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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振華先生之中西哲學會通

學生朱建民述

一、中西哲學會通之目的

黃振華先生一生之學問始終貫徹於康德哲學,其間多年講授中國哲學史,
於儒釋道法各家皆有鑽研,而歸宗儒家。兼治中西哲學者,必思其間異同,而
黃先生更由中西哲學之共同問題處,論其間會通。實際上,若問題不同,只能
講差異,唯問題相同或相似,方可進而論其解答之異與同,更進而相互發明補
益。
對黃先生來說,無論就個人存在感受或就思想起點而言,人生最根本的問
題乃是死亡之恐懼的問題、永恆之追求的問題。在這點上,康德哲學提供他解
答之道。進一步,他發現康德與儒家有共同的關懷,甚至在許多重點上提出了
相同的答案,因而有會通之可能。由此可見,黃先生之用力於會通康德與儒
家,並非出於純理論的興趣,不只是知性論辯,而有其深刻的人生根本問題關
懷。
其次,對黃先生來說,會通中西哲學,亦不只是關涉人生根本問題,而更
對中國文化的興衰具有時代意義與現實上的迫切需要。他在 1993 年指出:「今
天我們面對西方文化,西方文化以強勢的力量衝擊我們,我們既不能拒絕,也
不能投降;拒絕是故步自封,投降是自取滅亡。我們要會通中西文化,如牟先
生所言,要消化西方文化,才能為中國今日文化開拓新生的道路。」(《論康德
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332)對於中國文化的當代處境,他很早就有這種救
亡圖存的迫切之感,直到晚年亦未改變。同樣的,黃先生批評五四運動,反對
共產主義而指其為根本惡,皆出於此。1對他來說,會通中西哲學,是會通中西
文化的根本,而會通中西文化乃是為了中國文化之新生。
他 1970 年發表的〈哲學與時代文化背景〉指出:「一個民族的存在,不僅
指它的血統上的存在,而尤指它的文化的存在。如果中國文化滅亡了,中國民
族便不存在。古埃及人、巴比倫人、古希臘人、羅馬人,乃至近代歷史上曾經
統治過中國的他族人,如今不存在了,這並非意指它們的血統不存在,而乃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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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先生 1978 年發表的〈唐君毅先生與現代中國〉指出:「文化的存在與民族的存在是不
可分的,文化的滅亡即代表民族的滅亡。共產黨在大陸之興起,很明顯的就是因為五四運動以
後的中國人,斬斷了自己文化生命的根,使自己的精神生活無所依託,最後走頭無路,而去投
靠共產主義。筆者想到這裡,立刻感到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幾位挺身而出,力排眾議,堅決肯
定中國文化價值,並從而維護中國文化存在的人士之不可少。這幾位人士便是方、唐、牟三位
先生。」(《論中國哲學與文化》 ,42)1978 年發表的〈哲學與中國文化〉指出:「共產主義如何
誕生?從共產主義誕生的精神根源來說,它是從人類物質生活極端匱乏之下產生的,尤以飢餓
的痛苦為然。人類遭遇飢餓的侵襲,偶然的或短期的飢餓,人是可以忍受的;但長期的飢餓情
形便不同了。在極端的匱乏之下,人的精神狀態會發生變化,這時人會擺脫一切價值觀念的束
縛,而只剩下了一種意識,即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人,人家也是一個人,為什麼人家有飯吃,而
我沒有飯吃呢?在這情況下,人會把一切傳統價值加以否定。」 (《論中國哲學與文化》
,61)
它們的文化不存在。是以如果一旦中國文化滅亡了,中國民族便永不存在,所
留存的只是受西方文化末流思想同化後的另一種族而已。如果共產黨人批孔揚
秦沒有成功,則中國文化、乃至中國民族可暫免浩劫。然而,這並不意味中國
文化有了出路,因為新文化的誕生有待新的文化理念之建立。如果新的文化理
念未能建立,則新的苦難恐又將來臨。」(《論中國哲學與文化》,31)

二、中西哲學會通之論著

黃先生對於中西哲學會通的論述,除片段散見各文者,主要見於下述專
文。核心部分涉及康德哲學與儒家哲學的會通,包括 1977 年發表的〈從康德哲
學看孔子思想對於今日世界和平的意義〉,1985 年發表的〈康德與儒家哲學〉。
擴大來看,還有 1989 年發表的〈康德哲學與《易經》〉,1981 年發表的〈論中
國哲學思潮發展的高峰時代〉。到了晚年,他還將領域擴及到康德哲學與佛學的
會通,包括 1986 年發表的〈康德哲學與佛學〉,1993 年發表的〈康德哲學與
《大乘起信論》之比較研究〉。

三、中西哲學會通所以可能之基礎

在 1985 年發表的〈康德與儒家哲學〉,黃先生一開始即對中西哲學會通做
了方法論上的說明。
他說:「人類歷史上不同的民族文化,產生不同的哲學思想,這些思想運用
不同的哲學方法,採用不同的名詞概念,建立不同的哲學系統。我們很難運用
其中一種哲學思想來了解或闡釋另一種不同的哲學思想,例如西方哲學與中國
哲學或印度哲學,便是屬於不同民族文化的哲學系統。西方哲學中的經驗主義
和理性主義,是西方哲學史上的兩個主流,我們很難運用這兩個主流中的思
想,來了解或闡釋東方的中國哲學或印度哲學。反過來,我們亦很難運用東方
的中國哲學與印度哲學思想,來了解或闡釋西方哲學的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
其次從東方哲學本身來說,中國魏晉隋唐時代,曾接受佛學思想,但中國傳統
儒家思想與佛學思想很難會通,宋明儒者反對佛教,便是明顯的例證。
然而儘管不同的哲學系統間,思想不易溝通,但若各種哲學思想,發展到
高度的境界時,則可以遭遇到同樣的問題,對於這同樣的問題,各種不同的哲
學思想可能有不同的解決方法,但所解決的問題都是相同的。在這相同的問題
上,我們便可看出各種不同哲學思想之間有會通之處。人類歷史上能夠互相會
通的哲學思想誠不多見,但並非完全沒有。依筆者管見,中國儒家哲學、印度
佛學以及西方康德哲學,便是彼此可以會通的哲學思想。」(《論康德哲學與中
西文化》待刊本,164-165)

四、中西哲學會通的互補之處
在 1985 年發表的〈康德與儒家哲學〉,黃先生說:「中國哲學的表達方法用
語簡潔,西方哲學則長於論證。通過西方康德哲學來了解或闡釋儒家哲學,其
情形可借用佛學典籍的兩個名詞來作比喻:儒家哲學是『經』,康德哲學是
『論』,通過康德哲學的『論』來了解或闡釋儒家哲學的『經』,不僅可幫助國
際人士了解中國儒家哲學,乃至可幫助中國人自己了解儒家哲學,甚至可糾正
我們過去對儒家哲學的誤解之處。」(《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165)
這是對中國哲學的益處。反過來,中國哲學對西方哲學亦有益處,可補充其實
踐規範方面之不足。這兩點在後面皆有進一步闡述。

五、中西哲學的共同問題

黃先生指出,無論中外,哲學旨在解決人生根本問題。他在 1983 年撰寫的


《中國哲學史講義》列出人生五大根本問題:死生問題,追求永恆,追求至
善,如何發現至善,如何實踐至善。同時期於 1981 年發表〈論中國哲學思潮發
展的高峰時代〉,在這篇論文中,黃先生對他的核心思想做了最詳細的闡述。其
中論證:一,哲學是解答死生問題的學問。二,哲學是解答人類實現最高善問
題的學問。三,哲學是解答人類實現道德人格問題的學問。四,哲學的最後任
務——建立實現道德人格之行為規範。
對於死生問題,黃先生顯然有其存在的實感。他在 1981 年這篇論文說:
「從人存在的直接感受來說,人生的根本問題是死生問題。……但是,死和生
的問題連起來看,則只是一個問題,即是死亡恐懼的問題。……因此,對死亡
的恐懼問題便是人生的根本問題。……又由於人類對死亡的恐懼,乃緣於人追
求永恆不可得而起,因此我們又可以說:哲學是為解答人類追求永恆之目的問
題之學問。」(《論中國哲學與文化》,68-69)
至此所言,且不論中西哲學家如孔子與康德者是否明白以文字論述這類問
題,但應為人類共有之實感則無疑。然而,永恆是什麼呢?在這點上,黃先生
開始借助康德哲學,並論斷:人之追求永恆,乃是為了追求最高善。「最高善是
神聖的完滿的對象,人要在無限的進步中才能達到,而無限的進步又必須先行
假定人的存在和人格要無限的延續才可能,這個無限的意識乃產生永恆的觀
念。人類之所以具有永恆的觀念,便是在這種追求最高善的意識中產生的。這
是康德哲學給與我們極重要的啟示。最高善是永恆的對象,人為了追求永恆的
對象而要求自己的存在和人格無限的延續。……人生的根本問題是實現最高善
的問題。」(《論中國哲學與文化》,71-72)
此外,在 1977 年發表的〈從康德哲學看孔子思想對於今日世界和平的意
義〉中,黃先生說:「人生活在世界上是有目的的,這目的便是實現最高善。人
為了要實現最高善而要求靈魂不滅,要求靈魂不滅即要求不死;要求不死即表
示對死亡有恐懼。由此我們可得到這樣的結論:人對於死亡有恐懼,乃是由於
恐懼不能實現最高善的緣故。……康德在一七八八年出版的《實踐理性批
判》……只說明了最高善是我們人類亦即有理性者所必然追求的目標,但是這
個最高善究竟是什麼?又如何實現最高善?他卻沒有說出來。」(《論康德哲學
與中西文化》待刊本,80)
黃先生在上文承認,康德沒有明言最高善即是道德人格。因此,在上述兩
篇文章中,他花了頗長的篇幅來論證康德說的最高善即是道德人格。(《論康德
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80-87;《論中國哲學與文化》,72-77)並且由此論
斷「道德人格不僅是人類所要追求的必然目標,而且是宇宙存在之終極目
的。」(《論中國哲學與文化》,77)如此,人生的根本問題是實現道德人格的根
本問題,而哲學即在解答此問題。
到了 1985 年發表的〈康德與儒家哲學〉,黃先生以肯定的語氣指出,「康德
與儒家有共同的理想:第一,二者均以實現『道德人格』為『最高善』的理
想;第二,二者均以實現『大同世界』為最高理想。」(《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
化》待刊本,194)
最後,問題在於如何實現道德人格。「哲學的最後任務,便是在建立實踐上
的行為規範以實現道德人格。」(《論中國哲學與文化》,77)黃先生認為,這點
是康德沒有講到的,也是西方哲學一向忽略的問題。他指出,在這點上,中西
哲學有別。中國哲學關切到哲學最高境界的問題,西方則把這項關乎實踐的任
務交給宗教,哲學僅止於思辨。(《論中國哲學與文化》,78)「如果哲學之最高
涵義是指建立實踐規範以實現道德人格的學問,那麼,當一個民族文化之發展
顯現出道德人格之典型時,便是這個民族的哲學思潮發展的高峰時代。……
堯、舜時代及孔子時代,是中國哲學思潮發展的高峰時代,因為堯、舜及孔子
均顯現為道德人格之典型。」(《論中國哲學與文化》,80)依此觀點,中國哲學
於先秦已因堯舜及孔子而達高峰,而且此一高峰係西方哲學未曾觸及者。黃先
生雖未明言,但依此觀點的言下之意,是很明顯的:在哲學的成就上和最後問
題的解答上,中國哲學都早已超過了西方哲學。
黃先生在 1977 年的〈從康德哲學看孔子思想對於今日世界和平的意義〉也
表達相同的意思。「如果我們對於康德的了解沒有錯誤,則我們似可得到如是的
啟示:實現作為道德存在者的人之理想人格,是人生之根本大事,如果這個理
想未能實現,則人生會陷於極度的不安中,這種不安將使人心動搖而致發生變
亂。過去人類歷史上所發生的種種禍亂,以及今日世界的動盪不安,似都可由
此得到解釋。康德發現『作為道德存在者的人』是宇宙的終極目的,是他在哲
學上的重要發現,這種發現解答了最高善是什麼的問題。但他沒有更進一步的
說明如何實現這個道德上的理想人格,即他未解答如何實現最高善的問題。但
後一問題較諸前一問題更為重要,因為如果僅解答什麼是最高善的問題,而不
知道如何實現最高善,則無助於解決人生之根本問題。現在我們轉向孔子的思
想,因為孔子對於實現最高善──道德之理想人格──有深邃的卓見。」(《論
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87-88)
然而,到了 1985 年發表的〈康德與儒家哲學〉,黃先生指出,康德與儒家
不但有在最高善和大同世界方面有共同的理想,而且,「康德與儒家實現大同世
界的方法在原則上(出發點上)相同,即二者均主張通過『修身』的方法來實
現大同世界。」(《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194)在此文中,黃先生指
出,「康德哲學的實踐方法與儒家又可以會通,我們可依康德哲學實踐方法的思
想,來闡釋儒家的實踐方法,使我們更能了解後者的深義。」此外,「康德晚年
表現孝道精神,此表示這位西方大哲於解脫宗教信仰的束縛後,不謀而合的走
向中國儒家的道路。」(《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165)這點與 1977
年與 1981 年兩篇論文的論述略有不同。

六、道德理想人格之實現

在 1977 年的〈從康德哲學看孔子思想對於今日世界和平的意義〉,黃先生
指出:「綜括孔子『祖述堯、舜』之意義,可以這樣來說:孔子在堯、舜身上發
現了道德的理想人格,並發現這種理想人格是人類生存之根本目的,天下之變
亂乃由於這種理想人格未能實現而生。於是他便想實現這種理想人格,以挽救
他所處的變亂的春秋時代。同時,他更發現舜所實行的孝道,是實現道德理想
人格之大道,因此他便從此路出發而更加以發展和擴充,建立他的『仁』的實
踐原理。想通過『仁』的實踐以實現道德的理想人格。孔子發現道德之理想人
格是人生根本目的,與康德發現『作為道德存在者的人』是宇宙之終極目的之
意義是相合的。因為人生之根本目的指的是人生所要追求的最高善,此最高善
是客觀意義的,即它是宇宙中的最高善,即是宇宙的終極目的。但是康德未發
現如何實現此理想人格之方法,而孔子則更進一步發現這方法,這方法便是
『仁』,這是孔子和康德不同的地方。」(《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
92)
黃先生以道德理想人格為核心概念,進行孔子學說的細部闡釋。對於
「孝」,他指出:「孔子講孝道,是廣義的而非狹義的,不僅指口體之養或養老
送終,而乃指實現道德之理想人格而言。人通過孝道而求實現道德之理想人
格,而導引百姓趨於和睦,天下趨於和平,便是孝道的真義。(《論康德哲學與
中西文化》待刊本,95)
對於「直」,他指出:「『直』是正直,即要有真性情,不要虛偽。從道德的
意義上講,便是要『誠』,『誠』是遵守道德法則的誠實。孔子在這方面有極精
微之表達。他說:『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
丘明恥之,丘亦恥之。』……這樣做等於是把自己當作討好人家的工具,這是
對自己人格的不尊重;對自己人格不尊重,便是不直,孔子認為這是可恥的。
換句話,孔子認為不直乃是違反道德上之理想人格。……孔子心目中的道德理
想人格,不僅要尊重他人,同時也要尊重自己。這情形與康德在其所著《道德
形上學基礎》一書中所說斷言令式以所有的『人』為目的之意義相同。」(《論
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96-97)
對於「忠」,他指出:「《論語》云:『為人謀而不忠乎。』這話的意義是說
為人謀事要忠實,不可欺騙。這裏所說的『人』是指普遍意義的『人』。為人謀
事要忠實,指對任何人謀事都要忠實,不可欺騙,欺騙則是對普遍的人格(包
括自己的人格及一切他人之人格在內)之侮辱。康德在其所著《道德形上學基
礎》一書中建立斷言令式第二原理時說:『你要這樣行為,做到你把人(包括在
你人格中的人以及一切他人人格中的人),在任何時候都同時當作目的,而永不
作工具來使用。』這種意義正與孔子所謂「為人謀而不忠乎」的意義相合。因
為「為人謀而不忠」,即是把人當作工具來使用,而不是當作目的來看待,這是
違反實現道德理想人格之道的。」(《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99-
100)
對於「恕」,他指出:「《論語》云:『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
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處言「恕」是可以終身行之之
道,這表示「恕」是孔子「仁」的思想中的一貫之道。孔子此處解釋「恕」為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字面上看只是消極的意義,但其內在涵義則包含有
積極的意義,即是對於普遍人格的尊重。這表示「恕」亦為實現道德理想人格
之實踐原理。」(《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100)
總之,依黃先生看來,「在孔子思想中『仁』是實現道德理想人格的總的實
踐原理,它包含孝、直、禮、忠、恕等德性,其中以『孝』為本。……孔子之
言孝道,其根本意義不在於口體之養。而乃在於實現道德之理想人格,進而導
致天下百姓趨於和睦。至於直、禮、忠、恕等德性,亦為實現道德理想人格的
實踐原理。」(《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100-101)
黃先生進一步指出,《大學》的「格物致知」思想,可完全依照康德哲學來
解釋。「康德於其所著《實踐理性批判》一書中,分析道德法則決定人類意志所
發生之作用時,力言純粹實踐理性必須排除愛好(即物質欲望)及打擊自誇,
然後才能產生道德情操即對道德法則之尊敬,因而使道德行為發生。……這正
與王陽明所說『格物致知』的意義相同,即『格物』是『正其不正,以歸於
正』,『致知』是『致吾心之良知』,前者相當於康德所說道德法則排除不正當愛
好及打擊自誇之意;後者則相當於康德對於道德法則之尊敬之意,蓋對於道德
法則之尊敬是表示對於道德法則認知所發生之尊敬,這種認知便是『致吾心之
良知』。……至此,孔子所建立的『仁」的思想已臻於完備;『仁』是實現道德
理想人格的總的原理,它包含孝、直、禮、忠及恕等德性,其中以『孝』為
本,『孝』的意義在於立身行道,即是修身,以達到治國平天下之目的。但修身
的出發點要從『格物致知』做起,即先要格正不正當的物欲,才能致心中之良
知;然後才能『誠意』──誠修身之意,及『正心』──正修身之心;然後才
能作真正的修身工夫,進而齊家治國平天下。」(《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
刊本,101-104)
在以上的段落中,黃先生多以康德哲學來說明儒家的重要概念。在 1985 年
發表的〈康德與儒家哲學〉,黃先生更明確指出,用康德道德哲學,來闡釋孔子
的「仁」,可以去除長期的誤解詞義,而還其本義。他說:「康德道德哲學的基
本概念是『自由』的概念,真正的道德行為是出自人的自由意志的行為。為了
證明人具有自由的意志,康德闡明人具有雙重身分而存在,即一方面作為『感
性世界』的一份子而存在,另方面又作為『知性世界』的一份子而存在。當人
排除感性世界的愛好欲望的支配,而服從知性世界的原理時,人便是自由的,
這時所產生的行為便是道德行為。康德這種把人看作具有雙重身分而存在的意
見,正足以說明儒家把人看作具有二種心,以及合二心為一心的『仁』的意
義。」(《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170)依康德,「人具有二種心,即
感性心和道德心。又當人克制感性世界的愛好欲望而服從道德律時,則是人克
服感性心而服從道德心,此即是『合二心為一心』之意。所以,康德有關人以
雙重身分而存在的論證,正足以幫助我們了解儒家『仁』的正確詞義,即
『仁』是指人具有二種心──感性心和道德心,以及『合二心為一心』而言,
而不是指『相人偶』或二個人相親之意,我們依這種『仁』的正確詞義來解釋
孔子『克己復禮為仁』的意義,恰到好處,因為『克己復禮』指的就是克制感
性心而服從道德心,這種『克己復禮』就是『仁』的意義。……由此可知,康
德哲學中有關人以雙重身分而存在的證明,正足以幫助我們了解長期遭受誤解
的儒家『仁』的正確詞義。」(《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176)
到了 1985 年發表的〈康德與儒家哲學〉,黃先生更明確肯定康德與儒家在
實踐方法上的會通,並標舉三點深入討論:(一)「克己復禮為仁」,(二)「孝弟
為仁之本」,(三)「格物致知」。此外,他補充說:「康德與儒家在實踐方法上的
會通,當然不止這三方面,這裏舉出這三項,只是舉其較重要者而已。」(《論
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195)

七、康德與儒家的會通

綜上所述,黃先生主張,康德與儒家有共同的哲學問題,也有共同的解答
方向,因此,雖然使用概念不同,論辯方式不同,二者自有會通的基礎。在問
題上,二者皆關切死生問題、永恆問題,而永恆問題即是最高善的追求。進一
步,二者皆以道德理想人格之實現為最高善。而如何實現道德理想人格,即成
為最終的問題。在較早的論文中,黃先生認為西方哲學家沒有處理實踐方法的
問題,康德亦不例外。在這點上,中國哲學,尤其是儒家,特具勝場。但在較
晚的論文中,黃先生表示,康德哲學有助於釐清道德理想人格核心概念之本
義,更與儒家有共同的實踐方法。

八、康德哲學與佛學
按照一般看法,很難宣稱康德哲學與佛學擁有共同的理想或解答。在康德
哲學與佛學之間,較難談論會通,而較易著眼於差異。但是,在 1986 年發表的
〈康德哲學與佛學〉,黃先生依然用「最高善」的概念入手,肯定康德與佛學有
相同的問題關懷,因此儘管解答不同,但仍可會通。他說:「康德主張人的存在
以在世界上(即現實世界)實現『最高善』為必然目的;佛教則否定這個目
的,而主張人應該捨離現實世界而歸於不生不滅的『涅槃』世界。……雙方處
理的是同一個問題,因此,雖然雙方對於解答問題的主張不同,但我們仍可在
同一問題上來求二者思想上的會通之處。」(《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
本,265-266)
在這篇論文中,黃先生用「最高善」的概念探討《阿含經》中「苦即非
我」與「無常即苦」的涵義。他指出,「『苦即非我』是要用破除『我』的實在
性的方法,來取消對『最高善』的追求,從而達到解除由於追求『最高善』所
產生的痛苦。……《阿含經》所說的『無常即苦』,是由於人類為要追求『最高
善』而又恐懼未能實現『最高善』所產生出來的。因此佛教解除這種痛苦的方
法,根本上是要取消對於『最高善』的追求。」(《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
刊本,258)依此,黃先生主張,佛學的這種主張是行不通的。「『我』是『最高
善』的象徵,但不等於『最高善』;破除『我』的實在性,並不等於取消『最高
善』的實在性。所以用『苦即非我』的方法來達到解除由『無常』而來的
『苦』,是難以實現的。」(《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258)
黃先生另一篇會通康德與佛學的論文是,1993 年發表的〈康德哲學與《大
乘起信論》之比較研究〉。他顯然受到牟宗三先生《中國哲學十九講》第十四講
〈大乘起信論之一心開二門門〉的啟發,開始討論康德哲學中的「一心開二
門」思想。首先,黃先生以康德的反省判斷力對應自性清淨心。他說:「反省判
斷力是一種連結兩個世界的精神能力,它溝通了自然世界與道德世界。與《大
乘起信論》相較,『反省判斷力』相當於《大乘起信論》中的『自性清淨心』,
『道德世界』相當於『真如門』,『自然世界』相當於『生滅門』。『自性清淨
心』是《大乘起信論》中『一心開二門』的精神能力,而『反省判斷力』則是
康德哲學中『一心開二門』(自然世界與道德世界二門)的精神能力。換言之,
『反省判斷力』是康德哲學中的『自性清淨心』。」(《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
待刊本,320)
進一步,黃先生指出,康德哲學的反省判斷力可以兩度進行「一心開二
門」。首先,「反省判斷力在審美判斷中聯結(會通)了兩個世界──自然世界
與道德世界,這是康德哲學中反省判斷力第一度的『一心開二門』。」(《論康德
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322)其次,「反省判斷力運用『象徵』以會通兩個
世界。這是反省判斷力第二度的『一心開二門』──在目的論判斷中的『一心
開二門』。」(《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328)
雖然受牟先生影響而論述「一心開二門」的問題,但黃先生對牟先生的論
斷仍有進一步的增益。他說:「牟先生曾謂《大乘起信論》中『一心開二門』之
說本身亦有困難(見上述),即既然一切清淨無漏法依止於如來藏自性清淨心,
何以生死流轉的染法也依止於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呢?就是說,既然是自性清淨
心,何以又還會染汙呢?……牟先生認為這個問題,在康德哲學中可得到解
答。依康德所說,我們的意志不是神聖的意志,而我們的格律(行為規則)與
道德法則常不能相合,這乃是因為我們有感性之故,感性常為物欲所牽引,因
而有昏沉,而產生無明。換言之,無明之風不是外來,而是自性清淨心在昏沉
狀態下所產生的。問題之分析到此為止,至於有人再問:人為什麼有感性。牟
先生認為這種問題是不成其問題的,否則真是『難可了知』了。」(《論康德哲
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328-329)
對於這個牟先生認為不是問題的問題,黃先生提出了自己的解答:「為什麼
有感性這個問題,我們仍可從康德哲學尋求解答。」第一個理由比較簡單,他
說:「康德認為人──有理性者──的存在以在世界上實現最高善為必然目的,
在世界上實現最高善,便必須先求存在於世界之上,求存在於世界之上,即是
求感性的存在,所以人必須有感性。」(《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
329)第二個理由來自於幸福的要求。黃先生指出:「追求『福』不僅是個人偏
私的意見如此,即使公平理性的判斷也是如此,就是說『最高善』必須包含
『德』與『福』的連結,但所謂『福』,即指感性存在所要求的滿足而言。這樣
一來,『人為什麼有感性』這個問題便可獲得解答了,人是有理性者,有理性者
的存在以在世界上實現『最高善』為必然目的,『最高善』不僅指『最上的
善』,也指『完滿的善』,『完滿的善』必須包涵『德』與『福』的連結,『福』
指的是人的感性存在的滿足,所以人必須有感性。」(《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
化》待刊本,330-331)

九、康德哲學與易經

黃先生對《易經》有很深入的研究,1989 年發表〈康德哲學與《易經》〉,
依然是由最高善的概念進行比較。他指出:「康德哲學與《易經》,根本的思想
相同,但建立思想的出發點不同。所謂根本的思想相同,是指雙方的宇宙論思
想相同,即都是目的論的宇宙論;其次,雙方的宇宙論都認為宇宙萬物的存
在,以在世界上實現『最高善』為目的,而『最高善』就是『道德人格」(『大
人』);再其次,雙方都認為『道德人格』(『大人』)顯現在世界上之時,必須通
過時間。這些是雙方的共同之處。但是,康德的宇宙論從自然世界有機物的
『目的』出發,建立宇宙論;而《易經》則從先天八卦的『陰陽概念』出發,
建立宇宙論。雙方的出發點不同。」(《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285)
黃先生以《易經》大人對等於康德的道德人格:「《易經》中『人』有『大人』、
『小人』之分,『大人』相當於康德哲學中的『道德人格』,而『小人』則相當
於康德哲學中作為感性世界而存在的人。」又以乾元對應最高善:「乾卦為六十
四卦之首,『元』為乾卦的第一個德性,『善之長』即『最高善』之意,此表示
《易經》八卦以實現『最高善』為理想。」(《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
本,306)
進一步,黃先生指出,《易經》的「大人」思想不僅肯定「大人」是人類的
「最高善」理想,也是整個宇宙萬物存在的最高理想。他說「不僅人類存在以
實現『大人』為『最高善』理想,萬物的存在亦是如此。《易‧乾卦‧文言傳》
又說道:『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
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 這一段話表示說,『大人』是宇宙
萬物要實現的最高理想。所謂「『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德』,是說『大人』與天
地萬物同其本性,即是說天地萬物的存在以實現『大人』理想為最高目的。其
次,『與日月合其明』,意義相同,即是說,日月運行產生光明,也是以實現
『大人』理想為目的。再其次,『與四時合其序』,是說四時的變換亦是以實現
『大人』理想為目的。『與鬼神合其吉凶』是說吉凶的產生,與實現『大人』理
想有關,『吉』表示利於實現『大人』理想,『凶』則反是。『先天而天弗違』,
這裏『先天』是指先於天地萬物而有之意,天地萬物以實現『大人』為最高理
想,故先有理想才生萬物;『而天弗違』是說天下沒有一件事物的產生不是以實
現『大人』為目的。「『後天而奉天時』,這裏『後天』是指後於天地萬物而出現
之意,由於萬物的存在以實現『大人』為最高理想,因此當萬物出現後,『大
人』才顯現於世界之上,這就是『後天』之意,『而奉天時』是說『大人』出現
在世界之上時,必須遵從時間的秩序而出現(關於此點,康德有相同之意,容
下述)。以上是《易經》的目的論宇宙論思想,這種思想與康德的目的論宇宙論
思想相同,康德思想認為宇宙萬物的存在,以實現『道德人格』為目的,今
《易經》也認為宇宙萬物的存在以實現『大人』為目的,『道德人格』即是『大
人』,故雙方思想相同。」(《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本,307-308)

十、結語:黃先生的哲學觀

由上所述可見,黃先生的思想是一以貫之的,且其哲學觀已自成體系。由
此體系觀中西哲學,亦自有其一貫的意義詮釋與評價取捨。由此體系觀宇宙人
生,則萬事萬物皆有其深層脈絡,非徒過眼表象而已。由此體系觀個人生命與
時代使命,則其目標顯明、志節堅毅,必自勵言行以奮進。以下幾段話正表現
他的奮進方向與自我期勉。
他在 1982 年發表〈從康德哲學看共產主義──論共產主義與根本惡〉。「共
產主義以『假最高善』的虛偽理想相號召,在人民失去所要追求的真正「最高
善」理想,飢不擇食、渴不擇飲的情況下,對於『假最高善』所掩護下虛偽理
想,就會發生嚮往了。如果上面所論無誤,則建立『最高善』(道德人格)典
型,以解消共產主義之氾濫世界,有更重要的意義了。唯有如此,才能使人在
實踐意識上了解共產主義的根本惡性,認清此種惡性要毀滅人類。人類如果要
求生存於世界上,則必須反共。
建立『最高善』(道德人格)典型,用中國話來說,即是建立聖賢典型。然
而在人類歷史上,聖賢之出現在任何時代都只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我們如何
能期望今日有聖賢出現來挽救這個世界?筆者管見,道德人格的顯現有二方
式:一是道德人格典型人物(聖賢)在現實世界的出現,如基督教的耶穌,回
教的穆罕默德,佛教的釋迦牟尼,以及我國的堯、舜及孔子等是。但這只是可
遇而不可求的事。二是道德人格在理想上顯現出來,例如佛陀寂滅後,經佛教
僧徒四大集結的共同努力,使佛陀的理想人格重新顯現。又佛陀雖未生在中
國,但經中國佛教信徒數百年的努力,終於使佛陀的理想人格在中國顯現出
來。再者,孔子逝世後千餘年,經宋明諸儒者的共同努力,亦終於使孔子的理
想人格在宋明時代顯現。這些事實證明聖人雖不復出,但經眾人的集體努力,
道德人格典型仍有在理想上顯現的可能。在理想上顯現的道德人格典型,同樣
具有『聖人作而萬物覩」的感召力量,佛陀理想人格在中國,以及孔子理想人
格之在宋明所發生的感召力量,便是證明。』(《論康德哲學與中西文化》待刊
本,162-163)
另外,他在 1970 年發表〈哲學與時代文化背景〉:「人類的共同精神,也就
是哲學的共同精神,是實現道德理想;就是說,哲學的目標是如何把道德理想
實現在這個世界之上。這種精神是不受任何時代或文化背景所限制的;也就是
說,任何時代、任何文化背景的哲學,它的目標都是在實現道德理想,這便是
哲學的共同精神,這種精神是永恆不變的。」而哲學的創造性即表現在,如何
將這種永恆的精神「與當前的時代背景及時代問題結合而創造新的哲學。」
(《論中國哲學與文化》,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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