的牛奶,眼睛亮得如夜空的星星。看
到我,小手扬了起来,我听不清楚他在喊什么,但那口型告诉我,头两个字肯定是阿妈。
  阿妈,一个我梦寐以求的身份,三年前那个早上,打开大门看到那辆蓝色的童车后就一直伴随着我。喜欢这
个称呼,特别是天天叫我时,软软的、带点撒娇的味道。我的孩子,有了他,我不再患得患失、不再莫名悲伤。
生活的重心从男人身上转移出来,目光更多地停留在了孩子身上。
  放学的铃声响起,我挥着手喊他:“天天,阿妈在这儿。”
  天天跑过来,“阿妈,阿妈……”投进我怀里。
  搂了他,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我的宝贝,告诉阿妈有没有人欺负你?”
  “有,二班来了个哥哥,抢我的玩具。”天天说。
  “下次再抢时就拿凳子砸他。”我毫不犹豫地说,抱了他向外走。“砸出血来阿妈给你买土豆片吃。”我们
自古接受的观念就是这样,强者才能生存。如果你一味地软弱、一味地退让,让别人欺到头上也不知道反抗,与
牦牛有何区别?
  “男人嘛,就是天塌下来也得自己顶着。”
  “好。”天天答应着,把手上的一罐可乐递给我,在我脸上哈着气,得意地说:“阿妈,这是我留给你
的。”
  “谁给的?明天记得把吃的也分给人家一份。”我说,接过看了看放进袋子里。这也是我们的习惯,人敬你
一尺,你就还人一丈。
  “嗯。”天天点着头,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这就是我和儿子扎西罗布一天中最普通的一个时段。扎西罗布是他的大名,我习惯了叫他天天,只有嘉措和
扎西他们才叫他罗布。
  我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在拉萨,只有天天放假的时候我才会带他回草原。喜欢看扎西带着他骑马的样子,风
驰电掣,他咯咯地笑。无论天天的生命来自于什么人,现在和我在一起了,成了牧女卓嘎的孩子,就希望他能记
住草原,记住养育了他阿爸阿妈和祖宗们的那片高天厚土。
  回到家,嘉措已经回来,和朗结在看电视。蓉拿了一把青菜坐在院里择着。看到天天,蓉张开双臂抱着天天
亲了一下。嘉措和朗结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天天叫着“阿爸、朗结叔叔”扑了进去。嘉措抱起儿子,听他唧唧咕
咕地说二班的男孩子抢他玩具的事,我开心地笑了,转身进厨房做晚饭。
  扎西还没回来。
  在工地上干活的扎西很忙。老板让他负责带工人,还给了他一台摩托车代步,工资也涨到了五千块钱。早上
总是早早地出门,傍晚吃晚饭时才能回来。莲说扎西这样的人是老板最喜欢的员工,踏实肯干、认真负责。这我
倒是认同,扎西,无论身处哪里,都会记得自己的本分。
  炒菜时,嘉措进来说莲和卓一航要来,让我多做点。我点了点头。习惯了他们过来混饭,所以每次都会多做
一点。
  嘉措搂了我的腰,在我脖子上吻着。
  我拿刀对他晃了晃。
  “魔女,你就不能温柔点?”他戏谑地笑,索性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能感觉到他牙齿深入皮肉的力度,不
用想也知道那里会留下什么样的痕迹。
  嘉措嘉措,他总是这么放不下。因为今晚我不属于他,他才用这么特别的方式提醒我、也提醒他的兄弟。
  我没有转身,故意毫不明白地说:“滚吧你,去看儿子,别让他用指头去钻插座。”
  三岁的娃娃,总是特别好奇,见什么不明白的都想用嘴尝一下,或是用指头去感受一下。上周,我们隔壁的
娃娃因把手插进插座里而被电死了,我就一直担心着,怕好奇的天天也干出这样的傻事,便特别留心。
  扎西随后回来了。
  莲同洛桑是坐卓一航的车来的,三个家伙把门拍得山响。
  蓉喊着:“来了来了,好似打劫啊?这么用劲。”
  我拿着铲子站在厨房门口,见那三个家伙如风一般卷了进来,后面跟着莲那只威风凛凛的藏獒———尼玛。
  “卓嘎,看我们带什么了?”莲说,笑眯眯地把袋子递给我。
  我接过打开一看,“黄蘑菇,天哪,你们哪儿弄来的?”
  嘉措、扎西、朗结也出来了,大家招呼着。
  “用酥油炒炒好吃。”扎西嘿嘿地笑,接过我手上的袋子到水龙头下洗去了。
  洛桑让尼玛坐在院子里不准进屋,说它的爪子脏。尼玛翻着眼睛委屈地瞄莲,莲则装作没看见进屋去了。我
好笑地摇了摇头,莲,那个如度母一样善良的女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她和洛桑,真是理想的一对爱人。
常常见到他们在林廓路上拉着手散步,在拉萨河边握着手静坐。有时他们也回草原去,一走两三个月,杳无音信,
回来便会带很多酥油、蘑菇或是山鸡什么的分给朋友们。卓一航还是单身,整天扛着相机四处溜达,他美其名曰
“扫街”,就是用镜头在街上扫来扫去的。天天从小到大,每个月都有成长的纪录,全是卓一航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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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看到天天,卓一航一把将他抱起,举得高高的扔着,天天则咯咯地笑个不停。
  回了一句:“确实不记得你了,孕妇健忘是可以原谅的吧?”
  “这就是你跟别的女人的不同之处,直截了当,让我念念不忘。”
  “谢谢夸奖。我回。”
  “今天在医院见到你,还以为看错了呢?潘金莲和武大郎的翻版啊!”
  “武松虽英武,但属于别人。武大郎虽丑,却是我夫。”
  “好好,跟他一辈子你就真的甘心?”
  “跟你一辈子我更不甘心。”
  “还记得青园吗?海棠如雪,你红衣如仙。那样的画面,我总忘不掉。”
  “那你就记着吧!”回了这么一句后,我把手机关了扔在大红床罩上。
  两年前的五月。青园,山花烂漫的时节,遇到了山花烂漫的人,怎么可能忘记?
  我不是个从一而终的人,虽说我想从一而终,想有个人能让我从一而终。合适的地点里我心情不好,想有个
人陪着说说话,只想有个人疼我一把、宠我一时。对,是宠我一时,从没奢望某个人能宠我一辈子。
  两个人互相抱着取暖,用自己的身体安慰对方寂寞的心灵,仅此而已。
  记忆中的那人是美好的,干净得如一株长势良好的植物。
  我不喜欢植物类型的男人,一直觉得,无论男人怎么安静,他的骨子里都应该是动物的属性。
  浩,就是这么个男人,表面像植物,骨子里像动物。
  遇到他时我心情不佳、极度不佳。因为洁说她没钱给我们,她说再等等吧,等她结婚后再想办法还我们钱。
  洁是明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姑子,一个二十六岁却当自己永远十八岁、不断换男朋友却找不到人嫁的老姑
娘。是,二十六岁的女人不算大,我二十八岁时还在拉萨的日光里望天行走,等着某个佛祖赐我骑白马的“唐
僧”呢!我想说的是心态。二十六岁也好,二十八岁也罢,心态要平和,玩世不恭是要有资本的。美丽性感、小
鸟依人,无论哪一种,就算装都得装出个样子来。洁,没有这样的资本,她总是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嫁出去,迫
不及待地给自己贴上待嫁女的商标,那样会吓坏男人的,以为自己捡了个破烂。
  没有人愿意捡破烂,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我们最初在朝阳区的房子是明的父亲留下来的,结婚时他母亲突然提出要在房产证上添上洁的名字。这事是
让我不高兴的。明在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明随父亲。明的父亲是个好老头,开餐馆、做房产打下一片江山。
只可惜儿子不是个守业的料,败家倒也说不上,只不过正赶上金融危机,公司一点点地变小,房子一套套地卖掉,
到最后只剩下朝阳区那套高层公寓和老家两套别墅。老家房子宽,只是没人愿去住。大山里的小县城,抬头只见
一线天,出门就是青石板,待一天两天度个假可以,待上一年两年会让人发疯。所以明和洁都住在北京。大都市
里,想做什么都容易。
  当然,明和洁都不是做事的人,但至少,找个女人、找个男人的机会总比老家多吧。
  有家的我,三个人的轨道天天要看别人的脸色。一直都说,我不是个能看别人脸色过日子的主,我有自己的
原则。也因此,我们把朝阳区的房子给了洁,她说一年付清我们房款六十万元。
  永远别跟家人有金钱上的牵扯。这是我从此次事件上得出的经验。
  记得那天洁理直气壮地跟我们说她没钱,等结婚后再给吧。哥,能不能给我一千块钱,我没钱花了,下午约
了男朋友吃饭。那副嘴脸,仿佛我们欠她似的。明还点着头说行行行,不着急,一边就掏钱包拿了一沓猩红的钞
票给洁,然后切了西瓜端出来放在桌上,说老婆过来吃西瓜,今天的瓜好甜呀。
  看见他那样子我就来气。天天跟我说要生个孩子换辆车,还说炒股亏了多少、老婆你要少买点化妆品、少买
点衣服,却有钱给他妹妹泡男人。
  笑话,我自己挣的钱愿买啥就买啥,凭什么要我节约,却供他妹妹挥霍?
  “你会结婚吗?”我看着吃西瓜的洁,似笑非笑。
  她脸色一变,把瓜啪地一声放在桌上。“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世上有那么倒霉的男人吗?”毫不在意地看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一千块钱能干吗啊?开了
房,吃饭就没钱了,应该让你哥多给点。”
  “你……”
  “好了,你俩是属鸡的吗?一见面就掐。”明说完,把瓜皮收到垃圾袋里提着下楼去了。
  洁甩门而去。
  那几天,明早出晚归,说是处理公司的事,其实,他是害怕回家面对我,怕我问起洁欠钱的事。其实明真不
是个懂我的人,以我的个性,他决定了的事,我就算心里不愿意,事后也不会挂在嘴上。不回家,那就是跟我赌
气了。我不喜欢小家子气的男人,特别是在我心里不愉快的时候。
  不哄着我反而还让我添堵,这样的男人我要他干吗?
  两个小时后,我和那个植物一样安静的男人就进了古色古香的青园。
  青园,仅凭这个名字我就喜欢。
  浩是一家银行的副总。广告策划完成后非要请我吃饭,约了两次,勉为其难地去了,没想到见到一个干干净
净如植物般的男人。下车时给你开车门,吃饭时给你拉椅子,布菜的姿势优美得就像受过专门训练。当他转动红
酒杯子,微笑着看过来时,真的感觉他头上是有光环的。
  我一向喜欢老男人,特别是儒雅的老男人,当然,儒雅而多金的老男人根本就是我的克星了。不过,我这样
的女人对于老男人来说,那也是克星一个吧。
  看得出,浩是那种从里到外一身名牌的男人,头发和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身上有淡淡的古龙香水味道。看
到他的第一眼我想起了卓一航,他疼惜的眼神、温暖的羽绒被、雪野里的浪漫温柔……曾经很想嫁他,也曾经差
点就嫁给过他。试想如果今日我身边的男人是他,还会不会让我少买化妆品、少买衣服、节约开支来还房贷?卓
一航,也是一个如植物般的男人啊,儒雅多金、体贴入微,只可惜无缘无分。
  那段狂乱的岁月啊!仔细想来,不仅仅是拉萨的阳光值得怀念,那些白天、那些夜晚,那些人和那些事,哪
一样能随手丢下不再想起呢?
  是不是好事轮到我时,佛祖都在睡觉?多想也如莲那样嫁一个男人不再流浪,甚至如卓嘎那样嫁几个男人宠
着也行啊!一颗心为何就不能安定呢?
  佛祖啊!给一个人让我定了心;给一个家让我定了身;给一份爱让我定了情吧!
  那一刻,白衣红裤的我坐在青石凳上,海棠花飘飘洒洒如雪飞扬,落在发间、贴在脸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泪珠情不自禁地滑落。
  一只温暖的手盖在我有些凉意的手背上。
  借你的肩靠靠好吗?我说,收回目光。我总是这样,在陌生的人身上寻找熟悉,在熟悉的人身上寻找陌生。
我是个没安全感的女人,只有放逐在陌生的环境里才能有一丝安静。
  一张火车票就可以让我不问世事好几个月,然后再一次逃离,再一次放逐。
  好好,你是个让人心疼的女人。浩轻声说,把我的头放到他肩上。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地方适合你,
精致典雅得让人想捧在手上、含在嘴里。
  浩,我是个坏女人吗?看着他的脸,突然可怜兮兮地问。
  你是个寻找爱的女人。他说,捧起我的脸,在额头上轻轻印上一吻。温和地说,别伤感了,我带你参观一下
这个院子好吗?
  他拉着我的手,顺着花瓣纷芳的小径往前走,小桥流水,两只鸳鸯追来逐去,太湖石随意散在四周,花草半
没,竹叶青青,桃花正艳。
  浩说,青园在清朝时期是某个王爷的府第,新中国成立后成为康生的家。自从改成宾馆后,他常在工作之余
来这里坐坐,喜欢这里的安静和古色古香的园林风格。他还指着竹林掩映下的一隅对我说,那是他最喜欢的位置,
一个人时就坐在那里,一杯茶,看着摇曳的竹,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为什么是一个人?我说,浪漫的环境陪浪漫的人,应该是人生的幸事啊!
  倒是想有两个人,只是一直没找到能陪我欣赏这个院子的人。他说,别有深意地看我。见你的第一眼,直觉
就告诉我,你会喜欢这里的。
  这个院子让我喜欢。我说,偏了头看他,嘴角似弯非弯,目光如烟。你也让我喜欢。
  他笑了笑,揉了一把我的头发。如父一般的动作,却在我心里掀起波涛。一直喜欢阳光下的男人如父,内敛
而含蓄。成年以来,温文尔雅、事业有成的男人就是我逃不开的劫。宦海沉浮,多年的世事变迁已经让他们人情
练达。这样的男人如一杯纯正的干红,愈久弥香。
  就如卓一航,足够的时间和足够的金钱以及足够的阅历,让他有了看透一切的资本。
  这样的男人是真正懂得欣赏女人的。只是,这样的男人同样也吸引着那些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前赴后继地当二
奶、当三奶。常在杂志上、电视上看到黄着一张脸、头发凌乱的女人痛苦地诉说情变,痛批小三不要脸,下贱抢
她的老公。每每看到那样的镜头和文字就想笑。试问,对着这么一个事业有成、有文化、有教养、成熟稳重、体
贴入微的男人,哪个女人能不心动?别怪人家抢了你的老公、破坏你的家庭,作为原配的你也曾经年轻,几十年
的岁月都不能拴住一个男人的心,该扪心自问的是自己。
  浩有妻子,且是某学院的博士生导师,那样的女人不用想也知道什么样子。马列主义老太太,整天板着一张
脸,这看不惯那看不惯的,觉得全世界都欠她的。常常觉得有知识、有文化、有社会地位,并不等于就是一个合
格的女人。只能说,她是一个合格的导师,也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决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更别说情人了。妻
子和情人是要用心感受的角色,要善解人意,要逢迎男人,要以他的需要为需要,喂饱他胃的同时还要喂饱他的
身体。
  浩说,青园的厨师是上海人,上海菜做得很地道,我已订了餐,你想吃了咱们就过去。
  我饿了,站在一株紫薇树下,花儿映红了脸庞。我说,真的谢谢你,浩,我喜欢清淡的上海菜。
  他看着我,眼里泪水迷漫。然后极自然地拉着我的手。走吧。
  那间水上的亭子,古色古香的木窗外斜伸出一枝桃花。
  浩好像讲了他的工作,讲那些每天都会堆积如山的文件,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嘴角一抹轻笑。看着他漂浮
的眼神,我知道,如果我想,这个男人是逃不出去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么些年,只要我想,又有哪个男人能逃了去呢?
  “绿茶虾仁是这儿最拿手的菜,多吃点。”他说,用精致的不锈钢勺子帮我盛着。
  “谢谢,很好吃。”我说,含了一枚在口里,绵软清香溢满齿间。
  “如果喜欢,我可以常带你来吃。”他说。
  “常带我来?不怕我爱上你啊?”我笑着说,端起红酒,眼微醺。说完就后悔,暗骂自己坏女人,干吗去勾
搭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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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好好,你……是个让人疼的女人。”他说,眼光终于落在我脸上。
  那样的眼神啊,温润如玉!
  突然的、没有任何来由的,眼泪就滴了出来。
  我是怕这样的情形了。一个如父般的男人,疼惜地看着你,仿佛你就是他最心爱的宝贝,你就是他找了经年
的女人。他恨不得拿出所有的柔情、所有的爱恋给你。我逃不过这样的劫难,也不想逃。我需要有人疼、有人爱,
哪怕就一时,哪怕转身后不再相遇。
  今时此地,伤感的情怀需要慰藉。
  那间屋子里,手工的红被子,古典有围栏的床,像极了想象中的新房。
  朦胧的灯光下,白衣红裤的我,西装革履的他。多想时间就此停住,多想这一刻成为永久。
  踢掉高跟鞋,赤脚踩在青青的地砖上,走到他身边,不由分说就投入那个温暖的怀抱。
  “好好……好好……”他搂着我的腰,满足地叹息,然后将唇盖在我唇上,轻柔地吻着我。
  “搂紧我吧,搂紧我,此时我是你的。”我在他耳边软软地呢喃,轻咬着他厚实的耳垂不放。此时,我是个
索爱的女人,把寂寞的心放在这个陌生的怀里,寻求一份暂时的宁静。
  他抱着我走向那一床浪漫的红,让我在大红的被中开成一朵香艳的牡丹。
  “好好,当我的情人吧,让我疼你。”他进入我的身体时,无限怜爱地看着我。喜欢他这么对我,和风细雨
的前奏,慢慢掀起的高潮。男欢女爱也是一种艺术啊!狂风暴雨、风驰电掣是做爱;风轻云软、云遮雾罩也是做
爱,最重要的是投入,身体、心灵的投入。
  一夜情也罢、多夜情也好,无论哪一种,让自己、也让别人快乐才是根本。
  从没想过会跟浩还有第二次。有些人有些事,今生经历一次足矣。
  记得那天回到五环外的家,新装修的房子还散发着油漆的味道。一百二十平米,每个房间的门都开着,独自
站在客厅,赤着脚,感觉浑身发冷。
  泪水潸然而下。这是我的家啊!老公为我安排的新家,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弄得不像女主人?为什么还要飘荡?
为什么就不能定了情也定了性,守着明过一辈子安稳的日子呢?
  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愧对明,刻意地讨好他。在床上,在地上,只要他想要,我都把自己如一道香艳的美
味般随时呈上。表演得如一只发情期的母狗,又极像一只叫春的猫。明说,老婆,你怎么变得这么好了?你怎么
变得这么温柔了?你让我快乐死了。
  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演员还有谢幕的时候,我却时时处在表演的状态。
  生个孩子吧,别人不是说女人有了孩子就会安静下来吗?
  晚饭后,蓉和朗结负责洗碗,男人们在客厅喝茶,我和莲带着天天坐在二楼的阳台上。
  “天天,过来,让干妈看看你长高了没有?”莲说,向埋头摆弄玩具的天天拍了拍手。
  天天拿着玩具牦牛走过来,“干妈,嘎央妹妹呢?”
  嘎央是莲的女儿,比天天小一岁,上次他们带回老家后,嘎央的奶奶喜欢得不行,再不让他们带回来了。
  “嘎央在家陪奶奶啊!天天,想你爷爷奶奶不?”
  “想天天牦牛。”天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我和莲乐得哈哈大笑。天天牦牛是只小牛犊,去年出生的,特
别壮实。扎西给他起了个名字也叫天天,说让咱天天像小牦牛一样健壮成长。那头小牦牛跟天天还真投缘,扎西
常把孩子放在它背上,让它驮着一起上山捡牛粪或是拾菌子。
  “干妈,你带我去看天天牦牛好不好?”天天扔掉玩具,搂着莲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
  “好啊!咱们雪顿节去看天天牦牛好不好?”莲笑着说。
  “好,好,好。”天天喜笑颜开,猛点头,在莲脸上吧吧地亲着。
  “你这个讨好人的德性,真不像你那魔女阿妈。”莲笑着,连声喊着:“够了够了,你把口水糊了我一
脸。”
  玩够了,莲才放下他,“去找你叔叔扎西,让他给你热牛奶喝。”
  天天屁颠儿屁颠儿地下楼去了。
  “卓嘎,反正现在也快放假了,你带天天回草原去吧!”莲看着我,突然说。
  “现在?”我诧异地看着她。
  “是啊!幼儿园学不到什么东西,你们可以早些回去啊,带他去草原玩玩。”
  “可是莲,还有十几天就放假了。”
  “早走十几天有什么关系呢?”莲说,眼神有些捉摸不定。“让扎西和嘉措都回去吧,夏天草原也忙,总是
需要人干活的。”
  “也是啊。这个季节,小羊小牛都出生了,家里只有央宗和宇琼,恐怕忙不过来。”我说。虽不明白莲眼神
里真正的含义,但莲为我好还是知道的。她叫我早些回去,当然是想嘉措的父母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再说,我
也是那个家庭的一员,虽说不再是名正言顺的妻子,但私下里谁都知道我还在尽着妻子的义务。一个不能生孩子
的女人,能得到家人不离不弃的待遇,是不是应该满足了?
  “我跟他们说说,早点回去也好,我也想草原了。”我说。
  “卓嘎,我希望你和天天就生活在草原。那里多美啊,雪山草地,牛羊成群,比关在幼儿园里好多了。”莲
看着我,如此说。
  “那不行。莲,我还想让天天像你一样有文化呢,将来也读大学,而不是像这样只会放牦牛。”我白了莲一
眼,笑着说。
  “卓嘎,放牦牛不好吗?你看看草原上的汉子,在那么广阔的天地里,自由自在地生活,比起城里为生活天
天奔波的人来说,他们算是很幸福的了。就像你在这里生活好几年了,不是还常常说要回草原去吗?”
  “那是,莲,如果不是为了天天,我早回去了。这里有什么好啊?人多车多,过马路还要看红绿灯,红灯走
绿灯停,哦,不对,是红灯停绿灯走,你看看我,根本记不住。”我说,把天天扔了一地的玩具收起来。“不过
我有孩子了,想给孩子最好的生活,让他上最好的学校,让最好的老师教他学知识。如果不在城里,这怎么行
啊?”
  “唉,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想法啊!”莲叹了口气。
  “是啊!莲,你把嘎央放在老家,不想她吗?”
  “想啊,不过有什么办法?她奶奶那么喜欢她,老人年纪大了也需要人陪伴。不过我的事办完就回去看她
们。”
  “你那只经筒的来历,还没弄明白啊?”我说。很长时间,那个绘有蓝脖子鸟的经筒一直困扰着莲。
  “没有。我可能在雪顿节期间也要去一趟你老家,有些问题还没弄明白。”莲说,把目光转向天空。
  “你俩下来吃酸奶吧!”扎西在院子里仰着脖子喊。
  “好。”我答应一声,转身对莲说:“下去吧!”
  莲点了点头,我们下楼,各端了一碗酸奶吃着。
  天天靠在扎西怀里,扎西喂着他。
  电话铃响起,朗结拿起电话。“喂……什么?佛祖啊!好的,我给大哥说。”然后就挂了电话。
  “什么事?”嘉措问。
  “达娃把她男人砍了,她两个妹妹又把她砍了。”朗结说,“县医院治不了,说要转到拉萨医院来,让我们
联系一下。”
  “什么?”我大叫。
  其他人都傻了一样看着朗结。
  达娃是第三天送来的,身上缠着带血的绷带,神志不清。
  嘉措和莲托了熟人把她安排进了医院。
  “为什么弄成这样?”我坐在病床边,看着达娃输液,她阿妈和小妹妹次旦在旁边抹着泪。
  “唉!卓嘎,我不知上辈子怎么没修好,这辈子要受这么多罪。先是你欧珠舅舅死了,接着宇琼又被你们家
接回去,家里唯一的两个男人一下子全走了,留下一屋子女人。你是知道的,家里没家长怎么能行啊?我也是没
办法才让达娃早点结婚的。订婚时说好达娃是大姐,等小的长大后再加入的。哪知达娃死活不愿跟旺久,整天都
带着菜刀,不准旺久跟她睡觉。人家旺久也是可怜啊,自己的女人不让睡,整天还要干那么多活,所以我才默许
让老二跟旺久去了牧场。老三是去年才加入的。我本来想着三姐妹都在家里,旺久也安了心,家里也有人干活了,
哪知道达娃她……”阿佳抹了一把泪,“达娃她始终都不愿跟旺久。出事的那天晚上,达娃多喝了几杯青稞酒,
旺久就跟她……达娃醒后又哭又闹的,说她对不起宇琼,拿起刀就把旺久的胳膊砍了。老二才生完孩子,老三又
怀着孩子,她们见男人被砍了,就跟达娃打了起来。达娃身子从小就弱,哪里是她两个妹妹的对手。这不,就弄
成了这样。”
  “唉……”我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安慰阿佳才好。她们家自从达娃和旺久结婚后,一直就没消停过。达娃心
里装着宇琼,明知不能在一起,就是放不下。莲说爱情是女人逃不过的劫,看来还真是有几分道理。爱情,唯一
的、专有的爱恋,对于我们这样的女子来说,那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就像镜中月、水中花一样,看得到却摸不
着。达娃,也是一直在盼着那份星星一样遥远的爱情啊!明知不能够,却还是守着身、守着心,哪怕年年空等候
也不愿勉强随了一个男人。
  “卓嘎,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都是怎么想的,嫁了人为什么还不能安分呢?”阿佳说。
  “阿佳,达娃没有不安分啊!该她干的活她一样没少干,只不过跟哪个男人在一起总得自己愿意吧。她不喜
欢旺久,就算结婚了,她的心里也没有他啊!”
  “可旺久是她男人啊!”阿佳还是不明白。
  “这个男人不是她选的,是你们非要塞给她的。”我说,想起嘉措忧郁的眼神和隐忍的扎西,达娃不如意,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阿佳,我们女人的身子要给谁,总得自己心甘情愿啊!旺久已经有两个女人了,何苦还
要去侵犯达娃呢?再说达娃,她为了你们才同意结婚的,已经很委屈了。”
  “我们的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卓嘎,你不也一样吗?跟了五个男人,个个都能挣钱,生活多幸福
啊!”
  “阿佳,祖祖辈辈这么过的并不等于就是对的啊!你看看现在城里,哪里还有父母不经孩子允许就让她们结
婚的?阿佳,想想你当初结婚的时候,没有害怕过吗?要过一辈子啊,为什么父母就不能让孩子自己找喜欢的人
呢?”
  “唉,在咱们那里,哪家哪户不是这么做的?让孩子自己找,成什么样子,别人会说我们这些父母不尽责
任。”
  “反正我今后决不允许嘉措给我儿子定亲的,我要让他自己找喜欢的女人。”我说,站了起来,拿出包里的
两千块钱放在达娃的枕边,“阿佳,我要去接天天了,晚上再来看你们。”
  “谢谢你,卓嘎。”阿佳看了看我放下的钱,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我理解她,虽说家里有男人支撑了,生
活却并没好转。姐妹共夫的家庭比起兄弟共妻的家庭来,生活的富裕程度要差很多。姐妹共夫的家里只有一个主
劳力的男人干活,而几个女人会不断地生孩子,有时一年家里会添上两个甚至三个。孩子众多是这种家庭的显著
特点。一个男人要养活一大家子,再怎么努力也不如兄弟共妻,人多力量大来得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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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我的老家,交通不发达的时候,住在大山里的人们,没有什么法制概念,你抢我的、我抢你的成了习惯。
在那样的年代里,家里有男人才有安全。儿子们大了共同娶回一个老婆,财产不用分散。没有儿子的家庭,女儿
们共同嫁给一个男人,这个家里也就有了顶梁柱。
  无论是兄弟共妻还是姐妹共夫,公平合理是最基本的准则。
  从凝聚财产这个角度看,兄弟共妻比起姐妹共夫要好得多。在前者的家庭里,只要女人做到公平合理,让兄
弟们紧紧团结在女人的周围,放牧的放牧,打工的打工,孩子最多也就两三个,这样的家庭,好日子指日可待。
而姐妹共夫的家庭不一样,干活的男人只有一个,孩子却一个接一个出生,特别是孩子没长大的时候,生活困难
得比一夫一妻还差。然而却因为有一个男人,家庭有了家长,至少还有份凝聚力,不至于散了。
  达娃作为家中的老大,尽管心中有爱,身为女人也一样没能逃脱命运的安排。在我们这儿,无论男人还是女
人,家庭责任比个人的幸福重要得多。放弃个人所需是应该的,放弃责任就会遭到所有人的谴责。
  有人说,这样的习俗是不合理的,早就应该丢弃了。说说挺容易的,做起来却难。习惯了的生活要一下子全
换个样子,肯定需要一个过程。我和我的同龄人就生活在这个变化的过程中,能看到希望,却一时半会儿够不着
光明的边缘。
  达娃的受伤,是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外。在姐妹共夫的家庭中,几个女人侍候一个男人,女人们心眼本来就
小一些,男人如果稍稍做得不公平,很容易激发矛盾。像小孩子打架了、男人给姐姐买了条围巾没给妹妹买等,
都会是矛盾的导火索。不要以为达娃没跟男人在一起就能逃出那个怪圈,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达娃是旺久名正
言顺的妻子,同在一个屋檐下,天天看着,他怎么甘心?何况,那约定俗成的每人一夜,达娃为了家庭的完整又
不能推掉。达娃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要保留一个完整的女儿身以待情人,该是多么难啊!
  看到达娃头上、胸上、胳膊上的伤,真的为她难过。那些深深的伤口来自于亲妹妹,牺牲了个人幸福换回满
身的伤痕和亲人的怨恨,值吗?不值。然而,能退步抽身吗?不能啊。阿妈活着时常说一句话:只要成为妻子,
就不能想自己。
  我们的家,除了嘉措和我,其他人都没有专有的房间。扎西、朗结他们仍按老家的习惯,喜欢住在餐厅的榻
上。嘉措有独立的卧室,房中摆放的也不是我们熟悉的榻,而是席梦思,铺上漂亮的被子,很温馨。我的屋子跟
他一样,只是床的颜色换成了白色。
  嘉措从不进我的房间,我知道他在忌讳什么。那张要与兄弟共享的床,是他心底不能触碰的隐痛。所以轮到
他的夜晚,我都去他的房间。
  躺在嘉措身边,说了达娃的伤。
  “宇琼听说后,很难过。他说他对不起达娃,让你帮着照顾一下。”
  “唉,宇琼心里也不好过吧?”我用手肘支起上身,看着他的脸。这张脸仍是那么英俊,宽额大眼,皮肤黑
红。七年了,我的家长不再是男孩,岁月把他磨砺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魔女,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他说,轻抚着我的脸颊。
  “我是魔女啊,谁能伤到我呢?”我笑着说,脑海里浮起央宗的脸。那也是一个贤惠善良的女人,虽说有时
会因嘉措和扎西不进她的房间拿脸色给我看,但大多时候,她都是笑嘻嘻的,尽着一个家庭主妇的职责。
  “对,你是魔女啊,连我都敢骂。”他扯起嘴角,翻身压着我,“不过,我喜欢你这个魔女。”
  “我哪里骂你了?你是家长,我们怕你还来不及呢!”我笑,把手放在他的腰上。
  “你没有吗?记不记得那次在八廓街的巷子里,我要你跟我走,你不愿意,骂我浑蛋。”
  “那是你欺负我。”
  “我欺负你?我怎么欺负你了?”他不怀好意地说。
  “你……”想起他把我按在墙上粗暴地亲吻,说他想我、要我跟他走的事,不禁红透耳根。
  “你怎么当妈了还这么害羞?”他咬着我的耳垂轻笑。
  “谁害羞了?我只是想不起来。”我说,偏了头躲着他的侵袭。
  “魔女……”他喃喃地念,看着我的眼神变得迷乱,手慢慢往下移着。然后,他慢慢吻住我的唇。
  “唉,我的家长啊……”轻叹一声环住他的腰,更紧地贴向他。
  “魔女,魔女,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喊着,进入了我的身体,眼神越发迷离,搂着我,恨不得把我
揉进他的身体里。
  我没接他的话。不是不想,是不敢啊!多想是他一个人的啊,没有扎西、没有朗结、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
俩,就像隔壁邻居一样,夫妻两人,一个孩子,多幸福啊!
  “魔女,我们逃吧,逃到没有人的地方……”他说,在我身上横冲直撞着,大声地呻吟。
  “嘉措,我的家长啊!”我配合着他的节奏,吻着他的脖子、他的下巴、他的唇。身上的这个男人啊,无论
何时想起都会让人战栗。来生吧!如果有来生,我愿只做他的女人,永不分离。
  他在叫出一连串的“魔女”后,伏在我身上喘息。
  我轻轻抚着他汗湿的背,在暖暖的灯光中,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于是,我决定安静下来,忘掉过往,重新开始生活。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明,还为了……天天!我答应过他
不再流浪。
  明,如莲所说,也算是个好男人了,脾气好,能挣钱,有房有车,还能做合我胃口的饭菜,这样的男人难道
不是最好的丈夫吗?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脾气大过天的主,风韵也只是犹存而已。青春已到末期,花开鼎
盛,转眼间美丽不再时,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疼我爱我、无限包容我的男人?
  去了一趟邮局,填单时,留言写的是送给天使的礼物。寄件人想了半天,还是空着。不知道也罢,今生注定
是陌路。我的这份牵挂,就让它永远漂在陌生的空中。
  怀孕的日子是美好的,明对我百依百顺,家人哄着我、捧着我,变着花样做我喜欢吃的。想着就这么过了吧,
能干的老公和粉嫩的孩子组成一个温暖的家,女人一生不就是要这个吗?此时,我是有了。
  不快乐,可能真是我自找的。
  生孩子时,明的母亲来了,说是来照顾月子。
  十月怀胎,我生了个女儿。从医院回家,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
  欣喜吗?没有。
  痛苦吗?也没有。木然?对,我想这个词能准确表达我当时的心情。这个孩子真是我生的吗?满脸皱纹像个
小老太。明是高兴的,忙前忙后,既要照顾我又要照顾孩子。明的母亲也是高兴的,天天熬油腻腻不放盐的鸡汤
和猪蹄给我喝,苹果用开水煮过才给我吃。她说,“好好,你一定要多吃,你太瘦了,怎么可能有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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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给她吃牛奶吧!”我说,接过孩子抱着。三天了,奶水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不着急,天天不就是吃牛奶长
大的吗?莲说他壮得跟牛犊一样。我不想喂奶,不想自己有一对干瘪如茄子的乳房。对于女人来说,乳房早已从
喂养孩子的功能中退化了,它是用来喂男人的,是用来挺起女人的自信的。
  再说,现在婴儿配方奶粉各种各样,千百个品种中总有一种是适合我的孩子喝的吧?总不能为了孩子一年的
口粮,而支去我后半生的快乐和幸福吧?
  当然,有人会说,孩子健康成长就是母亲的快乐和幸福。
  胡说!孩子不吃母乳就不会健康成长吗?纯扯淡。孩子是一生,母亲也是一生,没必要为了孩子的一生就牺
牲掉我的一生吧?再说,吃母乳也就一年时间,而我最少还要活四十年啊!
  “老婆,就喂四个月好不好?四个月后让宝贝喝牛奶?”明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没奶,你让我拿什么喂?奶粉她不是吃得好好的吗?”
  “妈说你多喝点猪蹄汤就有奶了,你每天喝那么少,怎么可能有奶呢?”
  “那是汤吗?一点盐都不放,那是猪油,我闻到那味儿就想吐,你知不知道?我想吃青菜,我想吃水果,你
明不明白啊?”我说,转过了脸。镜中的自己一脸肥肉。那是我吗?是美丽妖娆的好好吗?头发凌乱如稻草、腰
粗如水桶的女人,如此陌生。
  突然间,悲从中来。
  “老婆,别伤心了。不是我不让你吃,是妈说你在坐月子,不能吃那些东西。”
  “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你是不是想把我养成猪啊?”
  “老婆,你胖了很好看啊,比杨贵妃漂亮多了。”明讨好地凑到我面前。
  “你滚,你给我滚出去。”我抓起枕头一把砸过去,大声喊着。
  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明飞快地抱起孩子跑了出去。
  门外传来他们的对话声。
  “一天到晚侍候她吃、侍候她喝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甩脸给谁看啊?”
  “妈,你小声点,她心情不好。”
  “有什么心情不好的?生个丫头你还当个宝似的,有本事生个儿子啊,我把她当菩萨供着。”
  “妈,你别说了。”
  “哥,这下子我们家就要绝后了哦!”洁幸灾乐祸地说。
  “胡说八道,女儿怎么了?我就喜欢我的宝贝,你看看她,跟你嫂子一样漂亮。”明倒是毫不在意我生的是
女孩还是男孩,他只是发自心底地喜欢孩子。
  “有什么漂亮的?瘦得跟僵尸一样。我不明白她有什么好,把你迷成这样。”婆婆说,“一个大男人还怕老
婆,你也算有出息?”
  “妈,我哥哪里是怕啊,人家是把老婆当菩萨。”
  ……
  我下了床,拿过衣服穿上,走到门边,见他们正给孩子换尿不湿,听到响动,齐齐转头看我。
  轻描淡写地叫了声明,这是我家,让这两个女人滚出去。
  婆婆脸一变站了起来。“你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让我们滚?”
  “这是我家,不欢迎你。”我说,口气温和,甚至嘴角还带了一丝笑意。
  “他是我儿子,是洁的哥哥。”她说。
  “你养过我老公吗?你给过他吃还是给过他喝啊?”我说,冷笑着看了她一眼。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妈?你算什么东西?一个靠男人养的婊子。”洁挥舞着手臂冲我嚷。
  “你是谁?我家的方寸之地没有接待妓女的椅子。”我盯着她,淡淡地说。
  “你……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女人一个。”
  “我比你妈年轻了二十多岁。”我说,看着她抓起一边的茶杯要向我扔来,却被明抢了去,笑了。“二十多
岁都没人要,你真是可怜。”
  “别吵了行不行?求求你们别吵了。”明说,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过来拉我。“老婆,你少说两句吧,进去
躺着,啊?别着凉了。”
  “天哪,我生了个什么儿子啊?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明的母亲坐在椅子上拍着大腿号啕大哭。
  我转身时看了洁一眼,笑着说,“我家可没你接客的地方,滚吧!”说完如愿看着洁的脸色一变,鼓着眼又
要向我冲来。我进了屋,一脚踢上门。
  外面传来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和明的祈求声以及他母亲的哭声,乱成一团。
  我靠在门上,泪水情不自禁地滑落。
  这就是我的家?这就是我要的平静?
  都说女人结了婚有了孩子,会平静会安定,再不想流浪了,我为何越来越思念那个天一样高、星星一样遥远
的地方?拉萨拉萨,在你怀里不觉得好,也流泪也悲伤,离开了却再也忘不掉。
  双腿软得没有一点力气,身子顺着门板下滑,委坐于地,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想想今后的日子都将这
样度过,就宁愿去死。什么时代了?还有哪个女人会因为生了个女儿而受婆家的白眼?还有哪个女人会因为生了
个女儿让小姑子指着鼻子骂?这是北京啊,中国的首都,号称最开放、最现代的城市,我却躲在五环外某一幢高
楼里,为生了一个女孩而默默流泪。
  爸爸妈妈从遥远的小县城来看我,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孩子的、大人的,人人一份。自从那天吵架后,婆
婆再不敢说我生了个女儿怎么怎么的,洁也不再上门。
  家里看似又恢复了平静,我却愈加地沉默,总是忧伤地看着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看着看着就会伤悲,看着
看着就会流下泪来。
  那天,明问我孩子叫什么名字。我随口说了天天。
  “天天?老婆,怎么像个男孩的名字?”
  我反应过来,不禁苦笑。为什么不忘掉呢?说了要忘掉的啊。叫水云吧,小名叫水儿。我说,脑中情不自禁
地浮现出拉萨河边摇曳的柳,倒映在水里的云。曾经多美的日子啊,蓝天白云下,裹着一条大披肩,赤着脚踩在
暖暖的碎石滩上,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罢,那阳光、那微风便和蓝天碧水一起组成梦幻般的世界,身处其中,
就此老去也是愿意的。
  女儿的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水云,小名叫水儿。
  我更加沉默,有时整天都不说一句话,甚至连房门都不出。
  医生说我得了产后抑郁症,体重激增至一百三十斤。
  抑郁症,这不是个陌生的名词。最近几年,五光十色的都市里,那些所谓成功的男男女女,似乎都与这个病
沾点边。忙碌,忙得无以复加。想着法子多挣钱,买好车,换大房子,用奢侈品,不断给自己加压,不断要更好,
事业更上一层楼。这样的结果就是抑郁了。
  得了这种病不会要命,却会收走你所有的快乐。
  爱是唯一的特效药。
  明愈发小心地对我。
  确诊得了产后抑郁症的第二天,我在床上躺了十二个小时,闭着眼睛却没睡着。我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我想做回以前的好好,想让自己重新美丽光鲜起来。
  于是,起床。
  带孩子,学着当一个母亲。
  水儿,我的女儿。给她喂牛奶、换尿布,教她学说话,听她咿咿呀呀地哼着不知所以的儿音。随着时间的推
移,她一天天美丽,一天天可爱。
  莲给我做了个减肥计划,一周四次,一次一个小时,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再不吃那些油腻腻的肥肉,再不
碰油炸食品。两个月,我的体重恢复了正常,看着镜中苗条性感、神采飞扬的女人,飞了一吻。好好终于又活过
来了。
  想起好友娟子,每次见面一边大吃一边说明天起要减肥、否则老公就要飞了之类的话。认识她五年多,听了
五年这样的话,偶尔会见到她猛瘦一下,控诉她老公又跟某个女人勾搭上了、手机天天揣在包里、偷偷在厕所里
发短信。接着她又开始猛吃。如此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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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女人,任何时候都要记得,你是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改变,不是为别人。否则,一旦那个别人不如你意了、
不是你要的那样的了,你再折腾自己,值吗?
  当我告诉娟子我瘦下来了,恢复到了九十七斤时,娟子在电话里大叫好好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吃了什么猛药?

  我说我从不吃减肥药,我只是想要漂亮,而不是为别人漂亮。
  好好,你太了不起了,我想向你学习,明天开始减肥。娟子这么说。
  为何不是今天?
  今天不行,我正做红烧肉等他回来吃。
  明天他要吃排骨呢?我说,娟子,你已经忘了自己,一个连自己都不爱惜的女人,男人怎么会爱你?
  然后电话里听见娟子的抽泣。
  放下电话,看了看旁边童车里的水儿,她睁着大眼,正咬自己的手指头玩呢,俯下身亲了一下她粉嘟嘟的小
脸,轻轻晃动着童车,她慢慢闭上眼睛。
  我打开电脑,找了最近的一所驾校,报了名。然后开了 qq,看着头像一个个跳跃,回想着那份久违的快乐。
  在网上碰到默默,一个十六岁就开始行走,今天二十五岁依然走在路上,还意气风发、自得其乐的女子。认
识她是在墨脱的路上,回到拉萨后她因急事回了内地,没有电话联系过,偶尔在网上能碰到。她一会儿在云南,
一会儿在福建,一会儿又去了江西,总是一个人一个行囊,空间里那些美轮美奂的照片啊,让我神往。
  在路上,感受的不是路有多长,而是心有多宽;在路上,追求的不是终极的美丽,而是不可预知的前方。
  “你当妈妈了?”她发了惊恐的表情给我。你真的想停下脚步?
  “我想安静。”我说。
  “你安静了吗?”她问。
  “还没有,但我想安静。”
  “他技术不好?”她问。
  “不是,是我不行。”我说,我婆婆在我这儿。
  “一个厅堂容不下两个女人。”她说,“可以理解。我最近要进藏,你要不要一起来?”
  “孩子才十个月。”
  “那又怎样?你老公不会带吗?不是还有婆婆吗?”
  “我不想去。默默,我有老公、有孩子,怎么还能跟以前一样呢?”
  “你真想当贤妻良母?”默默说,“不过我有个感觉,好好,你最终会回到拉萨的。”
  “不会的。我不会去那里了,我的家在北京。”
  “那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路上。”她说。
  我给她发了个滴血的菜刀,就下线了。
  那晚,水儿破天荒地早早睡着。明趴在我身上,吸着我的乳房说,老婆我们好久没那个了,我想要你。
  搂了他的腰,把头放在他脖间闭上眼睛。我不敢睁着眼跟明做爱,只有在黑暗中,想象着身边的人散发着淡
淡的酥油香,我才有一丝情绪。
  “老婆,你真好。我爱你,我爱死你了。”明喘着气在我耳边呢喃。
  恍恍惚惚中,身处一间满是紫色碎花的屋子里,一缕阳光透过小窗照在绵软的床上,莹白的胴体缠着一个古
铜色肌肤的男人,两人亲吻着,手指在对方身上探寻游弋,眼神缠绵纠结,暧昧的喘息声在小小的空间里荡漾。
  渴望着把自己更深地打开,渴望他带我进入那个美好得不沾一丝尘埃的香巴拉。
  没有任何预兆的,所有的美好突然退却。
  睁开眼,房顶的水晶吊灯提醒我,此时我还躺在北京城中某个角落的白色水泥笼里,身上托着那个因为一个
红本就可以随时随地享受我身体的男人。泪珠慢慢溢出了眼眶。
  “对不起,下次好吗?我太累了。”
  “睡吧!”我说,起身去了卫生间,在哗哗的水声中哭得痉挛。
  第二天是周末,我带了天天,约了莲一起去看达娃。
  顺着北京中路向前走,天天要吃冰激凌,莲给他买了一支。
  “扎西说,你教你儿子在学校拿凳子砸抢他玩具的小朋友?”莲笑着说。
  “是啊,谁叫他们欺负天天。”我说。
  “你真是个魔女,哪有你这么教孩子的?”
  “为什么不能这么教?他是男孩子,老被人家欺负,将来怎么当家长?”
  “你以为他长大还跟你们一样,也几个兄弟娶一个老婆啊!”莲白了我一眼说。
  “那倒不是。我可不想让天天跟兄弟们一起娶一个女人。”我说,“不过他也是个男人啊,在家里也是家长
啊,家长当然得厉害些才行。”
  “你不是说想让天天上学吗?将来在城里上班,要那么厉害干什么?”
  “在城里上班也得厉害才行啊,要不然,单位那么多人,他们欺负天天怎么办?”
  “卓嘎,我发现只要一涉及天天,你就变成天下最不讲理的女人。”莲再次翻了我一眼,弯腰抱起天天。
“天天,你可是好孩子,别听你阿妈的,你阿妈是魔女,你可不许变成小魔头。”
  天天吃着冰激凌,胡乱地点着头。
  在布达拉宫广场碰到萨珍,她带着两个孩子转经。
  萨珍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样子。偶尔我会想起未出嫁前和她在一起挖虫草、捡野菌的日子,就像上辈子的事
一样。那时的她一身绛红尼衣,不爱说话,脸上总是一副忧郁的表情。哪里想得到几年后的萨珍,一头凌乱的长
发,藏袍裹在发胖的身上显得臃肿。随时随地手脚不停,干活的同时还扯着嗓门骂丈夫、骂孩子。每次见她,总
在抱怨孩子不听话、阿旺挣钱少、房租又涨了、要买房子什么的。萨珍阿尼,已经变成彻头彻尾的萨珍阿妈了。
  “卓嘎,还是你好啊!五个男人一个孩子,老家的事又不用操心,多幸福。”萨珍跟我说话时,胳膊里一边
一个孩子。
  “那你还生?”我看了她的大肚子一眼。
  “有什么办法啊?我还不想生呢。”萨珍叹了口气。
  “你可以避孕啊!你要是一直这么生下去,真成母牦牛了。”
  “卓嘎,真怀念咱们在老家的时候啊!想想那个时候,什么心都不用操。哪像现在,大的小的,一个操心不
到就要出乱子,唉,真想再回去当尼姑。”萨珍苦笑着说。
  “萨珍,生活如果不用操心,那就不是过日子了。”莲说,“你有丈夫、有孩子,佛祖让你操心是你的福分
啊!”
  “对啊!”我说,“我倒是想有很多孩子操心来着,可没有啊。萨珍,羡慕死你了,你还抱怨,身在福中不
知福。”
  “卓嘎,我俩换换?”萨珍笑着说。
  “好,今晚你就搬我那儿去。”
  “算了吧,你家那一窝野蛮男人我可受不了,还是留给你这魔女吧。”萨珍说,转动经筒,也转开一圈耀眼
的光环。“我走了,还要转两圈呢。”
  “阿妈卓嘎啦,阿妈莲,天天,再见!”萨珍的两个孩子笑嘻嘻地挥着手。
  “再见再见,乖,来找天天弟弟玩啊!”我说。
  看着萨珍汇入转经的人流,莲说:“得不到时,盼着想着、不顾一切地要奔了来。真正融入其中后,发现生
活不过如此,抱怨也就产生了。”
  “莲,你为什么没有怨气呢?”我接过她手上的天天放在地上,牵着他的手。这些年,我们都在变化着,我、
萨珍、嘉措、扎西、我们的阿爸阿妈们……有些变化是明显的,有些变化不着痕迹但仍能感觉到。独有莲,她一
如往日,总是那么睿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她都是淡淡的,清澈明亮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
  “生活对我很好啊,佛祖对我很公平。给了我洛桑,给了我嘎央,让我认识了你们这群朋友,还有什么可抱
怨的呢?”莲笑着说。
  “奶奶说想见见你。”我说,“大哥打来电话,说奶奶的身体快不行了,她想在去香巴拉之前见见你。”
  “好,雪顿节过后就去吧!我也想见见她。”莲说。
  我们到医院时,发现宇琼也在,正喂达娃喝粥。见到我,宇琼脸红了一下,站了起来。“阿佳和妹妹出去
了。”他说,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怎么说好。
  我理解宇琼。名义上他是我的男人,却在对另一个女人好。我接过他的碗,用勺子舀了粥喂达娃。“宇琼,
达娃伤成这样,你就多陪陪她吧,家里不用你操心。”
  宇琼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拿了凳子递给莲。“莲姐,坐。”
  等达娃把粥喝完后,我把碗递给了宇琼。
  宇琼拿了碗出去,达娃含泪的眼光一直追随着他消失在门外。
  我和莲对看了一眼,心里都在为这对苦命的人叹息。
  宇琼和达娃,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窦初开时,一同上山一同下地,出则一对入则一双,感情自然而然地在
心里萌芽,只是,萌芽的土地不合适啊!表兄妹、血缘未出六代,相好是不被我们的族人接受的。然而爱了,还
能收回吗?达娃是很努力地在忘却,她甚至结了婚,把自己的身心决绝地推到了悬崖边上,临空而居只为忘掉那
段青涩的爱恋,忘掉那个不能嫁的男人,以为事过了就会好,以为时间长了就会恢复平静。然而,经年了,压在
心底的爱却越来越纯、越来越厚。
  这样的感情对于我们这些习惯了分享爱情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我们的身心不是唯一,而是要平均地分
配给几个人。达娃,是个异类,生于大山中的她,没有接受过现代的思想,特别是关于爱情这个词,我敢说,此
时达娃也不知爱情是何物。然而,她却用一把菜刀证明了爱情是可以忠贞不渝的。
  “达娃,你怎么这么傻啊?”我坐到床边,握着达娃的手。
  “阿佳,我没办法啊,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心里就是接受不了旺久,只要他一靠近,我就紧张。”达娃收
回目光,言语里透出的更多是无奈。
  “唉……”莲在旁边叹了口气。“爱如果可控,那就不是爱了。达娃,只是这样下去,你这辈子可真是会痛
苦极了。”
  “不怕,我想过了。莲姐,家里现在妹妹们都大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没什么关系,等出院后,我想去山上
修行。”
  “达娃……”我惊呼。劝慰的话还没说出口,达娃就说:“你不用劝我了,阿佳,在山上,我一个人,至少
没人打搅,我愿意想什么人是我的自由。我会好好念经,争取修个好的来世。”
  “达娃,没有男人你会死吗?山洞里修行,比放牦牛还寂寞,你疯了啊!”我大声说。
  “卓嘎,你去看看宇琼吧!”莲制止了我的大声嚷嚷,拉开我,自己坐到床边。“达娃,你可想好了,修行
的清苦还是其次,关键是那份寂寞,你受得了吗?”
  “莲,我知道。我和宇琼哥这辈子不可能结婚的,我们是亲戚,是兄妹,但我就是忘不掉他。都怪我上辈子
没好好修行,这辈子才跟自己爱的男人成了兄妹。下辈子吧,我一定好好修个下辈子,去当他的女人。”
  莲点了点头,扶着达娃躺好。“你如果真想好了,我也不再劝你。只是修行之前跟我们说一声,好去送
你。”
  “嗯。”达娃拉着莲的手,笑了。“莲姐,老家的人都说你是度母,你对每个人都那么好,总是能想到我们
心里去。”
  “胡说,什么度母呀?我只是担心你而已。达娃,我知道你心里很苦,看着自己所爱的男人就在眼前,却不
能跟他在一起生活,所以你想逃避。说实在的,我也没有好办法给你,你们的现状不是想个什么办法能改变的。
只是无论选择哪种生活,都希望你能保重自己。”
  “谢谢你,莲姐。”
  这时,阿佳和她的小女儿次旦进来。
  “你们也来了。还有扎西罗布,乖,长这么高了!”阿佳说,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宇琼呢?”
  “在洗碗呢。”我说,帮阿佳把东西放进小柜里。“天天,跟次旦姐姐去院子里玩好不好?阿妈等会儿下去
找你。”
  于是次旦拉着天天出去了。
  我见宇琼久久没来,便去卫生间找他。在卫生间门口,见宇琼靠在洗漱台边,肩一耸一耸的,水哗哗地流着,
呜咽声仍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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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宇琼,这个不爱说话总是默默干活的男人,把所有的心事都放在了心底。我们从不曾注意过他心里在想些什
么,突然间有些内疚了。宇琼,也是我的男人之一啊!平时总是把心思放在嘉措身上,放在扎西身上,就算是朗
结和边玛,得到我的关怀也比宇琼多,只有宇琼,真是很少注意过他。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忙进忙出,
不跟任何人交流,就如一头任劳任怨的老牦牛,随时都在,随时都能看到他,又都不在意他。
  退后一步,故意大声喊着:“宇琼,宇琼,你洗个碗要多久啊?”
  见宇琼飞快地俯下身子,捧了把冷水洗脸,然后转过身来,强扯出一抹笑。“洗好了。”
  “那你还不回去?”我说,“阿佳回来了。”
  宇琼低了头向外走。
  过道就像一条深深的黑洞,安静得一粒尘埃落地都能听见。
  我跟在他后面,无意地说:“达娃刚才说,她出院后要去山上修行。”
  “啪”的一声,宇琼手上的碗掉在地上,碎瓷片四处飞溅。
  我赶快转回卫生间拿出扫帚,把碎片扫到一起。
  宇琼则不断地喃喃自语:“她要当阿尼?她要去当阿尼……”
  我把垃圾倒进旁边的桶里,把扫帚和簸箕放回原位,出来拉了还在原地呆立不动的宇琼一把。“走吧!”
  回到病房,护士刚好进来,说要换药。
  护士解开她胸前浸血的纱布,红艳艳的伤处,一排黑黑的缝合线,触目惊心。
  达娃身上一共五处刀伤,以胸前的伤口最深。医生说,如果再深一点,达娃就没命了。护士用棉签轻轻擦拭
着伤口,达娃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滴着,嘴唇咬出了深深的血痕。
  莲握着她的手,泪水滴在莹白的被子上,瞬间浸湿一片。
  宇琼站在门边,低垂着头,一只手在门框上无意识地抠着,无助的样子让我不忍再看。
  中午,扎西拿回来两个包裹,说是门房给他的。
  我打开,六套小男孩的衣服,显然是给天天的。
  嘉措回来时看见,问:“谁寄来的?”
  “不知道,没有名字。”朗结说。
  嘉措拿起单子看了看,什么都没说,上楼去了。
  “门房说是北京寄来的,也许是大哥的朋友吧?”扎西看了一眼上楼的嘉措。
  “大小刚合适啊!”我说,折叠好衣服抱上楼。不管是谁寄来的,我都感谢。天天,我的吉祥宝贝,感谢佛
祖让他长得那么可爱,谁都喜欢他。
  放好衣服,路过嘉措的房间,见他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手上还拿着那张包裹单,不知在想什么。
  “家长,想什么呢?这么认真。”我走进去,笑着说。
  “没……没什么。”嘉措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极不自然的样子。
  “扎西说是北京寄来的,是不是你的朋友啊?”
  “不是,我哪有那么远的朋友。”他说,把单子放在床头柜上,“饭好了吗?有些饿了。”
  “好了,下去吧!”我说,并没作他想,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下楼时,他突然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魔女,我们找个山洞,一起修行去好不好?”
  “什么?”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就我俩,一起修行,像雪山上那些苦修者一样。”他说,猛然把我搂在怀里。
  “家长,你是不是脑袋发热了?”我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头,心却像被什么扯了一下似的隐隐作痛。嘉措,
我的家长,时至今日,他仍然放不下啊!孩子一个个出生,他肩上的担子也一天天加重。过去我们一直以为,责
任和义务重于一切,个人感情在亲情、家庭、利益面前是无足轻重的,然而几年过去,为何心底的痛一点不见减
少?
  莲这几天一直催着我带天天回草原,说草原天高地阔适合孩子的天性。我却不以为然,作为阿妈,我更愿意
天天留在拉萨,这里有很好的幼儿园,有很好的老师,不想让天天跟我一样,只知道放牧。
  不过,是真想草原了。拉萨终究不是我待的地方,一个牧女,只有在蓝天白云下,才能酣畅淋漓地笑。每次
说起回草原,扎西是最开心的,有次他甚至跟我说:“魔女,咱们回去后就不回来了好不好?草原多好啊,没有
这么多人,这么多车,我还可以带天天骑马放牧去,他会很高兴的。”
  “现在都骑摩托放牧了,哪里还有马?”我笑着瞥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对扎西总有一份内疚。至今我还搞
不明白,一直说只要我当他女人的扎西,是怎么突然上了央宗的床。后来央宗也来过拉萨多次,我们也回去过多
次,除了干活时偶尔交谈一下外,并没见扎西和她怎么亲热。
  扎西和央宗,每次见他们在一起,都感觉有些怪怪的,这两人好像在共同守护着什么秘密。
  老家打电话来,说央宗要来拉萨给我们送肉和酥油,过完节后再回去。我记得转山节回去的时候,央宗刚有
身孕,算来已经四个多月了。在大山深处,女人怀孕是极平常的事,家人并不会因为你有孩子就对你格外关照一
点。孩子在女人肚子里,需要的是母亲的关爱,男人们对于腹中的孩子是无能为力的,他们关注的是孩子生下来
是否健康。
  从老家到拉萨是川藏公路的一部分,也是最难走的一部分,特别是雨季,常有塌方和泥石流。央宗来时,在
波密路段碰到塌方,堵了两天,雪顿节前一天才赶到拉萨。我和扎西带了天天去车站接她。
  嘉措说他有事,早上出门就没回来。对此,我无法说什么。两个女人说好要一起照顾他们五兄弟,双方的老
人也承认了这样的事实,我心里想什么、或者说嘉措心里想什么、甚至央宗心里想什么,都是不重要的。
  什么是重要的?团结。无论男人女人都要团结,让家庭一天天走向富裕,让我们的家成为村人羡慕的对象,
这才是重要的。
  拉萨有两个长途客车站,藏东来的车在西郊。央宗趴在车窗处,见到我们,挥着手大叫:“扎西、卓嘎,我
在这儿。”
  “央宗,快下来快下来!”我高兴地挥着手,然后抱起天天,“天天,叫苏嫫央宗啦。”
  苏嫫在藏语里是姨的意思。
  姐妹共夫的家庭形成原因不外乎三种,第一种是由于男方家里缺少劳力,将妻子的妹妹接到家里帮着劳动,
减轻家里其他成员的负担。妹妹成年后自然加入这个家庭。当然,第二种是男方家庭无此需求而同时娶姐妹二人
为妻的。第三种是女方家里没有兄弟,父母做主给女儿们招一个男人上门。对于迎娶进门的两个妻子,各居一室,
男人轮流与其居住。至于姐妹二人在家庭里的地位,按照当地不同的习俗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如先来后到的,多
是先娶进来的操持家务,后进来的管理农田事务,但是也有根据丈夫的态度来分配姐妹二人工作的。一般在此种
情况下,男子喜欢年轻漂亮的妹妹,由此来决定姐妹二人在家庭中的地位。姐妹共夫家庭所生的孩子,依照母系
亲属关系称呼,对非生母称姨。
  我和央宗不是姐妹,只是特殊情况让我们走进了同一个家庭,共同侍候五个男人。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我
的天天叫她苏嫫央宗啦,她的女儿也叫我苏嫫卓嘎啦。当然,所有的孩子都叫嘉措阿爸,叫其他男人叔叔。
  天天奶声奶气地叫了声:“苏嫫央宗啦。”
  央宗答应着,伸出脑袋亲了一下天天的小脸。“扎西罗布,你长得真漂亮啊!”
  扎西嘿嘿地笑着,把央宗带来的牛肉、酥油、奶渣等放到摩托车上。“扎西,挣了多少钱啊?够不够买个拖
拉机?”央宗看着他笑。
  扎西拨弄着头发看着我。“问她。”
  “扎西,你都在城里生活好几年了,怎么还那么老实?”央宗打了他一下。
  “他呀,就跟不会说话的牦牛一样。”我笑着说,把天天放在摩托车上,“扎西,你先回去吧,我俩走
路。”
  扎西嘿嘿地笑着,发动摩托车先走了。
  “买拖拉机的钱倒是够了。什么时候买呀?”
  “最近村里好多家都有了,爸啦说你们这次回去就买吧。”
  “好。我们雪顿节过完就回。”
  “家长……他们都好吧?”央宗有些迟疑地问。那闪烁的眼神让我的心为之一颤。央宗,她的心里最在乎的
也是嘉措吧?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都说女人要公平,我们也时刻提醒着自己要公平,然而心总是不由人控制的,
无论怎么掩饰,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心底的一丝秘密。家长,不仅仅是家庭的主心骨,也是女人的主心骨啊!
  “家长……”我故意把嘴凑到央宗耳边,大声说:“他们很好。”然后哈哈大笑向前跑了。
  “卓嘎,”央宗红着脸追打我,“死魔女!”
  性在生活中占了多大比例?没有性的家庭还能否维持?
  我是个享受做爱的人。一向认为,美好的性就是让自己快乐也给别人快乐。然而,我和明之间不像做爱,而
像做性。纯技术的表演,没有前奏没有后续,感觉自己就像一具没有灵魂却活着的尸体,任其摆布,还得装出心
甘情愿、我很快乐、我很享受的样子。
  “你为何不能投入?”莲这么问我。
  “我不知道,莲,只要一看他那张脸,我就没情绪了。”
  “你们在一起八年才结婚的,结婚是你自己的选择啊!好好,没人逼你。”
  “是我自己逼自己的,莲,我真的不行,这么下去我真要死了。”
  “好好,性爱不是婚姻的全部,然而婚姻没有这个也确实不行。能不能跟明好好谈谈?”
  “怎么谈啊?莲,我开不了口。”
  “倒也是啊!把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摆到桌面上,是不好开口的。好好,你俩能不能出去走走,换个
环境试试?另外,我建议你请个保姆,让你婆婆回去吧!跟老人住在一起,终究是不太方便。”
  “我跟明说过了,他妈不愿走嘛,人家现在要尽母亲的责任了。”
  “你把自己的感受跟明说一下嘛,试着沟通。都成夫妻了,最终还是你俩一起过日子啊!好好,不是过一天
两天,是要过一辈子的。”
  “早知道结婚是这样的,当初我肯定不结了。”
  “但已经结了啊,何不再努力一下,好吗?别轻言放弃,无论如何,离婚对于女人都不是件快乐的事。如果
实在不行了,两人在一起只有怨恨,当然分开是最好的,问题是现在你们还不是,如果沟通好了还是可以过下去
的。何况,你们已经有了水儿啊!好好,水儿需要爸爸妈妈一起爱她的。”
  莲就是这样,总能一针见血地点出事情的本质来。有时对她的直接会不理解,但事后总是感激。毕竟,这个
世上能真正指出你缺点的朋友不多。
  跟莲聊过后的那晚,趁着明心情好,跟他说了想请保姆的事。明说,“好好,现在公司效益不好,请保姆咱
们负担会很重的。”我说,“没关系,我也开始工作了,你的公司慢慢会好起来,再说咱们还有房租呢。”
  “明年吧,等水儿大一些再请好吗?水儿太小了交给保姆不放心,再说,我妈现在也没事干,她又不愿回河
南去。”
  明的母亲也算是富婆级的人物,有钱有房有车的主儿。孩子年幼时没尽过责任,现在突然母性大发,记起自
己还有一双儿女,要把儿子女儿照顾周到,也不管儿子女儿已经长大、早已不需要母亲牵着手过马路的事实。
  以前常听结了婚的朋友抱怨说婆婆多么恶毒,根本不把儿媳当自家人什么的。其实想想,男人没有结婚前,
妈总是自己心中最重要的女人,一旦结婚,媳妇变成自己心中最重要的女人。哪个老女人容得了这样的变化?红
颜退却,男人的目光开始飘移,养大儿子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年轻女人来享受他的关爱,表面上还得装出
满意的样子,心里却恨得牙根痒痒。叫了对方一声妈,就以为别人真是自己的妈,就以为可以用自己对母亲的标
准去要求那个陌生的老女人了吗?no,一个称呼并不代表你就可以在那个“妈”面前为所欲为。所以,我从不要
求明的母亲能把我如女儿一样呵护,甚至,我都不希望她能把我如家人一样平等相待,只要井水不犯河水、表面
上过得去我就感谢菩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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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的工作仍是接一些设计回来做,不用坐班,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家里。我开始习惯尿布的味道,习惯乳香
满室,甚至习惯了刚来情绪就下课的做爱方式。
  我努力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家庭主妇。
  久而久之,发现这样的生活也不错。水儿一天天粉嫩,搂着那软软的身子,看她黑漆漆的大眼睛,幸福感也
就溢满心间。
  就这样过下去吧!安安静静的,明不是个理想的丈夫,但他至少还是个合格的父亲啊。不是都说女人只要为
人母,就会改变性情、忘了自己,而心中只有孩子老公的吗?
  孩子、婆婆、老公、工作、按揭贷款、菜市场……琐碎的生活。
  这一生如此安放也未尝不可啊!
  婆婆来后,明就把我们原来当做书房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她住,把电脑桌搬到客厅的阳台上,他常常坐在那里
玩游戏,一玩就是一天。
  我在卧室放了一张桌子,把那些精致的瓶瓶罐罐收进抽屉,摆上笔记本电脑,又放了几本关于广告方面的书,
聊以自慰终于有了一个工作台。常常想起莲的书房,大大的如一个小型图书馆。每次聊天,摄像头里那个女人总
是一身淡雅的家居服,身后是顶天立地的书橱。一直向往着自己某一天也会有那么一个空间,一排排的香水瓶,
一排排的精油瓶,一排排的适合四季的护肤品,再配上一些时尚前沿的杂志、驴友们走到哪写到哪的游记散文,
坐在干净的原木椅上,趴在原木桌上,看看闲书或是什么都不干,只发呆也好啊!纯粹的属于女人的一个空间,
心灵的后花园,能把所有的秘密都放在那里,深藏发酵,滋养着未来的岁月。
  女人,是需要一个私密空间的。不是想藏起什么,是想把什么藏起来变成养分。
  心情不好时,好想有人说说话,就算人家不懂,不能给我意见,只要耐心听听也好。我在这个人流如潮的大
都市里,找不到能听我说话的人。每个人都那么匆忙,忙着挣钱,忙着买房买车,忙着还按揭……就像莲说的,
你们这些大都市的人,如果不说自己很忙,好像就表示自己无能一样。常常想起莲,但她也常不在线。夏天是拉
萨最好的季节,内地人一窝蜂似的拥进那个古老的城市。莲又是个最好的地主,认识的或是拐着弯认识的,都会
找她去。
  一个人,常掉眼泪。我这个自认为性格开朗,能把什么都放到脑后的女人,结了婚,却变得越来越多愁善感,
眼泪常会不由自主地掉落。想拉萨通透的阳光、想卓一航温暖的眼神、想嘉措的狂野、想卓嘎明媚的笑脸……我
是个不知足的女人,说了要接受现实,说了要好好过日子的,心却常常游离于云天之外。常想下辈子,我肯定不
可能转生成人了。佛祖怎么可能让我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再变成人呢?把我变成一棵小草吧,生长于悬崖峭
壁之上,只为自己而芳菲。
  明陪客户吃饭,带了我去。他说是一个极重要的客户,一定要想办法搞定他。
  “所以让你老婆出马?”我说,嘴角含笑,心却在滴血。
  “谁叫我老婆这么漂亮嘛。”明讨好地说,搂了我肩。
  那个大肚子秃顶的男人一见我,眼睛绿绿的像狼。笑着给他敬酒,笑着陪他唱歌,因为明说只要他开心愉快
了,就能签下五百万的订单。有了五百万,公司就可以翻身了,我和水儿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我不知道我和水儿过上好日子需要多少钱。
  水儿一个月的尿布加上奶粉不到两千,我一个月的化妆品加上购物不到三千。这点花费需要用妻子的色相来
换吗?何况,我一月的收入足以支撑。
  那一晚,我喝醉了。
  不敢开车,跟明走在长安街上。我说:“明,你见过月亮挂在碧蓝的天上是什么样子吗?”
  他说:“老婆你喝醉了,月亮怎么可能挂在碧蓝的天上呢?只有太阳才挂在碧蓝的天上。”
  我说:“你不知道了吧?拉萨的月亮经常挂在碧蓝的天上,晚上都有好多白云,星星好大好亮……”
  “你就忘不了西藏,好好,你现在是我老婆,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就不能安下心来吗?”
  我转身看着明,指着他哈哈大笑。“我还没安下心来吗?你知道今晚那个肥猪在我身上摸了几把?你知道他
偷偷挠我的手心说明天晚上请我吃饭吗?五百万元,你老婆值五百万元啊,很高的价钱了……”
  “好好,你别这样,我这也是没办法。”明说完拦了辆出租车,把我塞进车里。
  坐在那个小小的铁盒子里,我安静下来了,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路灯,怔怔地流泪。
  这就是我选择的男人啊,这就是我想要的安静生活啊!
  怎么到家的,不记得了,怎么上床的,也不记得了。唯一的印象就是疯了一般地做爱,却没有快感。
  醒来后,头痛欲裂。
  想知道尸体是怎么活着的吗?今天重复着昨天,没有激情、没有思想、没有未来,这一分钟你可以看穿今后
几十年。
  我在努力地改变自己,抛开那些风花雪月的过往,不想拉萨、不想嘉措、不想莲、不想天天、不想卓嘎,把
自己融进北京街头忙忙碌碌的人群里,跟朋友吃饭提前两小时出门,在地铁里睡觉,穿着高跟鞋却飞快地挤进公
共汽车里,带孩子打疫苗,跟小区的母亲们交流育儿经验……明也开始变了。有了那份五百万元的订单,他一夜
之间变成了成功人士,西装革履,早出晚归,不再进厨房,不再抱着水儿哈哈地乐。同学聚会、同事聚会、甲方
领导请客……十二点回家、一点回家、三点回家……我就算是条鱼,你钓回来了,是不是也该给我喂点食?当明
再一次醉兮兮地推门进来,我在沙发上稳坐如菩萨。
  “对……对……不起,他们……他们非……非要去唱歌。”他说。
  “明,你要挣多少钱才够?不这么挣钱行吗?我和水儿用不着你这么辛苦养活。”
  “我不想你们过苦日子,我要你们过最上层的生活。”他说完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似乎清醒了些。
  “到底是你要过最上层的生活,还是我和水儿要过最上层的生活?你不觉得打着我和水儿的幌子夜夜欢歌有
愧吗?”我看着镜中的他,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你……你别忘了,应酬时我叫了你的,是你自己不去。”
  “我当然不去,因为我用不着应酬任何人来让你和水儿过上好日子。”
  “你……”
  “如果要过这样的日子,明,你大可换人。”
  “吵什么呀!男人有工作,要挣钱,回来晚点有什么呢?”婆婆突然出来说。
  “这是我的家事,我和我老公说话,你别插嘴好吗?”我说。
  “他是我儿子。”婆婆脸色一变说。
  “他现在是我男人。”我看也不看她,轻描淡写地说。
  “别吵了,别吵了。”明冲我们挥着手喊。
  我看了明一眼,转身回了屋,把门一脚踢上且反锁了。
  男人是不是最终都会这样?想娶你时说一定会让你幸福,一定会疼你一辈子,言犹在耳却激情不在,决绝地
转身却还要女人为此埋单,因为他在外面忙碌是为了让你过更好的日子。
  可悲吧?女人的可悲。女人总是相信这世上是有爱情的,总是相信自己遇到的这个男人是不同的,他会爱自
己一辈子,他会一生疼惜着你。却不知,这世上的男人没什么两样,激情过后,女人可以勉强自己安静下来,男
人却未必,他们需要激情需要新鲜。哪怕是再不起眼的男人,脑子也会走一下神的。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
  我不想因此离婚,如莲所说,既然选择了,就忍下去吧!周围的女人不都这么过日子吗?
  那个周六傍晚,明推了水儿和婆婆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我则开车去了超市,买回一周的生活用品。
  把食物放进冰箱,把卷纸放进卫生间,提了垃圾准备下楼,听到有响声,回头一看,明把另一个手机落在桌
上了。
  明有两个手机,一个用来发短信,一个用来打电话。我常笑话他是拇指一族,没事时总见他拿着手机按个不
停,从没问过他跟谁聊天。
  婚姻,有时是需要睁只眼闭只眼的。
  过去拿起,是短信。
  平时我从不翻明的手机,觉得那是纯粹的私人空间,应该为他保留一个私密所在。无论男人女人,在今天这
个极度方便的时代,谁没有暧昧一下的时候?只要不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丈夫还是丈夫,妻子还是妻子,现
实中的角色依旧扮演得人五人六,心中偶尔臆想一下出个轨,并不代表什么。
  只是那个极熟悉的号码,引起了我该死的好奇心。
  菲菲,我的好朋友,明过去众多女友中的一个。
  曾经想为肚里的孩子找个父亲而叫我把明让给她,说明是最合适的人选,然后我逃去了拉萨。回来时,她已
结婚生子,老公去了美国。
  “干什么呢?”菲菲的短信。
  我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在开会。”
  “哦,没什么事,亲爱的,只是想感觉你的存在。晚上来吗?”她回。
  我合上手机,扶着桌子坐到冰凉的地板上,感觉身子和心都被掏空了。
  是怎么出门的?扶着楼梯,一步步挪到花园里,见到明推着水儿正跟住在小区的老太太们聊天。明憨厚地笑
着,一副好丈夫、好儿子、好父亲的模样。
  看到我,明叫着,老婆过来,阿姨说水儿可能水喝少了,所以大便干燥。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上前,使尽浑身力气把手机朝他扔了过去,去死吧!转身蹬蹬地上楼去了。
  明回来了,小心地看着在厨房热牛奶的我说:“老婆,那是菲菲跟我开玩笑呢。”
  我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婆婆抱着水儿小心翼翼地进来,我接过孩子,笑着说:“给我吧,水儿今晚跟我睡。”
  晚上,我不再让明进卧室,我需要认真地思考:这个男人我还要吗?
  嘉措,只有嘉措才会这样突然袭击我,只有他才会如此无所顾忌。
  “我睡不着,魔女,我害怕失去你。”
  “说什么呢?家长。”我强笑着,把自己剥离他的怀抱。“你怎么会失去我呢?你是天天的阿爸,我是天天
的阿妈,我们要共同把他养大呢。”
  “你真是这么想的?”他捧着我的脸,认真地问。
  “当然,你看咱们家,马上要添第三个孩子了,负担越来越重,你这个做阿爸的,可不能偷懒哦。”我说,
扯了扯他粗糙的脸。只有私下里,我才敢如此对他。任何一个白天,他都板着一张标准的家长脸,谁都不敢在他
面前放肆。
  “放心吧,冻不着你和扎西罗布。”他说,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回房去吧,这里冷。”我说,拉开了门,却不防走廊上突然飞来一只鞋子,正好打在我的右脸上,惊了一
下捂了脸抬头看去,央宗站在走廊的一端,冷冷地看着我们。
  “你要干什么?”嘉措拿开我的手看了看,然后气愤地喝问央宗。
  “想在一起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去他的房间?却躲在卫生间里亲热,不要脸。”央宗冷笑着说。
  “我有什么不要脸的?他也是我的男人。”央宗的话惹火了我,一把扯开挡着我的嘉措。“你自己不看着他,
却怪到我头上。”
  “我看得住他吗?打从我一进这个屋,你就把脸拉得跟驴一样,深更半夜地洗衣服,不就是洗给他看的吗?
这下你满意了,他心疼了,找你来了。”
  “我就是想他心疼,怎么着吧?你还想干吗?又不是我请你来的。”脸上火辣辣地痛,说起话来也就口不择
言。
  这时,扎西也上楼来了,朗结也出来了。
  “怎么啦?半夜三更的大声吵什么啊?”朗结揉着眼睛看着我们。“大哥,你也不管管她们。”
  “别吵了。”嘉措大吼了一声,央宗和我同时住嘴。
  一会儿的安静过后,央宗大声哭了起来。她是应该委屈的,千里迢迢而来,送东西是假,想见见心中的男人
才是真。久别后的第一夜,男人却在抱着另一个女人亲热,任是谁也接受不了。虽然对我们来说,责任重于山,
然而,哪个女人私下里不希望得到男人的疼爱、不希望男人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我走过去,拉了一下央宗,“进屋去吧,外面冷。”
  “用不着你假惺惺!”央宗说完一巴掌挥在我脸上,“啪”的一声响,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朗结一步插在我和央宗中间,他大概是怕我和央宗打起来吧!
  扎西突然冲了上来,飞起一脚踢在央宗的后背上。央宗一个趔趄向我倒来,我一把扶住她,大声冲扎西喊:
“牦牛,你不知道她怀着孩子吗?踢她干什么?”
  扎西昂着脑袋气呼呼地不说话。央宗呜咽地哭着。
  “好了,别闹了。”嘉措大声说,“都滚回去睡觉!”
  朗结转身回房了,扎西也悻悻地下楼去了。
  我扶着央宗进了嘉措的房间,看她哭倒在床上,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我们俩,背负着的是同一种
责任,心中向往着的也是同一种感情。责任是我们应该担负的,感情也是我们想要的。然而,对于我们这些普通
牧女来说,家族的责任却比爱情重要得多,个人的感情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而正是因为这种明知应该忽略的感情
却总是不经意间冒出来,让我们两个女人的心始终无法靠近。
  央宗也如我初嫁时一样,心里爱了一个人,面上却得掩藏起来。然而无论掩饰得有多好,总会在不经意间流
露出来。就像今晚,这原本是算不得什么的。五个男人,某一个男人在某一个时段偷袭一下自己的女人,这不过
分,按理也不应该计较的。然而,那“按理不应该计较”只是理性的,是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行为模式,或者
说是礼仪,或者说是女人的美德之一。但它只是理性的、是别人对我们的要求,自己的心呢,心里是否也能完全
做到?说实在的,我无法做到,央宗也未必能做到。
  那头,踢了人却决不道歉的牦牛站在走廊上,昂着头叫我:“魔女,出来。”
  实在是无法面对央宗的泪眼,同为女人,对于她的幽怨我感同身受。“干什么?牦牛。”我借此走了出来。
  “到楼下去。”他看着我,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拉了我的胳膊就向下走。
  “干什么啊?”我被他拖得踉踉跄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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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坐下。”他说,从桌子的抽屉里翻出清凉油,笨拙地打开,用食指蘸了往我脸上涂,一边说:“都肿了,
魔女,别怕痛啊,我轻点。”
  “扎西……”我拉着他的手腕,热泪盈眶地看他。
  “是不是很痛?我再轻点啊。”他说,继续涂抹。
  这时嘉措下楼来接水,看到我们,眼里闪过一丝不快。我装作没看见,闭上了眼睛。对于这两个男人的感受,
我真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一个是我所爱的,一个是爱着我的,两个我都无法丢下。不想看到他们因我而痛苦,
却时时看到他们因我而痛苦。对于朗结、边玛和宇琼,我可以一笑而过,可以做到绝对的公平合理,然而对于嘉
措和扎西,公平合理却是对他们最大的伤害。
  雪顿节在我们传统的节日中,是比较大的节日。“雪顿”用汉语翻译的话,“雪”是酸奶的意思,“顿”指
的是宴会。也就是说,雪顿节指的是“酸奶宴”,一般是在每年的藏历六月十五日到七月三十日举行,有藏戏表
演,各寺庙还会举行“展佛”活动。
  以前听奶奶讲过关于雪顿的来历。说是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海拔高,气候寒冷,一年中只有六月、七月两个
月,天气转暖后,小虫们才会出来活动,佛祖释迦牟尼规定了不杀生的戒律,所以我们连小虫也不敢伤害。各寺
里在每年的藏历六月十五日到七月三十日之间,不准僧人出寺活动,就是怕走动之间伤害小虫、小蚁。在此期间,
僧人们在寺中安安静静地念经学习,直到解制才能出来。当僧人们终于可以出来活动时,当地老百姓都会拿出最
好的酸奶招待他们,同时在哲蚌寺举行庆祝活动,以演藏戏为主,所以渐渐有了“哲蚌雪顿”之名。
  雪顿节头一天,莲他们五点钟就到我们这儿来了,大家约好一起去哲蚌寺看展佛。
  我给每个人盛了酸奶,扎西一一递给他们。
  “莲姐,给我们讲讲雪顿是怎么回事好不好?”蓉捧着碗,朗结正给她放糖。家里自制的酸奶,用牦牛奶发
酵而成的,特别黏稠且酸,吃时要放很多糖,搅拌均匀后放上一会儿等糖化了才能吃。
  “这个啊,就是酸奶节嘛。”莲笑着,一副馋样看着洛桑给她搅奶。“史书上说,五世达赖时期,‘哲蚌雪
顿’开始后就调集西藏各地的藏戏团来拉萨演出,很是热闹。那时五世达赖住在布达拉宫,不仅让藏戏团在哲蚌
寺首演,还规定第二天必须到布达拉宫演出,然后才能在拉萨和各地巡回演出。罗布林卡是十八世纪建成的,是
历代达赖的夏宫。一九一三年十三世达赖决定,每年的‘哲蚌雪顿’藏戏在罗布林卡首演,还允许普通老百姓观
看。取消了哲蚌寺首演藏戏的特权,不过这样一来,雪顿这个原本只是宗教活动的节日开始变成了普通老百姓的
娱乐活动。”
  “那……展佛是怎么回事?”蓉舀了一勺酸奶放在口里,“好酸,朗结,再放点糖。”朗结又舀了两勺糖放
进她碗里。“等一会,糖化了再吃。”
  看着朗结和蓉,我心里挺安慰的。说实话,朗结虽说也是我的男人之一,但我们更像兄弟而不像夫妻。我希
望朗结能找到一个自己所爱的女人,独立成一个家,过上安定踏实的日子,我们就像亲戚一样互相走动、关心帮
忙。记得莲说过,在内地,兄弟间就是这样生活的,各自有家,有女人有孩子,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有事的时
候,兄弟姐妹都会来帮助。
  女人只照顾一个男人,只照顾一个孩子,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啊!
  “展佛是各大寺庙在雪顿期间特有的一个活动。像咱们今天去的哲蚌寺,旁边的山坡上修了一个水泥台,那
幅唐卡大约有 20 米宽 30 米高吧,从山坡上的水泥台上直铺下来,非常壮观。每年展佛时,都会汇集上万人去观
看,信徒会往佛像上扔哈达、鲜花。还有苦修的僧人赤裸着上身磕长头。咱们要早些去,可以看到佛像从大殿抬
出来的情景,上百个人啊,有僧人有老百姓抬着一个长卷走在山道上,法号齐鸣,壮观极了。咦,卓嘎、央宗怎
么还不下来?”
  “她呀,昨晚发疯把卓嘎……”朗结快嘴快舌地说。
  “她还在睡懒觉,坐了好多天的车,累的。”我说,白了朗结一眼。
  “是吗?”莲抬头看我,突然惊异地瞪大了眼,想说什么却把话咽了回去,迅速地低了头,把酸奶一勺一勺
舀进嘴里。莲能为所有人喜欢,其实就在于她有一颗水晶般清澈透明的心。她从不会让人难堪,总是尽可能地为
他人着想。就像现在,她低头的那一瞬间,其实已经看到了我肿胀的脸颊,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不说,给
我、也给央宗保留了面子。
  扎西抱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天天出来,我接过来给他洗脸、洗手,然后端了酸奶喂他,同时悄悄捅了旁边的嘉
措一下,“去叫一下央宗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嘉措板着脸看着朗结。“去叫一下她。”
  “怎么又是我?”朗结撇着嘴,极不情愿地上楼去,不一会儿央宗跟着他出来了。
  我放下天天,让他找干妈喂去,天天就听话地到莲身边去了。我转身给央宗盛了一碗酸奶,放了糖递给她。
央宗红着脸接过。
  “卓嘎,你去换身衣服吧,今天别穿藏装了,山路不好走,你还要抱天天,穿轻便的衣服,把头发披着,我
想拍些你散着长发随意的照片。”莲抱了天天在怀里让洛桑喂着。她说话时并没看我。
  “好。”我说,眼眶一热。莲,她哪里是为了拍照啊,让我散发不过是把红肿的脸挡住而已。
  临出门时,我换了一身运动服和运动鞋。这是扎西上个月发了工资为我买的,一直没好意思穿。不习惯这样
的衣服,感觉一点重量都没有。莲笑我说:“铁有重量,你穿铁做的袍子吧!”
  从小习惯了的东西,要改起来还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过,天天就不一样,我给他讲草原,喝牦牛奶,却
让他穿汉族人穿的服装,上城里的幼儿园。我希望他长大后是个不忘家乡,但也接受现代思想的男人。
  没能上学是我的遗憾,总希望我的天天能好好读书,最好能上大学。
  “别揉搓,晚上我给你带瓶红花油来,活血散淤的。”莲见我又开始摸脸,便把天天递给我抱着,小声说。
  “嗯。”我没有说谢谢。对于任何人,我可能都会客气地说声谢谢。独有莲,我不用客气。她于我,就像阿
妈于我、奶奶于我是一样的。别人也许会觉得我和莲仅仅是朋友,两个不同民族、不同背景里长大的女人,彼此
好奇所以走得近一些。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和她,不仅是朋友,还有如亲人般无微不至的关怀。莲和奶奶之间
莫名其妙的心心相惜,一直让我迷惑,也许真如奶奶所说,上辈子,我们和莲肯定是有着扯不清的关系,今生的
相认是来还前世的夙愿也说不定。
  小区里很安静,只有一两家亮着灯。听见响声,各家院里都会传来藏獒沉闷的吼声。雪顿节虽说是个热闹的
节日,如果不去看佛像抬出殿堂的情景,倒也不用早起,如平时一样七点起床就可以了。
  因为莲和一航阿哥要拍照,所以大伙都陪着他们。扎西肩上扛着一航的三脚架,手上拿着天天的外套。朗结
的胸前挂着莲的相机,蓉走在他身边。洛桑背着莲的摄影包,嘉措则拿着莲的三脚架,央宗走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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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对于蓉和朗结,在此要特别交代一下。他俩是今年四月才开始熟悉起来的。蓉去了一趟樟木,租了朗结的车,
还去了珠峰。十天回来后,两人就开始慢慢走近了。我们是乐意看到他俩走到一起的,蓉是个好女孩,舞跳得很
美,只是两次感情都所托非人。朗结这几年变化也很大,他跟我们明显不一样了,变成了个城里时髦的小伙子,
喝饮料、抽香烟、喝啤酒,穿紧身的牛仔裤、剪平头,虽说出车回来仍会把钱交给我,但他常常会有意无意地说
想买一辆车自己开。
  我和嘉措商量过,如果蓉和朗结能走到一起,我们会给他买一辆东风大货车。至于房子,他们可以跟我们住
到一起,也可在外面租房子住,随便他们。公公婆婆想来也会同意的,朗结毕竟不是家长,叔叔的身份注定了他
比嘉措自由。那样一来,我们多了户亲戚,却并没失去兄弟。
  我们住的小区离哲蚌寺并不远,平时走路也不过半小时就到了。今天路上人特别多,平时三轮车也就三元钱,
今天要到了十元。这条路今天实行了交通管制,很多警察,出租车和私家车不让开进来。因为人实在太多,密密
麻麻全是人头。炸土豆片的、卖水果的、卖香草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进哲蚌寺,汉族人要收门票,且价格不菲。
  “跟我走吧,买什么票啊?有那钱还不如咱们回来时吃火锅呢。”朗结说。
  于是大伙就跟着朗结不走正道,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升的速度很快,没走多久,蓉就开始气喘如牛。
“朗结,扶蓉一下,只顾自己跑那么快,没风度。”莲喘着气,脚步踉跄,洛桑走在她身边,不时地扶她一下,
要不然她可能就摔倒了。
  扎西过去接过洛桑肩上的摄影包背着,让他好专心照顾莲,笑说:“莲姐,你走路像喝醉酒一样。”
  天天直叫:“干妈,你前面有石头,别又踢到了。”
  “莲,我发现你走路还不如天天稳当。”当莲再一次踩进旁边的灌木丛被扎得哇哇乱叫的时候,我哈哈大笑,
大伙也跟着乐了。
  “朗结,你带的什么破路嘛?”莲飞起一脚把石头踢开,“这么难走。”
  “不是想节约点,好吃火锅嘛。”朗结拉着蓉,回过头来扮了个鬼脸。
  “烦人,火锅你请啊!”莲翻着白眼,歪歪斜斜地往前走去。
  “马屁拍到马蹄上了。”卓一航接了一句。
  “去,小孩子胡说八道。”莲说着从他男人怀里掏出巧克力、糖果什么的。
  “莲姐,我发现洛桑大哥怀里像百宝箱,你什么时候都能掏出好吃的来。”蓉笑着伸出手。
  洛桑宠溺地揉了一把莲的头发,莲则嘿嘿地傻笑。“一人一个啊,多了没有。”莲举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玩意
儿见人就发一个,然后剥了支香蕉给天天:“我们天天乖,还帮干妈看路,咱们不吃巧克力,那苦玩意儿让大人
吃去,你吃香蕉,小孩子多吃水果长得漂亮。”
  天天笑嘻嘻地接过,顺便在莲脸上亲了一下。
  “莲,你对付天天还真有一套。”我说。平时我不让天天吃巧克力而吃水果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莲却可以轻
松办到。
  进入寺庙还不到六点,黑漆漆的寺里,僧人不停地穿梭往来。深深的巷道极窄,大伙都屏声敛气,我们就像
在比赛走路一样,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不时从某间房里传来低低的念经声,每个人都安静了下来,虔诚的感
觉不自觉地就充满了心间。
  展佛的地方在寺外西北山坡上,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直奔那里。
  我们跟着嘉措穿行在迷宫一样的巷道里,他要带我们去找一个在寺里当僧人的朋友。因为莲和一航要拍释迦
牟尼佛抬出殿堂的情景,他朋友的房顶是绝佳的位置。
  哲蚌寺平时来得极少,有限的几次,都像游玩而不像拜佛。平时转经,我们更多的时候去八廓街或者布达拉
宫,无他,只是习惯了。重大节日时才会跟着本地人来哲蚌寺或是色拉寺走一趟。
  走在这些深深的巷道里,心里格外宁静。小时候奶奶就说我有佛缘,别的小孩听阿妈哼着牧歌入睡,我却要
听奶奶念经才能睡觉。想起在山洞里修行的时候,清苦寂寞却也安然。同修的人每天清早拿了糌粑喂雪鸡,每个
傍晚相约看日落。没有时间的概念,今天和明天是同样的日子。如果没有牵挂、没有惦记,我宁愿过那样的生活。

  到了嘉措的朋友家,扎巴很热情,端出酸奶、干果招待我们。大伙帮着莲和一航把相机架到楼顶上,扎西和
朗结铺了塑料布,两人玩起了打色子的游戏。
  “你俩别把屋顶打漏了啊!”莲白了他们一眼,说:“我要下去唱歌,你们谁去?”
  莲说的唱歌就是撒尿的意思,我们在野外常这么说。“我陪你去吧,免得你被抢了。”
  “算了,你还是陪着你的心肝宝贝吧,央宗,你陪我去好不好?”
  央宗答应一声,跟在莲后边下楼去了。
  看着她们出了楼,往旁边的山石堆里而去,我大声喊:“喂,那边有男人哦。”
  莲回头笑骂:“你个魔女,等会儿你来时,看我不让他们拿望远镜看你。”
  我做了个鬼脸,哈哈大笑。回头见嘉措抱了天天在莲的相机前,正教他怎么看,我笑了。每次看到天天跟家
长在一起,心里总会升起莫名其妙的感动来。嘉措和天天,没有血缘关系却建立起了亲父子般的感情。对此,我
感谢佛祖,感谢家长,是他无私的爱接纳了天天,把他当宝贝一样呵护着。
  时间还早,我走到屋顶的边上,伸展了一下腰背,任风拂起长发向后飞扬。远处的拉萨笼罩在淡蓝色的薄雾
中,布达拉宫若隐若现。天上还是阴云密布,但愿今天是个大晴天。展佛啊,如此盛大的宗教活动当然得有阳光
的支撑。我凝视着远处层层叠叠的群山,想起了老家,树叶开始黄了吧?山顶开始积雪了吧?草场上呢?牧人的
火炉升起来了吗?想来是应该升起来了,一个冬天那火就不再灭,外面雪花飘飘的时候,男人们回来,弹去身上
的雪花,围着火炉,偶尔还把干肉烤一烤,再接过女人递上的酒,那才是最惬意的时候啊!
  “又在想你的草原?”不知何时,莲走到了我身边。
  “这么久?”我说。回头看见央宗走到嘉措身边,接过天天抱着,逗着。“真想家了。莲,这个时候,老家
的菌子都干了。”
  “咱们去的时候带些罐头。”她说,“卓一航从部队里搞了好多罐头呢。”
  “嗯,要是阿妈还活着该多好啊,她最爱吃部队的罐头炖菌子了。”
  “卓嘎,别想那些了,都已经过去了。你阿妈现在总算是能跟她所爱的人在一起了,咱们应该为她高兴
啊!”
  我叹了口气,低声说:“莲,我们难道只有等到死了才能跟所爱的人在一起吗?”
  “卓嘎,别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这不是你一个人所能决定的。传承了千年的风俗习惯,某个人突然间要
改变,当然会遭到很多阻力。不过慢慢来,我相信你们总有一天会打破那些禁忌,还心一个自由。”莲的声音很
轻,却那么坚定有力。
  “还心一个自由?”我默念着这句话,然后摇了摇头,突然开心地笑了。“莲,想不想听我唱歌?”
  “唱月亮爬起来?”她立即眼瞪得老大地看着我。
  “什么月亮爬起来?说得这么难听。”我瞄着她说,“莲,你这什么记性啊?都跟你说过好多遍了还记不
住。”
  “对对对,是太阳下山月亮爬上来。来吧,好久没听你唱歌了,想念啊!”她闭着眼摆出陶醉的样子说。
  “好,给你唱这个。”我说,开心地笑了。转眼看去,山路弯弯曲曲,人流如潮般地向这里涌来,远处的城
市轻烟缭绕,布达拉宫露出了金色的顶,黑沉沉的群山成了它最好的映衬。
  太阳下去了
  月亮爬上来
  阿妈的织布机停了
  阿爸的青稞酒香了
  妹妹和她的牛羊
  踩着白云回家了
  就这么几句歌词,反反复复地唱着。见右边山坡上的人群突然齐刷刷地转了头向上看来,扎西和朗结也停止
了游戏,蓉半蹲在朗结身边,卓一航和洛桑盘腿坐在边上,天天坐在央宗腿上,在我的歌声响起后,大伙都停止
了交谈。
  我的歌声停了,山下的人依然扬着头,房顶上的人依然安静地坐着。
  我收回目光,往对面展佛的山坡扫去,视线停在一对亮晶晶的眸子上,突然有种特别熟悉的感觉,想看个仔
细时,那对眼眸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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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女人的命运,波澜起伏间总是被情字缠绕着。我们的一生都在是与不是、要与不要之间徘徊选择,同床共枕
的这个人,希望他就是命定的真命天子,天亮时发现,熟悉而陌生着。如此一轮轮地寻找着,情感里迷惑,欲海
里挣扎,最终蹉跎了的不只是容颜,还有我们千疮百孔的爱情。
  归宿在哪里?何处可以安放我们的身心?放纵或是沉寂,都需要一个理由。如今的我,找不到这个理由。于
是,离婚成了无可奈何的选择。
  无论你的婚姻幸与不幸,走到离婚这个关口,对女人来说都是一种沉重的痛。过往不会被时间风干,结成的
疤在风雨来临、气候湿润的时候总会隐隐作痛。
  父母来了,姐姐也来了,甚至哥哥都带着两个小侄儿来了。目的不过是要我给明一个机会,所有人都说他只
是一时糊涂,改了还是好丈夫嘛。
  我冷静地笑,冷静地继续着生活,唯一的要求就是:在我没想好之前,明暂时住在客厅。
  一周后,姐姐怀着一颗担忧的心走了;十天后,哥哥劝我再原谅他一次后走了;一个月后,父母也叹着气走
了。
  明这个男人,我如果要求的不那么纯粹,我如果可以跟其他女人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拿钱回来就
能维持家庭的稳定,那么日子是可以过下去的。问题是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我宁可过极苦极难的日子,也不要我
身边的男人背转身去上别的女人的床,还随时可能被我发现。是,这个世界高度透明,男人女人走在街上,就可
能因一个眼神而引出风花雪月的故事来,但是请记住,那样的风花雪月只能是地下的、只能是手机里的、只能是
背着爱人的,别把暧昧的窗户纸捅破了,彼此不知,才能扮演好命定的角色。如果天光明亮,任何的家庭都容不
下第三者。对,我说的是家庭,而不是爱情。
  不想费心去挽回明。对我来说,明不是个非要不可的男人,要了他只是因为他对我好,对孩子好,是一个能
给我婚姻,让我安静,不再流浪的借口。现在他对我不好了,不能让我安静了,这样的男人还要他干吗?最瞧不
起那些老公出轨了,自己没错却低三下四、装聋作哑、讨好对方的女人,以为轻贱自己就能找回爱情,以为抹掉
自己就能让男人想起你来。做梦吧,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会瞧得起丢掉自己女人的男人。
  女人如不珍惜自己,还有哪个男人会珍惜你。
  所谓的贤妻,不过是一个好老师而已,男人就像她的学生,穷尽心力培养出来,学生可以如鱼得水了,你的
池塘便成了臭水沟,不知不觉间他游进了新的水域,贤妻就呼天抢地地哭喊男人没良心,抛弃了陪他一路走过最
艰难岁月的糟糠之妻。笑话,你都糟糠了,难道还想男人泯灭本性陪你到老吗?换个方向思考一下,你又是不是
太自私了呢?
  所以,婚姻走到我和明这样的程度,最好的选择就是放手。
  孩子未足一岁,当然得跟着我。我也离不开水儿,粉嘟嘟的一个女孩儿,无法想象她去叫别人妈、挨别人训
斥。
  房子和存款留给了我,明搬去了公司。走的那天他抱着孩子亲了又亲,眼泪哗哗地流。我也有些伤感,说,
你随时可以来看她。就关了门。把婆婆和洁用过的被子等物用布毯包了,趁水儿睡着时下楼送给了街头要饭的。
又花了一下午时间把屋子重新整理过,地板拖了两次。
  晚上接到默默的短信,说她已经在拉萨,等着看雪顿节,欢迎色女光临。
  想想反正最近也没什么事,何不带水儿去拉萨呢?身心经此一劫已经伤痕累累,拉萨的紫外线是杀菌的良药。
于是毅然让默默帮我在仙足岛租了一个带家具、朝阳的房间,我要带水儿去高原上晒太阳。
  带了水儿,再次选择火车。
  这次出行不一样了。过去总是一个人、一个包裹,独自在站台上,看着长长的铁轨想象着另一端的生活。现
在的我,一个女人带着幼小的女儿上路,不为寻找,只为停止。
  想过是不是把水儿送到父母那里,老人是乐意的,甚至还盼望着有个粉粉嫩嫩的小家伙陪在身边以娱晚年。
但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水儿,我最心爱的宝贝,也希望她能陪我上路。因为有她就有一份责任,就不至于离正
路太远。
  我是个无拘无束的人,之所以能让自己安安静静地在人流如潮的北京待着,是因为“家庭”这两个字管住了
我。现在没有这两个字的约束,我还是从前那个好好。
  西藏是我魂牵梦萦、想忘都忘不掉的地方。我不知道上辈子在这里发生了什么纠结缠绵的故事,让我今生再
也放不下、逃不开。上网,发现过去认识的那帮人一部分还在,当我说了自己近期要去还带去一个天使时,所有
人都发来睁着大眼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没有告诉莲,不想麻烦她,曾经给她找了不少的事,这次只是短暂的停留,
想一个人安静地待待。
  出发前的深夜,拿着手机坐在黑暗中,无意识地翻出那个电话号码,十一个数字在屏幕上闪着,就是没有按
出去。这个号码他是不是还在用着?如用,打通了要说些什么?过去了的,真的还要找回吗?找回后又能如何呢?
重新纠结重新痛苦?不,不想再来一次了。如果他不用这个号码了,那是不是表示他已经把过去忘得干干净净?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我再联系他。一个记不得你的男人,找他又有何益?我叹着气,心里患得患失,那十一个数
字总在眼前跳。怕管不住自己一时冲动又陷进万劫不复的境地,我飞快地往下翻电话,想找个人聊聊天,哪怕就
是聊明天的天气是不是阴天也好啊,只要能让我不再想他。
  然后,卓一航三个字就跳了出来。想也没想就按了下去,低沉有磁性的声音传来,我像被火烫着一样按断了
电话。我这是干什么呀?疯了吗?人家说不定早结婚了,说不定也有孩子了,你还记得的过去,人家早扔在了风
中。忘了吧,好好,别再沉浸于过去了。你有孩子、你是一个女孩的妈了,别再奢求世上没有的东西,爱情,不
过是文人墨客想出来哄骗无知少年玩的。
  没有通知任何人接,独自抱着水儿,拖着简单的行李,出了柳梧车站,迎面而来的清凉空气啊,让我泪流满
面。
  我又来了。伤痕依旧,心却颤抖。
  我是不是犯贱?总是记得应该忘却的,不该忘却的却转身丢掉了。
  喜欢不停行走的感觉。如果用爱情作为背景,那走过的路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悲欢。你想停下来,心却在不断
地想念那个地方,就像永远的西藏,就像此时的我。
  书上说时间是治伤的良药,一年、两年、三年,轮回之后,变的只是容颜,心事依旧。
  唯一看不清的,还是自己的心。
  打了辆出租车直驶仙足岛,找到在网上事先租下的房子。还好,所有家具一应俱全。默默,过去在路上认识
的朋友,事先已经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帮我买了必要的生活用品。见到水儿,她“哇”地大叫一声扑了过
来,说:“好好玩,姐姐,给我玩一下嘛。”
  “去,这是玩的吗?”我拍开她的魔手,把水儿放在床上。水儿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趴在她面前的默默。
也许是遗传我的基因多些,水儿是个不怕生的孩子,谁都能抱她,跟谁都亲。
  很快,水儿就在藏漂的圈圈里声名大噪。
  “最小的漂”,这是他们赠送给水儿的。很贴切,她不到十一个月,确确实实是最小的漂了。
  原本以为带着水儿漂在拉萨,我会很难的,至少不能像过去那样自由自在,孩子要吃、要喝、要拉,足以耗
掉一个女人的全部精力。实际生活却比想象得好了很多,没有孩子的“漂们”对水儿很好奇。睡醒后电话就会响
个不停,一大半是,好好,今天归我们玩水儿了啊;再不就是,好好你去鬼混吧,今天水儿让我们带。
  当然,那帮哥哥姐姐会给她胡吃东西,有次居然给水儿喝了半杯啤酒,害得小家伙儿呼呼睡了一整天。我晕,
从此严令,谁要是再给水儿喝酒,就别再见我们。
  明时不时地打个电话过来,说想水儿,问我们能不能回去。我说,回去给你当第几个老婆?
  他说:“好好别这样,我跟她真的没有关系了,你原谅我吧?仅此一次。”
  我笑着说:“被我抓到的仅此一次,没有抓到的又有几次呢?然后说,如果想孩子你可以来拉萨看她。”
  “你在拉萨?她那么小你就带她去西藏?好好你太过分了。”
  “孩子小就不能来拉萨,是你规定的吗?”我哈哈大笑,然后挂了电话,把他的手机设成了黑名单。不想接
他的电话,分手了突然发现,我居然跟那个肥得如猪的男人生活过,还生了水儿,实在恶心。女人啊,千万别因
应付而结婚,那纸证书撕碎容易,想抹掉一个男人留给你的痕迹却难了。
  别勉强、别迁就、别随意,宁缺毋滥。
  雪顿节的那天早上,跟一帮漂们约好早早出发,水儿还在梦中。给她穿了厚厚的毛衣,带了牛奶和尿不湿,
希望这是她今生的第一个奇迹。哲蚌寺的山路弯弯曲曲,要爬过无数的大石才能到达展佛的山坡。我不知道应该
怎么看待这样的场面,成千上万的人涌向这个并不起眼的地方,只是想看一眼那个放大了几百倍的唐卡,难道大
的佛祖和小的佛祖法力会不一样?然而还是喜欢人山人海聚集起来的气场,强大得足以让所有人屏气凝神。
  顺着人流慢慢移动脚步,天空阴云密布,也不知今天有没有太阳。展佛台在寺外西面的山坡上。曾经来过两
次,程序一样,感受却不同。在谷底的小桥边碰到一位赤裸上身,三步一磕的苦修者,感慨良多。我相信匍匐于
乱石林立山路上的他,是记不起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为何如此的,伟大的精神力量已经让他超越了自己。现在
还有多少人能为了自己的信仰放下一切、如此表达虔诚?在北京、在上海,在内地的所有大城市里,金钱就是信
仰。没有终点地追求着金钱的脚步、没有满足地享受肉体的快感,事过之后呢?空虚寂寞难道不是我们自寻的吗?

  冷静时如无人区的湖,狂野时如刮过草原的风。我就是这么个人,常常会为路边的野花流泪,也会为镜中的
自己悲伤。就像此时此刻,我和水儿走在万人之中,莫名地孤独起来。
  这个世界是我的吗?身边虔诚的朝圣者,前后看热闹的藏漂,我属于哪一个群体?我的生命应该安放在什么
样的高度?
  我是个迷失了自己的人,我想找回自己,不过至今还没找到。所以,我需要不停地行走。
  高亢嘹亮的歌声突然响起,天籁般的声音干净得如蓝天上翻飞的云团,又如苍穹下的雪山顶,那么熟悉又那
么陌生。
  突如其来的安静,所有人都在扬着头寻找歌声的来源。
  长发飞扬的卓嘎,白衣胜雪的莲,就这么闯入了我的眼中。
  不想寻找他们的,真不想见到那两个男人,然而目光却自动扫射到卓一航和嘉措。
  那两个身影,揭开了我心上中经愈合的伤疤。
  女人啊,你如被情字拴住了心,泪水就铺成了山路。别去问自己是不是还有残存的理智,因为你已经在那个
没有出口的迷宫里,直到筋疲力尽。
  天天呢?天天你长成了什么样子?像你的阿爸还是像我?那个结实的小男孩是不是你?那双单纯明亮、笑嘻
嘻的眼睛是不是你?为什么你身后的怀抱我不熟悉?天天,我亲爱的孩子啊,生在这个阳光普照的地方,你是不
是也如太阳一样耀眼?
  低头看了看水儿,她正偏着脑袋,睁着大眼好奇地看着身边的红衣阿尼。
  她们,竟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
  迅速戴上冲锋衣的帽,把自己湮没在人流中。心事却惊涛骇浪一般翻滚着。
  三年啊!三年的思念如决堤的海,不可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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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人群开始骚动,不断有信徒往佛祖身上扔哈达和隆达,(隆达是一种祈祷用的小纸片,上面印着佛教的说教
故事。在藏语里隆是风的意思,达是马的意思。所以也有人翻译成风马旗。)虽说有僧人在一边阻止不让这么做,
但信徒的虔诚在见到佛祖的那一刻起,如海潮澎湃无法抑制,无数的哈达和鲜花在阳光下飞舞着,各种年龄的脸
庞都带着狂喜,丝制的锦缎和高远的蓝天成了最华丽的背景,那缕缕青烟则成了画面上的点缀。
  转头见央宗双手合十热泪盈眶,便提议:“我们下去看看?”
  央宗点点头。
  “你去不去?天天。”我举起儿子看铺呈在天地间,华光溢彩的佛像。
  “要去要去,阿妈。”天天手脚乱挥,兴奋地喊。
  “好,带你去。还有人去不?”我回头问身边的男人们。
  “我去。来,天天。”扎西说,站起接过天天扛在肩上,跟着我们一起下楼。
  在楼下碰到两个僧人抱着哈达向对面走去,扎西问他们拿这么多哈达干吗?他们说今天很好卖。
  展佛,说是宗教活动,但对于生意人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卖香草的、卖小吃的、卖哈达的……从寺
外的公路一直到这展佛的山坡,人流中随时都能听到他们的吆喝声。
  我们花了一个来小时才走到佛像前。不断地有人往佛像上扔哈达,不断地有僧人拿着长棍把黏在佛像上的哈
达往下拨。央宗掏出哈达学着其他年轻人的样子,挽成团奋力往上一扔,眼含热泪看着哈达落在亮光闪闪的佛身
上,双手合十,闭目念着六字真言。
  我托着哈达,弯腰向前轻轻放在佛像下边,再用额头轻轻碰触唐卡的边,一丝凉意透过皮肤浸进脑海里,顿
时忘掉所有的嘈杂。抬起头,仰视着佛祖慈爱圣洁的脸庞,我的眼中、我的脑中、我的心中,只有那两道悲天悯
人的眼神。身旁,扎西抱着天天,正教他学我的样用额头去触碰唐卡的边,便开心地笑了。我们的文化、我们千
年的行为习惯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往下传承的。没有人刻意要去怎么做,只是祖宗们怎么做,后人就会跟着怎么做
罢了。
  想起莲的那帮朋友,有一位是拍纪录片的,每次见面都高谈阔论,说他们是怎么怎么保护了藏文化、推广了
藏文化,西藏人应该感激他们,敞开大门欢迎他们拍摄才对,为什么每次下乡老百姓都不愿配合?真是莫名其妙。
莲有次实在听不下去了,说藏文化的传承靠的是人们虔诚的信仰和一代又一代自觉的跟随,用得着你们打着推广
的幌子实际却是靠藏文化赚钱吃饭的人来宣传保护吗?你不来拍摄它,藏文化好似就不存在了?胡说八道嘛。你
来拍摄实际是打扰了人家,自己不反省却怪人家老百姓不配合。
  文化这个东西我虽说不懂,但有一点却是明白的:我们的行为习惯、我们的思维方式,从古至今就是这样的,
保护不保护它,它都是这样。当然,随着人们不断走出大山、走出草原,原有的生活开始发生改变,这不能说是
没有保护的结果吧?就像牧民现在用摩托车放牧而不用马,那是因为摩托跑得快还不用吃草。总不能外面的人都
用汽车代步了还让我们生活在原始状态吧?过去那些与世隔绝的日子,曾经有过特别贫穷、特别落后的时候。正
是因为贫穷才造成了我们的婚姻状态,为了财产不分散,为了对抗自然灾害的能力强一些,几兄弟娶一个老婆,
几姐妹嫁一个丈夫,人多才能力量大啊。在不懂爱情为何物的年代,那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所有人都约定俗
成地遵守着同样的道德标准,过着同样的日子。只是现在条件好了,走出大山的我们,发现天外的世界原来是如
此的不一样,相互影响是肯定会产生的。现代化的生活、自由选择的恋爱方式、年轻人不再那么热衷进寺庙当和
尚尼姑……这有什么不好呢?老听收音机里有人说现在藏文化遭到破坏了,藏人遭到汉人的压迫了等。想想真是
好笑,为什么他们不来这里看看呢?看看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看看这展佛的盛会是何等的盛况空前。
  最下面的台子上搭了一顶大帐,僧人坐在里面,经声和着鼓点极有韵律。一直喜欢这样的唱诵,真的如唱歌
一样优美。正面有一堆燃烧的香草,不时有人用棍子把明火扑灭,只让青烟袅袅升起。
  顺着人流往前走,不时掏出零钱,蹲下放在路边修行人面前。
  感谢他们的虔诚,也是对他们的尊重。
  在山边,有人排着队往一尊佛像前的捐款箱里放钱,再接受喇嘛摸顶祝福。我不太喜欢这样的祈福方式,总
觉得有点花钱买的感觉。扎西却抱着天天站到了队伍里,我和央宗只好等他。
  轮到扎西时,他掏出二十元钱放进捐款箱里。我知道这是他身上仅有的零花钱。扎西对天天从不惜钱,更不
惜情。只要他认为对孩子好的,都尽可能地去做。我看到他把天天的脑袋放在喇嘛的掌下时,心里真的很感激。
  “卓嘎,你是个让人羡慕的女人。”央宗突然幽幽地说。
  “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让人羡慕?”我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其实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想在这个问题
上纠缠下去。一个女人,如果得不到男人的怜爱,那是很可悲的。我,不想央宗认为自己可悲。
  “但你有天天,扎西是因为喜欢你才这么喜欢天天的。”央宗说,转过头去的那瞬间,她眼里泪光隐隐。
  “他也爱你啊!央宗,别忘了,我们都是他的女人。”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只能如此说。
  “你是,我不是。”她说着飞快向前走了,留下我怔怔发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她不是?正要追上
去问个究竟时,扎西牵着天天过来了。天天高兴地叫着“阿妈,阿妈”,鼻子上涂了驱邪的黑泥。
  “天天,高兴吗?”我说,牵了他的小手。
  “嗯,扎西叔叔说佛祖会让我长得壮壮的,像天天牦牛那样。”小家伙仰着脸笑嘻嘻的。
  “你扎西叔叔就知道牦牛壮,山羊不壮啊?悬崖上都能跳来跳去的。”我笑着说。
  “嘿嘿,那个嘛……牦牛不生病。”扎西挠着头发尴尬地笑。
  “扎西,你在拉萨生活这么久了,怎么还是一点儿都没变?你看咱们山里的那些阿哥,一出来打工,要不了
两个月,回去就好像出了国一样,比牦牛还牛。”我看着扎西,笑了。
  扎西挠着头发,想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可能我比较笨吧。”逗得我哈哈大笑。
  这就是扎西,无论环境怎么变化,别人怎么变化,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本分。如果说嫁进他们家是无可选择
的,那么幸好佛祖为我预备了一个扎西,在我孤独寂寞无助时,有他陪在身边。
  所以,无论我爱嘉措有多深,如果以伤害扎西作为代价而跟他在一起的话,我想我还是不会愿意的。
  回到楼顶时,发现达娃和宇琼也来了。
  见到天天,达娃拍着手说:“过来,罗布,让我抱抱。”
  天天拉着我的衣服,从我腿后探着脑袋,偷偷打量剃着光头的达娃。我把他扯了出来,“天天,藏在后面干
什么?过去让你宇琼叔叔和达娃阿佳看看你长高了没。”
  天天迟疑着走过去,站在达娃面前,突然问:“你为什么没头发?”一下子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达娃阿佳头受伤了,所以把头发剃掉了。”我过去蹲下小声说。
  “是不是很丑?吓着你了吗?天天。”达娃也蹲了下来。
  “你痛吗?”天天摸着达娃额头的伤疤问。
  “阿佳这里不痛,是这里痛。”达娃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又指了指自己的心。
  “哦,你这里也受伤了?”天天指着达娃的胸口问。
  “嗯,伤得很重。”达娃说,有些哽咽。
  “好了,别说这个了。达娃,你何时出院?”我过去拉开天天,让扎西看着他别乱跑。
  “出院了,过两天就回去。”达娃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说:“阿佳,我不叫达娃了,色拉寺的活佛为我取
了个新名字,叫单增白玛,就叫我白玛吧。”
  “好啊,这个名字好听。以前嘉措的姐姐叫达娃,你也叫达娃,有时我们说起你们时都分不清楚,这下好了,
你叫白玛,我们的莲花女神。”我倒了杯酥油茶递给白玛,又给宇琼倒了一杯。
  宇琼到拉萨这些天,一直在医院照顾白玛,很少回家。现在出院了,他是跟着回去呢还是留下,宇琼,大概
自己也在矛盾吧。白玛,多么圣洁高远的名字啊!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拈花微笑时,那层层的花瓣带着慈爱纷纷
扬扬地飘向了人间。
  有了这个名字,她大概也铁了心。只是山上寂寞冷清,一生是否真的就要那样度过?
  我看了看宇琼,他跟扎西坐在一起,拉着天天的小手却看着对面金碧辉煌的唐卡出神,不知穿上一身绛红僧
衣的宇琼是什么样子,意识到这个想法后自己也吓了一跳,猛地摇了摇头。怎么能这么想呢?宇琼,那么能干的
一个小伙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出家呢?
  太阳升得很高了,天空变成了浅蓝。山谷里的人们开始按顺时针的方向有序地撤离,没有拥挤,没有大声喧
哗,跟着前面的脚步蜿蜒向外移动着。
  有人帮着僧人收唐卡和诵经时的帐篷,争先恐后地帮着抬那长长的卷,实在挤不进去的就跳起用手摸一下,
同样地喜不自禁。
  莲和卓一航站在各自的相机前,不停地按着快门。洛桑站在莲身边,嘉措和朗结、蓉站在最边上看着抬着长
卷的僧人和信徒走过,轻声说着什么。
  我拉了白玛的手,和央宗一起盘腿坐下,面向那迤逦的山路,看着人们扛着长卷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红墙里。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莲拍完最后一张,终于直起身来,微笑着取下相机开始翻看照片,还不时把相机
举到他男人眼前显摆。洛桑则微笑着,不管看没看清都胡乱点着头。
  我们三个女人都把目光落在莲身上,羡慕极了。
  一份终身不渝、生死相随的感情,真的需要佛祖特别的恩赐。
  开始为回家做准备。
  家,对于外出的儿女来说,总是温暖的,无论这个家贫穷也好富裕也罢。因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那份牵
挂,无论走了多远,流浪到什么地方,始终在心头萦绕的,总是那片挥之不去的熟悉的土地。特别是像我这样的
孩子,生在草原上,长在大山里,在高楼林立的世界里是找不到自己的。
  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红时,我和央宗就去了八廓街。
  八廓街是我们这些外来打工者常去的地方,购物或是转经。很多刚到拉萨的人还在周围租房。因为房价便宜,
离大昭寺又近。周围那些木质结构的老房子,一个小院接着一个小院,每个小院都有着自己的故事。如果时间倒
回六十年,八廓街就是拉萨的中心,是达官贵人出入的地方,普通百姓只能望而却步。现在,这里却成了打工者
生活的天堂。
  八廓街是一条圆形的街道,围绕着大昭寺。早、晚是它最华丽的时刻。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脸孔,朝
着同一个方向,脚步匆匆却并不凌乱,一圈或是多圈随自己心意,从哪里汇入人群或是从哪里离开人群也随自己
心意。转经的要点不是数字的多少,而是心灵的虔诚。心中有佛,身在哪里都能感应到它的存在,善念始终保存
在心底。
  我和央宗右手各持一个经筒,穿了一身黑色的氆氇,长辫塞在银质的辫套里,头上戴了蜜蜡和红珊瑚,脖子
上戴了绿松石项链。我俩都习惯这样的穿着,只有穿上氆氇,戴上这些花花绿绿的饰物才感觉是我们自己。
  然而这样的打扮对于游客们来说,也是如外来物种一样稀奇。就像今天,太阳刚刚升起,当我们踩着光线出
现在大昭寺门口时,那些拎着大小相机的游客就睁大眼,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然后镜头齐刷刷地移了过来。央宗
转过了脸,我却已经习惯这样的场面。人总是有好奇心的,他们好奇于我们的穿着打扮,我们好奇于他们什么事
都不干老晒太阳。这样的好奇只是远远地关注并不影响什么,如果把镜头对到我脸上,站在我面前来拍,就让人
反感了。八廓街还真有不少这样的游客,整天拎着相机就是为了寻找我们这样的“异类”,然后就跟在你身边,
对着你不停地按着快门,还摆出给了你极大面子的样子,也不问问我们是否愿意。
  我和央宗顺着时针慢慢走着,身前身后一大帮拿相机的人。
  “他们是干什么的?”央宗看了看离我们不远、穿黄色冲锋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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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来旅游的。”我说,“莲叫他们这样的人藏漂。”
  “他们不工作吗?”
  “他们的工作就是晒太阳、拍照。”
  “晒太阳是工作?”央宗看着我,以为我说笑话呢。“她们不照顾男人和孩子吗?不干活吗?”
  “汉人的习惯跟我们不一样,孩子和男人自己照顾自己,女人不用干很多活的。”
  “女人不干活?”央宗更吃惊了。“老人不骂她们?”
  “不知道,好像不骂吧?”我说,自己也不敢肯定。对于汉族,我所接触到的也只有莲和卓一航他们,其他
人真不了解。电视上倒是天天都有汉族的电视剧,不知道那里面演的是不是跟生活一样。
  “汉族女人都这样吗?”央宗再次偷偷看了一眼那个拿着相机对着我们的女人,悄声说。
  我点了点头,嘿嘿地笑。要是莲知道央宗这样评价她们,那脸不知会成什么样子。一想到莲的臭脸,就禁不
住哈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央宗也笑了。
  “没什么,走吧。”我说。
  随着太阳的升高,转经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脸孔。
  街道两边的商店陆陆续续开门了,有人开始搬东西摆在门口的摊子上,看到我们路过就吆喝着:“阿佳,进
来看一下嘛,有好东西。”“阿佳,来看一下,不买也没关系。”
  八廓街没有高楼,也没有宽敞的商厦,都是些小店小摊,一个接一个,有卖衣服的,也有卖首饰、工艺品的。

  央宗在卖帮典的摊子前停下脚步,手摸着帮典,问老板价钱。
  帮典,是藏装上必不可少的装饰,已婚的女人穿藏袍必须要用的,就跟内地女人脖子上的丝巾一样,每个女
人都会有好多条,配各种不同颜色的藏裙。帮典分手工和机织两种,手工的要贵一些。图案变化不大,只是各种
横向的色块组合在一起。最近拉萨流行一种“珠母帮典”,就是珍珠线织的,手感光滑,有淡淡的丝光。
  “尼泊尔的,你看这手工,是最好的了。”老板是个戴着白帽子的回族人,却说着地道的拉萨话。
  “要三条吧!”央宗说,选了三个花色的帮典装在塑料袋里。准备付钱时,我说再多买一条,听说达娃阿佳
也要去我们家,到时送她一条。
  央宗又拿了一条放进袋里。
  路过一家卖孩子衣服的摊子,想着老家比拉萨冷,就给天天买了套棉衣,还给央宗的女儿拉吉买了套漂亮的
花裙子。
  我一直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只是努力做好自己的本分,是家庭的变故让我一步步成熟的。女主人易主,自己
又不能生孩子,说实在的,无论我曾经多么骄傲,走到今天,早没了当初的锐气。
  天不怕地不怕的牧女卓嘎,越来越接近于卓嘎阿妈了。
  不想天天受委屈,也不想拉吉受委屈。同为这个家庭的孩子,任何时候都要做到一视同仁。
  我们提着袋子汇入转经的人流中。
  “扎西罗布上幼儿园要交钱吗?”央宗问我。
  “一个月二百三,还算好,这已经是很便宜的幼儿园了。”我说。
  “一个月就要两百多?”央宗吃惊地看着我。
  我突然后悔了。一个月两百多块钱,对于老家的人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数字了。孩子上幼儿园又不是上学,
不是必需的教育,在央宗看来,这应该是很大的浪费啊!
  “家长让他上这么贵的学校,真是疯了。”央宗喃喃自语。
  我不知说什么好,眼睛越过转经人的头顶看着远处湛蓝的天。“拉萨的幼儿园都是这么贵,天天的那个还算
是便宜的了。”
  “两百多啊,一年就可以买头牦牛了。”央宗说,看着我就像看什么怪物一样。“你为什么不劝阻他?挣钱
多不容易,就不能节约一点,家里明年要修房子呢。”
  “我……”我心虚地低下了头。
  “你没有劝他,是吗?你们在拉萨,根本就想不到家里有多需要钱,村里好多家都买拖拉机了,又开始盖新
房,我们家男人这么多却还不如别人家,你们不难过吗?”
  “不是,央宗,家长也说要买拖拉机的,这次回去就买,修房子的钱明年也应该差不多了……”
  “拉吉一个月还花不到十块钱呢。”央宗说,再次看了我一眼。拉吉是央宗的女儿,比天天小一岁。
  “拉萨的孩子都……都上幼儿园的。”我说,心里明白央宗在想什么。同样是我们的孩子,天天和拉吉的生
活相差实在太大了。“我跟家长说说,让拉吉也来拉萨上幼儿园吧?”
  “算了,她来了谁照顾她?她又不是扎西罗布。”央宗说,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满,大步往前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有句俗话说:“一个锅里不能放两个瓢,否则叮叮当当的没法工作。”意思是说一个家庭里容不下两个女主
人。女人的心眼小,整天碰来碰去的,会不和谐。
  我知道央宗并不是故意找事,她只是心里不平衡。同样的孩子,应该一视同仁的,不能因为天天在拉萨、拉
吉在老家就有差别。何况,在央宗的心里,她始终认为天天是我的孩子,所以男人们才特别宠他。唉,两个女人,
虽说是面对几个男人,但大家心里明白,最在意的始终只是家长,他的态度无形中也会影响到其他的兄弟。我和
央宗的心情,能影响的,不过是嘉措而已。
  到口子上,见央宗在给拉吉买衣服,一口气买了三套。我知道她在赌气,为拉吉不平,不敢再说什么,伸手
想帮她拿,她却把我拨开了,自己提着袋子向前走了。
  看着白花花的太阳底下,央宗气呼呼的脸,心里突然有些内疚。她嫁过来才三年吧,黑了瘦了不说,脸上添
了很多太阳斑。这是个勤劳的妇人,一心为家奔忙着,甚至都来不及顾及一下自己的脸。那原本是自己应该担当
的角色啊,那些活、那些琐琐碎碎的事原本应该是我干的啊,如今全压在央宗一个人身上。
  唉……
  再也无心看什么展佛,甚至顾不得跟默默他们打招呼,顺着山道逃一样离开了山坡。
  回到仙足岛的蜗居,给水儿喝了牛奶,又给她洗了澡,把她放到童车里,给了她小鸭子,又给了能叫的小鸡、
小狗,水儿安安静静地玩着。我开始拖地,把水磨石的地板拖得能当镜子照,然后把卫生间打扫干净,把水儿换
下的衣服洗了,再不停地擦那面大镜子。看着镜中人的长发被汗湿透,一缕一缕纠缠在一起,眼神疯狂、面色潮
红,这是我吗?这是那个性感妩媚、妖精一样的好好吗?这分明是个大妈,是个被男人抛弃的黄脸婆。飞快找出
粉底往脸上抹了一层,再找到口红涂上,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下来了。把口红扔在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这是干什么啊?我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嘉措嘉措,认识你是我的错,爱上你是错上加错。
  水儿突然哭了起来。我猛然冲了出去,连水儿带童车一起搂住,母女俩在这个万人皆喜的雪顿节头一天,躲
在仙足岛的出租房里哭成了泪人。
  哭够了,起身为水儿换了尿不湿,发现她脸颊红红的,有可能早上吹风感冒了,便又给她喂了一点病毒灵。
看着孩子不停地哭泣,心都被抽紧了。我真不是个好母亲,没有照顾好她,自己流浪还连累幼小的她跟着遭罪。
佛祖啊,原谅我吧,千万别让水儿病了。
  水儿不停地哭,我也不停地哭,抱着她越来越烫的小身子,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好受一些。
  天开始暗了下来,月亮到了窗外。
  我扑过去,一把关上窗户,不能再让风吹着水儿。抱着她围着被子坐在床上,轻轻摇着,把能想起的儿歌都
唱了一遍。
  夜沉沉,风轻轻,蛐蛐叫声声,我的宝宝,快睡觉觉,一觉到天明……不知道几点了,只感觉水儿的哭声越
来越哑,身子越来越烫。
  “水儿水儿,你别这样啊,睁开眼睛看看妈妈,笑一个好不好?你平时不是最爱笑吗?你从来不生病的,水
儿,水儿,别哭了好不好?妈妈给你拿玩具,妈妈给你小狗狗好不好?水儿……”
  水儿不理我,只是不停地哭着,甚至开始抽搐起来。
  不能这样等着,佛祖不保佑我们,只能靠自己。我飞快地从床头柜上抓过手机,拨通了莲的电话。听到她柔
美的声音传来时,我泣不成声。
  “莲莲莲,你救救水儿吧,她发烧了……”
  “快送医院啊!明呢,让他接电话。”
  “我在拉萨,在仙足岛。我离婚了。”
  “天哪!”她惊呼,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过来。
  说了住的地方,放下电话,心突然就安定了。
  不到十分钟,敲门声响起,飞扑过去打开门,莲和洛桑进来了。
  她接过水儿,用额头碰了一下,说声,拿上厚的衣服,走。然后就抱着水儿飞快下楼去了,我抓起水儿的小
毯子,关上门和洛桑跟在后面。
  钻进车里,莲把水儿递给我,发动车子直奔医院。
  然后是找医生、找护士、交钱、取药,一通折腾,水儿终于输上液,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了。
  “说吧,怎么回事?”莲握着水儿的小手,转头看我,眼里有着深深的责备。
  “我……莲,我真过不下去了。”我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又告诉她这些日子的挣扎。
  “我知道,遇到那样的事,换成我也过不下去的。只是水儿怎么办?她这么小,难道你要让她跟着你颠沛流
离吗?”
  “我只是想来住一段时间,过一阵子就回去。”
  “好好,你过一阵子能回去吗?”莲看着我,目光犀利得如两把利剑。
  “我……不知道。”我低下头,实在不敢面对她的眼睛。莲,有时温情如水,有时却又激烈如刀。她总能看
穿我,我自己都不懂自己,她却能读懂我。
  “既然离了,就重新开始吧,但我希望你能让水儿安静。她现在就如一张白纸,你在上面画什么就是什么。
作为母亲,我希望你给她画的是高雅的艺术品,而不是颓废的让人看了就想扔的东西。”
  “我……有那么不堪吗?”我说,不敢大声,心里却有些不甘。
  “你又开始尖刻了。”莲看着我,一目了然的。“好好,当了妈的人了,还不能平静一些吗?仔细想想你这
些年所经历的,带给你快乐了吗?你开心过吗?”
  抬起头看她,泪眼迷蒙,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我,就如一只迷途的羔羊,四处乱闯却找不到家的方向。

  “好了。”莲说着搂住了我的肩,为我抹去泪珠。“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妈的样子?水儿好了后搬去我那儿
住吧,你这个样子让人不放心。”
  我哽咽着点了点头。
  莲在西郊的家,两层小楼,一个小院。
  没有想象中的整洁,极简单的家具,书是唯一的装饰品,地上放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垫子,任何一个角落都可
以随地而坐,书本就在身边。如果愿意,扭开音响,楼上楼下都会弥漫起轻柔的音乐。
  一直想有这么一个温暖的家,没有华丽的家具,没有时髦的家电,有的只是女人的清香和男人满足的眼神。
洛桑看着莲,莲靠在洛桑身边的时候,唯一能让我想起的就只有“幸福”两个字。
  不擅家务会成为女人嫁人的硬伤吗?会不会做饭是男人选择妻子的一个标准吗?看看莲,我觉得这些都不是
问题。她请了个白天来的保姆,每天定时打扫和做两顿饭。
  让我没想到的是,卓一航也跟他们住在一起。莲说他的房子在装修,暂时寄居在她这儿。
  卓一航拎着相机进来时,我和莲、水儿正趴在地上玩得不亦乐乎。他见到我,明显怔了一下,然后温和地笑
着说,你来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依然那么儒雅。
  正跟莲玩躲猫猫游戏的水儿,突然转过身来朝卓一航爬去,然后仰着小脸,用黑漆漆的眼珠看着他,咿咿呀
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儿语。
  卓一航蹲下看着水儿,说:“这么漂亮的小家伙儿,是你的女儿吗?”
  “她叫水儿。”我说。
  “水儿?真好听。来,让叔叔抱抱。”卓一航放下相机伸出手,水儿就拉着他的手指站了起来,然后扑进他
怀里,“爸爸……”
  听清水儿发出的音后,我头轰的一下如有千百只蜜蜂飞过。这孩子,可真会给她妈找难堪啊!
  莲却哈哈大笑着,拍着手说,卓一航,这个名可不能白担啊,发红包发红包。
  卓一航干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笑。“我是不是跟你爸长得很像啊?水儿,小宝贝,来吧,叔叔给你咔嚓一
张。”然后看着他把水儿放在地板上,拿起相机趴在地上,不停地喊着水儿看这里、水儿笑一个、水儿爬过来…
…我坐在布垫上,背靠着一把仿古的木椅,看着他逗着水儿,水儿则咯咯地笑。
  过了几个春夏秋冬,你还是那么从容,我却已经神伤。不懂你的守候,却懂你的悲伤。
  卓一航,今生欠你的情,来生再还吧!
  转过头,不想看他和水儿在一起如父如女的样子,既然注定要蛰伏,就让这一个雨季快些过去吧。早已有过
的结局,注定了未来的我们将是一路陌生。何必再去多想呢?风雨飘摇是我的选择,仅有的回忆就让它藏在心底
吧。
  目光转向窗外,细雨如丝。拉萨的雨啊,淅淅沥沥的如此让人伤感。
  月上中天,水儿已经睡着。
  我们在二楼的露台上席地而坐。雨,仍在不停地下着,打在凉棚上,“嗒嗒”地响。
  卓一航煮了咖啡,给我一杯。“放奶了,要糖吗?”
  “要,谢谢。”我说。
  “咦,你变了啊,喝咖啡要糖了。”莲笑着说。手上捧着千年不变的白水,他男人捧着一杯清茶坐在边上。
“好好,记得你以前喝极烫的咖啡,从不放糖,我那时老说你喝咖啡是折磨自己。”
  “还是喜欢极烫的咖啡,只是不那么喜欢苦味了。”我盘腿坐着,举杯向卓一航示意。“谢谢你的咖啡,这
夜晚有你们陪着,真好。”
  卓一航笑,提过壶给我斟上,又递了一包糖给我。离开的日子,常会想起卓一航的笑。淡淡的,波澜不惊,
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慌不忙的样子。有这样笑的男人,必是历尽沧桑的。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记得的、该忘记的,
想来是分得很清楚了。唉,人生过到如此的境地,是悲还是喜?
  埋葬了那些疯狂吧!今生能有这么一个朋友,也是上天的眷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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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想想我们的认识、分开、再相聚,才几年时间,我结婚了,你呢,结了离了,唯一不变的就是一航。莲说着
打开了旁边的音响,如泣如诉的女声幽幽响起。她把手塞进他男人的手心里,然后看着我们说:“我觉得我们的
人生就像书法一样。我的生活像行书,有点变化但总还能把握住的;好好的生活像狂草,自在飘逸我行我素;一
航像魏体,大气而从容,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是那么潇洒。”
  “洛桑呢?像什么?”我回过头来,看看洛桑,又看看莲。
  “他呀,像篆体。认识的人有限,一旦认识了就永远不会忘掉。”
  “女人,你是夸我吗?”洛桑眯眼看她。
  “你说呢?”莲转脸对着她男人,眉梢眼角都是笑,脸上流光溢彩。只有沉浸于幸福中的女人才会是这个样
子的,男人的宠爱和自己的知足,两样缺一不可。
  眼眶突然发热,便又转过头去,对着黑漆漆的窗外,心里纠结缠绕。回忆如能当酒,一宿醉后,天依旧蓝如
青瓷、四季依旧分明,只是光阴的河啊,一夜怎能度之?感情的彼岸上,百转千回,寂寥的一声叹息,然后,转
身,渐行渐远。
  “莲,这是支什么曲子?”
  “《七月》,一个朋友传给我的,很适合今晚吧?”
  “嗯。”
  今年拉萨的雨季来得晚了些,前段时间热得跟内地差不多了,这段时间突然多雨,每晚都下个不停。不过,
再过几天,雨季就要过去了。
  “女人,咱们何时去当雄,买些黄蘑菇回来吧,雨季一过就没了。你不是爱吃吗?”
  “好。”莲说,“等你这几天念完经我们就去,后天就念完了,对吧?咱们去好不好?”
  洛桑点着头。
  莲和他男人又聊起了老家,说要回去看女儿,要给草原买些太阳板回去。我和卓一航捧着咖啡杯安安静静地
听着,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雨声小了些。
  露台上极暗的灯光,把我们四个人打成了剪影。《七月》的歌反反复复地唱,低沉而哀伤。
  那一年的寒风中,我化了很浓的妆
  第一次牵你的手啊,却装作老练的模样
  我等你说,等你说我漂亮
  哦,真的,我真的很想
  又一年的夜色中,你遮住星星的光
  第一次吻我的脸啊,多少有些惊慌
  你等我说,说我是你唯一的港
  哦,真的,我真的很想
  七月的无奈,我们尽量不去想
  你说你的山,我说我的水乡
  七月的无奈,我们尽量不去讲
  哦,真的,也许真的很傻
  ……
  莲不让我带着水儿去酒吧,说酒吧的气氛不适合孩子。不让我带着水儿满大街到处晃,说过多的紫外线会灼
伤孩子幼嫩的肌肤。水儿是个典型的有奶便是娘的家伙,在莲家里待了两天时间不到,她就变成那个女人的女儿,
对我这个妈倒是见也可、不见也可。
  一航和水儿似乎也特别投缘,总是逗得水儿咯咯地笑个不停。一个成功的老男人,如果机缘合适,是不是早
该是别人的夫、孩子的爸了?一航,似乎错过了把自己成功送出去的最佳年龄。愈老愈醇的他也愈老愈安静,去
掉浮华的男人真如一杯经年窖藏的红酒,一举一动都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醇香。
  莲说他在旁边买了房,正在装修,所以暂时寄居在这里。
  看他和水儿在一起的情景,真是相信如果跟这人结婚生子,他肯定会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只是不知,
能让他心甘情愿走进婚姻、为人夫者,将是何等精灵一样的女子!曾经是有这机会的,只是自己无知放弃了。唉,
时至今日方信,自己真是错过了一个好男人。
  上午一航出去拍照,回来居然带回来一套小藏裙,水儿穿上不伦不类的,在地上爬着、追着莲的藏獒尼玛,
他和莲却乐得哈哈大笑。
  我女儿成你俩的玩具了!穿了一身轻便的尼泊尔布衣的我坐在垫上听音乐,洛桑则拿了玩具坐在地上,正引
逗水儿过去拿,不禁笑着说:“你们仨是不是应该给我付费啊?”
  “做梦吧,我们没收你保姆费你就知足吧。”莲嘿嘿地笑着,过去把跟尼玛玩得正欢的水儿捉了起来。那得
意的样子,真像是抓了只哈巴狗一样。
  卓一航微笑着接了过去,水儿挥着两只小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清晰地叫着“爸爸爸爸”在他脸上胡乱亲着。
卓一航则叫着:“真乖,好宝贝,我是叔叔不是爸爸。”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八爪鱼一样霸着卓一航不放的水儿,真不知道这家伙像了谁?见谁就跟谁亲,幸好还不是
见谁都叫爸爸。
  “一航,对不起,她还不懂事。”我苦笑着说。
  “有什么关系?一航,你不是一天到晚嚷着要收养个孩子吗?我看你和水儿也是缘分,干脆你当她干爹好了,
让人家名正言顺地叫你爸爸。”那个无聊女人接过他男人递上的白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抱着水儿的卓一航,
大眼乱转,一副贼兮兮、不怀好意的样子,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居然这么说。
  “莲……”我白了她一眼。
  “好啊,水儿,有你这么个漂亮的干女儿是我的福气。”卓一航笑着说。把水儿抓着他头发的小手分开,点
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说,“你把干爹抓痛了。”
  于是乎,莲的这个玩笑,重新定义了一航和水儿的关系。当事的一老一少当即改了称呼,好像没我这个当妈
的什么事。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腰背。“莲,我想出去走走。来拉萨这些天还没去过八廓街呢,身上都长霉了。”
  “滚吧滚吧。”莲挥着手,好像我是什么细菌一样。“不准带水儿去啊,你那些藏漂,也不洗手就在我们水
儿脸上乱摸,要长青春痘的。”
  “切,水儿才多大呀?青春痘?太恐怖了吧!”我说完上楼取了包,出了门。
  单增白玛出院后,她们家人就搬到我们家来住。
  接待亲戚和老乡,是外出打工者的义务。
  老家来人,在拉萨工作的人要负责接待。有时候,我家院子里都住满了人。公公婆婆认识的熟人,男人们童
年的伙伴,我娘家的亲戚,央宗娘家的亲戚……一拨人走了下一拨人又来了。特别是过节前后,家里客人就没断
过。
  这也算是民族习俗之一吧,我们比较注重亲情,看重家族的团结和谐,个人得失不能凌驾于家族利益之上。
  阿佳已经知道了单增白玛的心事,但她并不难过,四个女儿,其中一个出家修行,这并不是坏事。过去在我
们这里,家里两个男孩必须送一个去当僧人,两个女孩必须送一个去当尼姑,家中有人成为佛前的侍者不仅是个
人的荣光,也是家族的荣耀。再说,过去进入寺庙可以摆脱没完没了的劳作,还可以学到文化,对于不想干活的
孩子来说,也是一条偷懒的捷径啊。只不过现在生活好了,学习不再成为少数人的专利,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寺庙不再是唯一的选择。
  单增白玛之所以想修行,一来是因为和宇琼的感情确实今生无望;二来也想摆脱家里尴尬的情形。姐妹共夫,
原本是希望姐妹在一起共同照顾一个男人,会更加团结。哪知却弄的跟仇敌一样,亲姐妹之间拔刀相向。单增白
玛是真的伤心了,爱人近在咫尺却远过天涯,妹妹又为一个男人翻脸拿刀砍她,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
  “肯定是前世没修好,这辈子才会这么遭罪。”单增白玛坐在靠窗的卡垫上,阳光映在她侧着的脸上,轮廓
分明。她的面前是打开的包裹,里面放了一套崭新的绛色尼衣和一幅卷着的唐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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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她把唐卡拿出来,摆放在卡垫上,拿开上面那层黄色的纱幔,圣洁慈爱的白度母露了出来。白度母是“长寿
三尊”之一,据说是观世音菩萨左眼眼泪所化。脸、手、脚共有七目,所以又叫七眼佛母。奶奶曾说白度母的额
上一目观十方无量佛土,其余六目观六道众生。窗外透进的阳光照在唐卡上,只见她身体洁白,穿着华丽的天衣,
袒胸露腹,颈挂珠宝璎珞,头戴花鬘冠,乌发绾髻,面目端庄慈祥,右手膝前结施愿印,左手当胸以三宝印捻乌
巴拉花,花茎曲蔓至耳际。身着五色天衣绸裙,耳珰、手钏、指环、臂圈、脚镯俱全,全身花鬘庄严,双足金刚
跏趺安坐于莲花月轮上,宝相庄严啊!
  据说白度母性格温柔善良,聪明过人,世间没有能瞒得过她的秘密,女人们有事总爱求助于她,所以又叫救
度母。
  “你真的想好了吗?”我靠在柜子边,看着阳光笼罩中的单增白玛和白度母唐卡,一时有些恍然。一张白皙
得近乎透明的脸庞上带着淡淡的忧伤。这是个美丽的姑娘,她的美跟我们不一样,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泪影总让
人心生怜悯。穿越情天恨海的单增白玛,真的可以修成白度母、摇身变成指点世间女子脱离苦海的菩萨吗?
  我们的信仰,从出生到死去,一直贯穿于生活。但我们不主张有目的或是以逃避的方式进入寺庙。选择宗教
的生活方式,远离族群,单那一份清苦寂寞就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所以,一定要经过深思熟虑,选择了就别
后悔。像我当初那样,一边在山洞里念着经文,一边却牵挂着洞外的世界,最终的结果是自己不得清净,外边的
人也不得清静。
  她点了点头,泪眼迷蒙。
  “宇琼知道吗?”
  “我没跟他说。阿佳,我跟他的缘分已经尽了,来生吧!但愿来生我们不再是亲戚,我就可以当他的女人
了。”她说,转回头来看着我,眼里溢出两粒豆大的泪珠。
  “你……真能忘得了吗?”我说,也有些伤感。爱情,不懂这个词的时候还能将就,懂了这个词却再没有回
头的可能。这个人这颗心,从此系于一处不再游离,快乐吗?为何眼泪如此之多?幸福吗?为何想起他就痛苦得
辗转难眠?
  “不能忘也得忘啊,阿佳。你知道我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吗?上山捡牛粪想起的是我们在一起的情形,他那
时总说我是女孩子胆子小,山上有豹子不安全,不准我一个人去。下地吧又想起他在时说,地里的活太累了,让
他干就行了。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明明知道不能跟他在一起,但是那些事情就像魔鬼一样缠着我,怎么都甩
不掉。”
  “唉……”
  “你也爱大哥的,是吗?阿佳,二哥扎西呢?你第一次来拉萨的时候,二哥扎西总是背着人掉眼泪。你爱大
哥,二哥却爱你。这就是无奈了,佛祖赐予我们的无奈,一道世界上最难的题,却让我们这些不懂爱情为何物的
人自己去找答案。你、我、大哥、二哥、还有宇琼阿哥、央宗阿佳,我们都在为这道题寻找答案,却不知爱情根
本就没有答案。爱情就是一个圆,让不明白的痴男怨女们,围着这个没有出口的圆转圈,直到筋疲力尽。阿佳,
我不想再转下去了,我想停住脚步,安安静静地寻找另一个出口。也许我们的来世就不再这么转了呢?也许来世
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你知道吗?这辈子,我和他真是没办法了,不像你们,无论多苦多累,至少还有希望去转
那个圈,而我和宇琼阿哥,无论怎么转都不会碰面的,佛祖连机会都没有给我们啊。所以,我要修白度母,她是
女人的救星,她最懂得我们的心事。”
  “回去以后就准备上山了吗?”
  她点了点头,把唐卡卷了起来放进包里。
  “我上次在山上住的那间石屋还空着,如果你想用就拿去吧!”我说,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修行是好
事啊,不求今生求来世,为什么心里会如此难受呢?
  “阿妈,阿妈……”天天叫着上楼来了。
  “天天,什么事?”
  “腿腿痛。”天天进来,咧着嘴说。
  “过来让阿妈看看,怎么啦?是不是又摔了?”我说,过去抱起他坐在卡垫上,脱下他的裤子察看着,见他
大腿和屁股上冒出好几块淤青,一碰他就叫。
  “怎么回事?天天,你跟人打架了?”
  “没有,阿妈。苏嫫央宗啦说我乱跑,不听话,踢我。”
  “苏嫫央宗啦踢的?你又跑哪儿去了?”我眉头皱了起来,心里有股火直往上蹿。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不
对说说他就行了,至于用脚踢吗?
  “没有啊,阿妈,我就在院子里玩。苏嫫央宗啦买了苹果,我就拿了一个。苏嫫央宗啦说是给妹妹拉吉买的,
不准我吃。”
  “咱不吃她的,下午阿妈给你买啊。”我说,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烦躁得想拿刀杀人。
  放下天天就要下楼找她理论去。凭什么踢我儿子?不是她带的就不心痛吗?再怎么调皮也是我们家的孩子,
家长都承认了的她有什么不满的?拿了酥油进来的单增白玛见我黑着一张脸往外走,一把拉住了:“阿佳,算了,
她也不好受,在楼下哭呢。”
  “她把天天打成这样自己哭什么?是不是想等男人回来好告状,说是天天打她呀?”我气愤地说。
  “好像跟你家长闹别扭了。”她说,然后叫天天坐好,用手心把酥油焐化了抹到他腿上。
  “她和男人闹别扭了就打天天啊?天天又没惹着她。”我说,一屁股坐到天天旁边。
  “你们家啊,也真够乱的。阿佳,别闹了,你没看大哥的样子,一看见她就黑着个脸。早上我听见她跟大哥
说不要让天天上幼儿园,大哥叫她回老家去,少管拉萨的事,她心里肯定不痛快。”
  “你说,我处处让着她,只是希望她能对天天好一些。再说,家长都承认天天的,给他报了户口,老人们也
高兴。男人们那样对她,我有什么办法?我还老跟扎西说,让他别不理人家,她在老家比我们辛苦多了,可那头
牦牛就是不听嘛。还有,家长也真是的,他对人家爱理不理的,你让她心里怎么想?肯定以为是我在里面起坏作
用呢,我是不是冤枉啊?朗结现在心里只有蓉,别说央宗,就是我的房间他也不进了。嘉措是家长,他心里怎么
想的要怎么做,我这个女人能管得了吗?也就是扎西还听我的,但这件事上,他就跟牦牛一样。”
  “算了,别计较了。反正她在老家,一年才来几天。”
  “我也想带天天回去住一段时间,让央宗在这儿照顾他们几个。免得人家说闲话,觉得我好像是偷懒似
的。”我说。心里真的很难受,大人的不痛快却让幼小的天天来承受,这不公平。
  单增白玛给天天抹好酥油,帮他穿上裤子,把他放到地上。
  “阿妈,抱抱。”天天扑了过来,抓着我的手臂爬到膝上坐好,伸出小嘴在我脸上亲了两下。
  “天天,别去拿苏嫫央宗啦的苹果了,她给小妹妹买的,你要吃给阿妈说,阿妈给你买,好吗?”我捧着天
天的小脸对他说。天天点了点头。
  尽管如此,我的心里仍像堵了块石头般难受。
  晚上打电话给莲,问她在哪儿,她说在医院里,朋友的孩子病了。放下电话,抱了天天到小区门口去等男人
回来,黑鹰跟在我们身边。
  天天趴在我怀里,头搁在我脖子边,突然觉得有些无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真怕保护不了天天。这个
佛祖送给我的小天使,真是爱极了他,在他无限信任依赖的目光下,我宁可自己受一千遍的苦,也不愿他受一点
罪。央宗,她是不是容不下我了?想赶走我和孩子吗?为什么不冲着我来,却要冲着小小的天天?
  太阳斜打在拉鲁对面的山头,山色分成了各种颜色,变得格外柔美。近处的柳枝随风轻摇,行人匆匆地往家
赶去。
  看见扎西匆匆而来,身旁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黑鹰摇着尾巴欢蹦着迎了上去,不时跳起用嘴去够扎西的脸。
扎西则高兴地揉着黑鹰的脑袋,憨憨地笑。
  看到我,扎西愣了一下,然后咧嘴笑了。
  他可能以为我在这里专门等他,才这么开心吧。真盼着有那么一天,就这么只等一个男人,天天就不会受那
份委屈了,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叔叔扎西啦。”天天叫着,向他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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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今天挺早的啊!”我看着他,笑着说。
  “我跟老板说了要回老家,他同意了,还把工资全给了我,说回来后还可以去他那里干活。”扎西说,从怀
里掏出一个大信封递给我,然后接过天天。
  “交给央宗吧!”我说,把信封放回他怀里,解开自己的围巾打着他身上的土。
  “我只交给你。”扎西说,把信封拿出来重新塞到我手里,又问:“天天,今天都干什么了?”往前走去。
  夕阳中,我拿着那个厚实的信封,看着他的背影,眼眶潮湿。
  在扎西的眼里,我始终是当年初嫁他的模样。他的心从我提着牛奶穿破朝霞进入他的视线时起就再没变过。
今生,愧对他实在太多。他能一颗心只守一个人,我的身子却在几个兄弟间游离,还要努力做到公平。原本是有
机会只跟他相守的,我却自己把握不住让日子回到了从前。这样的生活真是我想要的吗?跟另一个女人分享男人,
又让其他男人分享我?不,说实话,我是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想象莲的家那样,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彼此是对
方的唯一。家庭是富裕了,心事却比从前更重。矛盾重重的生活,哪天不小心就会暴发冲突。女人间的战争,比
起男人打一架、留点血更难处理。
  怀着满腹的心事追了上去,跟扎西并排走在一起,听到扎西正在跟天天讲老家牧场的事,也笑了。
  不时有路过的邻居看到我们,笑着跟扎西打招呼,有的站住捏一把天天的小脸,说扎西罗布怎么这么白,越
长越帅了,然后就是羡慕地看着我,说,你男人真能干,下班就回家的男人现在很少了。
  我笑着,说,他就是一头老实的牦牛嘛。扎西则嘿嘿地傻笑。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是不是更像一个家庭?一群男人两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是不是更像亲戚?

  穿过弯弯曲曲的林荫小道,说笑着就到了中心花坛边,见好几个平时认识的汉族阿姨带着孙子在玩,笑着招
呼。两个小男孩见到天天,跑了过来:“天天,来跟我们玩嘛。”
  天天挣扎着想下去。
  想到他腿上的伤,怕再磕着,就说:“天天还没吃饭呢,咱们要先回家吃饭。”
  “阿妈……”天天嘟着嘴极不情愿。
  “让他玩一会儿吧,我在这里陪他。”扎西也帮他说话。
  “不行!明天再玩。”我说,横了扎西一眼。
  “你阿妈发威了,天天乖,回家二叔陪你玩。”
  “不,阿妈……”天天扭着身子就要往地下滚。
  “不行。还不抱他回去?”我说,转身向前走。
  “阿爸……”这时,天天突然大叫。
  我和扎西都扭过头去,见穿着羊皮袄、戴了牛仔帽的嘉措从光影里走了出来,微卷的长发随着身子轻轻飘动。

  看到我和扎西,嘉措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扎西罗布,怎么不下去跟他们玩?”嘉措过来,捏了一把天天的脸颊。
  “阿爸,阿妈啦不让去。”天天把身子扑到嘉措怀里,手臂吊在他脖子上。
  “要吃饭了。”我说。不想让男人们知道今天家里发生的事。女人间的事,就让我们自己解决吧。男人掺和
进来,只会让矛盾加深。
  “那就吃了饭再玩。”嘉措说,接过天天向家走去,我和扎西跟在后面。
  进了院子,央宗坐在厨房门口择菜,见到我们一块进屋,脸色一下子变了。“哟,一家子真恩爱啊!”
  嘉措看也不看他,就抱着天天进屋去了,扎西憨憨地笑了一下,过去拿过菜筐子择着。
  我则什么都没说,进了厨房。单增白玛正在切肉,宇琼在炒菜。我接过宇琼的工作,把他赶了出去。单增白
玛看了看窗外,向我努努嘴说:“你小心点,别惹着她了。”
  我点了点头,小声问:“又怎么了?”
  “说你们联合起来不理她,心里不痛快罢。”
  “我们哪有?”
  “是这儿坏了。”单增白玛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做了个鬼脸。
  平时吃完饭后,央宗都会帮我收拾碗筷,把厨房打扫干净再上楼去的,今天她却把碗一推就进客厅去了,扎
西和单增白玛帮我收拾着。
  院子里,嘉措把天天的玩具筐搬了出来,父子俩坐在垫子上摆积木玩,天天突然大声号哭起来。
  我一下子冲了出去,其他人跟在我后面。“怎么了,天天?”
  “阿妈、阿爸啦,我腿痛。”天天看见我,伸出手来。
  嘉措却一把撸起天天的裤腿,看到白皙的皮肤上一团团青紫,脸色马上变了。“卓嘎,怎么回事?”
  我过去抱起天天,看了看门口的央宗,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不是在家带他吗?为什么弄成这样?”嘉措看着我,大声问。
  “我……我也不知道。他在院子里玩,回来就变成这样了。”我昂起头看着嘉措。
  “你是阿妈,现在家里这么多人干活,你就带个孩子还不行吗?”嘉措说,“让他伤成这样,也太不小心
了。”
  “大哥,魔女又不是故意的。”扎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大哥,低声说。
  “不是阿妈,不是阿妈,是……”天天抽抽搭搭地说。
  “天天,明天阿妈给你买苹果,不哭了啊。”我怕天天说出央宗来,那会引起嘉措更大的愤怒,便阻止了他,
抱了他正要进屋。
  “扎西,不关你的事,你少说话。”嘉措大声说,“我们整天在外面辛辛苦苦,小孩子在家就指望女人看着,
这点事都做不好,要她在拉萨干什么?”
  “好,我做不好,我回老家去,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里啊!”我回头盯着嘉措,泪珠滚了
出来,心里想着,你心情不好,我就心情好了吗?不就是看到我和扎西在一起吗?这又不是第一次,一开始结婚
你就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只属于你一个人。这么多年了,还容不得我和其他兄弟亲近一点,作为家长,你是不是
也该反省一下?
  “大哥,你干吗这么骂她?”扎西冲动地站起来,“魔女又不是故意的,她很爱天天的。”
  “你少帮她。”嘉措吼了一声,“爱孩子为什么不好好看着?”
  “你不能这么骂她,她心里也难过啊。”不明原委的扎西,只一个劲地帮着我。他却不知道,他越是帮我,
嘉措的气就越大。唉……“你给我滚远点,不关你事。”
  “好了,大哥,下次阿佳会注意的。”宇琼拉着嘉措进屋,朗结也把扎西拉进厨房去了。
  央宗则坐在客厅看电视,对外面的一切装作没听到。
  我流着泪抱着天天坐在床上,真是感到无助。天天不断用小手帮我抹泪,“阿妈,别哭了,阿妈,你不哭啊
……”
  这样的家,两个女人一堆男人,转个身都可能出点事故,要怎么做才能和和气气?要怎么做才能不起风波?
  知道他心里的苦。看不得我和扎西在一起。我呢,难道我就见得他和央宗在一起吗?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个家
庭吗?再多的不愿意我也只能放在心里,从来没有在脸上流露出半分。不是我有多大度,实在是知道闹起来对这
个家没有一丝好处。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了,为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过不下去了呢?
  再说,我不能生孩子,央宗能生,我不能做到的另一个女人做到了,有什么好怨的呢?佛祖既然安排我们在
一起,这也是一种缘分,总不能把家打破重来吧?
  给天天穿上外套,自己也套上外衣,抱着他下楼。
  “阿佳,去哪儿?”单增白玛问。
  “去看看他干妈。”我说,出了客厅。
  见扎西站在厨房门口忧伤地看着我,低了头,装作没有看见,匆匆出了院子。
  阳光明媚,凉风习习。昨晚的一场大雨,洗去了空气中的尘埃,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楼房都变得格外清晰。
  在北京的高楼里,最想念的就是拉萨的阳光,拉萨的天。通透的蓝天上飘着白云,就像童话里的世界。常跟
朋友家人说起这里的天是蓝缎子做的,这里的阳光如婴儿的小手般柔软,招来的都是白眼,说我吹牛,说我活在
想象中。
  这世上的人就是这样,自己生活的地方只有一方天,就以为这个地球都是那么大了。
  打了辆的士坐到宇拓路口子车。三年,一千多天,这个城市的变化是惊人的。记得离开时,这条路两边还是
乱糟糟的,出租车也是可以随进随出的,行人是可以拎着酒瓶哼着歌吆喝着来来往往的,没想到现在这里成了出
租车禁行的路,两边的商铺变成了各种品牌的专卖店。我这是走在哪儿?看着明亮的橱窗真有些迷惑。这是拉萨
吗?记忆中的拉萨好像不是这个模样啊。
  匆匆过了宇拓路,从西门进了旁边的珠峰伟业,第一个柜台是我朋友小保开的。她是我过去认识的一个青海
姑娘,没想到她还在这里卖旅游纪念品。把墨镜扣严了,装着游客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坐在凳子上,拍着柜台,变
声变调地说老板把绿松石拿来看一下。小保端出盛绿松石的盘子放在我面前说:“姐姐,我的松石都是新进的,
密度很好,你选吧!”
  “几毛钱一克?”
  “姐姐,怎么可能几毛钱呢?你选嘛,我保证不会收你高价的。”
  “谁知道呢?商人都这么说,等我选好了你们喊出的价格吓死人。”我说,把头埋得低低的,脸憋得通红。
  “不会的姐姐,我在这里做了好多年生意了,你放心吧,保证质好价优。”小保一本正经地说,还帮着我选
了起来。你这么漂亮,戴这个肯定好看。
  “能不能把这颗送我?”我拿着颗最大的说,心里早笑翻了天。
  “姐姐,只要你喜欢,我可以少收你点钱,没关系的。”她说。
  我实在忍不住了,把绿松石一放,伏在柜台上哈哈大笑。
  “好好,你个妖精。”小保看清是我后,抓着我的手又笑又跳。“死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听狼哥他们说
你要回来我还不信……”
  “上周到的。”我直起腰看着她,脖子上戴了一串上好的绿松石,依然那么秀雅。“美女老板,三年了你还
是一点没变啊?怎么保养的,是不是找了无数的情人?”
  “切,你以为我是你啊,天天换情人?”小保白了我一眼。说,狐狸精,你一来拉萨,女人又要倒霉了。
  “为什么是女人倒霉而不是男人倒霉?”我凑近她,兴趣盎然地问。
  “你要抢女人的老公啊,不是女人倒霉是什么?”她翻着白眼看我。
  “切,我从不抢别人的老公。本美女对老公不感兴趣。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炒股把自己炒成股东,那是
最笨的人。我只对炒股感兴趣,对当股东一丝兴趣也没有。”
  “好好,你还是以前那个狐狸精,一点都没变。”小保笑着说,“今天怎么想起过来?寂寞了?”
  “难得寂寞啊!”我说,晃着身子。“过来看看你,顺便买点绿松石回去送人。奸商,你不会拿水泥疙瘩骗
我吧?”
  “再说我是奸商就去别处买吧!”她打了我一下,帮我选绿松石。我开始打量起她的柜台来。第一次来拉萨
时就认识她,也算是老藏漂了吧,只不过小保早早就漂上了岸,租了柜台,把自己的脚根植于拉萨的青石板里,
生根发芽开花然后结果了。曾经也想象她这样,租个小店,卖些旅游商品,发不了多大的财却也足够养活自己,
守着这片蓝天这缕阳光,悠闲地度过一生。
  我是个矛盾的人,心里这么想身体却总是那么做。今天安静了明天安静了后天呢?真的得到了接下来可能就
是厌倦。把握不住自己,就算此刻确定下一刻我就会怀疑。莲说我是没有放心所以得不到轻松,不懂得遗忘所以
找不到快乐。然而,如何放心?谁又能让我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呢?一个口口声声喊着爱你一辈子疼你一生要照
顾你的男人转眼间就背叛了你,这世上还有谁是值得信赖的?
  “小保,你幸福吧?”我突然问。
  “你问此刻还是下一刻?”她把选出来的绿松石放在秤上。
  “幸福还分时段?”
  “当然,”她说。接过她女儿的冰棒咬了一口,“说此刻,我看着女儿的笑脸,又有生意上门,你说是不是
幸福?下一刻,收费的来了,开口就是几千块,我没钱付,还幸福吗?”
  “有道理啊!小保,看来你是真的在过日子了,能把幸福分得如此清楚。”我说。接过选好的项链、手链,
付了钱,挥着手说声再见,出了商场,径直往大昭寺广场走去。
  看着游人往来如梭,想小保这样的生活今生怕是不会属于我了。永不停歇的脚步,随意自在的生活才是我想
要的。安安稳稳已经过去并且证明,我的命运里就没有那么一环,如果强要如此生活,我痛苦,别人也痛苦。
  一踏上大昭寺广场熟悉的青石板,心底没来由地一阵悸动,终于回来了,还站在这里,物是,人是不是早非
了?
  广场两边的商铺依然,或真或假的商品没有一点变化,转经的人依旧顺着时针脚步匆匆,白墙红边的大昭寺
还是那么庄严圣洁。
  我回来了,站在你面前,一身尘土,满心疮痍!
  盘腿坐下,青石板极热。仰头看着金碧辉煌的寺和天边的浮云,过去了的那段际遇一点点回到了脑中。从来
就没忘却过,那些神魂颠倒疯狂纠缠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弥漫着酥油馨香的小屋、汗湿的长发、发亮的眼……
一切的一切,并没随着时间远去。
  人走,酥油茶是不是也凉了?我用所有的柔情装饰你的激情,用眼泪修饰你的转场,离去时你竟毅然决然无
一丝回顾,一个背影留给我一生的沧桑。嘉措嘉措,那段有你的日子透支了我一生所有的快乐和眼泪。
  今天,不想疯狂,不想见任何人,只想一个人走走,安安静静地理清心底的债务,重新面对不可知的未来。
  拖着沉重的脚步,怀着朝圣的心情,去了冲赛康。那些古老的石头房子依然,甚至连熟悉的缝隙都还是那么
宽。那间小甜茶馆,那道朱红色的铁门,那黑黑的门楣,一切依旧。人呢?住在里面的人呢?早已搬离原地,有
了豪华别墅似的小楼小院,哪里还会记得这古老的巷道里有间吱吱作响的小屋曾经收藏过一个女人的眼泪和身体?
那些疯狂的过往化作了无数的小针扎在了女人心上,痛并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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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轻轻推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就如一个老人生命将尽的喘息。青石铺成的小院中间,公用的水池都
还是过去的样子。一个红衣的小姑娘把头浸在水龙头处洗着,长长的青丝被水冲击得左右摇摆,像极了青蛇的身
段。小姑娘偏着头看到我,突然展颜,白白的牙齿和黑亮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中,如才出壳的珍珠般璀璨。
  两层的小楼,只是更加陈旧一些了,栏杆上搭了些打工者的衣服。间或有一两盆红花海棠,开得倒是鲜艳。
信步而上,每一步梯子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在穿越某段历史。那泛起的尘雾啊,轻轻飘扬着,鼻翼有
些发痒,伸手于光影里,十指纤纤却不染尘埃。
  没有人,泛白的木门却很少上锁即使有锁,也是对小人不对君子的。这古老的院落,曾经是达官贵人豪门贵
妇起居有度的地方,如今住着的全是一身臭汗一身尘土收入微薄的打工者,栖息之地连小偷都不愿光顾。
  一个裹着大红披肩的女子,神情忧伤地走在泛着尘埃的光线中,古老的木板吱吱地响。这是不是一幅很奇特
的画面。我不属于这里,对此我比谁都明白。然而仍控制不住情绪地想来看看,就当是给自己的心一个交待吧!
  停在那道门前,看着泛黄的门板上黑黑的门鼻儿,心狂跳着,心里有个声音在喊着推开,手上却一点力气都
没有。推开它干什么?我想寻找到什么?这个世道,过了那个时间,离了那个地方,难道还有永恒可言吗?快餐
似的生活,快餐似的感情,没有谁还会是谁的唯一。我们,在杂乱的性中寻找快感,在无望的感情中寻找归依。
谁给你的是真的,谁给你的又是假的,真的是需要火眼金睛去辨别。
  就这么着了吧,就这么完结了吧!
  这时,旁边的门吱呀一声推开,探出一张高原红的脸,问我,你找人吗?
  不,我找地方。我说,扯了扯披肩,扭过头去。
  这里没有空房子了。她说。
  我点了点头,转身徐徐离去,披肩向后飞扬。
  下楼,向小姑娘挥了挥手,貌似平静地出了院子。
  只是“貌似平静”啊!心里的痛、身上的伤,只有自己知道。
  走在北京中路上,发现原来常泡的酒吧都易主了,或是改了地方。不过无所谓,随遇而安是我的本性。再说
酒吧嘛,醉生梦死的地方,有钱哪里不是一样买醉呢。
  看到大大灯笼上写着的“念”字时,心里动了一下。紧了紧披肩走进去,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要了两瓶
啤酒,对服务员拿过的土陶碗看也不看,对着瓶口灌了一气。
  立瓶于桌上,往后一靠,这才发现周围的男士们如狼一样的眼神。毫不在意地笑笑,打从十六岁起,我就习
惯于在追逐目光中寻找安静,在缠绕的情绪里寻求简单。
  喝酒。今晚的我只想安静。今晚的我只想寻醉。
  “好好,天哪,你是好好吗?你真是那个狐狸精吗?”
  前方突然响起尖叫声,我目光微醺,嘴角上翘。一张精致的脸庞在暧昧的灯光中映了出来。“猫猫,你也在
啊!”
  一同走墨脱的驴友,说话总如猫叫春。曾经嫁了个有点钱的小老头,趁对方跟别人上床的机会,快速离婚,
分走一半家产决绝地回到拉萨当了名幼儿园老师,有房、有车、有男人,生活得有滋有味。
  对于女人来说,美丽的容颜就是金钱。趁着容颜没有消耗殆尽的时候给自己换取一份优越的生活,对于我们
这样的女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至于感情嘛,等自己有钱了有闲了慢慢寻找吧!
  不过,是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如此掌控自如呢?我不敢确定。就如男人,我一向认为他们是最可掌控的动物,
然而,在这城里的某个角落,至少有两个男人是我无法把握的:嘉措和卓一航。
  猫猫带了两个男人过来,我笑了,其中一个居然是蓉的前任男友天神。
  “这世界真小。”我向天神说,再向服务员招了招手,要了一打啤酒。
  “看来我们都是离不开这个地方了。”天神摆出玉树临风的样子向我伸出手来。
  “你不觉得在这里握手太不合时宜了吗?”我说。稳坐如山。
  “你还是没变。”天神说,坐到我身边拿过一瓶酒打开了。
  “你呢?还在做黑导吗?”我问。
  “没有,准备跟朋友合资开茶楼。”
  “不错啊,有钱了。一段感情换得一个茶楼,值。”
  “你以为我是那样的人吗?好好,我和她不合适,我喜欢聪明的女人。”
  “当然,她太笨了。不过,这世上有恋爱中的女人不笨的吗?”我说,想起蓉把腿搁在柜子上一边练功一边
炒菜的情景。这次来还没见着她,莲说她出狱后开了个幼儿舞蹈培训班,不再泡吧,不再跟藏漂玩,常约她们去
她那里做饭吃。想起她做的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开始流口水了。天神这样的男人,或是阿健那样的男人,是不
配享受蓉那样的女子洗手做羹汤的。
  “你就不笨啊,善解人意,像个妖精。”天神说,碰了我的膝盖一下。
  “那倒是啊!不过,我不喜欢笨的男人。”我说。往里坐了一点便不再理他,拿起酒瓶对着猫猫。喝酒,庆
祝我们重逢。
  坐在猫猫边上的男人一直安静地看着我。
  “猫,不介绍一下这位帅哥吗?”我笑,向那位努了努嘴。
  “做珠宝生意的,强哥,年方四十,未婚。”猫猫说。
  “又是一颗钻石。”我放肆地笑着说,想起卓一航来。有钱的老男人,空着的黄金巢等着不怕死的鸟儿撞进
来。
  “听猫猫说,你是做广告策划的?”强看着我,温和地笑。是不是事业有成的男人都是这么气定神闲?不愁
吃喝才能从容而对。不过,强看我时眼底一闪即过的亮点却没逃过我的眼睛。无论外表装得多么成熟稳重,内心
还是摆脱不了好色的本性。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还有不好色的男人吗?真正居家上岸过日子的男人,晚上会来
这里混?
  “强哥有生意要介绍给我?”我笑着向他举了举瓶子,喝了一口。
  “我的公司准备做平面广告,一直没找到好的方案。”
  “多少钱?”我问。
  “十万。”
  “我做,策划费五千,下周给你两套方案。”
  “你是个爽快的人。你怎么知道我就会给你做呢?”
  “凭你看我的眼神。”我说,半眯着眼眉毛微微上扬偏了头看他。只要对方不是同性恋,这样的一个女人摆
在面前而不动心的,我还没遇到。
  再说,一个精明的商人自会明白,我报的价并不高,合情合理而又能让自己有个机会接近美女,他能拒绝吗?

  “明天来找我。”他说,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接过,拿出电话媚笑着说我没“明骗”,本人一向“暗骗”,打个电话给你吧,欢迎保存。
  “有意思。好好,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强笑了,掏出唱着《回到拉萨》的手机快速地按着键盘,熟练的样
子让我想起明躲在卫生间里发短信的样子。
  如果再选爱人,我不会选择熟练发短信的男人。一个不想打电话、节约成本却把时间花在拇指上的男人,轻
如柳絮。
  哼着歌回到莲的家,还没进院子就听到一片欢笑。推开门,尼玛卧在门口,吊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我蹲下揉
了揉它的脖子。这么一只听话的藏獒,实在让人流口水。
  进屋,突见卓嘎,她正一边搂着水儿,一边搂着……天天,笑得好开心。
  卓嘎向我笑着。经年不见,她还是那么美丽阳光。
  迅速镇定狂跳的心向大家打着招呼,看着天天,故意说,卓嘎这是你的孩子吗?都这么大了?
  “我儿子,他叫天天,佛祖送给我的。”卓嘎把两个孩子放在垫子上,看着我笑。“好好,你女儿真漂亮,
长得像你,很可爱,天天很喜欢她呢。”
  “你儿子也漂亮啊,卓嘎,没想到几年不见,你都学会汉话了。”
  “莲教我的。”卓嘎笑着,弯腰把天天的外套脱了。说好好,你一点都没老啊。
  “是吗?”我说。走过去蹲在两个孩子面前,眼睛在两张小脸上巡视。天天和水儿,除了眼睛特别像外,其
他地方并不像。天天的脸型像极了那个人,水儿则像我多些。两个小家伙还真投缘,天天教水儿搭积木,不过水
儿只知道搞破坏,把天天垒好的房子瞬间拆了个稀烂。天天也不生气,重新一块一块垒起来,还一边叫着水儿,
把红的给我;水儿,把黄的给我。水儿却刚好拿反了。不过天天毫不在意地,只是叫着,水儿,错了,另外一个。
又错了,边上那个。水儿则不时从天天手上抢一块积木咬着。
  莲拿着书靠墙坐在软垫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和卓嘎,卓一航和洛桑坐在音响旁边,埋着头在讨论放什么音
乐。
  不敢再看下去,再看下去我怕自己会崩溃的。明知不能相亲不能相守不能关注的人,一看到这张像极了那个
人的脸,心还是忍不住抽搐。提得起放得下不是我的人生哲学吗?再来拉萨还了孽债,一切就可以重来了。真的
是这样吗?我真的可以放下,真的可以不管不顾地转身离开吗?此时此刻开始怀疑。
  “好好,你一身酒味,别把俩天使熏坏了,滚去洗澡吧。”莲说,半开玩笑也是半提醒。
  我感激地看了莲一眼,直起身,不敢看其他人,更不敢说话,怕一说话眼泪就无法控制,转身疾步上楼。
  身子软得就像二月的柳枝。
  终于把自己挪到楼上,顺着木栏杆坐下,仰着头,惨白的灯光照在冰凉的脸上,感觉全身都要冻结起来一样。

  天天,我的孩子啊!记得那个清凉的早晨,你一身蓝色的婴儿服,粉嫩如七月拉萨上空的云团。分离是不得
已,思念如影随形。天天,天天,真应了你的名字,天天,天天地折磨我啊!
  有人上楼,迅速站起把泪抹干,回身见莲端了杯咖啡上来了。
  “给。”她把手上的杯子递给我。卓一航刚煮的。
  我接过,低了头,一颗大大的泪珠滴落在杯里。
  “回去吧,带水儿回内地去。忘了这里,别再想了,徒添悲伤而已。”莲拍了拍我的肩,轻声说。
  我流着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本是来这里寻找快乐的,你本是来寻找归依的,可是好好,在这里你没有归属感,拉萨的蓝天和阳光只
让你更加迷惑。有些事情,做了就没得后悔,做了就只能承担痛苦。这个世界不是你一个人的,既然作为其中一
个分子活在这个世上,就无权让别人随着自己的喜乐去安排生活。不能再拥有的时候,唯一的方法就只能是尽可
能去忘记它,不能忘记时就藏在心里。”
  我无言地点头。
  “回去吧!好好带大水儿,那是你的女儿,她需要你把她养大,不仅仅是给她吃饱穿暖,她还需要你给她一
个榜样,给她树立一个学习的标杆。”
  除此,我还能做什么。水儿是我的女儿,有责任抚养她长大啊!
  就这么决定走了,离开,再不回来。
  第二天,找到强,要了他公司的资料,一天不再出门。
  工作上的事,我一向认真。不是挣钱多少,是因为自己需要工作。此时,只有埋头在工作里,我才能不分心
去想其他的。人真是奇怪,快乐的事情总是转身就忘,痛苦的事情却在心里百转千回,挥之不去。
  坐在露台上,抱着莲的电脑做策划方案。楼下传来卓一航和水儿叽叽咕咕的声音。水儿也真是奇怪,除了莲,
就黏卓一航。而且,开始牙牙学语的她其他都说得马马虎虎,独有“爸爸”二字却叫得格外清晰。从开始的尴尬
到现在,所有人都习惯了。莲的朋友到家来玩,都把她真当成卓一航的女儿。
  这段日子对于水儿来说,还不会成为记忆吧?拉萨的莲妈妈,卓一航“爸爸”,转眼间就会被外公外婆替代
了。水儿,应该躺在温暖的怀里享受长辈的宠爱,跟着我,三餐无继风雨飘摇,是太残忍了些。
  卓一航上楼来,递给我一杯咖啡,说:“在我房间里水儿睡着了,第一次见你工作的样子,挺认真的嘛。”
  “没办法,我得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孩子啊。”我说,接过咖啡喝了一口然后捧着,把电脑递给他。帮我看看
行不行?
  他接过电脑认真地看着。“很特别的想法,有创意,不错不错。”
  “真的行啊?”我偏了脑袋看他,不敢确定地问。
  “真的不错。以前知道你是做这行的,但从没见你工作过。第一次看到你认真工作的样子,真的……很
好。”
  “谢谢卓老板夸奖。”我笑了,接过电脑点了保存。
  “你呀,真不敢相信你是水儿的妈。”他也笑了,然后问:“莲说你要带水儿回内地了?”
  “是。孩子太小了,终究不能长待在高原啊。再说,我一个人带她,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水儿……挺可爱的,她要走了,还真舍不得。”他说。
  偏了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一航,你是舍不得水儿呢还是舍不得我?”一说完就后悔。神经啊,又去
招惹人家干什么,何苦要弄得连朋友都做不成。
  卓一航蓦然红了脸,说声:“胡说八道什么呢,就起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抬了抬眉毛。这个男人,真是个不错的老公人选,钱多体贴,如果再来一次,我宁可嫁了
他。没有波澜迭起的生活,至少稳定、安逸、舒适。结了婚的女人,如果不再担心男人夜不归宿明天何时回来,
不再担心今天过了明天的生活费着落在哪儿,还能时不时地带你去大山大水里浪漫一下,多好啊!
  放下杯,唇齿仍留香。知道与你的缘分,就如这一杯咖啡,香醇只是这一会儿,过了再想起便只是回忆。
  起身想去看水儿,却停于门口,终究是没有勇气进他的房。
  “唉……”一声叹息,一脸无奈啊!
  既然决定了要走,何苦再惹事端?就驻足在这一刻吧,让拉萨的人拉萨的事,都化作过眼云烟。
  强哥看完策划后,眼瞪老大,说好好,我要请你吃饭,地点你定。
  我媚笑着说,你还是先付我费吧,本人现在穷得没钱付房租了。
  强立即带我去了财务室,领了五千大洋。
  “说吧,去哪儿吃饭?”强问我,眼光却落在我半透的乳房上。
  “今晚不行,改天吧,我打电话给你。”我说,挥了挥手,留下淡淡的香水味,脚步轻盈如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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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好好,打电话给我啊!”强伏在栏杆上,无奈地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把拒绝玩出隐衷,把分手玩出内疚,把转身玩出华丽,这是如我这样的女子身处江湖的原则。永远别把话说
死,哪怕面对的男人再烂,保不准明天就有事找人家呢。无论心里怎么讨厌对方,恨不得他立即死去,也会把话
说得婉转如流水,让他感觉永远欠了你,永远愧对于你。
  明天就要走了。
  再次坐在拉萨河边,脱了鞋,赤脚伸进水里,格外的清凉,如果不动,能看到指长的小鱼在脚边游弋。
  河水不急不缓,几个戏水的孩子拿着瓶子和塑料袋,正弯腰低头寻找小鱼,不时发出欢呼声。
  碎石的岸,一直延伸着,远处,一对恋人牵了手逆着光慢慢走来,身后的蓝天绵软如绸。
  伤感于这样的画面。曾经,我也如那女子般幸福地微笑,身边的男人长发飞扬。
  想过不爱的,说过不爱的,但那个字最终却不知不觉浸入心底。如了一句谶语,钉死了我以后的日子。那个
人,这个地方,就如一条沉重的锁链,从此挂在我的脖子上,拖着走过每个有梦的夜晚,扛着走过每个没有太阳
的白天。明知不该盼,明知不该守,可还是情不自禁地来到这里。就当是还愿吧,就此一次,离去不再回头。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没有回头。这里的人与我无关,这里的物也与我无关。
  我在凭吊远逝的爱情。
  我想为我早逝的爱建一个墓,用火做顶,用冰做室。冰火两重天,再不复得见。
  “燕子……”
  “燕子”二字传来时,我如遭电击。只有他知道这个名字,只有他这么叫我。
  我迅速爬起身,鞋子都顾不上穿,赤了脚就往一边跑。
  手臂被猛然拉住。
  “放开我,我不想见你。”我扯着手臂大声喊着,不敢回头,却泪如泉涌。我知道自己对他是没有免疫力的。
在北京的高楼里,在拉萨的阳光下,无时无刻忘记过那样强悍的一个男人,靠近后就永不会忘记。藏漂群里有句
话形容在拉萨的感觉,“眼睛在天堂,身体在地狱”,修改一下,“身在天堂,心在地狱”形容我和这个男人的
情形是再合适不过的。
  我们这样的女人啊,太阳下面说着性不重要,性不是婚姻的全部,性不是选择男人唯一的标准,可一旦你体
会到了那种排山倒海如在云端的做爱方式后,再回到清凉如水的男人身边,还能身心合一吗?每个夜晚降临的时
候,随之而来的寂寞挥也挥不走。
  “燕子,我看到你寄给天天的衣服了。”他说,用力一带,我就进了那个熟悉的怀抱。
  “你滚,你离我远远的。不想见你,我不想见到你,你是魔鬼,见了你我就完蛋了,见了你我就死定了。你
滚吧……”我在他胸口上胡乱打着,挣扎着想离开这个不属于我的怀抱,泪水不受控制地哗哗而下。
  “燕子,对不起,对不起……”他死死地搂着我,不停地说着这三个字。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自己不争气,发神经才又来了拉萨,我说了要忘了你的,不想
再跟你纠缠了。我们结束了,我结婚了,我有男人了,我生小孩了……”
  然后,我的唇被他堵住了。
  他还是那么霸道,一点也不顾忌这是什么地方,更不顾忌我的心情,任我把他的唇咬出了血,就是不放开。
  在带着血腥味的亲吻中,我终于软化成泥。
  逃不掉的,该来的一直在前方等着,无论怎么挣扎,终究是徒劳。
  想念这个人,想念这个身体。
  嘉措一把抱起我,飞快向公路跑去。
  从他的肩上看出去,鞋子孤零零地留在了原地,水波荡漾、天蓝如绸。
  一个男人抱着个赤脚女人去开房,是不是很滑稽?
  我们俩,都无法思考这个样子妥与不妥。只是想跟对方在一起,此刻,现在。
  进了房间,他用脚跟磕上门,把我扔到床上,还没等我动一动就轰的一下如山般压了下来,直接把我上衣掀
开,霸了我的乳房,不断地喃喃念着燕子……燕子……第 7 章三年了,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都渴望着能被他
这么搂着这么要着。
  搂了他的腰,柔软了自己,任他拿了去吧,让一切再度成谶吧!
  接受着他的身体,那些疯狂的过往、那些深夜的后悔,在这一刻,都幻化成风飘散了。
  终究是清醒过来了,看到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呵斥:好好,你在干什么啊?难道
还要再来一次万劫不复吗?
  然后,水儿清澈的大眼睛从天花板上慢慢溢了出来。我是个母亲了啊,怎么还能如此地放荡?猛地推开嘉措,
飞快地穿上衣服,赤着脚开门猛冲出去,身后传来嘉措不断的呼唤声。
  一个女人,卷发凌乱,衣衫不整地狂奔在宇拓路的青石板上。
  这个女人是疯子吧?看到的人是不是都会这么想?
  是的,我是疯了,疯极了,就像奔跑在宇宙的黑洞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啊,让我看不清方向。
  明知道再开始了就是遍体鳞伤,我为什么还要跟他去?明知道再多的坚持也不会把他变成自己唯一的风景,
为什么还要为他神伤?好好,你是一个女人,你是一个母亲,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如此凌乱?已经千疮百
孔还不甘心吗?
  跪坐在布达拉宫的转经道上,俯下身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超、明、卓一航、嘉措,四张男人的脸交替闪过眼前。
  青石板上的手指清晰地写着不再年轻。为何还要幻想?明知他的诺言,不过是激情之时随意的呢喃,却认真
收藏?在孤独寂寞的日子不时翻出来晾晒,触目所及着爱情的黑斑,泪水成行。岁月啊,是爱情的克星吧?一年、
两年、三年,经年之后,容颜老了,女人却期待爱情愈久弥香,风声水起的男人却把爱情葬在了风月场。从此只
说着责任、只说着义务,给自己辗转情场寻找完美的借口,再一次次谢幕,一次次登场。
  哪管得了身后的女人以泪洗面?哪管得了身后的女人还在苦苦地等、痴痴地盼?
  空了的窗,黑暗过去明天依旧收获一室阳光。
  那空了的心啊,热闹早已散了场。
  女人啊!
  太想一个人,恨不得他天天都有阳光。
  太爱一个人,你必定换来一身情伤。
  一个手持经筒,满目疮痍的老阿妈走到我身边,弯腰把我扶起,再解下披肩裹到我肩上,瘦骨嶙峋的手握了
我说:“孩子,起来吧,地上凉,布达拉宫天天都在这里,你今天拜它明天拜它都是一样的。”
  阿妈以为我是见到布达拉宫激动地哭泣。
  却不知我在为自己的放荡行为埋单。
  那个下午,我就跟在老阿妈的身后,围着布达拉宫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脚起血泡,直到泪水流干……好好
在拉萨是我没想到的,她还有了个可爱的女儿更是我没有想到的。
  在莲的家里看到那个粉嘟嘟的小公主水儿,有一对跟天天很像的眼睛,不会走路,才开始学说话,总叫一航
阿哥“爸爸”,我们都笑她和阿哥真是有缘。
  那晚回来后,天天不停地说着水儿妹妹这样水儿妹妹那样,正给她洗脚的扎西说:“谁是水儿妹妹?”
  “好漂亮的阿姨生的,住干妈家。”天天说,把小脸凑到了扎西脸上,眉开眼笑的。“二叔,明天我们去请
水儿妹妹来玩好不好?”
  “你个小不点都知道请客了。”正看电视的嘉措回过头来问我:“莲家里来客人了吗?”
  “好好来了,还带着她女儿。”我说。却见嘉措的眼睛极不自然地闪了一下,迅速转回头去。
  气氛突然间安静得有些怪异。
  嘉措对好好,不只“钻帐篷”那么简单吧?好好能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千里追他到老家去,应该是爱嘉措的,
只是他对好好呢?是不是也有了一份不舍?只是责任和义务羁绊着他?如果真是这样,嘉措才是我们中最可怜的
人。作为家庭中主事之人,无论他个人心中有多大的盼有多深的怨,都只能放在心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如果
自私一点都还有抽身的余地,而他,从一出生就注定了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爱情对他来说,真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所以,我不担心嘉措会跟好好走,央宗也不会担心他会
离开这个家。
  天天洗完脚,扎西准备抱他上楼时,嘉措站了起来。“我来吧!扎西罗布,今晚跟阿爸睡好不好?”
  “我要和阿爸睡。”天天精神十足地向嘉措探出上身要他抱。
  看着他们上楼,突然觉得今晚的嘉措有些不一样了。是因为好好吗?那个美丽的汉族女子,触动了他心底最
敏感的神经。
  嘉措很晚都没睡,黑暗中,窗边一点烟火时起时灭。
  单增白玛的男人接她们母女先回老家去了。不过我和单增白玛说好,等到我们回去后一起陪她上山。
  扎西开始鞣制从老家带来的羊羔皮,说要给天天做件小袍子,老家冷,用得着。他还亲自去了八廓街,买回
棕色的缎子和一张水獭皮,开始穿针走线。
  扎西的手是我家这几个男人中最巧的,针线活总是他干。我穿的靴子就是他做的,靴帮上还绣着吉祥图案。
总是感叹那么小的一根针拿在扎西手里,怎么就那么听话呢?看见扎西搬着筐子坐在院子的太阳底下,拿出水獭
皮开始镶在袍子的边上。他拉动着长长的线和细细的针在光影里的样子就像画儿一样美丽。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扎西,让我试试好不好?”
  扎西笑着递给我。“小心点啊,别把手扎到了。”
  我点着头,接过学着他的样子,针扎下去,另一面却正正地扎在食指上,大叫一声扔掉袍子,血珠冒了出来。

  “魔女,痛不痛?”扎西一把拿过我的手指含在口里吸着。
  “阿妈,阿妈,是不是痛啊?可怜的阿妈……”在一边玩耍的天天也扑进了我怀里,搂着我的腰,睁着大眼
睛心疼地看着。
  “呵呵,好亲热的一家子啊!”央宗从厨房出来,手上端着一碗牛奶,看着我们阴阳怪气地说。
  扎西嘿嘿地笑,放开我的手指,看没再出血,就把衣料拿了过去。“还是我来吧,你带天天出去玩,我下午
就能做好了。”
  “看扎西对你多体贴啊,我咋就没这福气呢?”央宗说。
  我站起来,一把抱起天天,想起她踢天天就来气。“这是佛祖赐我的,我上辈子修得好啊!”
  “是啊,我上辈子没修好,你上辈子修得好,所以男人们都疼你。既然佛祖对你那么好,为什么就不让你生
个孩子呢?”央宗挑衅地说。她却不知,现在的我因为有了天天,能不能生孩子倒不再放在心上了。
  “佛祖不是给了我天天吗?”我说,毫不在意地看着她。“现在我知足了,有这么可爱的儿子还有体贴的男
人。”
  “可惜不是自己生的,他要是你自己生的不是更完美吗?”
  “家长给他报了户口,他就是我的孩子了。”我说,看着央宗。没有梳洗的央宗把袍子胡乱裹地在腰上,衬
衣皱皱巴巴的,发辫就像干枯的青稞秆一样了无生气。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得意啥呀?”央宗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脸色变得很难看,转身想进屋。
  见她走过身边,我伸出脚去一挡,她一下子趴到了地上,碗被打得粉碎,牛奶洒得到处都是。
  “怎么不小心一点呀,摔着没有?”我放下天天,弯下腰去故意看着她。
  央宗一把拨开我的手,“假仁假义的,你滚!”爬了起来,看到一边笑嘻嘻的天天,生气地踢了他一脚,
“滚开,挡着我干什么?”
  天天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扎西转过身抱起天天,瞪了央宗一眼。“你干什么踢他,疯了吗?”
  “谁叫他挡着我。”央宗大声说。
  我一掌挥了过去,打在央宗脸上。央宗捂着脸惊愕地看着我。“你……”然后向我扑了过来。我猛地拔出腰
刀顶在央宗脖子上,狠狠地说:“你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我不允许你这么对天天,他是我的生命,如果你下次再
敢这么踢他,我会杀了你。”
  “谁踢他了,不就是让他走开一点嘛。”央宗害怕地看了看我的刀,又心虚地看着扎西,“扎西,你不管她
吗?”
  “你们别闹了,等会儿大哥回来又要骂。”扎西抱着天天拉开我。“你带天天出去玩吧,我还要缝袍子
呢。”
  “扎西,你这头牦牛,你这么护着她,人家却不把你当回事。人家眼里只有嘉措,你算个什么东西呀!”央
宗抹着泪哭了起来。
  扎西脸色变了一下,看着央宗沉声地说:“进屋去,我还有工作,不跟你说。”然后坐下埋头缝了起来。
  “你胡说,扎西也是我的男人。”我盯着央宗,心里也越发不满起来。我们这样的家庭,女人之间有矛盾在
所难免,出事的时候女人自己解决,男人劝劝可以,但不能帮着任何一方。最重要的是,女人自己也不能扯进男
人来,更不能说出对方对某个男人的态度,因为那样一来极容易造成家庭不和。吵架归吵架,今后的日子还是要
过的,如果因为一次吵架就影响到以后的生活,也太得不偿失了。
  央宗也开始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便低了头,拿过拖把很用力地拖着。
  这个下午我一直没出去,就带了天天坐在扎西身边,看他缝袍子的边,偶尔帮他递下剪刀或是线什么的。
  扎西一直不说话,只把线拉得“呼呼”地响。
  “扎西,别信央宗的话,我对你和对你哥,都是一样的。”我想了想说,看见他的脸抽搐了一下,立即后悔
说这话了。对于扎西来说,公平就等于伤害啊。爱上了,便希望自己是特别的,对方的心里只有自己。然而我能
怎么做?我能告诉扎西,你在我心里比你哥重要?不,不能,如此骗他不公平。扎西已经够苦的了,他把所有的
心事都掩藏起来,默默地守候着我,现在还多了一个守候的对象,那就是天天。我怎能如此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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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知道你对我好。但是扎西,你也看到了,咱们家不是越来越好了吗?在拉萨买了房,你哥还说等雪顿节过
完就买辆车呢。再过几年,孩子们大了,我们把阿爸阿妈接到拉萨来生活,多好啊。”如此说的时候是理直气壮
的。我们的生活本就如此,只要对家庭有利,对亲人有帮助,无论个人怎么委屈,都只能藏在心里。我是这样,
嘉措是这样,扎西也得是这样。个人的感受,可以想,可以伤感,但不能影响到平常的生活。
  扎西抬头看了看我,想说什么却把话咽了回去。我想我是懂得扎西的。央宗的话,触动了他的隐痛。那样的
隐痛不只是他一个人才有的,我和央宗,扎西和嘉措都有。
  只不过,这样的隐痛只能是藏起来的个人感情,不能摆到阳光下来说。
  所以,我知道扎西能理解我,就算他不理解也会支持我。如果说在这个家里我还有什么人值得信赖值得依托
的话,扎西是唯一的。嘉措,他是属于大家的,就像一艘船的舵手,每个环节都需要他去安排协调。扎西不一样,
他的心只属于我,完完全全的,而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格外小心,不想过多地伤害了他。
  伸出手去,把手盖在他忙碌的手上。“扎西,答应我,不生气了?”
  扎西点了点头,脸红红的,偷偷瞄了我一眼,继续飞针走线。
  我舒了口气,把头探到他面前,嘿嘿地笑着看他。
  “魔女,你出去吧,我还要忙呢,得把这个缝完了。”他红着脸拨开我的脑袋,我又把头转了回去。就这么
他拨开我又转回去地玩着,然后他叹了口气,把目光停留在我脸上。“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咱们草原上那个
魔女。”
  “你想我变啊?”我得意地笑。
  “不想。”他想也没想地说,用唇把线弄湿,对着阳光仰了头开始穿针。“你还是这个样子好,嘿嘿,好
看。”
  我用手撑在他腿上,在他脸上突然“啪”地亲了一下。扎西红了脸,并不敢看我,嘴角眉梢却挂上笑意,把
针线拉得“呼呼”地响。
  望果节过完了,嘉措开始安排回去的事。早上下楼来,他给了朗结一张单子,让我拿出两千块钱来,安排朗
结和宇琼去照单采购。都是家里需要的东西,像女人用的帮典、送人的砖茶、阿爸的药、牲畜们吃的盐等。
  朗结和宇琼很晚才回来,手上却什么都没有。
  扎西抱着天天正在教他数数,央宗在埋头织腰带,我则靠在柜门边,向朗结使了个眼色,要他小心点。
  “买的东西呢?”嘉措坐在沙发上,沉着脸,盯着进屋的朗结和宇琼。
  “大哥,我们……”朗结心虚地看着嘉措,宇琼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也低了头不敢看嘉措。
  “我问你们买的东西呢?”嘉措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朗结和宇琼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大……大哥,我们……我们……”
  “干什么去了?”嘉措眼睛眯了起来,极危险的样子。央宗放下了腰带,小心地注视着嘉措,扎西和天天也
停止了说话,气氛一时之间凝滞了。在我们的小家庭里,谁都怕嘉措生气,他一生起气来,肯定有人要倒霉,臭
骂一顿是好的,搞不好会挨上几拳踢上几脚。嘉措下手极重,被打的人又不敢还手。对大哥的尊重和对家长的畏
惧兼而有之吧。
  “我问你俩干什么去了?宇琼!”嘉措吼道,抓起杯子就向两人砸了过去。
  朗结闪身躲了过去,杯子砸在宇琼身上,酥油茶溅了满身,瓷杯掉在地上打了个粉碎。他也不敢擦一下,只
是心虚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嚅嚅着说:“到……到甜茶馆……看……看……看录像去了。”
  “你俩过得愉快啊,在甜茶馆里能看一天?”嘉措冷笑一声绕过桌子,吓得兄弟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大……大哥,我们……我们回去后就看不成了,所以……所以……”朗结抬头瞄了一眼嘉措,又飞快低下
头去。
  “回去就看不成了?你们这么蠢吗?买个电视机买个 dvd 机回去放,不是可以收别人的钱吗?用得着正事不
做,一天到晚泡在甜茶馆里?让你俩买的东西一样也没买回来,挺了不起啊,回去后就守着电视机看录像去,不
准回拉萨了。”
  “不要啊,大哥,我还要工作呢。”朗结涨红着脸,又看了看我和扎西,“魔女,二哥,你俩劝劝大哥吧,
我们错了,明天就去买,一定买回来。”
  我和扎西对看一眼,各自低了头。今天这事是朗结和宇琼不对,如果我们去劝,只会让嘉措更生气的。再说,
兄弟们这样做,嘉措作为家长如果不管,今后其他人也跟着学,那他还怎么管这一大家子人。
  事实是如此,不过还是希望不要闹大了。朗结毕竟是拿了驾照的司机,有工作在身,如果留在老家,他又不
会干活,有什么用呢?所以我背对着朗结,把手放在背后,用大拇指做着弯腰行礼的姿势。
  朗结看到后,扯了一下身后的宇琼,两人走到嘉措面前,弯下腰去。“大哥,我们错了,明天保证早早去八
廓街买东西。”
  “你……”嘉措瞪了他们一眼,回身重新坐下。
  “好了,明天可不准看录像去了。”我一看气氛有了缓和,便趁机走上前去,开了一瓶啤酒递给朗结,“给
你大哥倒酒吧,知道错了就要改啊。”
  朗结接过,倒了一杯酒双手端上,嘉措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看他,接过喝了一大口。
  朗结和宇琼终于松了口气。
  第二天,嘉措真的买了一台大电视和 dvd 机回来,还买了几张藏语版的电影。他说回去在家里搞个放录像的
点,一个人收五毛钱。
  央宗高兴地笑着,围着电视机转来转去。说这个肯定能赚钱,平时村人都要跑到其他村去看,现在好了,咱
们家自己也有了。
  宇琼则挠着头皮嘿嘿地笑着,说:“还是大哥聪明。”
  “要不然他怎么是大哥呢?”朗结翻看着碟子,对嘉措说:“大哥,他们喜欢看武打和印度唱歌的,还有连
续剧,能吸引住人,你买得太少了。”
  “那个你懂,明天你去冲赛康再买些吧!”嘉措说。
  “好啊,大哥。”朗结高兴地答应着。
  由于天天吵着要去跟水儿妹妹玩,每天傍晚吃过饭后,我都会带着他去莲家,有时扎西会跟着去,有时朗结
和蓉也会去走走。独有嘉措,他从来没去过,更没问起,只是天天唧唧喳喳说起水儿妹妹时,他会装着毫不在意
的样子却在留神地听着。
  “喂,那个女人来了,你不去看她啊?”晚上,我躺在嘉措怀里,一手撑了脑袋,贼兮兮地看着他笑。
  “魔女,你就那么希望我去看她?”他揪了一下我的鼻子,笑着问。
  “你就不想她?”我嘿嘿地笑着说。
  “你想听实话吗?”他问。
  “当然。”我揪了一下他的下巴。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认识她的时候我还没跟你结婚。我以为汉族女人都跟书里写的一样,一辈子只爱一个
男人。你知道我很向往那种感情,就像莲和洛桑那样,两个人在一起,相亲相爱的,彼此忠诚,心里只装着对
方。”嘉措把手臂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不愿意你还属于别人。燕子,就是好好,
我那时习惯叫她燕子。我以为我会是她的唯一,结果发现我也只是一部分时,很难过。因为她跟你不一样,没有
人强迫她和几个男人在一起。汉族人注重爱情,他们的家庭都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如果这个女人同时跟几个男
人好,肯定是用心的。我无法接受一个传统习惯是专情的女子感情却是泛滥的。加之后来,我们结婚后,你这个
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女渐渐钻进我心里,我和你,生于这里长于这里,无论哪方面,你都是我最合适的妻。我和她,
不可能结婚的。”
  “可是,我不是也只跟你一……在……那个……”我想说“不是只跟你在一起的。”但又怕说出来触动他的
隐痛,便把话咽了回去。
  “你不一样,我们的习惯如此。尽管我想改变,但阿爸阿妈还在,如果我擅自改变了目前的局面,两位老人
在那大山里面还怎么有脸生活下去?”
  “对不起!”我抚摸着他胡须坚硬的下巴,轻声说。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不该对你乱发脾气的。魔女,这个家里,只有你能理解我。”
他说,转过脸来,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目光灼热。
  看着他的脸,心里有些酸楚。这个男人,双肩挑了家庭的责任,把自己的感受深深藏在心里,连诉说的权利
都没有。“嘉措,你太辛苦了。”
  “我没事的,都习惯了。”他说,苦笑了一下。
  “有空去莲家里看看她吧!现在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我说。
  “你愿意我去看她?”他眯着眼看我。
  “我知道你不可能跟她走的。”我得意地笑,开玩笑地说,“论女人,我比她好多了,她又不会织布又不会
放牦牛,你如果要了她,嘿嘿,今后你会很惨的。”
  “拉萨不需要织布放牦牛的,魔女。”他苦笑。
  “拉萨不需要,但老家需要啊!你阿爸阿妈给你找女人的标准就是会不会放牦牛、会不会织布。”我说,满
脸得意。“再说,他们帮你娶了我,就有了标准。我什么都会干,要是你弄个女人什么都不会干,看他们不把你
骂死。”
  “你就这么得意?”
  “当然。你看央宗,阿爸阿妈就老骂她,说她除了会放牦牛,什么都不会。”我看着他黑红的国字脸傻笑。
  “魔女,你这个样子,像个色女。”
  “色女是什么?”我俯下身在他鼻尖上咬了一口。
  “就是……”他不怀好意地看我,然后把我的头拉了下去,咬着我的耳垂轻声说:“色女就是……不告诉
你。”
  “你……”
  “牦牛!”他接口,然后吻住了我的唇。
  因为要回去了,有无数的东西要买,有无数的事情要办。嘉措忙进忙出,脾气变得非常暴躁,一点小事都会
让他大发雷霆。今天,他为朗结回来晚了又指着他鼻子大骂的时候,我抱着孩子靠在楼梯边,看着发脾气的嘉措,
突然觉得他真的很可怜。这个男人把感情全都藏在心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永远是一副天都压不垮的样子。记
得上次公公胃大出血医生说他活不过三个月,老家又带信来说阿妈病了,今年冰雹提前来了,家里收青稞的人手
不够,其他男人都六神无主,独有嘉措镇定自如,安排我在医院里陪护公公,其他男人回老家帮着秋收和照顾阿
妈,他在拉萨做生意,因为无论是哪一头都需要钱。一个季节下来,别人家乱得一锅糊糊的时候,我们家还是井
井有条。
  在公公婆婆的眼里,嘉措是能干的长子。在兄弟们的眼中,嘉措是个好大哥,是尽职尽责的好家长。在大山
里的同龄人中,嘉措也是极优秀的男人。挣钱养家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作为家中的老大,小家庭的家长,
把兄弟们团结在一起不因为女人而打架流血、不因为挣钱多少而起怨恨。
  嘉措日甚一日的忧郁。他变得越来越爱去大昭寺前静坐,或是一个人去拉萨河边走走。在家的时候,他的话
越来越少,常常站在卧室的窗边,点着一支烟却不抽,坐在窗台上看着天空发呆。
  央宗总爱在嘉措无缘无故发脾气时帮着嘉措,然而,嘉措却仍不给她好脸色。女人的悲哀,以为放低了自己
男人就会疼着,却不知男人的心处在游离状态时,女人除了等待,让日子一如往常外,其他的方法都是徒劳的。
  我看着嘉措拿着茶杯就要向朗结砸去时,突然大声喊道:“嘉措,你太过分了啊!”
  嘉措愣了一下,回头看我,我也盯着他。最终,他放下茶杯,三步并着两步上楼去了,听到房门“咚”的一
声关上,大伙儿这才神色一松,收碗的收碗,擦桌子的擦桌子。
  “魔女,还是你厉害。”朗结朝我竖起了大拇指,扎西则端着一摞高高的碗嘿嘿笑着进厨房去了。
  央宗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他心情不好,你惹他干什么?”
  “央宗,他不讲理只有魔女能管他,你还说啊。”朗结对央宗说着穿上外套。
  “又要出去?你是不是跟那个汉族女人勾搭上了?”央宗不高兴地看着他。
  “关你什么事!”朗结说,不再理她,过来捏了捏天天的小脸。“罗布,亲一下朗结叔叔。”
  天天亲了一下他的脸,奶声奶气地说了声:“朗结叔叔,拜拜。”
  “罗布,还是你乖啊!”朗结说完,转身出了门。
  “你为什么不管他?就让他这么胡来,挣的钱全交给那个汉族女人了?”央宗看着我说。
  “我管得了他吗?阿爸啦阿妈啦都管不了,何况是我。”我说,放下天天,过去倒了杯白水晾着,怕天天等
会儿要喝。自从知道央宗不喜欢天天后,我便变得格外小心,几乎不让天天离开自己的视线。
  “你是不想管吧?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就不会往家拿钱了,你知不知道?”
  “他是三叔。如果他另外结婚,也不是不可以的。”我说,“你别管他了,如果他要回来,自然会回来的,
如果他要离开,那是佛祖的安排,咱们也管不了他。”这是我们的习惯,一个家庭中如果有好几个兄弟,除了作
为家长的老大不能婚姻自主外,其他兄弟如果要另外结婚,原则上父母不会阻拦。我记得最初结婚时朗结就没加
入,我和嘉措、扎西三个人举行的婚礼,朗结后来才进入我们小家庭的。现在他要离开,单独结婚成家,也是可
以的。只不过,现在他有工作了,收入不错,这才是央宗不想他离开的原因。然而,我们都是在感情旋涡里挣扎
的人,谁都明白“爱情”这两个字来时是无法掌控无法左右的。我和央宗、嘉措可以因为责任而留下,朗结则无
所谓,他可以随心随性地选择所要的生活。
  随心随性地选择自己所要的生活,多好啊!
  我们,只能做做梦而已。
  所以,如果朗结要和蓉在一起,我肯定会支持他。自己不幸,总希望看到身边的人是幸福的。
  “你就这么放纵他们吧,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央宗说完,给自己倒了酥油茶,坐下看电视不再理我。
  那一晚,我没去找嘉措,他也没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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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晚上去卫生间时,看见他的屋子很晚都亮着灯。
  从小我们就知道对佛祖的敬重是要用香味表达的。所以在我们这里,到处都能看到香炉。山垭处、流动的江
水边、静谧的湖泊旁、先祖们住过的故居、废弃的神殿等。我记得奶奶有本书叫《普慈注疏》,那是一本苯教的
书。小时候奶奶不让我看,她偶尔会翻翻,就坐在天井温暖的阳光里。奶奶喜欢看书,不只是佛教经典,报纸、
杂志,找到什么就看什么。我现在都记得她拿着《普慈注疏》给我念的那一段:“聂赤赞普从天界来到人间时,
上天同时派本雅阿、次米及佐米随聂赤赞普来到人间。父王道:‘天神受命下凡界,人间污浊多瘟疫,本雅阿开
道走马前,次米保驾在左方,佐米护卫于右侧,驱邪焚香有本雅阿……’这是个遥远的故事,不过由此可见,我
的先祖们最初迎请神灵时,就已经有了焚香的习惯。”每年的五月十五日,是“世界焚香节”。每年的那天,家
家户户的房顶上都会升起青烟,个个香炉里都会火光熊熊。
  据说很早以前,佛教开始传入雪域时,是莲花生大师降伏了雅拉香波、念青唐拉等山神,把他们封为佛教的
护法。修建桑耶寺时,运用神灵附体的法术,进行降神祭祀。寺院落成时,赞普赤松德赞命人在桑耶寺附近的海
布山顶砌了一个巨大的香炉,定于五月十五日那天焚香祭神,“香烟袅袅,大有弥漫整个世界之势,因而得名
‘世界焚香日’”。这个习俗一直延续到今天。
  每天早晨,天蒙蒙亮时,我就早起焚香祈祷。
  这是习惯,是每天必不可少的仪式。神跟我们一样,早上也会起床,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后接受信徒的供
奉。所以我们不能偷懒,要早早起来,让香烟升起,佛祖会闻到香味,感受到我们的虔诚。
  把柏枝、五谷、香炉献上,让火把它们熏干净,让水把它们洗干净,让风把它们吹干净,奉献给佛祖。
  只有青烟升起时,这一天才真正开始了。
  香炉修在院子里的厨房顶上。
  我穿了一身黑丝绒的藏裙,系了一条五级线条相间的帮典,发辫放在辫套里,头顶上戴了一枚大大的黄色蜜
蜡。打扮整齐,看天天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一抹微笑。我的孩子我的宝贝啊,梦中也许见到了他一直想要的小
玩具车吧。亲了亲他的小脸,愉快地下楼,在杂物间拿了装香草的袋子,打开厅门,凉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天空
还没完全化开,星星挂满天空,月儿露出半个脸。
  顺着铁梯上了房顶,水泥筑的香炉,刷了白白的漆,立在屋顶东边的角上。
  我把头天燃尽的灰掏出来,扎西也上来了。他把报纸点着放进炉里,再把杜鹃枝和柏枝放进去,撒了些糌粑
和青稞酒在里面,明火熄灭,青烟袅袅上升,神秘的馨香弥漫开来,笼罩了扎西和我。
  我们把袋里的青稞抓出来向天上撒着,一边喊着:神胜利了!请神保佑!
  焚香时,我喜欢跟扎西在一起。在我的几个男人中,只有扎西还遵守着传统的礼佛仪规。他穿着传统的藏袍,
安安静静地,和我一起完成每天的仪式。
  世事纷呈,冲击着我们现在的生活,也有些人依然保持着传统的生活习惯。就像现在的我们,一些人生活在
现代与传统的夹缝之中左右为难,一些人干脆跟着现代生活的节奏而丢弃了传统的习惯。然而有些人,无论身在
哪里,生活怎么改变,心里始终忘不了祖宗传承了千年的习俗,把它当成生活的一部分,如此时的扎西,穿了白
色的袍子,左耳上挂了金色的环,我们并肩屹立在第一缕阳光里,双手合十,任青烟在我们身上缠绕弥漫。
  邻居的院子里传来响声。我收回目光,回头向扎西粲然一笑,弯腰提起装香草的篓,说:“下去吧,天天该
起床了。”
  扎西接过篓,憨憨地笑着转身。
  抬头,再次看了看东方的天空,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射出了万丈霞光,天空慢慢变得湛蓝,周围雪山隐隐
约约。近处各家房顶上,插了一年的经幡色彩已经陈旧,边缘变得丝丝缕缕,然而经幡上的六字真言却依然清晰,
随风而动,把祝福的愿望散播到清凉的空气里,佛祖的光辉随阳光普照。
  下楼时,无意中抬头看到嘉措房间的窗帘动了一下。他,是不是刚才一直在看着?如此一想心里升起了一丝
歉疚。如此下去,何时是个尽头啊。女人的目光追随男人,男人的目光停留在女人身上,天经地义应该如此。为
什么这些天经地义的道理到了我们身上,就变成一种痛苦?一种沉重的负担了呢?
  好好走的那天,我带了天天去送她,嘉措也跟了去。
  无论她和嘉措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经成了过去。再说,好好和他,原本就是两个天地的人,就像雄鹰和绵
羊,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跑,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如果说我从来没怨过好好,可能没人会信。但我确实没怨
过,只是不喜欢她而已。尽管我两次流产都与她有关,但我们对生命的理解跟她不一样。孩子还没出世就离开了
我,只能说明我和孩子没有缘分,好好只是个诱因,不能怪她。再说,好好确实是个美丽的女人,哪个男人见了
能按捺得住呢?在我的成长历程里,男人的身子偶尔漂移一下,女人的身子偶尔漂移一下,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事,延续家族的力量来自于责任,来自于无可推卸的自觉自愿,而不是缘于对某个男人或是某个女人独占的感情。
成长经历中,祖辈们用他们的言行举止为我们树立起了生活的标准,所以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
什么,性不是唯一的,爱情不应该作为人生必然的选择。
  嘉措作为家长,他比我们更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在贡嘎机场的停车处,送行人只能到此。看着好好抱着女儿推着红色的行李箱向候机楼走去,单薄而瘦弱,
突然有些心酸。好好,还是爱着嘉措的吧?否则她怎会再来拉萨?天天叫着“水儿,水儿”挣扎着要下去,水儿
也伸出手来,看着天天“嗯嗯叽叽”着就要哭出来。
  “天天,水儿妹妹要回去了,乖,等你长大了咱们去内地看她。”我说,扭过了天天的身子,却见嘉措的眼
光定定地看着好好的背影,眼神忧郁。
  好好自始至终没有回头。风刮着她的卷发,向一边翻飞。
  “水儿,水儿,让干爹再抱抱。”一航阿哥跳下车冲了过去,接过水儿搂在怀里,亲着她的小脸。水儿则咯
咯地笑着,把小手塞进一航阿哥的嘴里,好好则含笑地看着他们。
  男的儒雅,女的温柔,再加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这一幅画面是多么温馨和谐啊!
  缘这个东西真是奇怪的,谁跟谁在一起佛祖早就安排好了的。六界之间无数的生灵,独有自己能轮回成人,
还跟命定之人组成家庭生儿育女。多少世的修行才能换来今生的相聚!一生就这么几十年,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终于,好好接过水儿,再次推着车向候机楼走去,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一航阿哥上车时,我看到他眼里有泪光。莲伸出手去,接过车钥匙,拍了拍他的肩。
  打开北京五环外的某幢高楼十八层的一间铁门,我就像是打开了牢门。随着“嘭”的一声关门声,心空落到
极点。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把睡着后不时“吧唧”一下嘴的水儿放在床上,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放了一首
西藏的轻音乐,那轻柔婉转的声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我才有了些精神。
  手机信息适时响起,打开一看,是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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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好好,此次回去,再见不知何年何月,但我希望你幸福,早日找到能陪你度过一生的人。历此情劫当明白,
这世上没有童话中的幸福,不要把日子过得战战兢兢,要且行且珍惜,贪心只会让你快乐一时,却不能让你快乐
一生,感谢你所拥有的一切吧,切记幸福就在自己的手中。
  热泪盈眶。莲,我的朋友,只有她懂我,也只有她知道我所想所需且从不责备。无论西藏带给我多少泪水,
但有了她,总算是有了一份安慰。
  相信这份友谊,会持续一生。
  开始打扫屋子。从客厅开始,一遍遍拖着,一遍遍擦着。
  我这个从不做家务的女人,一次失败的婚姻逼迫自己重新站立,跟所有的母亲一样,为了自己的孩子,我把
过去那个任性随意的好好收藏起来,变成慈母。
  不是说欢爱要趁年华的吗?在我们有力气去爱有力气去恨的时候,放飞了自己。只是别人收获一室温暖,我
收获一室冷清。
  所以,为了水儿,我想让自己安静下来,我将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一周,仅仅一周,我的身体又开始躁动。这样的躁动是我极熟悉也是极痛苦的。从跟了第一个男人超以后,
这样的躁动就时时出现。水儿已经睡着,我独自站在浴室里,这个世界万籁寂静,我心却如潮水般翻滚着。
  一个人的心可以过得很好,但一个人的身体要怎么做才算好?
  看着镜中珠圆玉润的身体,拿了一片芦荟在腹部无意识地抹着,清清凉凉的感觉丝毫不能抑制住那份滚烫的
火热。手指轻轻划过滚烫的身体,平坦的小腹如不细看,实在很难看出那细小如发丝的孕痕,感谢芦荟的神奇,
生过孩子后我总是一天抹两次。它真的很有效,虽说不能完全消除孕痕,但也能让那难看的痕迹变得很浅很浅。
现在好了,那种昏暗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
  乳房因没有喂过奶,仍然挺拔饱满,那两粒红豆啊,轻轻一碰就颤颤地抖动。突然间想起明,想起初回来时,
每次做爱都要关了门关了窗,一室黑暗中才让他宽了衣解了带,不为别的,只是不想他发现我生过天天的痕迹。
既然他已娶我,就让那些他不能接受的东西永远成为秘密吧!常看到网络上有女人说起男人结婚后不能接受她的
过去而弄得夫妻生活乌烟瘴气。其实这得怪女人自己,以为说了实话男人就会更爱惜自己。要知道这世上的男人
能接受别人用剩的女人却不能容许把这种事挑明了说。也就是说,无论你以前有过多少男人,到他这儿都要告诉
他,眼前人才是你的唯一。就算不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女人一定要切记,过去的情史只能藏在自己心里而
不是放进男人心里。
  我爱惜自己的身体,只要条件许可,我每天都会花上一小时细致地护理。我知道我没有值得骄傲的智商去当
什么科学家研究家之类,我的智商仅限于把自己照顾好,再让这个身体去把男人照顾好。
  明。瞧,我又想起了明。一段婚姻,已经把这个男人融进了我的骨髓,总是时不时地想起他来。上午他打来
电话,说想水儿,问我几时回去,我说我在拉萨还没打算回去你如要看就自己来吧。说真的,如果心里全没怨恨
那是假的,毕竟是他跟别人勾搭让我发现了才导致了婚姻的解体。
  我一直认为,结婚中的两个人要一辈子只跟一张脸亲吻只跟一个身体做爱会很乏味的,然而我们的传统习惯
就是不能忍受把婚外情亮到阳光下摆到桌面上。你要找情人可以,你要找小姐也可以,但要背着枕边人的眼睛,
一切都在黑暗之中进行,即使心知肚明也可以骗自己说是多疑,那个家也还可以维持下去,外人面前照样你恩我
爱过小日子。如果把所有的事说白了,便让人无法忍受。
  “好好,你太过分了。水儿也是我女儿,你凭什么阻止我看她?”明在电话里大吼。
  “我有阻止你看她吗?”我冷笑一声说,“我说过我在拉萨你如要看随时可来看她。”
  “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去拉萨你是何居心?”
  “我有何居心?你既没付一分抚养费也没照顾她吃饱穿暖,该是我问你有何居心才对。”我说,然后挂了电
话。实在不想理这个男人,小心眼加上小家子气,永远躲在母亲的怀里,以为那奶可以吃上一辈子。我怎么会跟
这么个男人结婚?真是鄙视自己当初的选择。
  姐姐打来电话,说母亲病了,让我尽快带水儿回去。
  放下电话,突然好想家,想那个青山绿水的小县城。人啊!无论你在外面闯了多大的祸,有多少条伤痕,只
要回到生你养你的地方,亲朋故旧眼中的你还是幼时那个单纯干净的人儿。
  当然,这样认同你的不包括男人。亲人应是一生一世的,男人却只陪你走过一程。当然,激情四溢的时候你
和他都会觉得那就是一辈子了,会认为从今以后永远在一起永不分开了。然而,激情终究是要过去的。爱情慢慢
变得平淡,日子如白开水般的时候,男人便会厌了或是女人便会厌了,所谓照顾你,让你一生幸福的承诺早丢于
风中慢慢干枯。不需经年啊,今日分手明天就是旧人。
  离婚的事,没有告诉过爸妈,也没打算现在告诉他们。只是不想老人为这事烦心,更不想老人因此担忧。早
过了让父母操心的年龄,让他们平静安乐健康吧。所以,当别人生了孩子就迫不及待地往父母身边一搁,自己云
淡风轻照样想干啥就干啥的时候,我却独自带着水儿,无论多苦多累,这是自己的责任。
  想过这次回来把孩子送到父母那里请他们暂时帮我照顾,再就近找份工作,安安静静陪孩子长大。
  不能成为一个好妻子,就尝试着当个好母亲吧!
  还是有些不舍的,才回了北京。这里机会多,地头熟的地方混日子容易。
  走时给浩打了个电话。他低沉的声音传来,突然想落泪。
  一夜情也是情,平日无须惦记,需要时总会想起。
  浩有家有事业,风度翩翩却不张扬,退进有度,这样的男人不会让女人安全却会让女人浪漫愉悦,对于不想
再婚不想谈感情的我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性伴侣。
  对于生活在高楼大厦里的所谓白领女人来说,随地大小便是野蛮,随时上别人的床却是文明。
  浩在电话里一下就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说,好好,我往你卡里打了些钱,你帮我给孩子买些衣物吧,算是我
这个当叔叔的送给她的礼物。
  我说,谢谢,这次不见你了,我要回老家一趟,回来时再见吧。就挂了电话,然后推了水儿上火车。我说不
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和为什么要给浩打电话,也许潜意识里想到还会回北京吧。认识这么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将来
如要找工作,他也许可以起点作用。
  从来不会考虑怎么过好明天的我,因为有了水儿,开始尝试着改变。此时的北京,找份收入高又满意的工作
真不是件易事,何况我现在还有个孩子,再不比从前收入高低无所谓。我得为水儿着想,她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带
到这个世上来的,抚养她长大是我无可推卸的责任。不想靠任何一个男人养她,更不想每个月去找明要那几百块
钱的生活费。
  自从明上次打电话给我说要看水儿,而我告诉他我们在拉萨后,他就再没打过电话,每个月给水儿的生活费
也中断了。我是知道明的,他想以此逼我主动给他打电话好趁机提出让我带水儿回北京。明终究是不懂我的。我
这个女人,性子大过天的主,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可能为了钱去向男人乞怜。平生最瞧不起那样的女人,分
手了为了讨要生活费还跟前面的男人纠缠不清。
  想要生活下去是容易的,想要如意地生活难一些,想要奢侈地生活则需要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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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所幸,我和水儿只是想要生活下去。
  所以,我无须打明的电话,更无须去查浩给我卡上打了多少钱。
  明在我家是我没想到的,且他还以女婿的身份进进出出更是让我没想到。看他抱着水儿,不断在她小脸上亲
着水儿却陌生地躲着他扭身要我抱时,我为明悲哀。
  病床上的母亲看到我如看陌生人,眼神没有一点光。
  母亲一周后出院,家里总算是平静下来。
  我呢?我怎么才能平静下来,对孩子的思念日甚一日。母爱是怎么折磨人的一种感情啊!吃饭时想她,睡觉
时想她,坐着想她,站着也想她。我不再碰那些精致的化妆盒,不再锦衣华服,每天素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
爱动。妈妈叫吃就吃,姐姐叫睡就睡。
  好好,水儿就让他带吧!毕竟他的条件比你好一些。坐在桌边,见我用筷子不断地拨拉米饭就是不往嘴里送,
母亲忧伤地看着我,迟疑良久才开口。
  妈,我没办法做到不想水儿。我说,放下筷子抬起头来看着母亲,未语泪先流。我放心不下水儿,我要找回
她。
  好好,妈知道你的心情,只是明,他恐怕……唉……都怪我,怎么就信了他那些鬼话呢?
  怎么能怪你呢?你也是我妈啊!过两天我想回北京去找他谈谈。我说,泪眼迷蒙的。
  客厅里传来老父出门的声音。
  “不该让父母操心的。结过婚生过孩子了,为什么还要让爸妈这么担心你。”那个午后,姐姐和我坐在阳台
上闲聊,她跟我这么说。
  阳台边上放着两盆令箭荷花,开花正盛。硕大的花朵一红一白,艳丽得有些张狂。喜欢令箭荷花开花的样子,
平时不显山不露水默默无闻,花期来时把美丽张扬到极致。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是一时,繁盛过后无怨无悔。
  我把咖啡杯紧紧捧在手心,看着那盆红色的令箭荷花,逆了光的花瓣呈半透明状,美得不食人间烟火。轻叹
一声说:“姐,我不想让他们这么担心的,我过得很好,他们为什么总不放心呢?”
  “你这叫好吗?结婚还不到两年就离了,一个人带着女儿在西藏流浪?换成你是父母,能放得下心吗?”
  “我在西藏也工作啊。姐,我只是喜欢那个地方。觉得在那里活得才像自己。你们为什么要把西藏想得那么
恐怖,拉萨也有很多汉族人,他们在那里结婚成家工作不是也好好的吗?别人能过我为什么就不能过?”
  “别人不是我们家的人,过得怎么样我们不关心。你是妈的女儿,在那个冰天雪地人还野蛮的地方,她怎么
可能不担心呢?”
  “姐,你没去过西藏,怎么知道那里就冰天雪地人也野蛮呢?道听途说是不算数的。那里的天蓝得像宝石,
水清亮得像仙境,人跟人之间非常好相处,不用设防不用算计。姐,你看看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在内地也算是
环境好的了吧?可是跟西藏比起来,这里就像个垃圾场,天什么时候蓝过?更别说看到星星月亮了,自来水永远
泛着一股白矾的味儿,几年了隔壁邻居住的是谁你都不知道。可是,你们却感觉很好。”
  “你真是中了西藏的毒了吗?别忘了,你是汉族人,在藏族人生活的地方总不是长久之计啊!”
  “好人、坏人跟民族和地域没什么关系。就像你认为这里好,可是街上到处都有抢包的,公交车上随时都得
提防小偷,家家户户的窗户都像牢笼。姐,你没去过那里,真的不了解拉萨。那里的人都信佛,对物质的东西要
求得少一些,生活也就显得单纯。我喜欢那里,愿意在那里生活工作。当然,那里也带给我很多不愉快的回忆,
但比起北京,比起这个小县城来,已经好了很多。”
  “算了,说不过你,你自己决定吧,你总不能一辈子这么流浪吧!”
  “流浪只是你们的想法。姐,我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吧。我无法像你这样中规中矩地过日子,再说,我
也没有碰到一个男人能让我中规中矩过日子的。”
  “他不是对你挺好的吗?为何离婚?”
  “他爱上我朋友了。”我说,心底没有一丝难过。母亲的病和水儿的离开更让我看清了那个男人,实在不值
得我为他难过。
  “唉……”姐姐叹了口气。说,“妹妹,慢慢寻找吧,你这么漂亮,总会有爱你的男人的。”
  “爱我的男人我未必肯要,我爱的男人别人未必肯要我。”我说。想起莲和洛桑温暖的家,便叹了口气又说,
“姐,我不再祈盼嫁人,随缘吧。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怎么缠也没用。”
  “妈说你要回北京找律师跟明打官司争水儿的抚养权?”
  “不是争,当初我们离婚时就说好水儿由我带的,他现在偷偷把水儿带走还不让我看。姐,我不能没有水儿,
我必须要回孩子。”
  “他……会让你带走水儿吗?”
  “让法律来解决吧。”我说,自己心里也没底。
  晚上回家,父亲递给我一张火车票,直达北京的软卧,什么都没说。
  我默默地接过票,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这个世上如果真有一种爱是没有目的不求回报的话,那就是父母对
子女的爱。
  “好好,我和你妈等你回来过年。”父亲拍着我的背,轻声说。
  我点点头,转身时见母亲站在窗边默默抹泪。
  越发地恨明。如不是他编出谎言把我母亲气病,他怎么有机会抢走水儿?
  今生休想我原谅你。
  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在地摊上买了把雪亮的匕首去了明在朝阳区的公司。
  进了电梯,一群人一群表情,狭小的空间却如北极般寒冷。
  推开公司的大门,他的员工看到我,笑脸相迎,不停地叫着好好姐,来查老总的岗啊!好好姐,明总在办公
室,他前脚到你后脚就来了啊!好好姐,你们夫妻感情真好,分开一会儿就来探望……他没告诉你们他喜欢上我
的朋友,我们离婚了吗?我大声说,故意让所有竖着耳朵的人都能听到。
  问的人不好意思,各自悄悄回了座位。
  我笑着,径直走到明的办公室门口,狠狠踹了两脚,“咚咚”的踹门声在狭小的办公区里回荡,那些交头接
耳的员工顷刻间住了嘴,一副看热闹的表情瞄向这边。
  门猛然打开,明的脸露了出来。见到我,一把扯了进去,再把门猛然关上。
  “你要干什么?有什么话我们出去再说,别在这儿闹好吗?”
  “为什么要出去说?我们离婚了,孩子说好由我带,你可以来看她。现在你偷偷把水儿带走送回老家是什么
意思?我抓起他桌上一个笔筒就砸了过去。”
  他躲过笔筒,过来拉我,说“你小声点,这是我们的私事,我们出去说吧!”
  “不许碰我,恶心。”我说,掏出匕首一把扎在桌子上。“我不管你是不是男人,水儿是我的女儿,我要你
今天把她还给我。”
  “好好,你别这样,你先坐下来,我们谈谈好吗?”他说,倒了杯水递给我。
  “水儿在哪里?”我一把打掉他递上来的水杯,盯着他的眼睛吼,“告诉我,水儿到底在哪里?”
  她真的被我妈带走了。
  “好,你陪我去找她。我要带回我的孩子。”
  明看着地,半天才说:“好好,我妈说,水儿由她带。”
  “我的女儿,凭什么要她带?”我大喊大叫,情绪有些失控,把办公桌上的东西全摔到了地上,杯子、文件
撒了一地。
  “你别这样,好好,有话咱们回去慢慢说,这里是办公室,不是家里。”
  “家?我和你还有家吗?明,你跟我的朋友上床时,想到过家想到过水儿想到过我吗?好了,我放你自由了,
你们可以双宿双飞了,你不是高兴坏了吗?现在人家不要你了,人家要去国外找自己的老公了,你反而记起我来
了,你以为我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姐吗?别做梦了,我好好要的男人,比你强上十倍也不止。当初真
是昏了头,跟了你这么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耍弄手段害了我妈还偷走水儿,你还是个男人吗?”
  “好好,你别这么说,我也是没办法,我妈天天闹着要带孙女。我想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也很辛苦,所以就把
水儿送去了。”
  “真能干啊,明。”我低头看着沙发上抱着脑袋一副痛苦不堪的男人冷笑。“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长不
大啊?当初说好孩子跟我,你答应得好好的,这会儿你妈说要孩子,你就不择手段地来抢了。你还有没有脑子啊?
就不能自己思考一下吗?你妈那个德性,带出的孩子能有好吗?”
  “好好,她……毕竟是我妈啊。她年纪大了,你别跟她计较啊……”
  “我跟她计较得着吗?她是我什么人啊,我是不想让我的女儿跟着那个老巫婆。”
  “好好,你这么说是不是有些过分?她毕竟是你的长辈。”
  “长辈?我冷笑一声。你是我什么人啊?她凭什么是我的长辈?你偷走了我女儿,让我见不着她,我来找你
要人不应该吗?到底是我过分还是你过分了?”
  “水儿真的不在我这里,我也带不了她。”
  “那你打电话给你妈,让她把水儿送回来。”
  “好好,我妈说水儿暂时由她带着,等我们复婚后再把水儿送回来。”
  “这不是你妈说的,那个老巫婆恨不得我马上死了才好,怎么可能让我们复婚?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而已。我告诉你明,我们的缘分尽了,我在拉萨有男人了,他对我很好,也对水儿很好。就你这个样子,十个也
不值他一个。”
  “你就这么瞧不起我吗?当初为什么要跟我结婚?”明瞪着血红的眼睛,如一个小丑般嘶喊。
  “我就是瞧不上你,当初是你一直不放手可怜你,我才回来的,没想到你居然跟我朋友勾搭上了,正好给了
我离婚的借口,我再也不欠你的了。”
  “你从来都没爱过我?”
  “爱你?我冷笑。说我再差,也不可能去爱一头肥猪吧?”
  “你……”他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猛喝了一口茶后把杯子一摔说,“你休想带走孩子,休想!”然后
一把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我抓起桌上的刀子就朝他的背影扔了过去,刀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接下来是找律师打官司。
  赢了官司也没用。因为是孩子,根本无法强制执行。
  那段时间,我真是像疯了一样,见到任何一个人要不了三句话就开始控诉明的不是,说自己有多想孩子,弄
得熟人都不敢见我了。
  不敢告诉父母,怕母亲再受刺激而发病。因为我的情绪严重失常,姐姐来北京陪了我一段时间。
  想孩子,夜以继日地想。茶饭不思,不洗不漱,整个人就像傻子一样。
  姐姐心疼我,背着我去找过明,然而终是无功而返。
  回去前一天,嘉措带着朗结出去,回来时抬了一个大纸箱。原来他们买了电视机和 dvd,还有无数的藏语碟
片,说要回去放电影赚钱。
  央宗高兴极了,围着电视机转来转去。
  我们仍然是坐了卓一航的车,朗结则开了他老板的车。
  蓉也跟着一起去。她是跳舞的,无论是在雪山顶还是在森林里,都穿得极少,薄衣轻舞,如一个坠入山间的
女妖。
  到林芝的色季拉山顶时,看到满山遍野的经幡在雪地上招展着,我们停了下来。
  山垭处有两个卖经幡的小孩,见我们停车,疾步跑了过来,举着经幡和隆达,喊着:“买我的吧,买我的吧,
二十块。”
  我接过一卷经幡和两卷隆达,共付了三十块钱,和央宗往山上走去。
  经幡在我们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是祈福特有的形式,外形上分为三种:一种是印有佛教箴言和各种自然图案的
红、白、蓝、绿、黄呈方形的薄纱布,一块连一块缝在绳子上,悬挂在山垭处、河谷当风的地方,一般人烟稀少,
我们却认为那里有圣迹。第二种经幡是一条长方形的布条,颜色单一,上面也印有佛陀的箴言,布条的一边缝在
木杆的上端或是环绕成塔,立在寺庙的庭院里或是立在山坡上、空旷的原野上。在林芝和我的老家,常见到这样
的经幡,单一的颜色插在向阳的山坡上,山风拂动,像极了古战场上的旌旗。第三种仍然是红、白、黄、绿、蓝
的方块薄纱,每块薄纱边上镶了单一色彩的边,上面印上佛陀的箴言,系在柳枝条上,插在楼顶的角上或是神山
的祭祀处。
  自古以来,经幡的颜色就是固定的,排列也是固定的,不能随意更改。最顶端为蓝色,它象征博大厚德的蓝
天;接下来是白色,象征绵软吉祥的白云;白色下面是红色经幡,象征生命的火焰;红色下面是绿色的经幡,象
征神圣洁净的水;最下面是黄色经幡,象征养育我们的大地。这五种色彩的排列方式体现的是我们对组成大自然
五种物质的敬畏。我们从小就知道,只有大自然风调雨顺,我们才可能太平祥和幸福安康;当灾害来临的时候,
无论穷富、高低、贵贱都无法逃避。我们企盼着风调雨顺亲人平安,用印上经文的五色经幡来表达这种心理依托。

  在大自然中,万物的顺序都是佛祖安排好的,天不可能代替大地,水也不可能代替火焰,所以这五种颜色的
经幡也不能随意摆放。
  对于我们来说,挂经幡是为了祈求远行的人平平安安,祈求世界和平安宁,不是为了装饰山川。然而不可否
认的是,雪山森林因了这五彩的经幡上下飞扬,变得更加多姿多彩、绚丽斑斓。
  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人就是这么传承着属于我们民族独特的符号,把它悬挂在雪山之巅,张扬在森林大河
之上,印在太阳的光辉下面,让心愿与自然万物一同永恒!
  朗结和蓉在我们右边,两人正在商量往经幡上写什么字。
  央宗瞥了一眼蓉,翻着白眼,说什么女人嘛,穿成那个鬼样子,难看死了。
  我看了看蓉,她穿了一身紫色的碎花绸衣,风一吹,曲线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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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收回目光,把手上的经幡打开,一头递给央宗,说:“朗结是老三,如果要另外成家,我们就是亲戚,你如
果不喜欢人家,将来怎么去亲戚家串门呢?”
  “我才不去她家呢。”央宗说,拉着绳子一端向山上走去,很快绑好。
  我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旧经幡的绳上,回头向下面看去,见扎西带着天天在雪地上玩得正欢,莲正和卖经幡
的小孩聊天,一身华贵的洛桑和威风凛凛的金色藏獒尼玛站在她身边。卓一航拿着相机在拍对面的南迦巴瓦雪山,
其他人有的在车上,有的在经幡丛里乱窜。
  我站在上下翻飞的经幡里,居高临下看着公路上的人,周围雪山林立,天蓝如绸。风拂在脸上,刺骨的寒意。
这样的环境是我所熟悉的,也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才知道自己是谁,才能无所顾忌地笑自由自在地唱,那个
热闹喧嚣的世界是不属于牧女卓嘎的。
  从怀里掏出隆达往天上一撒,印有经文的纸片在蓝天下纷纷扬扬,我仰望着,用藏语兴奋地大声喊着“神胜
了”!下面的人听到,也跟着把隆达往天上扔着,此起彼伏的“神胜了”便在群山间回荡着。
  “看啊,木卓巴尔的山尖露出来了。”朗结指着远处大声叫着。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
  “木卓巴尔”是我们的话,汉语叫南迦巴瓦峰,意思是“直刺蓝天的长矛”。它确实像极了一柄雪亮的长矛
直刺苍穹,它是我们崇拜的神山之一,雪亮的主峰高耸入云,传说上面有通天的路,天上的众神经常降临到南迦
巴瓦峰,那山尖上飘起的旗云就是神们聚会时煨起的桑烟。老人们还说,它与另一座雪山加拉白垒是一对恩爱的
夫妻,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念青唐古拉山神,硬是把他们分开,中间隔着一道雅鲁藏布江,遥遥相对却不能相亲。
南迦巴瓦峰脚下是雅鲁藏布最深最湍急的部分。在拉萨,常听到有游客说要去大拐弯徒步,其实指的就是南迦巴
瓦峰脚下那一部分。
  我迎着太阳站着,一动不动,长辫跟着经幡向后翻飞,绿意葱茏的原始森林,小块的草地,炊烟袅袅的村庄
……这是我熟悉的天地,深深地呼吸,让清凉的空气带着山野的清香浸进胸腔里,精神便为之一振。
  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千丝万缕地照在白雪覆盖的山峰上,晶莹剔透……“有谁知道南迦巴瓦峰的海拔是多
少?”蓉问。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莲,眼神里的含义不言自明。
  “为什么看我?”莲摸了一把脸,莫名其妙。
  “莲姐是百科全书嘛。”朗结说。
  “你们好似平时都不看书?”莲翻着白眼。
  “不看。”所有人齐声说。
  “干妈,回去后你教我认字好不好?”天天穿着扎西做的小藏袍,身上沾着积雪,捧着一个雪球跑到莲身边,
仰了头看她。
  “好好好,还是天天乖,不像那些不学无术的叔叔阿姨。”莲看着天天,眉开眼笑的。
  “扯哪儿去了?说海拔数。”朗结翻着白眼。
  “对嘛,不就一个数字嘛,还要借机把我们贬一顿,不像话。”卓一航也回过头来说。
  “想学习都不谦虚一点。”莲头一昂看着天上。
  “谁要巧克力?黑的只有两块了啊。”蓉突然掏出个袋子晃着,如愿地看着莲睁大眼睛巴巴地看着她。
  “海拔是多少?”蓉掏出巧克力看着莲得意地笑。
  “敲诈。”莲说,抢下巧克力飞快剥了一块塞进嘴里,一边说,“7782。”
  “为什么说它是直刺天空的长矛?”卓一航问。
  “在《格萨尔王传》里关于门岭一战中,把南迦巴瓦峰描绘成了长矛直刺天穹,所以老百姓就这么形容它了。
你看那山峰,也真的像一柄长矛啊。它是藏东南的第一座高峰,在世界高峰中排名十五,据说没人登上去过,可
能是因为太陡了吧。”莲抱着天天,让他看相机的取景框,一边说:“南迦巴瓦峰平时很难看到它的真面目,很
多人从川藏线走过无数趟,就是无缘这座神山。特别是夏天,云遮雾绕,想看它只能碰运气。不过咱们还好啊,
除了晚上,好像每次都看到了。”
  “我记得有首歌叫《南迦巴瓦》来着,卓哥,你车上有吗?”朗结问。
  “没有。”
  “想听有什么难的?咱们不是带着歌手吗?绝对原汁原味,比碟子好听。”莲说。
  所有人又齐齐向经幡阵里的我看来。
  “汉语的还是藏语的?”我爽朗地笑。面对着这广袤的天地,嗓子就有些痒痒。在高楼鳞次栉比的城市里我
找不到唱歌的感觉,只有到了野外,到了荒无人烟的雪山森林之间,我才能放开自己的嗓子。
  “你还会汉语版的啊!不错,进步很快啊。”莲依偎在洛桑怀里,洛桑用胳膊环着她。“就来汉语版的吧,
权当你练习一次汉语好了。”
  “好啊。”我大声说。把身前的小辫向后撩去,凝视着蓝天之下白云之上的南迦巴瓦,雪峰如同出鞘的利剑,
那份夺人心魄的雄奇和壮丽征服了我,在呼呼的寒风中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怦怦”的心跳。
  这是我们的神山啊,无比景仰、无比推崇,它是那么圣洁美丽!
  我把最后一叠隆达望天一撒,满天的祝福飘飘扬扬,一股自豪从心底油然而生。
  每当浩浩的天空掠过
  经帐吹响南迦巴瓦
  是我梦中最美的香巴拉
  你装点了圣洁的大峡谷
  坐瞰这长长的雅鲁藏布
  你为谁绽放七彩的花朵
  你为谁祈祷、为谁祝福
  雄伟的南迦、南迦巴瓦
  每当一缕缕桑烟飘过
  隆达飞扬南迦巴瓦
  是我心驰神往的天堂
  你耸立在世界、世界的最高处
  我心中总有你神奇的诱惑
  你为谁呈现吉祥的哈达
  雅鲁藏布江水碧波荡漾
  神奇的南迦、南迦巴瓦
  呀拉索,南迦巴瓦
  你在雪域之上亲近太阳
  呀拉索,太阳、呀拉索
  快一年没回来了,大山里有了不少的变化。山梁上多了亮亮的电线杆,村后小山顶四年前立起的手机信号接
收塔也有了固定的维修人员,不少年轻人都有手机了。外出的打工者回家过节,再不用排着队用村里唯一的电话
如喊一般跟外面联系。
  村里目前有了两台电视机,村长家一台我家一台,用卫星接收器,也放碟子,看的人每人三毛钱。一到夜晚,
无事可干的年轻人就陆陆续续地来了,嘻嘻哈哈地等着自己喜欢的节目。一晚上可以收上十来块钱。
  公公婆婆高兴得合不拢嘴,白天领着天天在村里转悠,见人就夸大儿子能干。
  回到家的扎西一如往常,忙着跟宇琼一起伺候牲畜,砍柴,照管地里的青稞……嘉措不会干农活。再说,他
是家长,又极少在家,公公婆婆也不会允许他干。村里的年轻人老人都喜欢他,每天都有人来请他喝酒。朗结总
是跟他大哥一起,中午出门,很晚两人才互相搀扶着哼着乱七八糟的歌儿回来。
  莲和洛桑喜欢跟村里的老人聊天,特别是村委会的两个五保户老人,把莲看得如自家女儿一样,天天拉着她,
给她做好吃的。
  我和央宗按照习惯的方式做着各自分内的工作。她在家照顾老人孩子,我跟着扎西他们一起照管牲畜和农田。
这样的家庭分工是合理的,每个人都有工作做,不至于太闲也不至于太累。比起当初家里家外都只有我一个人的
时候要轻松很多了。
  我们家的生活状况这几年已经远超出了村里的平均水平。当别人家还住着低矮的土房子为今年雨季漏雨怎么
办而苦恼时,我家三年前就翻修过的房子已经在准备着扒了重新修建了。
  “阿爸,下午我想让扎西和宇琼去乡上的木材加工厂看一下有没有做柱子的料,木柱还差两根。”早上,嘉
措给公公端了一杯酒说。其实他是不用跟公公商量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这个家庭的权力分配已经发生了改
变,公公渐渐不再管事,嘉措成了名副其实的家长。只是,家里每次要做什么事,如果公公在,嘉措总会用商量
的口吻跟老人打个招呼,让公公感觉到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儿子依然尊重他。
  这样的情形在村里的年轻人中是极少见的。很多人家因为上下两个家长意见不统一而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的情
形常常出现,就像隔壁的阿惹家,他的哥哥和阿爸就经常吵架。上次还因为买牦牛的事没有商量好而打了起来。
  我们把这一切都归于上学与没上学之分。嘉措读过高中,是我们村最有文化的人了。他本来是可以留在本地
当老师的,是嘉措自己不愿意,去了拉萨,学着做生意,还带出去了弟弟们。“多好啊,我家嘉措真比我能
干。”来客人时,公公常常端着酒杯这么笑着夸他的大儿子。
  公公听完嘉措的话后,点着头,笑着说:“这点事你就安排他们去做吧,不用问我。”然后抱过坐在我怀里
的天天,拿起酒杯说:“来,罗布,喝一口。”
  “阿爸,莲姐说小孩子不能喝酒。”正端了糌粑教蓉怎么挼的朗结看了说。朗结和蓉的事,公公婆婆婆也算
是默认了。此次回来,公公不再要求他进央宗或是我的房子。
  “别管你莲姐说啥,天天是我们康巴人的后代,康巴男人怎么能不喝酒呢?”公公爽朗地笑,捏着杯子让天
天喝了一大口。
  天天皱着眉,用手使劲地抹嘴。“酸的,波啦(藏语是爷爷的意思)。不好喝,我要喝可乐。”
  “哈哈哈……”公公大声笑着,一旁织布的婆婆也笑了,说:“我们的扎西罗布啊,拉萨把你养成城里娃娃
了。”
  “他在幼儿园里就是个小浑蛋,常把其他小朋友打哭。他阿妈是魔女,把他也教成小魔头了。”嘉措也笑了,
看着天天疼爱地说。
  “我们的罗布这么厉害啊?”公公亲了一下天天的小脸,笑眯眯的:“好样的,罗布,像我们家的孩子。你
阿爸三岁时就敢拿刀跟别人干呢。哈哈哈……”
  于是其他人都跟着乐。一旁侍候大伙吃早点的央宗鼻子里一声冷哼,转身往厨房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闪过一丝不安。
  目前我们家,只有天天和拉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家里男人又多,挣钱的、放牧的、干农活的、照顾家的,
各司其职。没有过重的负担,这应该是我们最快乐无忧的时候啊,为什么家里会时不时地笼罩着一层说不出来的
怪异呢?
  就是因为我和央宗。
  两个女人,一个男人。
  这话从表面上看来,好像是不对的。我家是两个女人,五个男人。其实那只是别人看到的形式,从女人的内
心来说,怎么可能装下五个男人呢?无论我也罢、央宗也罢,心里真正介意的只有一个。只有他的一举一动一言
一行,才是我们所关注并会影响情绪的。
  我和央宗,虽然约定俗成地遵守着共妻家庭生活的原则,然而内心里都有各自的渴望。只是那种渴望成了一
种隐衷,是说不出口见不得光的。
  转身进了屋,见央宗把牛奶倒进锅里,便过去架上柴火点着。牦牛奶挤下后是不能直接喝的,太浓,需要加
水稀释后煮开,否则喝了会拉肚子。
  厨房是我们翻修旧房时特意修建的。正面是一排画着八宝吉祥图案的柜子,整整齐齐地放着生活用具,大大
小小的铜瓢依序挂在中间的位置,两个盛水的缸和装糌粑的精美铜盆放在一起。喝茶的杯子和喝酒的杯子干干净
净,放在有玻璃的小柜里,泛着淡淡的光。
  灶是今天上半年从拉萨买的,黄铜做的,四周雕刻有华丽的花纹,很大,放在屋子正中,是整间房中最耀眼
的家具。其实用厨房来形容这里并不准确。这间屋子应该是我们待客、睡觉、做饭、娱乐于一体的地方。四周都
有卡垫,客人来时往边上一坐,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大锅里“咕咕”冒着热气,家的温馨和睦也就在这一室氤氲
着散发出来了。
  靠外的墙上有扇小窗,阳光照了进来,光柱中的灰尘便轻舞飞扬。大山的女人,清醒着的每一天,都会在这
样的光柱中度过漫长的时光,做青稞酒、打酥油茶、提炼酥油、做饭……太阳每天都会照进来,女人的脊椎却一
天天变得弯曲,容颜一天天苍老。外面的喧嚣不属于女人。这里度过的每一天,积累起来,就是孩子成长的岁月,
就是男人喝着青稞酒时的滋润。
  此时,我和央宗都在这一缕橘黄的光柱里各怀心事却手脚不停。
  大肚子的央宗侧了身子,头顶戴了一枚大大的蜜蜡。那是去年买的,在阳光的抚摸下呈半透明的状态。发髻
两侧缀了绿松石,身上穿了一件自家织的黑氆氇,正拿着大铜瓢舀了牛奶举得高高地再倒下,以防止牛奶溢出锅。

  灶台边放着银质的青稞酒碗,那是结婚时夫家送给她的。
  我不停地往灶里塞着干柴,熊熊的火光照在脸上,额头已泛起汗珠。
  我们都没有说话,火舔锅底的“呼呼”声和倒牛奶的“哗哗”声混合在一起,制造出一股怪异的气氛来。
  “你快生了吧?”良久,我终于开口说。不是故意要说话,只是觉得在这个家里,我和她都处在同一种状况
下,没必要弄得如仇人一样。
  “是啊,很快了。”央宗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就要生了,还是少喝些酒吧!”我说,“书上说,酒对孩子不好。”
  “生出来也不受欢迎,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她赌气一般地说,抬眼望着小窗,眼神有着说不出来的忧郁。
  “你别这么说,老人们都喜欢拉吉啊,你再添一个,我们家就有三个孩子了,多热闹啊。”
  “再喜欢也比不过你的天天啊。”她说,低了头用铜瓢急促地搅着牛奶,雪白的奶在锅里形成一个旋涡,蒸
汽腾腾地上升着笼罩了她。
  我抬头看着白雾中的人影,有些模糊不清,叹了口气说:“都是我们的孩子,谈不上喜欢谁不喜欢谁的。天
天回来得少,又不熟悉老家的生活,所以老人才多疼了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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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我知道他们都看不起我,说我没有你能干,砍的柴没有你多,不会捡蘑菇给他们熬骨头汤,织的氆氇没有
你织的平整细腻,酿的青稞酒在村里也拿不到第一名。可当初是他爸非要跟我爸结亲的啊,又不是我自己骑着马
到他们家来的。”央宗说着,把瓢一扔坐到了旁边的卡垫上。
  “央宗,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干活各有各的方法,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都是这个家的女人,吃
同样的糌粑,还不是为了家里能更好吗?”我拿起瓢,搅着牛奶。
  “是我想得多吗?听听外面的笑声,那是你的扎西罗布引起的,不是我的拉吉。拉吉算什么呀?没上过幼儿
园不会认字,不知道奥特曼不知道蜡笔小新,她只是个傻子,跟她阿妈一样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干活的牦牛。”
  “你别这么说,我跟家长说说,开学时也让拉吉去幼儿园吧!”
  “算了,拉吉是什么人啊,怎么能跟扎西罗布比?”她说完,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央宗的痛苦我能理解,但我也没办法,都是身处旋涡中的人,同样的无奈谁也不比
谁少一分。
  熄了火,小碗盛了牛奶,用木盘托了,出门时换上一脸明媚的笑,故意大声喊“牛奶来了,才烧好的。宇琼,
边玛,去把剩下的端出来。”
  宇琼和边玛答应着进去了。
  婆婆接过牛奶,看着我笑。“卓嘎,你这一回来啊,家才像个家了。他们一天到晚都不会笑,弄得家里像寺
庙一样安静。”
  “她是魔女嘛,到哪儿,哪儿就热闹。”莲端了脸盆正好上楼来,听见婆婆的话,笑着说。
  “我是魔女,你是妖怪。”我朝她扮了个鬼脸,得意地笑着说。
  “阿妈是魔女,干妈是妖怪,我是奥特曼,把魔女和妖怪都消灭了。”天天高兴地拿着玩具枪冲着莲扫射。
  “我打你个小妖怪。”莲说,放下脸盆,抓住天天打他屁股。
  “干妈,我帮你打阿哥。”拉吉放下牛奶碗跑了过去。
  于是天井里闹成一团,笑声搅得尘土飞扬。
  欧珠舅舅的大女儿达娃的伤好回老家后,再没回原来的屋子,也不再穿原来的衣服,而是搬进了佛堂,着起
了尼衣。中午阿佳突然来了,跟公公婆婆说大女儿要出家为尼,这个月十五号就剃度。
  宇琼坐在天井里捻羊毛,听了这话后,线锤“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所有人都转头看他,他赶紧捡了放在一
边,飞快下楼去了。
  扎西和边玛、朗结、一航阿哥在玩色子,我过去踢了他一脚,向楼下努了努嘴。扎西挠了挠头,起身跟了下
去。
  一边的嘉措对我扯起嘴角笑笑,过来补上扎西的缺。
  我家的几个男人中,扎西和宇琼的性格差不多,都是闷声不响的。他俩却最能体会对方的想法,所以有什么
事,宇琼不会跟其他人讲,却独会告诉他二哥。
  去仓库取青稞时,我趴在小窗处往外看去,见他俩坐在门前干枯的草地上,扎西搂了宇琼的肩正在说着什么,
宇琼则低垂着头。他们正前方,雪山隐隐。
  宇琼和达娃,迫于世俗走不到一起,但并不能说就没感情。从小一起拾牛粪一起放牧长大的,名义上的兄妹
并不能抑制住儿女感情的暗暗滋生。不能跟所爱的人在一起,那么跟谁在一起还有区别吗?所以达娃飞快地结了
婚,以为结婚了一切都会好,哪知却更加无法释怀。当亲妹妹举刀相向时,达娃真的万念俱灰,她用出家的方式
来完结今生,决绝地把自己推到远离是非的高地,却也让宇琼的内疚更加强烈了。
  晚上半躺在被里,嘉措半撑着头看着我说:“魔女,十五我们都去吧!”
  “好。”我笑着,把他凑下来的头拨开了一些,“躺着好好说话,别冻着了。”
  “我不冷。”他说,在我唇上吻了一下,“魔女,你说宇琼不会有事吧?”
  “宇琼会有什么事?”我把被子给他往上拉了拉。
  “我是说,他不会也去当扎巴吧?”
  “不……不会吧?”我说,自己心里也没底。想起上次达娃受伤宇琼在医院里衣不解带照顾的情景。其实,
宇琼的心还没完全回到我们这个家,毕竟他从小就过继给了欧珠舅舅,跟达娃一起长大的,虽说明知自己不是亲
生的,但那个家庭终是把他当成亲生的骨肉来养。十几年啊,同吃同住同劳动,怎么可能说丢下就丢下了呢?
  “魔女,你是最懂我的,让扎西多陪陪他,我不想兄弟们出什么事。”
  “这可是家长的责任哦。”我说,拍了拍他的脸。
  “帮一下你的男人就不行啊?”他说,故意强调着“你的男人”四个字。
  “有什么好处?”我嬉笑着说。
  “奖这个好不好?”他故意动了一下身子,我立即面红耳赤。
  “去你的,你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我随口说。见他脸色一变马上就后悔了,赶紧拉下他的脖子亲着。“对
不起,对不起,我胡说的,你别介意啊!”
  “唉……”他叹了一口气,把头俯在我脖边。“魔女,你是知道我心的。如果能够放下责任,我愿意马上带
你走。”
  “我知道,我明白的。你放心吧,我会跟扎西说,让他多陪陪宇琼。”我说,把话题岔开了。“你是大哥,
有时间也要跟他谈谈,他们还是听你的。”
  “对不起……”他轻咬着我的脖子说。
  “你是狗啊,老是咬我。”我缩着脖子嘿嘿地笑,装着没听见那三个字。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这样的生活
不是我们选择的,却是我们应该过的。祖宗们如此,我们也如此。
  “魔女……”喜欢他这么叫我,沉沉的,带着一丝喑哑。每当他这么叫我的时候,总会激起我全部的柔情。
嘉措,我的家长啊,几年过去了,历过风经过雨,我们的家该是更加稳固了吧?我们的关系也该更加稳固了吧?
  翻了身,把自己挤进他怀里,任他在自己的脖间、肩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吻痕。“家长,你是属狗的啊?”
  “我想吃了你。”他说,“吃在肚子里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好,你吃了我吧!”我说,更深地偎进他的怀抱。佛祖知道我有多么贪恋眼前这份温暖。喜欢在他身下的
感觉。嘉措跟其他的男人不一样,当他如一股龙卷风般袭裹了我时,我会忘了一切,恢复成那个胆大妄为的牧女
卓嘎,合了他的节奏一起飞向快乐的顶峰。
  任他再一次疯狂地要了我。
  让这夜更长一些吧,让明天不再来。身体不再轮换,心也不再为难。
  舅舅家的达娃正式剃度那天,我们都去了。
  出家,成为佛前的侍者,对于亲人来说,这是好事,是值得为之骄傲的。达娃的阿妈高兴,她的妹妹们也高
兴。在事情决定后,家里原本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无比和谐。男人不再缠着要跟她睡觉,妹妹们看她的眼神也
多了几分敬畏。
  受戒的日子是推算出来的。受戒之前,达娃在阿佳的陪伴下就把酥油、糌粑、面粉等食品送到寺庙里,分送
给寺里的同修人。听奶奶说,在解放前,寺庙新来的尼姑要请全寺的尼姑吃喝,请一天寺里住持会赐予你一个
“钦则”的名号;请两天以上则赐予“齐则古雪”的名号。除了吃喝以外,家庭富裕者,还要送礼物给寺里,如
精美的器皿、青稞、酥油、牛羊肉、卡垫等。只有得到了这两个名分后,才可以不参加寺里的集体劳动,可以不
参加寺里集体的念经。那时候我就想能当尼姑多好啊,不但不用干家里永无休止的活,只要送点礼,就连寺里的
活都不用干了。
  现在想想,在家也好,出家也罢,等级之分总是存在的。远离红尘的只是地方,心摆放在哪里,还得看自己。

  我们早早就到了半山上的寺庙里。大经堂里早准备好了一切,卡垫整整齐齐,正面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宝
相庄严。净水碗也换上了刚打来的清泉水,酥油灯的微光映在水面上,发出淡淡的光亮。
  阿尼们还没就位,信徒们坐在大殿靠门边的水泥地上,低头默念六字真言或是抬头看着佛祖的塑像,极其安
静。
  天天靠在我怀里,开始还好奇地打量四周,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九点钟,阳光斜进了门里。
  两声清脆的铃声响起,回音悠长悠长……
  随着铃音,等待的人都精神一振,除了盘腿而坐的莲和洛桑安坐依然外,其余人都转了头向外看去。
  寺里没有人知道洛桑的身份,是他叮嘱我们不要向人提起。洛桑,也许更愿意当一个普通人吧?这是我的想
法。因为在我们眼里,洛桑是神秘的,是高高在上的,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我们学习的典范。然而,洛桑对于我们
的顶礼膜拜是不以为然的。私下里,他总是让我们叫他洛桑,跟我们坐在一般高的卡垫上,握了莲的手静静地听
我们说话。
  洛桑和莲,是理想的一对。无论何时,在他俩的眼中,盛满的是对爱人的疼惜和满足。莲曾经跟我说过他们
的故事。那只画有蓝脖子鸟的经筒是她养父留下的,她来西藏的目的就是寻找那只鸟儿的来历,因为经筒关系着
她的身世。后来还是在阿里无人区边缘的一个山洞里终于找到,不仅解开了一直困惑着莲的身世,而且还找到了
终身的幸福。他和洛桑,等了几世的情缘,今生终于相聚了。
  我记得有次无意中跟奶奶说起莲的背上有只蓝脖子鸟的事,奶奶浑身都在颤抖,然后急切地拉着我的手,让
我务必请莲回去一趟。这次回来,奶奶已经让阿爸打过好几次电话了,让莲务必到家里去。我看着殿堂正面慈祥
的佛祖塑像,想过两天吧,一定抽时间回去一趟,阿妈不在了,阿爸的身体也不好,奶奶更老了。那个生活了十
八年的小山村,度过了我最美好最无忧的岁月,现在是越来越少想起它。
  坐在最外面的人开始骚动,有人小声地说着“仁波切(藏语活佛的尊称)来了,仁波切来了……”
  这是个尼姑寺,没有主持的活佛。所以今天主持剃度仪式的活佛是从我的老家桑赤寺请来的。当初莲为了寻
找蓝脖子鸟的秘密,我们曾去过桑赤寺。记得桑赤寺的活佛不是转世的,而是自己修行出来的高僧,在强巴林寺
考过格西学位后被人迎请到了桑赤寺。
  踏着法号的节奏,活佛在持香人的引导下,慢慢出现在门外。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站了起来,只是弯腰低头敬畏地看着逆光走来的人影,没敢越出人群去。
  活佛进了大殿,最近的人低头疾步走到他面前,请他摸顶赐福。他没有拒绝,嘴角挂着亲切的微笑,依次摸
过人们的头顶。人群开始激动,不时有人弯腰低头往前蹭去。
  扎西抱着天天拼命地往前挤,我说不用了,仪式完后我们再去拜见活佛。扎西说:“先让仁波切给天天祝福,
我们等会儿没关系。”然后又拼命地往里挤去。
  宇琼和朗结挤在最前面,两人挡着其他人,让抱着天天的扎西到了活佛跟前。
  我见到活佛在天天的小脑袋上摸了一下,扎西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退了回来,“仁波切赐福了,魔女,仁波
切给天天赐福了……”
  “我看到了。”我说,接过天天放在地上,“扎西,你为什么不让仁波切摸顶?”
  “我……”扎西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我忘了。”
  “你呀……真是头牦牛。”我说,顺手理了理他卷起来的衣襟。
  嘉措和洛桑、莲站在一起,看着活佛正在说着什么。这时活佛抬起头来,突然看到莲猛然怔了一下,然后笑
了。目光移到洛桑身上,有那么两秒钟的迷惑,恍然大悟般地微笑着走了过来。我赶紧抱起央宗脚边的拉吉,按
了她的头送到活佛面前,活佛微笑着用经筒在她头上碰了一下。
  “谢谢仁波切!”我说,放下拉吉。
  活佛径直走到莲的面前。
  “仁波切!”莲双手合十弯下腰去。
  活佛没有伸手去摸莲的头,而是扶起她,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
  这是个平等的礼节。
  活佛,把莲看成了他的朋友。“什么时候来的?”
  “快半个月了。”莲轻声答道。
  “去桑赤寺玩吧,那些壁画已经维修好了。”
  “好的,谢谢仁波切。”莲答道,脸上平静如初。
  莲,真是个奇怪的女子。表面看去,她跟我们一样,转经拜佛,程序一样不会少。然而,她又确实跟我们不
太一样。就像此刻,我们都狂热地看着活佛的时候,她却连神色都没一丝变化,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高高在上的
活佛,而是她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活佛转向洛桑,洛桑也看着他,良久,两人同时笑着伸出手拉在一起。
  “你们终于找到彼此了,佛祖祝福你们。”活佛说。
  “感谢佛祖。”洛桑说。
  法铃阵阵。
  两名侍者过来弯腰恭请活佛上座。
  活佛点着头,从中间的过道往前而去。
  那里有一把高高的法椅,铺了明黄的绸缎。横板上放着精美的法器,瓶中插着孔雀羽毛。楼顶上洒下一抹太
阳的光正照在椅上,生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之感来。
  活佛在弟子的搀扶下上了木梯,五步梯子,每一步都装饰华美。酥油灯的光从背后映了出来,勾出了他清晰
的轮廓。终于站到了最顶端,活佛整理了一下僧衣,绛色的披肩叠在一起再向后一展,衣落人定,光晕中的活佛
仿如天人。
  阿尼们脚不沾尘地走了进来,坐到了各自的座位上,领经人轻敲法鼓,浑圆沉厚的鼓声在大殿里回荡着。领
经人高声念诵了第一句经文,其他人跟着念了起来。
  经堂里氤氲的气氛里,法铃阵阵。五彩织锦做成的经幡从顶上垂下,泛着华丽的光,梁上依次挂着绘有各位
佛陀的唐卡,有新有旧,无一例外都把薄纱掀了起来。
  今天是个圣洁美好的日子,我们需要佛陀的赐福。
  剃度的六个女孩,三人为一组站在门边。达娃就在她们中间,面无表情。
  我侧了头看着她,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脱下氆氇,取下饰物的达娃,披了一身绛红尼衣,头皮泛着青白
的光,安安静静地注视着释迦牟尼佛祖。远离红尘不沾情事,真的就安静了吗?真的就凡事不挂怀了吗?我看着
她的眼睛,那眼里没有佛徒圣洁的光辉,只有身心伤透后空洞洞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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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一个年老的尼姑走来,引领着六个此刻还算俗家身份的姑娘向前走去。阿佳和她的三个妹妹坐在我的另一边,
其中老二和老三还带着自己的孩子,都抬了头看着达娃木然走过她们身边。阿佳突然转身抓着我的手,嘴唇颤抖,
热泪盈眶。我理解阿佳的心情,此时此刻,达娃给家人带来的是荣光。作为母亲呢?对佛的虔诚真的就能盖过母
爱吗?
  将要受戒的阿尼跏趺坐在卡垫上,黄色的法衣绛红色的袈裟,每人面前放着一把银质的水壶。集体的经声已
到尾音,高高的法座上,活佛拿起法铃轻轻转动,丁零零的声音顿时盖过经声,在幽暗的殿堂里回响着,然后铃
音和经声同时止住,只有余音袅袅。
  受戒的阿尼三人一同站起,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弯腰趋步走到活佛面前,伸出左手摸了一下“曲扎”(藏
语为滤水器),表示自己已经滤去一切邪念。我看到达娃的手伸向“曲扎”时,心竟突然不由自主地颤抖,她也
突然回过头向我们看来,眼泪泫然欲滴却强装出一抹笑意,坐在我前面的宇琼却突然低下头去。
  达娃笑了一下,回过头去后马上走到活佛面前,活佛抓着她的左手,问:“你愿意受戒吗?”当达娃清晰地
回答“愿意”的声音传来时,达娃的母亲和妹妹们都松了一口气,独有宇琼的头低得更深了。接着活佛把阿尼们
需要持守的戒律一条条地问着,达娃清晰而坚定地回答着“是”,没有一丝犹豫。于是活佛握着她的手,郑重地
说:“从现在起,你就是受戒之人了,要严持戒律,认真学习,虔心侍佛。”三个尼姑都弯腰回答“是”,然后
向活佛磕了三个长头,接受活佛摸顶赐福,尼姑们把给活佛的钱物献上。活佛看着阿尼,赐予她们一个新的名字,
只是达娃在拉萨的色拉寺请高僧为自己赐了一个名字:单增白玛。活佛说她的名字不错,就用它吧!
  忧伤的俗家姑娘达娃就这么正式变成了阿尼单增白玛。俗世之前的衣物、名字都仿如过眼云烟。
  受戒后的七天之内,单增白玛禀持仪轨,过午不食,只靠一瓶酥油茶维持着一天所需,即把俗世留在体内的
废物排泄干净。每天清早七点准时起床,第一件事是匍匐在神佛面前,默念三十六条戒律,逐条反思吟诵,直到
自己领会贯通倒背如流。一个月后才在寺里负责学习经文的年长阿尼引领下,开始正式学经。
  所学经文的内容,是从远古就被固定下来的。年轻的阿尼们念来,又别具一番味道。特别是听她们唱诵六字
真言时,清润、甜美、婉转、柔美得不带一丝尘埃,佛如从远古穿透历史而来。
  一航阿哥喜欢唱经的声音,他拿着小录音笔坐在大堂的柱子边,偶尔举起相机“咔嚓”两张。莲和洛桑坐在
他边上,双手合十闭目跟着唱诵。我看完单增白玛剃度后,就带着烦躁不安的天天出去,嘉措和扎西他们也跟了
出来。
  出大门时,扎西掏出牦牛脖子上挂的绳套拴在德钦大殿的门上,我也跟他一起双手合十,祈祷牧场不要闹雪
灾,牛羊不要生病,然后才离开。
  “宇琼,记得定时给单增家送东西,她们家条件不好。”我们坐在路边的野桃树下歇息,嘉措对宇琼说。
  宇琼还没从大殿的气氛中缓过神来,只是茫然地点着头。
  “那间房子,请人帮着维修一下,门也重新换个新的吧?再买个太阳灶送上来。”
  “嗯……”宇琼还是茫然地点着头。
  我知道宇琼的心思。他在自责,他觉得单增白玛今日的果都是他造成的。其实,人这一生,就像奶奶说的,
佛祖早为我们安排好的,什么人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早在出生时就注定了,只有按照佛祖的安排,顺其自然
地往前走,才是不违佛意的。
  “想什么呢?像个菩萨。”我说,拍了宇琼的肩一下。
  “没……没想什么。”宇琼收回目光,颇不自在的样子。
  “宇琼……”我想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去转经吧!”宇琼不等我说出下面的话,就打断了我。
  “你们去吧,我在这儿等洛桑他们。”嘉措说。
  “我也不去,我在这儿带孩子。”央宗说。
  “好,我们去转经。”我站了起来,把天天放到嘉措怀里。“天天,跟你阿爸玩啊!”
  于是我和扎西、朗结、蓉、边玛、宇琼向围绕着大殿的经廊走去,那里有几个老人唱着六字真言一圈又一圈
地转着,我们在拐角处加入他们的行列。
  老人们一边旋转着经筒一边大声唱诵六字真言。
  先是扎西跟着老人们的节奏唱了起来,接着是宇琼,然后边玛、朗结、蓉都跟着唱了起来,然后我也跟着唱
了起来。
  六字真言,是我们自小熟悉的佛的语言。小时候听奶奶说,密宗宁玛派(也称红教)祖师莲花生大师前往香
巴拉极乐世界时就是唱着“唵(om)嘛(ma)呢(ni)叭(pad)咪(mc)哞(hom)”。“唵”表示佛心皈依
致敬的意思;“嘛、呢”,指的是随意变化的珠宝,用来形容人的心性的洁净;“叭、咪”,意为红莲花,喻示
着自己希望心性的纯洁不染尘埃;“哞”表示金刚部心,意为用佛的力量,才能达到正觉。六字真言合起来的意
思就是:“归依观世音菩萨!愿仰仗您的大力加持,使我具有与您同样的清净无染、随意变现的自性功德并且迅
速显现,随意达到我要达到的目的!”
  六字真言一生至少要念十万遍,每天至少一百零八遍。念时“身心合一,心缘一致,不能胡思乱想”。
  可以说,我们是在六字真言的吟诵中长大的。各个教派念诵的节奏不一样、轻重不一样。忙时,我们念得简
短有力些;闲时,我们拖着长音,唱诵得字正腔圆荡气回肠。
  无论哪一种方式,心性须一样的澄明。
  奶奶念、阿妈念、朋友念、我也念。没去想过为什么念它,只是习惯了,就像吃饭穿衣一样,是生活中一个
必然的节奏。
  铜制的经筒飞快地旋转着,我们的脚步也跟着加快,唱诵的声音都合在了一个节奏上……经筒上凸出的六字
真言越来越大,一个个金黄色的字母在眼前飞舞着,嗡咽有声。嘹亮悠长的唱诵不知来自何方,上下盘旋经久不
息。人影开始模糊,我的前面是谁?我的后面又是谁?我来自哪里?要去往何处?都不知道了。我不再是我,他
也不再是他。
  直到天天叫着“阿妈、阿妈,阿爸叫你去拜活佛”时,我们才停住了脚步。
  “宇琼他们呢?”我定下神来,见扎西他们都在口子上等我,独不见了宇琼。
  “宇琼拜活佛去了,朗结和蓉去转寺庙了。”扎西说着抱起天天。
  “你怎么没去?”
  “我等你啊!”他说,理所当然的样子。“魔女,你刚才转的样子……嘿嘿……”
  “我转经的样子怎么啦?”走到他面前,偏了头看他。
  “真好看,嘿嘿,真好看,像……像……仙女一样。”
  “好啊,我不像魔女,像仙女了。扎西,我看你倒是越来越像魔鬼了。”
  他抱着天天只是“嘿嘿”地笑个不停。
  活佛的临时住处在后面金刚殿的隔间里,我们到时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人人手托哈达,怀着无限期
待看着那间红色的宫殿。
  嘉措正好出来,见到我和扎西,低声说:“宇琼在活佛面前许下愿望,他要去拉萨朝圣。”
  “他去过拉萨了啊,上次不是你陪他去的大昭寺拜见佛祖吗?”我说,转了头看扎西。
  “他要磕头去拉萨。”嘉措说。
  “什么?”我张大了嘴,扎西也同样惊讶地看着他大哥。
  “他说要磕头去拉萨。”嘉措再一次说,脸转向了别处。
  “宇琼……在哪里?”我问。
  “挂经幡去了。”嘉措说。
  “定了吗?”尽管知道在活佛面前许下的愿望就没有更改的余地了,还是下意识问了出来。要知道我们这儿
离拉萨何止千里?磕长头朝圣,一天最多也就两公里,一年多时间啊?四季更迭,无论多大的风、多大的雪都在
路上,那不是常人能吃的苦。
  吃最大的苦得最大的解脱,用折磨身体的方式来救赎心灵。这是我们对信仰的诠释,然而真的看到亲人要那
么去做时,心还是会不忍。
  千里匍匐啊。一路的风霜雨雪,身后的家人将是何等地担心。
  再说宇琼,并没犯下佛祖不可饶恕的错,何须历经千难万险去救赎呢?
  嘉措什么都没说,转身向小路走去。我和扎西也顾不得再去拜见活佛,跟了上去。
  在路上碰到莲和洛桑,嘉措说了宇琼许愿的事。
  “心境随缘有,妙法近前来。无在无不在,风吹梅花开。”莲喃喃念了这么几句,说:“大伙别说他了,愿
既许下,就不能更改。让宇琼随了自己的心愿吧,也许他真能得到解脱。”
  到了后山挂经幡的地方,见十几个小伙子正拉了长长的经幡一圈圈地绕在搭好的架子上。宇琼也在其中,正
拿了经幡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
  “仁钦?他怎么也在这里?”我看清跟宇琼说话的人后,吃惊地问。
  扎西茫然地看我。
  “刚才在活佛的屋子外碰到的。”嘉措说,走了过去。
  我也跟了过去,“卓嘎,你们都来了?”仁钦转头见到我,笑着招呼。
  “你何时来的?刚才怎么没见到呢?”我说,帮他们拉着经幡。
  “我一直在大殿里,仪式完后才出来。碰到宇琼才知道你们都在。”
  “宇琼,你哥说你要磕头去拉萨?”我看着宇琼问。
  宇琼点了点头,“是啊,仁钦也要去,所以我俩约好一起出发。”
  “你俩吃得了那样的苦?”我说,轮流看着两人,有些不相信他们。
  “我们在活佛面前立下誓言,就一定会做到。”仁钦说,把缝好的蓝色经幡搭在木杆上,宇琼也爬上架子帮
着固定,黑红的脸上挂着微笑。
  经幡上下飞扬着,时而遮了他们的脸,时而裹了他们的身。不远的殿堂里传来阿尼们念经的嗡咽之声,没有
人知道念的是什么,也没有人介意念的是什么,对我们来说,熟悉的音节代表着美好的心愿,让所有人都健健康
康,让所有事情都顺顺利利。
  回去前,我们去小屋向单增白玛告别。
  小屋跟我当初离开时一模一样,就是那扇门,当初被一航阿哥劈烂后都没来得及修,只是用木条简单钉了一
下。不过住在这里,又是修行的阿尼,没什么贵重值钱的玩意儿,门只是挡个风寒而已。
  屋子太小,嘉措他们站在门外等着,我和莲走了进去,单增白玛正在背诵戒律。
  “我们要回去了,你大哥安排了人给你修门和装太阳能,糌粑和酥油他们也会按时送来。”我说,没有提及
宇琼的事。事已至此,谁都是无可奈何的。既然都重新选择了生活方式,就一切随缘吧!
  “谢谢你,阿佳。”单增白玛说,要给我们倒开水。
  “不用了,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这水最好每天去检查一次,有时候放生的羊喝水时会把接水的槽弄翻。”
我说,想起在这里的日日夜夜。白天除了不知名的小鸟外,一切寂静得就像雪山顶一样。晚上彻骨的冷啊,仿佛
骨头都要结冰了。
  单增白玛点着头。
  “还有,这个小窗在太阳照到那个山尖后要盖起来,这样屋子里就不会太冷。”我说,从远山收回目光,止
住就要溢出的眼泪。不想让人看到我的伤感。单增白玛跟我不一样,她是正式剃度出家的阿尼,是一家人的荣光,
我们该为她高兴啊!
  “好的,阿佳。”单增白玛轻声答应着。
  “每天学习完后要跟周围的阿尼们来往,不要一个人关在这里。要多喝酥油茶,没酥油了跟我们说,我们会
送来的。”
  “好的,阿佳。”
  “被子要拿出去晒,否则会潮。经书不看的时候要用塑料袋装起来……”我语无伦次地说,泪水突然涌出了
眼眶。
  莲拥住我,轻拍着我的背说:“好了,卓嘎,单增白玛会把自己照顾好的,我们走吧。”
  “放心吧,阿佳,我会好好修行,为你们祈福。”单增白玛也拉着我的手,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不舍。
她把我们一直送到山边。
  “妹妹,需要什么就让人带信回来。”就要分别了,宇琼突然走到她面前,轻声说。话里透出来的关怀让单
增白玛怔了一下,终还是立即平静如初。
  “谢谢阿哥,我会的。”
  转过山弯,就要翻过山梁时,我们集体回头看去,单增白玛还站在那里,蓝天第 10 章白云下,她瘦弱的身子
一动不动,只有绛色的尼衣被山风刮得向后飘扬。
  回到家还来不及给公公婆婆说今天的事,村长就带着两个牧场的阿哥“噔噔噔”地上楼来了。
  见到我,劈头就问:“你们终于回来了。你家长呢?叫他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跑了好几趟。”公公站起来招呼,“他们也是刚刚到,你先坐下喝杯酒。卓嘎,去
叫你家长过来。”
  我去后面叫了嘉措出来。
  “山那边的草场下雪,我把牛赶到我们草场上来了,昨天扎旺家的老二老三和普琼家的三个小子放牧时跟对
方打了起来,把对方放牦牛的砍伤了两个人,咱们的藏獒还把他们的羊咬死了几只,今天他们来人报复,把扎旺
家的老三腿打断了。村里商量,每家出两个男人去看守草场,咱们只有那一片草场维护得好,一个夏天都没让牛
羊进去,就是为了应付今年的雪灾。如果让他们的牛羊吃了,雪灾一来我们就完了。来找你们好几趟都不在,嘉
措,你家人多,去三个行吗?”
  “我和扎西、边玛去,卓嘎去给我们烧茶,央宗和宇琼、朗结留在家里。爸啦,你看行不行?”嘉措接过我
递的酒喝了一口说。
  “行,你看着安排吧!”公公说,“要注意安全,但也别怕死,不要让人笑话我儿子都跟母牦牛似的。”
  “我知道。”嘉措点了点头。
  我转身进屋,打开箱子,把嘉措和扎西、边玛的羊皮袄翻了出来。牧场不比山下,温度比这里低了很多,特
别是晚上,夏天也需要生炉子的。
  我抱了袍子出来,迟疑着问嘉措:“天天怎么办?”
  “带着他。他是康巴人的后代,该让他见见什么是真正的牧人了。”嘉措干脆地说,接过皮袄就往楼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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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可是,他还……”我想说他还小,但转念一想,嘉措说的也不无道理。天天是男孩子,草原上像他这么大
的男孩都可以跟在阿爸身边捡牛粪了。康巴人的后代,马背上的游牧人,怎么可能一辈子躲在阿妈的羊皮袄里?
  莲和卓一航说难得见到牧人争草场,一定要跟去。公公婆婆直说很危险,他俩根本不听。无奈,嘉措便又叫
人多准备了三匹马。
  从家到帮锦草原有两条路。一条路是顺着雪山脚下过去,不用翻山,路平,但远了很多,骑摩托可以走。另
一条是翻过雪山,大约三个小时就到了。
  我们都想快点赶到草原去。因为别家的男人早到了,我们不能让人说闲话。
  虽说草场早分到户了,但各家的草场都是连在一起的,一个村里的人,你家的牲畜我家的牲畜偶尔过一下界
不会成为问题。但如果另一个村大批的牲畜进了我们的草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特别是过冬的牧场,养了一个
夏天的草,自己的牲畜都不让进的,就是为了留着应付雪灾。
  雪灾和冰雹在我们这儿是最常见的灾难。
  草场都是沙地,有的地方连沙都算不上,全是细小的石子铺在大地上,昼夜温差极大,白天零上十几度,晚
上零下十几度。在这样的环境下,草场的生命是非常脆弱的。过去我们不懂草场的面积与承载的牲畜要成正比,
只是盲目地发展牲畜的种群,草场质量越来越差,好的牧场没几年就被牛羊啃成了荒漠。现在好了,政府给每个
乡上都派了畜牧技术员,经常下乡给我们讲解饲养牲畜的知识。牧民们知道怎么预防雪灾,怎么预防牲畜生病。
  由于气温低,雪覆盖了的草场不容易融化,牛羊没了草吃,就只能干巴巴地饿死。记得在我十二岁那年草场
就发生过一次极大的雪灾,成片成片的牛羊饿死在雪地里,那个惨啊,现在想来都还后怕。虽说我们也种有青稞,
但青稞不是我们的主食,牧民的粮仓走在草原上。大雪封上草原一个月,来年的生活将会变得十分艰难。
  今年开春前,村里早早就预留了过冬的草场。面积不大,但足够我们村的牛羊熬上十来天。
  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们,只要能熬过十来天,政府的救济就会到了。不像过去,雪灾一来,成群成群的牛羊就
只能望天等死。
  草原的天是不会随着人们的意志而变化的,雪灾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只有佛祖知道。我们唯一能做的就
是做好准备地等待。
  过去我们一到冬天,各村常为争草场打架。近些年开始好转了,各村都知道预留过冬的牧场。但也有的地方,
雪灾来得早一些,怕后面还有更大的灾难,就不用自己储备的草场,而是把牛羊赶到别村的地盘上。
  中午我们一行人终于赶到了草原。嘉措带了扎西去村委会的帐篷,我们留下来打扫清理帐篷。由于人多,还
得再重新搭一个。
  莲和一航阿哥拎着相机追着马、追着牦牛到处晃着颇为兴奋,洛桑领了天天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
  草原上的气氛有些紧张,人人都在谈论大山深处另一边的雪灾情况。
  “昨晚他们还想把牛羊赶过来,被我们的藏獒发现了,大伙一夜没睡守在垭口上,早上他们又来了,还打伤
了我们两个人。”琼宗的嫂子德央看到我,过来打招呼,她的藏獒跟在身边。
  “听说扎旺家的老三腿被打断了?现在怎么样?”我一边指挥着朗结把帐篷的撑杆立了起来,一边手脚不停
地生炉子、晒卡垫。
  “早上已经派人送到县上去了。”
  “伤得很严重吗?”
  “骨头断了。村长说了,治疗的钱由集体出。”德央跟我一起抬了卡垫出来在草地上展开。一个夏天没用了,
有些霉味,需要晒晒。
  “那是应该的。”我说,拍打着卡垫上的灰尘。
  草原上的汉子,风里来雨里去,受点伤流点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没有人会大惊小怪。再说,一个男人为
了捍卫集体的利益而受伤,他也会受到所有人的尊敬。
  “是啊,咱们就这一屯过冬的草场,如果让他们占了去,雪灾来时我们就得饿死了。”德央说,“听男人说,
山那边去年没有灾害,所以今年留的草场很小,他们以为今年还像去年那么幸运呢,哪知他们早早就灾遭了。唉
……”
  “他们应该找政府想办法去呀,来抢我们的草场干什么?”
  “听说找了,不过政府的救济不会那么快到的。山那边一直在下雪,封山了进不去,他们才把牛羊赶到我们
这边来了嘛。还好只是一小部分,要是全都赶了过来,我们想挡也挡不住。”
  “你说这天啊,树叶都还没掉完怎么雪就来了呢?”我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如洗过一样,雪山在太阳的映照
下,银光闪闪。谁能想到这样的天说变就会变的,没准下一分钟乌云密布冰雹就来了呢。
  “唉……”德央又叹了口气,“但愿今年冬天不要下雪,我家才生了五头小牦牛,雪灾来了母牦牛都无法活,
何况小的呢?”
  ……
  我俩正说着,就见蓝天下的草原尽头三个小黑点向这边移动,没一会儿就出现摩托车清晰的轮廓。
  “遭了,好像又出事了!”德央站在黑帐篷前,手搭在额头上看着远处,花白相间的藏獒立在她身边。
  “怎么了?”装了牛粪正要进帐篷的我也回过头来,看着那三辆越来越近的摩托车。
  “他们是看守冬季牧场的人,应该是晚上月亮升到雪山顶的时候才换班的,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肯定出事
了。”
  “德央,德央……去通知村长,他们又……又来了……”德央家长的弟弟,也是她的另一个男人骑着摩托车
卷起一溜尘土,胸前的衬衣和脸上都是血。
  “佛祖啊……”德央大叫一声扑了过去,抓着她家老二的胳膊,“伤到哪里了?要不要紧?”
  “还活着。”男人咧咧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去叫大哥,还有通知村长他们。山那边的牦牛全到我们草
场来了,再不去就晚了。”
  “你扶他去包伤,我去叫。”我说,扔了牛粪筐就往村委会的帐篷跑,一边跑一边大叫:“嘉措,嘉措,出
事了。嘉措……”
  帐篷里的所有人都跑了出来。
  回来的人赶紧把草场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有多少牲畜?”
  “密密麻麻的,最少也有一千多头牦牛,羊就不知道有多少了。我们的藏獒根本抵挡不住。”
  “村长他们都不在,送阿旺家的老二去医院了。怎么办?”有人说。
  “什么时候回来?”嘉措问。
  “最快也得三天啊!”
  “我们的草场啊……”普琼大爷喃喃地念着,经筒转得飞快。他的三个儿子都来了草场,其中一个也受伤回
家去了。
  “卓嘎,你带着女人,用羊毛包上石子浸上酥油,牦牛怕火,咱们用火赶他们。各帐篷都去把自己的藏獒找
回来跟我去牧场,带上吃的。”嘉措站出来大声说。
  没有人提出异议,男人立即散开找藏獒去了。
  我和女人们从村委会的帐篷里抬出一大包羊毛,扎西和几个男人烧火熬酥油。等酥油化了,我们飞快地干了
起来,没一会儿就装了两筐羊毛石头,男人们也陆陆续续带着自己的藏獒过来了。
  一时间,草地上人叫獒吼马嘶还夹杂着摩托车的轰鸣声响成一片。
  嘉措骑了扎西的摩托车过来,后座上放了干肉袋子。他说:“够了,走吧!”
  有人把羊毛石头装进袋子扔在马背上,骑马的骑马,骑摩托的骑摩托,藏獒跟在后面,朝着雪山呼啸而去。
  “我们呢?带上我们!”拎着相机的莲和卓一航大叫着飞奔而来,嘉措他们早跑得没了影。
  “你以为他们是去跳锅庄啊?”洛桑牵着天天站在一旁,哭笑不得地看着莲。
  “千年难遇的机会,争草场啊!亲爱的洛桑大人,我一定要拍,想办法,快想办法……”莲拉着洛桑的胳膊
直摇,就像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在情人面前撒娇。
  “女人,这可不是岗热草原,我哪有办法?”
  “我不管,你是活佛,总会有办法的。”莲把相机塞给卓一航,回头眼巴巴地看着洛桑。
  “他们是去打架,太危险了,我不想你去。”
  “不怕不怕,咱们连偷猎者的枪都不怕,何况打架呢?是吧,一航!”莲说,转头向卓一航眨了眨眼。
  “对对对……”卓一航极配合地点着头。
  “带我们去嘛。”莲走到洛桑面前,拉着他男人的手一通乱摇。
  “莲,那边冷得很,还要过雪山的垭口,晚上有狼。”我走了过去,看了看天说,“太晚了,我们就在帐篷
里等吧。”
  “魔女,你就不担心你男人啊?万一他们受伤了呢?没人照顾哦。”莲斜了我一眼说。
  “男人受点伤怕啥?”我笑着说,“哪个男人不受伤就长大了的。”
  “要是伤得很重呢?比如不能走路了呢?”莲不怀好意地说。
  “呸,你就胡说吧!”我白了她一眼,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嘉措一向生活在城里,又不熟悉草原,要是真的
受伤了怎么办?还有扎西,连皮袄都没带,那边晚上很冷的,冻病了可怎么好?
  “魔女,你还不去?”莲看着我,笑得我心里发毛。
  看着远处的雪山,有些迟疑。心底的担忧越来越重,如果跟了去,会不会成为男人的累赘?再说这么晚了,
翻雪山可是问题。
  “走吧,魔女,没问题的,有他带着我们,保证平安回来。”莲瞄了她男人一眼,嘿嘿地笑。
  “女人,你就那么想看热闹啊?”洛桑把莲脸颊上的发丝理到背后,戏谑地笑。
  “嘿嘿,那个……好不容易遇到了,如果不看会对不起佛祖的。”莲傻笑着说。
  “这跟佛祖有什么关系?”洛桑好笑地看着她。
  “世间万物,有因就有果,佛祖既然安排了这么一场热闹,总有他老人家的道理。我们既然碰到了,怎么能
置身世外呢?”莲说得理直气壮的。
  “你呀……强词夺理。好吧,陪你去。”
  莲立即做了个胜利的手势,从卓一航手里抓过相机,看着洛桑热切地问:“我们怎么去?”
  “卓嘎啦,有马吗?”
  “有,我去找。”我说,“不过我不会套,只有男人会,他们又都走了。”
  “把套马索拿来吧!”洛桑说,脱了袍子把衣袖拴在腰上。
  我吃惊地看着洛桑,不敢置信一个养尊处优的活佛会套马。
  “别把眼睛瞪那么大,他套马的技术保证不比你的扎西差。”莲笑着推了我一把,“还不快去拿套马索。”
  小跑回帐篷把套马索拿来递给洛桑,我们走到帐篷外的草地上。那里有十几匹马在吃草,有我们家的,也有
别家的。
  洛桑走到马群里,一抬手,套马索呈一条弧线飞了出去,准确套在了就近的一匹棕色马身上。马挣扎着,前
蹄扬得高高的,其他马则一溜烟儿向远处跑去。洛桑却不慌不忙,持索拉近了马,一把抓着马鬃飞身而上,接过
我扔过去的缰绳,向远处的马群跑去,很快就追上了马群,长索飞扬,一会儿就套了两匹马,拴了回来。
  “莲,你男人真是活佛吗?”我看着蓝天下手持套马索的洛桑迎风跑来,袍子向后飞扬着,身后跟着两匹健
壮的马儿,真如天神下凡一般。
  “这还能有假啊?”
  “他怎么会有套马的本事呢?”
  “他从小在甘孜的舅舅家长大,他舅舅的牛羊都是他在管理。”
  “一个活佛还会牧人的本事,难怪你会爱上他。”
  “嘿嘿,他是最棒的。”莲看着他男人,脸上笑得如一朵格桑花。
  “莲,你真幸运。”我看着神采奕奕眼神清亮的莲,真诚地说。心里想着也只有莲,才配得上天神一样的洛
桑。
  “魔女,你也是幸运的,有那么多人爱着你,还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坏蛋。”莲说,扭了一把天天的小脸蛋。

  我和一航阿哥拿了马鞍过去,安好后,我又回帐篷拿来扎西的老羊皮袍和一些吃的。
  洛桑和莲共乘一匹黑色的马,我带了天天骑一匹白色带崽的,一航阿哥骑了匹棕色的马,就着夕阳出发了。
  太阳还没落到雪山后,月亮就挂到了东边的天上,日月同辉是我们这儿最常见的景象。雪山层层叠叠地向远
处推去,惊起的野驴和藏羚羊撒开四蹄,一会儿就消失在河谷的尽头。
  草地上的湖泊星罗棋布,雪山倒映在碧蓝的湖水里,鸟儿在水面上自由嬉戏。随着清脆的马蹄声,鸟儿们瞬
间飞走,湖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马背上的莲和卓一航还不时拿起相机按上几下,感叹着“真美,美极了”。
  马蹄声消失了,鸟儿们重新落回水面,天地间又恢复了平静。
  冬季牧场在雪山的另一侧,背风向阳,是牲畜们接羔和度过灾难的理想之地。就因了那片温暖湿润的草地,
我们才能安全度过前年的暴风雪和去年的冰雹。老人们说,那是佛祖赐予我们的福地,轻易不让我们把牛羊赶进
去。尽管分草场时各家都分了一块,但每年春天,村长总会宣布,把沟里的草地留出来过冬用。
  翻过雪山已经月上中天。站在积雪的垭口上,牧场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手电筒的光柱到处都是,不时
有火球在夜空下一闪而过,受惊的牦牛群便开始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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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嘉措出的这个主意不错,不至于把草场烧了但又能让牦牛害怕。”洛桑握着莲的手站在岩石上,看着下面
微笑着说,“多年来嘉措还没忘记自己是个牧人。”
  “魔女,你家长很聪明啊!他说这样做既不会烧到草场,又能赶跑牦牛。”莲看着我“嘿嘿”地笑。
  “那当然,我家长是他们中最了不起的。”我得意地笑,搂紧了睡着的天天。
  “切……有什么好得意的?”莲白了我一眼,“我们下去吧,这种热闹错过了很可惜的。”
  “这可是争草场,牧人在流血呢,怎么到你那儿成了热闹了呢?”我好笑地白了莲一眼,拉了马向下走去。
  下到草地上,翻身上马走了还不到十分钟,就见前面来了一个人,冲我们大声喊:“别过来,卓嘎阿佳,嘉
措阿哥让你去帐篷,前面已经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伤到人没有?”我大声喊道。
  “暂时还没有。”
  “不是用火球赶跑了牦牛吗?怎么又会打起来了?”
  “我们赶出去,他们又赶进来。”
  “怎么这么不讲理?”我说,拉转马头向帐篷点跑去。
  进了帐篷,见几个女人正在烧水。德央也在。我把睡着的天天放在卡垫上,脱了羊皮袄盖在他身上,转身就
向外走。
  “你干什么去?”德央叫住我。
  “去看我男人。”我说着翻身上马。
  “你去也帮不了什么,嘉措让你在这里等他们。”
  “不,我放心不下。你帮我看着天天,我去看看他们。”我说,一挥马鞭向着有火光的地方疾驰而去。
  星空下,只见我们的人拿着手电,雪白的光柱四处照射。牦牛和绵羊在草地上乱窜,不时有人被踩到或是被
石头打中,大声叫唤着。
  我大声喊着:“嘉措、扎西,你们在哪里?”顾不上察看周围的情形,只想知道我家的男人安不安全?
  “女人,你来干什么?”嘉措的声音从另一头响起,“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吗?”
  “我来看看你们。”我说,打马朝着他声音的方向驰去。终于看到人群中嘉措的脸,一个小伙子扶着他,右
胳膊上还有点点血迹,心顿时一紧。
  “伤到哪里了?”我滚落马背,一把抓着他的胳膊。
  “被砍了一下。”嘉措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紧。”
  “谁砍的?”看到他的伤,血一下子冲到了大脑,扯下头巾飞快地裹在他流血的胳膊上。
  “还有谁?山那边的人啊,他们来了好多人堵我们,幸好嘉措大哥在,他让骑摩托车的人从山边过去,带了
羊毛石头点燃往牦牛群里扔,才把牦牛重新赶回了山脚下,不过,还是留下了小部分。混乱中,大哥受伤了。”
扶他的阿哥对我说。
  “扎西呢?”
  “在那边。”他向远处努了努嘴说。
  “浑蛋,敢伤我男人。”我暴喝,放开嘉措,不顾嘉措的呼喊,翻身上马向朦胧的草原疾驰而去。
  到了近前,见扎西跟十几个男人一起,用石头打着一群牦牛往草地外走,对方的人站在山脚下,也大声吆喝
着,还往这边人群里扔石头。
  一时间,石头如雨点般乱飞。两边都不时有人被打中,发出惨叫声。
  我想也没想,掏出马鞭飞快跑进了牦牛群,牦牛受惊自动让开了一条道。
  对方没想到会突然窜出个骑马的女人,惊愕之间我已经驰到了跟前,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马鞭就挥了出去。
“你们伤我男人,就得拿血来给我看。”我大声喊着,真如一个疯狂的魔女,马鞭到处,惊叫声四起。
  “谁伤了你男人?不是我。”挨打的人抱着脑袋大叫,顺着山势飞快向上窜去。
  “别怕,她就一个女人!”我右侧的汉子大叫,拿着刀就冲了出来,一刀扎在我骑的马屁股上。马儿负痛惊
了起来,前蹄高高扬起。我左手抓了马鬃,右手持鞭狠狠挥了出去,打在那人的额头上,鲜血顿时就流了下来,
那人“啊”的一声捂住了额头,我也被掀落马背。
  还没爬起来,马鞭就向近前的人影挥了出去,几个人顿时哇哇叫了起来。我没有迟疑,鞭子不停地挥出去,
心里只有一个狂乱的念头:“我要为男人报仇。”
  “她疯了,这个女人疯了。”有人狂叫着向一边跑去,“快走,天亮再说。”
  我扶着山石站了起来,提着鞭追去,一边大叫:“是雄鹰你就别跑!”
  身后传来扎西的惊呼:“魔女,别追了……”
  然后是其他阿哥的喊声:“卓嘎……”
  接着嘉措的喊声也加了进来:“魔女,当心!”
  身后一片蹄声响起,所有人都跑了过来。
  然后扎西抱住了我,“好了,他们跑了,别追了。”
  看着白花花的山腰上再没一个人影,牦牛也瞬间跑得没有踪影,我顿时软了下来。“扎西,你受伤没有?”
  “没有,我好好的。”扎西说,嘿嘿地笑,“魔女,你刚才好厉害,把那帮人打得抱头乱窜。”
  “谁叫他们砍伤你哥。”我说,转回头来,见嘉措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黑亮的眸子在夜色里如豹一般亮晶
晶的。
  那一晚,大伙都没睡,集中在村委会的帐篷里。草场的争夺年年都会发生。谁都明白,放弃就意味着饿肚子。
在严酷的自然灾害面前,只有足够强大才能获得更多的生存机会。在这片蓝天之下,大地之上的高原,雪山深处
的牧人代代相传着这样的定律,适者才能生存下去。
  所以雪灾来时,山那边的人会理所当然地把牛羊赶到我们的草场上,我们也会奋不顾身地呵护自己的草场不
被占领。
  我和莲坐在火炉边,听着隔壁的帐篷里吵成了一片。
  “魔女,你用鞭子抽那些男人的时候,真的像个魔女。”莲嘻嘻地笑着。
  “如果谁伤了洛桑,我看你也会变成魔女的。”我说,端起青稞酒喝了一口。
  “卓嘎,如果受伤的是扎西,你也会这样发疯吗?”
  “会。”我毫不犹豫地说。
  “为什么?”莲偏了头看我,火光映着她脸庞,眸子如湖水一般清亮。
  “他们是我的男人啊!”我笑着说,“无论我心里怎么想的,只要嫁了他们,我都有责任把他们照顾好。嘉
措也好、扎西也好,只要我一天还是他们的女人,我就一天不能放手。莲,我们的生活跟你们不一样,对你们来
说,一个男人就是女人看守的全部了,对我来说,嘉措、扎西、宇琼、边玛才是全部。幸好,现在朗结不要我管
了,总算是可以稍微轻松一些。”
  “朗结的事,他父母同意了吗?”
  “你没看出来吗?这次回来,阿爸阿妈什么话都没说,就是默认了啊。”我说,“作为叔叔,这是朗结的权
利。我们家今后多了一户亲戚走动了,哈哈……”
  莲微笑着看我,少顷说:“卓嘎,你知道吗?男人娶了你真是福气。”
  “就因为我会打架?”我喝了一大口酒,戏谑地笑。
  “因为你会保护他们啊!”她也跟着笑了起来,“你知道吗?在我们那里,女人是要男人照顾的,是要男人
为她流血流泪遮风挡风的,如果哪一点照顾不周了,不仅女人会流着泪说男人不负责任,就是女人的娘家人和周
围的朋友也会出来指责那个男人。”
  “啊……”我张大了嘴,想了想说,“我们的孩子才像那样的,需要阿妈保护。”
  莲哈哈大笑,说:“卓嘎,你这话说得很贴切。只有孩子才需要被人照顾,看来我得向你学习了,不能事事
都需要依赖着洛桑。”
  “你对洛桑也很好啊,昨晚我还看见你给洛桑洗脚来着。”
  莲啐了我一口,红了脸。
  这时隔壁帐篷里突然传出好大的声音,像是吵了起来。
  我和莲起身出了帐篷,走到旁边帐篷门边,探头往里看着。见里面坐满了人,嘉措坐在右边的卡垫上,身前
抱着天天,洛桑坐在正中卡垫上。
  “咱们这样打下去总不是办法。今天我们把他们赶跑了,明天他们又来了,政府的救济一时半会儿又进不来。
如果我们不让他们进我们的草场,他们的牛羊就只能饿死了。”
  “那是他们活该,谁叫他们不把过冬的草场留下。”一个汉子端着酒碗,瞪着血红的眼睛说。
  “如果他们的牛羊都饿死了,开春后怎么办?我们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挨饿啊。”嘉措说,“可是如果我
们把草场给了他们,万一我们这边也下起了暴雪怎么办?咱们的牛羊就没法过冬了。所以我有个提议,能不能去
找找他们村长,看能商量出个什么办法来?”
  “能有什么办法?如果我们把草场给了他们,咱们明天就只能饿肚子。哪年不是这样争来抢去的,有能力的
人才能保住草场,这是老天爷定下的规矩。嘉措,我看你是在拉萨待久了,脑袋坏了吧?”另一个汉子显然喝醉
了,歪歪倒倒地站起来指着嘉措说。
  “别用手指指着我说话。”嘉措的胳膊上还裹着我的头巾,却一把挥开了那人的手。
  那人把酒杯一顿,说:“就指了你怎么样?你想谈判,把草场让给他们,凭什么呀?这是我们的草场,咱们
的牛羊过冬用的。”
  “我说的是把我们的草场分给他们一半。因为即使我们遭灾,如果节约一点,我们也可以熬过去的。”嘉措
站了起来,嗓门也大了。
  对面的两人跟着站了起来,盯着嘉措。
  扎西放开天天,站到了他哥旁边。
  帐篷里的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格外紧张。
  洛桑轻咳了一声,站着的人畏惧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坐了下来。
  “我不同意把草场给他们。”坐下的人中有人咕噜了这么一句。
  “这个草场不仅是预防雪灾的,还是我们接羔的草场。开春后各家一下羔子,牲口需要大量的草,那时青草
又没长出来,母的没草吃,小羔子哪有奶喝?”另一个人也小声说。
  “我们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不过活佛给我们提了个建议,大伙儿看行不行?”嘉措说。
  场面顿时就安静下来了。
  “活佛的意思,我们把一半草场暂时借给他们渡过难关,条件是政府的救济送来后要分给我们一半,以备我
们遭灾时使用。这样山那边的牛羊不至于饿死,到接羔子的时候我们也不用担心雪灾突然降临了。”嘉措把抱着
他小腿“嗯嗯叽叽”的天天递给扎西,回头看着大伙儿说。
  大家开始交头接耳,不时有人点着头。
  “商量一下,看这个办法行不行?”
  “这倒是个好办法。”有人说。
  “是啊!这样一来他们的牛羊有救了,我们也不用担心雪灾来时没草场避灾了。”
  “只是找谁去说呢?”
  ……
  “活佛说了,如果大家没意见的话,他愿意从中调解。”嘉措清了一下嗓子说。
  几个年长的家长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站起来走到洛桑面前,双手合十弯腰低头说:“那就麻烦仁
波切了。”
  洛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端起茶杯时冲门口的莲悄悄眨了眨眼。
  我松了口气,扭了莲的腰一下,“这是你的鬼主意?”
  那女人白了我一眼,扭身向外走去。
  第二天一早,洛桑和嘉措就去了山那边。中午他们回来时,对方的村长和两个小伙子也来了,身后跟着一头
牦牛,驮着酥油和奶渣、砖茶等,说感谢我们帮他们渡过难关,受伤人的医药费全由他们出,等冬宰的时候再请
我们全村人去吃血肠。
  事情就这么圆满解决了。嘉措因为这件事的处理而威信大增,村里甚至希望他能回来参加年底的村干部选举。

  那些日子是怎么度过的?我不知道。无知无觉的我,像极了一具行尸走肉。卓一航寄了一大包照片来,有水
儿的,也有水儿和天天在一起的合影,除了每天看着孩子的照片在无休无止地流泪外,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姐姐开始说我身上有老人的味儿。
  我不在乎自己身上是什么味道。老人也罢,年轻人也罢,日月更迭似乎跟我没有关系了。我只是坐着,只是
躺着,什么都不想干。就让我这么死了吧,灰飞烟灭,来世也不再有。常常站在阳台上,看下面如蚂蚁般的人影。
他们的脚步为什么总是匆匆?人生有那么多的事可做吗?做完了事呢?还干什么呢?为什么要活着?看看头顶的
天,灰蒙蒙的随时都要垮下来,看看我们的脸,皱纹天天在增多。为什么要活着?是为了等到世界末日亲眼看到
大地毁灭吗?还是为了感受年轻姣美的容颜被岁月残忍地一点点变老?不,我不想看到这些。所以,让我就此离
去吧,此时,现在,离这个世界远远的,云天之外,洛水之滨,何处安放我的灵魂?
  “你干什么?死人,你快下来。”
  姐姐一声大喝并扑了过来。
  回过神来方发现,自己一条腿已经在阳台之外了。
  我在干什么啊?我为什么要这样?自杀吗?凭什么死的就是自己呢?错不在我,罪更不及我,凭什么要我放
弃生命而不是那些伤我害我的人呢?
  “妹妹,你可不能这样啊!爸妈年纪大了,你这不是要他们的老命吗?下来,快,下来,我叫你下来啊死
人。”姐姐拉着我,把我从栏杆上硬扯了下来,抱着我号啕大哭。
  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说,替她抹去眼泪。
  我知道你想孩子,可也不能这样啊。水儿终究会长大的,她怎么可能忘记自己的妈呢?等她大了自会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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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姐,放心吧,不会再有下次了。我说,语无伦次的。
  刚才的行为真是吓了自己一跳,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近来越来越多地想到了死,想到死后,是不是就什
么痛苦都没有了呢?
  那么我的父母呢?那么爱我、疼我恨不得用自己代替我痛、代替我伤心的老父老母,将如何面对白发人送黑
发人的场景?
  树叶缤纷。
  看着镜中一夜没睡的我头发如乱草,眼皮浮肿着,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大红的睡衣映得脸色更加苍白。
  难道今生就这么下去吗?难道今生就这么完结了吗?
  我需要一个人静静,我需要好好想想。
  出来跟厨房的姐姐说,想一个人走走。
  “你去哪里?我陪你吧。”姐姐正在弄早餐,用平底锅煎鸡蛋,她闻声回头说。
  “不用陪我,我想一个人去。你放心吧,保证平安回来。”
  “你……真的没事吗?”姐姐端了牛奶、鸡蛋、面包出来。
  我拿过自己的一份。
  “那好吧,你早点回来,晚上想吃什么,我好去买。”姐姐把抹了果酱的面包递给我说。
  “红烧肉吧,突然想吃你做的红烧肉。”我说,抬起头笑了笑。
  “行,晚上烧给你吃。”姐姐说,开始收拾桌子。我则回屋飞快脱下睡衣,找了一件 t 恤套上,原本合身的 t
恤此时竟大出一圈来。叹了口气,不敢再想。迅速套上牛仔裤,取了咖啡色的风衣出来,从壁橱里取了包,穿上
运动鞋,对一直担忧地注视着我的姐姐笑了笑就出了门。
  从地下停车库开出白色的现代,汇入潮水般的车流里,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机械地踩着油门,跟着
别人的车轮向前走,有岔路的地方,就随便选个方向。
  每一个路口,后面总会响起一片车鸣,因为我会忘记绿灯亮了。
  在催促的喇叭声里再次向前滑行,把车开得如蚂蚁在爬。
  车窗外,人流如潮,车也如潮,他们都有方向有目的,独有我,在这个喧闹繁华的城市不知何地是归处。
  我去哪里?我要去哪里?哪里有我停靠的站台?
  无意识地扭开收音机,听到主持人用磁性的声音在介绍野长城,便突然想起箭扣来。
  还是在不用任何脂粉就可傲然视人的年龄去过。和超,那个打开我青春心扉,然后毅然决然地离开,再不管
这个门里的心还在火热地为他舞动的男人。当时的他意气风发,牵着我娇嫩的手走在崇山峻岭之间,一边说些天
荒地老的情话,那时的我是幸福的,每个细胞每个毛孔都洋溢着快乐。现在想来,那些快乐那些幸福是如此地不
真实,就像十八岁的脸,粉嫩得经不起一点风雨。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柔软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却也是最致命的
缺陷。痴情中的女人可以为了爱而抛弃一切,甚至生命。但那生命的代价往往换来的是对方的不屑一顾。要多少
次的伤才能将女人的心锻造成钢铁?要多少次的悔才能让女人云淡风轻从容面对?不再动心没有激情的女人还算
是女人吗?未老先衰的往往不是容颜而是心。
  就像此时的我。空有一副好皮囊,心却如千年的尸体,要什么样的刺激才能让它重新沸腾?
  在怀柔渤海镇珍珠泉村一个小商店,买了两盒酸奶和一袋饼干。正要上车,旁边突然跑出来一个脏兮兮的孩
子,手上拿了根香蕉,叫着“妈妈,妈妈……”后面一个老奶奶跟着出来,抱了他往回走,说“妈妈上班去了,
晚上回来给你买好吃的啊”。
  泪水就这么不受控制地下来了。
  我的水儿啊,你在何方?
  没有被修葺过的长城我们叫做野长城,是那些扛着长枪短炮,打扮怪异的摄影人喜欢去的地方,也是拿生命
当儿戏,拿时间浪费着玩的驴友们愿意光顾的天地。看着那残破、古朴、荒芜、不事雕琢的自然美横亘在天地之
间,想象当年的金戈铁马战火硝烟,不屈的风骨都随风远去了,只有这些残败的砖石还依然屹立着,书写的是昨
天的神话,记录的是世事沧桑。
  箭扣野长城,说的是这段长城两边高,中间凹下去,就像一张拉满弓、扣了箭等待发射的样子,所以得其名。

  山间小路极安静,除了鸟叫虫鸣,没有一点其他杂音。喜欢这样的世界,天地那么真实,我也那么真实。对
于路,我是极熟悉的,无论什么样的路,只要陌生都会让我兴奋。走在路上,结结实实地感知大地存在。清凉的
风拂在脸庞,恨不得用袋子收集了好时时享用它。
  这里的长城因为多数是在悬崖峭壁之上,气势恢弘,雄浑峻峭,特别是“牛犄角边”一段,建在刀削一般的
山峰上。行走其间,真有踩在历史脊梁上的感觉。我从龙潭大坝山涧向左,就看到了箭扣。阳光下那黑黑的脊线,
起伏连绵于峭壁之上,禁不住眯起眼睛来,想象自己从那上面飞身而下不知会成为何种风景?
  扯起嘴角,算是笑了笑吧?自我解嘲式的。
  我怎能再作此想?
  沿着山石小路信步而行。说是小路,其实根本算不上路,只是野草不够长、灌木不够密实,能勉强通过而已。
野菊花开得很好,并没有因为身处野地无人欣赏就少一些芬芳。随手采了一把捧于胸前,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不是花店里的那种浓香,也不是温棚里的那种甜香,是那种清清爽爽的,带了泥土味儿的清香。
  攀着石岩,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著名的“鹰飞倒仰”,深深吸了口气,把花放在黑色的墙垛上,脱了鞋,赤脚
踩在凉凉的青石上,脚心有微微的刺痛。我渴望那痛,来得更激烈一些,于是脱了风衣扔在地上,大踏步走了起
来。白皙的脚趾在黑色的石上行走,宛如一幅奇特的画面。
  直到大汗淋漓,直到没了力气。
  坐在墙垛上,双脚吊挂在悬崖之外,看脚趾上开着艳红的花朵,丝毫不觉得疼,是身心好久没有过的酣畅。
拿过一边的野花,缠绕成一环扣在头上,看远处的长城慢慢成了剪影。
  我为什么要抛下这么美丽的世界而去?这大山大河,没去过的地方多矣,为什么不去走走,看看别人的世界
是怎么过活?
  放开嗓子唱起了嘉措教我的一首藏族歌曲,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有什么关系呢?只是觉得那调子适合这片别
样的山水。
  太阳下去了
  月亮爬起来
  阿妈的织布机停了
  阿爸的青稞酒香了
  妹妹和她的牛羊
  踩着白云回家了
  不成调子的歌吼完了,站起,伸展两臂,仰脖看着粉红色的天空,让余晖洒满全身。我就像一支香烟,投入
过、燃烧过、芳香过、毁灭过,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情是可怕的?还有什么样的人是我不敢惹的?
  捡起风衣随手一扔,看那咖啡色的衣,云卷云舒随风曼舞,仿佛经年的心事也在不停地舒展揉搓,然后消失。
只有我知,我死过了,再不能死去。
  盘腿而坐,阳光映在脸上,此时的我,该像一尊佛母吧,美丽的佛母。拿起包,纤指慢慢打开,掏出一个精
致小镜,一只口红,一小瓶常用的香奈尔。
  够了,足够了。
  女人的味道,是整体的,是复合的。我知道自己最具杀伤力的不是脸蛋,而是身体。脸只是一刹那间的迷失,
而身体的扭动才能让男人记住你一辈子。
  别说我妖冶,我不是,我只是个女人,把上苍赐予我的能量发挥到极致而已。
  当高雅的香水味从耳后散发出来时,我笑了。苍白的唇和脸也有了颜色,眼睛重新变得清亮。对着层层叠叠
的远山飞了一吻,站起来伸了伸腰,穿上鞋袜,心情愉快地下山了。
  下山时拨了浩的电话,说我想你的肩了,能否借我靠靠。
  那一晚,在古色古香的青园,我蜷缩在浩的怀里说:今晚我不想做爱,只是想在你怀里取暖。
  他说,好,我们不做爱。便搂紧了我。
  于是那晚我睡得踏实。
  天微亮时醒来,覆上浩的身体,看他睡眼迷离却欣喜地看着我。
  嘿嘿……我用手指划着他的胸膛,媚眼如丝,轻声说我要吃了你。
  “你吃吧。”他说,抱紧了我的腰。“好好,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什么?”
  “你的腰,刚好我一臂,特别柔软。”
  “你就不……”我故意把髋部向下压了一下,如愿看到他的眼里闪过一抹如烟般的颜色,放肆地笑了,说出
了未完的话,“喜欢我这样?”
  “好好,你是个妖精,媚死人的妖精。”他喃喃地说,翻身而上,含住了我发胀的乳。那吸吮的感觉啊,真
的像极了我的水儿。
  我们就着晨曦做爱,翻来覆去,直到筋疲力尽。
  躺在他怀里,看他撑了头抚着我的脸,说:“好好,跟我吧,让我照顾你。”
  想说让我当你的二奶吗?却没说出口。如果换在过去,我可能随口就会问出来。现在不一样了,我不再那么
尖刻。明知他只是迷恋我的脸蛋我的身体,一句“跟我吧”还是让我感动。当然,以我这年龄,还是分得清“跟
我”和“嫁我”的不一样。“嫁我”是女人的心愿,也是“跟我”的最终目的。只是男人不那么看,他们只需要
女人“跟我”,至于嫁不嫁的,那得看女人的运气和男人的气概了。
  此时的我,既不想跟了谁,更不想嫁了谁。我只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夜晚来临时需要一个避风的港。
  所以,我看重眼前的人,注重眼前的事。
  于是看着他,玩着他的耳垂,媚态横生的样子。说我不是在跟你吗?你还要我如何跟法?
  “妖精,你真的是个妖精。”他说,俯下身来细细地吻我,眼里是满满的疼惜。这样的眼神让我想起卓一航,
那个多金而儒雅的老男人,跟他在一起总是如父般的温暖,是我自己错过了嫁他的机会。
  再没了情绪,我推开浩,说“不早了,你也该起床上班了,是叫你的司机来接呢还是打车去?”
  “打车吧。”他说,“司机知道我在这里不大好。”
  “嗯。”我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的不悦。偷情偷情,此情当然止于夜晚的偷。至于白天,那个人声鼎沸喧嚣
的热闹世界里,携手是需要正大光明和名正言顺的。
  你多睡会吧?反正中午才退房。他说。去卫生间冲了个澡,赤身裸体地出来,见我不怀好意地瞄着他的某个
部位,赶紧穿上内衣。说:“好好,你这女人真会杀死男人的。”
  “是吗?”我慵懒地伸了伸腰,故意踢掉大红的丝绸被,帘缝的一抹亮光正好落在我侧卧着的身体上。看到
他身体立即紧绷,眼里充满欲望。
  “来吧。”我说,声音腻得如蜜。
  那一床大红的绸被啊,掀起了层层的波浪。那一室春情泛滥后的热啊,滚烫滚烫。
  恨不得把自己灼烧成灰,恨不得把自己幻化成粉。
  狂欢总有谢幕的时候。我装着睡着,感觉到他在脸上轻轻地一吻,再轻手轻脚地离去,蓦地睁开眼,环视着
一室艳丽的红,无助就这么突如其来。
  极快地穿衣起床,抓过手机、抓过包如惊兔一般穿过古典的院落,把自己放逐在人流如潮的大街上。
  踯躅在人行道上,身边是不时呼啸而过的自行车和摩托车,每个人都是那么匆忙。有目的有方向是多好的一
件事啊,身有所居心有所放。是我的生活有太多的阴霾还是别人的天地里多了些阳光?曾经我也有过意气风发的
时候,那时的我以为有了爱情就有了一切,为他喜为他狂,想象着一辈子都会那么幸福快乐着。只是感情不在的
时候,所有的美好都敌不过生活的一地鸡毛。
  在这个高楼林立的世界里,我就像一粒沙掉进了沙漠里,就像一滴水落进了海洋。哪里是我?哪里又有我?
狂欢时不记得痛,醒来后伤还是伤,每一条记忆都那么清晰。
  陌生中寻找熟悉,熟悉中却感觉陌生。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在繁华的大都市里我找不到自己。身边人来人往
却没有一张笑脸,每个人的眼睛都漠然地注视察看着前方。人如潮水车如流啊,华丽的背后,谁管谁的心事?
  知道我单身的朋友,领着自以为不错的男人请我吃饭,不断地说着对方的优点,仿佛那男人瞬间成了闪闪发
光的钻石。无一例外地如狼见了羊的目光,无一例外地问我有没有房、有没有车、有没有孩子,当知道我在这个
城市的一隅有一套足够安放两个人的空间并且有车代步时,便会极热情地约我晚上吃饭。那吃饭之后呢?不就是
上床吗?中午见面晚上就上床,上完床如果双方满意还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不上床者连再见的机会都没有。越
发地可怜自己,可怜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剩女。错过了嫁出去的最佳年龄,剩下的都是垃圾中寻找遗漏,乱石中寻
找美玉,如意者接近为零。
  面对那些饥渴的目光,我心里总是冷笑,吃饭时巧笑嫣然,点着最昂贵的菜,看着一桌子的花花绿绿说对不
起我今天胃口不好,如轻风般徐徐离去。
  离婚了又怎么样?我还不至于自降身段到什么床都能上的地步。
  自然而然地,跟浩走得越来越近,陪他应酬过几次。西装革履、锦衣华服,举着艳红的酒杯腰肢轻扭莲步摇
曳,我这局外之人,看那些达官贵人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言不由衷的事,莫名地孤独。
  这个世界不属于我。
  拉萨的一切总是不经意地浮上脑海。
  我在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遥远的天堂。此地不属于我,拉萨何尝又属于我呢?来自哪里我知道,去往何
处却是未知的。浩用他的影响力为我拉来了很多广告策划的案子,他甚至鼓动我开一家广告公司,说钱由他来出。
我总是笑笑说不用,天生就不喜欢做生意,工作对我来说就是个糊口的工具,现在这样挺好,挣钱不多却有很多
时间陪你。他听了这话总是很高兴,捧着我的脸,说:好好你是个傻女人哪有人不爱钱的?我说我有房、有车、
有美丽、有能力,如果爱钱就不会跟你了。他就越发地疼我,第二天我的银行卡上便会多出一笔钱来。
  很多个冷被的夜晚都想退步抽身,醒来却还是日复一日。
  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钱越来越多,衣饰越来越华丽,首饰盒里也堆满黄的、白的、暗的、亮的精美之物,
我却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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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浩对我很好,他就像任何一个陷进情网的男人那样对我关怀备至,甚至偷偷拿了我身份证买下五份养老保险
和医疗保险还一次性付清。他说好好,我不能给你名分,但我可以给你爱,别人有的你不会少一份,别人没有的
我也给你。
  如果我也爱浩,我就不会认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在感情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先来后到和你对与我错
的,不爱了就选择分开是最明智的抉择。只是,我不爱浩,他只是我寂寞时想要的一份温暖;伤感时的一份安慰;
狂野时的一剂清凉药,用以逃避那些不该想不能想的人和事。所以,他为我买来亮晶晶的钻石项链,我可以毫不
在意看上一眼收进盒子里,提来十块钱的小蛋糕当夜宵我却可以感动得泪流满面,然后一夜陪着他花样翻新地做
爱,让他感受极致的快乐。
  他来我接着,他不来我也不会找。他说我懂事,他朋友说他好福气。只有我明白,这个男人根本就没进入我
的眼,更别说是心里了。
  浩是知道我的心的,好几次午夜醒来,都见到他撑着臂在看我的脸。问他为什么不睡?他说怕一睡着你就不
见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傻?睡吧!保证你醒了我还在这里。他说好好,停下来好吗?只要你想要没有什么是我给
不起的。我想说你离婚吧,却没有说出口。他如真的离婚了我就能嫁给他吗?no,这个男人不是我想要的那种。
有钱又怎么样?此时的我,银行卡上的数字足够我不太奢侈地生活一辈子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身
心契合的伴侣才是我最终的选择,就像莲和洛桑一样,牵了手再不分离。
  好好,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他说,捧住我的脸不住地亲吻,那疼惜的眼神有时也会让我感动。于是翻了身
就他,不能给他心,就给他身体吧。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爱很爱我,我是你今生唯一爱上的女人。其实这样
的话我说出后就想笑。
  他却极认真地说是的好好,说来你不信,我五十多岁了却第一次遇到自己爱的女人。我亲了一下他的眼说我
信我当然信了。
  这样的对话时时会有,结果总是两人纠缠在一起,无休无止地做爱,听他喊着好好我死在你身下也值得了、
好好跟你生活一天比十年都值得啊、好好你让我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你跟我吧,我会爱你的,然后筋疲力尽
地睡去。
  那天浩的朋友请客,带了我去。他朋友刚从西藏回来,情绪还沉浸在“西藏”两个字里没有出来。他不停地
说着大昭寺前磕长头的人如何的虔诚,说纳木错是如何地美丽,还拿出他拍的照片给我们看。我问他你去过革命
茶馆吗?他说没有,是在拉萨吗?我说对,还有古修那书屋,一个像酒吧一样的书店,在冲赛康的巷子里特别美。
他说没有,问你怎么知道?你去过拉萨?去过。我说。眼里掠过八廓街的转经人、讨价还价的商贩、清雅的莲、
阳光的卓嘎,还有那个有着一双黑亮眼睛的天天……“你们什么时候去的?”他朋友看着浩夸张地说,怎么不跟
我说一声,好一起去啊!
  “我可没你那么多时间去玩。”浩说,看了看我,说她在拉萨生活过。
  “你在拉萨生活过?”他朋友更惊奇地看我,说:“你在那边工作吗?”
  “算是吧。”我说,“我喜欢太阳。”
  “拉萨的太阳真大啊,晒得人头皮发炸。”他说,“我也喜欢。看那些转经人牵着狗牵着羊走在阳光下的样
子,特别地悠闲自在。哪像我们,整天忙得跟什么似的。”
  于是我们不停地说西藏,说到高兴的地方哈哈大笑,然后不停地干杯,喝光了三瓶红酒,上车的时候脚步踉
跄。
  “好久没见你这么高兴了。”浩说着便开车送我回家。
  我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红的、蓝的霓虹灯,萧瑟突如其来。
  到了小区楼下,我说浩你回去吧,今天不方便,然后站着看他的车子汇入车流,然后消失不见这才转身上楼。

  进了家门迫不及待地放了西藏的音乐,坐到床上,从枕下拿出一叠照片来。水儿的照片,还有水儿和天天在
一起的合影。
  水儿、天天,天天、水儿……
  贪婪地看着照片上的两个小人。水儿拿着一块红色积木塞在嘴里,天天坐在码好的房子边,笑眯眯的。
  两张像极了的小脸,只是一个粉红,一个黝黑,却有着同样又圆又亮的眼睛。
  天天,也该是我的儿子吧?如此一想把自己吓了一跳,握照片的手像被什么烫着一样,飞快地扔了。
  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呢?他是卓嘎的吉祥宝贝,那是佛祖赐予卓嘎的,与我有什么关系?不,我不能想他。
都过去了,他现在过得很好,被人爱着、疼着、宠着,我怎么可以去想他呢?他不是我的孩子,水儿才是我的宝
贝,我只能想水儿的,这个被人偷偷带走的孩子才是我应该挂念的啊!
  我哭了,毫无征兆地。于是,蒙了被,把脸露在外面,眼泪顺着耳边往下淌。
  窗外黑漆漆的。我不是怕黑,我是怕黑夜里的孤独。半夜仍无法进入梦乡,不清楚这夜还有多长,渴望着一
下睡去不再醒来。这夜,安放不了我的灵魂,总是辗转反侧着。
  索性打开所有的灯却蒙了被,在猩红的被下哭声大恸。肝肠寸断之后起床收拾行李,在晨曦未明的时候出了
门。
  我要行走。
  我的脚步无法停留,我的脑里没有句点。
  从不设计路途,走在路上,今天和明天看到的是不一样的风景,遇到的是不一样的人,随遇而安吧。
  打了个电话给浩,说我有事要去西藏一趟回来再联系,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挂了电话。本就不该牵
扯的两个人,连分手都谈不上。我于他,不过是工作之余的一个消遣而已。他于我,如了那烟花散尽后一丝的余
温,终究是要消失的。走就走了,来就来了,谁也不会把谁放在心上,谁也不会因为对方不在而有丝毫的不安。
这就是都市男女交往的原则,上床可以,谈情不行。
  按照离婚时明给水儿生活费的标准寄了半年的生活费过去,写的是他公司的地址。留言处写着你和我朋友上
床,还用卑鄙的手段偷走女儿不让我探视,但我还是把她的生活费给你,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她,别让你那些情人、
二奶碰我的天使。
  想象着他公司的员工把汇款单拿给他时,不屑的眼神,禁不住哈哈大笑。
  宇琼要磕长头去拉萨的事,还没有人对公公婆婆提起。他自己可能不敢说,扎西昨晚说让我去跟公公婆婆说
一下。我觉得现在家里有了央宗,如果我出面去说这事,无论成与不成,央宗都会不高兴的。宇琼的心愿是不能
更改的,但这事也必须征得两位老人的同意。嘉措作为家长,他出面告诉大家,应该是最合适的。
  嘉措的伤回家养了几天,好得差不多了。
  看看外墙上的柴火用得差不多了,我叫上扎西准备去砍些回来。正在喝酒的嘉措站起来说:“我去吧,扎西
在家里把牛圈清理了。”
  “你的伤还没好,还是让扎西去吧!”公公说。
  “没关系了。”嘉措活动了一下胳膊,“好得差不多了,我也想动一动。”说着,拿过扎西手上的砍刀就往
楼下走去。所有人都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
  央宗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不就两天吗?这么快就耐不住了。”然后进厨房去了。
  从牧场回来,因为嘉措的伤,公公不让嘉措跟女人在一起,改由婆婆照顾他。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男人多
女人少,轮到的那一晚,男人都是急不可待的。受了伤的男人总是身体要紧,何况嘉措还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啊!
  我朝涨红了脸的扎西安慰地笑笑,把天天往他跟前一推,说:“跟二叔找小牦牛玩去,别乱跑。”便拿了砍
刀,下楼叫了黑鹰,跟在嘉措后面往村外走去。
  青稞已经收了,地里不时飞起一群群小云雀,唧唧喳喳在低空盘旋,等人过后又重新落下。几个放牛的小孩
歪戴着帽子,抱着补了又补的足球在地里欢快地追逐着。
  嘉措站在一棵古柳旁等我。
  “怎么?家长今天转性了?拿起了砍刀?”我走过去,想起他刚才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有这么好笑吗?”他说。
  “家长,你没见大伙刚才的样子,像见了鬼似的。请问家长大人,你何时会对砍柴有兴趣了啊?”
  “我就不能帮你干点活?”他没好气地说。
  “是帮我们大家干活。”我纠正他,“柴火可不是我一个人用的。”
  他扯了扯嘴角,不再说什么,而是一把拖过我的手握在手心。
  地里的小孩见此吹起了口哨。
  “干什么?”我扯了扯手,他却握得更紧。“放开我,放开我,别人在看呢。”
  他理都不理,只管拉了我向前走去。
  我俩就这样走过青稞地,穿过灌木丛,进了原始森林。
  林子里极安静,桦树已经开始掉叶,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花儿、草儿开始过季,偶有湿润
的岩缝里伸出一枝野花来,也是极少的了。不少大树梢上挂着淡绿色的松萝,丝丝缕缕随风飘荡。鸟儿不知站在
哪根枝头上唱歌,歌声或低沉、或婉转。
  走在遮天蔽日的大树下,周围再不见人影,我们都放松下来。他把手指插进嘴里,学着鸟儿们叫了起来,他
的声音一停,林子深处却响起鸟儿的共鸣。就这样一人一鸟,声声相和着。
  “家长,看不出你还有这本事。”我嘿嘿地笑着说,用力抽回了手,把辫套往身后一扔,脱了袍子的衣袖绑
在腰上。
  “我从小就在这片林子里长大。上学的时候一到星期天,我就和扎西上山砍柴。傍晚我们就坐在前面的石头
上,把学会的课文再教给扎西。可惜扎西事情太多了,他总记不住。”嘉措说,也脱了袍子拴在腰上。
  “在几兄弟中,你和扎西感情最好?”我问,拨开扎人的灌木,用砍刀砍下一根树枝,把细小的枝条削去后
放在地上。嘉措也跟在我身边干了起来。
  “是啊。爸啦让扎西退学后,我难过了好久。每次上山我都带着书本,就是想偷偷教他。后来被爸啦发现了,
还把扎西揍了一顿。”
  “为什么要揍扎西而不是揍你?”我说,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想断了扎西上学的念头吧。我们家孩子多,叔叔去世早,家里没人干活。扎西是我们几兄弟中最老实的,
不像朗结和边玛,有学上还耍小聪明逃学。”
  想到扎西那么小的年龄就要承担起一个家庭大部分的工作,不禁有些心痛。
  “怎么了?心疼扎西?”他抬起头看着我,话里明显带着醋意。
  我哈哈一乐,朝着他故意抽着鼻子,说:“家长,你身上好酸!”
  嘉措脸一红,“魔女,你这个样子,真不像天天的阿妈。”
  “天天的阿妈应该是什么样子?”我说,回转身继续砍柴。
  “你看看我们村上那些女人,也才二十多岁,一个个就像老奶奶一样。魔女,你的脸怎么没有高原红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莲给的防晒霜管用吧。”我说,扯下头巾抹了把汗,转身帮他也擦了擦,“家长,听
说你小时候学习成绩很好?”
  “当然,我们五兄弟中就我最聪明。”嘉措直起腰,把砍下的柴削去枝丫码好。在我们民族的习惯里,灶神
爷也是高贵的,不能往他肚子里塞乱七八糟的垃圾,柴火要成块状,牛粪饼里不能有石头、纸屑。
  只有敬重一切神灵,生活才会平平安安。
  我从灌木丛后探出头,偏了脑袋看他,嘻嘻一笑说了声“胆子大”。
  “你不信啊?”他说,拿了刀拨开树走过来,突然在我脖子上亲了一下。
  “信信信……”我说,偷偷看了看四周,还好没人。
  “魔女,你不是一向胆子大得很吗?”
  “胡说,我哪有?”低了头砍着树干,心里却是甜蜜蜜的。
  他弯腰又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这才抱了砍下的树枝出去削。
  “够了吧,魔女。”嘉措大声喊着。
  “诺。”我答应了声,砍下最后一棵拿了出去,用绳子捆好,蹲下示意他往我背上放。
  他却坐了下来,拉了我靠在柴堆上,说:“歇会儿吧,你也累了。”
  于是我俩就这么肩并肩地坐在一起,黑鹰卧在旁边。金黄的落叶铺满地,身前身后都是参天的大树,低矮的
灌木也在努力朝着有阳光的方向生长着。
  “央宗就要生了。”我说,“两个孩子加上两个老人,只怕冬天要费柴火一些。今年冬天我们得多准备些,
家里的牛粪饼也不多了。”
  “魔女,我知道她不喜欢你,对不起。”他调整了一下身姿,离我更近了些,阳光透过树梢洒在我们身上,
暖洋洋的。
  “没关系,两个女人嘛,难免有不高兴的时候。”我说,“现在的生活是我们自己选择的,谁都没法逃避。
家长,你跟阿爸阿妈说说,看能不能让央宗到拉萨去照顾你们,拉吉也该上幼儿园了。”
  “她去拉萨,家里怎么办?”
  “我留下啊。你看,我习惯了在老家生活,什么都会干。我留下照顾老人和牧场,让央宗去照顾你们。”
  “你以为我会让你留在老家?”嘉措咬了片树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家长,家里也需要照顾的。”我说,身子向后靠着,让阳光照到脸上、脖子上,半眯着眼看头顶的松萝轻
轻荡漾。午后的森林是寂静的,就连刚才还唱个不停的鸟儿都住了嘴,偶尔会听到一两声虫鸣,也是有一搭没一
搭的。
  看着看着,眼睛就开始睁不开了。
  嘉措搂过我,让我靠在他怀里,轻轻摩挲着我的头顶。“魔女,别离开我,答应我别离开我……”
  “嗯……”我胡乱点着头,真的快睡着了。这些天一直没睡好,担心他的伤,想多关心他一些又怕央宗不愉
快,现在好了,他的伤没事了,心里总算安慰了些。
  “魔女……”他轻轻唤我。
  我迷迷糊糊地答应着,转过身靠在他肩上。
  他抬起我下巴,看着我眼睛,深情的目光是我从没见过的。我抬起手理了理他微弯的长发,说:“你的头发
该洗了,明天中午我帮你洗头好不好?”
  “好。”他说,低了头把唇慢慢合在我唇上,轻轻地细细地吻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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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一时之间我都有些错愕。这个男人是我的家长吗?我的家长一向是粗野的,是急风暴雨的,何时变得如此小
心如此温柔了?
  “魔女,我……爱你。”他侧身坐着,捧起我的脸不断地亲吻。
  “怎么啦?你今天好奇怪。”我说,看着他的眼睛。
  “你很勇敢,你是个勇敢的女人。”他说,再次把唇覆盖在我唇上,这次却加了些力度,一只手臂围住了我
的腰,另一只手伸进了我的衣襟。
  当他握住我颤颤的乳房时,全身顿时无力起来。“你的伤……你还有伤呢……”
  “我想要你,我的女人。”他说,鼻息粗重,不断地亲吻我的眼睛、鼻子、嘴唇,然后滑到脖子上轻咬着,
再猛地拉开我的袍子,掀开我淡黄色的绸衣咬住了乳头。
  “哦……”我快乐地呻吟着,攀了他的脖子迎合着他。
  衣袍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我们的身体。太阳透过树梢,星星点点洒了下来,他抱了我,我缠了他,在地上翻
滚着,金色的落叶沾在我们身上、发间。
  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我们用心底的热情制造了一波又一波的高潮。
  当所有的热情退却,我捧着嘉措的脸,深深地吻了他一下。“家长,你让我怎么办啊?”
  “跟着我,永远别离开。”他说,手指慢慢抚过我的脸庞。
  “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不会的,我的男人啊,你的女人决不会离开你。”我说,抓过旁边的袍子为他披上,
起身踮了脚尖,捡去他发间的落叶。
  森林里潮气甚重,他才伤愈,疼惜也是习惯地侍候他穿上袍子。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忘了自己的本分:照顾
男人,照顾好家。
  在一抹阳光里弯腰捡起绸衣,解开的发辫如一张丝网披散在身上。嘉措接过衣服,搂住我的腰,手指却顺着
腰际的曲线往下慢慢滑去,用手指在背后缠住了我的发丝。“魔女,你这个样子就像个森林的仙女。”
  转了身,用背靠着他,稳稳的,反手搂了他的脖子。“不说我是魔女了?”
  “你是我的魔女,也是这森林的仙女。”他说,重新吻得我透不过气来。感觉到空气再一次稀薄,我放开了
他,伸开两臂让他为我穿好绸衣,自己再套好氆氇,系上银质的腰带,套上红色布靴。
  见嘉措蹲到柴堆前,赶紧过去,“我来我来,哪有让家长背的。”
  “现在没有家长,只有疼你的男人。”他说,示意我把柴放到他背上。
  “胆子大。”我笑了,想拉他起来。“真不用你背,我能行。要是你背着柴回村,老人们不骂死我啊。”
  “我背到山口上,进村换你背。”他说。
  “你真的……要背啊?”我迟疑地问。记忆中,只有扎西会如此细心。每次跟他上山干活,扎西总不让我多
干,说我干多了他心里会难受。为了不让他难受,我就只能闲着,或是在他身边做些细小的事。
  “来吧!”他说,扯了一下捆好的柴,我拎起放在他背上,一起向森林外走去。
  到村口时换成我背柴,他甩手走在前面。外人看来,我们就是一对平平常常的夫妻,女人贤良,男人大气。
  拐过田埂,就见扎西在门前的草地绕羊毛,不时抬头往山上望。见到我们,他疾步走了上来,接过我背上的
柴火,“哥,她腰不好,不能背重的。”
  嘉措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大步向前走了。
  “下次别砍这么多,莲姐说女人的腰要好好保养的,要不然今后会像村里那些老太太那样,背早早就弯
了。”扎西小声说。
  “人老了谁的腰不弯呢?”我说,接过他手上的羊毛一边走一边捻,“天天呢,怎么没跟着你?”
  “朗结带着洗澡去了。”
  “莲他们呢?没缠着你带他们去拍牦牛啊?”
  “他们去寺庙了。”
  “你为什么不去?”
  “我……嘿嘿,我在等你,怕……怕你背不动。”
  “我又不是草做的。”我说,心里却漫过一层温暖,“背点柴还背不动啊?”
  我们就这么闲聊着到了家门口,门里突然传出天天撕心裂肺的哭声。“阿妈,我要阿妈……”
  扎西把柴扔在门口,跟我一起飞快跑进屋。见天天在一楼的牲口棚里,正坐在一堆湿牛粪上,哭得上气不接
下气,央宗正在给生病的牦牛放草料。
  “怎么了罗布?”扎西抱起他,脱去弄脏的裤子。“你不是跟三叔去洗澡了吗?怎么在这里?哦,不哭,扎
西罗布不哭了。二叔带你去找牦牛。”
  “阿妈,我要阿妈……”天天抽抽搭搭地向我伸出手来,“阿妈……”
  我伸手接过,给他抹去眼泪。“怎么了宝贝?不哭了啊,咱们上去找奶奶要吃的去。”
  “阿妈,苏嫫央宗啦推我!”天天指着央宗哭兮兮地说。
  “谁推你了,我叫你别挡着路,自己摔倒了怪别人。我要干活,你以为我像你妈那么好命吗?有男人帮
着。”央宗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
  “你一天到晚欺负小孩,算什么女人啊?”我转过头气愤地说。
  “谁欺负他?谁看见我欺负他了?自己不小心摔倒的,不信你问拉吉。”央宗一把摔下草料,拉过她一旁的
拉吉,拉吉畏畏缩缩直往她身后躲。
  “天天从不撒谎。”我说,把天天塞给扎西,大步走到央宗身边,指着她鼻子说:“天天哪招惹你了?你就
看不惯他?”
  “就推了,怎么着吧,自己不会生,捡个野孩子回来还要我们把他当宝贝啊?”央宗昂起头盯着我大声喊。
  “阿妈,我不是野孩子,我不是野孩子……”天天瘪着嘴又哭了起来。
  “天天,你当然不是野孩子,你是我的宝贝。”我回头大声说,转身一掌向央宗挥了出去,“啪”的一下打
在她脸上。“别以为我怕你,让着你是不想家里闹矛盾,让别人笑话。”
  “你是什么东西,不会生孩子的母骡子,凭什么打人。”央宗捂了脸扑了上来,一把扯住了我的头发。
  扎西见状放下“哇哇”哭着的天天过来拉我们。“别打了,大家还等着你们做晚饭呢。”
  “吃什么呀吃?这个家还用得着我做饭吗?不怕我毒死你们啊。”央宗一把鼻涕一把泪,挥开了扎西的手。
  两个孩子哇哇大哭起来,受惊的牦牛东蹦西窜的,一时之间,畜圈里草屑飞扬,牛粪弥漫。
  “干什么?都不想过了是吧?”嘉措一声大喝出现在逆光的门口,身后还站着公公婆婆、洛桑、莲、卓一航、
蓉……我和央宗同时放手,低了头。她抱起拉吉,我抱起天天。
  “还不上去做饭。”嘉措看着我们,“一家人都等着你们拿吃的出来,你俩倒好,在牛圈里打架,想给外人
看笑话啊?”
  我抱了孩子低头向外走,央宗也跟在我后面。吵归吵,自己的工作还是要做的。上楼后她挼糌粑、煮肉,我
酿青稞酒,都没有说话。
  晚饭后大伙坐在天井里聊天,嘉措对公公婆婆说了宇琼要磕长头去拉萨朝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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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公公先是一愣,看了低垂着头的宇琼一眼,嘴角终是浮上笑意。信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占了最重要的部分,
拉萨因了大昭寺的释迦牟尼而在我们心里成了信仰的中心,终其一生向往的地方。坐着车去、走着去、磕长头去
……都是朝拜,选择哪一种,是看各人许下的愿望。宇琼要磕长头去拉萨,自有他这么做的道理。再说,磕着长
头去,对身体来说是最艰难的,却又是最能表达我们对佛祖虔诚的一种方式。
  宇琼说他打算降神节后出发,和仁钦一起。大伙有反对的,说降神节后天就冷了,磕长头只怕身体吃不消。
也有同意的,说反正都要半年多,冬天出发,夏天就到了,正好。
  央宗提着新酿的酒给大伙倒着,嘉措和朗结、宇琼、边玛围炉而坐,老人们开心地笑,仿佛下午什么事都没
发生过。
  天天在扎西怀里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突然有些心酸。这个孩子是我把他带到这个家里来的,现在却看
着他受委屈,真比拿刀子割我的心还难受。天天是没有错的,有错的是我啊。央宗能生孩子还能干,是正式托了
媒人娶进来的,我算什么呀?一个干活的机器而已,跟地里的驴子、牦牛有什么区别呢?
  站起来,把残酒一饮而尽。从扎西怀里抱过天天向厨房走去。
  炉里烧着柴块,暖暖的。我把被子铺好,给天天脱了外衣,又打来水给他擦了脸和手脚。这样的习惯我是在
拉萨养成的,城里的孩子总是干干净净。不像在老家,小孩子总在土堆里玩,与牛羊为伍,这会儿洗干净了十分
钟就会更脏。回到老家的天天,几天过去跟本地孩子已没什么区别,但临睡前我还是尽可能地把他收拾干净些。
  莲说过,一个好习惯是从小养成的。我理解为,一个人的好习惯是阿妈从小给他养成的。
  我把天天裹进被子里,亲了亲他红扑扑的小脸,坐在卡垫上握了他的小手,不知该出去还是该留下。
  身后响起脚步声。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反手握住,有些无力。
  “卓嘎,别灰心好吗?”莲轻声说。
  “莲,你说我们这样,可怎么过下去啊?”
  “央宗只是一时犯糊涂,等她冷静下来就好了。你看看天天,他那么可爱,你忍心他没有阿爸吗?”
  “我……”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请别放弃。一个人养孩子,会很辛苦的。再说,你如一走,扎西也势必会跟你走,
你难道要天天改口叫扎西阿爸?卓嘎,以嘉措的性格,他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吗?如果那样,你们势必又会重新
纠缠着。你确定自己就不会重新动摇吗?不安定的家庭,对孩子的成长不是好事。”
  “我明白,莲,我只是有点难过,真怕天天受到伤害。”
  “我们共同努力好吗?你当好你的阿妈,央宗那里我去说。给她一些时间,她会明白过来的。”
  我点了点头。
  “好了,外面没酒了,去打一壶吧!”她说,拉了我的手站起来,一起向酒桶走去。
  接了满满的一壶酒,跟莲一起走到天井里,笑着说:“酒来了,哪个要?”
  朗结举起杯子,“阿佳,给我来一杯吧!”
  “哦,都叫我阿佳了,是不是不打算进这个家门了啊?”我一边给他倒酒,一边戏谑地笑。
  “朗结说回拉萨后就跟蓉结婚了。谁叫你刚才不在,好事都没听着。”婆婆笑着说。
  “好啊,我们家多了个亲戚了。”我说。又看着蓉用汉语说:“祝贺你们啊,需要什么找我要。”
  蓉红了脸,小声说:“你不会怪我们吧?”
  “怪你,怎么会怪你呢?我家男人多啊,如不嫌弃,再选两个?”
  “你呀,就像野地里的麻雀一样,嘴不饶人。”婆婆说,把酒杯伸了过来。
  “阿妈啦,你有了漂亮的汉族媳妇,是不是今后就不疼我和央宗了啊?”
  “对我来说啊,汉族媳妇也好,藏族媳妇也好,都是我家的人,都疼。”婆婆笑得都合不上嘴了,眼眯成了
一条细线。
  朗结和蓉的事如果放在三年前,那是不可思议的。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大山里,恋爱是自由的,结婚则是父母
说了算。哪家的父母可能让儿子娶个不会放牦牛、不会挼糌粑,还要儿子照顾她的女人?而且还是汉族。汉族人
虽说不陌生,但汉族生活的地方我们却是陌生的,月亮都可以天天看见,汉族的家乡却是触摸不到的。
  镇上就有三家汉族开的店子,他们的女人不侍候男人,干的活很少,喜欢指挥男人。小时候常看见她们叉着
腰指着她男人的鼻子大骂,男人居然不打她。真是不可思议。如果换成我们的男人,早把那样的女人赶走了。老
人们说,汉族人生活的地方有个恶魔,把男人变得像女人,把女人变得像男人。所以他们的生活是反的,男人干
很多活,女人负责指挥。
  不过蓉是个聪明的女孩,我看见他们当着老人的面时,蓉给朗结端酒、倒茶。
  背了老人,就是朗结侍候蓉了,给蓉拿包,帮蓉打水。有好几次我们都笑话朗结说:“你可要想好了,一辈
子哦。别将来后悔了我们可不要你。”朗结总是笑眯眯地不作声,蓉则白我一眼,说:“你少了一个男人,是不
是特痛苦啊?”
  “你要是喜欢,多拿两个去吧。”我说,哈哈大笑。
  “这是女人吗?女人不是含蓄矜持的吗?怎么听着像两个色狼啊。”抱着相机擦来擦去的莲翻着眼睛看我们。
  “不是色狼,是魔女。”蓉大声说。
  我捡了坨牛粪打过去,蓉大声叫着“魔女发威了,救命啊”躲到了莲身后。
  对于朗结和蓉的事,央宗始终无法释怀,总拿白眼翻他们。我却是高兴的,五个男人啊,那些无助的夜晚是
如何熬过,只有我自己最清楚。现在好了,身心总算是可以少分一份了。这有什么不好呢?现在的生活不比从前,
村子里有电了、有电话了、人们骑摩托车放牧了、公路通到了家门口,就是一向费劳力的砍柴和拾牛粪也不需要
大量的时间了。不少打工者回来时扛回了煤气灶,一灌气可烧好长时间。虽说不能长用,但应个急还是可以的。
  比起过去,我们的生活方便多了。
  村里组织人去那曲打工。说是那曲修牧民定居点,需要会砌墙的男人,边玛跟着去了。
  一年一度的沐浴节终于开始。
  沐浴节我们叫“嘎玛日西”。嘎玛日西指的是弃山星或澄水星,即金星。嘎玛日西升上雪山顶到它隐没在山
后不再出来时,刚好七天,所以我们也叫“沐浴周”。
  在我们这里,平均气温特别低,别看白天太阳高照,晒得人头皮都要炸,其实江河里的水都是从雪山冰川融
化而来的,任何时候都寒冷刺骨。只有每年的藏历七月(藏历),树叶缤纷之时,浅河滩上卵石温热,水温回升,
才能下河洗澡。沐浴节是一个集体活动,男女老少一起出动,带着青稞酒,在附近的江河边搭上帐篷,戏水为乐,
玩上一天。每年的这个时候,江河两岸人流如潮,人们欢声笑语着,蓝天下,碧绿的江水里如一个个孩子般你追
我逐。
  沐浴节是个游玩的日子,也是家里清洗卡垫、被褥等厚重之物的好时候。我和央宗在沐浴节开始的第一天就
把家里所有的被褥、卡垫、毛毯之物背到溪流处洗了,晒在卵石上,等着晒干,看拉吉和天天在河滩上跑来跑去
地玩着,溪水里,有几个年轻男人在嬉戏打闹。
  不时有别家的女人背了衣物过来,看到我们说:“你家真好啊,两个女人干活,哪像我家,累死累活都是我
一人的事。”
  央宗笑着说:“你们家有孩子帮忙啊,都大了,我们家的才多大啊?放牛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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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大了有什么用,都跑到拉萨去了,家里还不是留下我们这些老家伙当牛当马。”女人说,把被褥泡在水里,
脱了鞋,赤脚踩着。溪水哗哗地响,平缓处泛着淡淡的金光。
  上游有几个小帐篷,是村里年纪大些的家长们的,他们喜欢遵循古老的传统,等到晚上“日西星”升起来后
才下河洗澡。白天就坐在帐篷里喝酒打色子玩。偶尔高兴了下到河里,用凉水洗洗脸和脖子。其实在我们这里,
因为山上有温泉,洗澡是很方便的事。但我们仍过沐浴节,而且是郑重其事地过。
  “阿妈,妹妹问我什么叫沐浴节?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天天跑过来仰着脸问我。
  “想知道吗?”我说,把他脸上的沙子擦去。
  “想啊,阿妈,你讲讲嘛。”天天把帽子掀了下来扔在旁边的石头上,爬到我怀里坐着,拉吉也爬上来挤在
我们中间。
  “传说啊,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发生了瘟疫,死了很多人,牦牛和绵羊也都病了。大慈大
悲的观音菩萨,就是上次阿妈带你去庙里拜的那位菩萨,很漂亮的,记得吗?”
  天天点了点头。
  “观音菩萨心地善良,不忍看到我们受苦,就派了仙女去香巴拉取回来七瓶圣水,倒在江河里。那天晚上啊,
得了瘟疫的人们都梦到一个面黄肌瘦、遍体长满脓疮、头发像乱草一样的姑娘,跳进了清澈的河水里洗澡,等她
洗完了从河里出来时,变成冰肌如玉、美丽无瑕、像仙女一样美丽的姑娘了。人们就认为那是菩萨在指引我们啊,
到河里去洗澡,可以治疗瘟疫。这个习惯就这么传下来了,年年秋天咱们都要到流动的水里洗一个星期,把我们
洗得干干净净的,不生病。”
  “那……阿妈,嘎玛日西是什么星星啊?是不是老师说的北斗星?”天天眨着眼睛,忽闪忽闪的。
  “这个啊?嘿嘿,阿妈就不知道了,问你干妈去!”我说,向另一头的莲努了努嘴。然后抱起天天和拉吉放
在沙滩上。
  天天就拉着拉吉的手向莲跑去。
  “干妈,干妈……”
  “跑慢点,宝贝!”莲回过头来喊着。
  “干妈,嘎玛日西是哪颗星星啊?”
  “是金星啊!”
  “金星?”天天挠着脑袋有些不明白。
  “我们的天天还没学到呢,等你再长大些就会学到了。天上有好多好多星星呢。”
  “哦……为什么嘎玛日西升起来我们就要洗澡呢?”拉吉好奇地问。
  “那是因为嘎玛日西照到的水都成了药水啊!”莲笑着蹲到拉吉面前,拨了一下她的小辫子说,“药王啊,
他总在嘎玛日西升到雪山顶的时候清理他的药袋子,把去年剩下的药材倒在水里,好重新采新药。这样就把这些
水变成了药水了,拉吉洗了后就会变得很漂亮哦。”
  “干妈、干妈,我们什么时候洗呢?”天天扯着莲的衣袖迫不及待地问。
  “干妈年纪大了,不能在冷水里洗啊。天天和拉吉是小朋友,所以也不能洗凉水。咱们去森林里的温泉里洗
好不好啊?”
  我和央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你现在就是老太太了啊?”
  莲白了我们一眼。
  “好啊、好啊。”天天和拉吉拍着小手欢呼。
  七天的沐浴节,是个欢乐的海洋,各个帐篷里不时响起即兴的歌舞,搅动得青稞酒香气四溢。男人们从第一
天起就在小河边搭了帐篷,喝酒唱歌打色子玩。家家户户的锅里都“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七分熟的肉一盆盆
地捞出来,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或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孩子端着给水边有些醉意的家长送去。
  今天我穿了白色的绸衣,黑色长及脚面的蓝裙。红珊瑚的项链,缀了绿松石的小辫塞在白银的辫套里。扎西
和嘉措他们都穿了传统的白氆氇,还是两年前我织的,极细的羊毛,没有一根杂色。辫子接了红红的璎珞辫在一
起盘在头上,左耳上挂了单只的金环。
  扎西本来要在家里帮忙,我们硬是把他赶了出去,难得让他名正言顺地歇息一下。家里的活有我和央宗,足
够了。
  央宗今天穿了红绸衣配了大花团的藏裙,头上戴着结婚时买的巴珠,哼着牧歌高兴地在厨房里忙碌着。这是
个难得开心的日子,每个人都开心地笑着,前几天的阴霾一扫而空。
  阿妈在楼上煨桑烟,淡蓝色的青烟流淌下来,像一幅水墨画,浓郁的柏枝味弥漫在天井里。
  我接了一桶青稞酒出来,见央宗把煮好的肉捞出来盛在盆里,顺手撕下两块,一块递给天天一块递给拉吉。
央宗看着我说:“是头道酒吗?味道怎么样?”
  “不错。”拿过她的银质酒碗倒上,说,“你尝尝!”
  央宗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点着头说:“你酿的酒就是跟别人酿的不一样,不苦,回味还有点甜。你是怎么做
的?晚上教教我好不好?”
  “好啊。”我说,“今晚你来做,我帮你。”
  “嗯。咱们走吧,男人们都跟饿死鬼一样,只怕等不及了。”央宗笑着说,看着天天和拉吉。“你们去不去
呀?给阿爸和叔叔送吃的?”
  “我们要去,我们要去。”天天和拉吉兴奋地说。
  “那就走哦。”央宗拖着嗓音说,端了肉往外走去,我提了酒壶,也跟着出去了。
  这是个极美的季节,桦树的叶已经飘飘扬扬,松树却还是绿绿的。青稞地里只剩下残秣,小鸟们群起又落下,
唧唧喳喳地吵个不停。田埂边上、石头缝里,不时能看到三三两两的黄菊花,清新淡雅。村头的玛尼堆,不知谁
家又放了两块新的在上面,大红的六字真言在阳光下格外艳丽。木头搭起的如塔状的两个架子,一个挂着红色的
经幡,一个挂着蓝色的经幡。薄纱的经幡上印着吉祥的经文,层层叠叠却又错落有致。风向里窜,经幡便向外拂
动,翻起一层层的涟漪。
  天天和拉吉特别兴奋,手牵着手,格格地笑着,掀开蓝色的经幡爬了进去,小脑袋在经幡中晃动。
  “天天,快出来,当心阿爸一会儿揍你。”我笑着说。
  “他兄妹俩还真投缘。”央宗看着经幡中露出来的两张小脸说,“昨天拉吉玩水把裤子弄湿了,我要揍她,
你猜天天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我要是敢揍拉吉妹妹,他就叫阿爸揍我。”央宗说,哈哈大笑。
  我也不禁笑了。“这小子,从小就是个捣蛋鬼。不过他是真喜欢拉吉,一没见着就妹妹、妹妹地到处找。”
  我过去从经幡里抱出两个小家伙,央宗牵了天天的手,我牵了拉吉的手,一起向小河边走去。
  树荫下,大大小小的白帐篷连成了一片,歌声飞扬。不时有喝醉的家长摇摇摆摆出来,也不管有人没人,掏
出家伙对着树根撒尿。看到我和央宗过来,水里有人吆喝:“央宗,卓嘎,你家长喝成了酒鬼,钻帐篷去了。”
  “我看你才喝成了酒鬼。”我捡了个石头打下去,水花溅了那人一头一脸。
  “卓嘎,下来和我们一起洗嘛。”
  “行啊,你去帮我把牦牛赶回来啊?”我说,格格地笑着,看到扎西在自家的帐篷门口傻笑,脸红红的显然
也有些醉了。
  “你看人家家里,同样是两个女人,咋就那么团结呢。哪像我家那两头母牦牛,天天打个不停。”水边上两
个老阿妈脱了上衣正在擦洗上身,见到我们路过高声说。
  “佛祖护佑他们一家啊,儿子多,老大又能干,会做生意,在拉萨买了房不说,前几天还拖了好多木料回来,
准备翻盖老家的旧房子呢。”
  扎西见到我们,挠着脑袋嘿嘿地笑,走过来接过我手上的桶,说:“大哥……嘿嘿,大哥喝……喝醉了。”
  “牦牛,你就不拦着他?”我说,白了扎西一眼,为他理了理衣领。
  “拦……拦不住。”他说。
  我向河里打闹的男人女人扬声喊着:“有头道酒啊,都上来喝吧!”
  “卓嘎酿的酒啊,要喝要喝。”有人大声说,从河里光溜溜地站了起来走到岸边,穿上短裤,披上袍子,进
了我家帐篷。
  这是个忘了自己忘了别人的节日,没有人觉得赤身裸体有什么不好,无论男人女人,心里除了欢乐,是没有
一丝杂念的,所有人目光都在青稞酒上、都在飞扬的舞步上,至于别人穿没穿衣服或是没穿衣服是什么样子,没
人会关心。
  酒杯跟酒杯碰撞间,溅起的青稞酒香气扑鼻,举着镶了宝石酒杯的阿爸脚步不稳地走进别家的帐篷,蘸一点
别人的青稞酒尝一下,故意皱着眉头说不好喝、不好喝,非要人家去尝尝自己家的酒。
  这样的时候,酒肉是不分家的,无论走入哪家帐篷,主人都会端着盛得满满的篮子,不停地让你吃,开心的
笑洋溢在每一张脸上。
  我们是在嘎玛日西最后一天去温泉的。
  按照藏医的说法,沐浴节期间进入温泉的时间只能十五分钟,然后起来休息十五分钟再下去泡二十分钟,起
来休息后下去,再在上次的基础上增加五分钟。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泡满五十分钟为止。
  泉水里很多人,男池女池都人满为患,每个人都一丝不挂的。男池不时有人站起来往女池扔着石头,然后引
得女池一阵惊叫,女人们开始还击,小石头如雨点般向男池飞去,打得男人们抱着脑袋直叫唤。
  于是,欢笑声把上下两个池子搅得热气腾腾。
  白天莲他们没进池子,只是拎着相机在池边晃来晃去,人们见到镜头也不躲,有的还故意摆出电视上看到的
健美姿势,一脸冷酷地等莲照完,湿淋淋地爬出来,看着回放的照片,哈哈大笑。
  太阳西下时,人们陆陆续续地收拾东西回家去了。
  “魔女,魔女,你回家去拿点肉来,今晚咱们就在这儿住可好?”莲从搭在森林空地上的帐篷里探出头来。
  “好啊!”我答应着从水里爬出来,用毛巾搓干头发上的水,开始穿衣服。
  等我拿了肉回来,央宗已经把两个池子里的水放干净了,正在用石头封口,注入新的泉水。
  莲和一航阿哥拿着相机,拍草地上跟黑鹰和尼玛嬉戏的天天和拉吉。
  太阳落到了层层叠叠的大山背后,天边升起了一团团火红的云霞,央宗在帐篷里升起了牛粪炉,炉子周围放
了新新的卡垫。
  我和莲、央宗、洛桑、一航、嘉措、扎西、宇琼、朗结、蓉围炉而坐,银质的酒碗放在各自身边。
  帐篷的门大开着,嘎玛日西在远处的雪山顶上熠熠生辉。
  “沐浴节至今已有七八百年的历史了。从十一世纪星相学传入西藏后,人们就借助于金星出没开始区分一年
的春季和秋季。因为西藏的季节并不明显,有人甚至说西藏根本就没有夏天,如果拿炎热来作夏天的标准的话,
倒真是说对了,这里没有汗流浃背、挥汗如雨的时候。藏历的七月,金星出现,人们集中到江河里洗澡。金星隐
没,洗澡活动便停止。所有参与这盛大活动的人都相信,这一周的水是圣水,洗了后一年不会得病。其实仔细想
想,这个季节确实是西藏最好的季节,水温宜人。在高原上,春天冰雪消融时江河的水太冷,没有人会那个时候
去洗澡,等到夏天雨季来临的时候,江河的水变得混浊不堪,根本无法洗澡。只有秋天,艳阳高照,天高云淡,
树叶开始变黄,草木慢慢枯萎,江河的水清澈碧蓝,当然就是洗澡的最佳时候了。所以,我最喜欢这个季节的江
水。”莲说,举起她的白水杯对着炉火,玻璃杯在炉火的映衬下变得如玛瑙一样透明。她偏了头轻轻吟道:“蒹
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唏。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多美的意境啊!以前只是全凭想象,到了这高原,我才真正领会了“所谓伊人,在水一
方”美到什么样的程度。
  洛桑怜爱地握着莲的手,说:“我认识一个藏北的老藏医,他说初秋之水有八个优点,一甘,二甜,三软,
四轻,五清,六不臭,七不伤喉,八不伤胃,他说得挺有道理啊,这个季节的水打茶都要好喝一些。”
  “我记得刚到拉萨的那几年,沐浴节的时候拉萨河里到处都是人,现在越来越少了。”一航转着酒碗说。
  “都怪你们这些长枪短炮的家伙,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天然浴场,一到这个季节,镜头纷纷对着河里的姑娘,
把人家本来大大方方的一个节日弄得神秘兮兮的了。”莲笑骂道。
  “好似我一个人才拍啊。”卓一航翻了莲一眼,“我看你没比我少拍嘛。”
  “我是记录,你是猎奇。”莲转动着慧黠的眼说。
  其他人看着卓一航,猛点着头。
  “你们歧视我!”卓一航两手抱头向后一倒,大声抗议。
  其他人又猛点头。
  “阿妈,阿妈,嘎玛日西到雪山顶上了。”天天跑了进来,狐帽边缘冒着热气,手上还拿着一个钟乳石。
  央宗顺手揭了他的帽子,用头巾擦了擦他的小脸。“妹妹呢?”
  “在跟尼玛玩。”天天说,转身又跑了出去。
  “我们也去吧!”莲说,放下杯子,拉了洛桑的手出去。
  我们都从后面钻出了帐篷。
  浓浓的硫黄味扑面而来,松涛阵阵。远处的雪山泛着银白的光,月儿挂在树梢上,清辉铺满大地。
  斜坡上,两个池子白雾弥漫。天天和拉吉站在池边,正仰着头指着嘎玛日西唧唧咕咕地说着什么,黑鹰和尼
玛站在他们身边。
  “咱们今来个风水轮流转,男人在下面的池子,女人到上面的池子。”莲说,一边脱衣一边向上面的池子走
去,融入了那一池白雾之中。
  我和央宗、蓉跟着走了上去,见莲已经躺在池子里,两个小家伙也光溜溜地在她身边游来游去。
  我和央宗开始脱衣服,蓉却扭着身子问我:“真的要脱完啊?”
  “你看看下面池子的男人,有穿衣服的吗?”我笑,进到池子里,抓过拉吉给她洗头。
  蓉回头瞥了一眼,飞快转回头来,几下子就脱掉内衣进到池子里。
  “蓉,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注意你是否穿衣服,再说……”我瞄了一眼蓉,故意停住了话头。
  “我怎么啦?”蓉抱着胸问我。
  “就你那样子,跟二月的羔子一样,全是骨头,有啥看头。”我说完,哈哈大笑。
  “切,死魔女,就你有看头,母牦牛一样。”蓉说,放开了手臂,把水浇了我一头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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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莲看了我们一眼,说:“蓉是跳舞的,胖了也跳不起来啊。卓嘎,把洗发水递给我一下。”
  我转身拿了瓶子递给她。
  莲接过放在身后的石上,解开长发,发尖在水里轻轻滑动,白皙的背上一只蓝脖子鸟起势欲飞。
  “莲,你的背上……”我和央宗同声惊呼。
  “莲,你的纹身好漂亮。”蓉也惊异地说。
  “胎记而已。”莲淡淡地说,似乎不愿多谈这个话题,她转过了身,伸直两腿半漂浮在池边,“卓嘎,男人
们唱的是什么歌?”
  我侧耳听了一下,说:“沐浴歌,大人小孩都会唱。”
  央宗坐到我身边来,帮我洗着头。“阿旺家的二女儿在拉萨打工,上次回来把头发染成黄色,我们都去看,
黄头发,像电视里的老外一样。”
  “城里流行嘛。”我说。
  “你为什么不染?”
  “我不喜欢,我觉得还是黑头发好看一些。再说,你不是要买拖拉机嘛,我可不敢乱花钱。”
  “你就一辈子记着吧,魔女。”她说,狠狠拧了我一把。
  “央宗要杀人了,你是不是要杀了我好独占我们家啊!”我故意大声叫唤着,惹得下面的男人也哈哈大笑起
来。
  央宗啐了我一口,把我的头狠狠地按到水里洗着,白白的泡沫往下流去。
  静静的夜里,泉水在轻轻地流着,哗哗声不绝于耳,风轻轻柔柔的,穿过森林,树枝轻摇,树和风就一起低
吟浅唱起来。
  “月亮旁边的那个星星,好亮!”蓉说,舒服地靠在池边上。
  “魔女,唱首歌来听好不好?”央宗靠在石边,搂了两个孩子,似睡非睡的。
  “好啊!”我说,也舒展开四肢,及腰的长发浮在水面上,如黑色的绸缎,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着。“就沐浴
歌吧,你帮我唱尾音。”
  “好,让他们一起来吧!好久没唱了。去年沐浴节,我忙得没时间洗澡。”她说,爬在石头上,叫下面的男
人。“家长、扎西,魔女唱沐浴歌,我们帮着唱尾音。”男人们答应了。
  我抬头看了看雪山顶上的嘎玛日西,轻声唱了起来。
  暖暖的阳光照大地
  哦哟
  圣洁的江水泛清波
  啊哟
  嘎玛日西升上东方啊
  升上东方
  洁净温暖美好时光
  美好时光
  脱去厚重的氆氇,解开一髻的发辫
  让我们的身体沐浴月光圣洁美丽
  沐浴月光圣洁美丽
  啦索……
  沐浴节后,我看家里柴火也差不多了,牛圈干干净净的,便提出想回娘家去一趟,公公婆婆笑着答应了,还
让宇琼和扎西准备了一袋青稞,两条砖茶。
  政府这几年一直在搞村村通公路的工程,村与村之间再也不用骑马往来了。想想我当年出嫁的时候,仅隔一
座山,却在山谷里走了一夜。
  公公原本是让扎西陪我回去。说嘉措才回来,各家亲戚处总得去拜访一下吧。这样的安排让央宗喜形于色,
干活时都听到她在哼歌,也不再整天板着脸。
  因为莲和洛桑、一航阿哥也要去,头天下午扎西就找了村里有摩托车的人家,租了两辆摩托车。
  一大早,扎西和宇琼把青稞和砖茶绑在摩托车上。婆婆拿了件新的皮袄出来,递给在天井里正给天天穿鞋的
我,说:“嘉措让给天天做的,才做好,给他穿上吧,暖和。”
  我点了点头,接过一看,好家伙,最多也就是两个月大的小羊羔皮,卷卷的绒毛如菊花一样翻转着,袖口和
下摆还镶了三指宽的水獭皮。
  “小孩子穿这么贵重的皮袄干什么?”我说,脱了孩子的外套换上,留了上面的扣子,翻出一边的羊毛来。
雪白的羊毛衬了天天的小脸,粉嘟嘟的,我在他脸上咬了一口,说:“你个小坏蛋,还不谢谢嫫啦(藏语是奶奶
的意思)。”
  天天娇声娇气地说了声:“嫫啦,谢谢!”
  “不谢不谢,我的宝贝儿,来,让嫫啦看看。”
  天天走到她身边,婆婆牵了他的小手,“咱们去看看波啦(藏语是爷爷的意思)在干什么呢。”
  我看着婆孙俩的背影,笑了。天天能得到大家的喜爱,我是打心里高兴的。
  “哼……”正在织布的央宗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看了她一眼,毫不在意地笑了。央宗就是这么个人,心里不痛快马上就要说出来,说完后又什么都没有。
  我故意喊着“嘉措,你儿子穿了皮袄,漂亮极了。”便下楼去了。
  到了楼下,三辆摩托车摆在门前的草地上,扎西和宇琼正在绑莲和一航阿哥的行李,朗结和蓉在一边帮忙。
  “扎西,你留下,明天和朗结去镇里走一趟,牲畜快没盐了,买上两袋,再买两条毛毯回来,冬天给阿爸啦
阿妈啦盖腿用。”嘉措走过来,突然这么说,一边就发动了摩托车。“我去那边。有一年多没去了,我该去看看
她阿爸。”
  所有人都惊异地看着他。特别是楼梯上的央宗,脸色马上就阴了下来。
  “家长,你不去看次仁舅舅,他会生气的。”我故意大声说,打破了僵局。
  “回来再去拜访吧!”他说,并不看大家,“天天,过来,坐到阿爸前面。”
  天天答应一声,高兴地爬到了嘉措前面坐好。
  “走吧,早走早到。”嘉措对我说,“上来!”
  我不敢看扎西,知道他一直盼着能跟我一起回娘家。事情的突然变化不是我所能掌控的,心里有些替扎西难
过。
  在嘉措的催促中,我有些尴尬地跨上摩托车后座,搂了他的腰。
  洛桑和莲一辆摩托车,一航阿哥自己驾一辆摩托车跟在后面。
  三辆摩托车行驶在乡村的土公路上,扬起一溜尘烟。
  到家是中午。
  只有嫂子和奶奶在。阿爸到邻居家喝酒去了,大哥在地里。村小学的老师去拉萨打工了,二哥初中毕业后,
村里就让他暂时做代课老师了,教村里的孩子们识字。
  奶奶看到我们,高兴得嘴都合不上。叫嫂子:“快去叫他阿爸回来,卓嘎啦回来了,我的卓嘎啦回来了。”
  我把天天拉到前面,说:“快叫嫫啦好。”
  天天看着奶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问了个好。
  “这是我的儿子,叫扎西罗布,小名叫天天。”我附在奶奶的耳边,大声说。
  “好好好,小卓嘎的孩子也长大啦。好啊!”奶奶说,脸上深深的纹路舒展开来,拉了莲的手。“快坐快坐,
大伙别站着,都坐下。卓嘎,你去打一壶酒,还在原来那个桶里。”
  我答应一声,向后面的库房走去,天天拉着我的衣摆。“你不是一向胆大包天的吗?这回倒害怕了。”我蹲
下看着天天,点了点他的小鼻子说,“跟着阿爸,阿妈马上回来。”
  天天不情愿地向嘉措走去。
  我进了库房,发现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木头的酒桶结了厚厚的黑垢还在窗边,青稞码在墙根处,就连小
窗处那一抹斜斜照在地上的光线以及光影中飞舞的尘埃,都还是一模一样。
  生活的节奏啊,依旧,变的只是人心。
  我接了酒出去,给每人倒上一杯,给莲倒了杯白水。
  随着楼梯响,爸啦和大哥回来了,后面跟着嫂子和两个侄儿。大伙都站起来,打着招呼。
  我拿过酒壶,爸啦和大哥从怀里掏出银质的酒碗放在桌上,我一一倒满,再双手奉上。
  “你们有一年多没来了吧?听说你们在拉萨买了房,是真的吗?”爸啦看着嘉措问。
  “是的,爸啦。我们都在拉萨,工作比较多,所以没能来看你。爸啦和家里都好吧?”
  “都好都好。罗布长这么高了?”爸啦喝了一大口酒,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看着天天说。
  “罗布,向波啦问好。”嘉措拉过依在莲怀里的天天说。
  “波啦好!”天天点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爸啦,突然问。“波啦,你的下巴上为什么长白头发?”
  “啊……”大伙愣了一下,蓦然哈哈大笑。
  莲扭过天天,“宝贝,你太可爱了,可爱死了。”
  “天天,波啦下巴上长的可不是白头发,那叫胡子。”我笑得都快岔气了,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二哥是中午回来的,拿着书本和一盒粉笔。他放下东西说:“今天乡上来人说,村小学要撤了,把三个年级
都合并到乡小学去。唉,又有好多孩子无法上学了。”
  “合并到乡小学不是很好吗?”卓一航不解地问。
  “上学就远了啊。本来有些家长就不愿让孩子上学,这样一来就更可以找借口让小孩放牦牛去了。”二哥说。

  “三个年级有多少学生?”莲问。
  “十二个。一年级八个,二年级三个,三年级一个。”二哥说。
  “都是你一个人教啊?”莲拿过他的课本随意翻着问。
  “本来有个老师,是乡上分来的。人家嫌我们这里条件不好,去拉萨的私立学校工作了。村里上过学的近几
年都出去打工,一个月少说也能挣个千把块钱。乡上只给代课老师一个月两百块,这么点钱,谁愿意干啊?”二
哥说,把一杯青稞酒全灌进口里。
  “我觉得你还是尽量做做家长的工作。现在不比过去,就是打工,上过学的也比没上过学的要好些,至少会
认点简单的汉字,听得懂简单的汉话啊。”莲说。
  “唉……也只能如此了。”二哥叹了口气,再次把一杯酒灌进口里。
  我们家是个比较老式的家庭。大哥、二哥会做酥油花,每年藏历年前会做些传统的“折不扎(插在切玛斗里
的酥油花)”拿到县上去卖,挣回一点零花钱。不忙的时候,二哥也会去其他地区打短工,但时间很有限。因为
家里牧场需要人、地里也需要人。
  所以这几年,村里男人多的家庭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家的生活还在原地踏步。
  如果学校解散,二哥连那一个月两百块钱的收入都没有了,确实该另做打算。晚上我听到嘉措在跟爸啦说,
让二哥跟他一起去拉萨打工,有了钱,收割的时候如果忙不过来,就请人来暂时帮忙也是划算的。
  莲和洛桑一直跟奶奶在一起,听到他们在说扎囊家族,又在说贡布寺活佛的唐卡。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不知进还是不进。
  “扎囊家族是我们这一带最大的家族,只可惜历代单传。有人说,扎囊家族是被诅咒过的,拥有荣华富贵却
没有享受荣华富贵的主人。”奶奶叹了口气接着说:“还有人说,除非扎囊家族把女儿嫁给黑腿的奴隶,才能解
除被诅咒的命运。你想想,那个时代,等级制度那么森严,主子和奴隶,一个是天上的白云,一个是地上的狗屎,
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呢?再说,扎囊家就那么一个女儿,宝贝得跟眼睛一样,老夫人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把她嫁给又
脏又臭的奴隶的。唉……”
  “奶奶,你真相信人的命运会被诅咒吗?”莲看着墙上的佛祖唐卡,喃喃自语。
  “奶奶这么大年纪了,只知道一切要顺其自然。诅咒不诅咒的,倒是不在乎的。”奶奶说,白发散落在布满
皱纹的额头上,泛着淡淡的银光。“有钱也好没钱也好,活着的天数就那么多。佛祖不会因为你有钱就多给你一
些快乐,也不会因为你没钱就少给你一些快乐。孩子,你看看窗外,几千年了,雪山还是那座雪山,森林也还是
那片森林,只是翻过雪山的人、走进森林的脸,年年都在变化。扎囊家族不在了,那个诅咒也不在了。谁嫁了谁、
谁又娶了谁,还有什么关系呢?主子也好、奴隶也好,都被时间融化到一起了。”
  “奶奶,真的找不到扎囊家族的后人了吗?”
  “找不到了。听说扎囊家族最后一个小姐被人拐走了,金珠玛米进来后,老夫人把所有的钱财全捐给了寺庙,
出家当了尼姑。‘文革’时,老夫人又被弄出来斗了又斗,她终究是无法忍受那样的羞辱,自杀了。”奶奶说到
这里,浑浊的眼底闪过一道亮光,还没等我看清楚,她已经迅速低了头,转动手上的经筒。
  莲也转动了经筒,经筒上的蓝脖子鸟旋转如飞。
  久久……
  “别找了。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你是个聪明人,消失了的,就让它成泥土吧。重新翻出来,也是臭了,脏
了,看了不过徒惹伤心而已。”奶奶虔诚而空灵的目光透射出一股执著的信念和无欲无求的沧桑,那木刻般的皱
纹记录着尘封了几十年的过往。
  “唉……”莲叹了口气,白皙的脸庞上升起一团淡淡的红晕,她不再问什么。
  只是奶奶持的黄色镶了绿松石、红宝石的经筒转得更快了。
  莲那只画了蓝脖子鸟的经筒却慢慢停了下来,静静地伫立在光影中。
  坐飞机到成都,再坐车到雅安。一路上浩不停地发信息给我,说让我等等他,处理完手中事就陪我去拉萨。
最后无可奈何之下才说每到一地要打电话,需要什么跟他说他会寄给我,不要省钱、开心地玩、早点回去。
  有时候我想自己真的像一株有毒的罂粟,浩浇开了我的第一个花期,从此变得媚惑艳丽。说实话,我跟任何
男人在一起,在不动心的前提下,从来不会多给一分但也从来不会少给一分。不过就是一场场情与欲的盛宴而已,
参加的男女图的就是个开心,当时的开心,事后的回味。再见时来一次斑驳迤丽的旧梦重温也未尝不可,男人上
了瘾,我却未必。只有我知这盛宴是有毒的,只是男人乐于此我也乐于此,下不为例是安慰自己的话。谁知道明
天我会牵了谁的手跟谁上路?
  别说我放荡,我只是享受生活,享受上天赐予我的这个身体。怪只怪这你争我夺的大都市里把男女的性别差
异模糊了。男人们说我们越来越不像女人,而我们则认为男人越来越有女人味。正因为女人找不到依靠和男人找
不到善解人意的天使,才使得白头偕老成了远古的神话。女人游走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放荡中寻找真情,杂
乱中寻找唯一,运气好时真命天子出现也不是没有可能。此间多找了几个男人,也算不了多大的事吧,既不祸国
也不殃民。
  雅安———雅女雅雨雅鱼,三宝闻名的城市。此时,我就坐在江边古榕下,看着烟雨蒙蒙把天空湿透。这些
年总是习惯了一个人独坐、习惯了一个人流泪、习惯了自己安慰自己……偶尔忍不住会想想,也许这次碰到的男
人会有所不同,也许这次就能安了身定了心再不流浪。其实,哪个男人都一样让人失望,哪次动情的结果换来的
都是情伤。
  感情于我原本就是奢侈,不要也罢了。只是那个粉嘟嘟的水儿啊,你终究是我解不开的心结,无法揭过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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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对岸的霓虹灯星光闪耀着,江上漫起了薄雾,突然好想抽烟。不是想烟草的味道,是想让情绪有个排遣的方
式。
  这个阴雨绵绵的天啊,让人无比地伤感。
  左侧来了一群勾肩搭背的男女,显然已经喝醉,大声唱着乱七八糟的歌。
  曾经我也如他们一样,夜不归宿想醉就醉想醒就醒。只是一场接一场的情爱,历尽情场却更加绝望,所以有
了今日的独坐江边垂泪,只为凭吊逝去的青春岁月。
  “你……你……是好好?”一个黑衣红裙披了一头乱草的时髦女人站在我面前,涂了过多口红的嘴唇在昏暗
的路灯下有些发黑。
  我木然地抬起头,看清那张惨白的脸上精致的五官后,笑了。默默……“好好,真是你啊!”她夸张地叫着,
然后一把抱住了我,劣质的香水味冲击着我的鼻腔。
  “你怎么在这里?”我说,强颜欢笑。
  我们要去拉萨啊,今天刚到。默默大声笑着,挥着两臂转了个圈。夸张地说他们要看看雅女怎么个雅法?所
以就住在这儿了。
  我这才转眼看向其他人,脸上习惯性地堆上妩媚的笑。
  “我来介绍。阿能,我们的老大,无所不能,他的名言是城市里除了性就是金钱。狼人,有两次骑车走川藏
线的经历,他最爱说的话就是管他妈个球这是老子的事情老子自己做主;海鱼,我们的老二,不过她说最遗憾的
就是没有真正的老二,也是第三次去西藏,她最喜欢床上运动,和我爱好一致,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沙子是我
们昨天才捡的,还不知道有什么名言和爱好,她和狼人正互相勾搭,不过目前还没成功。”
  然后其他人同时翻着白眼,海鱼推了默默一把,说:“你不喜欢床上运动昨晚干吗叫那么大声?”
  “我昨晚有叫吗?你是不是做春梦了?”默默毫不在意地笑着,身子一晃一晃的。
  海鱼捧着默默的脸,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娇媚地叫了几声,问狼人,她昨晚是不是这么叫的?
  狼人看了我一眼,说昨晚隔壁是发出了这种声音不过我不知道是干什么。
  “哦……纯情小男生哦。”默默和海鱼同声大叫。
  “我是不是听错了?还是我老了。”我说,看着抱在一起的默默和海鱼接吻。
  “你是越老越有能量的妖精。”默默笑着把手臂圈在了我脖子上,往我脸上吹着气说,“好好,咱们那个圈
圈谁不知道你这个女妖啊。上次你走了后,有个开珠宝店的强哥到处找你呢,我们还集体宰了他两顿。”
  “好好,你一个人吗?”阿能问我,眼神却直往我胸部瞄。
  “身心都自己做主。”说完我哈哈大笑。
  “同行如何?aa。”
  “好啊!”我说,“有帅哥同行,风景都会变得格外美一些。”
  哈哈,你们有戏哦!默默和海鱼同声大叫。
  我就这样在雅安这个浪漫的城市里被一群从不考虑天高地厚的“漂”们捡到了,准备一路同行杀奔拉萨。
  我不知道自己像什么人。跟孩子在一起像孩子,跟老人在一起像老人。就像此刻,被默默强行拉了手,说着
大昭寺门前的太阳,说着布达拉宫广场的狗儿,突然就开心了,恨不得此时就置身于那些转经的人流里。
  放逐了吧,就此放逐。让不该有的过往尘封于这个雨季,让那些伤感的纠缠的绝望的情事就此化烟。
  雅安,是川藏线上最后一个值得驻足的城市。它处于成都和拉萨之间,从古至今都算是重要的驿站。再往前
走,崇山峻岭间谁也不知前路会有什么状况发生,上车前我和默默在旁边的超市里买了一大堆零食。驴子同行,
经济实行 aa 制,吃最简单的住最简单的,如果想不亏了自己,可以另掏腰包。
  阿能是我们的老大,看上去四十左右。他说他十六岁开始“漂”,开始只是在家附近,然后越“漂”越远,
直到“漂”到了西藏,强烈地爱上了拉萨的阳光,从此就只“漂”在那里了。居无定所的日子让他看清了生活的
本质,他说他从不会故意去争抢什么,人生就这么几十年,只想好好享受眼前的生活。
  狼人来自北国哈尔滨,二十九岁,是唯一告诉我们年龄的“漂”。他说他在那个北方城市里有个生意不错的
网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挣钱养家,然后老婆跟别人上床了,还带走了所有存款。于是他厌了,网吧让弟弟管
着,自己开始骑车进藏。原本只是想折磨自己的身体用以救赎绝望的心灵,哪知从此上瘾再停不下来。狼人是个
对生活还没完全绝望的人,他还有一份奢侈的渴望,希望找个自己爱的、也爱自己的女人共同行走。
  沙子是我们中最年轻的一位,大学还没毕业。想趁实习去西藏玩玩,但经济条件又不太好,所以才搭车进藏,
是个典型的有奶便是娘的主,她对狼人的小鸟依人在于对方能给她提供食宿。我冷眼看着她为了求得照顾而撒娇
卖痴,几次都笑出声来。这样的女人九零后里一抓一大把,用身体换金钱,用感情换物质。
  默默和海鱼是一对好朋友,也可以说是一对同性恋人,但又没有恋人间的痴缠,她们只是基于寂寞而拥在一
起取暖,阳光来时又可以分开各寻各的好。比如默默可以和阿能上床,海鱼也可以勾搭别的男人,然而转身两人
照样拥在一起。这两个人看表面你可以说她们下流无耻,但离开这条路,回到内地某个繁华的大都市里,换上一
身精致职业装,她俩照样出入高档酒会,签合同、下订单,不比任何一个都市白领差。
  此时和彼时,我们是两类人。彼时的我们,是负责任、尽义务、孝顺贤良的好女儿好妻子,所有行为都要符
合别人定下的标准。此时的我们恢复了人的本质,也可以说动物的属性得到了最大的复苏。做我们想做的,说我
们想说的,不再顾及此时的行为是不是符合别人定下的标准,这一段时间,我们为自己而活。
  我们说得最多的是拉萨故事,自己的或是听来的故事。没有人怀疑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无关紧要,
不停地说只是因为我们想那个地方了。人这一生,有一个地方能让你永久挂念,总还是幸福的吧?无论伤心也好
难过也罢,经历过了,第 12 章总是会成长的。虽然我们不愿成长,我们愿意永远停留在十八岁,但岁月总是会流
逝的。所以那些经历过的人或事,痛则痛矣,想起时也不全是烟雾。
  没有人能说清自己喜欢拉萨的什么。阳光、懒散、淳朴、自由……都有又好像都没有。来时带着好奇,走时
依然好奇。生活不是主要目的,享受那份无拘无束的放松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我们这几个人,年龄大小不一,
经历各异,却因了“西藏”二字,有了一个共同的情结而走到一起。当然,路上我们也会吵架,也会互相埋怨,
但总体来说,我们还是可以共娱共乐的一个群体。
  这一行人中,我算是最安静的了。跟谁都不亲近,跟谁也不疏远。路伴嘛,结伴而行,路到尽头就分离了,
何苦去寻找不快呢。我们搭乘的这辆大卡车,到拉萨去的打工者居多,白天黑夜都在赶路。
  过了雅加情海雪山,为了看贡嘎雪山,我们在离康定大约十公里的温泉茗庄下了车。因为交的是到拉萨的钱,
司机不愿退票,我们吵了起来。默默站在车前面挡住车,其他人则跟司机吵架。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耽误下去
只会对他们不利。车上的乘客开始不满了,直喊着司机退给他们钱算了,再不走我们也要退票。
  司机骂骂咧咧地终于退钱给我们。
  “今晚加两个菜,白捡来的嘛。”沙子吊在狼人的胳膊上,娇滴滴地说。
  “同意!”默默和海鱼大声响应着。
  进了茗庄,阿能和狼人去跟老板谈价钱,默默和海鱼到处溜达,逗草地上的狗狗玩,看见旁边一池氤氳,大
叫一声扑了过去,也不管现在是白天旁边还有人,脱了衣服就扑进水里拍打着水花,咯咯之声不绝于耳。
  我站在池边,看着她们开心地笑,也有些心动,但终究是不敢如她们那样无所顾忌的。我终究还是一个放不
开的女人,虽说要脱去一切束缚为自己而活,但从小根深蒂固的一些行为习惯还是改不掉的,比如这人前脱衣,
人前接吻。
  茗庄的主人叫赵扎西。挺有意思的一个名字,汉姓藏名。他说自己的本名太长,汉族朋友总记不住,所以起
了现在这个名字,主要是方便做生意。我喜欢她老婆燕子,一个来自于丹巴美人谷的美人,一头长发黑亮如丝,
大大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让阿能和狼人看直了眼。开玩笑说,难怪我们在美人谷看到的全是老太太,美女都被拐
跑了嘛。
  赵扎西看了他老婆一眼,嘿嘿地笑。
  就这么住了下来。只为这山庄的温暖,只为扎西对他老婆的爱恋。
  我们一路上都随便吃点什么,从没奢望在路上会有什么可口的饭菜。然而那顿晚饭出乎意料的丰盛,让我们
一个个吃得肚子滚圆。始终记得山药炖的土鸡汤,那个香啊,至今也怀念。回锅肉,一道普普通通的菜,任何一
个四川人都会做的,那晚却格外的香。突然就想见见掌勺的人,想象着这该是一个怎样的大胖厨师才能把这普通
的菜做得如此美味。
  哪知跟在赵扎西后面出来的却是一个潇洒帅气、有着迷人笑容的帅哥。赵扎西说他叫海涛,是他最好的朋友,
学湘菜的,不过老是自己发明创造,做些稀奇古怪的菜。
  “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有幸一辈子吃你做的菜?”我看着帅哥微微一笑,“海涛,大海的波涛,很好听的
名字,我喜欢。”
  桌上顿时口哨声四起。
  “去,看你们那表情,一群流氓!”我白了同桌一眼。
  “到底是我们像流氓还是你更像啊?你那副样子,恨不得把海涛当回锅肉吃了。”海鱼敲着碗大声抗议。
  “我有那么大的魅力吗?让美女当菜吃了?”海涛笑了,转身拎了一堆啤酒放在桌上,然后坐在我身边,扎
西拿来杯子给每人倒了一杯。
  喝得晕晕乎乎的,我们换到了一楼的藏式客厅里。
  默默和海鱼伸展两臂在客厅里旋转着,哼着不成调的《七月的雨季》,我则四处打量。房子很大很华丽,红
色的木柱,四周摆放着藏式茶几。
  “赵扎西,你这房子才修的啊?像宫殿一样。”
  “去年修的。”赵扎西说,“没办法,我不爱上学,就爱做生意。我们后山上有股温泉嘛,引过来很方便
的。”
  “在你们这儿修这么幢房子得花多少钱?”阿能坐在炉边,和狼人喝着啤酒,抬头问。
  “用惠农卡贷了一部分款,找亲戚朋友借了些,花了一百多万吧!”
  “生意怎么样?”
  “还行,国庆节那几天,房价六百多呢,还需要提前预订。”赵扎西高兴地说,又给大伙开了一堆啤酒。
“明天我带你们去看贡嘎雪山吧,你们找不到路。”
  “好啊,我们在这儿下车,就是为了去看雪山的。”默默高兴地拍着手。
  炉火很温暖,大伙围炉而坐,喝着啤酒,听赵扎西讲着山野里的故事。他说要带我们去看他放生的蛇,说是
就在后山上。他从小就喜欢野生动物,看到别人把野生动物抓来卖钱,他会很难受,总是想办法买过来放生。
“那些蛇就是这么来的,好几百条吧,全在那个地方,我有时间就会去看看它们。”赵扎西说,眼神里升起一股
跟生意不搭调的慈悲。无法相信这是个十五岁就开始闯荡在外的男人,生意场上多年的摸爬滚打并没让他变成唯
利是图的商人。
  赵扎西喝着啤酒,得意地讲着他放生的蛇、他放生的鱼、他放生的狼时,丹巴美人燕子就坐在他身边,嘴角
挂着一抹满足的微笑。那盈盈的目光啊,让人心醉。
  一个男人能让女人用这样的目光看他,那个男人肯定是有福的。
  不忍看下去。这样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会勾起我心底不该有的情绪。今夜的我不正常,身体里涌出一股熟悉
得让我害怕的躁动。从我有了第一个男人后,这样的躁动时时困扰着我。极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只要它一来我就
管不了自己的行为,总是做出些事后恨死自己的事情。佛祖为什么让我还活着?就是为了用这个身体来折磨我的
心灵吗?这个千娇百媚的胴体啊,我宁可用它去换张平凡的脸,疼自己的男人、可爱的孩子……狠狠地灌了一大
口酒,再灌一口,为何还不醉?眼前的物依旧清晰。喝吧,不停地喝,我今夜什么都不愿想起。
  坐在一角的海涛不时担忧地看我一眼。
  大半夜了吧?身边的人都东倒西歪的。阿能的怀里躺着默默,脚却搁在海鱼身上。沙子枕在狼人的胳膊上,
手却拉着赵扎西,喃喃念着你家的酒太好喝了,你家的温泉太舒服了,你老婆太漂亮了……我直起身,拿了一瓶
啤酒,脚步踉跄,站在院外清凉的空气中打了个寒战。月亮挂在对面的山头上,清清亮亮如洁白的玉盘。山下的
小村有些朦胧,一两盏小灯亮着,不知那屋里的人是不是也如我这般心事重重不敢睡去,怕极了梦里一次次惊醒?
门前的公路上,偶尔有一盏车灯飞快地跑过。夜归的人总是匆忙的,因为有人在等着。
  我呢,今夜可有人想起我来?没有吧!
  超、明、嘉措、卓一航……哪个男人会在清冷的月色下想起我呢?一场场的风花雪月啊,两情相悦时说着我
爱你,永远跟你在一起,什么都不计较,真的吗?谁会傻到爱了什么都不计较呢?什么都不计较的是一夜情。我
是个自私的女人,总希望每段情结束后别人还记得、自己却忘记。如今看来刚好相反了,我还记得,别人早已忘
记。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历尽情海却无人挂念,是不是一种悲哀?
  水儿呢?水儿会记得我吗?身上分离出来的生命啊,此时你在谁的怀里取暖?脸上是否有泪痕?又突然想起
了天天,那个不属于我却常常想起的小男孩。别人叫他扎西罗布,说他是吉祥宝贝。我却始终只记得他叫天天,
属于我的天天。那些难熬的日子,就是一天天数着过来的。我是不该想他的,我随时提醒自己不要想他,但总是
情难自禁啊!
  喝着酒,流着泪,往右边的池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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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一大一小两个池子,轻烟缭绕,池边放着玛尼石。白雾漫过,红色的六字真言若隐若现。星星总是这么明亮,
是不是哪位仙女打开了她的珠宝盒,把亮晶晶的宝贝撒到了银河里?
  抬起手指,看着无名指上的戒痕。如果摘下一颗星星戴在指间,会是什么样的风景?爱情,应该用耀眼的珠
宝来表达吗?我们想证明什么?爱如钻石一样永不磨损,还是爱如钻石一样永不褪色呢?
  慢慢脱去厚重的冲锋衣,再脱去防风裤,脱掉保暖内衣,伸手到背后解开黑色文胸的扣,滑下前面绣了一朵
漂亮牡丹的三角裤,我,好好,一个成熟如蜜桃的女人就裸露在月光下。
  两臂交叉、掌心相对、十指相扣、踮起脚尖向上伸展,看着青石壁上修长的侧影,嘴角上翘了一下。这个胴
体是佛祖赐予我的,该凹的凹该凸的凸,岁月的流逝和爱情的无望并没给它留下任何痕迹。我喜欢自己的身体曲
线,甚至可以说我迷恋自己的身体,它能让我的生命之火源源不断、生生不息,所以,无论何时,我都会倍加呵
护。
  赤脚踩着青石板进入到那一池氤氲中,慢慢坐下,背靠着暖暖的石壁,伸展两腿轻轻拍打着水面,细小的水
声在静夜里回响着。我拿过啤酒,对着山头的月亮举了举,说:“嫦娥,让我们两个寂寞女人干一杯吧。”仰脖
灌下一大口。
  酒瓶放在身旁的台阶上,身子向水里滑去,感觉僵硬的四肢慢慢温暖起来。我是多么喜欢这份舒适啊,白雾
缥缈,月华如水。拿过玛尼石游到进水处,看白花花的清泉溅湿了它,红色的字慢慢变深,手指抚过凹进去的痕
迹,感觉指肚传来的粗糙。这是一种神奇的感觉,那种轻微的刺痒恰到好处地挠到了心尖上。久久,双手捧了它,
对着圆月举起,吻了一下,然后放在池子的最高处。仰视着它,如仰视神明。这世界有些东西是不能亵渎的,不
管你信与不信,尊重它或是远离它。就当是给自己的心灵一个安慰,就当是给自己犯错后找一个原谅的借口。
  解开发,低了头透过月光看黑发在白色的烟雾里,丝丝缕缕如梦似幻。深吸一口气后把头浸入到水里再浮起,
如一个出水的女妖般抹去脸上的水珠,满足地叹了口气重新回到石阶边坐下,拿过啤酒再次灌了一口。浪漫的夜
是不是应该分享?身边如有个知心的爱人该是一件多么完美的事啊!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卓一航。是的,只有他才
配这样的月色。一杯红酒,一曲若有若无的轻音乐,靠在他怀里,听他说些走在野外的小故事。唉……他说的故
事总是很美,他会记得每一张图片背后发生的点点滴滴,那些夕阳西下时变幻的光线,那些牧归姑娘高亢悠长的
调子,那些牧羊狗追着他的车狂叫……一航一航,此时的你停泊在何方?又在为哪个阳光般的牧女而陷入遐想?
  突然想起这个地方的名字:雅加情海。浪漫得不可思议,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将来如有可能,请让我携
了爱人的手前来,到温泉茗庄住住,听赵扎西说说远古的神话,泡泡这深山里浸出的泉水……月色朦胧下是谁走
来了?我抬起微醺的眼,逆光的他如一尊神。我是不是该逃离?我是不是该裹了白嫩的胸惊惶失措?不,此时的
我不想,这样的月夜是该发生点什么的。所以我笑了,媚态横生,轻舒了臂撩开脸上的湿发,让月光清清楚楚照
在还挂着水珠的脸上。
  那人放下手上的杯子和酒瓶,长袍滑到地上,随着水波的颤动,我就被卷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甚至来不及
多看一眼,唇就被覆盖了。
  是一航吧?这样温柔缠绵细致的吻只有他才会有啊!他总是疼惜地看着我,然后深深地吻我,还会叫我丫头
别再流浪了让我疼你吧,丫头你的忧郁让我心痛知道吗?唉……为何不留下呢?此时是那么地美好。我叹了口气,
主动攀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喃喃自语,我不想当嫦娥,她太寂寞了,经年累月抱着个玉兔,再华丽的宫殿也像
坟墓。我只想做个快乐的女人,住在人间最繁华的地段,你明白吗?……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吻着我,深深地恨
不得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久久听到他喃喃地说,你是下凡的水妖吗?专门来诱惑我的吗?我看你在这里戏水,
看你在这里叹气,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要你……还有什么样的情话能抵过此时的柔软?今夜,闭上眼睛,让自己酥
软在了雅加情海的月光下。
  再次睁眼时头痛如裂。
  翻身坐起,揉了揉太阳穴,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宽大的床、雪白的单,我这是在哪里?触目所及
是床头柜上叠得整整齐齐的黄色冲锋衣和黑色防风裤,就连胸罩和小裤都好好地放在上面。醉酒的我会把衣服叠
整齐才睡觉?这倒是新鲜了。揭开被子,赤脚走到窗前,拉开厚厚的窗帘,见对面的山峦上升起一抹暗红。
  天,终究是亮了。
  口渴,想喝水。
  楼下传来锅碗相碰的叮当声。
  迅速穿衣下楼进了厨房,海涛递给我一杯果汁,说才榨的,放了蜂蜜,喝了头就不疼了。
  谢谢。我说,接过一口气喝光,放下杯子转身出门。
  如果你哪天不想流浪了,记得这个溜溜的城边上还有个人在等你。海涛用四川话突然说,让走到门边的我怔
住了,终是挺了挺僵硬的脊背向外走去。
  康定这个溜溜的城,今晨格外的寒冷。
  记忆中的那首歌很美,想象中的跑马山也很美,来了才知什么叫后悔。康定靠近西藏,溜溜在四川话里就是
“很窄的长条形”,这是个名副其实的“溜溜”城。拿赵扎西的话说,如果跑马山能跑马的话,那肯定是长了翅
膀的飞马。两边是极陡峭的山崖,城市就夹在中间的深沟里,房子挤房子,车子挤车子。看惯了北京上海宽阔的
大马路,到了这里只会觉得康定太可怜了。房子、车子和人都被挤在这条窄窄的沟里,抬头只见一线天,出门望
山走断腿。
  看到两侧高耸入云的悬崖,我突然想起了“地震”二字,即使一场小小的震动,这悬崖之下的生命往何处逃
去?真是不寒而栗啊!
  离开时,赵扎西和海涛送我们到公路上,低了头不敢看他的眼。我不是个好女人,总是发神经去招惹不该招
惹的人,事情出来了又后悔。佛祖啊,你既然给了我躁动的身体,为何不给我控制它的法门?我不想这么放荡的,
不想这么风骚的,我也想如其他女子那样安安静静地守候一个男人、守候一份感情啊!
  让我安静下来吧!哪怕是用我的寿命去换也行,一年两年,不行十年二十年,只要能让我安于现状停住脚步,
苦一点累一点也情愿。
  车子临开动时,海涛突然冲上来,塞给我一个暖水壶,说路上记得喝水,然后突然抱住我,在我额上吻了一
下说多保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下了车,在一片口哨声中径直回了山庄。
  我不敢看他僵硬的背影,转头向着窗外。
  “哇,太感人了!好好,你干脆留下嫁人算了。”默默大声叫着。
  “有性又有情的汉子哦!”海鱼故意强调着“性”,暧昧地眨着眼睛。
  “是个爷们儿。”狼人朝海涛的背影竖起了大拇指。
  “切,瞧你们那色样,喜欢就下去啊!”我说,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没良心的女人,你会下地狱的。”沙子笑着说。
  “我已经在地狱里了。”我说,看色彩斑斓的大山向后移去,泪盈于眶。
  一路上,我的心都沉浸在忧伤中。
  龙登草原,一个属于神话传说的地方,到处都是格萨尔王的印迹。什么叫坦荡如砥,到了这里方能感觉。传
说龙登草原每个月的颜色都不一样,每次变化都会绚丽无比。牛羊在远处漫步,马儿随意散落在草地上,黑帐篷
前的太阳能板反着白光。蓝天下,不时有唱着牧歌的女人和骑着摩托车的汉子慢悠悠地走过。
  我的心还沉浸在海涛那双忧伤的眸子中,同伴们大呼小叫地冲着草地上的白马跑去时,我强打起精神。干吗
呀!我这是,旅途上偶尔为之的事,值得我如此纠缠、如此内疚吗?星月下的缠绵,你情我愿,既无誓言也无承
诺,今时离开再见无期。再说我是女人,按照传统的看法,吃亏的不是我吗?
  如此一想就释然了,跳下车,活动了一下腰背,甩了甩僵硬的胳膊,大喊一声我来了,朝着马儿们飞奔而去。
原本安安静静吃草的马被我一吓,撒开四蹄跑了。
  正在拍照的阿能和狼人直起腰翻着白眼,“好好,你把我们的大片搞没了,赔!”
  “怎么赔啊?”我歪着脑袋,嘟着嘴看着他们。
  狼人用相机对着我按了两张,“给我们当模特。”
  “给我当床伴。”阿能看着我半裸的酥胸,一副下流的样子。
  “你……”我扬了下巴半眯着眼打量着阿能,“就你这样子?”
  “我这样子怎么啦?天下第一帅哥!”阿能挺了挺胸脯说。
  “天下第一帅哥?”我说,哈哈大笑,转身向牦牛群走去。默默和海鱼、沙子在那边嬉笑着摆出各种姿势照
相呢。
  记得莲说过,若能一切随他去,便是世间自在人。我为何要为别人烦恼呢?好日子就这么几十年,快乐一天
就少一天的。来是偶然的,走是必然的,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吧!
  就像今天的艳阳、这柔软的草地、这自在的马儿和牦牛,如果错过,前面怎么重复这样的美丽?我脱了鞋,
赤脚走在草地上,大红的灯笼裤上手绣的牡丹随着我身子旋转着,黑色流苏的披肩向后飞扬。喜欢在草地上恣意
地挥洒快乐,享受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如幼时父亲轻抚我脸庞时的慈爱。
  “好好,你是个女妖!”默默大叫着扑了过来,抱住我在脸上“啪啪”亲了两下。
  “好好姐,一点看不出你是生过孩子的女人。”沙子说,侧了身瞅我,故意强调着“生过孩子”几个字。
  我笑看沙子,眼都不会眨一下。这样的小女孩心里想什么一眼就可看穿,十七八岁时处在花季的我,也会因
嫉妒而耍些无伤大雅的小心眼。不过别以为我听出来后毫不在意却不反击,那不是好好,好好的行为准则一向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所以我站住,嘴角浮上标准的笑。说:“沙子,出来才几天呀,看你的小肚肚,怕有五个
月了吧?”
  看到沙子脸一红,说:“我喜欢顺其自然。”
  倒也是啊,女人长得圆溜溜的显得很富贵。我说,故意把“富贵”二字拖了好长,便不再看她。把目光停留
在黑压压的牦牛群里。这是个宁静的早晨,牦牛们极安静,可能还没完全从黑夜里醒来吧?清晨的阳光斜斜的,
给牦牛打上一层金色的轮廓光。小牦牛兴奋地东窜一下西窜一下,不是找母亲要奶吃,只是如我一样喜欢这骄阳
升起时淡淡的温暖。
  天总是那么蓝,如欧美小婴儿的眼睛一样干净。黑色的帐篷就在牦牛群边上。一缕淡青色的炊烟袅袅婷婷,
牧羊的獒就坐在帐篷边,也还没完全从昨夜的宿梦中醒来,眼神木呆呆地看着远处的雪山。
  老阿妈提着绿色的塑料桶掀帘出来,向溪水走来。她的背微躬,脸上皱纹纵横密布。也许是抹了酥油吧,或
是别的什么擦脸油,那张脸在阳光下泛着棕色的光。她没有笑,也没有悲伤,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珠有些混
浊,却让人感觉非常美妙。那样历经世事后的宁静淡然并不是每个老人都能拥有的。
  我站在溪边,身旁是蓝色的经幡轻轻飘扬。看着老人蹒跚而去时甚至想,我老的时候能否这样美妙?
  听到一声相机的快门声,我回过头来,对呆呆盯着我看的阿能嫣然一笑。
  “我现在总算知道什么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好好,你刚才的样子,真是性感极
了。”
  “谢谢!”我说,摆出一副极嗲的样子。看到他又是一呆,这才收起心神,脸一板,说“阿能,姐姐的照片
不准放到网上不准送给别人,否则我告你侵犯肖像权。”
  “私家收藏,保证不与人分享。”阿能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
  我做了个亲吻的姿势,转身笑着向默默她们走去。
  “好好,你这样会整死人的。”阿能在后面大声说。
  “切,你这沙场老将,这样就会被整死了?谁信?”我回头笑着,倒退着往前走。
  “嘿嘿,终于有治你的人了。”海鱼笑着跑了过来,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对阿能说,“一路上都是你对我
们放电,现在知道被电的滋味了吧?”
  “在拉萨的‘漂’里有句行话想不想听?”站在绵羊群边准备让狼人给她照相的默默大声说。
  “什么行话?”沙子和海鱼好奇地看着她。
  “说好好是男人的克星,女人的扫把星。”默默说完哈哈大笑。
  “切,你个坏女人。”我捡起石子向默默砸了过去。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默默一边跳着躲着石头,一边说,那意思就是男人见了好好,没一个逃得了她撒下的情网,女人见了她要看
紧自己的男人,否则不留神就被她拐到床上去了。
  “让你胡说!”我追了过去,按住默默在她背上擂了两拳,我俩笑着滚落在地上,惊得身边的绵羊向后退去。
一群小云雀刚刚落在有一抹光的草地上,又突然惊起向远处跑去。
  这是个美好的开始。在辽阔的龙登草原上,我们踩着格萨尔的足迹,触摸历史的脉络到处游荡。我们没有目
的也不赶时间,哪里美丽了哪里有好玩的了就停下,一天两天三天都行,时间是我们的,美丽的风景也是我们的。
拍照只是兴趣而不是工作,追寻绚丽的光线也只是一时的高兴而不是最终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快乐,
让我们每一天都过得兴之所至,让我们的每一个时辰将来想起都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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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此时此地,我们只为自己而活。要求简单,吃是随意的,住也是随意的,一天下来,花费不到五十块钱。然
而,我们的每一天都是安逸舒适的,随着我们的心意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在别人眼里,我们也许是另类,是不被
主流社会接受的边缘人,然而,我们并没伤到什么人,只是懒一些,关注自己的内心多一些,花的钱少一些。然
而,我们却是快乐的,享受了人生所有的乐与悲,光鲜亮丽也好,另类别样也罢,苦到极致也快乐到极致,我们
愿意,我们高兴。我们可以让这个时辰美艳如花,也可以在下一个时辰躲进壳里,几天不见阳光。
  女人要怎样过才不枉这一辈子?
  为老公为孩子,为升官为发财,事事为别人着想,点点滴滴的快乐都是别人脸上绽开的,自己用辛苦换来周
围人的开心。不可否认,我周围还真有不少这样的女人。如我的母亲,我的姐姐,我所认识的无数的女朋友,她
们的世界就只有巴掌那么大,撑起那片小天地的就是所谓的贤淑温婉。扯淡,这些所谓的快乐真是女人自己想要
的快乐吗?那些持着这种观念的女人扪心自问一下,整天对着一个男人一个孩子,围着家庭这个磨盘转上一生真
的满足吗?外面那片高天厚土是什么样的真的没有向往过吗?如推磨的驴戴了眼罩是一生,如云雀大山大水里翱
翔也是一生,你守着一个男人是一生,我历经无数的情节也是一生,难道说上天因为你守着一个男人以泪洗面就
认为你专一给你快乐多一点吗?还是因为我游走于无数男人间寻求的是终极的快乐上天就少给我幸福?
  所以,过好这一分钟吧。可以后悔可以反省,但不可忘了自己是谁。只有记得自己是女人,别人才记得你。
  就像此时,我们几个突然发现了这片草地,便集体下了车,躺在草地上,伸展了四肢,女士们用围巾盖了脸,
男人们用胳膊枕了头,闭了眼,好像睡着,其实根本没睡。
  没有人说话,除了自己的呼吸,这天地就像回到了史前。
  这有什么不好呢?身下是绵软的草地,身上是暖暖的太阳,睁眼看到的是蓝天,心里是满满的幸福。
  不时有路过的车,车中人总是对草地上穿着另类的我们指指点点。我敢说,我们几个没有一个人会在意那样
的眼光那样的语言。别人认为我们是什么怎么样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随心需要而寻找快乐,随身体的欲求寻找
刺激。喜欢飘忽不定的感觉,这一刻和下一刻的欢乐是不一样的,这寻找的过程便会变得无与伦比的美丽。
  不知谁提议的,说小坡那边有个燃姑寺,供着藏区最多的欢喜佛。
  欢喜佛。这个略带暧昧的三个字进入到我们耳中时,人人的脸上升起一种怪异表情,沉默中带着一丝期待。
  穿过坦荡如砥的草原,车子向一个小山坡爬行。路边有一个高高的玛尼堆。其实说是玛尼堆并不准确,仅有
的几块玛尼石上面刻的并不是我们熟悉的六字真言,而是格萨尔王征战时的威风凛凛。我爬上高高的石堆,轻抚
着其中一个黑色石片,那极其逼真的五官轮廓让我心中动了一下,想起了嘉措。那个男人曾不顾一切地进入我的
生活,一点一点地融进我的骨髓里,然后退步抽身,把我的身体发肤剥得血淋淋之后却毫不在意地扬长而去。
  战场上的男人杀戮争斗没有一丝手软,情场上的男人辗转往来何尝不是如此?身为女子,是不是就该为这样
的男人弯腰?身为女子,是不是就该为这样的男人折服?
  no。我大声地告诉自己。心多一窍,意味着我们比男人更聪明,凭什么受罪的是我们,男人却可以安然转身?

  往前去不到两百米,坡下波光潋滟,水鸟嬉戏。珠姆错,真的如翡翠一般镶嵌在蓝天白云之下。边上的燃姑
村很小,二三十户人家散落在草地上,燃姑寺的塔楼在阳光下金碧辉煌。
  大山深处的这片小天地,宛如天堂般的美好。
  我盘腿而坐,其他人也学了我的样一字排开坐在草地边上,谁都没有说话。你可以说是眼前的美景震住了我
们,你也可以说是燃姑寺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压住了我们。总之,一向无拘无束的我们突然间就安静下来了,在
明媚的日光下双手合十。
  信步走在小村子里,好奇地东张西望。燃姑,在藏语里是“羊头”的意思。为什么要叫羊头寺?我用四川话
问一个抱着小羊路过的村人,他摇着头,不知他是没听懂还是他也不知道。所有的房子是典型的藏式建筑,极富
民族特色。村子中心有个大石头,上面有个大窝,石头边上立着四根木头,挂了很多哈达。传说当年格萨尔王征
战到此时,他的部队就是用这个窝把砖茶打开。我们在村里转了转,再没看到其他足以吸引眼球的东西,便慢慢
向燃姑寺走去。
  说实话,燃姑寺很小。在藏区行走的这些年,去过的寺庙多不胜数,比这漂亮比这辉煌的多了去了,从来没
有一座寺庙会让我心跳加快。此时,看着这座小小塔楼,我却感到心脏有了不堪承受的重量。
  是因为那些传说中的欢喜佛吗?
  在跨进大门那一刻深吸了口气,让嘣嘣乱跳的心慢慢安静下来。
  “吱呀”一声,朱红的大门徐徐打开。
  满脸沧桑的老僧立于门边,含笑看着我们。
  装着毫不在乎的样子迈步进去,触目所及的佛像、唐卡全是男女两两相抱,或愤怒或安详。佛父一律高大威
武,佛母一律婉约娇媚。楼上楼下共有一百零八尊。特别是沿着窄而陡的木梯上去,殿堂正中一尊巨大的欢喜佛
贯穿了整个楼层,周围有四尊欢喜佛面对着四方。佛像神情极其威严,没有一点污秽之感。老僧说,这样的佛像,
并不指男女之事,而是佛菩萨用大无畏的精神、大愤怒的气势、汹涌的力量和摧毁一切的手段战胜内心的“魔
障”,从而迸发出喜悦的意义。记得在拉萨,有次和莲逛药王后山,在摩崖壁画上就看到不少这样的佛像。当时
的我满脸不屑,说什么佛教要禁欲嘛,都是愚弄人的玩意儿。莲看了我一眼,说好好,不明白别胡说,这些佛像
所代表的意义远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这样搂在一起还能是什么样的?”我说,指着石壁上两个相抱着如交媾的佛像说。
  莲回头看了我一眼,说这是藏传佛教密宗修行的一个法门,很多寺庙都供有这样的佛像,因为密修本尊皆为
双身相抱的形式,因而汉语里习惯于叫做“欢喜佛”,并非如你一样认为是种有悖于传统道德的淫乐形式,其实
这是错误的看法。这种功法只有高僧大德者才能修炼,原因就是因为普通的修行者定力不够。因为这种功法是镇
压的象征,即把一切异教徒提在手上踩在脚下,表现出大愤怒大无畏大胜利的英雄气概。你看他们赤身裸体,象
征着脱离尘垢界。佛父代表方法,佛母代表智慧,两者结合亦即方法与智慧两者合一。其实我认为它还有一层意
义。
  什么意义?听着莲淡淡道来,我的心底升起了一股敬意,再不敢拿不屑的眼光看那些佛像。
  看看咱们眼前这个世界,莲指着山道上迤逦的转经队伍。说男男女女何其之多,人们为什么不是随便抓一个
就能上床呢?
  莲,在这个地方你居然能说出上床二字?
  直观啊!用什么词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听的人能明白。她说,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主要是,莲大先生,我洗耳恭听。我摆出一副垂耳聆听的样子来。
  莲“扑哧”一声笑了,继续说,在茫茫人海里,历尽千辛万苦才能找到跟我们各方面都堪合之人,只有碰到
那样的人我们才有跟对方相亲的冲动。为什么?就是因为一个单纯的男人或是女人,并不是一个完全的人,男女
相合才是完整的单位。只有男或只有女都只是片面的。出家当尼姑或是出家当和尚,各有各的理由,但出家之后
的学习就只有一个目标,即圆满具足、不假外求获得解脱。阳而具阴备,阴而具阳德,阴阳相合是为圆满,修正
所得即为快乐。只不过这快乐可不是你想的床上的快乐,而是用最浅显的方式来解读修行后的目的。
  那个下午,我沉默,久久不语。
  现在,我坐在燃姑寺的二楼上,小窗处透进一抹光刚好照在我身上。想起一身布衣徐徐走在山道上的莲,衣
袂飘飘神情淡然,对眼前的一切竟然也萌生出了敬意。
  离开燃姑寺,那沿途的美景不说也罢。无论哪个时节,川藏线都是最值得选择的一条线路。满山遍野的金黄
啊!再不会拍照的人举起相机一按,出来的都是美轮美奂的景。
  终于到了拉萨。
  下午和嘉措去了仁钦家,跟他商量燃灯节后宇琼和他一起磕头去拉萨朝佛的事。
  仁钦的父母满脸忧伤,但也同意了。
  只是仁钦的女人听了后把正在绕着的羊毛一扔,起身下楼去了,不一会儿楼下传来打骂牲畜的声音。
  仁钦的父母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安心待在家里了,他的三弟在拉萨打工,说找了个女人,不
愿意再回老家,老二这几天闹着也不想在家,说要去那曲帮人盖房子,仁钦一走,家里就更没人了。唉……”
  “家家户户都这个样子,又不只是我们家才这样。”仁钦的阿妈坐在织布机前,推动机子,梭子往来穿梭着。
“这氆氇织出来都没人穿了,年轻人都想去商店里买又轻便又时髦的衣服,谁还愿意穿这个呀?只有我们这些老
家伙才守着祖宗的规矩不放。”
  “嘉措,你说现在这个社会都怎么了?是不是我们这些老东西都该被淘汰了啊?”仁钦的父亲喝了一口酥油
茶,有些担忧地问。
  “爸啦,现在社会不一样了。就拿交通来说吧,汽车是不是比马跑得快啊?没有公路之前,我们去一趟县城
都得好几个小时,现在一个小时也就到了,你说哪个好呢?过去没电,家家都靠点酥油灯。还记得我们小时候,
村上要开会,得派人提前好几天就开始通知,哪像现在,一个电话就全到齐了,多方便啊。过去我们这里信息闭
塞,人们看到的只是眼前这个地方,现在出去打工,到拉萨,去八一,甚至去内地,走的地方多了,眼界当然也
开阔了,再要他们保持从前那样的生活当然会不愿意了。生活总是在变化的,只是这个变化的过程需要我们慢慢
适应。”
  “是啊,爸啦,你家老三在拉萨另外安个家也挺好的,今后你们去拉萨拜佛也不用租房子了,节约了一笔钱,
多好。”我说。
  “卓嘎说得对,老三如果结婚,咱们在拉萨也算是有亲戚了啊!”仁钦的阿妈说,站起来给我们倒茶。
  趁着嘉措和仁钦的父亲聊天的机会,我叫了仁钦出去走走。
  仁钦的家门前是一片收割后的青稞地,没上山的牛羊聚集在地里捡吃遗漏的青稞粒,猪和鸡也散落其中。
  不知哪家的女人赶了一头牦牛,驮了青稞沿着山路往磨坊而去,歌声随风送来。
  我和仁钦盘腿坐在地里。
  仁钦无意识地玩着面前残留的青稞。他面无表情,眼睛看到一个地方就不再转动。怎么看怎么感觉他像个老
人。
  “还在想着琼宗?”我说,没有丝毫犹豫就这么问了。
  “我害死了她。”他喃喃地说。
  “她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来还你了。仁钦,你这么下去,怎么对得起嫁了你的那个女人?还有你阿爸阿
妈、弟弟和孩子们,他们可都在看着你呢。”
  “我知道,我这辈子欠他们的,下辈子还吧!”
  “琼宗已经死了,她去香巴拉了,过得很好,你为什么就不能忘了她呢?”
  “我如果能忘了她,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仁钦抬起头,苦笑了一下,开始了诉说。
  原来,我那年离开拉萨后,仁钦的父母带着媳妇去了拉萨,没料到,仁钦的女人找了自己的两个哥哥把琼宗
堵在小屋里打了一顿。琼宗第二天就跟一直追求她的甘孜男人走了。当时琼宗已经怀孕,孩子是仁钦的。那个男
人也知道,因为走之前就说好的,要把琼宗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长大。那个男人是个出租车司机,跑
林芝出车祸摔断了胳膊,回来怪琼宗命不好,说她是竹盐鬼转世的,这辈子要害了他。还对她拳打脚踢,孩子也
因此流产了。
  当天晚上,男人出车后,琼宗就拧开煤气自杀了。
  “你知道吗?她死的时候穿的是我给她买的红毛衣,没有穿藏袍。我想她下辈子肯定是不想再变成藏族女人
了,她曾经说过藏族女人太辛苦了,想嫁给谁都不能自己做主。”仁钦说,眼泪流了下来。“那个男人来找我,
要我送琼宗去天葬台,说她心里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她只是没办法想找个人抚养孩子才跟他走的,琼宗是我害死
的。我觉得他说得对,如果不是我太软弱,当初不回来结婚,在拉萨娶了琼宗,事情也就不会变成这样了。都怪
我,都怪我……”仁钦拍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不堪。
  听后我也伤感起来。是啊!在我们的民族习惯里,拿命去爱一个人,表面看来是不可思议的。自古以来,女
人的身体都是要平均分给几个男人的,无论心里是怎么的不情愿,事实就是如此。没听说哪家的女孩子是笑着嫁
人的,都是哭得天昏地暗地从了男人,然后天天熬着,把女儿心熬成了阿妈心,再熬出嫫啦的模样,一切才都归
平静了。再看着儿孙重复自己当年的路,扮演起了守护传统的角色,拿自己的经历去说服哭哭啼啼的孩子顺从。
  这就是命,轮回着,周而复始。
  只是,这旋转了千百年的命运之轮,开始发生了些变化。
  随着社会的发展,乡上有了派出所,村里有了治安员,我们不再需要庞大的家庭势力来维护安全,财产的聚
集也不再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打工的姑娘接受了外面的新思想,不再安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逃婚的现象越
来越普遍;不再愿意兄弟共娶一个老婆的小伙子也越来越多了,老人从最初的无奈到现在的困惑,观念慢慢发生
着变化。毕竟,儿女无论在哪里,都还是自己的孩子啊!
  “想过吗?走了后,家里怎么办?”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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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跟二弟说好了,他暂时留在家里,等我朝拜回来后他就去拉萨找工作,不用跟……跟我们在一起。”
  “不用跟你们在一起?”我吃惊地转头看他。
  “是。他可以在拉萨找个自己喜欢的女人,不再跟我们一起过。”
  “你们……真的决定了?”
  仁钦点了点头。
  “真羡慕你们。”我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抬起头看着他。“仁钦,你阿爸阿妈知道了吗?”
  “不知道,还没跟他们说。”
  “唉……仁钦,我不知道怎么说,如果路上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们,好吗?”他点了点头。
  我俩不再说话,一起看着远处的雪山。蓝天下,那里有只鹰在盘旋。
  见仁钦的女人很吃力地提了一桶青稞酒糟出来,大概是要去喂小牛犊。我起身过去帮她拎了起来,走到旁边
的围栏处,把酒糟倒进木槽里。一时间我俩都有些尴尬,傻傻地看着小牛犊吃,却不知说什么好。
  “拉萨女人好找工作吗?”过了许久,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你也想去?”转了头看她。她嫁过来才几年啊!额上的纹路已经很深,眼里的狂傲早被生活磨得不见了,
代之而起是认命后的木然。生活的压力,改变的不仅仅是容颜,更多的是我们的心。心老了,身体还能年轻吗?
  “阿佳,想过吗?你走后,老人和孩子怎么办?”我说,不忍目睹她的忧伤。
  嫁人了,家长的心里却始终装着另一个女人,哪怕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他的心还是不愿收回来。这是怎样的
一种悲哀啊!嫁人时女儿的身心一齐投入,变成女人变成阿妈,经年的等待换来的还是对方毫不在意的离去。无
奈的女人除了无休无止地发脾气和无休无止地干活外,还能干什么呢?
  “卓嘎,并不是我想害死琼宗的。你明白吗?我只是不服气,才做了那些……那些事情。”她突然小声说,
眼里是说不出来的寂寞。“琼宗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他这么地恨着我,现在还要为那个死了的女人磕长头赎
罪。我呢?守在家里,如牦牛一样没日没夜地干活,照顾老人照顾孩子还要照顾它们,谁考虑过我的感受?”
  “阿佳,我们是女人,就只能是这个命。你看我们的阿妈,我们的奶奶,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走过来的?”我
说,弯腰拨拉了一下槽里的青稞酒糟,“嫁人了,咱们就不再是娘家那个任性的牧羊女了,嫁人了就得围着男人
转,尽好自己的本分,有什么办法呢?自古如此啊!”
  “卓嘎,你就真的这么认命吗?”
  “说实话,我不高兴的时候也会想着抛下一切去外面打工,哪怕给人当保姆都行。可是,那都只是想想而已。
咱们能逃到哪里去呢?再说,我们真的就能放下这个生活了几年、从十八岁的女孩变成了二十多岁的阿妈的家吗?
我在拉萨的时候,最想的就是咱们大山深处的家,雪山、森林、草地,这才是我们生活的地方,男人孩子才是我
们的根啊!”
  “难怪你的男人那么爱你!”仁钦的女人轻叹一声,提起空桶,说,“回去吧,你家长还在等你呢。我也要
找些羊绒出来给他做件皮袄,路上冰雪那么多,带件好点的皮袄也许能管点用吧!”
  我笑了,跟在她身后向那个小院走去。
  关于莲和奶奶的关系,我一直觉得挺神秘的,但又说不出神秘在哪儿。她俩的年龄相差了六十来岁,却一见
如故,彼此疼惜如亲姐妹。奶奶和她,也许前世就是姐妹吧?我们是信这个的。有些人真的上辈子就结下了缘,
今生碰面时格外地亲热。否则,这大千世界里,那么多的人,为什么独独只有我们相遇了呢?
  小时候奶奶常给忧伤的阿妈说要惜缘,此生不易,转世再来的时候,谁知道是猫是狗,甚至是一棵草也说不
定。所以,把这辈子过好吧!可以悲伤,可以高兴,但不能放弃。
  人人尽到自己的本分,家家也就和睦了。
  奶奶有些什么样的故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奶奶是这么做的。阿妈也是这么做的,现在轮到我这么做了。
  第二天,村里来了好几个公安,挨家挨户地查问最近有没有可疑的人进村?还把莲和一航阿哥的身份证看了
又看。他们离开时说村里小寺庙失窃了,丢失了两尊古老的佛像。
  这件事在小山村里引起了轰动。
  偷佛像啊,我的佛祖!
  在我们的观念里,神佛都是至高无上凛然不可侵犯的。任何一尊佛像,只要是举行过加持仪式,它就具有了
佛性,拥有了超度众生,开启智慧的能力。这样的佛像别说偷了,就是无意中碰倒了都得赶快忏悔。就因为这与
生俱来的信仰,大山里的任何一个寺庙都是开放的,信徒们捐献的钱财饰物随处放着,佛像就摆在供桌上,殿堂
也从不上锁,最多象征性地虚掩一下,从来没发生过失窃的事。
  这种根深蒂固的信仰,让我们觉得再苦的日子都不苦,因为佛祖的眼睛在看着呢。这一世的辛劳,是为了换
取来生更幸福的生活。
  可以想象,在我们这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地方,对佛祖的高度虔诚充塞着每个人的大脑,居然发生佛像丢
失的事,无疑那是比告诉我们珠穆朗玛不在了还可怕。
  因为这件事,村里召集各家长开了个会,每家出一百块钱,请了汉族工匠,给寺里的佛菩萨装上铁栅栏。
  我站在做好的栅栏前,看着里面的佛菩萨,真有些不习惯。喃喃地问身旁的嘉措:“家长,怎么什么都在变
啊!”
  “我不会变。”他沉闷地说。
  “真的?”我回头笑着说。
  “假的!”他似笑非笑地说。
  “那我也做这么个铁笼子把你关起来。”我说,甩手向外走去。
  “魔女!”他怔了一下跟上来说。
  大殿外,莲和一航阿哥举着相机对操作的汉族工人不断按着快门,洛桑拉了天天的手站在一旁看热闹。
  这时嫂子小跑着上来,“卓嘎,嘉措,你家带信来了,让你们赶快回去。”
  “怎么了?”我和嘉措迎上前去。
  “好像是你家央宗出事了。”
  “央宗出事了?”我不相信地问。
  “带信的是另一个村的,也没说清楚就走了,只说让你们快回去。”
  嘉措带头向外走去,我回头叫了莲他们,说:“我们得马上回去,央宗要生孩子了。”
  “好!”莲答应着,收起相机,我们一起下了山。
  回到家才知道,婆婆说央宗晚上给牦牛添草料时,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动了胎气,两天了孩子还没生下来。
我来不及换衣服就跟婆婆去了森林里的窝棚。待产的央宗暂时住在这里。
  大山里的规矩,女人是不能在家生孩子的。因为生孩子是很“脏”的,污血会给家里带来灾难。临产前,哪
怕是下着冰弹子也得到牛圈或是羊棚里甚至野地里生产,生产后自己处理脐带然后把孩子抱回来。别说没有家人
的照顾,就是起码的卫生条件也没有。在拉萨的时候,见到邻居的女人生孩子前早早就去医院等着,医生护士家
人围着转,真是羡慕。
  这两年,乡上偶尔也会派卫生员下来,召集妇女们开会,其中就有生孩子要注意的问题,老人们认为那是小
题大做,说女人生个孩子就跟牦牛下个崽一样,瓜熟蒂落极自然的事,哪有那么多要注意的东西。其实想想,我
和我周围的女人,每天干大量的活,甚至比男人干得还多,没人叫苦,从不在意风吹日晒下的脸蛋会变成什么样
子。女人生孩子被当成理所当然的事,男人不在意,就是女人自己也不放在心上。
  没去拉萨之前,我也认为这是应该的,女人生来就该承担这么重的工作。拉萨的女人不是那样的,她们认为
自己的身体和男人是不一样的,不能承担跟男人一样的工作。我记得曾经跟嘉措说过这事,他当时说了一句话:
“女人是用来疼的,牦牛才是用来干活的。”那话让我思索了好久,现在仍没想通。女人是用来疼的,什么意思?
如孩子一样什么都不干吗?如果那样,这大山里的女人都会被家长赶出去。
  性别差异,在大山深处被模糊了。
  我们生活在现代与传统的夹缝中,有的人适应了,有的人还保持着古老的生活习惯。就像我和央宗,她生活
在老家,自然就按照老家的习惯去生活,快生产了仍一如昨天地干着重活,孩子要出来的那一刻自己忍着疼痛到
了山林里,独自等着孩子出生。
  浓荫深处,一块铺了厚厚落叶的平地上用树枝搭了个小窝棚,央宗独自躺在落叶上,不时呻吟着。我在外面
用石头架了灶,上面放着一壶烧开的水。婆婆在旁边煨了一堆桑烟,转着经筒走来走去,踩得落叶沙沙地响,嘴
里不停地念着六字真言。
  两天过去了。央宗的脸越来越白,呻吟声越来越细。
  “不行,阿妈啦,你回去跟爸啦说说,还是送医院吧!这样拖下去会出事的。”我从窝棚出来,大声对婆婆
说。
  “她上一个不是生得好好的吗?怎么这一个这么困难啊!”婆婆停止了转悠,看着我无助地说。
  “你还是赶紧回去说说吧,给嘉措他们把情况说明了,我在这儿看着。”我说,倒了碗水放了红糖和糌粑搅
匀了端进去,扶起一身被汗湿透的央宗靠在怀里,拿了碗放到她嘴边。“喝点吧,再不吃东西你的力气就被耗尽
了。”央宗勉强喝了两口就摇着头不要了,我放下碗,扶她躺在破布上,头上垫了我的皮袄,拨开她湿透的发辫,
轻声问:“怎么样?是不是痛得厉害?”
  央宗摇了摇头,说:“没关系的,不用去卫生院,我能生出来的。”
  “都已经两天了啊,我的佛祖,再这么下去,你会垮的啊!”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我能行,一定能行。”她说,上气不接下气,却仍在用力,脸憋得通红。
  我掀开她下面的袍子看了一下,湿湿的,孩子的头却一点都看不见。这可怎么好啊?我虽说不断地怀孩子,
却从来没生过,一点经验都没有。
  傍晚时,森林里暗了下来,透过树枝的阳光虚虚实实。
  不痛的时候,我就帮央宗揉揉手臂,揉揉肚子,让她能睡上一会儿。她睡不踏实,一只小虫叫、一片落叶掉
下来,都会惊了她。然后就是一波又一波的挣扎呻吟,大汗淋淋却又徒劳无功。
  婆婆回去后一直没来。我不时站到高处去看一下,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始终安安静静。
  “魔女,魔女……”央宗双手乱抓,意识有些模糊。魔女是男人们对我的爱称,公公婆婆高兴时也会这么笑
骂我。央宗从来没这么叫过我,她总是叫我卓嘎。
  我连滚带爬地从石头上下来,跑进帐篷,见央宗想撑起身子却力不从心,赶紧过去扶了她。“央宗,我在这
儿,你别着急,阿妈啦回去了,他们会把你送到医院去的。他们马上就来了,你别着急,马上就来了……”
  “魔女,对……对不起,我……我不是不喜欢你的天天,我只是……只是被魔鬼蒙住了心,才……才干出…
…那种……那种……蠢……事……”她睁着大眼看着我,脸因疼痛而有些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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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我知道我知道,别去想那个了。来,咱们用力,对,用力,你得把孩子生出来啊央宗,来吧,再努点力…
…对,再来,我看到孩子的脚了,天哪……”当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伸出央宗体外的是一只小脚丫时,慌乱无比。
怎么是脚啊?生孩子不都是头先出来的吗?脚先出来的孩子活不成啊!不行,脚不能先出来的。我想也没想,握
住孩子的小脚推了回去。
  “魔女,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奶奶来接我了,魔女,我把拉吉托付给你,让她叫你阿妈,你要照顾好她,让
她跟天天一样也上学去……”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央宗,我不能答应你,你要自己把她养大,来,再用点力,来吧……”
  央宗用力憋了口气,两手抓着树叶,一用力,孩子的小脚又露了出来,我飞快地把它又塞了回去。
  “再来一次,央宗,你一定行的,来吧……”
  “不行了,魔女,我不行了……”央宗说,睁着大大的眼看我,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不,你行的,你一定行的。”我着急地说,拍打着她的脸。“你睁开眼啊,央宗,看着我,孩子在你肚里,
等着你带他出来呢……”我话还没说完,央宗就晕过去了。
  “不……”我大叫一声,飞快爬出窝棚,爬到桑烟堆前,对着袅袅青烟双手合十磕起头来。“佛祖啊,你大
慈大悲,保佑央宗吧!让她和孩子都平平安安。她没犯什么错啊,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个时候回娘家去,我应
该留在家里干活的。佛祖,你惩罚我吧!让她好起来,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吧!佛祖啊……”
  “魔女……魔女……”身后传来微弱的呼喊声。
  “央宗……”我飞快地爬起来,顾不得拍掉身上的落叶就进了帐篷。见她正挥着双手乱抓,赶紧过去握住。
  “魔女,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了,你一定要答应我,照顾好拉吉,照顾好拉吉……”
  “不,我不能答应你,拉吉是你的女儿,她需要你这个阿妈照顾,你不能丢下她,不能。央宗,我回去找嘉
措,他会送你去医院的,我马上去,你等着我,你一定要等着我……”我胡乱地说着,放开她的手就要往外跑。
  “魔女,魔女……”身后传来央宗声嘶力竭的喊声。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呼喊啊,绝望中带着祈求。央宗,曾
是多骄傲的一个女人,我宁愿她跟我吵跟我闹也不愿意看到她在死亡线上垂死挣扎。没了阳光,这森林里又黑又
冷,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如此一想我又飞快地跑了回来冲进窝棚,一把抱起她的身子,端起剩下的半碗糊
糊不由分说就放在她嘴边,“喝啊!你一定要喝,喝了就有力气了。央宗,我答应你照顾拉吉,像天天一样照顾
好她,但是你不能放弃。喝吧!喝完咱们再来一次。”
  央宗勉强喝了一口,黑色的糊糊却从嘴角溢了出来,我用袖子为她擦干净,抱着她,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没事的,我没事的,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女吗?动不动就打我的,哭什么啊?”央宗睁开眼,苍白的
脸上挂上一抹笑容,眼里也有了亮光。
  “我怕你死了,没人跟我吵架打架了。”我说,飞快抹了一把眼泪,强挤出笑容。
  “我们俩啊,真是前世结下的冤孽,不知是你欠了我的还是我欠了你的,今生来还愿了。魔女,你是个好女
人,我只怕是没福气再跟你一起照顾他们了……”
  “别这么说,央宗,我们嫁到同一个家庭,这就是缘分。我们要一起把家照顾好,把孩子们养大,你不能走
到半途把我一个人丢下,所有的活都扔给我一个人干啊!”
  “不是还有扎西吗?他会帮你的。”央宗微笑着,握住了我的手,口齿异常的清晰。“魔女,有件事我一直
想告诉你。记得我第一次去拉萨的时候,我跟你说让扎西那晚上陪我吗?”
  我点了点头,说:“记得记得,你俩第二天起得好晚。”
  “其实我和扎西什么都没做。他之所以同意留在我房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嘉措,他说嘉措坐牢都是
因为他。他知道家长爱你,你也爱家长,他不想看到你们俩痛苦,才跟我合作演了那么一出戏。”
  “唉……你们这又是何苦呢?”
  “魔女,我真羡慕你。扎西那么爱你,家长也喜欢你,就是公公婆婆,在他们心里也认为好媳妇的标准应该
像你这样的。”
  “我好又能怎么样?女人不能生孩子,再好都是没用的。央宗,我还挺羡慕你的呢,你一结婚就有了拉吉,
现在又要为我们生个孩子,多好啊!”我认真地说。
  “你真不怪我抢了你的男人?”央宗皱了一下眉头,显然肚子又开始痛了。
  “央宗,我们跟谁在一起不跟谁在一起,你觉得我们自己能做主吗?你看我,结婚这么多年,怀了多少孩子
啊,一个也没能留住。这都是命运安排的啊!所以,你不是抢了我的男人,佛祖是看我照顾不好他们,特意安排
你来帮我的。”
  “难怪他们喜欢你,魔女,你真是个好女人,只怪我没有福分再跟你一起照顾他们了。”央宗微笑着,眼神
亮晶晶的,慢慢把头转向外面,瘦弱的脸庞上挂着两行泪珠,低声说:“魔女,你说真有来世吗?”
  “有的,肯定有的。”我说,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如果有来世,我不想再变成女人了,我想当个男人,或者让我变马、变成牦牛都可以,不想再当女人,太
辛苦了……”她喃喃地念着,眼睛定定地盯着窝棚上透进来的一抹光。
  “央宗,别说话了,保留点力气,阿妈回去找人了,家长不会不管我们的。”我说,给她把皮袄往上拉了拉。
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松涛声什么都没有。
  突然,央宗猛地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了我一跳。我低了头,看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被咬出了血,眼
神空荡荡的……我掀开她的袍子看了一下,终于看到一个黑黑的头顶,欣喜若狂,大喊着:“央宗,这次对了,
我看到孩子的头了。快,用力,对,再用力,很好,再来一次,央宗,你太捧了!你真是个好女人,再来一次…
…”
  孩子终于滑了出来,我立刻抱起,操起一旁的剪子,一把剪掉脐带,扔掉剪子,把血淋的孩子举到央宗面前,
“你看,央宗,是个男孩,是个男孩啊!”
  央宗也欣喜地笑了。“魔女,他怎么不哭呢?”
  “哦。”我慌忙放下孩子,用毛巾擦去他身上的血迹。“这小子,为什么不哭呢?你快哭两声给你阿妈听
啊!”
  央宗眼角滑下两粒豆大的泪珠,轻声说:“别忙活了,魔女,他跟我一样,没那个命啊!”
  “不会的,央宗,不会的。”我说,手忙脚乱地拍拍孩子这儿,拍拍孩子那儿,孩子终于“哇”地一声哭了
出来。
  央宗笑了,想抬起手来却力不从心,“魔女,我想我是不行了。”
  我迅速把孩子包好放在一边,扑到央宗面前,惊恐地发现她的下身已被血浸透。
  “天哪……我去找医生,我去找家长,让他们送你去医院,央宗,你等着我……”
  “魔女,”央宗拉住我的手,“安静地陪我坐一会儿吧,我们两个女人,嫁到同一个家庭里,还没安安静静
说会儿话呢。”
  “央宗……”
  “扶我起来吧,我想靠会儿。”她说。
  我把她扶起来,靠在我怀里。
  “魔女,对不起,今后那个家就全靠你了,还有这个……”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就叫他桑珠吧!才出生
就要你带着。”
  “你别这么说,央宗,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我无助地说,眼泪溢了出来。
  “你知道吗?我嫁过来的时候才十七岁,老家有个阿哥喜欢我,他叫洛次,我们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可我
阿爸说嘉措他们家条件好,家长还会做生意,硬把我嫁了过来。洛次伤心了,他去朝拜冈仁波齐时死在了路
上。”央宗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魔女,你比我幸运,至少男人们喜欢你,我不一样,无论我怎么努力,他
们都不会多看我一眼。只有洛次,他才把我当宝一样。他说我是雪山上最漂亮的女人,帮我捡牛粪,帮我砍柴,
还说卖了虫草就让他阿爸找人来提亲。唉……现在好了,我们终于要见面了,你知道我多高兴啊,终于可以跟喜
欢的男人在一起了。洛次是个善良的男人,连个小虫子也不会伤害的人啊……”
  央宗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只见到嘴唇在动,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偌大的林子里,两个孤独的女人。
  寒风穿堂而入。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四周。
  天越来越暗,松涛阵阵。这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啊!显得格外凄怆迷离。
  央宗躺在我怀里,气如游丝脸白如纸。我握着她的手,心底是从来没有过的无助,不知怎么才能留住她的生
命。
  感觉到她抓着我的手越来越无力,感觉到她身下氆氇早已湿透,我除了不停地念着六字真言,真不知道还能
为她做些什么?都说我是魔女,什么都能办到。可是此刻,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央宗的生命一点点远离。想起
自己在怒江边上那个没有星月的夜晚,也是这样寒冷,那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啊,怀着无数的喜悦和期待却随着那
夜的冷风烟消云散。我下意识地搂紧了央宗,觉得此时的她身子如一片羽毛般轻盈。要怎么做才能换回她的平安?
佛祖啊!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我们这两个平凡普通的女人,无限敬仰你尊崇你,为什么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你
却看不见了呢?
  风越来越大,刮得树枝哗哗地响。回巢的鸟儿扑喇喇地向更深的林子飞去。
  央宗慢慢松开了我的手,我却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凉,我的心也跟着一
点点变冷。
  “卓嘎,卓嘎……”外面传来婆婆焦急的喊声,我轻轻放下央宗,为她拉好皮袄,把头顶的蜜蜡扶正,把额
头两边的绿松石辫整理好。此时的央宗,在淡淡的月光下,沉静的脸庞泛着银白色的光,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深吸了口气,抱起还在哇哇大哭的桑珠,抹干眼泪钻出窝棚,看到婆婆和一个穿白衣服提了药箱的卫生员
气喘吁吁地走来。
  “扎西去乡上请了医生来,央宗怎么样了?生出来了吗?太好了,真是菩萨保佑。”婆婆看着我手上的孩子,
笑了,经筒转得呼呼地响。
  “央宗睡着了。”我笑着说,“再也用不着医生了。”
  婆婆听我这么说,一下子明白了,再也站不住坐到了地上。女医生弯腰钻进窝棚,少顷后出来厉声对我们说:
“胎位不正引起的难产,导致产妇失血过多死了。跟你们讲过多少遍了,怀上孩子一定要定时去医院检查,生产
前要早早去医院,你们这些人就是不听。唉……”然后抱过我手上的孩子放在地上,打开药箱取了药水,在桑珠
脐带处消了毒,敷上纱布包好递给我说:“好好带着他吧,可怜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阿妈。”
  我点点头,接过孩子放在羊皮袄里。医生叹着气,沿着来路走了。
  婆婆坐在草地上,经筒掉落一边,浑身颤抖不停。
  我走过去坐在婆婆身边,轻声说:“是个男孩,叫桑珠,央宗临走前取的。”然后就不再说话,看着黑漆漆
的森林出神。这样的情形,婆婆年轻时想必也是经历过的。在这大山深处,哪一次生产不是儿奔生来阿妈奔死啊!
无论多大的苦难,我们都放在自己心里,从没向生活低过头,可并不等于我们就不想低头啊!孩子在我们肚里,
叫了我们阿妈,哪个女人不想孩子能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个世上,健健康康地长大呢!
  我和婆婆就这么静静地屹立着,不言不语。转经筒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央宗死了,桑珠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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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我们这儿的孩子,尤其是男孩,落地起就受到优待,全家重视的程度远远超过从鬼门关闯过来的阿妈。
  央宗第二天就去了天葬台,她的肉身随着灵鹫翅膀去了香巴拉。同时,我们家的窗台上放了香炉,点起了祭
奠亡灵的桑烟,门前也堆了一堆白色的石子。
  大山里的习俗,凡是生了孩子的家庭,门口都会堆上石子。生男孩堆白色石子,生女孩堆什么石子都可以。
在石堆旁点上一堆松柏枝的桑烟,前来祝贺的人都会在香堆上撒上糌粑面和青稞酒后才能进门,这种方式,听莲
说应该是苯教敬神的一种方式,是佛教传入西藏后吸取了苯教的做法。
  桑珠出生后,家里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我们把这种活动叫做“旁色”。“旁”是“污浊、脏”的意思,
“色”是“除掉”的意思。这个活动就是清除污浊的意思。亲戚们带着糌粑、青稞酒、酥油、砖茶以及孩子的衣
服、鞋帽等物品前来祝贺。按理应该是央宗抱着桑珠接受亲戚祝福的,她不在了,我担起了阿妈的责任。人们向
抱着孩子的我献哈达,给我敬酒、倒茶,说些祝福孩子健康长大的吉祥话,最后无一例外地用食指和大拇指捻起
一点糌粑抹在桑珠的额头上,说一句“这孩子长得真漂亮,央宗没福分啊!”
  我们自古认为,孩子从娘胎里出来,是带了极重的晦气和污浊的,只有举行这个仪式后,才能清除孩子的污
秽,健健康康地长大。这个习俗自古就有。
  满月后,我们请寺里的僧人选了黄道吉日,给桑珠换上新衣服,扎西陪着我们去寺里。因为是第一次出门,
我在桑珠的鼻尖上擦了锅底的黑灰,这样做的目的是不让鬼灵发现漂亮的桑珠。抱着他先去了五公里之外的岗寺,
祈求佛祖保佑孩子平平安安,少受病痛的折磨。按照大山里的规矩,我们还应该请寺里的活佛给孩子赐名的,只
是因为央宗临终前给他取名桑珠,桑珠是“心愿达成”的意思,觉得这个名字很好,也是他去世的阿妈留给他唯
一的纪念,我求了嘉措,就定了这个名字。
  去寺里还顺道看了一下单增白玛。她已经完全适应了阿尼的生活,言行举止都有了定式。见到我们,听说了
央宗的事,只是叹了口气,然后给了桑珠一个护身符。我给孩子戴在脖子上,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忍不住亲了
一口。
  “阿佳,你现在是三个孩子的阿妈了啊!”
  “是啊,以前我天天发愁没有孩子,没想到现在一来就是三个,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感谢央宗给了我拉吉和
桑珠,感谢把天天送给我的人。”我笑着说,给桑珠换着尿布。
  “没有找到天天的生母吗?”
  “没有。我们打听过,没有消息。”
  “天天,长得真漂亮。”单增白玛说,朝扎西背上的天天看了一眼,“不像个藏族娃娃。”
  “胡说。”我笑了,把桑珠装进胸前的袍子里,说:“汉族人可不像我们这样,她们只生一个娃娃,宝贝得
跟什么似的,怎么可能送人呢。”
  从寺里回来,我们选了村里一德高望重、长辈齐全的家庭串门。这是借人家的福气,福佑桑珠的未来。
  央宗难产而死,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小村子里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乡上也接二连三地派下女干部给我们讲解优
生优育的知识,开始是怀孕的女人趁着放羊放牛的机会悄悄去卫生院检查,没多久后就变成男人陪着女人大摇大
摆地去医院了。
  过去,从来没人把女人生孩子当成多么危险的事,认为生孩子死的女人是因为前辈子造下的孽,女人死了可
以重新再娶一个,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央宗,用她和孩子的生命悄悄改变了这一陋习。
  央宗不在了,家里的活又全部落在了我肩上,还要照顾两个小家伙,婆婆的腰一直不好,今年更甚。我每天
天不亮就得起床,晚上星稀了还在井边洗衣。幸好扎西一直帮着我,家里的牲畜不用我操心,就是厨房的水缸他
都按时提得满满的。
  燃灯节过后,宇琼和仁钦决定上路。宇琼是我们村第一个发愿磕长头去拉萨朝拜佛祖的人,出发的那天,全
村人都来相送,带着洁白的哈达,说着吉祥如意的话,条条哈达如雪链一样飞向他俩。
  第一个长头是从小寺庙的释迦牟尼佛像前开始的。我们一路相送到村口,看着他们无论上坡还是下坡,无论
遇到石头还是溪水,两人都毫不迟疑地匍匐下身子,真的很让人感动。
  宇琼走了,朗结在拉萨,正计划着和蓉结婚的事,边玛在那曲打工一直没有消息,五个男人就只剩下嘉措和
扎西。
  老人一天天委靡,孩子们却一天天长大。
  这晚我把青稞发酵好,装进了酒桶里,起身端了三个孩子白天换下的衣服往外走去,黑鹰跟在我身边。因桑
珠昨天把被子弄脏了,水井处太窄不好清洗,我决定去溪边。
  我们这儿白天温度很高,就是冬天也在零上十几度,然而太阳一下山就冻得人发抖。水都是雪山上下来的,
手一伸进去,感觉骨头都在痛。
  我把双手泡在水里,先让双手适应一会儿,为了忘却手指尖上如针扎一样的疼,我唱起牧歌分散注意力。
  太阳下去了
  月亮爬起来
  阿妈的织布机停了
  阿爸的青稞酒香了
  妹妹和她的牛羊
  踩着白云回家了
  对面就是黑漆漆的森林,森林往上是银白的雪山。星星分布在天幕上,错落有致,月儿弯弯如孩子笑眯眯的
眼睛倒映在水里,随着清波一晃一晃的。我把手指插进水里搅了搅,月亮变成一团亮光不见了。
  我笑了,端过盆,放了洗衣粉搅匀,把衣服一件件放进去浸泡着。水实在太凉了,明晚到温泉那里去洗吧。
今年手上裂了好几个大口子,凉水一浸,钻心般地疼。
  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黑鹰发出撒娇似的“唔唔”迎了上去。
  “扎西,你回去吧,我一会儿就洗完了。”我说,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黑鹰,除了我,它只对扎西如此亲
热。
  扎西没有说话,过来端过盆子就开始搓起来。
  “不用,扎西,当心阿爸看见又会骂你。”我说,要去拿开衣服,他却拨开我的手,从怀里掏出两张像胶布
一样的东西,撕掉纸拉过我的手,看了看大拇指上的裂口,往上吐了点口水,贴了一张在上面,再把另一张贴在
中指的裂口上。“嘿嘿,莲姐说,这个叫创可贴,贴了就会好的。魔女,今后衣服都归我洗,你别洗了。”
  “那怎么行?你是个男人啊!”
  “佛祖又没说男人不能洗衣服。”扎西说,埋下头把衣服搓得哗哗地响。
  “你很会找理由啊!”我不禁笑了一下,看着月光下的扎西,还如过去一样,辫子盘在额头上,耳上吊了只
大大的金环,身边是哗哗响的溪水。
  突然想起央宗临终前的话,“其实我和扎西什么都没做,他之所以同意留在我房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不
起嘉措,他说嘉措坐牢都是因为他。他知道家长爱你,你也爱家长,他不想看到你们俩痛苦,才跟我合作演了那
么一出戏。”
  心突然间变得无比柔软。
  扎西,这个不声不响的男人,只知道任劳任怨地为这个家做着一切,从来不会耍一下心眼偷一下懒。他居然
和央宗合作演那么一出好戏,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他的心该是多么宽广啊!为了让大哥不再伤心,为了让自己
所爱的女人快乐,把所有的心事都掩藏起来,只为亲人的幸福着想。
  我走过去,趴在他背上,轻声说:“扎西,谢谢你!”
  “说什么呢,魔女,你是我女人啊。”他傻傻地回头看我一眼,把洗好的衣服拎在手上放在水里来回拖着漂
清。
  “我不是说这个。”我说。把头俯在他脖子上,哈了口气说:“我是说你和央宗的事,她死的时候都跟我说
了。原来你和她根本就没在一起。”
  扎西红了脸,眼睛四处乱看,小声嘀咕着:“说了不说出去的,她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我忍不住笑了,“扎西,你太可爱了。”一口咬住他的耳垂。
  “嘿嘿,那个……魔女,你下来,我马上洗完了。”他说,脸滚烫滚烫的。
  我直起腰,把他洗干净的衣服拧干装进盆里,说:“扎西,边玛降神节真的要带女朋友回来啊?”
  “大哥是这么说的。嘿嘿……”
  “边玛要离开我们了,你高兴啥?”我说。
  “嘿嘿,最好宇琼也找个女朋友。”扎西说,再度嘿嘿地笑个不停。“大哥再找一个,就剩我们俩了。嘿嘿
……”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扎西,开玩笑地说:“剩我们两个?养三个孩子,还有两个老人,扎西,你不怕把自己累
死啊?”
  “不累不累,魔女,我上午干活,下午去公路上骑摩托车拉客,我能养活你们,真的真的……”他着急地说。

  看他着急的样子,我眼眶不禁一热,抬起头不让泪珠掉下来,故意大声说:“我相信,我相信。扎西,你肯
定能养活我们的。咱们走吧,太晚了。”
  “好。”他说,弯腰端起盆子跟在我后面。
  月色下的小路,弯弯曲曲泛着点点的白。四周安静极了,村子里偶尔会传出一两声狗叫。
  我和扎西走在小路上,黑鹰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地跑着。
  “魔女,明天我给你梳辫子好不好?”他突然说。
  “好。”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还记得以前扎西为给我梳辫子,先在黑鹰的脖子上练了一夜,黑鹰第二天
顶着一脖子的小辫在村里晃悠,见到的人都哈哈大笑。
  第二天中午我洗了头,坐在天井里晒着,半干时扎西拿了酥油给我抹在头发上,然后分成一缕缕的辫着,莲
和卓一航像看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物一样,举着相机对着我们啪啪地按个不停。
  “我们有什么好拍的?又不是牦牛。”我说,拨开莲伸到我脸上的镜头。
  “魔女,你笑起来真漂亮,牙齿白白的。”
  “去,你好似笑起来牙齿黑黑的啊?”我说。
  抱着桑珠的婆婆笑了起来,说:“莲,别惹她,她那嘴从不饶人的。”
  “我是魔女嘛,饶了人就是仙女了。”我说,哈哈地笑了。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很舒服。
  “别动别动,我拍你的头发,你一动就虚了。”莲踢了我一脚,大声抗议。
  “哪有这种人啊?你们拍了又不给我钱,还不让我动?”我翻了她一眼。
  莲扯着嗓子吆喝:“谁有毛子几(藏语:一毛钱)拿来给魔女。”
  “什么人啦?”我呸了她一下,把旁边凳上的首饰拿起戴在脖子上。回到老家,我还是习惯于穿传统的氆氇,
暖和,热了两只袖子往腰上一拴,冷了穿上即可,方便又实用。
  嘉措本来带了天天和拉吉在邻居家喝酒,突然回来了,一上楼看到我和扎西,脸立刻就沉了下去,也不跟我
们说话,就噌噌地到后面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有片刻的不安,拉过一根小辫咬在嘴里。
  “我也来。”莲放下相机走过来,分了一缕头发开始辫起来。“魔女,你头发长得真好,还自然卷呢。”
  “就是每次洗完后都要编好久,麻烦死了。”我定了定神,笑着说。
  “你也可以编成一个啊,像我这样,多省事。”莲说。
  “编成你那样?别人会笑死我。”我说,把穿了线的绿松石递给扎西,让他缀到额前的小辫里。
  当所有的辫子编完,我甩了甩头,小辫如一张渔网般飞撒开来。站起身子,让扎西给我戴上辫套,再把大大
的蜜蜡安放在头顶,这才算完成了梳洗的全部程序。
  天天跑过来,抱着我的小腿撒娇。“阿妈,阿妈……”
  低了头拧了他的小脸一把,“天天,阿妈漂亮吗?”
  “漂亮,阿妈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天天讨好地说。
  “天天,你个坏家伙,早上你还说干妈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呢。”莲笑骂道。
  “我的天天这会儿认为阿妈第一啦!”我高兴地说,抱起天天亲了一口。
  “阿妈,阿爸说我该上幼儿园了,明天就回去。”天天说。
  “明天?”我怔了一下,直接反应是如果回拉萨了,这家怎么办?
  晚上,我和莲在厨房酿青稞酒,男人们在外面喝酒聊天。
  “爸啦,拉萨有很多事需要处理,我想明天回去。”
  “好好好,你回去吧,拉萨也离不开你。”公公答应了。
  “天天要上幼儿园,我先带他走,卓嘎和扎西暂时留在家里,等我把拉萨那边安排好后再来接你和阿妈。”
  “好的好的,你在拉萨也要注意身体。我跟单增白玛的阿妈说过了,你走的时候把她的小女儿带上,当个保
姆,收拾收拾家里吧,也接送一下天天。他们家实在太穷了,孩子一大堆,实在养不起啊!”
  接下来他们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心里像有只蜜蜂在嗡嗡地乱叫。我不想跟天天分开。虽说这些日子
要照顾幼小的桑珠,但也没忽略天天啊。他为什么要带走他?难道天天晚些回拉萨就迟了吗?
  我直起腰,疾步走了出去,提了壶给大伙倒了酒,看着嘉措小声说:“家长,让天天留下吧,我能行。你一
个男人带着孩子怎么工作啊?”
  “不是有保姆吗?”他看也不看我,沉声说,喝光了酒,起身往后屋走去。
  我怔了一下,转身正要说什么,婆婆扯了扯我的衣袖。我低了头,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疾步回了厨房。

  第二天早上,我把还在熟睡的桑珠放在怀里,早早地把家里的牛羊放出圈,叫了黑鹰,赶着往山上走去。
  身后,扎西忧伤地看着我。
  我把鞭子甩得啪啪地响。
  站在山头上,看着他们出了村,看着他们到了公路上,看着他们开出存放在小商店里的车。
  黄衣的女子频频地回头看,那是莲。她不放心我。
  声嘶力竭地喊着“阿妈”不肯上车的小男孩,那是我的天天,他在找我。
  我一动不动,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
  车门终于关上,车子绝尘而去。
  我咧嘴笑了,抹了一把不停滚落的泪,站了起来,大声唱着牧歌,甩着乌儿朵,赶着牛羊向白云深处走去。
  再次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我的心里充塞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阿能他们早早在网上订好了美龙客栈的房间,
我们在拉百旁边下车,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直接杀上宇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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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没有了熟悉的青石板,没有了熟悉的有些破败的花草。就是那些店铺,也比记忆中来得华丽得多。这里成了
限行道,出租车不能上这条路,私家车却飞奔着。哦,我的拉萨,来的是依旧的我,你为何不是依旧的你呢?
  兴奋的阿能带着我们从一条还算宽敞的小巷子里进去,拥挤的巷道终于让我找到点熟悉的感觉。
  拐了两个弯,出现了客栈的大门。
  好一个幽静的所在,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
  纯藏式的建筑,三层楼,中间围了个极大的庭院,放了些大型盆栽植物,阳光棚的顶,温暖透光。看到那些
素雅的藤椅就想躺下去。在我们大呼小叫中,一个精神的美女出现在眼前。
  阿能跟她来了个熊式的拥抱,说:“于姐,我们杀回来了。”
  “欢迎杀回来。”叫于姐的女子嘴角含笑地看着我们,说“你们住一楼还是住二楼三楼?自己选吧!”
  “我住一楼。”我举起手说,喜欢这个庭院,我要在这里晒太阳,出来方便。
  “我住二楼。”沙子从楼梯上跑下来,怀里还抱着一只白猫,大声说上面可以看到雪山。
  “我和狼人住在一楼吧,离厨房近。”阿能说,却是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和默默住三楼。”海鱼伸直了两条腿躺在藤椅上,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对于我们来说,所有的费用都是 aa 制,一个人住也罢两个人住也罢,都可以。
  我们不是个讲究的群体,在路上二十块钱一张床的大通铺照样呼呼大睡。像美龙这样干净的客栈我原本想着
作为过渡住上一晚两晚还是可以的,哪知真正住下后就不想走了。舍不得那一庭温暖的阳光。无论有事没事都可
以往庭院一坐,一杯滚烫的咖啡,闭上眼睛神游或是抱着笔记本上网,温顺的猫咪就在脚边追逐嬉戏,那是怎样
放松的一种状态啊!
  旁边有个大厨房,大伙儿今天你买明天我买各种物品,阿能是个做饭的高手,下厨的任务就交给他了。饭后
的工作有服务员做,我们这些女人连洗碗都免了。于姐偶尔会加入我们,她拌得一手好凉菜,会做各种各样的粥,
特别喜欢她做的凉拌黄瓜和炒咸菜。吃饭时她总会含笑地看着我们,轻言细语地说吃这个,这个不会长肉。吃那
个,绿叶子的不上火。小伙子们多吃肉,你们又不怕长胖。
  想起了姐姐。在我最无助最无力的那些日子,就是姐姐陪在我身边,如一个母亲呵护刚出生的婴儿,一点一
点安抚着我狂躁的心。
  抬起头,见到默默的眼里泪光一闪,于是迅速低下头去。默默是个单身家庭的孩子,父母在她十二岁那年离
婚了,父亲牵了另一个年轻姑娘的手去了远方的城市。默默一夜之间拔节般长大,提前进入了成人的世界,十六
岁的她离开学校开始挣钱给母亲治病。十六岁啊,十六岁的姑娘除了一个半生不熟的胴体还有什么可以换来金钱
呢?
  那是个悲哀的过程。
  默默就这样开始了流浪,寻找亲情、寻找自我、寻找未来不停地流浪着。
  哪一天会是结局,她不知道。
  美龙的藏语意思是“美丽的地方”。于姐,一个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却极其自然毫不做作地关心着我们身边
的每一个人,住久了,我们都不愿离去。
  我们是一群为了自由逃避责任的孩子,但我们不排斥亲情、不排斥友爱。
  去大昭寺的墙根晒太阳不再成为我们一天主要的功课。美龙庭院的太阳远比那里舒适。只是每个傍晚,我们
或单人或集体去八廓街逛逛,跟着转经人的脚步,不为别的,只为寻找那份陌生中的熟悉。
  行走在陌生的人群里,看着前方,眼里什么都没有却又像什么都有。只有在这种地方我们方有找回自己的感
觉。想交谈就跟旁边的人聊两句,人家很乐意回答你。不想交谈了就默默地往前走,没有人会觉得你怪异。八廓
街是个极具包容性的地方,无论你来自哪里,操什么样的口音,穿什么样的衣服,这条青石板路都一样接纳你。
在这个离佛祖最近的地方,天堂的一隅,放下心事,虔诚地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
  在我的左面,走着奇怪的一家子。
  男的一身绛红色僧衣,女的一身高贵藏袍,带了两个孩子。大点的拉了父亲的手,小的还在吃奶。
  一个僧人,可能还是个受戒的活佛,穿着僧衣带着老婆孩子,是不是很滑稽?
  想起莲来。她的洛桑据说也是个活佛。平常跟莲在一起时,洛桑从不穿僧衣。
  便装的洛桑高大威猛,牵着优雅的莲,那感觉真的就是一对璧人。
  唉!这世界就是这样,同样的情形在不同的人身上发生,感觉天差地别啊!
  跟活佛聊天,他一口地道的四川话,说来自石渠县。喜欢他老婆的样子,那眉那眼那笑,像极了大明星章子
怡。跟旁边手持相机的狼人说:如果把她的样子发到网上说是章子怡的新形象保准有人信。
  女人怀里的孩子很可爱,不时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我,干干净净,五官精致极像他的阿妈。女人说孩子八个
月。我试探性地向孩子伸出手去,哪知他真的就向我扑了过来。我有些惊喜地搂着那软软的身子,亲了亲他白嫩
的脸蛋,一股淡淡的奶香充塞着鼻间,眼泪不由自主地溢满眼眶。
  水儿水儿,你在哪里啊?
  那个下午,我一直抱着嘻嘻笑着的孩子,在转经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是为了朝拜,是想鼻翼间充满孩子
的奶香。
  夕阳西下时,恋恋不舍的分别,看着他们一家消失在八廓街的深巷里,泪水滂沱。
  没有跟坐在大昭寺门口的默默打招呼,一个人回了客栈。独自坐在庭院里,望着还有点余晖的玻璃窗流泪。
  对水儿的思念啊,汹涌澎湃。
  手里突然被塞进一杯水,暖暖的还冒着热气。
  一张纸巾递到眼前。看你,哭得像个花猫。于姐说着,坐到了我对面。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来着,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吧?
  想哭就哭吧,哭出来舒服一点。她说,静静地看着我,既不问我为什么哭,也不劝慰我让我不哭。
  我就这样捧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水开始了诉说。只说我的水儿,不停地说我的水儿是如何地可爱,她第一次穿
裙子、第一次迈步摔了个大跟头、第一次叫爸爸的对象却是我的朋友卓一航、跟她的干妈莲比跟我这个亲妈还亲
等等,我不知道我说了多久,直到天黑了,姑娘们把饭桌上的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后,我才止住了眼泪,心里也轻
松了很多。
  于姐说喝点粥吧,我让人熬了南瓜粥,然后把外衣给我披上。
  感谢她的善解人意,没有问我为何离婚、为何来西藏这些让人烦的傻问题,她只是当了个听众,安安静静的
听众。决定不再租房,因为这个精致优雅、不温不火的女人于霞,因为发现美龙是个适合我的地方。本就是个过
客,短暂的流连却又让我有想找到家的感觉,在一庭温暖的阳光里,不想离去。
  蓦然想起天天的小模样。
  我是不是该去看看他?作为他认识的一个阿姨,顺道去看看也无可厚非吧!
  去了幼儿园。告诉自己是去找猫猫玩的,因为她是幼儿园的老师。
  在那间窄小的办公室里,拐弯抹角地打听着天天的情况。说我朋友的小孩叫扎西罗布,也是你的学生吧?
  她说不是,她班上没有叫扎西罗布的。
  那你能不能帮着打听一下他在哪个班?我想看看他。
  她说,你问一下你朋友不就知道了吗?
  哈哈笑着,说我朋友去了内地那孩子由老人带着我不知道老人的电话。这样的理由是不是太过牵强了些,因
为我看见猫猫用奇怪的眼光看我。
  你不帮忙就算了。我说,佯装不快地转过了身子,窗外,一帮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正在做游戏。
  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咱们好歹都是一同从墨脱走出来的路友。猫猫说我马上去问。然后她起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回来说你打听的那个孩子在大二班,不过最近没来,请假回老家去了。
  回……回老家了?我喃喃自语,心里突如其来的空落。
  神情落寞地出了幼儿园,不想回客栈,一个人顺了二环路向前走着,转上色拉路,然后从林廓北路上了小昭
寺的口子。
  站在小昭寺门口,看着有些古旧的香炉,窄小的鼎冒着一缕淡淡的青烟,一个老阿爸拎着个做工精美的小布
袋,拿了小勺子舀了糌粑往香炉里撒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走到他身边,老阿爸转头看了看我,突然舀了一勺糌粑让我拿着,再握了我手腕教我往里撒。如此重复了三
遍,老阿爸才把勺子放回袋子揣进胸前的袍子里,极自然地把我肩上的围巾拉紧了些,再系了个结,示意我跟着
他。
  就这样跟在老人的身后穿过庭院,进了昏暗的转经廊。
  土道的经廊里没人,仅有的几缕光从墙边的缝隙里透进来,一条条的光斑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经筒上。
光影里尘埃轻轻飞舞着,感觉那时光的年轮也在旋转着,旋转着……光影中的经筒泛了淡淡的亮光,六字真言也
许只亮了一个字母,明暗相接的部分过渡得非常漂亮,千百人日日抚摸,把那黄铜的色彩抚摸成了历史的痕迹。
  这条经廊有多长?这条经廊有多远?盛唐的繁华离我们有多久,它就离我们有多久!文成公主的思念有多深,
它就离我们有多远!
  老阿爸的背影有些驼,咖啡色的棉布藏袍只穿了一只袖子,另一只袖子从后背自然垂下,头上盘着发辫,辫
梢结了黑色的丝绦。我知道老人不是拉萨本地的,拉萨本地人都是短发,没有人还梳这样古老的发辫。再说,拉
萨本地的老人,或多或少都会说些汉语。老阿爸跟我无法用语言交流,只是他做什么就示意我跟着做什么。
  其实想想,有些地方有些时候,是真不需要语言交流的。就像此刻,老人在前面走,苍老的手青筋鼓起,皮
肤如冬天的树皮一般,他扶着经筒的木把轻轻一拉,“嗡嗡”声就在窄窄的经廊里回荡。这里除了经筒的转动声
和我俩的脚步声,再没其他声音。
  我们就像走在时光机器的隧道里,尽头的天地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似乎我们也不关心。重要的是转动
面前的经轮,重要的是那六字真言是否旋转如飞。
  终于重新看到了明亮的阳光,我顿时手足无措不知何去何从。
  一个年轻的僧人过来,手上拿了票,指着我问老阿爸什么。
  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我只是静静地站着,听凭这命运安排我下一刻钟干什么。
  然后,年轻僧人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老人又示意我跟着他进了大门。
  从明亮的地方进来,眼睛一时之间无法适应,只见到正面高大的佛像在闪闪发光。我还没反应过来,老人就
拉了我的手,让我学着他的样子磕长头。
  对于磕等身长头的体式,我是熟悉的。当然,仅仅是熟悉了体式,心放在哪里却是不知道的。双手合十举过
头顶,再下来碰碰唇,再下来合于胸前,打开,匍匐于地,两手向前伸展,全身紧贴大地。
  地面那淡淡的凉啊,瞬间浸润了心田。
  老人磕了三个,我也磕了三个。然后,老人起身往右边走去,我依然跟在后面。
  走到菩萨面前,老人停下了脚步,双手合十磕起头来,我头都没抬,跟着他一起磕。
  三个长头磕完,老人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上面的菩萨。我奇怪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
清那尊菩萨的面容后,心里顿时一怔,再也无法抑制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滚落。
  一身大唐盛装的文成公主啊!千里迢迢,烟尽尘起的尽头,再不见白发亲人,孤身单影伴沙尘。
  家国的责任该有多重啊,为何要压在一个女人的肩上?她是如何丢下儿女情长,换得这后人香火供奉的?如
果可以重新选择,如果真的有第三维空间存在,盛唐的文成公主是否还愿远嫁他乡,把故旧亲朋一起抛洒?
  顿坐于冰凉的地上,注视着文成公主的塑像流泪。
  许久?老人扶起我,一起向外走去。
  在门口,老人指了指小巷的另一边,笑了一下,转动经筒,慢慢走了。
  我待了一会儿,朝着另一头走去。
  天天自从来到我身边,这是第一次分开。他的离开,就像带走了我的灵魂一样。我努力不让自己太想他,央
宗走了,家里所有的活都压在了我和扎西身上,何况还有桑珠,这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生下来就没了阿妈,我答
应了央宗要把他抚养大。所以,我不敢让自己沉浸在思念中。照顾好这个家是我责无旁贷的任务。
  婆婆年纪大了,脊柱弯成了山梁,吃牦牛奶的桑珠比一般孩子壮实,又爱动,婆婆照顾不了他。所以无论我
下地还是上山,都得把他塞入皮袄里。村里的老人们见我洗衣服都背着桑珠,说我心好,央宗当初那么对我都不
记恨。其实有什么好记恨的,我和央宗今世能走到一个家里来,不知是修了多少世才有这缘分,就算有些矛盾,
那也是家庭内部的事。话说回来,哪个女人能看到自己所爱的男人跟别人亲热还能心平气和呢?都是不得已的,
命运如此,只能接受。再说,央宗不在了,并且还给我留下一个孩子,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作为一个女人,从
小我就知道,抱怨不是我们的权利。把家照顾好,让家里的男人团结协作才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新的青稞收下来后一直没磨。我们的习惯,总是把头年的青稞吃完后才用新的,否则村里人会笑话,说你家
穷得连余粮都没有。在我们这里,贫穷是件非常耻辱的事,特别是家长,家中无余粮、出门无新衣会抬不起头来
的。当别人家陆陆续续牵了驴驮着青稞去磨坊的时候,我家却在等着。尽管大家心里都想尝新糌粑的味道,但都
忍着。
  公公常会站在村口,跟磨面归来的村人寒暄,并用手指蘸一点人家的糌粑面放在嘴里,吧嗒两下说“是香啊!
没办法啊,总不能把去年的青稞扔了吧!唉……”之类的话,看似抱怨实则很是骄傲的话。
  水磨坊轰隆隆地忙乎了半个来月后,终于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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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我和扎西笑着把今年的青稞抬到村委会的土院里,靠墙边有一口大铁锅,是村里统一买的。我架了火,扎西
把青稞舀进锅里,用大铲子翻炒着。
  公公披着老羊皮袄,跟看热闹的人闲聊,那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小孩子馋嘛。家里去年的糌粑都还没吃完,就想吃新的。这不,今天炒点尝个鲜吧!”
  “你家的生活好啊,老大在外做生意挣钱,媳妇又能干。”
  “能干啥呀,干活像牦牛一样,敲一下才走一步。”公公打着哈哈,话里却透着一股子老人特有的满足。
  婆婆抱着桑珠站在灶边,不时抓几粒青稞尝尝,还咬碎了喂给桑珠。
  桑珠咯咯地笑着,要往我怀里扑。
  “你阿妈要烧火,嫫啦跟你玩啊!”婆婆从锅里抓了一把青稞,哄着桑珠往外走。
  “昨天表哥回来,说咱们家又添了两头小牦牛,今年不用买了。”扎西笑眯眯的,把青稞翻炒得如浪花一样。

  “过两天该轮到我们家去牧场了吧?扎西,他们都走了,你想去吗?”我塞了一把柴在灶里,抬了头看他。
  “不想。这样很好,只有我们俩,嘿嘿……”
  “扎西,我……”我想说对不起的,却没说出口。在我们这样的婚姻里,自古就布下的格局,命运都是注定
的。如果我说对不起扎西,那么嘉措呢?其他兄弟呢?他们又会作何感想?所以,无论我心里想什么,表面上都
得若无其事。
  “魔女,咱们不去拉萨了好不好?”他突然说,然后又自言自语。“不行,还有天天呢,要去把天天接回来。
魔女,你说他们会把天天带好吗?”
  “当然会带好的。”我说,心里抽搐了一下。我的天天,分开两个多月了,他还好吗?晚上谁唱儿歌哄他睡
觉?放学了谁陪他玩?尽管每周他都会打来电话,说他自己很好很好就是想阿妈,要我快点去接他。
  “我还是担心。魔女,要不我下周去把天天接回来吧?”
  “他要上学,怎么能说回来就回来呢?”我强笑着说。
  扎西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说:“魔女,你如果实在想天天就去看他吧,家里的活有我呢。”
  “你哥昨晚不是还打电话来了吗?说天天挺好的,唱歌比赛还得了个第一名呢。”
  “我想跟天天说话,大哥说他去朋友家玩了。你说天天会去哪里玩呢?莲姐家吗?”
  “不会,如果是莲那里,他会告诉我们的,可能我们不认识吧!”我说,深吸了口气,装出高兴的样子。
“扎西,你去牧场的时候,把天天牦牛也带去吧。阿爸阿妈说把它放生了,就让它和咱们其他的牦牛一起放。”
  “嘿嘿……”扎西点着头,把炒好的青稞铲进筐里,再倒进新的青稞翻炒。
  我们吃的糌粑是把青稞炒熟后再磨成粉,吃时倒上开水捏成团就行。糌粑不是我们的主食,在半农半牧地区,
只有很少量的耕地。青稞都酿酒了,平时我们仍然以肉为主。
  雪山脚下的溪边有个水磨坊,上游下来的水很急,村人在溪两边安了几个转经筒,大水冲着,常年不停地转。

  磨坊就在小木桥的一头,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在这里磨面。
  我们到时,阿旺家的才磨完,正往毛驴背上绑糌粑袋,女人的力气不够,绑不紧。扎西见状,赶紧过去帮她
绑好。女人笑着说:“卓嘎,你好福气啊,有这么好的男人帮你。”
  “今晚让他找你去?”我开玩笑地说。
  “好啊,你别后悔,来了我可不放人的。”
  “行啊,明天你俩一起来给我干活。”我说,哈哈大笑。
  “你想得倒美!”女人啐了我一口,赶着毛驴走了。
  扎西笑着把毛驴背上的青稞搬下来,抱了一袋进磨坊,我抱起另一袋,还没走两步他就出来了,接过连声说:
“医生让你别搬重的东西你又忘了,我来我来。”
  “哪有那么严重?”我说,“搬一下腰又不会断的。”
  “这是医生说的,医生说的话咱们可要记着。”他说,把三袋青稞都搬了进去。
  “医生又不是佛祖。”我把毛驴拴在一边,跟着他钻进了磨坊。
  磨坊有一间佛堂那么大,只有一扇小窗,光线昏暗。水磨在中间,水声隔了一层木板传到上面,“轰隆”声
有些沉闷。我靠在木板上,看扎西把青稞倒在磨上,再取下水中挡着轮子的木头,木轮在水的带动下开始旋转,
上面的磨盘就跟着动了起来,淡青色的青稞粒一点一点地进入磨盘里,变成细细的粉溢了出来。扎西弯着腰,拿
着小扫帚不时扫一下青稞,或是扯一下盛糌粑的袋子,红红的英雄绳垂在他的额边。水哗哗地响着,小窗透进的
光线照在他翻出一边的羊皮袄上,发出淡淡的荧光。
  屋里有些闷热,我脱下氆氇拴在腰上。
  扎西把青稞在磨上摆成一个圈后直起腰,抹了一把额头,脱下皮袄的一只袖子,我过去,扯下脖子上的头巾
给他抹去汗珠。见他鼻子油亮亮的,顺手揪了一把。
  “嘿嘿……”他傻笑着,搂住了我的腰。
  “我看你最近很开心啊,老是嘿嘿笑个不停。”我拍了拍他的脸,笑着说。
  “这样很好,嘿嘿,很好……”他的脸都笑成了一朵花。
  “什么很好?”我扯了扯他的脸,“牦牛,什么很好?”
  “嘿嘿,我们这样很好,只有我和你,很好,很好……”
  我笑着摇了摇头,“扎西,他们都不在,也没人帮你干活,你还说很好。”
  “真的很好,我不怕干活,只有……只有……”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我。
  “你呀,真是头牦牛,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啊?”我说,其实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的,只是想故意逗逗
他,喜欢看他面红耳赤着急的样子。扎西,是我的男人中最腼腆的一个。无论是私底下还是人群中,他总是默默
无闻。
  “只有……只有……”他吭哧着,脸憋得通红,想看我又不敢看的样子。
  我笑了,忍不住踮起脚尖在他鼻尖上咬了一口,听到他在咝咝的吸气。这个男人啊,就算沉默着也能让人心
软的。搂住了他的脖子,主动亲上他有些干裂的唇。
  扎西愣了一下,最终还是搂紧了我的腰回应着我。
  在轰隆隆的水声和吱吱嘎嘎的水磨转动声里,我听到扎西在喃喃地念,“魔女,我们一辈子就这样多好,你
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更深地把自己送给他。唯一的爱,我也想要啊,只是不能。
  眼前闪过嘉措的影子,他决绝地离开,虽说每周都会打电话回来,都是例行公事一般问家里老人好不好?孩
子好不好?需不需要买什么让人带回?
  我不知道他在怨什么,但他肯定是在怨着我的。仔细想想那一段日子,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突然离
开还带走了天天。明知道天天是我的生命,像灵魂一样重要,嘉措却带走了他。
  心里这么想的时候,眼泪情不自禁就下来了。扎西慌乱地为我抹着眼泪,“怎么啦?魔女,我今后不说那样
的话了。我知道你的心,你也没办法。我下次不说了,向佛祖发誓,我下次……”
  我捂住了他的嘴,咧嘴笑了。“我没有怪你,扎西,这是我们的命。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只嫁你一个好不
好?”
  他点着头,眼里也有些湿润,然后猛地抱住了我。
  我俩就这么紧紧地抱在一起,谁也不说话,水磨轰轰地响着。
  嘉措的大姐嫁到了山南的浪卡子县,晚上突然回来了,浑身是伤,还带着两个幼小的女儿。她一上楼就扑到
婆婆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婆婆也跟着抹泪,公公在一边叹气,两个小孩子也跟着哇哇大哭。
  我把桑珠递给扎西,再给大姐倒上茶,轻声说:“别伤心了,喝口茶吧!”
  大姐抬起头,抽着鼻子扯下头巾抹了把泪。“爸啦,阿妈啦,我真的不能过了。他们不但打我还打孩子。”
大姐说,拉过她的大女儿,掀开她的衣服给我们看,小女孩背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怎么那么狠?自己的孩子都能打成这样。”我气愤地说,拉过两个小姑娘,“不回去了,就留在舅舅家,
舅舅养你们。”
  “卓嘎……”公公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公公的心思。女儿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有什么事也该另一个家庭去承担。如果我们留下孩子,
一是负担过重,二是怕对方闹上门来。我却是顾不了这些,看着大姐脸上的伤,实在不忍心。同样是女人,得不
到男人疼爱的滋味我感同身受。而且,大姐是嘉措最喜欢的姐姐,也是家里唯一能说知心话的人。“爸啦,我知
道你的心思,就让大姐留下吧,她也是你的女儿啊,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她和两个孩子回去挨打啊?”
  公公听我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
  大姐就这么留了下来。
  突然之间,家里多了三口人,生活当然就得辛苦一些了。不过大姐能干,什么活都抢着做。
  大姐的家长次仁是两个月后来的,当时我们正在天井里捻羊毛。次仁看到大姐,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我冷
冷地说了声:“来了?坐吧。”就转身去提了酒壶放在桌上。“自己倒吧!爸啦走亲戚去了,有事你跟扎西
说。”然后扬声叫了后屋的扎西出来。
  大姐躲进了佛堂。
  我们这儿的习俗,嫁人之前是父母说了算,嫁人之后是家长说了算,女人自己的事,似乎永远轮不到自己做
主。
  扎西挠着头过来坐下,我给他倒了酒,也给大姐的男人倒了酒。原本我是该回避的,只是扎西也是个闷葫芦,
我怕他没想清楚就乱点头而害了大姐,干脆坐到一边的织布机上,拿起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织起来。
  “我……”次仁喝了口酒,低了头也不敢看扎西,“我是想来接……接你姐回去。”
  “这个……”扎西挠着额头,看了看我,不知怎么回答。
  “你们家是不是觉得还没把人打死啊?要接回去接着打!”我放下梭子,看着次仁说。按理这样的场合是轮
不到我开口的,只是扎西是个有话说不出来的人,我如果不说话,大姐就只能任他们欺负了。
  “阿佳卓……卓嘎啦……”他可能没意识到我会说突然出这样的话来,怔了一下。“不是……我们……”
  “是大姐不会织氆氇呢还是不会酿青稞酒呢?你们把她打成这样?是不是觉得她兄弟离得远,你们打了她也
没人管啊?”
  “不是不是,阿佳卓嘎啦,你误会了……”
  “我可没有误会,大姐身上的伤现在还在呢。她弟弟嘉措在拉萨,这样吧,等他回来。如果他说你们应该打
他大姐,我们就让你带她回去,如果他说不想他大姐去你们家挨打了,我们就把她留下来。我们的生活虽说没有
你们好,但也不缺一件氆氇一点糌粑的。”我冷冷地说。
  “阿佳卓嘎啦,都……都是我弟弟和姐姐不对,我也说过他们了,家里现在牲畜多,她不回去,没人管家
啊!”
  “你姐姐不是很能干吗?不是说你们有老婆不要她了吗?让她干啊。我家大姐不会干活,就留下来让她阿妈
再好好教教,是不是啊扎西?”
  扎西猛点着头。
  次仁涨红着脸不知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看着扎西说:“二哥,爸啦,阿妈啦还好吧?”
  “好……挺好……”扎西偷偷看了我一眼说。
  “扎西,你把酒糟给牦牛提下去吧,该喂了。”我说,站了起来。
  扎西站起来如释重负一般去厨房提了饲料出来下楼去了。次仁站起来看着佛堂有些迟疑。
  我拿过捻线的工具往佛堂门口一坐,也不理他,转动着捻线的锥子,低了头捻起线来。
  次仁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说:“那……阿佳卓嘎啦,我去镇上找个朋友,明天再来。”
  “你请吧!”我头也不抬地说。
  次仁走后没一会儿,公公婆婆就回来了,看到我笑眯眯的。婆婆倒酒时,公公说:“给卓嘎倒上,今天我要
敬她一杯。”
  “敬我?”我吃惊地抬起头。
  “今天我们家的魔女发威了,这个威发得好啊!”公公笑眯眯地端了我的酒杯走过来递给我。
  我接过酒杯,看了看婆婆,婆婆笑眯眯地说:“卓嘎,今天的事谢谢你。扎西是个牦牛,什么话都说不出
来。”
  “你俩这是吓我啊!”我乐了,知道他们说的是刚才次仁来的事。仰脖喝下酒,“原本这事轮不到我说话的,
只是你们又不在,我就多说了几句。别怪我啊!”
  “谁会怪你这个魔女啊!”婆婆笑着拿过我的酒杯放好,转身进佛堂去看她女儿了。
  “卓嘎,今后家里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话。我们都老了,也管不过来这么多事。”公公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爸啦,你可不老,再说还有嘉措和扎西呢。”我抽出一条羊毛接到正在捻的线上,拨动着捻子旋转起来。
  “嘉措不在家,扎西又不爱说话。我老了,你阿妈身体又不好,家里的事你就多辛苦一些。”
  “爸啦,你这么说,我都不敢说话了。”我收回长长的羊毛线绕在旋转着的捻子上。
  屋后的阳光暖暖的,加上酒精的作用,人变得昏昏欲睡。公公歪在卡垫上,扯过毯子盖在胸上,不一会儿就
发出了鼾声。
  我听着佛堂里传出嘤嘤的哭声,心里也有些酸酸的。我放下羊毛进了佛堂,见大姐俯在婆婆怀里,压抑着哭
泣。记得我初嫁过来时,大姐达娃也才出嫁不久,月亮一般的女子,才几年啊,满脸皱纹,脸颊上长满太阳斑,
脊柱过早地弯曲了。大姐的性格跟我不一样,她是个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的女人,整天只知道埋头干活,我不知
道她婚前都经历过什么,婚后的她不快乐是真的。她嫁的兄弟俩早早就没了父母,只有一个没出嫁的姐姐,姐弟
三人相依为命感情很深。弟弟们结婚后,注意力从姐姐身上转移到了老婆身上,让以阿妈自居的孤寡姐姐感受到
了冷落。厨房里多了一个女人,也就多了一个敌人,家庭战争不断。
  在我们的习惯里,一个新来的女人,需要经年累月才能熬成自家人,用无数的眼泪和汗水换来有朝一日的平
等。大姐达娃,还没熬到那一步,就已经满身伤痕。大姐达娃经历的过程,不是一个特例。在兄弟共妻的家庭里,
如果作为老大的家长没有能力,弟弟们就不会服从他的管理,加上女人不善调解,一件事情你也想做主,我也想
做主,这个家还怎能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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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以前听大姐达娃说过,她两个男人常常因为晚上那点事而打架。按理说,床上的事情是不会引起矛盾的。老
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在那儿摆着,一人一夜轮流着来。但总有男人会上山放牧或是外出打工,一别少则几天多则几
个月,再见时是不是要做些补偿?遇到这样的情形就靠家长的威信和女人的柔情了。
  然而,大姐的柔情在两个针锋相对的男人和一个敌视她的女人所形成的三角夹缝中日渐消磨着,维护了哥哥
弟弟拳脚相向,将就了弟弟哥哥又冷嘲热讽。再加上一个时刻以功臣自居的姐姐在中间挑拨,大姐达娃的日子过
得战战兢兢,柔弱的她实在熬不下去时只能躲回娘家。
  我知道那样的日子是何等地艰难,所以我格外心疼这个唯一的姐姐,每次看到她满身伤痕回来,总是想办法
留她多住一段日子。女人的一生就那么长,痛苦的天数能少一天是一天啊!
  走过去扶起大姐,递给她头巾。
  无论是婆婆还是我,对于大姐的处境都是爱莫能助。婚后的女儿,她的身子她的心都不再属于这个家,娘家
只能是避风的港,偶尔回家住住可以,但也仅限于走亲戚了,总不能长留在阿爸阿妈身边啊!
  晚上我躺在扎西怀里,说起大姐的遭遇,他也只能叹气。
  “他们家太穷了。上次我和大哥去他们家,连酥油茶都打不起,因为没钱买茶。还是大哥偷偷给了大姐一百
块钱,让她去买了一块砖茶回来。唉……”
  “能不能分开啊?我是说,让她家长和他弟弟分家,大姐只跟她家长过。我看次仁对姐姐还是不错的,只是
他那个弟弟和那个姐姐不好。”
  “这倒是不错。不过,这事爸啦也不好开口说啊!”
  “让嘉措去说吧。他是弟弟,又是我们的家长,大姐的事,理当操心的。”
  “也是。我明天给爸啦说一下,让他给大哥打个电话。”扎西说着为我拉上被子。
  我看了看旁边垫子上的桑珠,小家伙睡得很熟,便缩下身子,枕着扎西的胳膊睡了。
  晚上疯打莲的手机,终于通了,她说他们在卓嘎的老家,还要过几天才能回拉萨。
  “我都快死了,你还不早点回来看我?”我流着泪说。
  “放心吧,坏人要活千年的。”她咯咯地笑出了声。
  “你个坏女人,是不是有了洛桑就不要朋友了?重色轻友。”我说,拿起苹果狠狠咬了一口。
  “错,是重老公也重朋友。”她说。
  “你就不能分点时间关心我一下?”
  “找个男人关心吧,这几天我管不了你。”她说。
  “切,好似我离了男人不能活吗?”
  “咦,好似你离了男人能活吗?”
  “莲,我要杀了你。”
  “洛桑会杀了你的。”她说,照旧嘿嘿地笑着。
  “你……早点回来好不好?我一个人实在太难受了!”
  “一夜情去。”她说,“天亮之后你就活蹦乱跳了。”
  “你是坏女人,鼓励我干坏事!”
  “你也知道那是坏事啊?不错,进步大大的。”她说,电话里传来喝水的声音。隔一会儿她说“好好,少安
毋躁,何不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总是应该的吧?”
  “找什么工作?我只会瞎想。”
  “你不是一贯靠瞎想混日子的吗?找个广告公司,接点活做吧,别这么一天到晚闲着,好人也会闲出毛病来
的。”
  我迟疑了一下,才说:“好吧,莲,想问你一个事。”
  “天天?”
  “对。他……好吗?”
  “他阿妈把他当眼珠一样疼着,你说好不好?好好,任何人代替不了水儿,别乱想好吗?卓嘎已经很惨了,
这几年,她几乎把命搭上。如果没了天天,她真的无法活下去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说,浑身无力。
  “明白就好。”我把事儿一办完就回拉萨,准备请我吃烤肉去。
  “烤肉随时等着你。”我说,挂了电话,靠在墙壁上,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雪白的房顶,无泪。
  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明知道天天跟我没什么关系的,可就是想他,管都管不住地想他。我恨我自己的思
想,脑袋既然长在我身上,为何不受我控制呢?佛祖啊!你是不是给了我生命就忘了给予我智慧,再不管我死活
了?我得罪你了吗?还是你根本就做错了事,一时迷糊错把我的生命放到这个世上来?收了我去吧,你既能不跟
我商量就给我生命,也不用跟我商量就把这命拿走吧。活着是如此地痛苦,当了母亲,两次母亲啊,却一个孩子
都见不着。这是什么事啊?你就是如此待我的吗?你就是如此安排我的命运吗?泪水滂沱,委顿于地。
  敲门声及时响起。抹了把泪,过去拉开门,于姐端了碗粥站在门口,递给我说吃点吧,暖和。
  我接过坐在床边默默喝了起来。
  “水很好,喝完粥洗个澡睡一觉,明天的太阳依旧明亮。”于姐说着,关门出去了。
  一碗粥下去,全身顿时有了热气。开了大大的热水,把自己全身扒光,让热水包裹了全身。脸上是泪水还是
热水?不知道,只感觉心一点点温暖了。
  关了水,站在雾气弥漫的镜子前,朦胧的身影是我吗?为何什么都看不清楚。我想看清自己,看脸蛋是否还
妖娆?看乳房是否还坚挺?看腰肢是否还柔软?看大腿是否还修长?我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只为自己快乐、
只为自己伤悲的好好吗?我想确定,我想弄明白。
  抹去雾气,镜中出现一个凹凸有致的成熟胴体。那就是我啊,情场的辗转并没给我的身体留下多少痕迹。小
腹一如处子般平坦着,乳房却更加上翘挺拔。眼里不再单纯,历尽人事后我相信可以换上任何一种需要的表情。
冲着镜子努了努嘴,信心再一次回到我身上。这样一个女子,水蜜桃最成熟的季节,红艳艳地挂在枝头,还怕没
有人眼馋吗?
  蓦然想起卓一航,曾经的日子,他细致地抚过我的身体,深情如火焰一般迷人。喜欢听他的声音,低沉略带
磁性,说丫头,跟我吧,让我疼你宠你,别再流浪了。那时的我是多么不以为然啊,平淡的生活怎堪忍受?此时
想来,我宁可要了那份平淡却真实的生活,踏踏实实地生活在一个男人身边,任他牵了手天荒地老,多好啊!我
相信,如果是他那样的男人,牵了手肯定会是一辈子的,牵了手肯定会终身不渝的。
  终身不渝啊,怎样的恒心才能让婚姻终身不渝!
  甩了甩头,想他干什么呢?此时此地,我一个人,身体和心都属于自己,难道还要为那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
守身不成吗?
  不想了,真不想让自己这么想了。无论卓一航也罢,嘉措也罢,都已是过去。忘了吧,挥挥衣袖,化身云烟,
自由飘荡。
  披了半透明的睡衣出来,想要不要发个短信给阿能,我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和心还纠缠于过去。
  短信的提示音及时响起,拿起一看,笑了。是开珠宝店的强,给他做过广告策划。问我什么时候回拉萨。
  说回到拉萨了,想吃云南腊排却又找不着地方,你可熟悉?
  “住哪儿?”
  “宇拓路的美龙客栈。”
  “等我,十分钟到。”
  我立即穿衣打扮。那些五彩的颜色到了我脸上,立即变出一个美丽绝伦的美人来。这是熟悉的我,有颜色、
有香味、有光亮。
  看看时间差不多,打开门出来,坐在电脑前的于姐担忧地看着我,说出去?
  我点了点头,粲然一笑。
  要等你吗?
  我这个样子此时出去,还用回来吗?你侮辱我的魅力。我哈哈地笑着说,向门口走去,脚步漂移。身后是于
姐担忧的眼神。
  到了巷子口,一辆黑色的“牛头”停在那里,强探出头来,惊喜莫名地看着我,说好好,你真美!
  我不美你还会在这儿等我?我狡黠地说,拉开门上去,摆出风情万种的表情,偏了头看他。
  喜欢你跟你长什么样无关。他很上道地接了这么一句,发动了车子。
  我真想狂笑,不过终究是压了下去,只是扯了扯嘴角,眼风向他飞了过去。
  方向盘抖了一下,车子向一边滑去。强飞快转回头,说好好,你这样子会害死人的。
  方向盘可在你手里哦。我说,媚眼如花。
  这就是我从不相信男人的原因。老也好少也好,今天说着爱你一辈子看似死心塌地,转身看到别的女人,只
需一个眼风,心就开始漂移了。你还能相信这世上的爱会一辈子不变吗?你还能相信海誓山盟一生不移吗?终身
啊,终其一生该有多长啊!感情这玩意儿,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不是你今天给了明天就能收回的。
  吃饭只不过是个借口,打发这无聊的长夜才是两个寂寞的男女凑在一起的真正目的。
  有钱的好处,一夜情也可玩出洞房的情调。
  精致的古典房,空调吹出习习的暖风,玫瑰花篮鲜艳如滴,水果拼盘发出诱人的甜香,红白相间让人一看就
有食欲。
  进了房,十秒钟的尴尬之后,他就凑到吃水果的我身边,试探性地把手盖在我手上,想看又不敢看我的眼睛。
这是个历经情场的男人啊!怎么如一个十八岁的男生。我抬起头,用叉子挑了片我不爱吃的梨塞进他嘴里,娇柔
地问好吃吗?
  “好吃。”他说,眼光停留在我的脸上。
  “想吃我吗?”我说,低了头叉了一颗小西红柿放在唇边,随意地问。
  “好好,好好……”他用力握着我的手,试着拉了一下。顺水推舟,我坐到了他怀里。
  咬了一口苹果,转身喂进了他嘴里,却再也移不开。这样的亲吻挺有意思,没有爱情,只有激情,放开了享
受身体的快感,心的感觉滚一边去。
  当他咬着我下巴慢慢滑到脖子上时,我扔掉了叉子,双手环绕上他的肩,两腿也盘到了他腰上。
  “好好,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你走了以后我一直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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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我也想你啊!”我说,眼前突然掠过嘉措若有所思的脸。不,不能想他的,此时不能,今后也不能啊!我
低了头,迅速找到他的唇,发狠一般吻着,舌头灵巧地钻进他嘴里缠住了他,夸张地呻吟,报仇一般扯去他的外
套。
  再也无需矜持,他狂热地吻着我,掀开我的毛衣,双手覆盖了我的乳房。喃喃地念着,你是个妖精,你是个
吃人的妖精……我不敢睁眼,不敢让自己有丝毫懈怠,我怕想起不该想的人,怕自己该死的不应该有的内疚感…
…“小丫头,你是我的小丫头……”强喘息着开始解我的裤扣。
  突然就没了情绪。卓一航啊,该死的,你知不知道你那声丫头会害死我的?
  “你去洗洗吧。”我说,放开了强。
  “好。”他说,乐颠颠地去卫生间了。
  水声哗哗地响了起来。我却发狠地吃着水果,心里千回百转着。
  我留在这里干什么呢?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真的今晚过了我就快乐了吗?这样的事经历过几回了,我有
哪一次快乐过呢?是不是又要再试一次,把自己也把别人拖进深渊?起了身,拿了枝玫瑰放在床上,开了门,轻
轻地关上,疾步进了电梯下楼,迅速穿过大堂走到大街上。
  手机开始唱起《回到拉萨》。我没接,知道是强打来的。挂断回了个短信:你是个优秀的男人,我怕自己爱
上你,所以必须离开。这样的短信是不是让他生气之余更加放不下?混在江湖的规矩,别把任何一件事做绝,谁
知道什么时候又碰面了呢?留个下次见面的余地吧。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女人,但我也不是个坏女人,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准则处理一切。牌在我手上,想怎么出是
自己的自由,输了我承担,赢了快乐一回。
  走过布达拉宫广场,那座千年宫殿在灯光映照下,更加巍峨神秘。那些小小的窗,哪一扇窗里曾经探出过仓
央嘉措的头,被困于僧房的他是怎样盼着所有人都入睡后,提鞋轻手轻脚地离开,而去八廓街寻找未嫁娘的?我
靠在路灯柱子上,孤独和寂寞笼罩了我。拉萨的夜啊,为何这么冷?扣上每粒纽扣,裹紧了披肩,仍然萧瑟着。
  月儿一点一点地移动,洒下的清辉冷到了骨子里。
  拖了沉重的双腿沿着林荫小道往回走,从拉百转到宇拓路,深夜的街头偶有两三个人也是脚步匆匆。路灯永
远电压不足,猫眼一般冰冷,嗒嗒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地吓人。
  巷子口有两个藏族小伙子,见到我吹起了口哨。我貌似无所谓地哼了一声,却加快了脚步,逃一样窜了过去。
  终于看到客栈那盏温暖的灯光,举手才拍了一下,门“吱呀”一声开了,老板娘的笑脸出现在灯光里。
  “进来吧,外面冷死了。”她轻声说,把我拉了进去。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我说,低了头匆匆往里走。
  “因为外面太冷了啊。”她说,弦外之音让我一怔。
  又是一个看穿世事的女人。我逃进房里,怕极了那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明白的样子。在那样的目光下,真感
觉赤裸裸的无以遁形。
  对孩子的思念疯狂地占据着我的心。想水儿,想天天,无可抑制。
  常会不自觉地走到嘉措他们住的西郊的小院,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一站半天。路过的藏族大妈把我当成买虫
草的旅客,会告诉我嘉措回老家过节去了,要过一阵子才回来。
  偶尔,我会强迫自己跟阿能他们去大昭寺晒太阳。在拉萨最喜欢度过每个白天的方式现在竟然要强迫才能做
到,我知道我不正常了。但是我又不知道怎么样管住自己的心。早知当了母亲是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我绝对不
会生孩子的。它比失恋痛苦多了,比失恋的痛苦长久多了。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孩子的小脸,天天的、水儿的,小
兄妹合影的照片上泪痕斑斑。
  第二天,我背了小包不知不觉地走到客运站,买了张去嘉措老家的车票,想去找莲。
  临上车时又退了回来。
  去干什么啊?天天不再是我的孩子。见到又怎样,既不能相亲也不能相拥的。
  握了票转身出了站,在人流如潮的大街上,看一辆辆车飞驰而去飞驰而来,心空落落地不知该放于何处。背
了包在大太阳底下向西郊走去。到了卓一航以前住的小院,拍了门,开门的是个陌生的藏族小伙子。
  你找谁?
  卓一航。
  卓总出去拍照,还没回来。
  退了出来。独自走在小巷里。
  混日子吧!重新开始混日子。如一具行尸走肉般,从这间酒吧到那间酒吧,从这个寺庙到那个寺庙,跟认识
不认识的人聊天喝酒,黑灯瞎火的一帮人玩杀人游戏。输者说自己在路上最浪漫的一件事,然后集体疯做一团。
你推我搡的哈哈大笑。
  每个下午,我们都会相约去大昭寺门口晒太阳,靠着墙根,面无表情。磕长头的人起起伏伏,没人会注意我
们,我们偶尔会看他们一眼,谁如果有兴趣了,也会起身磕上几个。姿势是极标准漂亮的,眼神也是极虔诚的,
跟身边磕头的藏族人比起来,我们更像是在表演。
  晒太阳是玩,磕长头也是玩,好奇后跟着学一学,什么都不代表。我们的时间是不需要安排的,任何一个时
刻想干什么,完全由自己做主。高高在上的佛祖只是我们参观的对象。
  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在一个地方,放在一个人身上,时时埋怨对方负了你却不放手呢?安放身体是极容易的事
情,心还是放在自己胸腔里为好。
  在我的正前面,一个穿着青色藏袍满头银发磕长头的老太太,不知道她在这儿磕了多久了,反正我每天来都
能看到她,用同样的姿势起起伏伏着。她的手腕上戴了一串极好的红色佛珠,双手合十于头顶时,银发红珠沧桑
的手,很完美的一幅画面。不知道我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想起内地公园里健身的老头老太,我会是他们中的一
员吗?满脸皱纹步履蹒跚,不,如果让我变成那样,不如早早地死去算了。
  “好好,你像尊观音。”坐在我左边的默默突然扯了一下我手腕上的佛珠,笑嘻嘻地说。
  “去。”我拍了她手一下,“把你的爪子拿开。”
  默默嘿嘿一笑缩回了手,少顷问:“好好,你说我们老了干什么呢?”
  “我打算五十岁自杀,不让自己老。”我说。
  “我打算找个男人整点种子,自己种个小人照顾我。”海鱼说。
  “我不打算害人了,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劳苦奔波,只为多挣点钱找个美女,其实关了灯,美女丑女都
一样。所以我老的时候准备找个风景绝美的地方,连人带车子一起下去,走得干干净净的。”阿能说。
  “我要回去完成爸妈的心愿,然后挣点钱来拉萨买个房子,要有大阳台,老的时候好晒太阳。”狼人说。
  “沙子,你呢?”海鱼拍了拍发呆的沙子说。
  “我……还没毕业呢,想那么远干什么?”沙子转动两眼,貌似妩媚地说。
  “没有理想的孩子。”我们齐声说。
  沙子白眼一翻,说:“你们的理想是什么?”
  又是齐声回答,晒太阳。
  “切。”沙子转了头不再理我们。
  理想是什么?非得住在豪华的大屋里,数着一叠叠的钞票才叫理想吗?我们这样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看着朝
圣者快乐地起起伏伏就不是理想吗?上天不会因为忙碌就多让你活一年,上天也不会因为懒散就少给你一年。喜
欢以什么样的方式过完一生,看各人的心愿罢了。
  我开始每晚步行去酒吧静坐,不为别的,只为那里有我喜爱的焦糖酸奶。绵软的酸焦糖有嚼头,喜欢口腔里
酸酸甜甜的感觉,一碗下去,晚饭也省了。
  常会有单身的男人过来搭讪,在劣质的烟草味中感觉酒气蒸腾,调调情,暧昧一下,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因为我没有找到上床的感觉,也可能是我没有跟人上床的欲望。
  一个女人没有了上床的欲望,是不是就老了?也许吧!脸还是那张脸,自认还是白皙细嫩眼波如水;身体也
还是那个身体,丰满圆润该凹的凹该凸的凸,却对男人没有一丝兴趣。
  如果月光好,我也心情好,就会顺着冲赛康的小巷向大昭寺走走。我也说不清楚哪里吸引了我,总会不自觉
地走向那里。
  是月光把这千年的青石板点亮,还是朝圣者的心在发光?
  是六字真言在唱响,还是我们的心在躁动?
  仓央嘉措的脚步停在哪扇门前?
  姑娘的眼啊,为何总是藏在虚掩的小窗后?
  今夜的我,有些醉意了。脚步漂浮,头也晕晕沉沉的。拎了鞋子在手上,一边走一边唱着:“你们是害虫,
你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临,正义的来福临,把你们全都杀死、杀死……”
  不时有对着大昭寺磕长头的人回头看我,等我走过他们小声地议论,却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没有预兆的,我脱了鞋开始奔跑,在这条千年的古道上大步飞奔。青石板很凉,从脚底浸入的凉啊,就像脚
心放了一块千年寒冰,身体却开始发热,额头也冒汗了。
  跑过了白帽子商店,跑过了玛吉阿米,跑过了藏家石头,跑过了两个高高耸立的经杆……月光下,迎面走来
一个牵了小孩的男人,那高大的身影啊,如此熟悉又那么陌生。脚步顿在当场,拎着的鞋子“啪”地一声掉在地
上。
  嘉措走了过来,捡起鞋子蹲下,拍着我的脚说西藏不比内地,地上凉。我机械地抬起脚让他穿上。
  “好好阿姨,水儿妹妹呢?”天天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单纯地看着我。
  “哦……看着这张可爱的小脸,”我终于回过神来,说:“天天想水儿妹妹了?”
  “天天好想好想水儿妹妹,阿姨,你带水儿妹妹来找我玩好不好?”天天说,奶声奶气的样子直击我心底。
  “好好好,阿姨下次带水儿妹妹来跟天天玩啊。”我说,泪盈于眶,抚摸着天天的小脸不忍放开。
  “去……坐坐?”嘉措试探性地问。
  我点了点头,抹去眼泪,拉了天天的小手再不想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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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看着那辆黑色的三菱,我有些惊异,记忆中这个男人不是很有钱啊,说,你才买的?
  二手,有个车做生意方便一点。他说着,拉开车门让我和天天上去。
  车子顺着北京中路往西驶。我搂着天天坐在副驾驶位上,贪婪地看着他的小脸,生怕一转眼他就不在了。
  坐在装修精美的咖啡厅,天天吵着要红牛,嘉措哄着说,你忘了干妈说的小孩子不能喝红牛吗?来杯牛奶好
不好?等会儿回家就不用喝了。
  天天不高兴地撅着小嘴。这个样子让我万般不忍起来。也不管嘉措愿不愿意,招手叫服务员来罐红牛。
  天天眉开眼笑地看着我,说谢谢阿姨。
  当心你阿妈回来揍你。嘉措瞪了他一眼,无意中却深深刺伤了我。他阿妈?他阿妈?不就是那个黑不溜秋的
女人卓嘎嘛。说是嫁了嘉措却明目张胆地跟他的兄弟们睡在一起的女人,凭什么我就该把自己爱着的男人送给她
还要搭上自己的孩子?她感激过我吗?那张随时随地出现的笑脸不就是向我示威吗?她有儿子有老公我什么都没
有。
  心里如此想,脸上却不动声色,爱怜地看着天天,抚摸着他硬硬的短发,笑着说,天天,你头发怎么这么硬
啊,像猪猪背上的毛一样。
  “阿姨,阿妈说我的头发像牦牛。”天天喝着红牛说。
  “像,你确实壮得像头小牦牛。”
  “我在老家有头天天牦牛,二叔帮我养着的,它长得好大好大。”天天挥着手臂比划着,得意地说,我回家
的时候二叔就让我骑着它玩。
  “天天喜欢老家呢还是喜欢拉萨呢?”我偏了头微笑着问他。
  “喜欢拉萨,这里有好多好多小朋友啊,可以跟我玩。不过,我想阿妈。”
  “你阿妈没来吗?”
  “阿妈在家带天天牦牛。”天天说,幼小的脸上竟然浮上一层哀愁。
  我心中却一阵暗喜。“哦,那天天晚上跟谁睡觉觉呢?”
  “拉结阿佳。”天天清脆地说。
  “拉结阿佳是谁啊?”我问,心里却在想是不是嘉措的另一个女人,听说他娶了两个女人。
  “是保姆。”嘉措说。
  “我放假的时候就回去看阿妈了,我让干妈拍天天牦牛的照片,到时给你看啊!”天天迫不及待地说。
  “天天想阿妈了,是吗?”
  “嗯。”天天点着小脑袋,说,“天天很想很想阿妈。阿姨,我阿妈可漂亮了,像唐卡上的拉姆一样漂
亮。”
  “阿姨知道啊,你忘了,上次你和水儿妹妹玩,就是你阿妈带你来的啊!”
  “哦……”天天想了想,笑了,低下头喝着饮料。
  “知道吗?你有个聪明的儿子。”我看着嘉措说,他的眼睛真漂亮。
  “他们都这么说。”嘉措看了看天天,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想起不知所终的水儿,我叹了口气,低声说:“卓嘎比我幸运。”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抬起头,绽开笑颜,说,“嘉措,我很喜欢天天,能不能让他周末来找我玩。”
  “好啊好啊,阿姨,你陪我去游乐园好不好?”天天拍着小手说。
  “好,天天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我说,摸了一把他的小脑袋,疼爱地说星期六我来接你,咱们一起去
游乐园。
  “阿姨,你真好!”天天高兴地说。
  “怎么谢谢阿姨啊?”我说,低下头故意指了指脸。天天马上凑上来响亮地亲了一下。
  嘉措瞪了天天一眼。“罗布,不许缠着阿姨,阿姨很忙的。”
  因为天天要早睡,我们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想伴孩子多走一程,舍不得分开啊!拉着他的小手一直送进小区。昏暗的路灯下,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擦肩
而过。想起那个送走天天的早晨,一晃经年,心痛的感觉仍在。
  握着他软绵绵的小手,多想就这么走下去不再放开。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再怎么说不想不思不动
的,但总管不了自己的心。看到他,便不舍得放开了。
  也许是佛祖特别眷顾我,才让卓嘎留在了老家,给我和天天有了相聚的时间。
  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嘉措,我那儿有好多天天的照片,卓一航拍的,等会儿去拿吧?”
  嘉措眼神里的亮点一闪而过,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这已足够,我们俩纠缠这么多年,不敢说百分之百地了
解他,至少也了解了百分之五十吧!
  那一晚,我使出了浑身解数,让这个男人享受到了极致的快乐,听着他无数次地叫着,燕子,你是个妖精,
你肯定是个妖精。我本想说,跟你的魔女比哪个好些,却没有说出口,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事。只有我最清楚,今
夜的狂欢是有目的的,那个目的就是天天。
  其他,暂时放在脑后吧!
  次仁住在镇上他朋友那里,没事就来我们家呆着。他一来公公就装病,不说让达娃回去也不说不让回去。大
家都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晚上嘉措终于打电话回来,我和扎西接的。
  “大哥说,让我们陪大姐去拉萨,到拉萨再说。”扎西把电话递给我,“天天。”
  “天天,阿妈的宝贝,你好不好?”我接过话筒,大声说,借以掩饰心底的思念。
  “阿妈,我好,很好的。好好阿姨天天来接我。”
  “好好阿姨是谁?”我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就是水儿妹妹的阿妈啊!她天天来接我,还带我去游乐园玩。”天天大声说,“阿妈,天天牦牛好不
好?”
  “好着呢。”我说,“天天,水儿妹妹好吗?”
  “天天,去睡觉了。”电话里突然传出嘉措的声音。
  “哦,马上。”天天答应着,然后说:“阿妈,水儿妹妹没来。我想你阿妈,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啊?”
  “阿妈要带桑珠弟弟,天天长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了。”我说,眼前掠过好好来我家的情景,腿软得没有
一点力气。
  “天天,睡觉去。”电话里再次传来嘉措的声音,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我慢慢放下电话,转身时脸上平静如初。我的心事不能让扎西知道。作为他们共同的女人,我无权让任何一
个男人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心事无论多重都得放在自己心里。我的阿妈当初如此,所以我也如此。
  我不知道扎西还跟我说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嗯嗯,眼前闪现着的是好好跟嘉措搂在一起的画面。还有我
的天天,他俩带着我的宝贝行走在拉萨街头,男的帅气女的温柔加上一个可爱的孩子,一想起这样的画面就想流
泪。我在克制自己,可以伤心但不能哭。扎西就在我身边,那么疼我爱我的一个男人,不能伤害到他。都是我的
男人啊,一视同仁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女人的心事,只能藏在最深处才可能让家安宁。
  一如往日招呼老老小小吃后睡觉,搂了桑珠在怀里,哼着轻柔的牧歌。
  牦牛躺下了
  绵羊回家了
  小星星亮晶晶
  那是我孩儿的眼睛
  羊皮袄里多温暖
  阿妈的臂弯是你挡风的帐篷
  风儿轻轻唱 小虫轻轻鸣
  宝贝啊闭上眼睛
  一觉到天明
  今夜的风格外寒冷一些,我拉过羊皮袄整个包裹了桑珠,轻轻摇晃着他,看着他慢慢合上眼睛发出均匀的呼
吸声,这才解开皮袄把他放在铺了丝绵被的卡垫上,再盖上毛毯。这床被子和毯子还是我结婚时嘉措买回来的,
他那时总说老家的手工被又厚又重,盖在身上就像压了一块石头。清晰地记得那些年的挣扎,他说他不是不爱我,
而是不想跟别人分享我的爱。一月月一年年地过去,努力掩饰心底的渴求只为家庭的平安。只是掩饰得再好它终
究是存在的。我和嘉措纠纠缠缠,几年过去,都不好过啊!
  站起来,见到大姐达娃在另一头忧伤地看着我。我笑了笑,说:“桑珠睡着了,咱们出去吧!”
  天井里月光如水,楼下的牦牛传出喷鼻声。
  “去后面坐坐?”我看着大姐说。
  她点点头,穿上皮袍。于是我俩推开旁边的小门,也没开灯,就着朦胧的月光坐到木头围栏上,黑鹰走了进
来,坐在地上,头搁在我膝上。
  村子里极安静,偶尔能看到一两盏小灯,也是昏暗极了。不知名的小虫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歌,月亮挂在山
头上,星星就像织在天幕上一样。
  第一次这么认真打量月色下的村庄。我不是忽略了它,我只是太忙了,忙着照顾老人男人,忙着照顾牦牛绵
羊,心一头挂着拉萨,一头挂着老家,唯独不敢挂着自己。
  “卓嘎,你幸福吗?”达娃靠在柱子上,幽幽地说。
  “我没想过。”我抬起头看着她,坦白地说。“结婚的时候,我很害怕,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什么人,是什
么样的家庭。只是听奶奶说你们家是个不错的家庭,很富裕,嘉措还有文化。嫁过来之后就安安心心过日子,把
家里家外照顾好,生几个孩子。可能是上辈子没有修好,佛祖让我这辈子没孩子。后来央宗来了,她代替了我成
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央宗很能干,什么都会做,还生了两个孩子,我也有了天天。两个女人、五个男人,我以为
我们的家会一直这么下去的。可是,央宗突然走了,把两个孩子留给我。朗结要和蓉结婚,边玛在外面也找了女
朋友,不再跟我们一起。宇琼去朝佛,说是出家不回来了,五个男人一下子就只剩下两个。唉……大姐,你说,
我们的命运是我们能把握的吗?”
  “是啊!卓嘎,我们从出生就注定了要这样过日子。在家的时候听阿爸阿妈的,嫁人听男人的,男人没了听
儿子的,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
  “嘉措说,让你的两个男人分家,你和家长过。你愿意吗?”
  “愿意。次仁对我还是挺好的,只是她姐姐会同意吗?”
  “嘉措陪你回去,你放心吧!”我说,理了理黑鹰头上的毛。“我嫁过来的时候黑鹰还是只小狗,现在它的
孩子都当妈了。”
  “唉……”达娃叹了口气,“卓嘎,我想下辈子变成男人。”
  “我也想。”我说,揉了一把黑鹰的脑袋。
  我俩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直到月亮走过了山头才去睡。
  边玛是两天后回来的,还带回来了一个那曲的女孩。
  最近一两年这样的情形越来越多,外出打工的小伙子不愿再回到原来的家庭中,而是另找女人独自成家。老
人们从开始的不接受到现在的习以为常,原来基于财产不分散而几兄弟共娶一个女人的家庭形式慢慢有了变化,
村子里一夫一妻独自抚养孩子的小家庭越来越多。男的在外面打工,女的照顾家里,有的甚至夫妻俩都在外面打
工,把孩子给老人带着,过年时才回来看一下。
  有电了,打茶再不用传统的木桶,而是一按开关,要不了一分钟茶就可以端出去了。过去提炼酥油是最费时
费力的,现在利用洗衣机的搅拌来让油水分离,不但节约了时间,更省了人力。
  边玛说他在那曲打工时,利用业余时间学了摩托车维修,想在镇上开一家摩托车维修店。爸啦同意了,还让
我取了两千块钱给他,算是给儿子另外成家的费用。如果是在过去,像边玛这样的“叔叔”身份如果要另外成家,
父母不会反对,但也不会给他成家的费用。
  取钱时,想到边玛刚成家,租房子、买家具都要钱,就多取了一千块,晚上给扎西说了,他也同意。
  看着边玛背着被子,牵着他女人的手离去,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伤感。想当初,我们这个家多热闹啊!嘉
措和朗结、边玛坐在天井里打色子,拍得尘土飞扬的,扎西和宇琼坐在另一头做衣服,踩得缝纫机哗哗地响。央
宗提着酒进进出出,不时骂一声拉吉或是天天。公公婆婆总是半醉半醒,却也是含笑看着。
  才几年时间,这里怎么就只剩下我和扎西两个人了呢?
  “扎西,你想离开吗?”我和扎西站在山坡上,看着边玛他们绕过山梁,消失在蓝天下的山际时,转头问他。

  “嘿嘿,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他说,憨憨地笑。
  “我就这么重要?”我说,靠在他身上。
  他嘿嘿地笑。咕哝着:“要是大哥也找个女人就好了。”
  我眼前掠过好好的影子。嘉措,也要离开我们了吧?如此一想心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嘉措,我的家长啊!
如果你也抽身离去,我该怎么办?是不是也能像看着朗结、边玛的离去这么坦然?
  前几天,琼宗的二哥从拉萨回来,村里有了闲言碎语,说嘉措在拉萨找了个汉族女人安家了。这样的闲话时
时会有,我很少放在心上过。总是认为在外面打拼的男人偶尔去找找其他女人,就像老家的男人钻帐篷一样,是
极正常的事,女人不该也不能计较的。我的身心同样被他的兄弟分享着,有什么权利去要求家长对我从一而终呢?

  道理是这样的,但我心里确实难受。我知道这次关于“嘉措找了个汉族女人”是真的。我的吉祥宝贝天天都
说,“好好阿姨”常带他去游乐园玩。想想刚结婚时的无助,修行时的无奈,一次次的迷茫之后是渐渐习惯。而
现在,这已成定局的生活是不是又要重新选择?
  对于兄弟们相继离开,扎西是高兴的。他甚至盼着哪一天大哥也找个女人离开单过,家里只有我和他,像别
的小家庭一样,清苦但彼此珍惜。我呢?我喜欢那样的日子吗?心底是喜欢的。只要身心不再分离,苦一点累一
点都愿意。只是,我的天天怎么办?难道真的要他改口叫扎西阿爸而叫嘉措叔叔吗?他还那么小,这么复杂的变
故如何让他明白?还有拉吉和桑珠,两个没有阿妈的孩子,该如何面对没有阿爸的日子呢?
  不,不能看着家就这么没了。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所以,我开始主动给嘉措打电话,跟天天聊天。嘉措,好
像不太愿意天天跟我多说话,总是说不上几句就叫他去睡觉。也许,嘉措真不喜欢我了吧?他说过的话早成了河
谷里的雾,太阳一出来就散了。现在的他,心里只有那个汉族女子好好,老家的卓嘎成了过季的荒草。
  萨珍回来看过我一次,她已经成了三个孩子的阿妈,当年那个活泼开朗的小尼姑被生活磨成了胖胖的中年妇
女。她给我带了一条漂亮的头巾,说:“卓嘎,去拉萨生活吧,老家太落后了,什么都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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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萨珍,我跟你不一样,你的家在拉萨,而我的家在这里啊!”我说,把洗好的衣服拧干晒在石头上。“我
熟悉老家的生活,看不到草场、雪山,我不习惯。”
  “可是,你的男人在拉萨啊?”
  “我知道。但我不只他一个男人啊!老人需要我,牛羊也需要我。你说我该顾哪头呢?”
  “男人没有女人管着是不行的,你知道他在拉萨过的是什么生活吗?还有你的扎西罗布,你知道谁在带他
吗?”
  “萨珍,你来看我就是跟我说这些啊?死尼姑,帮我洗衣服吧!”我扯开嘴角笑了笑,不敢去想她话里的意
思。我的家长啊!你知道卓嘎有多想你吗?我的儿子啊,你是否一切都好?
  “卓嘎……”萨珍还想说什么。
  “萨珍,你男人好吗?”我打断了她的话。
  “挺好的,在家呢,帮着阿爸杀牦牛。”萨珍说,捞起衣服拧着。
  “真想不出一个扎巴(藏语扎巴是僧人的意思)面对血淋淋的场面是什么表情。”我说,想起鲜气腾腾的冬
宰就要来了,心里也有些期待。
  “都哪年的事了?三个孩子的阿爸了,还扎巴呢!”萨珍白了我一眼,“魔女,我们都变了,就你还是老样
子。”
  “我?”我苦笑。想想这些年所经历的,说:“萨珍,你从一个阿尼变成男人的妻子,我从一个牧女变成三
个孩子的阿妈,中间经历了多少变故啊!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样子呢?”
  “是啊,想当初,我偷偷从寺庙里逃跑,在拉萨和阿旺结婚。我家里还大骂我们呢,说我们丢了祖宗的脸,
不准我们回家。几年过去,爸啦阿妈啦不但接受了阿旺,还怕我们累着,让我把两个孩子送回家给他们带呢。”
  “萨珍,你说再过十年,我们这个村子,还有我们这些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不知道。卓嘎,别说十年,就是明年,我都想不出是什么样子。你听说了吗?铁路要修到我们这里来
了。”
  “真的?”
  “拉萨到处都在传说,说是明年就要动工了,好多人都想回来打工呢。”
  “哦……”
  “铁路如果真地动工了,我想回来开个甜茶馆。既能照顾老人,也不用那么辛苦。”萨珍说,脸上的表情是
满足的。她已经完全放下过去而融入到世俗生活中了,有男人有孩子,整天为家辛苦却快乐着。
  想起我们一起挖虫草,挤在一个被窝里商量怎么整帐篷外那些阿哥的情景,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是岁月改变
了我们,还是我们自己改变了自己?
  “萨珍,下辈子你还想当女人吗?”我问。
  萨珍想了想说:“想,我还是想当个女人,嫁个阿旺这样的男人。不过,我不想生那么多孩子了,如果有下
辈子,我要像那些汉族人那样,生一个孩子,最多两个,就不会这么累了。”
  我低了头,在水龙头下狠狠地揉搓着衣服,恨不得把繁乱的思绪也放在水龙头下冲走。
  萨珍是第二天离开的,公公让她给我娘家带了一腿羊肉和一条砖茶。
  也许是儿子们的相继离去,公公婆婆对我格外的好。特别是婆婆,常常用担忧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老人的
心,她们怕我和扎西也会离去。老人总是恋家的,拉萨无论多好,让他们跟着孩子去拉萨生活,他们还是不太情
愿。老家虽然落后,却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看惯了山水的眼睛,一下子换成高楼大厦,是需要很长时间去适
应的。老人,怕自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适应啊!
  我想去拉萨,不是因为嘉措,而是想我的天天。嘉措,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身体再怎么流浪,终
不敢忘了这个家。只是我的天天,每次打电话,总是哭着说想阿妈。
  家里现在只有我和扎西两个人,老的老小的小,如何才能离开?
  因为家里的事走不开,公公叫回了边玛,让她陪着达娃夫妻俩到拉萨找嘉措。不能去拉萨,我是有些失望的。
然而总是家的事情重要啊!想天天,只是个人的感情。从小我就明白,个人的感情是不能凌驾于家庭事务之上的。

  次仁再来时,公公叫住了他,说自己年纪大了,家里的事管不了,让她弟弟嘉措陪你们回去吧,两个孩子暂
时留在我们这里,你们回去处理完自己的事后再来接她们。
  达娃走的那个早上,抱着我哭成了泪人。我知道她心里的害怕。那么远的地方,以为嫁了人对方就是你的亲
人了,哪知所谓的亲人对你却是棍棒相加。我劝慰着她,说嘉措会陪你回去的,你放心吧,他不会再让你吃苦的。

  在这一点上,我相信嘉措会处理得很好,他有能力保护亲人不受伤害。
  我和婆婆一直送大姐到山垭的经幡处。
  就要分别了,达娃搂着我,眼泪浸湿了我的肩。她不敢大声哭泣,次仁就在身边,毕竟今后还要跟他过日子,
不想让男人以为自己不想回去而心生间隙。想想我们这些女人,除了在娘家的那些年,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嫁人
后的日子,就连情绪的变化都得看家长的脸色,一切都以家为重。我们是维持家庭之舟平稳前进的舵,无权顾及
自己的心是否快乐。
  “有事别自己扛着,你还有父母兄弟呢,我们永远是你的亲人,这里也永远是你的家。”我抚拍着她的背,
声音也有些哽咽。记得我结婚的那天,是她拎着银质的酒壶在门口迎接我。我到这个家里喝下的第一杯青稞酒是
她倒的,那些孤独无助的日子,她牵了我的手,教我熟悉家中的粮仓,教我认识家里的每一位亲戚,告诉我家里
有多少牦牛、多少绵羊。大姐,用她初婚时的经验帮我度过了那段茫然的时光。
  她抬起头,泪眼迷蒙,发丝贴在脸上,显得那么无助和凄凉。仿佛她不是回温暖的家,而是要去苦难之地一
样。
  经幡丛里,抱着桑珠的婆婆不时转身抹泪。我的孩子还没长大,无法感知婆婆此时的心情,但看她抖动的肩
和佝偻的背,想来她的心情也如这飘飞的雪花一样冰凉吧?
  都说未来要自己把握,我们这些女人,哪一个的未来是把握在自己手里的呢?莲常笑我们是“在家从父,出
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三从夫人。这就是我们的一生,雪山深处女人的一生。
  大姐泪眼看着婆婆,却不敢走过去,迟疑着叫了声“阿妈啦……”却很快捂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婆婆哽咽着说:“走吧,走吧……”
  大姐转身低头疾步离去。
  婆婆下意识追了两步,终究还是停住了。女儿是阿妈最牵挂的人,无论嫁多远,无论她过得好不好,阿妈都
永远担着心。但阿妈也是最无奈的人,女儿过得不好,阿妈的心最疼,却只能暗暗掉泪。隐忍是阿妈的最好品质,
却是阿妈最深的痛。
  看着大姐他们消失在拐弯处,婆婆用帮典擦着眼睛,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孩子,嫁那么远……”
  “走吧,阿妈啦,嘉措会处理好的。”我说,接过她怀里的桑珠抱着,借以掩饰涌出的泪。
  一天天地数着,太阳落下又升起。
  我们这个古老的村落不知不觉有了些变化。
  电不再时断时续。
  佛堂里有了自动旋转的经筒。
  每天晚上来我家等着看武打片的人再也没有了,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机,还添了接收电视的小锅盖。
  今年还有更大的一件喜事发生。
  我们家的德吉考上了内地的高中。她是村里第一个去内地上学的人,村里人都来祝贺。对我们这些山里人来
说,内地到底有多远、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知道。只是从电视上见过那些城市,高楼大厦、车如潮水是我们能
想起的关于内地的概念,德吉打电话来说他们不吃糌粑,不喝酥油茶,也不爱吃肉,喜欢吃“草”(蔬菜),还
喝苦苦的茶。我们笑她,今后回来变成吃草的牦牛了,是不是也会驮东西呀?
  内地,那是一个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将来,我的天天也会去内地上学吧?上大学,当个科学家该多好啊!还有桑珠和拉吉,也要让他们去内地读
书,学好本事回来好找工作。这两年,总听说周围的村子有孩子考上内地的中学、大学,毕业回来后除一口流利
的汉语外,还会讲外国话,无论打工还是考公务员,都比没有上过学的孩子强很多。
  嘉措每月都会按时寄钱回来。家里人少,开销并不大。牧场今年没遭灾,青稞收成也不错,生活越来越好了。
而我的心事却越来越重。
  燃灯节时嘉措说很忙,不能回来。
  藏历年时嘉措说走不开,还是没有回来。
  我的天天,半年过去,他该长高了吧?会自己穿衣服了吧?学会写汉字了吧?电话里他总是说阿妈你来看我
吧!阿妈我想你,特别特别地想,阿妈你让阿爸带我回去吧……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只能叹气。嘉措,月月按
时寄钱回来,家里需要什么他也会买了让人带回,只是他的心早已不在这个家里了。越来越频繁地听到天天提到
“好好阿姨”这个名字,他说“阿妈,好好阿姨带我吃麻辣烫”,“阿妈,好好阿姨给我买了奥特曼”,“阿妈,
好好阿姨带我去吃德克士”等等等等。我不担心“好好阿姨”会代替了我这个“阿妈”的位置,我担心的是,
“好好”这个女人会代替了嘉措心中“卓嘎”的位置。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我能去争去抢吗?再说,这样的事情,
去争去抢就能得到吗?
  该来的总会来的,慢慢等着吧!这是奶奶常常念叨的话。
  明知自己的家风雨飘摇着,我却无能为力。
  嘉措,我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毕竟你还是这个家庭的家长,是三个孩子的阿爸。无休无止的等待让
我的心纠结成一团,所有的担忧我都放在心里,从没对公公婆婆和扎西提起。无论如何我都记着自己的职责:让
这个家宁静、平安。
  我在仙足岛租了房。
  接下来的日子我可以说是故意在讨好嘉措,因为天天。我想时时见到他,想抚摸他的头发,想拉着他的小手,
听他说些今天在幼儿园里都干了些什么,哪个小朋友又哭了等等。喜欢看他的样子,浓眉如嘉措,眼睛如我,还
记得他刚生下来时皮肤白白的,怎么现在黑了不少,不过跟别的藏族小孩比起来,他的皮肤还是要好很多,高原
的阳光只是让他变得更结实。
  我开始离开“藏漂”的圈子,如天下每个母亲一样,下午早早地站在幼儿园的门口等他放学,看到他在老师
的带领下,叫着“好好阿姨……”向我扑来时,心里那份甜蜜啊,真不是语言能形容的。
  舍不得坐出租车,渴望把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延长些。常会给他买大包小包的衣服,从里到外,从春到
冬,喜欢他穿得帅气而暖和。每当他依在我怀里撒娇时,那份满足和愉悦啊,我真会觉得用什么去换都是值得的。

  偶尔,他会跟我说起他的阿妈。我不介意,乐意听他说。毕竟,卓嘎给了他很多爱。比起生一个孩子来,养
大他会更难一些。有时候想想,我真是个很自私的女人,把养孩子这么艰难的任务推给了别人。所以,我现在尽
我可能地多陪他一些。谁知道这样的时间有多少呢?说不准哪一天她就回来了,天天,也就不再是我的孩子。
  一想到他可能要离开我,心里就无比地难受。我不知道将来怎么去面对没有天天的日子,他的笑、他的声音
已经映入了我的脑海。这晚和嘉措在一起,室内还弥漫着狂欢过后的痕迹,趴在他身上媚态横生,腻声说周末能
不能让天天跟我住?
  “我怕你哄不住他。”嘉措说。
  “不会的,你看我和他已经很熟了。我想带带他,就两天,好吗?”
  “你真的不怕他捣蛋吗?”他抚摸着我的嘴唇说。
  “我喜欢他。”我说,想了想,拉开床头的抽屉取出一张天天和水儿的合影,两手举到嘉措的眼前说,你看
看,他俩的眼睛?
  嘉措接过,看了良久,然后吻住我的唇说:“燕子,都怪我,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却让我的眼泪哗哗而下,流进我们相合在一起的唇里,咸咸的有些苦涩。
  我抬起头,泪眼看他,说:“你明白就好。嘉措,我爱你,虽说不是故意的,毕竟也伤害了她,就当是对她
的补偿。只是,也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别人不知道,你该知道我是多么想他啊!”
  嘉措不再说话,只是翻来覆去地吻着我。
  有了嘉措点头,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天天留在身边了。孩子喜欢跟我在一起,我俩常常会抢同一个玩具,会
抢同一包零食,然后哈哈大笑,坐在地上,你喂我一个,我喂你一个,然后一起搭积木,画他喜欢的奥特曼。
  偶尔,我会带他去大昭寺转转。不是为了转经,我对那个没兴趣,也不想天天将来也成为千里匍匐、把时间
浪费在路上的人,我希望他能踏踏实实地生活,平静安然地过一生。
  这是每个母亲的心愿吧!不想他当多大的官、做多大的学问,只要平安健康就行。
  我的那些“藏漂”朋友见到天天,无一例外如饿虎般扑过来,眼放绿光。
  “哇,好好,你连这么小的帅哥都不放过?”
  “好好,你哪儿弄来这么漂亮的小朋友?”
  “好好,谁的孩子?送不送人?”
  ……
  然后,天天就被他们抢来抢去,摆出各种姿势拍照留念。因为他们的打扮太过怪异,无论男女,一律穿着尼
泊尔花布衣,夸张的线帽,大头鞋,摆出的造型不雷死人不算数。这样一群人,加个可爱如天使一样的天天,在
大昭寺的广场大呼小叫着,一会儿就吸引了朝佛人的目光,围了好大一圈看热闹,执勤的过来招呼了好几遍才散
去。
  “好好,能不能把小帅哥借给我们玩玩?”默默看着天天,一副色迷迷的样子问我。
  “切,我怕你把艾滋病传给他。”我说,然后抓着海鱼躲着她飞来的魔爪。
  “说真的,你哪儿弄来这么个宝贝?实在可爱。将来我生儿子要以他作为版本。”海鱼说。
  “我朋友的孩子。他阿妈在老家,这段时间归我。”我说,“喂,好多人都说我和天天有缘,说我们的眼睛
长得特别像,你们觉得呢?”他们听我这么说,看看天天,又看看得意的我,点着头说,“这小孩长得还真是像
你。不会是你的私生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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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切,什么人哪?嫉妒也不能嫉妒成这样吧!”我说,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是我的孩子,
却叫别人阿妈。这样的痛,谁能理解啊!
  那一晚送走天天后,我独自坐在古修那书屋,要了五瓶啤酒。
  买醉。
  倒酒,一杯接一杯。
  桌上放了好几本书,是什么内容却不记得了。我不爱看书,从小就不爱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我只看有漂亮
图片的时尚杂志,不,现在还爱看摄影杂志,是卓一航带给我的习惯。人物的、风光的,甚至能看懂多大的光圈,
什么样的光线。一段情,虽说没结果,却让我有了一点改变。
  我高声叫着:“老板,拿酒来。”
  对桌的帅哥站了过来。
  “好好,你不能再喝了。”
  “怕我不付你钱?”我说,醉眼迷离地看他。“你是老板吗?”
  “跟你一样想来买醉,却成了看醉的人。”他说,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
  “你……你是谁?怎么那么熟悉?”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醉了,需要人送你回去。”他说,给了我一杯红茶。
  我看着陶瓷杯里红色的茶汤,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
  “解酒的。”他说,拿起杯子塞在我手里,说,“好好,听话,别再喝了。你这个样子让我心疼。”
  “让你心疼?”我哈哈大笑。仰靠在椅子上。“卓一航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丫头,你这个样子让我心疼。
可是一看到那个阳光美人,就把对我的心疼抛到脑后了。嘉措也说过燕子,你让我心疼。可是阳光美人一来拉萨,
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阳光美人是谁?帅哥问。”
  我醉眼迷离地看着他,说:“卓嘎啊!你不知道她笑起来有多美。还有她的歌声,像天籁,你知道天籁吗?
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好听的歌。那些露着胸脯扭来扭去的歌星跟她都没法比。”
  “好好,你也很美啊!我从见你第一次就喜欢上你了,几年一直忘不掉。”
  “你见过我?”我问,再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被呛得连连咳嗽。
  帅哥拍着我的背,说:“慢点慢点……”然后扶起我,扔了张钞票在桌上,说,“走吧!别再喝了。”
  脚步不稳,胃里一阵阵翻腾,心里却知道身边这个男人并不是嘉措也不是卓一航。我需要的男人不在身边,
不需要的却一个个如苍蝇般黏着,赶都赶不走。
  出了巷子,风一吹,头疼欲裂,蹲在地上吐了个一塌糊涂。总算是清醒了些,也看清了眼前人的脸,原来是
天神。脸上仍装着迷糊的样子问你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啊!好好,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他说,不由分说又架住了我,还趁机碰了我的胸脯一下。
  我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被酒精麻醉后的脑袋却高速运转起来。天神,你想趁我喝醉了而占我便宜,嘿嘿,有
你的苦头吃了。心里这么想着眼球也跟着转了起来,看清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身处一个偏僻的巷子口,路灯昏暗,
半天也没一个行人。
  被他半搂半抱着到了大街上,总算是亮堂了些。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正要把浑身无力的我塞进去时,前面来
了一队巡逻的警察。我大声喊着,警察叔叔,我找不到家了,你们帮帮我,就挣扎着向他们走去。
  巡逻的警察扶住了我。天神走了过来,赔着笑脸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女朋友喝醉了。
  我可没喝醉。这个男人我不认识,他趁我喝了点酒就想占我便宜,还把我的钱包拿走了。我挤出了眼泪,可
怜巴巴地说。
  天神一听我这么说,脸立即就垮了下来。
  你是干什么的?一个警察问天神,另一个警察帮我招了辆出租车。
  我……天神求助地看着我,我却可怜兮兮地看着警察。
  身份证?警察看着天神厉声问。
  天神不情愿地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我钻进出租车里,对警察说让他把钱包还给我。口气清晰得一点不像醉酒的人。
  把钱包还给人家。警察转身对着倒霉的天神说。
  天神极不情愿地掏出黑色的钱夹递给我。我接过,再也不看他,对出租车师傅说了声仙足岛。再回头看天神,
见他正指手画脚地跟警察说着什么,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二天找了个在八廓街要饭的小孩,连钱带皮夹一起送给了他,小孩乐得一蹦老高。
  牧场轮换的时间又到了,扎西背起被子去了牧场。他说今年要想办法把多余的马卖掉一些,只留下“石头”。
因为有了摩托车,马已经没什么作用了。过去,马是我们主要的交通工具,出门走亲戚或是上山放牧都离不开它。
现在不同了,公路修到了村子里,上山有摩托车,生活中不再需要它,过去一匹马要卖五六千块钱,现在五六百
块钱都没人要。因为我们不吃马肉,又不可能养来挤奶,加之一匹马吃草的量比五只绵羊还多,所以牧民们都不
愿要它。
  我去牧场给扎西送糌粑的那天,正好碰到一群内地来的人要买马,一匹马五百块钱。牧人们把马集中在一起,
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见到我,几个阿哥围了过来,翻开我的背包,拎出酒壶自己倒了一杯,说:“好香!卓嘎
酿的酒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喜欢喝晚上来喝吧!”我笑着说。
  “你又来看扎西啊?怕他熬不住去钻别人的帐篷?”骑在摩托车上的男人戏谑地笑。
  “去你的。”我飞起一脚把石子踢过去,问:“有人来收马吗?”
  “是啊!他们全要了。”一个男人回答我。
  “可怜啊!把马杀了吃肉,我们祖宗都没干过这样的事。”阿旺大爷转着经筒叹了口气。
  “他们不是说把马贩到藏北去吗?”我吃惊地问。
  “卓嘎,你怎么那么单纯?我们这里都不骑马了,藏北人还骑马吗?他们这些人是专门贩牦牛肉的,他们用
马肉冒充牦牛肉呢!”
  “那你们还卖?”我说,瞪了那些正对着马评头论足的人一眼。
  “不卖怎么办?养不起啊,吃得又多还没有什么用。”一个男人叹了口气说。
  这时,扎西骑着他心爱的“石头”赶了十来匹马过来,见到我,嘿嘿地笑了一下。“你……你怎么又来
了?”
  “不想我来啊!”我走了过去,把背上的袋子放在他的马上,仰着头大声说:“扎西,咱们的马不卖了,放
生吧!”
  “啊……”扎西伸手挠着额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这些马可都是陪着你放牧好多年了,你舍得啊?”我说,走过去摸着一匹白马的鼻子,马儿仿佛知道我的
心事,大眼睛里泪光盈盈。“我到你们家时,就是骑着它来的。每次回娘家也是骑着它走的,我可舍不得人家把
它杀了吃肉。”
  “可是……”扎西看着我,仍有些不解。
  “没有什么可是,扎西,咱们的草场不缺这几匹马吃的。走吧!带它们回去。”我说,忍住眼泪没有掉下来,
把手伸向扎西,他轻轻一带我就上了马背,打横坐在他身前。
  扎西迷惑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用力点了点头,扎西咧嘴一笑,马缰绳一带,吹起口哨,其他的马齐齐转头跟
着我们向蓝天下的黑帐篷驰去。
  为了那群劳苦功高现在却又无事可干的马儿,我们请了寺里的喇嘛算了个吉祥日子,准备让它们全部回归大
草原。
  太阳的第一缕光线照进帐篷,我醒了过来。拿开扎西横在我胸上的手,轻轻掀开被子坐起,正要穿上袍子时,
冷不防扎西一把把我拉倒,“魔女,再睡一会儿,我去吧!”
  “你睡吧,我去。”我说,又要掀开被子。太阳出来了,要去把牛羊放开,还要把产奶的牦牛集中在一起挤
奶。牧场的早晨是最忙的时候,狗叫马嘶,热闹非凡。
  “你睡吧,我去。”他说,亲了我的脸一下,自己坐了起来。
  “我俩一起去。”我说,拉着他的胳膊坐了起来,抓过毛衣套在身上。
  “外面下雪了,很冷,多穿点。”他说,扯过皮袄给我穿上,笨拙地为我扣着扣子。
  我拍拍他的脸,把散落在额角的头发拨到一边,他的唇有些干裂,认真地对付着我的扣子。忍不住俯身吻了
他一下,他腾地红了脸,眼神又开始乱转。
  我跪起来打开头顶的小窗。雪停了,蓝天一碧如洗,白云绵软得就像才挤出的牛奶,一团团一簇簇挂在天上。
我深吸了口气,感觉一股清凉直达肺腑。然后向后猛一倒,倒在扎西怀里,双臂反手吊了他的脖子,“扎西,咱
们就在这儿住下好不好?不回去了。”
  “好!”他想也没想地回答,扯过被子盖住了我的身子,又抓过牛粪扔进火炉里。不一会儿,火就熊熊燃烧
起来,小小的帐篷里漫起一股热气。
  我放下手臂,把他对付了半天也没扣上的扣子拉到一起正要扣时,扎西把手伸了进来,粗糙的手掌贴着我的
肌肤,再次吻住了我。散乱的长发垂下来盖住了我滚烫的脸和半裸的酥胸。
  “我的男人啊……”我喃喃地念着,轻轻咬着他的唇、他的鼻子、他的耳垂……“魔女……魔女……”扎西
的身体变得火一般热,他不再温柔地吻我,而是把我猛地转了过去,压在雪白的皮袍上,脱去我的内衣,用他的
身子覆盖了我。
  熊熊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光。垂下的发丝拂在我的脸上胸上,移动时有些微的酥痒。扎西
的鼻息变得越来越粗重,直到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挤进了我的身体里。
  眼前突然掠过嘉措和好好在一起的样子。意识到不妥,我的眼前是扎西啊,他也是我应该爱的男人啊,不能
如此对他的,我摇头甩掉了那个画面,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双手扶住了他的腰,迎合着他,全心
全意地……透过他的发丝看着小窗外的阳光如五彩的光柱照了进来,身上的男人像个天神一般席卷了我。阳光透
过黑帐篷的缝隙,像极了一张编织精美的光网罩在每个角落,炉火渐渐熄灭,只留下红红的炭发出微热。
  刚刚清醒过来的草原被朝霞染红了,鸟儿低鸣,牛羊轻哼……唱着牧歌,扎西放开了牛羊。我甩着“乌儿
朵”(藏语乌儿朵是牧人打石头的工具)往回走。今天是放生马儿的日子,我们要打扮一下。
  从箱子里翻出黑缎面的袍子给扎西穿上,单只的金耳环挂在他左耳上,再找出灰白色的狐帽给他戴好,套上
皮靴的扎西站在阳光下,真的很威风。
  我也穿了黑缎的皮袍,戴了红狐的皮帽。这红狐是去年冬天扎西用了一个星期追踪才猎到的。当时好多人都
想要,一个甘孜来的皮货商用一头牦牛跟他换他都不愿意,回来自己用糌粑鞣了皮给我缝了顶帽子。爸啦阿妈啦
都说他傻,扎西却嘿嘿地笑,说我有了狐帽,冬天就不怕鹅毛雪了。
  我解开毛线的辫套,换了个银质的辫套,把小辫收了进去。额边的小辫上缀了绿松石和红珊瑚,垂在脸颊上。
走出帐篷,扎西笑眯眯地看着我。“走吧。”我说。
  扎西打了一声口哨,他的马儿“石头”,如一道黑色的旋风般从远处驰来。我一直觉得,扎西是草原上最适
合骑马的男人,他一站在马旁边,感觉那马和他就融在一起了。
  扎西翻身上马后,伸手把我拉了上去,长鞭一挥,“石头”就“嗒嗒”地向着雪山脚下的玛尼堆跑去。
  雪山旁边有个圣洁美丽的湖,那是这片草原的生命,千百年来就靠了它的滋润,这片草场才水草丰美。不但
养活了牧人和牲畜,也养活了大批的羚羊和大雁。
  湖水轻轻拍着沙滩,雪山倒映在湖水里,天蓝得如展开的绸。
  玛尼堆,那是每个路过的牧人用心愿堆起来的。
  扎西搂着我,带着我们家的十一匹马儿绕着玛尼堆转了三圈。我念着六字真言,扎西飞起一刀斩断了牵马的
绳,十一匹马儿迎着阳光向草地驰去……“它们本来就应该属于雪山草地的,这是它们的天下。”我喃喃地说,
扶了扶狐皮帽。“从此再不会有人骑在它们背上了,多好啊!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想生几个孩子就生几个孩
子。”
  扎西搂了我的腰,看着欢快的马儿扬起的一溜烟尘,憨憨地笑,“魔女,你真好。把它们放生了。”
  我将头轻轻靠在他胸上,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和远处层层叠叠的雪山,“扎西,你喜欢草原吗?”
  “喜欢。”他说,搂着我的手臂加了些力。“魔女,只有我们俩,很好,嘿嘿,真的很好……”
  “扎西,来世你还想变个男人吗?”我轻声问。
  “想。还娶你当我的女人。魔女,我们还在一起。”他说,黑红的脸上浮上一抹满足的笑意。
  我眼眶一热,迅速转开了头,不想让扎西看到我眼底的感动。我知道在我的男人中,只有扎西是唯一不变的。
无论我处在什么样的境况中,他都不会离开我。能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男人疼着,我感谢佛祖的恩赐。如果一开
始,我嫁的男人只有扎西,相信我们会彼此珍惜相守到老的。现在这个局面,不是我们能选择的。无论阿爸阿妈
和我们,只是按照传承了千年的方式习惯地安排生活而已。
  傍晚,天上飘飘洒洒下起了雪,不一会儿,草地上、帐篷上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把牛羊赶到避风的山坳里,四只牧羊狗卧在高处看守着,我抱了新出生的小羊羔往回走。还没到产羔的高峰
期,但有些母羊早产,把小羊生在了野外,天气寒冷,小羊羔很容易被冷死,所以放羊的人需要格外注意一些。
  我把小羊羔放在育羔房里。说起育羔房,就是一种小石头垒起来如小堡垒一样的暖房。草原上风大,特别是
冬末春初下羔的时节,风夹杂着沙子刮得人畜都睁不开眼睛。草原上的新生命都赶在这个时节出生,各家各户帐
篷周围的育羔房里都挤得满满的。闲时,我喜欢把手伸进育羔房里,看一个小家伙叼一根手指头,吸吮得啪啪响,
惹得我哈哈大笑。
  产羔是我最喜欢的季节,虽说草原青黄不接,但因为新生命的降临,让冷清了一个冬天的草原重新变得热气
腾腾。各家草场边都有人在大喊大叫,照顾母亲的女人,抱小羊羔的孩子,转着经筒的老阿妈……每个人脸上都
带着发自心底的笑。
  “卓嘎,你家母羊生了多少?”阿旺家的女人在远处大声问我。
  “十二只啦,你家呢?”
  “十只。看来今年咱们的羊群要扩大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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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是啊,这才开始呢,接下来有我们忙的了。”我说,舀了一瓢放了糌粑的茶水递到才生产的母羊嘴边,慰
劳它的辛苦。
  公公婆婆把家里的牲畜托付给了次仁舅舅,带着两个孩子到了牧场。接羔是个经验活,老牧人的经验比什么
都重要。婆婆抱着桑珠坐在羊群边,指点着我怎么接生,公公在热水里和上糌粑提过来,再把新出生的小家伙抱
到羔房里。拉吉在羊群里窜进窜出,不时叫着:“阿妈卓嘎啦,小羊羔跑出来了!”“阿妈卓嘎啦,黑鹰要咬
我!”
  自从央宗死后,拉吉和桑珠就叫我阿妈,我也在尽心尽力地担负起“阿妈”的职责。我说过,在我们的民族
习惯里,没有血亲的说法,只要是自家女人生的,进入了这个家庭,家长承认了他,那就是自己的孩子。至于孩
子的生命来自于哪个男人,这不重要。
  所以无论是天天,还是拉吉、桑珠,在我们心里都是一视同仁的。当然,如果说完全没有偏爱那也是假的,
每个孩子的性格不一样,大人向着某个孩子也有可能,只是大的原则不会偏离。
  这条山谷处于雪山深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湖,挡住了外界的风寒,湖水又滋润了草地。对牧人来说,这样
的环境真是天然宝地。只有遇到雪灾或是接羔时我们才会把牛羊赶到这里。
  我们的一年中,除了秋天收青稞外,接羔是最让人兴奋的时节。冬天还没完全过去,草原还一片枯黄,看着
一拨拨的小生命来到草原,太阳好时就放它们出来在草场上晒太阳,但这也是危险最多的时候,天上盘旋的老鹰、
远处觊觎的狼都在盯着这些才出生还不能奔跑的小家伙。它们在草地上活蹦乱跳地撒欢,我拿着“乌儿朵”站在
帐篷前看着小羊羔,黑鹰带着它的两个小藏獒跟在身边。
  扎西去了村委会的帐篷。上面有规定,草场的面积能承载多少牛羊是有比例的,不能过量。早些年没有控制,
各家各户都盲目扩大牲畜种群,造成草场因过度放牧而严重退化。现在好了,政府出面加以指导,让我们认识到
草场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所以,我们每年新产羔子必须上报,按照家里草场的面积决定冬宰的数量,淘汰掉老弱
病残的牛羊。
  公公和边玛坐在一边的草地上,在小声说着什么。
  分家出去单过的边玛,日子过得并不如意,一点小事都能让小夫妻大吵大闹。上次我和扎西去看他时,他的
女人不在,边玛正一身油腻地坐在拆散的摩托车旁发愁,因为无钱购买零配件,摩托车拆开后无法修理,车主来
后要打他。
  扎西问明情况后,拿了需要换的零配件出去,另找了家店铺,高价买回了零配件递给边玛。
  客人走后我们才得知,边玛的女人上个月就回娘家去了,嫌边玛不会干活又不会挣钱,她是吃惯了肉的人,
天天吃糌粑真的受不了。边玛叹着气,可怜巴巴地看着扎西,说:“二哥,我不想开这个店了,我想去拉萨打
工。”
  “边玛,你还是不是男人啊?遇到一点困难就想退缩?”我边说边把满屋乱扔着的工具收拾进筐里,把脏衣
服放进盆里端起往外走。
  “魔女说得对,你的店才开始,现在草原上到处都是摩托车,大家都是会骑不会修。你好好开店吧,会挣钱
的。”
  “唉……”边玛叹了口气,低了头不再言语。边玛,还不到二十三岁啊,论理还是个孩子。让一个孩子独撑
门户,是太难为他了。
  那天走的时候,我把身上准备给孩子们买衣服的钱给了扎西,示意他拿给边玛。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的家,没有分担,所有的事情都得靠自己。生意不好,零配件进不来,经济上的困境对于
年轻的边玛来说,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遇到困难了,理所当然地想起在原来的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时
光。没了女人照顾的边玛,越来越频繁地回家,给拉吉和桑珠买点水果糖,有时给我买条头巾。
  递东西时,常会不经意地摸一下我的手,或是碰一下我的身体。
  看我的眼神,也不再是从前那种弟弟看姐姐般的单纯,而是多了男人看女人的成分。
  我知道,边玛想回家了。他想重新成为家庭的一分子,成为我的男人。
  我开始担心。现在的生活挺好的,朗结结婚了,宇琼要出家,嘉措在拉萨,家里只有我和扎西,累是累一些,
但简单而充实,不想让感情再次变得复杂。
  嘉措久不回家,所有的人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大家都只放在心里。如果早两年,嘉措作为家长还不可
能放下肩上的责任,还能因为义务而勉强自己担起家庭重担的话,现在则不一样了。村里兄弟共同娶一个老婆的
年轻人越来越少,就是过去老人们强烈反对的藏汉族结婚都开始出现了好几对,儿女们的婚事不再是阿爸独自做
主,那种决定了后就结婚、新娘新郎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的情形慢慢少了。
  婚姻开始有了商量的余地。这是值得欣喜的,至少,那些出嫁的姑娘不再迷茫无助而把眼睛哭肿。
  扎西回来了,我朝草地上的公公和边玛努了努嘴,扎西转头看了一下。
  “扎西,记住我昨晚说的话,无论爸啦说什么,你都不许答应啊!”我说,接过他怀里的小羊羔。
  他憨憨地点了点头。
  “他遇到困难了,我们可以帮他,但不能重新回到一个碗里挼糌粑。”
  “嗯……”他依然憨笑着点头。
  “你就知道点头。”我点了他的脑门一下,“你如果答应了爸啦,看我还理不理你。”
  “魔女,你放心吧!我也不想他跟你……他跟你……嘿嘿……”
  我咧嘴笑了,把“乌儿朵”往他怀里一扔,转身抱着小羊羔朝帐篷走去。
  为了庆祝今年羊羔顺利地来到草原,我在灶上炖了羊肋骨,还用一航阿哥教我的方法把上面的泡沫打掉,放
了姜片和大葱,铲了羊粪放进火炉里,让火不至于太大却又保证水能开。看看水桶里快没水了,我背上木桶,往
远处的湖走去。
  黑鹰看见我,带着他的两只小藏獒打打闹闹地跟在后面。
  蓝天下,远处的湖水清澈碧蓝,水鸟起起伏伏。湖岸边的沼泽地带,双双对对的黑颈鹤开始跳舞求爱,嘶鸣
声响彻蓝天。黄鸭和斑头雁咬着水草树根不停地穿梭,忙着筑巢产卵。
  穿了一身黑缎长裙的我背着泛着黝黑光泽的木桶从湖边走过,鸟儿们熟视无睹,该干嘛还干嘛,连“嘎嘎”
叫着追逐打闹的都没停止一下。鸟儿们年年来此繁殖后代,我们也年年来此迎接草原的新生命,彼此熟悉却又互
不干扰。
  棕褐色的碎石子铺在湖岸线上,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水边结了一圈白色的冰,冰凌点缀在黑色的碎石岩边,
就像给蓝色的湖水戴了串珍珠项链。湖水、碎石、冰线,遥遥伸向远方,尽头处,两三顶黑帐篷炊烟袅袅。草地
中间,女人们大声吆喝孩子抱走新出生的羊羔。
  蹲在碎石上,看自己的影子倒映在湖水里,浓眉高鼻黑红的脸,头上脖子上挂了大大的绿松石和蜜蜡。我对
着影子做了个鬼脸,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黑鹰和她的小藏獒蹲在旁边“吧嗒吧嗒”地喝水。
  我嘿嘿笑着顺手抓过一只小藏獒,对着湖水两手举得高高的作势欲丢,小藏獒哼哼叽叽的,黑鹰只是耷拉着
眼睛看我一眼,继续埋头喝水。抓着小藏獒乱晃一阵这才放下,拿出黑色的木瓜瓢拨开浮冰舀水。
  木桶是家里传下来的,不知道用了几代人了,桶壁发黑,用黄铜箍了两道,既是装饰也起固定作用。草原上
这样的水桶已不多见了,大伙都用塑料桶或是铁皮桶,经济实用,我们家就有好几个。老式的木桶我一直没舍得
扔,偶尔还用一下。我也说不清自己是种什么心理,也许是小时候看惯了奶奶和阿妈背水的样子,只觉得把皮绳
套在头上,木桶底托在腰上,定格在雪山脚下的女人把腰弯成山梁,水桶却稳稳地放在背上。这才是阿妈该有的
形象。
  背水回来,见到扎西从帐篷里探出脑袋,对着我嘿嘿傻笑,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黑鹰和小藏獒也闻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味道,飞快地向帐篷跑去。
  “扎西,你弄什么东西了?这么香?”我笑着,掀开帘子进去,扎西接过我背上的水桶倒在绿色的塑料桶里。

  “我回来时在湖边捡了好多鸟蛋,有鸡蛋那么大,我每窝拿了两个。嘿嘿……”
  “扎西……”我提高声音叫着。在我们的习惯里,没有人去捡鸟蛋吃的。因为人家要孵小鸟的,吃掉一个蛋,
就是吃掉一个生命,老人知道了会骂死的。“你去捡鸟蛋了?”
  “小声点,魔女,别让人听见了。”他着急地说,脸涨得通红,往帐篷外看了一下,然后把炉子上的碗递给
我说:“我炒过了,很香,你尝尝。”
  我看着碗里黄黄的蛋皮,香气扑鼻。
  扎西递给我一双筷子,说:“吃吧!这是专门给你留的,拉吉和桑珠都吃过了。”
  实在抵挡不了诱惑,我夹起一块放进嘴里,一股从来没有尝过的美味弥漫在口腔里。“什么鸟生的蛋?真
香!”
  “黑色的鸟,在湖的那边,好像是今年新来的,好大一群。它们把窝全筑在水草上,很多窝里都有蛋了。捡
的时候,它们还在我头上拉屎呢。”扎西摸着鼻子得意地笑。
  “爸啦阿妈啦知道你捡……鸟蛋了吗?”我说,夹了一片放进他嘴里。
  “知道。不过爸啦阿妈啦装着不知道。”他说,不停地傻笑。
  我用筷子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下次不准去捡了,当心别人看见。”
  他点着头,笑着把煮好的羊肋骨捞出来放在竹筐里。我推了他一下说:“去把桑珠抱进来,小孩子长身体,
多吃点这个好。”
  “他们都吃了,这个是给你的。”扎西看着我说:“你吃吧!明天我再……”见我瞪他,便住嘴不说了。
  “不准再去了,会欠命债的。”我说,把剩下的蛋扒拉进嘴里,然后把碗放进热水盆里洗干净了放进小柜里。
走到火炉前坐下,捅了捅炉火,扔了两块牛粪进去,用羊皮风筒压了几下,火就燃烧起来了。
  “扎西,你出来一下。”公公在外面叫。
  扎西答应着出去了,边玛掀帘走了进来。“魔女,有什么吃的?”
  我吃惊地看着他,说:“没大没小的,你应该叫我阿佳才对。”我说,站起来舀了一碗骨头汤给他,“喝吧,
才熬的,暖和。筐里有羊肉,自己哥哥家,还用得着客气呀!”
  我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要让他明白,有些事选择了就不能后悔。生于天地之间,不经历风雨,如何蜕变成
真正的男人,困难对于草原上的汉子来说并不全是坏事。支撑家庭的柱子,总不能风雨一来就如墙头的草一样东
摇西摆吧!
  边玛涨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埋头把汤喝得“呼呼”地响。
  往灶里塞了些牛粪饼后,我掀帘出去。婆婆背着桑珠在收奶渣,不远处,公公和扎西坐在草地上。两个面向
雪山的背影,同样的狐帽同样的老羊皮袄,只是公公的脊柱明显弯一些,扎西则挺直腰板坐着。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仿佛远古的时候他们就这么坐着,就连那时高时低的音量都像是来自某个不为人知
的地方。
  “爸啦,我不同意。”扎西突然大声说了这么一句,把我和婆婆都吓了一跳。
  “这事轮不到你做主!”公公也大声说,“你大哥都同意的。”
  这句话让我的脊背突起一股寒意。嘉措嘉措,明知我不愿分享,他自己也不愿分享,为什么还要同意边玛回
来?就算是为了尽责任和义务,那也是在他没有提出去单过之前。现在人家都分开过了好几个月了,只是一时间
的不顺利,难道就要重新上我的床、享受我的身体,还要我心甘情愿吗?不,当初的选择我无可奈何,此时我已
是三个孩子的阿妈了,难道还要我任凭他们安排吗?
  “大哥同意也不行。如果你们非要这么做,我就带她走,我们还去拉萨打工。”扎西说,爬了起来,袍子上
沾满草屑,他拍都不拍一下就气呼呼地往回走。
  “你……你个牦牛……你自己的弟弟有困难了,想回家来,有什么不情愿的?”
  “他有困难我可以帮他,但要重新回来跟我们一起过我不同意。”扎西昂着脖子大声说,接过奶渣袋子时悄
悄捏了一下我的手,我嘴角上扬,跟在他后面进了帐篷。
  边玛看到我们,颇不自在,转身出去了。
  婆婆祈求地看着我。知道她的心思,边玛是她最小的孩子,也是最让人操心的一个孩子。但作为女人,她也
最懂我的心思。所以对于婆婆来说是两头为难。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扎西和边玛在羊圈里打扫,我和婆婆在圈外挤奶,突然听到羊圈里吵了起来。
  “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这个家是大哥说了算。”边玛突然大喊。
  “谁说了都不行,当初是你自己要出去的,我们又没逼你。自己过不好了又想回来,不行。”扎西也大声喊。

  “今晚我就要跟她在一起,看你能把我怎样?”透过羊圈的缝隙我看到边玛气呼呼地铲起羊粪向扎西砸去。
  “你敢!”扎西把铲子一扔,“大不了我们不在这个家待了,我带她走,打工养活她。”
  “你看我敢不敢!”边玛也把铲子扔了,狠狠地盯着扎西。
  ……
  “吵什么呢?”婆婆推开木门进去,骂道:“边玛,你二哥对你那么好,没糌粑给你送糌粑,没牛肉给你送
牛肉,你怎么能跟你二哥这么说话?”然后又骂扎西:“他是你弟弟,有什么事不能让一让的?”
  “别的什么事都可以,这事不行。”扎西气呼呼地说。
  “我偏要回来!”边玛接了一句,“魔女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是你自己要离开的。”
  “那又怎样?现在我要回来了。”
  “不行……”
  话说到这个分上,我知道该我出面了。按照莲说的方法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笑着说:“别吵了。嫁到你们家这么多年了,也算是一家人了吧?既然是为了我这个魔女,你们是不是应该听听
我的想法呢?”扎西和边玛同时转过身来看着门边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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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装着没看到婆婆的眼神,我不愿意再把自己的命运置于砧板之上任人宰割。此时的我,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
柔弱的十八岁姑娘,婚姻的风雨已经把我历练成了阿妈般的大树。
  “边玛,我嫁到你们家六年,自问言行都还算符合这个家庭女人的标准吧?你在家的时候,作为我的男人,
没有亏待过你吧?自从你带回女人,叫我阿佳,说要离开我们单过的那天起,我就只把你当做扎西的弟弟,我们
的亲戚。既是亲戚,遇到困难了,我们总是力所能及地帮你,并没因为你跟我们分开了就不管你。现在你的女人
跑了,生活遇到困难了,你就说要重新回来,让我这个阿佳又变成你的女人。边玛,你把我当什么了?一头母牦
牛吗?时刻等着你回来种小牦牛?我告诉你,别说你大哥没跟我说,就是跟我说了我也不同意。因为那样一来我
会看不起你,说出去的话像草原的荒草一样不值钱,还算什么男人呢?”
  “我……”边玛有些心虚地看了我一眼。
  “好好做你的生意,有困难尽管跟我们说,作为你的哥哥嫂子,只要有能力,我们都会帮你的,别去想不可
能的事情。你是男人,该担起男人的责任了。”我说着拿过墙上的酒壶倒了杯酒递给他。“来吧!阿佳敬你一
杯。”
  边玛迟疑地接过,低头喝了一大口。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母羊还等着喝水呢。扎西,提桶热水来,多放点糌粑。”我笑着,把辫套甩到身后,
转身出了羊圈。
  草地上,公公的背影踌躇而去。
  尽管我知道自己不能见天天,但我总控制不住自己。我开始改变自己,变着花样讨好嘉措,不为跟他上床也
不为他宠我,只为能见到天天。在女人的身上,男人的脑子也是短路的。欢爱过后,嘉措答应了我每天下午去接
天天,晚上他再来接回去。
  我心满意足。上街狂购了些保守的衣服回来,看着镜中的女人,高领的羊绒衫,合身的米色风衣,直筒长裤,
长发披肩,化了淡淡的妆。生了孩子又怎样?此时的我依然美丽。我希望天天眼中的我,是个美丽的“阿姨”。
  我还采购了全套的餐具,只为给天天做吃的。陪他写作业,然后牵了他的小手去拉萨河边散步是我一天中最
愉快的事情。
  周末天天在我这儿过夜,星期一早上我送他去幼儿园。周一到周四的晚上天天回去住,嘉措则来我这儿过夜。

  我买了一个有预约时间的沙锅,买了菜谱,熬各种各样的汤。我们俩如一对新婚的夫妻,翻来覆去地做爱,
搂在一起说些你想我我想你的傻话。早上他走后,我起来顺便吃点什么就去菜市场,买些骨头或是其他的菜回来
学着做。炒菜我不行,但汤熬得还可以。到点后我会准时站在幼儿园门口,跟所有的母亲一样,眼巴巴地等着放
学铃声响起,然后惊喜地看着天天背着书包叫着“好好阿姨,我在这里”,然后搂了那个绵软的小身体让他亲一
下再牵了他的手回家。
  回家?是的,我有回家的感觉了。有男人有孩子,不是家是什么呢?
  锅里熬着粥,或是骨头汤,冒了热气的馒头,溢着清香的小菜……三个人围着小圆桌,吃饭变得快乐无比。
天天一边吃一边耍赖要我喂他。嘉措总是含笑看着,偶尔会给我们夹点菜,或是天天过分捣蛋时瞪他一眼。我是
心痛的,在他皱着眉哪怕是装出要哭的样子我都会立刻心软继而他要什么就答应什么。嘉措总说我把天天惯坏了,
说他越来越无法无天。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惯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宠他。只要他在笑着,我就开心。天天,
成了左右我情绪的一把钥匙。
  每天我都用心打扮这个小空间,卧室布置得温馨浪漫,小厅搞得干净整洁,还为天天劈出一个角落放他的玩
具、小桌子、小椅子,只要天天用得着的,我都乐意买回来而且是最好的。我变得爱逛书店,特别是儿童读物,
每次去都会买回一大堆,没事的时候就看看,只为给天天讲故事。从来不爱做家务的我,因为天天,洗衣烫衣拖
地样样都干,不用看菜谱也能做几个好吃又好看的菜了。嘉措常会悄悄搂着我,说燕子,你何苦为我们改变?我
说我愿意,只要你和天天快乐,我就满足了。
  嘉措因而更疼惜我,晚上开了窗开了灯做爱,半夜还会问我饿不饿,他弄东西给我吃。
  闲来我开始教天天英语。虽说他上的幼儿园是双语,不过教英语的老师一口汉式英语能吓死人。我把日常用
的单词写出来还画了天天喜欢的童话人物贴在墙上,他看到就可以念一念。晚饭后拉了他的小手走在微风习习的
拉萨河边,听天天念叨新学的单词,高高大大的嘉措走在身边,路过的男男女女都拿羡慕的眼神看我们。
  多好啊,幸福的一家子!
  这家人真幸福!妈妈漂亮,爸爸帅气,儿子才能长那么乖!
  藏汉族结婚就是好,血缘离得远,后代聪明。
  每当听到这样的议论,我总是满足地叹口气。
  就像现在,天天坐在玩具堆里搭积木,我在小厨房里忙着,锅里炖了牛骨头汤和小青菜头,这是天天每天必
喝的,补钙的同时还增加粗纤维。铁锅里是红烧肉,这道菜是嘉措喜欢吃的,砧板上放了切好的黄瓜、西红柿、
胡萝卜,准备拌蔬菜沙拉,是我的最爱。
  嘉措推门进来,问了几句天天今天都干什么了,然后进了小厨房,我回头对他笑了一下,说回来了先洗手一
会儿就吃饭。他过来搂住我的腰,在我脖子上亲着,说好香。
  抛了个媚眼问他是菜香呢还是我香?
  “都香。”他咬着我的耳垂说。
  “都给你吃可好?”我说,暧昧地咬了他一口。
  “现在还是晚上?”他很上道地问,手也伸进了我的内衣里。
  “天天在外面呢。”我说,拨开了他乱摸的手。
  “他的房子才搭了两层,没空管我们。”他说,顺手关了门。
  “可……”还没等我说出下面的话来,就被他压在门上唇也被堵住了。
  他一边吻着我一边把我的上衣拉了起来,一只手揉搓着我的乳房,一只手掀起了我的裙子。
  锅里“咕咕”地冒着热气,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排风扇呼呼地转着。
  嘉措不管我的反对,脱了我的小裤,强行进入了我的身体。也许是这个狭小的空间让人兴奋,也或许是弥漫
着菜香的环境让他情难自已,他把我的一只脚搁到铺了白瓷砖的台上,不顾一切地要着我。
  搂了他的腰,扭动身体用各种姿势迎合着他。我们从门边做到灶台边,中途他还揭开锅盖夹了一块肉,嘴对
嘴喂了一半给我。这是个奇妙的感觉,嘴里是油腻腻的红烧肉味道,身上是他带起的欲罢不能的快感,当他再一
次咬在我乳房上并用力地冲撞着我的身体时,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身体如遭电击一般颤抖着,喃喃地叫
着我爱你我爱你当我的男人吧别离开我……天天在外面拍着门大叫好好阿姨,肚肚饿了。
  蓦然反应过来,答应着,好的天天,马上吃饭啊,推开了嘉措。
  嘉措对着我暧昧地眨着眼,在我耳边轻声说先欠着咱们晚上再来。然后迅速整理好衣服打开门,他盛菜我拿
碗,准备吃饭。
  嘉措开了瓶啤酒喝着,我则盛了汤,轻轻搅拌着,试了试可以入口了才一勺勺喂给天天。喝完汤才让他自己
吃米饭,我也才有时间吃点东西。这样的生活我都习惯了,有男人有孩子,像任何一个居家的女人一样,劳累却
快乐着。
  我不敢去想今后。我也知道那天迟早会来的,只是现在的幸福让我不敢面对未来。逃得一时算一时吧!
  我偶尔也会带了天天去莲那里玩,嘉措总是回避着。能够理解他,莲是我们的朋友,也是卓嘎的朋友,我们
三个纠缠不清的关系,让他为难啊!
  所以每次去,天天跟洛桑玩时,莲总是用担忧的眼神看我却什么都不说。莲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她比谁都
明白,以我现在的处境,她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感情这档子事,除了自己,别人真是帮不了什么忙。
  “好好,答应我,别太伤了自己,好吗?”
  有天坐在她的阳台上,楼下是天天跟“尼玛”玩时的欢笑声和洛桑叫着小心点别扯它耳朵当心它咬你的叮咛,
莲从后弯下腰,反转着脑袋看我,突然这么说。
  “莲,我没法不伤了自己。”我说,“痛总比麻木好啊!”
  “伤了就算痊愈也会有痕迹的啊!”她说。
  “如果一生完美得没有一丝遗憾,那也是最大的遗憾吧!”我说,抬头望着白云悠悠。
  “唉……”她慢慢直起腰,盘腿坐下,叹了口气。
  “唉……”我收回目光,看着手中的杯子,也叹了口气。
  这一年的春节,我留在了拉萨,跟嘉措和天天在一起,和和美美地过了一个团圆节。
  接羔的工作完了,天气开始转暖,山上的积雪一点点融化。草地开始泛绿。
  公公的腿疾越来越严重,一条腿几乎不能走路了。到县里看了好几次,藏医、西医找了不少,就是没见效果。

  扎西跟我商量,送公公去拉萨看病。
  家里的事一大堆,肯定是离不开扎西的。只能我去,顺便看看天天。
  半年多了,我的天天该长高了不少吧?同村人曾经给我们带回了两张照片,天天在游乐园玩时照的,我一直
揣在怀里,没人时就拿出来看一下,边子都磨坏了。
  走之前打了个电话给莲,她刚从藏北回到拉萨,听说我要去,她沉默了一下说:“卓嘎,你可想好了,别来
了又吵着要回去!”
  “又不是去了不回来?”我笑着说,“我只是陪爸啦去看病,看看天天,然后就回老家。莲,雪山草地才是
我的家,拉萨不属于我。”
  莲有些迟疑,最终说:“卓嘎,你到后给我打个电话好吗?我去接你。”
  “好的。”我说,然后放下电话。直觉告诉我,莲在担心我去拉萨。也许是怕我路上不安全吧?还是因为嘉
措?一想到他,心里就痛了一下。这个男人,也许只记得家长的责任,早忘了男人的义务。
  一航阿哥想要只小藏獒,我把黑鹰的小崽抓了一只用袋子装上。没有打电话给嘉措,是想给天天一个惊喜。
  一路颠簸终于到了拉萨。这个城市不再陌生,我径直带了公公去西郊安居院的家。单增白玛的小妹次结开门,
看到我们眼瞪老大,然后就是惊喜地大叫着:“阿佳,阿佳卓嘎啦,你终于来了。你再不来,罗布要成别人家的
小孩了!”
  “罗布成别人家的小孩了?他那么野啊,连家都不回?”我进了院子,笑着说。
  没有想到其他的,把带来的牛肉、羊腿等交给次结,让她拿去放好,然后进了客厅。
  所有的摆设,跟我走时一模一样。
  我让公公坐下,上楼抱了条毯子下来给他盖在腿上,次结已经打了茶送进来。
  “次结,天天还在原来的幼儿园吗?”
  “对啊,马上就该放学了。”
  “我去接他吧!你不用去了,在家照顾好爸啦。”我说,喝光了酥油茶,拿过包向外走。
  “阿佳,阿佳……”次结追了出来。
  “有事吗?”我回头看着她。
  “没……没有……”她嗫嚅着不敢看我。
  “那我走了。”我说,出了大门。
  想着马上就要见到我的天天,脚步轻盈得就像要飞起来一样。在马路边拦了辆出租车。今天的我不想省钱,
只想早一分钟见到我的宝贝。在车上不停地催出租车师傅开快点。师傅说幼儿园放学还早呢,你这么早去也只能
等在大门外。
  我笑,心里想就是等在大门外我也愿意,毕竟那里离我的宝贝近了很多。
  到了幼儿园外,付了钱飞快地跑进去,院门关着,里面传出孩子们稚气的读书声。我两手抓着铁门的栅栏,
紧紧地握着,贪婪地看着里面的一切,黄色的小火车,红色的蘑菇房,画有孩子们游玩场面的壁画,这一切让我
热泪盈眶。我走的时候他还在一楼左边那间教室,现在他应该换教室了,他是大班的学生了啊!
  大班是哪间教室?一楼还是二楼,靠左还是靠右?
  看门的小伙子出来,我赶紧问他:“请问一下,大班是哪间教室?”
  “那里。”小伙子向着二楼右边的教室指了一下,说:“阿佳,你的孩子在大班吗?”
  “是啊。他叫扎西罗布。”我说,眼睛却没有离开那扇窗。
  “扎西罗布啊?我认识,是大班的班长,歌唱得很好,元旦的时候表演牧歌还得了个一等奖。”
  “嘿嘿……”我得意地笑,“他很小的时候我就教他唱牧歌,他还会跳踢踏舞呢。”
  “牧区来的人嗓子就是好。”小伙子笑着说,看了看时间,拉响了电铃,然后过来开了锁,打开大门。
  终于放学了,孩子们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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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我努力地不放过任何一张小脸,没见到天天,索性放开嗓子大喊起来。“天天……”
  二楼的窗户上探出一个小男孩的脸,看到我,惊喜地大叫:“阿妈,阿妈……”那眉那眼那黑红的脸蛋,不
是我的天天又会是谁呢?我拨开面前的人大叫着向里跑去。
  还没到楼前,天天就拎着小书包冲了出来,笔和书本掉了一路。“阿妈,阿妈……”
  终于搂到他的身子了,我一把举起他,兴奋地叫着:“天天,我的宝贝儿,阿妈想死你了。你个小坏蛋,知
不知道啊,阿妈想你啊!”
  “阿妈,我也想你,我天天都想你。”天天咯咯地笑着,不停地亲着我的脸,咬我的鼻子。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女老师走到我们身边,手上拿着天天掉了的书本和笔,含笑看着我们问:“天天,这是
你阿妈吗?”
  “是啊是啊!”天天趴在我肩上,抱着我的脖子,偏着脑袋看着老师,眼睛笑成了月牙。“我阿妈,我的阿
妈……”
  我亲了下他的脸,笑着对老师说:“我才从老家来,好久没见到他了。”
  “你好!我是他的班主任,老是听扎西罗布说他阿妈歌唱得比电视里还好听。你儿子很聪明,我们都很喜欢
他。”老师把书本递给我说。
  “谢谢你,老师。”我说,把天天放在地上,接过书本放进他的书包。“天天,跟老师再见!”
  “老师再见!”天天挥着小手,然后拉着我向外走,不时在我手背上亲一下。
  晚上嘉措回来时,我正给公公烫脚,天天趴在我背上玩着。见到我们,嘉措眼里掠过一抹惊喜。
  “怎么不打个电话?好去接你们。”他说。
  “卓嘎说她能找到。”公公笑着看他,“你吃了吗?要不要让卓嘎给你做点啥?”
  “不用,我吃过了。爸啦腿怎么样了?痛得厉害吗?”嘉措接过次结递上的酥油茶,坐到公公身边。
  “这腿越来越没用了啊!”公公捶打着小腿说。
  “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放心吧!爸啦,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会治好的,你不用担心。”
  “唉……”公公叹了口气,“人老了,给你们添麻烦啊!”
  “爸啦,你说什么啊?别担心了,他都说没事了,明天就去医院,好好让医生治一下。”我说,用毛巾把公
公的脚擦干套上拖鞋,拍了拍肩上天天的手说:“下来,准备洗澡,看你这身上,比小牦牛还脏。”
  天天欢快地答应着从我背上下来。
  “次结,去给大哥拿个热毛巾来。”我说,没敢看嘉措。也许是聚少离多吧?几年了,我对嘉措的感觉仍如
初婚时一样,既欣喜又害怕。
  次结答应着出去了。
  我们住的这个房子是典型的藏式房,独家独院,两层楼,厨房和餐厅在院子里。保姆和客人住一楼,主人房
在二楼。因为朝阳,太阳把每个房间都晒得暖暖和和的,连电热毯都免了。
  我拉了天天上楼去,找出换洗衣服,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把天天和自己都扒光了,站到散开的热水下,你
挠我一下我挠你一下,嘻嘻哈哈地乐着。
  “阿妈阿妈,我会游泳了哦。”
  “游泳是什么?”我按着天天的脑袋,挤了洗发水,揉搓着。
  “在水里游啊!”天天说,两臂向前划拉着。“就是这样子,在水里,人不会沉下去,多深的水都不怕。”
  “哦,河里也不怕吗?”
  “不怕不怕,阿妈。”天天转身抱着我的腰,得意地说:“好好阿姨说,只要学会游泳,再深的水都淹不死
的。”
  “好好阿姨?”我的心刺痛了一下,“她经常带你去玩吗?”
  “是啊!好好阿姨每天都来接我,陪我写作业,晚上阿爸把我接回来。”
  “哦,晚上阿爸陪你睡呢还是次结阿佳陪你睡呢?”我轻声问,取下水龙头给他冲去泡沫。
  “有时是次结阿佳,有时是好好阿姨。”天天说。
  “好好阿姨……也在这里住啊?”我说,感觉大脑“嗡”地一下像有一千头牦牛跑过。
  “好好阿姨住在她的家啊,在仙足岛,好小的房子。阿爸说我不上课的时候才能跟好好阿姨住。”
  “你喜欢好好阿姨吗?”我无力地问。
  “喜欢,好好阿姨会陪我玩。阿妈,你带我去看干妈好不好?我好久没见到她了。”
  “好好阿姨没带你去干妈家啊?”
  “好好阿姨说干妈老骂她,不愿去。”
  “你阿爸呢?也不带你去?”
  “阿爸忙,回来就喝酒。然后这样!”天天学着醉酒的嘉措走了几步,惹得我哈哈大笑。
  “一航舅舅呢?来看你不?”
  “嗯。昨天还来了,给了我好多好多书,还有积木。阿妈,你给舅舅带小藏獒没有?他一直在问呢。”
  “带了,在院子里呢,明天你放学了我们就给他送去好不好?”
  “好好好……”天天点着脑袋,拿了香皂往我腿上抹着,“阿妈,你不回去了好不好?在拉萨陪我!”
  “宝贝儿,阿妈是陪爸啦来看腿的,等爸啦的腿好了,阿妈就要陪他回去。”
  “阿妈,你不走嘛,你陪我嘛,陪我嘛……”天天抱着我的大腿嘟着嘴撒娇。
  “宝贝儿,阿妈也不想离开你啊!但是阿妈不回去,天天牦牛怎么办呢?谁喂它呢?”我蹲下扭着他的小脸
说。
  “扎西叔叔喂啊!阿妈,你别走嘛……”天天扔掉香皂看着我,可怜巴巴的样子把我的心都抓紧了。
  “这样好不好?阿妈带天天一起回去,天天牦牛也想你个小坏蛋。”
  “好好好,我跟阿妈一起回去。”天天破涕为笑。
  “好了,来,别把我的宝贝儿凉着了。”我说着抱起天天站在热水下,不时亲一下他的小脸。
  天天的眼睛亮晶晶的,捧着我的脸啪啪地乱亲,还喃喃地念:“阿妈,阿妈,我好想你,我天天都在想你…
…”
  “阿妈也想我的宝贝儿啊,天天想天天想。”
  ……
  “你俩要洗到什么时候?”外面传来嘉措的敲门声。
  我对天天做了个鬼脸,放下他,拿过毛巾裹住他的身子,自己再抹干头发穿上内衣。
  “好了,宝贝儿变得香喷喷的了。”我说,抱起他打开门出来。
  嘉措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说:“洗这么久?皮都该洗掉了。”
  我瞄了他一眼,进了屋,给天天穿好内衣塞进被窝,问嘉措:“爸啦呢?睡了吗?”
  “睡了。”
  “他的腿要盖厚一点。”
  “给他加了床毛毯。”
  “阿妈,我要跟你睡。”天天拉着我的手不放。
  “好好好,天天跟阿妈睡。”
  我靠在床上,天天窝在我胸前。我拿了吹风机先吹干他的头发后,再吹自己的头发。
  嘉措一把拿过吹风机,“我来。”吓了我一跳。
  “呃……还是我自己来吧!”我说。
  “别动!”他说,转开我的头,“坐好!”
  “阿妈,你的头发好长好长!”天天从被窝里爬出来,坐在我腿上拉着我的头发玩。
  “快进去,别感冒了。”我拍了拍他的屁股说。
  天天扭着身子不愿意,睁着大眼睛看着我们。“阿妈,你给我唱歌。”
  “好,阿妈给天天唱歌。”我说,拉过被子围着他,轻声唱起了草原的牧歌。
  一首接一首,不知唱了多少首,天天却没一点睡意。
  “天天,睡觉了!”嘉措收起吹风机,说声“好了”。
  我想说谢谢,却没说出口。毕竟是自己的家长,不用那么客气了吧?我拉开被子,把天天放在床上,自己也
脱了鞋躺在他身边,拍着他说:“宝贝儿乖,睡觉了啊!”
  天天拉着我的头发嘻嘻地笑着,就是不肯闭上眼睛。“阿妈,你讲个故事嘛!”
  “阿妈不会讲故事,天天,让阿爸给你讲好不好?”我握了他的小手说。
  “不好,阿妈,阿爸讲故事不好听。”他说,把头埋在我胸上闻了闻,“阿妈,你身上好香。”
  “阿妈可没有我的宝贝儿香。”我说,把头埋在他的脖间,吻得他咯咯地笑。
  “天天,明天还要上学,早点睡啊!”嘉措说,也脱了衣服躺在我身边,悄悄握住了我的另一只手,让我的
身子情不自禁地有些颤抖。
  天天见嘉措也挨着我,不高兴了,爬起来挤进我们中间,还使劲往外推嘉措,一边推一边嚷嚷:“自己跟自
己的阿妈睡觉觉啊。阿爸,你去跟你的阿妈睡吧,这是我的阿妈。”
  我乐得哈哈大笑。“宝贝儿,你太可爱了,阿妈爱死你了。”我抱住他猛亲一口。嘉措摸着鼻子干咳,不知
如何回答。
  “好了,宝贝儿,过来吧!”我说,拉过天天塞进被窝里。
  “快点把他哄睡着。”嘉措在我耳边暧昧地说,还趁机亲了我脖子一下。
  我强行抑制住嘣嘣乱跳的心,轻拍着天天,哼起了草原上的催眠曲。
  牦牛躺下了
  绵羊回家了
  星星啊,眨着眼睛落在帐篷里
  是我孩儿的眼睛
  阿妈的怀里温暖舒适
  宝贝闭上眼睛
  风儿轻轻唱 小虫轻轻鸣
  伴了我的宝贝均匀的呼吸声
  月亮透过窗子照进屋来,明晃晃的。天天终于闭上眼睛,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去我屋!”嘉措的手悄悄环过我的腰,轻声说。
  我的肌肉僵了一下,低了头,他的大手和天天的小手同时放在我胸上,一黑一白,这两个男人啊,同样是我
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哪个都不想舍弃,哪个都不想放手。这些日子的牵挂和哀怨,在见了他的这一刻,都灰飞烟
灭了。唉,女人的心啊,见不着时痛着想着怨着,真的见到了便什么都忘了。
  “走吧!”他说,掀开被子一把抱起我往隔壁房间走去。
  门一关上就迫不及待地把我压在床上。“魔女,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家长……”我偏着头躲着他的侵袭。“你说什么呢?我怎么敢不要你。”
  “什么事是你不敢的?你上次不是就不要我而跟扎西走了吗?”
  “那是我不要你吗?家长,那是因为你有了新女人不要我了才对。”我说。
  “魔女,魔女,我一直盼着你来找我,为什么现在才来?”
  “家长,我要干活啊!家里那么多的事,我怎么走得了?再说,你是我们的老大,没有你的吩咐,我们哪一
个敢乱动?”
  “别人我都敢安排,只有你,我不敢安排,魔女,你是我的克星,只有你能克住我。”他说,捧了我的脸看
着。这一刻,我是真相信嘉措的心里是有我的。一个男人,如果不爱,怎么可能用如此深情的眼光看你?钻帐篷
是钻不出深情来的。
  抚摸着他的脸,黑了瘦了,却更显健康。圈了他的腰,把身子主动探向他。
  那一晚,我们仿佛回到了初婚。他在我脖子上、胸上留下无数的吻痕。我接受着他的撞击,把自己的身体变
成草场,让这匹烈马在上面纵横驰骋。这是他的领地,他在上面画圈,骄傲地宣示着自己的胜利。我服从着他,
身心都低微地服从着,让他的阳刚之气在这片柔软的草地上尽情发挥。
  “女人,不准离开我。”他说,眯着眼如一只高傲的豹子捕获了猎物般志得意满。
  我的眼前闪过扎西临别时的眼神。那是怎么样担心的眼神啊!他总是怕我不回去了,总是担心我会跟嘉措单
过而不要他。扎西啊,多么深情的一个汉子,不擅长使用语言,却能用行动把爱表达得淋漓尽致。
  “看着我,不准离开我!”嘉措扭过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再一次霸道地说。
  “家长,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呢?除非你不要我们了。”这个我们,可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我和扎西。五个男
人的家,现在只剩下两个了。扎西,无论如何我不能扔下他不管的。所以,家长不要我,也就是不要扎西了。
  嘉措愣了一下,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从我身上下来,去卫生间冲了冲,回到床上重新搂了我,幽幽地说:
“他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
  “家长,就像你在我心里很重要一样。还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吗?你和扎西两个人共同娶的我。那时我就想,
这两个男人今后就要和我共度一生了,我们三个将永不分离。后来朗结进来,宇琼进来,边玛也进来了,然而他
们一个个都离开了。最后还是只有你、扎西和我,剩下我们三个,你不觉得这是缘分吗?”
  “唉……”
  “他是你弟弟,老家的一切都是他在支撑着。别去怪他,他心里也不好受。”我说,靠在他胸上。
  “是啊!扎西也不容易。唉……佛祖怎么让我们俩兄弟遇上你这个魔女了?”他捏了我的脸一下。
  “嘿嘿,是不是前世你俩害了我?”我转着眼珠,嘿嘿地笑。
  “你还真会找理由!”他说,就着窗外的月光翻身又压住了我,不由分说就进入了我的身体。
  起风了,窗外的雨棚哗哗地响。
  就着呼呼的风声接受着他的爱抚,感受身体上他的手指如羽毛一般拂过。我伸手关掉床头的灯,就着些微小
的光线看他的脸,绕了他的头发在指上,探身咬着他的脸。“嘉措嘉措,我的男人啊……”
  “魔女,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啊……”他如旷野的饿狼一般发出低沉的吼声,喘着气咬住我的脖子,终于伏
下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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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看了看表,去接天天还早,我索性去逛逛龙王潭。
  安安静静的湖水里,野鸭三三两两游来游去,青石的栏杆上坐了个老阿妈,显然是转经累了在此休息,手上
的经筒却旋转不停。我靠坐在古柳上,看着一圈一圈的涟漪出神,身边垂了细细长长的枝条,有的开始冒出绿芽
了。布达拉宫倒映在湖水里,随着微波荡漾,有种玄幻般的美无法言说。
  远处走来一对牵着手的恋人。男的一身休闲装,脖子上挂了专业相机,儒雅温和,女的娇小玲珑,一身镶了
水獭皮的藏袍,戴了上等的红珊瑚和绿松石饰物,显然不是本地藏族。不知男人跟她说了句什么,女的绯红了脸,
含羞带怯地瞄了一眼身边的男人,低头娇笑。
  在他们的身后,蓝天白云下两座白塔圣洁美丽。
  透过树帘欣赏着那幅画面,心里感叹着有情的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风景。
  当男人转过脸来,我猛然一怔,心就像被重重砸中一样。
  卓一航!
  为什么是他?那个我曾经想嫁却错过了,如今还时时牵挂着的男人。这么快又有了新的目标?男人,真是靠
不住的东西,只要你不在,人家立马转身绝不停留,连一丝回旋的余地都不留给你。
  我想走出去,想装出一副大大方方毫不在意的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想看看卓一航在此时此地碰到我是副什
么表情?但我没有。我把身子再向树后缩了缩,不想惹事了。我不是过去那个想干嘛就干嘛的好好,我有天天有
嘉措,我是一个母亲是一个妻子,尽管嘉措没有说要娶我,但我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妻子。这些日子,他也在尽着
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有家了,不想再让心移动。都过去了,卓一航,我不可能再属于他,他为什么就不
能找个自己爱的女人去过日子呢?
  于情于理,此时的一航,都该有个女人、有个家了!
  等他们走远我才从树后出来,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然后转身离去。
  身后的布达拉宫,辉煌壮丽。身旁的湖水,清澈碧蓝。
  女人是感情的奴隶,一旦放下感情,你就是自己的主人。
  去接天天的路上,我开心极了,脚步轻盈,为自己今天的表现。如果放在过去,我可能早想出极鬼的点子蹦
了出去,把对方整得下不来台。今天我没有,算我成熟了呢?还是因为我老了?管他老了还是成熟了,如莲所说,
无论美丽还是丑陋,最终我们都会走到同一条路上。到什么时间就过什么日子吧?这样的我也没什么不好,美丽
依然,有爱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女人值得骄傲的,我不是都有了吗?
  到了幼儿园,一进大门,人头攒动。每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那道铁门,因为那道门里存着所有的光明和希望。

  门开了,孩子们往外涌着,扑进伸着手臂的怀里。
  用眼光寻找着我的宝贝儿。一声“天天”破空传来,一声狂叫“阿妈”,从二楼的窗口探出了天天的小脸。
  看到那个女人飞奔进去,看到天天飞扑进她的怀里。我低了头,泪水哗哗而下。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转身落
荒而逃。
  接下来的日子,早晚接送天天上幼儿园,白天陪公公去人民医院扎针灸。有时天天放学早,我们还去莲那里
玩。一航在东郊买了房,送小藏獒去时,发现他那里居然有个美丽的藏北姑娘,里里外外操持着,莲朝一航暧昧
地眨着眼,嘿嘿地笑。一航阿哥则一如往日温和地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阿哥结婚了吗?”我看看姑娘,又看看神秘兮兮的莲。
  “嘿嘿,快了!”正把腿搁在窗台上压着的莲回头看我,咯咯地笑。
  姑娘脸一红,转身出去了。
  一航坐在低矮的木头椅上翻着音乐碟,选出一张插进机子里。高亢亮丽的声音顿时响起。
  “央金唱的?”莲问。
  一航点了点头。
  “央金是谁?”
  “央金吗?嘿嘿……”莲偏了头看一航,“你问他吧!”
  “你们俩到底搞什么鬼?”我大喊,看着那两个神秘兮兮的家伙和淡然的洛桑,更加莫名其妙。
  “魔女发威了。”莲说,换了条腿搭在窗台上,瞄了眼卓一航。“你要不说,我就说了哦。”
  阿哥并不言语,只是低了头看着手上的碟子,仿佛那里突然间开出花了一样。
  “魔女,你一航阿哥的克星终于出现了。嘿嘿,她就叫央金,刚才出去的那个姑娘,洛桑叔叔的女儿。”
  “啊?真的?她是一航阿哥的女朋友?”
  “再过些日子,就是你嫂子了。”莲得意地笑着,“媒人还是我呢!”
  “扎西德勒!阿哥。”我笑着对一航说。
  一航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头看着天天。“天天,把小藏獒抱到舅舅这儿来。”
  天天笑着出去了,不一会儿就抱着小藏獒的前腿屁颠儿屁颠儿地进来了,央金端了水果跟在后面。“一航舅
舅,它好重!”
  “天天,你快把它扼死了。”一航笑着说,“快把它放下。”
  天天就真的把小藏獒扔在地上。小藏獒打量了一下四周,夹着尾巴就向外面跑。天天一把抓住小藏獒的尾巴,
拖得小藏獒“叽叽”乱叫。
  “天天,不要拖,会死的!”央金的普通话还不太流利,蹲下抱起小藏獒,拍了拍天天的小脸,然后把小藏
獒递给一航。
  一航接过举起小藏獒的两只前爪打量着,小藏獒则吊着脸看着它的新主人。
  “不错啊!品相很好,大脑袋,短嘴……”
  莲翻着白眼说:“卓大摄影家,你怎么一副唯利是图的样子啊!我真后悔把央金介绍给你了,侮辱了我们圣
洁美丽的央金姑娘。”
  “圣洁美丽就不吃饭了?”一航接过央金递上的苹果,笑着说:“再说,我又没说拿它去换相机。”
  “魔女,你还是把它带回去吧,当心某人有天真拿它换相机了。”
  ……
  这时,惊天动地的敲门声响起。
  央金起身出去了。
  “谁来了?”我问。
  “不知道。”卓一航摇了摇头。
  院子里突然响起好好的大叫:“卓一航,莲,你们还在鬼混?”
  莲把压着的腿蓦然收回,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笑笑,意思是我不介意,你放心吧!
  她点了点头,握了我的手一下。扬声向外说:“进来吧,你以为我们跟你一样吗?天天鬼混?”
  好好嘻嘻地笑着进来,一条黑色裙子配了件飘逸的风衣,棕色的卷发披在肩上,脸上红扑扑的,酒气袭人,
脚步不稳。看到我,呆了一下,眼睛移到天天身上,立即笑容满面,蹲下拍着手叫:“天天,我的宝贝儿,过
来。”
  天天看到她,叫了声“好好阿姨”,却并不过去。
  “怎么又喝醉了?”莲皱着眉过去想扶住她坐下。
  “胡说,我哪里喝醉了?”好好挥着手叫,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拉着天天的手。“天天,你不理我了吗?
你有她就不要我了吗?你忘了我们说好一起去爬山的,你为什么不来?你说让我带你去看野兔的。”
  “好好阿姨,我不去爬山了,阿妈要教我唱歌。”天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好好,小声说。
  “唱歌可以让老师教你啊,野兔可是难得看到的。”好好急切地说。
  “我不去了,好好阿姨,我要跟阿妈回去看牦牛。”天天说。
  “阿妈阿妈?你就只记得阿妈,我对你这么好,陪你玩陪你写作业,你怎么跟你阿爸一样没良心?说走就走。
你还这么小就这么没良心,将来哪个女人碰到你,还不伤心死啊?……”好好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头发黏在
脸上,显得有些神志不清。
  “好好,谢谢你帮我照顾天天。”我说,伸手想扶起她。
  她却一把打开我的手,自己站了起来,身子晃了两下最终还是站定,狠狠地看着我,尖声叫着:“你不是有
五个男人吗?为什么还要来抢走嘉措?他那么可怜,为了照顾你们那个他根本就不愿回去的家,把挣的钱全拿回
去了,你还不满意?还要来拉萨监视他?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自己夜夜换男人却不让他爱别的女人?还有天天,
扎西罗布,吉祥宝贝。”好好一把拉过天天的手不断亲吻着,泪流满面。“天天,我好想你,你知道吗?我天天
去幼儿园等你,你却跟这个女人走了,天天,天天,我的宝贝儿……”
  天天大概被吓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赶紧抱起他哄着。“天天不哭,好好阿姨喝醉了,她是疯子。宝
贝儿不怕啊,阿妈在这里呢。”
  “阿妈?”好好冷笑一声站起,“你长这么丑,又黑又壮像牦牛一样,嘉措凭什么喜欢你?论学识修养你哪
点能和我比?为什么你能拥有他的爱而我就不能?为什么你能孩子绕膝而我就不能?佛祖为什么要如此对我?我
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吗,今生把我的幸福大打折扣?生了孩子却不能享受母亲的快乐?都怪你。”好好泪流满面,
眼神狂乱迷离,大吼大叫着。“你为什么要来拉萨?不在你的大雪山里待着到拉萨来干什么?你不在的时候他们
过得多快乐啊!我陪他写作业教他英语,你会吗?你认识几个汉字啊?当他的阿妈合格吗?你会看他的作业错在
哪里吗?为什么你要这么自私,拥有那么多还不甘心,还要来跟我抢?你把天天还给我,把他还给我。”她说着,
开始拖天天的腿。
  天天吓得号啕大哭,攀住我的脖子直叫“阿妈、阿妈……”
  “她是你的阿妈吗?她生过你吗?你来自哪里你知道吗?……”好好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扯着天天的腿不
放,面目显得有些狰狞可怕。
  天天大哭,好好也在大哭,所有人都过来劝。
  我看着好好的脸,开始还有些同情她。毕竟她的女儿被人抢走了,心里难受所以才如此喜爱天天。但见她把
天天扯得哇哇大叫还不放手,便反感了。见莲搂着她轻声安抚着她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便抬起手“啪”的
一下狠狠打在她脸上,用汉语说道:“好好,别以为你爱了我的男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嘉措跟你怎么样我不想说
什么,但扯上天天我就不会放过你。天天是我的孩子,比我的生命更重要,如果你扯伤了他,我会杀了你。”
  “你……”好好愣了一下,终于捂着脸松开了手,惊愕地看着我和天天,迷茫的样子显得那么无助。
  央金拉走了我。
  “好好,你越说越不像话了。”莲一把扯起好好,厉声喝道:“过去坐下!”
  好好机械地过去坐好。
  莲站在她身边,又疼又恨地看着,塞了杯牛奶给她。
  “莲,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喝多了,心里难受。”好好语无伦次地说,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喝点牛奶。”莲说,“等会儿我送你回去,你需要休息。”
  好好点了点头,低下头默默喝着牛奶,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
  今晚的事我没有向嘉措提起。他和好好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我不用想也知道。说不介意是假的,但介意
又能怎么样?难道我还能去找嘉措吵闹不成?嘉措,我相信他不可能离开这个家。我不在的日子偶尔身体漂移到
其他女人床上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的心里有我们就行了。
  一个人,独坐在药王山转经道的最高处,山坡上到处是拂动的经幡和安详的佛像,背后落霞满天。
  曲了腿,手臂环绕,下巴搁在膝上,泪眼迷蒙,就像掉在了千年的冰窖里,整个人都被冰冻了。
  从那个下午之后,我再没去幼儿园。去有什么用呢?人家的阿妈来了,我这个“阿姨”就该退场了。阿姨?
想起这个词,在内地,我们叫保姆不是也叫“阿姨”吗?几个月的任劳任怨,给他做吃的,陪着他写作业,给他
讲故事,还哄着他睡觉,不就是保姆吗?他什么时候叫过我“妈”?是我不够资格吗?no,这些日子全心全意为
他所做的一切,别的母亲也未必能做到啊!还有不再现身的嘉措,在我身上翻云覆雨时,说我给了他快乐给了他
最高的享受,他会一生爱我却从没说过要娶我的男人。再说,找他干什么呢?人家的魔女来了,我这个燕子就该
退居幕后!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情景,无数个激动的白天和夜晚,他抱着我说燕子我爱你、燕子别离开我、燕子我
们永远在一起,难道真是欢爱时的胡言乱语开心过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有给他打电话,虽说无数次掏出手机按了那十一个数字却不敢按通话键。怕他不接电话,或是接电话后如
电影里演的一样“哦、啊、对……”地应付了事。
  我不在乎他能否娶我,也可以说曾经想要现在却不想要了。但我想要天天啊,他如果不能娶我,天天也就不
可能是我的孩子。老天啊!为什么让我生孩子却不让我当妈?明知结局会是这样的,但真的来了却无法面对。
  起风了,乱发飞扬。拉萨的夜啊!没有阳光,真的寒冷无比。
  拖了僵硬的腿下山,走路回到仙足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进了小区,掏出钥匙扭开门,开了所有的灯。
  靠在门上,天天的玩具就在墙角,依旧摆放得整整齐齐,墙上还贴着汉语拼音和英语单词,仿佛又看到天天
偏着脑袋念书的样子。他,将不再回来了吧?这些东西也就用不着了。我慢慢走过去,轻轻揭下墙上的图,折好。
再拿过纸箱,把玩具一样一样地放进去,最后把图画放在上面,合上盖,找出透明胶封了,抱着去了房东家,他
有个四岁的儿子,跟天天差不多大,一直特羡慕天天的玩具,现在他可以拥有了。
  回来,锁好门,进卧室,打开小太阳电暖气。
  五月的天,在拉萨的某个角落,我冷得要开电暖气。
  衣服也没脱就爬上床,拥被而坐。头埋在厚厚的有着紫色碎花的蚕丝被上,鼻间充塞着男人浓郁的体香。这
是他留下的,一直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每次送走天天后,在等他归来的时间里,就想象着靠在他怀里闻着他的味
道时的感觉,然后在他开门后飞奔进他怀里再踮了脚尖迫不及待地拥吻,让他抱了滚落进一床的绵软里。
  电话突然响起。
  嘉措?我飞快地掏出电话,按了接听键,电话里传来默默尖利的大叫声。
  “好好,我们在西郊的酒吧玩,有个哥们在这里唱歌,说久闻你的大名,想请你过来玩!”
  “我不去了,你们玩吧!”我说,有气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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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来吧!人家问了你好几遍了,说想见识一下‘藏漂’的名花是什么样子。”
  “一朵凋谢的花有什么好看的。”我说。
  “这么贬低自己?是不是失恋了?被藏獒抛弃了?”默默嘿嘿地笑。藏獒是“藏漂”们给嘉措取的名字,说
他又黑又壮像藏獒。
  默默不等我说话,便又喊着来吧来吧,这哥们可帅了,你要不来,我们今晚就得自己买单,你知道我们是穷
人,这儿的柠檬酒好贵的。
  想了想,这样窝在家里也是一夜流泪,出去狂欢也许能好过些吧?便说好吧,我一会儿就到。
  起身化妆,换了一件黑色低胸的薄绸衣,什么首饰都没戴,套了件风衣就出了门。
  酒吧里灯光暧昧,很吵,男人女人如喊一样说话。
  默默他们看到我,吹着口哨站了起来。阿能和狼人、沙子、海鱼一一跟我拥抱。
  介绍一下,益西江村,这儿的歌唱家。默默指着长发帅哥说。
  你好。我说,对益西江村点点头,然后脱了风衣,拂开遮脸的卷发。
  益西江村眼神一亮,接过我的风衣和包放在身后,然后叫过服务员,说来两罐柠檬酒。
  服务员不一会儿就送来两只精美的陶罐。
  益西江村说尝尝,柠檬酒是我们这儿的特色。便给我倒了一杯。
  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怪怪的味道。皱了皱眉,给自己再倒了一杯。此时的我,很需要酒精的麻醉,混混沌沌
的,让这世界都迷糊成一片才好。
  对面的海鱼醉眼迷离地看着我,口齿不清地问,你的藏獒呢?你的小天使呢?
  我头也不抬地说死了。心里又马上骂自己神经,为什么要咒天天?对不起佛祖,我说错了,天天好好的,嘉
措死了。
  “你失恋了?”黑衣红裙的默默提了瓶啤酒,斜着眼睛看我。
  “好像你很高兴?”我说,白了她一眼,再灌了口酒。
  “完了完了,姐妹们,看好我们的男人,这妖精一失恋,就注定有女人要倒霉了。”
  “为什么是女人而不是男人?”沙子好奇地问。
  “女人哭哭啼啼地找不到男人了啊,因为男人都上了她的床。”
  “切。”我抓起一把爆米花砸过去,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狗嘴里吐出象牙的那不是狗,是妖怪。”默默哈哈大笑,脱掉小外套,里面仅穿一小背心,几千公里骑出
来的小蛮腰引得周围的男士都往这里看。
  来两个小罐,咱们玩“六一”。海鱼也脱了外套,里面一件大红的毛背心,醉胸微露、惺眼半醉。
  我们这几个女人,说实在的,无论是外貌还是才华,都不比大街上任何一个女人差。默默行走各地,常在各
大杂志上看到她的大名。海鱼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语,在深圳一家外资公司当翻译,沙子正在准备考研。这些女人,
只要不碰感情,在各自领域里都可以摆个主子的谱。今天拉萨的生活,不过是大家放松情绪的一种方式而已。彼
时回到都市,照样签合同下订单,人五人六的受人尊敬。
  我和海鱼各自拿了个色子罐摇得“哗哗”响,打开后把六拿给对方。很简单的一种游戏,适合我们这些不动
脑子的人玩,赢了的喝酒。十局下来,我已经半醉。看到益西江村在抽烟,吐了好看的烟圈,便一把抓过放在自
己嘴上。
  我不抽烟,但我不拒绝把烟作为道具来表演情绪。此时的我,就像一只燃烧后的烟,亮丽过后只剩颓废。
  灯光突然暗了下来,益西江村说他要上场了,把外套披到我肩上,说等我回来陪你喝。
  “你会贝司吗?”我突然问。
  “会,学校里学的。”
  “会《深夜》吗?”
  “会。”
  “我唱,你伴奏。”我说,站了起来,拿掉外套,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拖了他的手往舞台走去。
  默默他们鼓着掌敲着杯子。
  到了台上,我坐在高椅上,益西江村接过贝司站在我身边,对着话筒说我俩今晚为大家演唱一首老歌《深
夜》,献给有情的、无情的、恋爱的、失恋的人。听之前我希望你们先举起手中的酒杯,尝一口我们这儿柠檬酒
的味道,是不是跟恋爱的味道一样?
  然后,他把话筒递给我,我点了点头,揉了揉巨疼的太阳穴。
  随着清脆的金丝弦音响起,我唱起那首古老的歌。
  一杯接一杯的酒啊
  入口的甜回味却像消毒水
  今夜 只想求醉
  抱着陌生人压抑地哭泣
  低声诉说心中的委屈
  从来说不出口的话 因为不熟悉
  如那滔滔的江水决了堤
  如果我没醉 明天都会如昨天一样继续
  如果我没醉 我仍会天天天天混日子忘了自己
  爱了就该承受 跟了就该无悔
  上天啊 如果给我来世
  请让我无爱地过一辈子
  反反复复地唱着,歌声如泣如诉。超的脸、明的脸、浩的脸、卓一航的脸、嘉措的脸、甚至水儿的脸、天天
的脸、莲的脸、卓嘎的脸……一一在眼前晃过。这些人,在我生命里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或让我笑或让我哭,
让我欢乐也让我悲伤,如果真能重来一遍,我宁可选择不要,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需要谁。有爱的日子,欢乐
是极其短暂的,后来那些长长的黑夜啊,以泪洗面痛入骨髓。
  十天,比我过去所有的痛加起来都还要深。
  睁眼想起的是天天,闭眼想起的还是天天,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已经在我的生命里了,再也丢不下、再也忘不
了。
  卓嘎,你为什么抢走了我的男人还要抢走我的孩子?给我留一个就委屈你了吗?剥夺我的所有你就真的那么
快乐?
  醉兮兮地去了莲的家,保姆说他们找一航去了。
  于是又去了卓一航的家。我只想找莲,告诉她我心里的委屈。
  进门却看到天天的笑脸,情不自禁地直奔天天而去。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大叫着,天天,我的孩子啊,你知道
妈妈有多想你吗?眼泪不听话地流了下来。只记得天天看到我有些畏缩,直往那个女人身后躲。你以前不是这样
的,天天,她没来的时候,你是多么黏人的小家伙啊,天天黏在我身边,晚上还枕着我的胳膊睡觉,你说我是世
界上最漂亮的阿姨,你好喜欢我,将来长大了要跟我去内地上学的,天天,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看到天天害怕的眼神和那个女人的笑脸,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想要回天天,他是我生的,凭什么要叫
别人阿妈而叫我阿姨?凭什么她享受天伦之乐却让我承担思子的痛苦?我疯了一样拉着天天大叫大嚷,天天也大
声哭着。然后,那个女人打了我一耳光。
  第二天醒来时额上贴着毛巾,莲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我。
  “明知要来的,为什么就想不通呢?”她说。
  “莲,我后悔了,我想要回天天。”我说,泪水潸然而下。
  “水儿呢?她怎么办?”莲说。
  “我找不到她,我找不到她啊!”
  “所以你就想要回天天?”
  “他也是我的孩子啊!莲,这些日子他天天跟我在一起,我教他学英语教他写作业,我放不下他了啊!”
  “你想过卓嘎吗?他视天天为生命。”莲说,一点也不吃惊地看着我。虽然我以前没有说过,不过以莲的聪
明,她大概早就猜到了吧!
  “她老家不是还有两个孩子吗?她不是还有那么多男人吗?我什么都没有啊!”
  “好好,你还是这么主观。我说过,卓嘎的婚姻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她的痛苦不比你少。”
  “再怎么着她也比我好。莲,你帮我劝劝她,让她把天天还给我。她不是一向听你的话吗?你帮帮我好不
好?”我拉着莲的手,像一个迷途的孩子般无助。
  莲搂着我的肩,轻轻抚拍着说:“好好,先冷静下来再说好吗?你昨晚那么一闹,卓嘎那儿还不知道怎么样
了呢?我今天要去看看她。你知道卓嘎的性格,我怕她一旦知道天天的身世,家里还不天翻地覆啊!”
  我低了头,不敢看莲的眼睛。
  “先什么都别想,冷静下来再说。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女人啊?简直就是个疯婆子。”
  “你才是个疯婆子。”我啐了她一口,缩进了被子里。
  “会骂人了,就表示恢复正常了。”莲说,“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柜上,说我走了,你先睡会儿,醒来后打电
话给我。”
  莲走后,我对着天花板流泪,想嘉措。此时的我,是多么需要他的支撑啊!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就无
影无踪了呢?难道他也跟卓嘎一起,合伙设计抢走了我的天天吗?掏出电话,试着拨了他的号码,响了五声没人
接。挂了不一会儿就接到他的短信:燕子,对不起,我在陪阿爸看病。
  我回说,陪阿爸看病就不能接我的电话吗?
  他说不是,她也在。
  这一个“她”再次把我打进了十八层地狱。
  人家为了顾及她的感受,连电话都不接我的,我还在这儿傻乎乎地盼什么啊?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牺牲,不过
是为那个男人增添一份骗取女人感情的经验而已。还有那个放羊女卓嘎,看着像阳光般灿烂,实则呢,自私自利
恨不得一个人独占了世界所有的好。我给她孩子让她享受做母亲的快乐,她又怎么对我的?一记响亮的耳光,现
在脸颊还红肿着呢。
  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出来:对我好我会记得,对我不好我也会记得,并让你加倍偿还。
  我坐起来,开始收拾东西,把不需要的打包找货运公司寄走,然后拿了天天的两寸照片去派出所开了乘机证
明。回来写了封信,想了想,把天天所有的照片放进去,退房时交给房东,说我要回内地,过两天有朋友来找我,
请她把这封信交给一个叫莲的女人。
  带走天天是很容易的事情,因为卓嘎没来拉萨之前一直是我在接他还去给他开过几次家长会,跟他的老师很
熟了。我只说他家里出了点事要马上接他回去,老师就会让他跟我走了。
  带了天天出来打车直奔机场。
  还不懂事的天天只是好奇地问我:“好好阿姨,阿爸他们在哪儿啊?”
  “在很远的地方,我们现在去找他。”我说,然后把事先准备好的玩具车递给他,转移开了他的注意力。
  一切都很顺利,到北京下机才五点半。此时,他们大概已知道我带走了天天吧?想象着卓嘎此时的样子,不
禁冷笑一声。你不是魔女吗?你不是仗着自己野蛮敢打人吗?好啊,去死吧你!孩子现在是我的了,你再也休想
见到他。
  因为我和公公的到来,嘉措按时回来吃饭,天天按时上学放学。朗结和蓉也会来,还有莲和洛桑,一航和央
金,家里经常一大堆人,大家嘻嘻哈哈地打闹着,要我唱歌,要蓉跳舞,要莲表演瑜伽……晚上大家轮流下厨做
饭。公公总是很高兴地看着我们,说多做点,吃不了下顿再吃。我定时打电话给扎西,把拉萨的情况说给他,让
他放心,我过些日子就会回去的。抽时间我们还去德仲寺看了宇琼。离开时宇琼送我们到大门外,回头时看宇琼
站在一棵歪脖子的古柳下,一只胳膊裸露着,手腕上缠着一串黑色的佛珠,表情沉静,风鼓动着绛色的僧衣向后
扬,身后是寺庙金碧辉煌的顶。
  宇琼,好像他天生就属于这里。
  “世间的事啊,什么时候有个定数?今天你来了,明天他走了,总是这么不停地变幻着。”莲回头对宇琼按
了一下快门,然后把相机挂在他男人的脖子上,感叹地说。
  洛桑笑了一下,握了她的手,在莲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便见莲绯红了脸,目光温柔得就要滴出水来。
  山道上,一航阿哥走在前面,央金提着他的包和三角架跟在身边。央金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爱唱爱笑也很
能干,有些像未嫁时的我。只不过央金比我幸运,她碰到了一航阿哥,这个温柔体贴的男人,把爱情看得至高无
上。他俩,真像是佛祖故意安排好的一样。一航单身多年,就像在等着央金。央金呢,就像是给一航量身定做的
一样。
  蓉和朗结才办了结婚手续,最近在忙着看房。蓉的舞蹈班越办越大,有了身孕后就不再上课,另外请了老师,
朗结也不开车了,而是帮着蓉管理舞蹈班的事务,还学会了做菜,照顾老婆。
  我和嘉措走在最后,一人一边牵了天天的手。这样跟他走在山道上的感觉真的很好。在我印象中,阿爸阿妈
牵了我的手去拜佛,那是最幸福的时刻。从来没问过他和好好的事,不是我大度,而是这样的事在我们的习惯里
根本就不算个事。这段时间他一直陪着我,给我买首饰、买衣服、买鞋子,周末就带我和天天去寺里。
  家长还是我的家长,儿子还是我的儿子,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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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五一”前两天,我送天天去上学,说好下午放学后我们去他一航舅舅那里看小藏獒。因为要放假了,阿哥
说要开车带公公去羊八井泡温泉治腿痛,我要问他什么时候出发。
  等在幼儿园的门口,看到所有的小朋友都出来了,就是没有天天的影子。我找到他的班主任,她说天天中午
就走了,是前段时间一直来接他的那个汉族女子好好接走的。
  我顿感不妙,出门马上就给嘉措打了电话,说了天天被好好接走的事,让他快点去找好好,把天天接回来。
然后打电话给莲,再打电话给一航阿哥。
  不一会儿,莲和一航都赶了过来。
  问清情况后,莲带着我们直奔仙足岛好好的出租房,在那里碰到垂头丧气的嘉措,他说好好退房了。
  “天天……”我腿一软,险些站立不稳,幸好央金扶住了我。
  “警察,找警察,莲,她拐走了天天,快点找警察。”我扑到莲面前,拉着她的手,语不成句。心里的害怕
啊,就像一下子掉进了万丈深渊。我的天天,她为什么要拐走我的天天?就因为那天打了她一巴掌吗?那么可爱
的一个孩子,她怎么忍心拐走他?一想到天天此时可能正在大哭大闹要找我,心就像针扎一般。
  “卓嘎,你先冷静一下。”莲搂着我,叫嘉措,“把她扶上车,到我那里去。”
  嘉措过来要扶我,我却挥开了他的手,哭着说:“不用你扶我,去找你的好好,把我的天天要回来,我就感
激不尽了。”
  “等等,你们谁是莲?”一个汉族男人从楼里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封信。
  “我是,有什么事吗?”莲问。
  “好好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莲接过信看了看放进包里,说:“去我那儿。”
  到了莲家里,央金扶我坐到沙发上,洛桑冲了牛奶给我。
  莲说:“卓嘎,别哭了,事情已经这样,哭也没用。”
  我点了点头。
  莲从包里拿出信,撕开白色的封皮,抽出一张纸来。“是写给卓嘎的。卓嘎,你要我念吗?”
  “念吧。”我无力地说。
  卓嘎: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带天天回内地了。
  天天是我生的孩子,我想这个理由足够我带走他。这些日子相处,我已深深明白,当初把他送给你是件多么
错误的事。现在我后悔了,不想再麻烦别人,我的孩子,还是由我来抚养他合适一些。
  我知道你会伤心,毕竟你也养了他那么长时间。然而你把嘉措要回去的时候,就注定不可能还能拥有天天。
是你选择了男人,所以我带走天天,公平合理。人不可能什么都要的,你有了这个就必须放弃那个。此时的你有
嘉措陪着,有没有孩子对你已不重要。天天是我生的,想必你知道后也不想抚养情敌的孩子吧?再说,我不想我
的天天一辈子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牧民。
  我把天天的照片全留给你,想他了你可以看看。
  再次谢谢你这些年把天天照顾得这么好。
  好好
  信念完了,场面静得掉根儿针都能听见。
  我抬起头,看着嘉措,清晰地问:“天天是你和好好生的?”
  嘉措低着头,不敢看我。
  “说话!”我嘶喊着,冲过去抓着他的肩一阵乱摇。
  “卓嘎,卓嘎……”莲过来抱住我,把我按在椅子上。“这件事我们事先都不知道,好好瞒过了我们所有人
生下天天,然后送给了你。”
  “那她为什么又要带走他?”我看看莲,无力地问。
  “可能……”莲看了看嘉措,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就因为这个男人?好好为了要回他,就把天天带走?莲,我把这个男人还给她,只要她把天天还给我…
…”
  “卓嘎,你说什么呀?”莲看着我,握了我的手说。“别这么想了,嘉措也是没办法,我说过,他当初并不
知道好好生下了天天。”
  “莲,他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他在我和好好之间如小草一样摇摆,才导致了好好带走天
天。”我指着嘉措厉声说。
  “魔女……”嘉措抬起头,内疚地看着我。
  “别叫我魔女,都是你害了我们。”我盯着他,眼泪哗哗地往下淌。“你不再是我的家长,你愿意跟谁好都
跟我没关系。嘉措,如果我今生见不到天天,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说完这话,我站起来就往外走。
  “卓嘎,你去哪里?”莲和一航追了出来。
  “我回去了,你们不用管我。”我说着拉开大门飞快跑了出去,顾不得穿梭往来的车流。只感觉胸腔被人掏
空了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天天走了,也带走了我的生命。
  “我送你!”一航阿哥追了出来,抓住我的手臂。
  我听话地跟着他上车,不想让他担心。一航,自从知道了我阿妈和他阿爸的事后,他就把我当亲妹妹一样疼
着。
  接下来的日子,我仍然陪公公去扎针灸。只是每个下午我都会去大昭寺转经。没有固定的圈数,只是不停地
走,直到累了走不动为止。
  嘉措每晚都会在我的门外站很久。我任他站去,在我的眼里再也没有这个人,他去哪儿干了什么我再也不关
心。
  莲意识到我有些不正常,天天都过来陪我转经。
  “魔女,跟我说说话吧!你这样一天到晚不说话,快把我闷死了。”走在拥挤的八廓街上,前后都是攒动的
人头,她说。
  我笑了一下,脚步仍然不停,经筒也转个不停。
  “魔女,你想吃炸鸡腿不?我陪你去吃。”她又说。
  我仍然笑一下,说:“莲,你回去吧,不用天天陪着我,我没事的。”
  “看看你这个样子,风都能吹倒还说没事?”莲说,握住了我的手。“魔女,心里委屈就哭出来吧,别憋在
心里。”
  “我不委屈。”我轻声说,眼光穿过前面拥挤的人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唉……”她叹了口气,拉着我往前走。
  天天如此,机械地活着。
  那天,我仍如往日一样持了经筒顺着时针机械地走在八廓街的青石板上,身前身后落霞满天。
  “魔女,魔女……”突然见到扎西推开人群向我冲了过来。
  见到那张熟悉的脸和那心疼的眼神,泪水终于哗哗而下。转经的人们为我们让开了道。
  “扎西,扎西,你为什么要逆着时针转,你不知道这样佛祖会怪罪你吗?”我说着冲进他怀里,哇哇大哭。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想早点找到你。”扎西搂着我,傻笑。“魔女,你还活着,真好!我还怕你比我早
死了,我追不上你的脚步,我们就不能一起转生了。”
  “谁说我要死了?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村里的人说的,他们说你要死了,我才赶了来,我要跟你一起死。”扎西傻乎乎地说,却让我感动得泪流
满面。这才是爱我的男人啊,一生一世的爱情就在我身边。“莲姐说你在转经,我就到这里来找你了。”
  “你要跟我一起死?”我泪眼迷蒙地看着他。
  “是啊!你如果死了,我也肯定跟你一起死,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投生了,下辈子才能在一起。”扎西理所
当然地说。
  “你个……傻牦牛啊!”我说着扑进他怀里,把这些日子的委屈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莲在人群深处含泪看着我们,笑了。
  经此一劫的我,决定好好把天天养大,不再我行我素,而是学做个好母亲。
  给天天联系了最好的私立学校,还用了他原来的名字:扎西罗布。给人说我在西藏结婚了,老公因为工作暂
时回不来。
  不能给他完整的家,就给他最好的学习条件。
  天天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生活,由于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和跳得绝对一流水平的踢踏舞,很快成了他们学校的小
明星。
  二年级时的一天,他的班主任把我叫到学校,递给我一个本子,说扎西罗布今天的日记,你看看吧!
  我狐疑地接过看了起来。
  三月十二日 星期一 晴
  今天,老师带我们去了动物园,看到了牦牛。老师说它是西藏送来的,它长得跟我的天天牦牛有点像,不过
不像天天牦牛那么自由。天天牦牛有雪山、有草地,它却什么都没有。回来时我们全班同学挤在一辆车上,很热。
想起扎西叔叔带我在草原上骑马的时候,草原那么宽广,雪山就在前面,多好啊!不知道阿妈现在老了没有?我
天天想她,每天晚上睡觉都要再想一遍,我怕自己醒来就忘了她的样子。我不敢告诉妈妈我想阿妈的事,怕她伤
心。
  一百多个字,我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热泪盈眶。
  那个晚上从学校回来,我久久没睡。
  好好走时,给我和莲各留了一封信。此时我才知道天天是她和嘉措生的孩子,她恨嘉措也恨我,所以带走了
天天。
  这件事情发生后,我再也不让嘉措靠近我,如果不是他,好好也不可能带走天天。嘉措,违背了男人的职责,
钻帐篷钻出了感情,害了我们两个女人不说,而且还害了天天。我的宝贝儿啊!始终不敢相信他走了,常会不自
觉地走进幼儿园,看着那道大门发呆。
  扎西来拉萨把我带回了草原。
  因为这一系列的变故,我坚决地跟嘉措分开,跟扎西领了结婚证,桑珠和拉吉归我们抚养。公公婆婆去了拉
萨,跟嘉措生活在一起。
  草儿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桑珠三岁了,可以让扎西带着在草原上跑来跑去,拉吉去了草原小学上一年级。
  只是,每过一段时间,我都会爬到雪山的垭口处,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大山发呆。黑色的马儿“石头”和牧
羊狗黑鹰陪着我。看着那遥远的天际处,心里的思念也层层叠叠。我那远方的孩儿啊,你在哪里?
  散开的长辫被夹了雪片的风刮得向后飞扬,羊皮袄鼓荡着。
  “北京”到底有多远?它在哪座山的后面?
  听说那里车多人多,天天,你过马路时可得当心啊,不准一边玩一边在马路上瞎闯。天天,天天,阿妈真的
想你。你想阿妈吗?你还记得阿妈吗?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你不是最爱听阿妈唱歌吗?
  太阳下去了
  月亮爬起来
  阿妈的织布机停了
  阿爸的青稞酒香了
  妹妹和她的牛羊
  踩着白云回家了
  ……
  含着泪反反复复地唱,声音越来越高亢。
  这时,山下突然传来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大叫声:“阿妈!”
  我浑身颤抖,久久不敢回过身去。害怕这又是我的幻觉。最近几年,我总是出现这样的幻觉,梦见天天突然
回来了,叫着阿妈扑进我怀里。
  “阿妈……”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有些像真的了。
  迟疑着转身,见山下有几个人影。
  洛桑、莲、一航、央金、扎西,还有嘉措和好好。他们怎么来了?他们来干什么?
  那个吃力地往上爬着,搅得积雪如雾的小男孩是谁?还在不停地冲我喊着:“阿妈,阿妈,我回来了!阿妈,
我是天天,我回来了啊……”
  “天天……”我喃喃自语着,猛然间清醒过来了。大叫一声:“天天,我的宝贝儿啊!”飞快地向山下冲去。

  两团雪雾终于搅到了一起。
  在积雪中我搂着天天,天天抱着我,又哭又笑。黑鹰围着我们兴奋地跳着,不时在天天和我的脸上舔一下。
  我和好好商定,天天在内地上学,每年放假就来草原。
  这样一来,天天在内地和在西藏都有一个家了,叫我“阿妈”,叫她“妈”。
  我和莲一直在撮合她和嘉措,不知为什么,现在没有压力的他们反而走不到一起了。好好说,现在她只想当
个好母亲,感情的事,再不碰了。
  嘉措单身一人,整天忙着做生意,几年过去,已经成了拉萨街头有名的虫草商。也有不少的姑娘喜欢他,不
过,家中女主人的位置始终空着。
  每当放假,三个孩子就回来了。我和扎西看着天天领了桑珠和拉吉在草原上你追我赶的,真觉得幸福极了。
我们许下心愿:来生还要在一起,只有彼此再不分离。
  我把那些露胸的衣服全扔了。
  每年寒暑假,我都把天天送上飞机,卓嘎会在贡嘎机场接他。开学前,晒得黑黑的却一身阳光的天天会高高
兴兴地回来投入新的学习。他的成绩很棒,是老师最宠爱的学生之一。
  至于我和卓嘎,没了感情的牵挂,我们两个女人反而成了朋友。冬天,我会收到卓嘎寄来的干肉。夏天,我
会收到她寄来的蘑菇。今年,她还给我寄了一件用小羊羔皮镶里的藏式短袄,那笨拙的针线一看就知道是扎西的
手艺。在雪花漫天飞舞的北京街头,我再也不用担心寒冷。
  偶尔我发现了女人用的新奇玩意儿,买时都会一式两份,我一份,卓嘎一份。
  经过律师的努力,水儿的事情也得到圆满解决,我可以定期去探望她了。
  女人是感情的奴隶,一旦挣脱了感情的枷锁,就是自己的主人。
  现在的我,开了家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赚的钱足够养活我和天天。
  依旧喜欢熬各种各样的汤,在网上搜索各种各样的保养方法,定时去健身房。天天周末回来,开了车带他去
郊外玩。
  生活平淡而充实,只是,我不再碰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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