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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說明

扉言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附錄:訪談記錄  作者談創作與《太陽下山了》
舒巷城自傳
《太陽下山了》舒巷城

《二○一七年二月三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出版說明

  本書是作者長篇小說代表作之一,一九六一年一至十月首先連載於譚秀牧主編的《南洋文藝》雜
誌創刊號至第十期上,署名舒巷城。翌年一月由南洋文藝出版社初版,定價港幣二元,收入「南洋文
藝叢書」,行銷香港、澳門及南洋各地。

  小說以作者熟稔的戰後十數年間,香港東區西灣河泰南街一帶底層社會的變遷為背景,敘事圍繞
棄兒林江的跌宕命運展開,映照了主人公周遭各類人物的眾生相,其中,真與假、善與惡、美與醜的
交纏激盪,再現了那一時空下香港城市文明漸進之際,人性正色爛漫煥發的景致;而作者筆端濃郁的
抒情意味、厚重的生活氣息、鮮明的地方色彩以及質樸的遣詞造句,也使地道香港鄉土小說的品貌深
烙讀者心底,並啟迪、鼓舞後來者承傳超越的心志。由於具備上述優質,香港文學研究社一九七九年
元旦,決定重印此書,請作者親自校訂,歸入梅子主編的「海外文叢」,定價港幣八元。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香港文學乘中國內地改革開放之風北行,這部已享盛譽的長篇引起內地學者
探討的興趣。不久,廣州花城出版社策劃選印一些香港文學重要作品,《太陽下山了》優先於一九八
四年十月刊行十五萬八千冊,定價人民幣六角六分。可惜據說因了某種「忌諱」,易書名為《港島大
街的背後》,作者曾為此嘆息不已。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五日,作者往生。「關心的朋友為了要再出版舒巷城的遺作而辦的」花千樹出
版有限公司,同年十月重排本書,列為「舒巷城小說集」之一,精印應世。作者至交、著名經濟學者
張五常教授,特為這一版本撰寫了推介文字。

  明年是作者離世十周年,為緬懷舒巷城先生,進一步彰揚他在香港文學領域的動人業績,本社竭
誠推出他若干傑作的紀念版。《太陽下山了》的這個紀念版,經作者夫人王陳月明女士親校,重新設
計版面,蒙王李燕華女士提供其夫婿、作者五弟王柏泉描繪西灣河昔日的街景遺畫製封面,並在書前
增加作者創作這部小說當年的照片、《太陽下山了》各種版本書影,書後附錄有關此書的訪談記錄、
重要論述和評點摘要,希望對作品的閱讀和鑑賞有點助益。

    二○○八年五月二十八日
扉言

   我夢見:我所認為真實的,

     彷彿是夢,而夢卻是真實。

        ──契訶夫
第一章

  從香港中環──繁盛的市區──乘電車到筲箕灣去,自成一區的西灣河是必經之地。離船塢不遠,
在古老的「街市」(菜市場)附近,有幾條寬闊的橫街,泰南街是其中之一。它街頭向南,面對電車
路,跨過電車路,是一列專賣「價廉物美」食品的「大牌檔」①,附近的居民正是那些牛腩粉檔、艇
仔粥檔、咖啡紅茶檔……的熟客;街尾向北,走過一片空曠的沙地是海濱,從那兒向東望,就是有名
的鯉魚門海峽。輪船穿過海峽來去。你有時會聽到一個泰南街的孩子這樣說:「瞧!我爸爸在那大洋
船上工作呢。」他說時,腰一挺,顯得挺神氣的樣子。早上,大輪船從遙遠的海洋回到香港來了,孩
子說:「我爸爸回來了。」晚上,大輪船(燈火通明)離開香港到遙遠的什麼地方去了,孩子說:
「我爸爸去了。」〔①一般位置固定、需領「牌」照營業的街頭飲食攤「檔」。〕

  比起那些珠光寶氣的大「洋船」或者什麼「總統號」來,停泊在筲箕灣海面的木船、艇仔,真是
顯得太暗淡、寒酸了。如果說前者是盛裝打扮的貴族,那麼後者就是衣衫襤褸的流浪者了。

  鯉魚門內筲箕灣的那個弧形的海灣,是和泰南街斜斜相對的。每天早晨,太陽從鯉魚門那一帶的
山上昇起,然後慢慢向西爬行,然後下沉。孩子們說鯉魚門的太陽是全香港最大最美的太陽;自然到
了晚上,也會說鯉魚門的月亮是全香港最亮最美的月亮。成人們呢,很少有這種發現。太陽下,他們
看風景,只能看到陽光照著岸上窮街和自己的破鞋,看到陽光照著灣頭的木船那一面面補了又補、破
破爛爛的帆;月亮下,看風景,只能看到月光灑落在愁容滿面、憂柴憂米的妻子的臉上,看到月光灑
落在那黑暗無邊的海上。

  海港裡的海平靜地躺在那兒,而生活的大海卻是一點也不平靜的。海港裡的海只有在鯉魚門山上
掛出強風訊號燈的時候,才咆哮、喧鬧、翻騰……但生活永遠掛著強風訊號燈。生活的大海啊,在人
們的心中永遠暗暗地咆哮著、喧鬧著、翻騰著……

  孩子們是幸福的。藝術家是幸福的。有人說,孩子們的心靈和藝術家的心靈有許多共同的地方:
永遠發現新的東西,發現可愛的東西。大概由於這緣故吧,泰南街的孩子們常常在跳跳蹦蹦的唱:
「月光光,照地塘,年卅晚,摘檳榔……月光光,照海洋,鯉魚門的月亮最堂皇……」但泰南街的成
人們不是藝術家;而他們的童年也早已過去了:鯉魚門的太陽、月亮昇起,看慣了,麻木了;每個早
上,船塢的聲聲催人上班的汽笛叫鳴,聽慣了,麻木了;黃昏,他們帶著疲憊的身體回到「白鴿籠」
的家裡聽嬰孩們吵吵鬧鬧哭哭啼啼,聽老婆在柴米油鹽上、在屋租上訴苦、嚕叨,還有隔鄰左右的婦
人為了芝麻綠豆的小事吵架!在這樣的情形下──唔,開枱麻雀打打,散散心吧!要不,到外邊麻雀館
去耍樂一下!或者到電車路涼茶店看報紙、聽收音機坐它一晚吧,或者聽講古仔(說書)去──不知道
擅講《水滸傳》的張七皮今晚開檔不開檔呢?
第二章

  一九四七年。

  熱天的晚上。

  海濱坐滿了乘涼的男女老幼。有人在靜靜地釣魚。沙地很熱鬧,從附近幾條街跑來的人們圍著那
個江湖賣武的看得很開心。在那盞比鯉魚門上空的月亮更亮得多的「大光燈」下,泰南街的人一看,
就認出今晚賣武的是誰。

  外號「少林廣」的余廣東赤著胸膛飽滿的上身在拳打腳踢地表演他的少林拳。──他特別聲明那是
少林拳,他那個新入行的骨瘦如柴的伙計在旁助威打鑼,打得氣喘吁吁。余廣東忽然停下來一唱一頓
地說:

  「伙計慢打鑼。打得鑼多鑼吵耳,打得更多夜又長。……」

  末了,他索性停止耍拳,宣傳起他的獨秘單方的「班中」跌打膏藥來了。

  為了避免少林廣的鑼聲,張七皮開的講古檔是離開他頗遠的。張七皮的《水滸傳》不止吸引了成
人們,也吸引了不少孩子,我們這故事中未來的主角林江是其中的一個。

  張七皮口沫橫飛講呀講的,忽然發現聽眾一下子潮水似的湧來,多得無法計算,憑過去的經驗,
他知道那邊少林廣開始賣膏藥,於是提高嗓子,講得更加起勁了。

  俗語說的:「世界輪流轉」。半個鐘頭後,少林廣的賣武檔又一下子大有起色,因為張七皮把武
松打虎講到緊張之處,突然來一句「欲知後事如何,請各位稍候……」──人們知道那是什麼一回事:
張七皮要收錢了。

  孩子們喜歡在兩個檔口之間穿來插去:喜歡湊熱鬧的,就東看看,西望望;有辦法從爸媽那裡弄
來一兩個毫子的,就幫襯①那些小食擔子;饞嘴而又毫無辦法的,只好欣賞人家骨碌骨碌的喝白果糖
水,或者津津有味的吃「一毫炒兩味」的滷味。但林江呢,像往晚一樣,一釘在張七皮的檔口上,就
動也不動的啦。他欣賞張七皮的藝術,連帶欣賞他向聽眾收錢時那段藝術插曲──

  「人心肉做,燒酒米做,閻羅王鬼做……十人養一肥,朋友,對不住!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先讓小弟討口清茶淡飯吧!……」〔①粵語:「光顧」之意。〕

  張七皮邊說邊挪動著雙腿,手裡拿著個鐵罐子。他跑到每個聽眾面前,重複著那幾句話,單調
嗎?──林江覺得悅耳。

  第一個硬幣落進鐵罐子裡了。

  「廣東人難得個『扯頭纜』……」張七皮向對方點點頭,「多謝!多謝!」

  鐵罐子叮叮叮的響了。

  張七皮到了林江的跟前。

  坐在前排的林江站起來,把袋裡僅有的一毫子輕輕的放進罐子裡,又陡的坐下來。他是坐在自己
那雙木屐上邊的。

  張七皮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同時也不放過這個宣傳的機會──他故意高聲道:

  「唉,你們看,連這個孩子也幫忙我了!」

  更多的毫子在鐵罐裡響起來了。

  張七皮眉開眼笑。

  「書接上回……」他清了一下喉嚨,又開始以他的清脆、動人的嗓音把少林廣那邊的人眾引了一
半回來。

  當夜,張七皮收檔,聽眾散去,他發現林江還待在那兒。

  「咦,細路①,你還沒走呀?」〔①粵語:孩子,小傢伙。〕

  「嗯。」

  「你住在這兒?」

  「這條街。」林江低聲說。

  出乎張七皮的意料外,這個「細路」問他講水滸為什麼會講得那樣有聲有色。林江簡直是向他請
教「有聲有色」的秘竅了。他說,道理很簡單:比方講武松打虎吧,他把自己當做景陽崗的打虎英雄
武松,同時又把自己當做那隻吊睛白額猛虎。「這樣子不就傳神了嗎?」

  張七皮的回答使林江悟出了什麼似的──他咧著嘴笑了笑,霎時之間,沉在愉快的幻想中。他彷彿
看見了樹木陰森的景陽崗,還看見了武松。老虎向武松撲過去。不!他本人就是武松。不!他同時又
是老虎啊。「那麼我撲過去……武松……」他想著陡的跳起來,穿著雙木屐踢踢躂躂的走了。

  張七皮把他叫回來。

  「細路,」他瞅著他說,「你剛才幹嗎問──問那個?難道你將來打算幹我這一行嗎?──我們講
古這一行,做不得啊!……」

  林江笑笑沒回答他,走了。

  張七皮怔怔地盯著他的背影,尋思道:「這孩子可真奇怪!」他做夢也沒想到,他那幾句關於
「傳神」的話,直到許多年以後,還常常在林江的腦海中湧起來。

  林江沒有立刻回家。他蹓躂著到了海濱看人家釣魚。賣武的少林廣也早已收檔了。夜似乎越來越
靜;但不遠處還是隱隱地傳來婦人們的細碎的聲音。那些坐在矮凳子上乘涼的婦人一邊搧著葵扇,一
邊談論著東家長、西家短。

  泰南街尾,有幾個頑皮的孩子在圍著那街燈柱跳呀跳、轉呀轉的,彷彿一點也不知道這是個悶熱
的晚上似的。

  「蝦頭,你作死呀!還不睡覺去?」什麼地方響起一個女人的尖聲。

  林江認出那是他們隔壁那個「哨牙婆」的尖聲。

  「明天禮拜!又不用上學!時間還早呢!……」

  說這話的是蝦頭。蝦頭是「哨牙婆」的兒子。

  「上學不上學,我不管!但身體要緊……」做母親的好像心軟下來了:聲音變得溫柔起來了,但
還是那樣尖得叫林江難受。「來,跟我一起回家去……」

  「哨牙婆」跑到街燈下,把蝦頭拖著回家去了。

  這一幕看在林江的眼裡──他心裡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禮拜天不禮拜天,我再也不用上學
了。」他不明白為什麼母親越來越不管他。甚至有剎那間,他起了這樣的一個念頭:有人管管多好!

  「不,最好誰也不管我!」他對自己說。「我這樣自由自在不好嗎?喜歡聽古就聽古,喜歡看人
家釣魚就看人家釣魚……」

  釣魚,這真是一件叫人開心的玩意!他想,幾時我也學釣魚!可是哪兒弄錢來買魚絲?

  他沿著海濱順步走到碼頭去。那是一個名存實亡的破破爛爛的木碼頭,渡輪早已不從這兒開到紅
磡去了。他看到碼頭上有人躺在那兒睡覺。也有人在釣魚呢。

  海面上吹來一陣清涼的風。林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渾身舒服。
  他興致勃勃地在那釣魚的漢子身旁坐下。

  那人低著頭老盯著一個地方。林江暗想:我才沒有他那樣子耐性!

  「噯,有錢買魚絲、魚鈎,怕我也釣不來吧。」他忽然想起這點,「難道他的頸子不累的嗎?」

  那人看也不看他一眼,或者根本就不知道有人坐在他的身旁。

  林江學那人聚精會神地盯了一會海面,覺得頸子有點不對勁了。抬頭,他望著遠處筲箕灣的燈
火。那一盞盞疏疏落落的燈,又青又黃的,叫他想起街角那家水果店裡的一個個橙子。他幻想著自己
的手變得很長;他把那些又青又黃的燈呀橙子呀抓在手裡放進口袋裡;然後回家──「媽,你瞧瞧,這
是什麼?」「是電燈泡,是橙子!你怎麼得來的?」「我會變戲法啦。我能夠賺錢啦。我是個跑江湖
的魔術家!」然後拍拍他的那件魔術家的黑色的「西裝」(禮服)……「媽你要不要看看那裡面──你
猜有什麼?白鴿?不!兔子?不!……對了,肥雞!」

  他沒有「西裝」可穿。不要說沒有,有,他也不會穿上。天氣這麼熱。他摸摸身上那件薄薄的過
頭笠背心,忽然又摸摸那條牛頭短褲的後袋,差點叫出來。幸虧他沒叫起來──人家會以為他是神經病
還是肚子痛呢!他記起從母親那裡弄來的那個硬幣已經送了給張七皮……他發現鯉魚門上的月亮早已
溜到泰南街對面的上空去了。那上面堆著幾大塊厚厚的烏雲。忽然之間,月亮不見了,剛才柔和地照
著海面,照著筲箕灣的木船、艇仔的淡青色的月光,好像一下子連光帶影的沉到海底去了。連碼頭下
邊的海水也變得黑黝黝。

  他身旁那個漢子扯了一下魚絲。水面上登時閃了幾閃──蕩漾著一片美麗的銀光。他沒有看過從天
上落下來的真正的雪。他想,雪也許是那樣子的吧?林江就是喜歡看到那一閃閃的銀光。他弄不清楚
自己為什麼喜歡它,也不明白為什麼鹹海在黑暗中給攪動一下,就會閃出那樣的銀光。他記得有一年
夏天晚上,他和母親坐在海濱乘涼,他偶然掟了一塊石子到水裡去,閃了那麼一閃,他嚇了一大跳;
抓著母親問原因,到母親說「鹹海就是這樣」的時候,他開始不怕它,正相反,認為那一縱即逝的一
閃,那一片替他帶來極大喜悅的銀光,是最好看不過的了。那一晚,他一連向海裡掟了十幾塊石子。
母親笑他傻,但母親那時候多疼他啊。想起來,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他只不過八九歲──才真
是個「細路仔」(小孩子)呢!

  那釣魚的再沒有扯第二下──他牽著那條長長的魚絲,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好像牽著個什麼幻想不
讓它逃去似的。林江想,除了魚,海底下還有……

  月亮出來了,又陷進雲層裡去了。林江跑到碼頭外,從沙地上撿了幾塊石子回到那人身旁坐下開
始掟了……

  碼頭下的海水撲通一聲,閃出一片銀光……跟著又是撲通一聲。

  那人驚覺地轉過臉來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喂!你在攪什麼鬼?」

  林江訕訕地笑著。

  「你一個人坐在這兒那樣靜①──你不喜歡看到這個嗎?」〔①粵語:「靜」可作寂寞解。〕

  「這個什麼?」

  「銀光。」

  「我要看到魚鱗的光!可不是你的銀光!去你的吧,你趕走我的魚啦。」

  「好,我不掟了。我看你釣魚。」

  「細路,我看你還是回家睡覺去吧。」

  「噯,我媽不管我,你倒管起我來了。」林江想。

  「我不回家,」他說。「我喜歡坐在這兒。」

  「好吧,你就坐個夠!可不要打攪我!」那人說。
  你要我坐我偏不坐!林江想著站起來用勁地把他手裡最後的那塊石子往海裡掟去。

  離開碼頭的時候,他聽見那人在大聲罵他。

  ※※※

  天上的烏雲慢慢向西移動。林江沿著海濱向泰南街走去。半路上,他聽到一陣動人的椰胡聲,便
放慢了腳步。

  他記起有一回在海濱附近碰到一個哭得很傷心的孩子。他問他為什麼哭。那孩子說,他爸爸是個
剷漆工人,在船塢工作,從船上跌下來,跌死了。

  那淒涼的椰胡聲就有點像那個孩子的哭聲。林江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孩子的樣貌,瘦瘦削削的,身
體一點也不像他林江那樣結實。

  椰胡拉的是一段「南音板面」。但林江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堂,只知道它跟過街賣唱的盲佬所常拉
的是一個調兒。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到這個:「我怎麼樣也不做剷漆的。」在大輪船上「上高落低」
──剷漆,多危險呀!……

  他跑到離街燈不遠、坐在凳子上拉椰胡的那人跟前去。他認得那人是一個吃「音樂飯」的街坊,
約莫三十來歲,聽說是在中環什麼地方演奏音樂的。人們都叫他做陳師傅。林江有時在街上碰到他,
也叫他一聲陳師傅。

  陳師傅閉著眼睛沉醉在自己的音樂中,只見他右手緩緩地拉弓,左手像幾條小蛇吐著舌頭在那根
粗絃上舐呀舐的。林江靜靜地盯著他的美妙的動作和神態。一到特別聚精會神的當兒,林江就不自覺
地緊閉著嘴、鼓起那本來已經夠脹的腮幫子;他那兩條又長又黑的眉毛,這時向下擠──好像要拚命把
那頗高的鼻樑擠到下邊那個微微翹起的嘴唇去似的。

  直到他的同居李榮寬跑來的時候,林江那個怪相才回復了本來面目。清秀的長眉下,那雙亮閃閃
的眼睛帶著笑意──他興奮地對李榮寬道:

  「榮哥,你還沒睡?」

  「上了床的啦,聽見陳師傅的椰胡就跑出來啦。」李榮寬故意提高嗓子,他邊說邊瞥著陳師傅,
他一心盼望陳師傅開口叫他唱一次。

  陳師傅這時已經睜開眼睛了;向李榮寬點點頭,再拉了一陣就停下來。

  「才收工啊,陳師傅?」李榮寬問。

  「嗯。」

  「難怪陳師傅成功!拉癮真大!才拉完歌壇,又拉──」

  「我心裡悶得發慌,」陳師傅說。

  「這是天氣不好──」

  陳師傅嘆了口氣搖搖頭。「家事──不提它算了。反正這麼早也睡不著!而且……我們椰胡不行!
搵食①難!技不如人──沒兩度散手②怎麼搵食?……就索性練它一下囉……」他說著,忽然想起了什
麼。「喂!來幾句南音怎麼樣?」〔①這兒作「找生活」、謀生解。②「散手」──有本領、功夫、辦
法之意。〕

  「怕──怕我交不準呢。」李榮寬忸怩地說。

  「又不是叫你表演!怕什麼,來吧……」陳師傅鼓勵地說。

  他唱了。林江似乎聽懂陳師傅的南音,卻聽不懂李榮寬唱的南音。他不明白那深奧的曲詞裡面的
「頻喚夢」呀、「斷魂風」呀……是些什麼。他知道李榮寬唱得很不錯。一定唱得很不錯,不然陳師
傅是不肯「拍和」的。李榮寬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在中環一家小商店裡當店員。林江只知道這個同
居青年平常喜歡在廚房沖涼時大展歌喉,可沒想到他在廚房以外,唱得更認真、更好聽了。

  林江注意到,夜空上的星星也不時向他眨著眼表示欣賞陳師傅的椰胡和李榮寬的歌喉。但那越來
越多、越來越厚的烏雲不知是由於嫉妒還是由於什麼,忽然生起氣來,向那些眨眼的星星吐了一口口
的墨。星星看不見了,月亮看不見了。那越來越濃的墨好像要向地面瀉下來了。

  「唔,」林江皺了一下眉頭,心裡在嘀咕著。

  李榮寬張著嘴正唱得起勁的時候,雨點嘩嘩啦啦的向他的嘴邊上打下來了。

  陳師傅挾著他的椰胡、小凳沒命的飛奔。

  「我來幫你忙!」李榮寬在他後邊追著喊道。

  林江這時抹抹他的頭髮和臉,彷彿把什麼都忘了;在滂沱的大雨中,他忽然興奮地跳起來叫道:

  「好涼快的雨!你下吧!」
第三章

  泰南街的屋宇樓高三層,已經有三十多年的歷史了;三十年前泰南街是曾經以它的新式的建築物
在西灣河區稱雄過一時的。但時間無情,那街上的建築物比起別的新的樓宇來,越來越顯得落後了;
它的齊整變為呆板,它的乾淨變為邋遢,牆剝落了,窗破了,門上有了裂痕。二、三樓上一律不設騎
樓,下起雨來,寬闊卻又顯得荒涼的街的兩邊行人道,就簡直是「沒瓦遮頭」了。從外面看,除了覺
得那兩列屋宇四四方方像香港大多數人稱「白鴿籠」的那種屋子以外,你還不覺得什麼,但到你進了
裡面,聞到一股發霉的,打廚房,床底下,柴堆中,廢物堆裡,打常常晾著「油漆未脫」的返工衫
①、成人們的衣裳和孩子們的破尿布的「冷巷」②上發出來的氣味了,你就認識到:這條窮街是的確
住著一些生活在艱苦環境中的人。人們默默地在那環境中掙扎。不說別的,單說拿出本身的力量來抵
抗上述的那種發霉的異味,就已經是一種日常生活的戰鬥了;能夠做到適應,就更加不是簡單的事。
尤其是在大熱天時,那異味(是可以和死老鼠發出來的臭味相比的)直達戶外街上,保管使那些來自
「高級住宅區」的紳士淑女們掩鼻而過。而這會兒天在下雨,正如我們的主角林江所說,好涼快的雨
啊,整條荒涼卻又顯得可愛的清靜的街,沉睡在愉快、安閑、夢一般的夜中。那兩根各自站在街頭街
尾守著雨夜的街燈,默默地聽著雨聲,默默地祝福泰南街的人們今晚睡個好好的覺,明天起來和生活
苦鬥。〔①工作衣。②屋子裡房間外面的過道。〕

  街燈睜著它那發黃的眼睛盯著雨;雨在那淡黃色的光圈中撒著點點白珠,使喜歡幻想的林江,到
了樓下的一家門前,也禁不住回頭望了它一眼又一眼。

  街燈睜著眼看到雨,卻看不到林江。他在暗處推開了門。他家的木門像別家的木門一樣,夏天的
時候,大白天開著,晚上到了深夜還是虛掩著的。外來的小偷從來不願光顧泰南街;它是一條窮街,
再沒有什麼可偷的了。

  林江在黑暗中熟練地摸上他的碌架床。睡在尾房裡的梁玉銀剛才聽到冷巷上兒子的腳步聲,早就
坐起來了。

  「阿江,外邊下大雨是不是?」她問。

  「剛才……嗯……」林江含糊地應著,冷不防「發」著夢囈的小松,他的九歲的弟弟,推了他一
下。他的濕漉漉的身體顯然觸著小松的腳,以致小松在睡夢中哭起來了。

  梁玉銀想,林江一定是濕著身回來;便關了燈跑出房間,再把冷巷上那枝二十五燭光的電燈擰
著,一看到林江那個「落湯雞」的樣子,又好笑又好氣的咕嚕了幾句。「看你!要是阿爹在家看見你
這樣子……」

  「他才不理我呢。」林江想。

  李榮寬送陳師傅回家;這時回來了。

  他到廚房裡去換衫。

  林江原是打算在黑暗中悄悄的把笠衫脫下扭乾……到明天再說的。現在母親既然發覺了,只好乖
乖的換上乾笠衫、短褲。

  小松給母親哄了一陣,喝了杯茶,再躺下就睡著了。

  李榮寬換完了衫褲。

  「都回來了嗎?」他照例問一遍。

  到他知道自己是最後回來的一個時,便關上大門睡覺。當然啦,如果誰回答某人還沒回來,那大
門還是照樣虛掩的,這是屋子裡多年的規矩。

  李榮寬睡在上鋪的碌架床;林江兄弟倆睡在下鋪。

  黑暗中,林江問道:

  「以前誰教你唱粵曲的,榮哥?」
  「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唱得這樣好,我現在才知道。」

  「沒有人真正教過我。陳師傅說我的板路①很糟。……」〔①拍子。〕

  「陳師傅的椰胡給淋濕了,是不是?」

  「嗯。」

  林江再問了幾句什麼,李榮寬睡著了。林江在別人的打鼾聲中,翻來覆去,直到二房東那個古老
大鐘打過兩點了,才矇矓中睡去。他是看到這樣的一個個影像才睡去的:鯉魚門的月亮,少林廣的
「大光燈」,張七皮,鐵罐子,魚絲,銀光,陳師傅的椰胡,街燈和雨。夢裡他看見陽光照著景陽
崗,黑黑瘦瘦的張七皮在指揮武松打虎。

  但第二天,張七皮不能在沙地上指揮武松打虎了。上午,雨停了一陣,這星期日輪到他休息的李
榮寬請林江到外邊「飲茶」,下午,雨又來了,到了晚上,越下越大,露天講古的張七皮無法開檔。
林江是不大喜歡他的弟弟的,但因為悶在屋子裡,也只好把昨天晚上從張七皮學來的那一套「照辦煮
碗」地搬出來。他的弟弟自願送上一毫子讓他把故事講下去,因為林江講到那吊睛白額虎向武松撲過
去的時候,停下來說:「你猜老虎死了,還是武松死了?」

  小松搖搖頭。林江說:「人家張七皮收了許多毫子才肯講下去的呀……」

  梁玉銀在燈下織手襪;那些手襪是從襪廠領回來的。她看到林江用那奇怪的方法騙取小松的一毫
子,只是一聲不響的微笑著。她心裡也暗暗佩服林江的講古仔的本領,連自己也聽得入迷哩。

  她──林江的母親是個三十八歲、性情溫和的瘦小的婦人,年輕時樣貌不錯。同居們稱呼她的時
候,從來不叫她做梁玉銀,而叫她做林嫂的。她的丈夫林成富目前在荃灣的一家紗廠裡做事,職責所
在,或者說由於老闆的硬性規定,他只能每個月不定期的回家兩天。梁玉銀二十七歲那年以一個再醮
婦人的身份帶著四歲的阿江(那時叫何江)嫁給當時在筲箕灣開了家鞋店的林成富。她的第一個丈夫
姓何名通,是一個死於肺病的窮教員。說起來,除了一點點生前的恩愛之外,他什麼也沒給她留下。
在梁玉銀的記憶中,她曾經一度恨透江仔,那小東西不是她也不是何通的親生骨肉;對一個自身難
保、廿四小時得為生活發愁的年青寡婦而言,江仔簡直成為極大的累贅了。那孩子的闖進何家之門,
是有一段曲折的經過的。

  那一天何通在他任職的那家小學裡,聽到一個年老的校役告訴他下邊的一件事之後,由於同情,
他決定把那可憐的孩子接過來。

  「何老師,我想,你也許有一點辦法……而且你們還沒有小孩呢。可我們大大小小五個……那裡
還養得起?……」老人那天這樣說。「那孩子的來歷嗎?是這樣的。一個月前,有一天──唉,我得從
頭說起。」

  他的老婆從前在澳門認識了一個叫做阿群的女人,年老的校役說。有一天他老婆在街上碰到相隔
多年的阿群,她手抱著一個嬰孩;談起來,知道阿群嫁了一個「行船仔」,在香港住下來了。原來是
一頭半月回來的,但那海員一去就是十二個月,沒有回來;阿群哭訴,不知道以後怎樣生活下去;屋
租一個月,兩個月……交不出去,二房東迫遷了。老人說,他老婆把阿群帶回家裡;兩口子眼見她母
子倆實在可憐了,便把他們留下來暫住,可沒想到,阿群住上十來天,忽然把孩子撇下,獨個兒走
了。

  「到現在她去了半個多月了。」老人說。

  「會不會……自殺呢?」何通說。

  「誰知道?……也許……」

  何通把後來叫做何江那嬰孩抱回家裡,梁玉銀便做起母親來了。有了那孩子,無可否認,當時寂
寞的家,平添不少熱鬧。江仔一天到晚又哭又笑;他的哭聲笑聲填滿那個空虛的小房間。梁玉銀感到
快樂;但快樂很快的就過去;何通把養兒的責任交給她一人永遠去了。有一個時期,她甚至有過把這
不祥的小東西送給別人或者送到孤兒院去的念頭。但江仔牙牙學語了,跌跌扒扒學走路了,三歲了,
那每一聲親切的「媽!媽!」的呼喚,使任何女人聽來,心裡也會昇起甜蜜而又幸福的感覺。到這時
候,梁玉銀才確知她一度有過把江仔送出去的念頭是不真實的。她是個女人,她同樣有母愛。她愛江
仔;她怎能沒有江仔而獨自生活下去。但正是到了江仔三歲那年,那個叫做阿群的女人有一天忽然出
現在梁玉銀的面前。她這生身母!

  「你不能……」梁玉銀喊道。「這兩年眠乾睡濕……我……」她差點哭起來了。

  「他是我的孩子!」阿群說。

  「你不配做他的母親!」梁玉銀說。「你不能把他拿去!」

  「你放心,師奶①,我回來,只不過要看看他長得怎麼樣。然後……我就走了。我走得很遠。」
阿群哭了。〔①「師奶」是本地的廣東人對已婚婦人的禮貌稱呼。〕

  她告訴梁玉銀為了兩餐,為了活命,她已經改嫁了。「師奶,我知道你的心地好……謝謝你。真
的,我不配做他的媽媽。我把他交給你,完全交給你……我就走了。」半個鐘頭後,她終於這樣說著
離開她的骨肉,走出梁玉銀的家。

  那以後,那個叫做阿群的女人再也沒有上門來過。但一想起她,梁玉銀心裡就沉下來。有過多少
這樣的晚上,每一回別人的敲門聲,都會使她心驚肉跳!隨時有人會來把江仔搶走的呀。這想法苦苦
的折磨著她,直到她和林成富婚後生下小松而又眼見小松一天比一天長得活潑可愛,那種由於過分敏
感而形成的精神負擔才慢慢卸下來。他有了這小兒,再也不怕大兒子給別人搶去哪。也常常有這樣的
時候:半夜裡小松夢中驚醒叫媽媽,她抱著他,忽然想起叫做阿群那女人上門看她的親骨肉的那一幕
──她親眼看見對方含淚遠去。那天,阿群離開她的門口以後怎麼樣呢?阿群會怎樣想念自己的親兒
呢?「將心比己,假如我永遠看不到我的小松,我會怎麼樣?」想著,梁玉銀甚至盼望過,林江的親
娘有一天回來「母子團聚」,那情形正像自己曾經在「大戲」①和電影中看到過的一樣,她願意看到
這一天:像「大戲」的下幕接上幕那樣快,這一天忽然來到,她把林江親手送回到那女人的懷抱裡。
但一年年的過去了,這一天畢竟沒有來。梁玉銀有時靜靜的望著阿江,想起那個可憐的阿群,鼻腔裡
就不由得感到一陣子酸;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候,她心裡特別憐惜林江。後來到了林江常常因事和別家
孩子打架,驚動了林成富時,她的感情才開始有了轉變。林成富曾經率直地說出過他心裡的話:「我
不喜歡他!你那寶貝兒子……」梁玉銀勸林江不要在外邊惹事生非,林江不響,點頭答應,但過得幾
天,又故態復萌,這使梁玉銀一方面苦在心裡,另一方面不知如何向林成富交代了。去年秋間,不知
為什麼,林成富一回到家裡來,就好像把林江身上的一切都看不順眼似的,背著他又搖頭又嘆氣,往
往一罵就罵個大半天;左一聲「這油瓶仔②!」右一聲「這油瓶仔!」罵得梁玉銀心裡發痛,有苦無
處訴。到了年底,林成富有一天晚上喝了點酒回來,乘著點酒意,在梁玉銀的面前歷數林江的罪狀:
從前那家小鋪子倒閉,運道不行,而今倒楣得要替人家「打工」……這一切都是梁玉銀那寶貝兒子、
「霉氣星」、「油瓶仔」帶來的霉氣。梁玉銀終於忍無可忍,第三天一清早就悄悄的把林成富拉到屋
子外一個靜處,一五一十的把林江的出處數了出來。〔①這兒指粵劇。②再醮的婦人帶孩子過門,俗
稱那孩子「油瓶仔」。〕

  末了,她說道:「阿林,這些天,我受夠了。……」說完,她心裡覺得舒服了許多。

  「唉,」林成富深深地嘆了口氣道:「阿銀,你幹嗎不早對我說?有幾個兒子對養父、養母有本
心的!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你不是親生的,怎麼辦?你想想看,那時候,我們不是白白養這衰仔一場
麼?我們賠了多少米飯本!還有『書金』(學費)!……」

  聽丈夫那樣說,梁玉銀恍如大夢初醒:真有這麼一天,這個林江在某種機緣下和生身母會面,她
梁玉銀怎麼辦?……他人不離呀,心也離了,你用大纜也扯他不回來。

  梁玉銀沉思著,一時之間,簡直忘了阿群流淚告別的那回事了。現實是那樣殘酷,人往往先想到
自己,然後想到別人。林江歸根究柢是別人的孩子啊。假如真有這麼一天,他羽毛豐富,遠走高飛,
她梁玉銀多年來的心血不是白費了?──倒不如現在放手不管……「他要走,你要管也管不來。……我
為什麼還那樣子疼他呢?犯不著!……」她想。「小松才是我的孩子!只有小松才真正可靠!……」

  「但阿江是怪可憐的!……」她又想。「唔,可憐嗎?要是他有一天真的要走了,(就當我沒有
小松吧)我哭著跪著,求他留下來,他會可憐我嗎?……假如我們沒飯吃,人家會送一口飯給我們吃
嗎?假如房租一個月兩個月交不出來,包租婆會可憐我們嗎?沒錢買柴,柴店老闆會……?」

  梁玉銀自以為再也犯不著憐惜林江,也找不到憐惜林江的理由了,但到了第二天,悄悄地望著林
江,她又忽然想起當年江仔母子分別的那一幕來了。感情和理智的衝突,使她的心再也不能安於前一
天的想法。幾經爭鬥,她的心才算平靜下來。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她對林江原來那份感情雖還保留
著,但畢竟淡了許多。到她發現這一轉變時,開頭她自己也覺得驚奇,後來她慢慢明白過來,原來是
這麼一回事:她再不擔心林江有一天回到他的生身母那裡去,或者遠走高飛;她已經隨時有了準備。

  「讀了幾年書,可真不同了。連騙錢也騙得乾淨俐落啦!」這時默默地瞧著燈下講古仔給小松聽
的林江,梁玉銀想道,「不知道這小鬼頭從哪裡學來的本領。……」
第四章

  林江對自己的身世是不大清楚的;他只知道現在的父親林成富是他的繼父,但可沒想到梁玉銀不
是她的生身母。有一回,隔壁的蝦頭笑他「油瓶仔」;他把蝦頭打甩了一隻門牙。蝦頭的母親跑來理
論,碰巧林成富那天在家,賠了湯藥費給對方之後,就罵起林江來。林江答道:「他罵我油瓶仔!」
林成富冷冷道:「你不是油瓶仔,難道是寶貝?是太子?」從此之後,他恨林成富,恨蝦頭和蝦頭的
那個「哨牙婆」母親;而且跟笑他油瓶仔的別的孩子們打過幾次架;贏了,他又一次一次的挨林成富
的罵;輸了,他一聲不響,摸摸傷痕回家睡覺。開始的時候,他還向母親訴苦過,後來看到母親反應
冷淡,就索性讓別人笑油瓶仔;不打架,卻悶聲不響,白天看借來的武俠小說,晚上看賣武、聽講
古、看釣魚去了。讀完小學,勉強進了中學,但只讀了半年初中一,寒假一到,他父親就再也不讓他
上學去了。那是說從今年春天起,林江停止了上學。他當時問他母親:「阿爹為什麼突然不讓我上
學?」

  林江的讀書成績不壞,這點梁玉銀和林成富不是不知道。但知道又有什麼用?──林成富自從有了
小松之後,其實早就對林江有了成見;加上後來林江的同人打架,他就更加討厭這個大兒子了。何況
他還不是梁玉銀的骨肉呢!……梁玉銀是不能把這一切向林江直白說出來的,那樣做,會使他更加難
過。她只能強調這點:現在家境不好,阿爹只能供一個人讀書:如果他繼續讀中學,小松就得停學
了。

  「阿江,」她說,「你小學畢了業啦。窮人家,有幾個讀得起中學?……」

  林江什麼也說不上。他暗暗地多恨了一個人。那就是他的弟弟。必要的話,林江會恨整個跟他作
對的世界。

  今天晚上,他認為靠自己的真本領把小松的那個毫子拿過來,是痛快不過的事了。

  「……這樣子,武松就把那隻臉上寫著個王字的老虎打死了。」林江說完,狡猾地瞧瞧他的弟弟
笑了笑。

  「你怎麼知道老虎臉上寫著個王字,你又沒看過老虎?」小松說。

  「你看過『公仔書』(連環圖)的老虎沒有?」

  「哦,我想起來啦。」小松點點頭。

  林江跑到大門口。

  雨還下著。

  他覺得很無聊,便又跑回尾房去。小松正跟他母親說什麼。梁玉銀搖搖頭,在繼續做她的活計。

  「媽,我要……」小松說。

  「下雨天,你什麼也買不到的。」做母親的說。

  林江有意尋小松的開心:他伸手進口袋裡摸了一陣,把戰利品掏出來。

  「你要這個是不是?」他捏著那個硬幣往小松的面前晃著。

  「阿江,你不要逗他好不好?」梁玉銀說。

  「媽,江哥把我那毫子搶去!」小松喊道。

  「是你要聽古仔,自己送給我的!」

  「不,不!你給回我……毫子,我要毫子!」

  小松向林江撲過去。
  林江把那硬幣緊緊地握在拳頭裡。

  梁玉銀把手襪往椅子上一扔站起來。

  「喂,小松!」她喊道。

  小松眼看怎麼樣也搶不回那毫子就放聲大哭。他這一哭──林江稱心滿意的走了。

  「哎,」梁玉銀道,「看你!──拿去吧。」

  小松扁了扁嘴,再也不哭。他把母親給他的那一個硬幣悄悄的藏起來,然後做他的「習字」功
課。

  林江打房間裡跑出來後,爬上李榮寬的碌架床。

  李榮寬躺在床上看書看得入了神,忽聽得林江說:

  「榮哥,為什麼不唱支『南音』聽聽?」

  李榮寬搖搖頭,說沒心情唱;說時眼睛一直盯在書本上。他順手往枕頭下拿了本《江湖奇俠》遞
給林江。

  「我不要。──你借給我那本還沒看完呢。」林江說著從上鋪回到了下鋪。

  十五分鐘後,他藉著冷巷上微弱的燈光,開始看他的《七俠五義》。他忽然停下來,仰起頭來問
李榮寬什麼。

  李榮寬聽不到他說什麼,因為頭房包租婆那枱麻雀正燒炮仗似的,在霹靂拍勒的響。他們正在洗
牌。

  林江再說了一遍。

  「你說什麼?」李榮寬大聲問。

  「我說,榮哥,你為什麼不借本《水滸傳》回來?」林江高聲道。

  麻雀聲稍歇。

  「哦,《水滸傳》,你說?」

  「是呀──」

  「早就看過!」

  「看過也可以再看一遍嘛。」

  「好吧,你要看我過些時候再借一本回來。……」

  林江再讀了幾頁,覺得眼睛有點累,就睡著了。半夜裡他忽然醒過來,在沙沙的雨聲中,聽到小
松喊道:

  「媽,媽!……我那個毫子呢?」

  梁玉銀開了燈,跑到碌架床前面來。

  她提醒小松,毫子是他自己要聽「武松」自願送給了哥哥的。

  「我不是說那個。」

  「你是說後來我給你的那個嗎?」

  「嗯。一定是江哥偷了去。」
  「不……不會吧?你想想看,你自己放在什麼地方……」母親說。

  小松怎麼樣也不肯和林江一塊兒睡了。他跟母親回到房間裡,這才想起來:那個硬幣是他今晚做
功課之前偷偷地塞進母親床上的蓆底下,而不是什麼人偷去的。

  「媽!我知道那毫子放在什麼地方了。……」

  「我早就知道你會知道!」她咕噥著說。

  小松嫌房間裡熱,又嚷著回到冷巷上去。

  電燈熄了。

  一直在假裝著熟睡的林江這時在黑暗中翻了個身,「喂」了一聲,使小松嚇了一跳。

  「媽!媽!」

  沒回應。

  「誰偷了你的毫子?你說我?」林江在他弟弟的耳邊悄聲說。

  「不,不。我沒說你偷……」

  「你以後就是給我兩個毫子,我也懶得講武松打虎,記著!」林江恨恨地說。

  「江哥,」小松求饒地說。

  「記著,你給我三個毫子也不講……」林江說到這裡,再也不睬他的弟弟。

  他想起張七皮。

  「你們看,連這個細路也幫忙我呢。……」

  他聽見張七皮這樣說的當兒,屋外的雨還在沙沙地響著。
第五章

  早上,雨停了。

  小松打大牌檔回來以後,對她母親說今早「旺記」的油炸鬼(油條)、白粥怎樣怎樣的特別好,
林江聽了,好兩回舐舐嘴。但他終於決定不幫襯「旺記」。他彷彿看見張七皮那個鐵罐子在自己的眼
前晃呀晃的。跟著,他聽見,由於自己那枚一毫硬幣投下,鐵罐子響起了一陣悅耳的聲音:叮,叮,
叮。昨天晚上從小松那裡得來的戰利品,是無論如何要獻給張七皮的了。

  林江再也不舐嘴。

  「我肚子也不餓嘛。」他想著跑到外邊沙地去。

  濕漉漉的黃沙在太陽下變得潔白,漸漸乾了,開始冒著熱氣。空氣裡發散著一股泥味。原來沙地
上出現了幾個水窪,孩子們把它們攪得泥水四濺。

  林江跑到張七皮昨天晚上開檔的地方,那兒附近就是一個大水窪。他站也還沒站定,就發覺臉上
一陣冰涼。

  林江回頭看見幾個孩子在水窪裡撥手撥腳地打水仗。其中有個缺少了一枚門牙的孩子忽然停下
來。他就是林江以前的手下敗將蝦頭。林江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但因為愛惜自己身上的衫、褲,咕嚕
著、抹抹臉上的髒水抽身就走。「一定是蝦頭那傢伙潑我……」

  這時小松迎面而來。

  「江哥,你瞧!」小松喊道,指了指他的身上。

  林江一看,身上的背心,短褲早給泥水弄髒了。

  「我這樣怎好回家!媽會說話的。」他想。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

  「小松,來!我們一塊玩去。」他說著沒頭沒腦地把小松拖著往水窪那邊跑。

  小松莫名其妙。

  「把衫褲弄髒,媽會罵的!」

  小松的話說了一半,身上早就像林江的一樣了。林江看得真切,是蝦頭潑的髒水。

  「江哥,這都是你!都是你!」小松急得要哭。

  「哭什麼;我替你報仇!」林江把雙屐一扔,跳進水窪裡打水仗去了。

  小松望著他那英勇的哥哥,呆了下來。

  林江和蝦頭在水窪裡滾作一團,別的孩子們知道他們是死對頭,這一下可有看頭了,便都馬上停
手在旁觀戰。

  蝦頭的密友阿牛從老遠趕來,躍躍欲動。

  「一個對一個!一個對一個!聽見了沒有,阿牛?」孩子們吆喝著。

  阿牛默默地點頭,嘴鬆癟癟地張著,身子卻晃來晃去。他巴不得蝦頭一下子打垮林江。蝦頭自從
那回給「油瓶仔」打甩了一隻門牙以後,經常向他阿牛請教取勝之道呢。

  但死蝦頭不爭氣!林江的身子壓在蝦頭的身上了。
  「剛才是你潑濕小松的!」林江悻悻地說道,「你趕快認錯,當著大家面認……」

  蝦頭死也不肯認錯,甚至不肯認賬。他什麼也不說,這當兒,林江忽然覺得腿一軟,眼見蝦頭身
一翻;本來要把對方完全制服才慢慢算賬,但現在來不及了,對方已經把雙肘死命的壓在自己的雙臂
上佔了上風。

  原來剛才阿牛打破「一個對一個」的協定,暗中幫了蝦頭手──打後面踢了林江一下。

  小松看到那一踢,心裡忿忿地道:「不要臉!……」

  他決定不顧一切,跳進水窪裡去助陣。

  「人家玩水關你什麼事?油瓶仔,你認輸不認輸?」蝦頭身壓著林江,氣勢洶洶地說。

  「不認輸!不認輸!」

  說也奇怪,林江的話才說出口,就聽見蝦頭「喲」的叫了一聲。……

  約莫十五分鐘後,兩兄弟一身邋遢,上上下下全是泥漿;做哥哥的牽著弟弟的手回家,一邊走一
邊說:

  「小松,你真行!我替你報仇,你也替我報仇……你剛才怎麼幫我的?」

  「我咬了蝦頭的手臂一下!」說著,像「花面貓」的小松抹了抹臉,瞧著他的哥哥傻笑。

  林江得意地笑了。他感到自己和小松忽然親密起來,好像從來沒有那樣親密過。

  回到家裡自然挨了母親的罵,但兄弟倆心裡覺得非常愉快,飯也多吃了半碗,因為那場水仗──他
們打贏了。

  吃完午飯,他們搬了兩隻矮櫈子在門口坐下,津津樂道戰績。

  隔壁的蝦頭剛巧捧著碗飯在自己門口坐下來,正待動筷子張開嘴巴的當兒,一眼瞧見林江,就又
縮回屋子裡去。他大概不是怕林江,而是不願看見勝利者那雙譏誚的眼睛。

  小松和林江談呀談的,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來。

  「江哥,那時候你明知他們在打水仗,為什麼把我拖去?」

  林江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真的,該怎樣說好呢?他當時正是要把小松「拖落水」(捲入漩渦)
去的呀!他自己的衫褲弄髒了,也希望小松的衫褲弄髒。「我周身邋遢,小松也陪我周身邋遢,這樣
回家,挨罵,就一塊挨罵了。兩個挨罵,總比我一個挨罵好!而且說不定母親還會放過我呢,因為
──『連小松也邋遢了。』……」他當時就是這樣想。

  林江盤算了一會,答道:

  「我開頭是的確要你陪我一塊邋遢的……」

  「什麼?」

  林江結結巴巴說著,老在打頓兒。他的解釋是很難叫小松明白的。小松楞了下來。林江說下去──

  「後來……」

  後來林江眼看別人──而且是他的死對頭──潑水潑到自己弟弟的頭上來了,他氣得什麼都忘了,
他和弟弟之間,誰邋遢誰不邋遢都不是問題了。

  「蝦頭那樣子對你,我實在看不過眼……我要替你出一口氣……」林江說。

  下午,小松上學(他讀的是「下午班」),做哥哥的還例外地陪他走了一段路。

  「江哥,昨天晚上那毫子,我說你偷……,真是!」
  「算了,不用說了。」

  「我給你一毫子,你肯講古仔給我聽的吧?」小松說。

  林江想了想,恍然笑道:

  「怎麼,你還記著我昨天晚上說的啊?」

  小松點點頭。

  「你要我記住的。你說『記著』……,後來你還不睬我呢!」

  林江咯咯的笑了。

  「好吧,小松,打現在起──『不要記著!』」

  「那麼今晚你肯『講』了?」

  「如果天下雨……」林江點頭。「不然,我要去聽張七皮的!」

  「這我知道。」

  小松歡天喜地的上學去了。

  林江獨個兒走在街上,覺得很快活。他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突然快活起來。

  下過了一場大雨,現在天氣很好。他打勝了仗。(唔,蝦頭以後還敢再來嗎?哈,哈!)他講的
話受到人家重視。小松是那樣尊重他啊。……大概這些就是他快活的原因吧。

  路經電車路邊昨天李榮寬請他去飲茶的那家茶樓,林江瞥了一眼它的招牌,心想要是將來自己能
夠賺錢,星期日他一定常常和母親、弟弟去飲茶。林江憧憬著那未來的一天。

  「阿爹呢……」他決不定帶不帶林成富去。

  他已經在一家小餐室的門前停下來了。

  望著玻璃櫃子裡面的西餅,他記得有過一兩回阿爹同自己和弟弟在那餐室裡面喝紅茶、吃西餅。
他認為未來的那一天,他應該帶林成富一塊上茶樓或者到這兒來喝茶──雖然林成富近來對他不大好。

  林江覺得口渴,經過街角那家水果店望著攤子上的橙子的時候,他聽到裡面的伙計問道:

  「是不是幫襯?」

  他搖頭笑笑走了。

  「我有一天買大包的橙子回家。用我自己的錢買!」他一路上自言自語。

  林江回到屋子裡,母親交手襪去了還沒有回來。他先到廚房喝了口水缸裡的涼水,然後抹抹嘴,
往自己碌架床上躺下來看《七俠五義》。

  他聽到冷巷上一陣腳步聲──

  「屋子裡沒有人嗎?」

  林江離床下地,問那陌生人找誰。

  對方說要找包租的人(二房東),是來看房間的。

  林江把包租婆叫醒。三婆正在睡午覺。聽說有人來租房間,就馬上起床跑出來。中間房已經空了
個把禮拜了。

  三婆打量著那人,不客氣地問道:
  「老老實實說一句,你一共有多少個?」

  「多少個什麼?」對方摸不著頭腦。

  「孩子!」

  「哦,五個。」那人抱歉地笑了笑。

  「五個?」三婆把手掌一攤,也抱歉地笑笑,「那麼對不起……」

  那人失望地走了。

  「五個!加上他兩公婆,就大大小小七個囉!」三婆對林江說。

  三婆是巴不得中間房早日租出去,但有了以往的經驗,她就懂得如何選擇她的新住客了。一個禮
拜前搬走的那對夫婦,一共有四個小孩,鬧得她連午覺也睡不成。

  「阿江,」三婆說道,「以後我睡著,有人來租房,你替我問他有幾個孩子。如果他說三個以
上,你就替我作主推了吧。頂多兩個!兩個已經很勉強了。記得嗎?」

  「頂多兩個!記得!」林江說。他很高興三婆放心讓他作主……

  「其實嘛,租給單身寡仔的散仔①也沒關係……」三婆喃喃地加了一句。〔①即單身漢。〕

  「散仔,人家就不租房間租『床位』(碌架床)了。」林江說。

  「你懂得什麼?誰都像你這樣窮的嗎?」三婆想了想,說道:「只要租房的人好,我才不管什麼
『非眷莫問』!」

  「什麼叫做『非眷莫問』,三婆?」林江好奇地問。

  「真還是假的?你讀過書,連這幾個字也不懂?」

  「我好像聽說過,可就是不懂。」林江輕聲說。

  「全香港的人都懂!我沒讀過書也懂。『非眷莫問』就是非眷莫問!包租的貼紅紙招租,哪個不
喜歡加上這一句?……」

  「啊?」林江皺眉,搔搔後腦勺。

  三婆說了半天,林江才得出結論:你要是還沒討老婆,就請你不要租我的房間──這就是「非眷莫
問!」

  「可是三婆,為什麼要『非眷莫問』呢?」他還是不放鬆問。

  「阿江,你真是打破沙盆問到底,沒你的辦法!」三婆又好氣又好笑地緊瞅著林江,「好吧,我
解給你聽,──人家就是怕那些單身寡仔租房,沒有個『家』做抵押,欠下房租,說不定順手拿包租婆
幾件東西,拍拍屁股溜之大吉,所以就『非眷莫問』!可我三婆怕什麼!人心博人心!你對人家好,
人家就對你好,是不是?再說,我們這裡還有什麼可以拿走的,是不是?阿江,記著,先問他有幾個
孩子。」

  三婆說著打了個呵欠繼續睡她的午覺去。
第六章

  由於白天已經睡個夠,當天晚上三婆打起麻雀來就格外精神飽滿。這樣一來,她贏錢了,洗抹枱
上那些牛骨牌的時候,勁力特別大。因為贏了錢,三婆就樂得臉上的肉直打顫,一邊熟練地摸著牌,
一邊跟同枱的雀友們滔滔不絕地講戲文。牌聲人聲,使得屋子充滿熱熱鬧鬧的氣氛。但林江沒有分享
三婆帶來的熱鬧,他早就悄悄地離開屋子,到外邊聽張七皮去了。

  張七皮有他的一套不成文的規定:坐破蓆的,例收一毫。這在第一輪賣個關子「欲知後事如
何……」之後收錢的時候就要收的了。第二輪、第三輪……你老兄再給不給,那就隨閣下喜歡。外圍
企立或內圍自行處理的聽眾呢,「隨緣樂助,多少無拘」。林江身上有一個毫子,本可以坐張七皮的
破蓆,但還是寧願自行處理,坐在自己那雙木屐上面「隨緣樂助」。他認為自己少佔一個蓆位,張七
皮就會增加一毫子的收入。

  如果每個聽古的都像他林江那樣替張七皮設想,那就好了。張七皮收錢的時候,那些外圍的聽眾
就不會悄悄的溜走了。

  林江暗想:假如他們是我家裡人,我就一個個把他們拉回來。不給錢,也得替張七皮「頂檔」
啊。

  要是小松,我就一定把他拉回來!他又想。

  小松做了一會夜課,也悄悄的溜到張七皮的檔口去。他覺得這講古佬的吸引力似乎還不及他哥哥
的大呢。因為張七皮的用語比起林江來較為難懂,而林江選用的字眼是小松能夠明白或最低限度會意
的字眼。

  林江把張七皮的生動的語言翻譯為自己的生動的語言──那是西灣河孩子們日常談話所採用的語
言。說武松打虎吧,它給小松一幅完整的圖畫:身穿「公仔書」①人物般裝束的武松像上回阿爹喝醉
了酒一樣搖搖晃晃走上比柴灣坳還難走的景陽崗去。──柴灣坳是筲箕灣的一座山崗。西灣河區的成人
們孩子們詛咒別人,往往說一句:「你去柴灣坳吧。」柴灣坳在小松的心目中是神秘的所在,是可怕
的地方,因為那裡山墳密佈。而景陽崗竟然比柴灣坳更可怕!林江把小松帶進自己所創造的那個天地
裡;然後設法使小松運用他的想像力。「你估那隻老虎大還是武松大?」小松說老虎大。「大多
少?」小松說兩個武松才夠一隻老虎大。「差不多,小松,你看那老虎──哇!」林江一邊張牙舞爪,
一邊顯得神色緊張地把故事說下去:「這時候,景陽崗樹上的雀仔慌得叫也不敢叫,連樹葉給那陣老
虎風一攪,都打起冷顫來……」〔①這裡指那種以古代俠士之類為題的連環圖。〕

  小松昨天晚上那一毫子不是白白送給林江的。他認為物有所值──他從哥哥那裡獲得極大的快樂。
為什麼後來撒賴,要把那毫子哭回來呢?「我以後再也不該這樣,……多丟人!」

  小松暗想著,聽張七皮講了一會古,就再也耐不住,跑到那邊少林廣的檔口去。

  他去得不是時候,少林廣剛剛打完他的少林拳。小松不喜歡看人家賣跌打膏藥。他聽見遠處傳來
孩子們的耍樂聲。

  街燈下,孩子們在做「跨背跳」的遊戲。阿牛瞥見小松跑來,就用肘子碰了蝦頭一下。

  「喂,他一個人!」

  「我一個人對付他,」蝦頭說。

  小松眼看蝦頭向自己這邊走來,而且眼睛火辣辣的,慌忙拔腿鑽到張七皮的檔口去。他找到了他
的哥哥,蹲下來咬了一陣耳朵。

  林江和小松來到蝦頭身邊。

  蝦頭假裝看不見林江,和阿牛在街燈下坐著談話。

  林江站在原處不動。

  蝦頭抬頭,眼光終於和林江的碰在一起。心裡撲通撲通的跳著,蝦頭迅速別過臉去和阿牛說什
麼。究竟說什麼,聽不見。聲音太低了。

  「他在說『油瓶仔』還是……?」林江心裡嘀咕著感到面上發燙,彷彿覺得脖子上的青筋要綻開
來了。只要蝦頭說一句「油瓶仔」,他就動手。

  但蝦頭什麼也不說,裝模作樣的抬頭看天上的景色。林江憋著一肚子氣不便發作,卻聽見蝦頭提
高嗓門對阿牛說:

  「你看,天上的月亮!」

  「阿牛!」林江終於忍不住喊道。

  阿牛瞅著他,不響。

  「你做證人──以後小松少了一根頭髮,我就唯你是問!」末一句其實是說給蝦頭聽的。說完,林
江拉著小松走,心裡感到舒服了。

  林江回去聽古,小松回到少林廣那裡去。

  膏藥還沒賣完。

  小松提不起勁聽少林廣那些千篇一律的乏味的話。何況他聽得似懂非懂呢!

  他伸了個懶腰,之後,回家。可沒料到父親回來了。

  ※※※

  誰第一眼看到林成富,會以為他年在五十以外。其實他今年才不過四十六歲。在他的瘦削的臉
上,雙頰在微聳的顴骨下,似乎顯得更為深陷了。他的嘴唇頗薄,帶著善於說話的人所有的那種嘴唇
的特徵。眼睛雖然顯得稍為細小,但在判斷什麼的時候,往往閃著射人的光芒。事實上他的判斷力並
不如他自己所想像的那樣準確。如果有人告訴你,他是精明的,你大概不會懷疑;因為他的眼神彷彿
經常提醒你:「不錯,我是個精明能幹的人。」

  林成富恨自己目前的處境。去年介紹他進荃灣那家紗廠做事的朋友現在是九龍兩家店子的老闆
了。當年他林成富在筲箕灣開鞋店的時候,那朋友還是個窮措大,向他借過幾次錢呢。「而現在──
唉……」他常常這樣想,「要不是人家好意招呼,那份管理員怕也輪不到我林某人哩!……我究竟行
了什麼衰運呀?」自然,他一方面恨自己出身寒微,但另一方面也頗以當年能做鞋店老闆為榮。父親
死後,一個銅板也沒剩下,要不是自己能幹本領大,他當時怎能白手興家。鞋店雖然不算大,倒是一
間完整的鋪位,養活了一家,還僱了幾個做鞋師傅幫手;自己做老闆兼掌櫃。不熟不做,他本人少年
時就在一個親戚的鞋店裡當過學徒。做了兩年學徒,有一天親戚的一個朋友出現在鞋店裡,從此他的
思想有了很大轉變。那人是一個撈偏門生意的人,替澳門那邊帶「鋪票」──那是一種猜字式的賭博。
「富仔,我看你為人誠實可靠,那就帶挈你做無本生利的生意吧。」那人暗地裡對他說。林成富開始
夢想致富之道,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做了那人的助手。他用這樣或那樣的方法鼓勵別人賭那些上寫
「首會發其祥,鴻圖得音揚……」的「鋪票」,而自己卻不賭。他守得很緊。離開親戚的鞋店以後,
他積了點錢。以後幾年間,他和那人在澳門一起生活。到他回到香港來的時候,他手上的錢又添了好
多倍了。他在筲箕灣的大街上找到了愜意的鋪位。當年鞋店隆重開張那一天,在林成富過去的生涯
中,是歷史性的光榮的一天;在未來的日子裡,也將永遠是發光的一頁。他店子裡出售的各種「貨
色」,都是自製的。他賣中式絹面薄底鞋,也賣西式的厚踭皮鞋,主要是賣皮拖鞋。那時他正是個雄
心勃勃的青年,對事業的前途充滿信心。他深知「力不到不為財」的商場「哲學」。除了午茶時間以
外,他整天磨在店子裡。老實說,他手下那幾個做鞋師傅對他是十分敬畏的,因為他既精明能幹,又
懂得做鞋這行業。年復年的過去了,他滿腦子是生意,卻不知道人世間有愛情這種東西。要不是後來
做媒的替他介紹了梁玉銀,他這輩子大概也不打算結婚了吧。梁玉銀闖進他的年年如是的呆板的生活
來是一件大事。他一下子就覺得梁玉銀會是個「賢內助」。她知慳識儉。他呢,總算愛上個女人了。
他和梁玉銀結婚那年是三十五歲。他不是什麼新派人物,但憑良心說,為了愛情(他不知道那是不是
就叫做愛情),他把梁玉銀帶著過門的江仔也愛上了。他不管別人在背後說什麼。那麼快就有這樣的
一個逗人憐愛的孩子尊自己一聲「阿爹」,總是一件不壞的事。然而,在這之前,他鞋店的生意漸不
如前了,到了婚後的一個時期,更加一落千丈了。無論林成富怎樣精明能幹,他也敵不過於他不利的
時勢。筲箕灣的「水上人」(漁民們)逢年過節,往往喜歡上岸買對厚「珠皮」拖鞋的,現在由於生
活困難,已買不起什麼新拖鞋了。林成富退而求其次,在店外貼上招紙招徠顧客,什麼「鑽石料子,
豆腐價錢」呀,什麼「絹面唐鞋,精工巧製,價格相宜……」呀,什麼「禮服絨面薄底唐鞋大平賣,
只此一家」呀,但都無濟於事。不知道由於薄底唐鞋已經落在時尚的後邊,還是穿唐鞋的人們已經搬
離了筲箕灣,林成富的店子一天到晚只有「拍烏蠅」的份兒。還有──西式皮鞋呢,喜歡穿它的「番書
仔」們,新派的人們……是瞧林成富的店子不上眼的。上、中環有的是「價格相宜」的出名的皮鞋
店;何況皮鞋店用種種方法競爭得很厲害呢。林成富暗叫不妙,到他貼上「本號廉價修理各色皮鞋、
拖鞋」的招紙時,已是最後的掙扎。但人們還是寧願光顧更「廉價」的街邊巷尾的補鞋檔,至於往日
曾經一度幫襯過林成富的「水上人」呢,這時逢年過節卻穿板屐或者赤著腳上岸了。「曬家寮」(曬
魚場)那裡高利貸的「息口」①早就把他們最後的拖鞋吞去,他們腳下還有什麼可以修補的呢!不到
幾年功夫,林成富的店子終於捱不下去了。〔①利息,俗謂「息口」,這兒作雙關語用。〕

  「唉,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們一家搬到西灣河泰南街來以後,林成富常常這樣唉聲嘆氣問
梁玉銀。

  真的,鞋店就是這樣關門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的妻子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的。

  其實,林成富的所謂精明是有限的精明,他可沒想到,換了一個和他同樣能幹的人,那小鞋店還
是無法維持下去的。他認為他這次失敗是由於運氣不佳。別人走運,偏他倒楣。但人不會一輩子倒楣
呀。「終須有日龍穿鳳,怎會日日褲穿窿」是一句陷於生活窮困中而又渴望一朝發達「吐氣揚眉」的
人們常常用以自慰的俗語。他心裡常常默唸著這句話。他堅信那句俗話裡面的真理。他想,總有那麼
一天,時來運到,他的精明能幹就會大派用場。到那時,他還是個老闆,不,他不做小老闆。他應該
是個大老闆。他夢想著那一天。那一天一定會來。再說,他不是什麼懶骨頭。「懶骨頭是連街上的銀
紙也懶得拾起來的。」本地人就常常諸如此類形容一個懶骨頭。他不懶,他能幹又「精」,他想:只
要給我一個機會就夠了。

  但在這一天這個機會還沒到來之前,林成富的心境很壞。他從來滴酒不沾唇的,也開始喝悶酒
了。他喝的是廉價的酒。近來甚至常常在工廠宿舍裡跟別人推牌九,打紙牌,偶然搓搓麻雀……那是
梁玉銀不知情的。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自己帶「鋪票」的時候不賭錢,現在卻破例接近賭桌。
他不是不知道:推牌九,打紙牌,搓麻雀不會使任何人「終須有日龍穿鳳」──好賭的人正是「日日褲
穿窿」的人。那麼,他為什麼接近賭桌呢?因為心情苦悶的緣故吧。「不過,還是不賭的好……」晚
上躺在床上時,他會這樣勸自己。「賭錢的害處我還不清楚嗎?」開頭的時候,他的確是一次兩次地
後悔自己破戒的。他把自己勸過之後,第二天又不自覺地在賭桌前坐下來了。最後,他對自己寬恕,
心裡替自己解嘲著:「唉,我不是喜歡賭錢。但有什麼辦法!機會不來,得碰碰機會呀。」其實從去
年秋間起,林成富就開始賭錢的了。那天晚上因為上一天輸了,回家來就把滿肚子氣發洩在「油瓶
仔」林江的身上。在這以前,他已對林江不滿的了;到了那天(他頭一回輸大錢),更加確定:原來
這些年使他倒楣的不是什麼,正是那「油瓶仔」。去年年底梁玉銀忍不住把林江的來歷說出來的那個
早上,他恨得牙癢癢,簡直要把林江攆走了。後來還是梁玉銀勸住,他才息了怒。隨後一想:「好
吧,看在阿銀的份上……」

  但出乎梁玉銀的意料外,今天晚上林成富顯得心平氣和的樣子。說話一點也沒前幾回那樣粗聲粗
氣。他跟她胡扯了一會廠裡的事。她跟他談家事,把昨天晚上林江講武松打虎,騙了小松一毫子的笑
話也說了。林成富笑笑道:

  「那衰仔倒聰明。」

  「是呀,」梁玉銀看見丈夫笑了,便笑著答道,「小松也不笨呀。」

  「他將來不會做講古佬的吧?」

  「你說阿江?」

  「嗯。」

  梁玉銀沒有把早上兄弟倆跟人打架弄到一身泥漿回來的事告訴他。她只說林江下午陪小松一道上
學去。「看來,他們兩個頂合得來的樣子,」她說。

  「你是說今天合得來!」林成富說。他著重「今天」那兩個字。

  夫妻倆談話之間,小松回來。林成富把他喚到跟前,摸摸他的腦袋,溫和地說:

  「你昨天晚上聽武松打虎給江哥打了一毫子荷包,後來你用眼淚打回媽一個毫子補數,啊?」

  「以後再不那樣,我想過了。」小松說。

  「你想過了?」林成富詫異地說。

  小松一本正經地點頭。
  林成富問他想不想消夜──到大牌檔吃牛腩粉去。

  「爹,你出了糧①嗎?」〔①出糧,粵語,即發薪。但這兒作「拿到了薪水解」。〕

  「怎麼?要出糧才有錢嗎──不!」林成搖搖頭。

  「我不去。」小松說,「你給我兩毫子吧。」

  「為什麼?」

  「我請江哥飲糖水。」小松答道。

  「飲完,你可不要說江哥飲了你那一碗!」

  小松搖頭,咧著嘴笑。

  林成富瞅了梁玉銀一眼,給了小松兩個硬幣。

  梁玉銀望著林成富微笑,尋思道:「阿林今天好風趣呀……而且對阿江也彷彿好了許多嘛……」

  她不知道林成富昨天晚上贏了大把錢──把前幾回輸的都贏回來呢。

  小松拿著兩毫子去講古檔找哥哥。

  「江哥,阿爹請我們飲白果糖水……」

  「什麼?」林江把眉毛一揚,說。

  「真的,」小松回答,「這兩毫子你也有份的。阿爹說……」

  第二天林成富帶老婆兒子上茶樓飲茶,林江也去了。在茶樓上沉思默想,林江決定將來攢到錢的
時候,回敬林成富:「阿爹,你喜歡上哪一家茶樓?我有錢,我請你去!」林江想著,聽到小松叫他
吃叉燒包。

  他吃著叉燒包的時候,望了林成富一眼。林成富向他笑了笑。林江覺得阿爹對自己實在不壞……
第七章

  過了幾天,林江把《七俠五義》一口氣看完,之後,他開始迷頭迷腦地讀李榮寬從朋友那裡借來
的《水滸傳》。他讀得連飯也不想吃,這情形在讀《七俠五義》的時候沒有發生過。一來因為張七皮
從未講述過,二來因為林江讀得太快而忘記得也太快,《七俠五義》的人物在他林江的腦中只活了一
個時期就死去:放下書本,他再也看不到他們的笑貌,聽不到他們的聲音。比起《七俠五義》來,
《水滸傳》是較為難讀的;但林江慢慢地,細心地讀著,有些片斷看不懂,但早已從張七皮那裡聽得
明明白白了,因此越讀就越覺得興濃,越讀下去,就越覺得渾身起勁,連覺也不想睡了,直到包租婆
跑來干涉。那晚上林江懇求地說:

  「三婆,讓我讀完這段吧……」

  「阿江,難道你要考狀元嗎?」三婆嘟囔著說,「你不愛惜我的電燈,也得愛惜自己的身體
呀。」

  三婆把冷巷上那支二十五燭光的電燈關上。

  「我這是為你好!」她說。

  「為我好?」林江說。

  黑暗中,模模糊糊地看見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豹子頭林沖闖入白虎堂。隨後,他看見林沖和三
婆打起來。

  第二天下午,三婆照例在睡午覺。林江躺在碌架床上看《水滸傳》,剛剛看到林沖雪地夜奔那一
段,有人跑來看房間。

  他放下書本,皺著眉頭,衝到那人面前,粗聲粗氣問道。

  「是要租房間嗎?」

  「嗯。」

  「包租婆吩咐過──你有孩子的話,問你有幾個。她說,頂多兩個。再多,不租!」

  那人一怔。

  「我沒結婚,」那人想了想,說。

  「你一個人住嗎?」林江大聲說。

  那人點頭。

  「三婆,」林江向裡面喊道,「有人來租房間。他說還沒討老婆!」

  那人高高瘦瘦,三十來歲。他聽見林江這樣一喊,登時面也紅了。

  林江聽到三婆的應聲之後,看還沒看清楚那人的樣子,就急腳跑回碌架床看林沖夜奔去了。

  「你先生貴姓?」三婆瞧著那人溫和地問道。

  「小姓張。你──」

  「你叫我三婆就行了,誰都這樣叫我。」

  「三婆……」那人微笑。

  三婆告訴他房間價錢。
  二人在那空房間裡說了一會──月租五十塊錢成交,中間房算是租出了。那人交了二十塊錢定金,
說明天搬來。臨走的時候,他問三婆道:

  「剛才那孩子是你的──?」

  三婆搖頭。

  「他怎麼啦?」

  「沒有什麼。」那人想了想,說。

  「他說話沒規矩是不是?」

  那人微微點頭。

  「他是尾房的。」三婆說。

  「他好像不大喜歡我。」那人說。

  「他不喜歡你?你想到哪兒去呀?張先生?」三婆說。「房間是我的!不是他的!」

  「我知道,我知道。」那人喃喃地地說,「可他剛才──要理不理的樣子!」

  「哦!阿江這傢伙!」三婆想了想說,「他大概看書看糊塗了……」

  「看什麼書?」那人說。

  「誰曉得?是天書吧。他怎麼衝撞你的?」

  「他叫阿江嗎?」那人問。

  「他叫阿江,怎麼啦?」三婆問。

  「沒有什麼。」

  那人笑了笑走了。

  三婆在門口楞了一陣。

  跟著,她跑到碌架床邊去。

  「阿江,你剛才怎麼得罪人家?」

  林江好半晌才抬起頭來,慢吞吞道:

  「我得罪誰啦?」

  「剛才那位先生。」

  「什麼先生!」

  林江的眼光又落到書本上。

  「張先生!人家是斯斯文文的。」三婆說。

  「他斯文跟我有什麼相干!」林江不耐煩地應著,把臉轉向牆去。

  三婆還想再說幾句什麼,但忽然轉了念頭,盯了林江一眼,搖搖頭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她想,阿江這小傢伙這幾天變了:捧著那本什麼書,就什麼也不相干;什麼也不放在心上了。連
她三婆也不放在心上了。

  到了晚上,三婆提前關上冷巷燈,她對林江說:
  「你不愛惜你的身體,可我也得愛惜我的電燈!」

  第二天上午,中間房的那位新住客搬來;街上的孩子們騷動了一陣,等到搬運工人把客人的幾件
簡單的「傢俬」搬進屋裡,搬運車開走之後,孩子們又靜下來了。這時有幾個好奇的孩子站在大門外
探頭探腦地往屋子裡瞧──好像要發現什麼秘密似的,給三婆趕走了。小松聽到中間房響著移動「傢
俬」的聲音,便悄悄地溜到它的門口東張西望。

  張先生發現小松,便一邊移動著家具一邊問他:

  「你是不是想幫我一下?」

  小松搖頭笑笑。

  「你叫什麼名字?」張先生拍拍身上的灰塵說。

  「林小松。」

  「你是三婆的兒子──住在頭房的,是不是?」

  「不。我住在碌架床。我爹媽是尾房的──」

  「哦!你是阿江的弟弟,我可猜對了?」

  「你怎麼知道?你認識我哥哥嗎?」

  「我們昨天認識的,你進來吧。」

  小松跑到張先生的床邊去,摸了摸說:「你的床是鐵的!」

  「是鐵床,」張先生說,「你哥哥的脾氣很不好是不是?」

  小松睜大了眼睛,說:「我哥哥嗎?他有時候脾氣好,有時候脾氣不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小松說到這裡,聽到母親叫喚。

  吃飯的時候,小松對他哥哥說:張先生有一張鐵床。他母親怪他愛管別人閑事。

  張先生的鐵床是這屋子裡唯一的鐵床。

  林江心想,這張先生一個人住那樣「大」的一個房間。而且睡鐵床!他不過是一名「散仔」呀。

  不知道為什麼,林江對這新住客沒有好感;特別經過三婆昨天那幾句話,他簡直對他產生惡感
了。「……人家是斯斯文文的!」我難道得罪了他的「斯文」嗎?他有什麼了不起!

  「昨天晚上三婆提早關燈,不讓我看小說……是因為我得罪那姓張的吧?哼!……」

  林江越想越氣,吃完了飯,替母親把碗筷洗了,就一個勁把小松拉到外邊去。

  「小松,人家頭一天搬來,你就跑進人家的房間去!」他怪責說。

  小松正待回答,忽然街上飄過一陣唱歌似的聲音──

  「收買爛銅爛鐵,舊風爐,舊報紙……」

  那個泰南街孩子們熟口熟面的「收買佬」①這時照常挑著籮子走來。〔①沿街收買舊物、廢料的
小販。〕

  「江哥,我們床底下還有……」

  小松說著要跑回屋裡去;林江把他一抓,說道:「忙什麼!下一回吧。你還沒回答我呢。──你幹
嗎跑進那姓張的房間去?」
  「是他叫我進去的。」小松答道。

  「他想收買你。」

  「他不是『收買佬』,我又不是爛銅爛鐵,收買什麼?」小松反駁道。

  「這個!」林江拍他弟弟「心口」②說,「我是說他收買人心!」〔②粵語:「心口」即胸
膛。〕

  「怎麼?他要收買──為什麼?」

  林江一時答不上來,氣得漲紅著臉。

  「我不喜歡他!」林江說。

  「他認識你。他知道你叫做阿江。」

  「一定是三婆告訴他的。我才不認識他。」林江沉吟了一會,說:「聽著,小松,以後不要隨便
跑進他房間去。」

  「為……為什麼呢?」小松不服氣地問。

  「媽吩咐過別管人家閑事。你管人家鐵床不鐵床做什麼?……」

  張先生住上兩天,開始覺得奇怪:林江一直沒跟自己打過招呼,連他的弟弟也不肯再跑進自己的
房裡來呢。有一兩回,張先生在冷巷上碰到小松,小松望了他一眼就走,簡直是有意躲開他了;他回
到房間裡好生納悶。

  一天晚上林江到外邊聽張七皮講古去了,張先生抓著機會,問小松為什麼躲開他。小松起先不肯
說,後來經不住張先生的旁敲側擊,說出來了。

  「你這樣怕你哥哥的嗎?」張先生笑笑說。

  「不,不……」小松忙不迭說,「我不是怕他。我,我怕他不肯講古仔給我聽。……他說,要是
我再跟你好,他以後就不講古仔啦。」

  接著,小松告訴張先生,他哥哥講「武松打虎」講得怎樣怎樣出色──連外邊那個張七皮也比不上
他。張先生聽了只是笑笑。第二天,他有一次從屋後的廁所回來,經過林江的碌架床時,停下來瞥了
他手裡那本書一眼,搭訕著說:

  「阿江,你真用功啊?」

  林江一聲不響。

  「看小說?」張先生問。

  林江還是那樣愛理不理的樣子:「唔。」

  「《水滸傳》我也看過。」

  「哦。」林江冷淡地說。

  「這是一本好書!」張先生加上一句。

  「我知道!既然是好──請你不要打攪我好嗎?」林江操著成人的口吻──故意說得文縐縐。他覺
得這樣說,是對一個「斯文」人的打擊。

  「對,我不打攪你,我不打攪你……」

  張先生尷尬地笑了笑走了。

  林江聽到腳步聲遠去了,才抬頭望了中間房一眼,心裡兀自偷笑。他帶著那天打水仗把蝦頭打敗
時那種特有的洋洋得意的心情把《水滸傳》看下去。
  張先生碰了個大釘子,這在林江是個重大的勝利。不過,隨後幾天,林江很快地就發現:他的勝
利並不是全面的勝利。因為過了幾天,張先生不再理會林江,而林江卻不自覺的對張先生的什麼關心
起來了。

  張先生是不在屋子裡煮食的。他搬來的頭幾天,林江並不注意他的行動;現在呢,林江漸漸發現
──那姓張的一跑進房間就把房門關上,直到黃昏,船塢的下班汽笛響過之後,他才到外邊吃飯(?)
去;回來又是照樣把房門關起來。究竟他一天到晚在房間裡幹些什麼呢?林江開始分心留意這個人
了……。三天過去,到了第四天,那張先生一早就匆匆出去,直到深夜還沒回來。第五天,張先生又
整天關在房裡;這樣一連兩天──到了第八天,張先生又整天不在家。林江禁不住想:這姓張的倒真是
個怪人,他究竟是幹哪一行的?他可以向三婆打聽一下,但他尋思,假如回答的是:「這跟你有什麼
相干?」豈不是大碰釘子?怎麼辦?自尊心不許他問三婆去。看看吧,他捧著小說,但說也奇怪,眼
在書上,心在書外。結果,林江還是忍不住跑到三婆那裡去。他先問別的事情,兜了個圈子,然後才
向三婆試探:

  「嘻嘻……那張先生真奇怪──怪斯文啊?……三婆,他做什麼工作的?」

  「人家有錢,什麼工作也不做,怎麼樣?高興就睡一天覺,不高興就上一天街去。怎麼?」三婆
雙手撐著腰說,「你不喜歡人家,就隨你便吧!問這幹嗎?」

  「我,我……」

  三婆果真搶白他一頓。──林江心想,早知如此,不問算了。他發現了個狠往碌架床躺下來翻開
《水滸傳》。
第八章

  「我以後再也不問三婆……我才不管那姓張的幹哪一行!」林江想,「他幹哪一行跟我有什麼相
干!」

  他採取了消極抵抗的辦法:連眼尾也不瞧張先生一下。一連好多天,林江專心看《水滸傳》,晚
上連張七皮的「古」檔也不去。李榮寬下班回來,洗過澡後,往往把陳師傅送給他的那個椰胡拉起
來。和他在廚房裡唱的動聽的「沖涼」歌差遠了,李榮寬的椰胡拉得很難聽,但這並沒影響林江看小
說的情緒。頭房那邊傳來的刺耳的「麻雀」聲林江也習慣了呢,何況李榮寬的椰胡!

  林江幻想著自己和梁山泊眾好漢生活在一起。他迷迷糊糊、做夢似的過了一段時期,終於把書看
完交還給李榮寬了。那天晚上,到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偶然望了望中間房,他發覺先前那個念頭又在
心裡作怪:「那姓張的究竟是做什麼的?……」

  他向李榮寬透露自己的心思,悄悄地說:

  「他是個怪人!你說是不是?」

  「你這些天呀,才是個怪人!」李榮寬答道,「你阿媽今早吩咐過我,叫我以後不要借書給你看
──」

  「什麼道理?」

  「昨天晚上你還在發『開口夢』①,大叫宋江,李逵呢!什麼道理,你阿媽擔心──」〔①粵語:
即夢囈。〕

  「管它!」林江打岔道,「那你說姓張的不是個怪人了?」

  「人家怎麼會是個怪人!」李榮寬喊道。

  「輕聲點。」林江低聲說。

  「房間沒電燈──他不在家。」李榮寬說。

  「你怎麼知道?」

  「我看他出去的。」

  「他不上街就整天躲在房間裡──」林江嘰咕著。

  「人家寫東西!這有什麼奇怪!」

  「可寫東西也不是整天寫的呀。」林江衝口而出。

  「可是人家是寫文章的,是個作家!」

  「什麼?」林江詫異地說,「什麼作家?」

  「這我可不清楚。三婆說寫東西──那我猜想他是個作家。也許寫偵探小說,也許寫『言情』小
說……」

  「作家!哦,我懂啦!他真是個──」林江指了指中間房,忽然說:「不!作家怎麼會住在這
兒?」

  「怎麼不會住在這兒?」

  「這窮地方!」

  「那──人家是個窮作家。」李榮寬說。
  當天晚上林江差點失眠:他躺在床上發楞地瞅著中間房。冷巷上暗沉沉,頭尾房也暗沉沉,而中
間房卻有一線燈光。燈光微弱。那姓張的顯然還沒有睡。林江想,他這時大概在寫東西吧。他寫些什
麼呢?寫一本像《水滸傳》那樣的書?他真是個作家?「我倒還沒看過一個真正的作家。他要真是個
作家,不管他寫什麼,那才真有趣呢,他跟我們住在一起……可他一點也不像個作家呀。」

  「怎麼?」林江反問自己,「作家的額頭上鑿上『作家』兩個字的麼?高也好,矮也好,肥也
好,瘦也好,都可以是作家。」

  「他是!……是的!……」林江忽然想:「這怎麼好?我已經得罪了他啦。……如果他『懷恨在
心』,以後就一定不肯跟我做朋友的了。」(「懷恨在心」是張七皮「講古」的時候常用的詞兒。)

  「不跟我做朋友就不跟吧,」林江隨後安慰自己,「作家有什麼了不起!住在這兒,還不是跟我
們一樣窮?……」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林江有兩回想從母親那裡探聽一點有關張先生的事情,但他怕小松說
話,「你叫我不要管別人閑事,可你又管?」……吃完早飯,他尾隨母親跑進廚房裡,一邊幫手洗碗
筷,一邊裝作毫不在意的問:

  「媽,那張先生是不是作家?」

  「不知道。三婆說他的工作就是寫東西。」梁玉銀想了想,說:「你問這個幹嗎?」林江答道:
「沒有什麼。」梁玉銀停了停說:「作家不作家,你自己問他去吧。」她也邊說邊洗瓦罉。

  「我……我不能問他去的!」林江結結巴巴說。

  梁玉銀不知道她兒子的心事。

  「張先生人挺和氣的。」她瞅著兒子說。

  「我已經答應過自己,不再理睬他的了。」林江想著,沒有把話吐出來。

  下午梁玉銀去襪廠交手襪,她一走,林江心裡就跳了幾下:作家究竟是怎樣寫東西的呢,我一定
要去看看!三婆那隻小灰貓纏著他玩,他擺脫了牠的糾纏,悄悄的溜進母親房間,把鼻尖靠在房板
上,瞇縫著眼睛,企圖從板縫子裡看到點什麼,但什麼也看不到。那邊房板上早就給張凡糊上密不透
風的「牆紙」了。林江貼著房板,正待想法子看個究竟的當兒,一聲咳嗽嚇了他一跳。他本能地摸了
摸脖子,暗怪自己的喉嚨不爭氣,但過後他明白:那是中間房裡面的一聲咳嗽,而不是他自己喉嚨裡
頭的。

  林江在椅子上坐下來,屏息靜氣地聽了一會,看看那邊張先生有什麼動靜。沒有。他想:「他不
知道我在這兒。」他輕手輕腳地爬上母親那隻舊式的梳妝枱去。現在只要完全站起來,把腦袋撂過
去,他就可以看到中間房的一切了。他遲疑了一下,忽然聽到張先生嘆了一口氣。他的心撲通撲通的
跳起來。

  幾分鐘後,他終於看到中間房了──可是,失望得很:張先生伏在枱上打盹。

  林江正待把腦袋縮回來──這當兒張先生抓了抓頭髮,把身子挺起。

  「他寫了……」

  張先生真的在寫了。他剛才不是打盹,是在想什麼。

  冷巷上,三婆那隻小灰貓百無聊賴地搔了一會身子,然後左兜右兜;找老鼠,沒有老鼠,牠跑進
房間裡去找林江了。牠是三個月前給三婆從親戚家裡領回來養的。牠看見林江站在那上邊,便靜靜地
跳到他後邊去。

  張先生寫得入神,林江看得入神。

  「我到底看見了……」林江想著,冷不防小灰貓從梳妝枱跳到板頂上,向下邊的張先生「妙,
妙,妙」的叫了幾聲,彷彿在警告──

  「有人偷看!有人偷看!」
  林江來不及撤退,已經給張先生發現了。

  「阿江,是你!」張凡抬頭說。

  林江索性在板頂上露臉,答道:「是我。」他尷尬地一笑。

  張凡笑了笑:「你在那上邊做什麼?跟貓一塊玩啊?」

  他這樣說,是叫林江好下台。

  但林江尋思,一不做二不休。「我不是跟貓一塊玩!」他答道,「我看你是不是真的寫東西。」

  「那你看我是不是?」

  林江點頭。

  「榮哥──住在我上鋪的李榮寬說你是個作家,我不相信。」

  「你對。他錯了。」張凡說。「我不是什麼作家──」

  「我現在相信你是!你寫東西。」

  「不過寫點什麼罷了──那是我的工作。」

  「你寫《水滸傳》那樣的東西?」林江忽然很感興趣的問。

  「噯──不。」張凡說他才沒有那樣本領。《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了不起。張凡解釋,這本書是
全世界都知道的中國古典文學名著。

  「全世界?」

  「全世界!」張凡強調說。

  林江忽然笑得很開心。

  「張先生,那你寫些什麼?」他問道。

  「我寫……」

  「小說?」林江毫不放鬆地問。

  「我學學寫──是的,小說。」

  「那我不打攪你了。」林江知情識趣地說。

  「別忙。你請進來坐坐吧。」張凡說。

  「我不打攪你!」林江再說一遍。

  「那有空我們再談吧。」張凡笑道。

  林江跑出母親房間,心裡充滿快樂。張先生是那樣可愛的一個人,他一點也沒生自己的氣呀。他
高興得摸了摸三婆那隻小灰貓,小灰貓「妙」了一聲,彷彿怪他剛才冷落自己似的,跳進碌架床下邊
去了。「妙嗎?」林江想,「我們屋裡住著一個作家!」

  跑到海濱待了一會,林江望著一隻大輪船緩緩地從鯉魚門海峽開進來。他真想大聲叫起來,告訴
那大輪船和全世界:「我們屋裡那個作家說的──我看過一本全世界都知道的書……」
第九章

  同一天晚上,林江看到李榮寬悶悶不樂的樣子,他問他為什麼;李榮寬開頭不肯說。後來說了。
原來他是打算今天下班後把林江看完的那套《水滸傳》還給朋友的,但卻在路上失掉了。李榮寬說,
下班之後他碰到個舊同學,一起到中環的一家咖啡店喝茶,出來,坐上了電車,才想起《水滸傳》忘
了拿;到他半途轉電車趕回去問咖啡店的伙計時,得到的回答是:「要是看見,我們一定替你保管
的。大概給別的客人拿走了。」

  林江聽李榮寬那樣說,心裡可真難過。他囁嚅地說:「榮哥,這都是我不好!」

  「算了吧,」李榮寬強笑道,「我想辦法還他!」

  「價錢不少吧?」林江擔心地說。

  這時張凡打房間裡跑出來。

  「怎麼,你們丟了一套《水滸傳》嗎?」他問道。

  林江不響,瞥了李榮寬一眼。李榮寬點頭。

  「阿江,這是你的!」出乎林江的意料外,第二天張凡叫林江到他房間裡去。從箱子裡搜出了一
套《水滸傳》來。

  「這……」林江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當我送給你的禮物好了。」

  「不,不……這怎麼可以!是你的書!」

  「怎麼不可以?我看過了,不要了。你要了,你們的還書問題不就解決了嗎?我這本《水滸傳》
是以前打咖啡店拾回來,不花錢的。」

  「不會那麼巧。你騙我。」

  「你就當我騙你好了。」

  結果,林江把書收下來了。

  本來嘛,張凡昨天晚上想過把書送給李榮寬的了,但怕李榮寬拒絕接受。他還不大清楚李榮寬的
性格。林江呢,張凡認為漸漸摸到他的性格了。他是個自尊心特別強的孩子,你要他對你友好,首先
你得特別尊重他,張凡很明白這點。童年時他自己也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他問林江前些日子為什
麼一直對他不理不睬,究竟自己犯了什麼錯。林江回答他為什麼;原因說出來叫人覺得可笑。但張凡
忍住笑,卻一本正經的說,假如碰上同樣的情形,他自己也會對「那中間房姓張的」反感的。「不
過,」他向林江解釋,同時也替三婆辯護說,「三婆倒不是特別看得起我、看不起你。──『斯文
人』?『斯文人』不是同樣要交房租?我想,她對我客氣嘛,是因為我新你舊──我是新搬來,你們卻
是舊住客了。」接著,張凡說:「我小時候看書看得入迷的時候,也是誰動我一根頭髮也有罪的!阿
江,原來你頭一天就對我生氣!現在我明白了,那天我來看房間,你看《水滸傳》正看得入迷……加
上後來的誤會(他故意用『誤會』這兩個字),你就越發不理不睬我了?」

  林江只是點頭笑。

  「誰知道你那樣好!我那時候還當你是個壞人呢。」他說。

  「說不定我真是個壞人呢。」張凡笑笑說。

  「作家怎樣會!」

  張凡擺擺手說:
  「我告訴過你我不是──」

  「我知道你是。榮哥說做作家的,自己一定不肯認是作家。」

  「就說是『作家』吧,作家也有好有壞的,像普通人一樣有好有壞!你憑什麼相信我是『好』
的?」

  「這,我說不出來,」林江靦腆地說,「我現在覺得你好就是了。」他忽然提起一個問題來
──「你寫了幾多年東西?」張凡回答他,說寫了好多年東西了。

  「你寫的小說,誰替你印的呢?」林江說,一邊從床沿跑到張凡那張寫字枱去。張凡明白他的意
思;告訴他小說是替報紙和雜誌寫的。林江摸摸枱上那疊稿紙,那上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字寫得
太細,太草了,而且改了又改,塗了又塗;林江費很大勁也讀不完一行。「張先生,這就是你的小
說?」他回過頭來問。

  「是呀,不過這是底稿。」張凡離開床沿跑到林江身邊,「我還得慢慢把它抄正才能送出去
呢。」

  「我替你抄!」林江興奮地說。但一想不對,又說:「可惜我看不懂你的底稿。」

  張凡笑了笑,說:「謝謝你。──不過,自己的底稿一定要自己抄的。一邊抄一邊還要修改哩。」

  「唔,寫小說可真不簡單哪。」

  「做什麼事也不簡單的吧?是不是?」

  「寫小說難,可看小說不就簡單了嗎?」林江自作聰明地說。

  「你以為簡單嗎?」張凡笑笑說,「假如你不靜心看,我怕《水滸傳》裡面說些什麼,你一點也
看不到吧,是不是?」

  「嗯。」林江想了想說。

  「假如真是那樣簡單,我來看房間那一天,你就不會生我的氣了,是不是?」

  林江咧嘴笑。張凡想想也笑起來。

  林江瞧著張凡那張瘦削的臉想了一陣,問道:「張先生,你真是單身一個嗎?」

  張凡告訴他,父母早死了。

  「那你──為什麼還沒有結婚呢?」

  張凡的臉一沉,往鐵床上坐下來。半晌,他淡淡的一笑,說道:「我結過了。看房間那天我騙
你,說……」

  「哦?那你太太呢?」林江好奇地問。

  「她走了──她離開了我。」

  「她為什麼離開你呢?」林江天真地問。

  張凡不響。

  直到許多年以後,林江才知道,他這句因年少無知和好奇而發問的話,是怎樣刺痛了一個善良的
人的心。張凡本來很愛他的妻子,但她受了物質引誘卻離開他了。這樣的事情在這樣的社會裡早已經
不是什麼新聞。慕虛榮的妻子離開貧窮的丈夫,或一朝發迹變了心的丈夫拋棄相守多年的髮妻,這樣
的悲劇在這樣的社會裡,昨天上演過,今天在上演著,明天將仍然繼續上演。

  張凡已經漸漸把那段不幸的往事淡忘了,現在經林江一問,他感到創痕尚在,痛苦還沒完全過
去。他彷彿看到自己做新郎、美麗的嘉瓊和他結婚的那一天;看到嘉瓊婚後常常借題發揮和他吵架的
那些日子;看到滿溢的酒杯,歡樂的,痛苦的……他來不及把人生歡樂之杯舉起,杯卻破了,愛情像
一陣輕煙散去;別人羨慕他的那種所謂幸福也就散去,像無聲無息的春風。夏天過去,秋天過去,他
從夢裡醒過來,冬天就來到眼前。真是一場可怕的夢。嘉瓊給他帶來那樣短暫的快樂時光,那以後,
他受盡折磨,受盡侮辱。她半公開地和那個男人來往。她戴著那個男人送給她作為生日禮物的鑽石戒
指……不,那不是一場夢。那是現實生活,是兩個思想上、感情上不相同的人卻錯誤地生活在一起的
生活。而這個所謂「文明」的社會,正以它的所謂文明的「物質」加速嘉瓊的離開。她走了,當時張
凡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到他痛定思痛,常常獨個兒跑到軒尼詩道一家領有酒牌的小餐室喝悶酒的時
候,已經是半個月以後的事了。那時候張凡還住在人煙稠密的灣仔區,在春園街的一幢破樓上佔了一
個小房間。春園街(外地人不能顧名思義把它當作一條幽靜的有花園的街道;它是一條破舊的、擺滿
地攤、雜亂無章的橫街)並不比泰南街好多少;街上麻雀館林立。許多日子以來,張凡的小說是在街
上傳來的放鞭炮似的麻雀聲中完成的;但現在他不能夠寫下去;到軒尼詩道那家小餐室一坐就是一
晚,不醉無歸,這樣過了一個月光景,他把辛辛苦苦掙來的稿費喝光。最後那次,好心的朋友把他拖
了回來;回到春園街破樓上那個小房間裡,那夜張凡第一次借點酒意伏在那朋友的肩上孩子似的哭
了。「凡,我知道你以前是從來不喝酒的……」朋友說。第二天,他抹乾淚痕讀著另外的一個窮朋友
寫給他的信。那裡面有勸慰,有督促;有責備,也有鼓勵;你周圍有多少窮人,多少窮朋友,他們同
樣生活得很苦,但有勇氣面對現實,從不向苦難低頭;而你呢?你是一個有良知的寫作者……你打算
怎樣生活下去?喝酒!喝酒!你簡直忘了你的工作!……真的,他那樣子自暴自棄,多可恥啊。「能
這樣下去嗎?」他對自己說:「不能!」晚上他再不喝酒去;再不用酒來麻痺自己了;他開始又回復
正常的生活,寫得很勤。然而,說什麼也好,他是再也不願意在春園街待下去了;在他的小房間裡,
工作告一小段落、偶一靜下來時,嘉瓊的影子常常在他的眼前出現,他要忘掉過去,忘掉和她有關的
過去!忘掉她,這個美麗而卻意志薄弱的女人!他開始四出找房子了;那才是幾個月前的事。

  林江以為自己說得不清楚:他再問張凡一遍為什麼他的太太離開他。

  張凡點上了一根煙,思索著,然後抖著聲說:

  「阿江,你答應我一件事,行嗎?」

  「什麼事?」

  「以後不要再問我這個好不好?」

  林江感到事情有點不妙。他暗自揣摩:難道他的太太……病死了?「好,我答應你。」他靜靜地
說。

  「阿江,」張凡補添一句,「這世界有許多事情──我現在對你說你也不會明白的。」他深深的吸
了一口煙,「將來再過幾年才說吧。我們喝茶去好不好?」

  「你不用寫稿子嗎?」

  「回家寫……」

  「我沒有錢的呀。」林江不客氣地說。

  「我請!」張凡站起來拍拍他的腦袋。

  在「街市」附近的一家小咖啡店裡坐下,林江問張凡為什麼會搬到西灣河區來。張凡說他從前住
的那條街麻雀館太多太不清靜,而房間價錢貴的,他又租不起,所以看中三婆那個中間房了。

  「你喜歡寫些什麼?」林江興致勃勃的問。

  張凡告訴他,說喜歡寫自己了解的人和事。林江問什麼樣的人和什麼樣的事。

  「比方說,」張凡答道,「一般小市民和窮人的生活……」

  「窮人,這有什麼可寫的呢?」

  「有許許多多東西可寫……」

  「寫窮人的……人家喜歡看這樣的小說嗎?」

  「為什麼不呢?這世界不是有許許多多窮人嗎?」

  林江尋思著什麼。半晌,他把那微微翹起的嘴唇一掀,說道:
  「為什麼你不寫些英雄好漢呢?──像《水滸傳》裡面的……」

  張凡笑了。「在我們眼前的生活裡面,一個普通人,一個不怕艱苦的窮苦人,什麼也不怕……他
也是一個英雄好漢啊。」

  「那麼……我也可以成為英雄好漢哪?」

  「如果你的意思是不怕艱苦──當然可以!」

  「你真懂得窮人和窮人的生活嗎?」

  「懂得一點點。再說,我自己也並不有錢嘛。」張凡笑笑說。

  「可你房間裡有一鋪鐵床……我睡的是碌架床呀。」林江呲著牙笑道。

  林江天性敏感,對語言、對人家的說話反應得很快,張凡很快地就看出來。他記得那天小松告訴
自己,說他哥哥有講「古仔」的本領;他想,小松的話可能一點也不誇張。

  這下午張凡和林江在咖啡店裡談了許多東西;談得最多的是《水滸傳》。林江把書中的某幾個片
斷講得有聲有色,聽得張凡差點連茶也忘了喝了。林江的語言、手勢一直把張凡吸引住。他對林江的
記憶力大為驚異。

  「阿江,我小時候也很喜歡看《水滸傳》,可我沒有你記得那樣清楚。」

  「人家張七皮記得比我還清楚呀!」林江回答。

  ※※※

  是菜市熱鬧的時辰。在「街市」附近,手挽著個菜籃的三婆在路上碰見張凡和林江走在一起。她
怔了一怔,聽見張先生叫她一聲「三婆」。

  「張先生,上街去回來啊?」她招呼著說。

  張凡微笑點頭。三婆瞥了林江一眼,不唧不哼的擠進「街市」裡面去。

  林江回到家裡,母親早已回來了。他歡天喜地的告訴母親,說張先生的確是個作家,是寫小說
的;今天請他喝茶。梁玉銀沒說什麼。隔了一陣,說:「阿江,那些什麼小說你以後不要再看了。」
林江答道:「怎能不看呢?……張先生說以後借小說給我看!」梁玉銀尋思一會,跟兒子講價還價地
說,看就看吧,不過不要拚命看。

  「我以後不再發『開口夢』就是!」林江說。

  梁玉銀搖頭笑笑。到她進廚房生火煮飯的時候,林江幫手破了幾條柴,破得很起勁。之後,他跟
母親胡扯了一會,忽然想起了小松。他說他去接小松放學。

  阿江從來沒接過小松放學。他怎麼啦?今天好像很高興的!梁玉銀想。

  小松想不到哥哥一見他面,劈頭第一句就是:「張先生以後叫你到他房間去,你只管去吧。」

  跟著,哥哥還說些別的什麼。

  小松聽了好半天才弄清楚:從今以後,中間房的那個張先生是江哥的朋友,也是他自己的朋友。

  ※※※

  張凡回到房間裡寫了約莫一個鐘頭,船塢的下班汽笛響了,他還寫不上幾行。他清清楚楚地聽到
冷巷上三婆的木屐聲;隱隱地聽到街上的人聲甚至腳步聲。怎麼啦,他竟然再也寫不出一個字來?究
竟有什麼不對?他拿著鋼筆在原稿紙上亂塗亂畫,暗自說道:「這是她!……她的鼻子就是這樣挺直
的。眼睛,是的,這是她的眼睛。……」

  黃昏。張凡在戲院附近的一家小飯館裡吃飯。他看見一個賣唱的、手抱秦琴的老人跑進來。老人
面容憔悴,張凡在別的小飯館裡看過他好多次了。
  館子裡的伙計沒理會這個老人。他像往常一樣站在食桌和食桌之間的狹窄的過道上彈起秦琴來。
老人開始嗄著嗓音,打喉嚨裡擠出一段粵曲來,是什麼「慢板」,張凡在學生時代就彷彿聽過的了。
他記起一些悲傷的故事。故事一下子變得零零碎碎的了;童年和少年在眼前飛快地閃過去,接著是青
年。他腦子裡忽然給什麼塞滿。它們在轉動著,轉動著,戰爭的景象,日本鬼子的飛機,他母親的屍
體。

  他回想起隻身逃離當時陷於日軍手中的香港回到內地去的那一年。是的,那一年在桂林,他第一
次和嘉瓊見面。他不願再想下去哪。

  老人唱得很賣力,手上的「撥子」彈棉花似的在秦琴上彈得很疏但很響,用意在引起食客們的注
意,等唱完之後叫他們施捨「一個幾毫」。張凡抬頭緊揪著老人,全心全意地聽老人自彈自唱;這樣
做,是為了驅除嘉瓊那個在他心裡去了又回來的影子。──嘉瓊的影子只有給他帶來不愉快的回憶。此
外,還有什麼呢?

  老人的歌聲帶點淒涼的意味:生活呀,是這樣苦!

  張凡覺得自己在欣賞著老人的歌聲,縱然是沙啞的歌聲。那是生活!生活裡面有那樣多失意的人
和事。老人從前可能是舞台上的一個薄有名氣的伶人;可能的,一切也可能;這社會裡每一天,每一
月,每一年,有多少悲劇在上演!張凡想:「但我們的周圍,又有多少可歌可泣和生活苦鬥的人!」

  老人的歌聲停下來。張凡發覺他向別的食桌轉了一轉之後,就跑到自己面前來了。他給了他兩個
毫子。

  他望著遠處的街燈,決定回家和林江到沙地聽講古去。

  ※※※

  晚飯後,三婆過家找「麻雀腳」,其中有兩個去了看電影,麻雀打不成了,她才想起早就該辦的
一件事。她跑到長樂戲院附近那個擺街檔擅寫招牌字、「專寫書信、兼抄英文」的先生那裡買了個特
備的航空郵簡,然後在那亮著火油燈的攤子前坐下來,一五一十的說:「你告訴我的兒子說,阿宏,
你上次寄回來的錢已經收到了。你放心,我身體平安……」

  約莫半個鐘頭後,那先生擱下毛筆,用鋼筆把三婆交給他的一份「英文地址」抄在信封上。他把
一個個正楷字母抄得端端正正;老實說,他只知道這婦人的兒子是在一隻洋船上工作,至於什麼船,
他就不清楚了。

  「等一等!替我加上一句:阿宏你要多多保重,用錢要慳一點!多寄點回來!還有,我們屋子裡
新近搬來一個張先生,會寫文章,人很好,我本來可以請他替我寫的。但我不想人家對我們的家事太
清楚,所以……」

  「怎麼,你要把這些都寫在信裡嗎?」

  「當然!怎麼,不行嗎?」三婆說。

  「行!」那先生只好照錄了。
第十章

  一點也不錯,這屋子裡她最敬重的是張先生。「張先生是個斯文人。斯文人怎會跟阿江那小傢伙
混在一起呢?」──這問題迷惑了三婆好幾天。

  她怎麼也忘不了林江那回對她不客氣的事。我到底是個包租婆呀,她想。你這「油瓶仔」,是個
什麼東西!……以前不是跟人家打了一次又一次架嗎?簡直像個野孩子似的!

  但自從張凡和林江常常在一起談些什麼之後,三婆畢竟對這小傢伙另眼相看了。過了不久,她心
裡釋然:阿江這傢伙雖然粗野一點,可也真有點「斯文」氣吧,這個嘛,張先生當然比我清楚。因此
有一天阿江和她在大門口招呼的時候,她就人情難卻,和他點頭了。林江笑;她也笑。

  點過頭之後,三婆就不念「舊仇」,和他談開了。她把上幾天某一回如何用真本領贏了一鋪「滿
貫」的事也搬了出來。林江這天很耐心:聽著,偶爾也點點頭。這一來就忙壞了三婆的舌頭;她索性
把另一回的戰績也和盤托出來了。林江尋思,三婆愛講話,但不像隔壁蝦頭的母親「哨牙婆」那樣愛
講別人閑話。比較起來,三婆算是不錯。「她從來沒笑過我『油瓶仔』!」他真想向三婆認錯,說張
先生來租房間那天不該衝撞他老人家,但到底沒說出來。因為他認為肯靜靜地聽三婆講那毫無興趣的
「麻將經」已經是表示認錯了。

  三婆覺得林江到底是個可愛的孩子。她想,張先生喜歡他是有原因的。事後到廚房裡淘米,她在
梁玉銀的面前稱讚阿江,說他近來懂事了許多。

  「懂事什麼!」那時梁玉銀正在廚房裡生火煮飯──她回答道:「只嘵得一天到晚看小說──看那
什麼書!」

  「看書有什麼不好!」三婆想了想,說:「他跟張先生合得來──真是『一人合一人』……」

  梁玉銀笑笑。

  「阿江這孩子是怪討人喜歡的,」三婆自言自語,「我跟他也合得來呀。」

  「哦?」梁玉銀盯了她一下。

  「不識字真吃虧。」三婆喃喃道,「像我,寫信也要求人……」

  「又收到阿宏哥的信了嗎?」梁玉銀突然問。

  「嗯,」三婆躊躇了好半天,答道:「只不過收到些『平安』信罷了。」

  她這是不打自招!梁玉銀想。

  「阿宏哥才真懂事!」她笑笑說,「你也真夠福氣,三婆。阿宏哥又懂事又孝順!」

  「他叫我不要拚命打麻雀,要顧惜身子!」三婆說。

  「可不是?本來嘛──」

  到三婆打岔她,開始大講麻雀經的時候,梁玉銀往風爐裡看了看,推了推柴枝,就借故離開廚房
了。

  這天吃罷了晚飯,三婆忽然想起一件事,不大放心,連忙把房門關上,用那掛在牆頭上發黃、破
舊的面巾抹抹油膩膩的手,然後往床底下鑽了一陣,搜了一陣。她要看的是兒子寄回來的那點子錢是
不是還在那裡。幾分鐘後,她鎖上了樟木箱子,滿意地笑了笑,收拾碗筷去。

  「阿宏在外邊辛辛苦苦……我就該替他設想一下呀。」洗完碗筷回到房間裡坐下來的時候,她尋
思道,「將來阿宏要『置家』討老婆,而且……萬一……我還是不要打麻雀吧。」

  「而且阿宏說得對,不要拚命打……輸錢事小,傷神事大……是要顧惜身子!」
  「老人家嘛,不搓搓麻雀,怎樣過日子!」末了,她這樣對自己說,「而且……我們打的『衛
生』麻雀,贏的不大,輸的不多,『上落不大』呀。」

  三婆終於理直氣壯地過家找她的「麻雀腳」去了。

  只要故事開了頭,在麻雀聲中,張凡是可以照樣寫他的小說的。但情形也有例外。譬如說,那天
林江無意之間勾起他的傷心事之後,一連幾晚,他都不能好好地工作。別說隔房傳來的麻雀聲了,即
使一聲輕微的傳自遠處街上的木屐聲也會影響他的情緒。於是一連幾晚,他和林江一塊到外邊沙地
去。聽講古,真是一宗使人又興奮又快樂的事。在那可愛的幾個鐘頭裡,任你心裡有多少苦悶、憂愁
吧,也會暫時忘得一乾二淨。從前住在麻雀館林立的灣仔春園街時,他晚上不是沒有到「修頓球場」
聽過講古;聽過的,但印象沒有這回的深。張七皮的確是一個成功的說書人,難怪林江提起他就豎起
大姆指了。聽過了幾晚之後,張凡夜裡睡不著時,在眼前出現的,不是嘉瓊的影子,而是那瘦瘦黑黑
的張七皮的影子了。他的思想帶著翅膀飛了開去。在萬籟俱寂的黑夜中,那零零碎碎的圖片,在他的
思想上紛至沓來。聯成一幅完整的生活的畫面。他想起小飯館裡那個手抱秦琴賣唱的老人。他想起許
許多多面容憔悴為生活折磨的人。他要寫:他一定要寫。一個像嘉瓊那樣的女人再也不可能再也不會
在他的心坎裡佔一席位。隔房三婆她們的麻雀聲再也起不了什麼作用了。但──到了這時──影響他的
寫作情緒的,卻是另外的一種東西。

  李榮寬偶然拉拉椰胡已經夠難聽的了,拉二胡就簡直叫人難受。不知道李榮寬從哪裡弄來一個二
胡。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對這門樂器發生濃厚的興趣。大概由於「新上癮」的緣故吧,他拉得很
勤。下班回來,在廚房裡唱罷了「沖涼」歌,他就一個勁爬上碌架床把二胡的鋼線調弄起來。

  他拉得再好,在房間裡讀夜課的小松也不為所動。他拉得再難聽,林江也不在乎。林江已經聽慣
了,雖然聽慣,卻不知道是什麼曲子;再說他不看小說嘛,可以到外邊沙地去。但張凡呢──要寫稿
子。而偏偏李榮寬拉的那隻永遠同一尖聲刺耳的調子又是他張凡心裡唸得出來的某隻小曲的某一段。
李榮寬來來去去就是這隻小曲──而且就只是這一段。張凡實在不能往下寫。好幾個晚上就是這樣過
去:約莫在九點半和十一點之間(李榮寬拉二胡的時間),張凡索性什麼也不寫了。可是到了那麼一
天──那是第六個晚上了──他剛巧要趕寫某家雜誌特約的一篇稿子,便硬著頭皮在寫字枱前坐下來。
可怎麼寫得出來!那尖叫的二胡聲何止刺耳,簡直是要命。

  有一兩回,張凡跑到冷巷上想對李榮寬說句什麼,但話到喉頭又咽進去了。李榮寬拉得那樣入
迷,怎好掃他的興?再說,人家忙了一整天啊,這點子精神享受,難道受之有愧嗎?何況說出來,不
一定……人家管你趕稿子不趕稿子!

  張凡只好煩躁地回到房間裡。連房間裡也坐不住了,他便到外邊海濱吹海風想辦法。跟著,什麼
辦法也想不到,他在張七皮的檔口坐下來。

  第二天,張凡起得很遲。林江見他精神沮喪,問他是不是生病。

  「我昨天晚上睡不好。」

  林江問他為什麼睡不好。

  「稿子寫不出來。李榮寬,他……」

  「啊?」

  晚上李榮寬如常把二胡架在雙膝上;一雙腳呢,卻掛在碌架床沿外,擱在上鋪與下鋪之間的梯級
上──這在他是一種很高的享受。

  林江離開張七皮的檔口,聽到二胡聲,悄悄的溜回來。往自己的床上坐下,伸手直搔李榮寬的腳
板。李榮寬將腳一縮,以為是三婆那隻小灰貓──但一看是林江,便咕嚕起來。

  「我以為你是貓爪!」

  話才說完,二胡的尖聲又起。

  「喂──榮哥,你不要『劏雞』好不好?」

  李榮寬沒答理,心裡很氣。

  「真的,怪難聽──像劏雞一樣!」對方又加了一句。
  李榮寬呼哧呼哧的叫起來:

  「我劏我的雞,你聽你的古。難聽?那你回來幹什麼?」

  「回來請你不要──不要打攪人家張先生。張先生要寫……寫東西。」林江嗄聲嗄氣說,「他什麼
也不怕,最怕聽二胡。」

  「怕聽二胡?」

  林江點頭,「你的二胡。」

  「我不相信!我拉了這許多天,張先生也沒說什麼。這分明是你……」他一時找不到恰當的字
眼,「你有意搗我蛋。」雖然這樣說,而李榮寬卻把二胡推在一邊了。

  「你不相信問張先生去吧。」林江急躁地喊道,「人家要趕寫稿子。」

  「那他幹嗎不跟我說一聲?」李榮寬喃喃說道,顯然把嗓音壓低了。

  「張先生!榮哥不相信你趕寫稿子!」林江跑到中間房門口喊。

  林江喊了好半天,裡面沒有應聲。他想了想,跑到屋外去;約莫十分鐘後,又回到屋子裡來。

  李榮寬看林江跑得滿頭大汗,心裡好笑。

  「你忙什麼,明天才說吧。現在我練二胡!反正張先生又不在家!」

  「你等一等!先不要拉!」林江發急道。

  「看你!」李榮寬冷笑一聲,「這緊張的樣子!」

  林江沒聽見他說什麼;在那薄薄的門板上敲了幾下。

  「張先生你睡著了,是不是?」

  還是沒回應。

  林江推開了虛掩的門。房間裡有燈光。張凡果真在床上睡著。林江把他叫醒。

  張凡揉了揉眼皮,打了個呵欠,好一會才坐起來,望望林江,又望望腕錶,霍的下到地上:

  「唔,我剛才太累了。一睡就個把鐘頭!」

  「你不是要趕寫稿子的嗎?」

  「是呀。你叫我正叫得合時!」

  「是嗎?」

  「嗯。不過──」張凡說著,側耳聽了聽,「哦?李榮寬沒拉了?」

  林江把剛才和李榮寬為了拉二胡鬧彆扭的事照直說了。但「劏雞」那一筆他卻沒有提。

  張凡沉吟了一會,搖搖頭笑道:

  「我真拿你沒辦法!──那麼,阿江,我該怎麼辦呢?」

  「怎麼辦?」林江眼睛一瞪,說,「你怕難為情,我不怕!我跟他說了……你出去跟他說一聲
吧。」

  「是的……」張凡終於跑到冷巷上對李榮寬說道,「我這幾天是要趕寫稿子。不過我寫東西是很
慢的,寫一篇東西要很多時間……」

  「哎,張先生,你早就該對我說嘛。我不拉就是!可我就不服氣阿江說我劏雞。我雖然拉得不
好,可也是拉呀。」李榮寬紅著臉說。

  張凡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好,他尷尬地笑了笑。然後瞥了林江一眼。

  「榮哥……你本來拉得不錯。我不過跟你說著玩,你就發火啦!」林江陪笑道。

  李榮寬瞅了他一會,什麼也沒說,從碌架床爬下來,跑到林江的面前。突然,他用手指往林江的
手背上一彈,咯咯的笑起來。

  「你這貓爪!」

  林江也笑起來。連忙抓住對方的胳膊,熱烈的說道:

  「榮哥,張先生寫稿。──我請你聽『古』去──去不去?」

  平日他寧可看武俠小說,也不去聽「古」呢。

  李榮寬想了想點頭。

  「好吧。」

  ※※※

  幾天後,張凡對他說:「我暫時不用趕稿子了。」

  「那我放心『劏雞』了。」李榮寬坦然說。

  於是,晚上屋子裡又響起了尖叫的二胡聲。有一回,頭房的麻雀聲忽然停下來,三婆朝冷巷這邊
喊道:

  「李仔!我要是輸了麻雀,明天跟你算賬!」
第十一章

  是禮拜天的上午。

  林江到雜貨店去買豉油(醬油),路上碰到李榮寬。他問李榮寬去哪裡,李榮寬說去剪髮。

  「阿江,你看你──頭髮長長。我們一道去吧。我請!」

  林江回家把那樽豉油交了給母親之後,到電車路涼茶店對面那家理髮店去找李榮寬。

  付過賬,打理髮店跑出來,李榮寬摸那剪得短短的頭髮,忽然興奮地說:

  「我們游泳去,好不好?」

  林江暗想,好極了。個把月來,他看了許多小說,都是張先生借給他看的。他看了一本又一本,
心思全放在書本上。一次也沒想過到碼頭去。他差點忘記了游泳這回事哪。

  「好!馬上去!」他說道。

  他們回到家裡,張凡還沒起來。

  從「拉尾」①門溜出去,他們碰到小松。小松正和幾個小朋友在後巷裡捉迷藏。〔①本作「孻
尾」,粵方言,意即後院子或屋後。「拉尾」門,即後門。〕

  林江和李榮寬赤著上身,穿著條牛頭短褲。小松一看,知道是什麼一回事,嚷著要去。林江不許
他去,說他不會游泳。小松說他會的,「我懂一點點的!」林江說懂一點點沒有用。

  「你教我。」小松說。

  「水那樣深,你要淹死嗎?」林江說,「媽知道要罵的。我才不教你!」

  「那麼到街市後邊去吧……」

  「街市」後邊的海濱,是水淺的地方。林江第一次學游泳,就是在那兒學的。那兒是個堆滿垃圾
的小沙灘;水裡石子多。

  「我不去。」林江說。

  「去吧。」小松說。

  「我們要插水!」林江說,「才不到那兒去!」

  游泳不「插水」,有什麼好玩?他不管小松說什麼,拉著李榮寬晃晃蕩蕩地往碼頭走去。

  木碼頭伏在海濱一角覷視著遠處的鯉魚門海峽。在絢爛的雲朵之間,昇到半空上的太陽這時向平
靜無波的海上放射著千萬條金光。深藍的海水在陽光下亮閃閃。筲箕灣的木船、艇仔動也不一動地躺
在那兒,遠看簡直像山崗上的那些東一堆西一堆的木屋。木碼頭像一間破爛的大木屋:頂篷上有許多
大窟窿,從那裡,下雨天雨水漏進去,晴天陽光射進去。日日夜夜,木碼頭看著潮漲潮退,潮退潮
漲;聽著海水喧嘩,海水呻吟,自己卻靜靜地伏在那裡。碼頭上,木枯了,有好幾處缺了一角;顯出
裂痕的地方,有些木頭木片早就脫落,掉到水裡去了。碼頭附近浮著一些海藻,也常常浮著一些破板
碎木。

  此刻是潮漲的時候。破舊的木碼頭靜靜地伏在那裡曬太陽。林江和李榮寬走在它那遍體鱗傷,黑
黝黝的身上;它發出一陣輕微的「吱吱」聲。

  林江跑到一個圓木墩的面前,攀上去,當年對海紅磡的小輪開到西灣河這個碼頭來的時候,這木
墩是用來繫船纜的。李榮寬看林江在那上面站定了,便用勁往他身上一推,喊道:

  「去!新船下水!」
  林江來不及回答,雙腳已經離開木墩,便順勢把身子挺直,向下邊海上來個「沉大石」。李榮寬
一拍胸膛,也跟著跳下去。

  隔了一會,林江從水裡冒出來,抹抹鼻子,深深的吸了口氣,又鑽進水裡去。他想捉李榮寬的
腳,但哪裡捉得住!對方已經游到前邊去了。

  「榮哥,等一下!」林江在後邊喊道。

  「你說什麼?」李榮寬回過頭來,指指耳邊道,「你大聲一點!」

  「我說等一等。我有話跟你說!」林江「擘」開喉嚨叫。

  李榮寬停下來。

  林江游過去。

  「你為什麼推我下水?」

  「我是替你行下水禮呀。」

  「哦?」

  林江笑了笑──突然又鑽到水裡去抓李榮寬,但李榮寬像條滑溜溜的游魚似的,又逃脫了。

  他怎麼追得上!人家李榮寬比他游得快!

  「算了,我不追你!」林江向海面上喊道。

  「你說什麼?」李榮寬又慢下來。

  說什麼也沒關係了。林江想著,再喊了一遍:

  「我不追你啦!」

  「噯?這回我才不上你當!」

  「我說我不追你!」

  李榮寬根本聽不見他說什麼。

  林江眨眨眼睛在嘟噥著──忽然之間覺得水面上一片片金鱗刺眼;他掉頭過去,背著太陽,朝船塢
那邊的方向游去。

  他慢慢地游著蛙泳,隱隱地聽到一陣金屬的聲音,那是船塢的起重機還是什麼的聲音。那聲音彷
彿在海面上蕩開去,在空氣裡蕩開去。他感到一陣特別的涼快。一絲微風掠過臉上。岸上好熱的天氣
啊。但這會兒他覺得那樣舒服。簡直不像浸在太陽下的鹹水裡,倒像浸在屋子裡一大缸涼水裡。這時
候喝口水缸裡的涼水才痛快呢。他忽然想到家裡廚房那個水缸和那缸水。可惜他眼前這個大水缸是在
鹹海上。家裡的水不是鹹的;街上賣的汽水也不是鹹的。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想起街角那家水
果店來了。金屬的聲音又響了,又蕩開去了。海水為什麼是鹹的呢?這片海為什麼會這樣平平靜靜
的?前一個問題他答不出來。後一個問題他以為自己是答對了:沒有風浪,沒有大輪船駛過,海就是
這樣平靜。應該這樣平靜。大輪船從鯉魚門進出,駛過,這就會湧起浪頭;浪頭一定推到岸邊去。每
一次他看見的就是這樣。沒有浪頭,海就是這樣平靜。他想著停了下來,用雙腳踏著水;隨後又慢慢
的游。直望過去,可以看到一隻有三個大煙囪的大輪船,它停泊在船塢那裡;他知道那是一隻正待修
理、或者需要「油」漆的舊船。

  嗯?──他看過真正的新船呢,因為他隨別人進過船塢看「新船下水」。那叫做什麼新船「行」下
水禮的──那個大日子才熱鬧呢。船塢開閘讓人家進去。他就瞧過那樣的一次熱鬧。他記得那次他站在
許許多多的人裡面,老遠地看見有幾個外國「頭」、外國婆站在新船旁邊;忽然一個外國婆在船旁擲
玻璃樽,新船就下去了。為什麼擲玻璃樽不擲別的東西?

  林江又想起街角水果店裡那一樽樽的汽水來了。
  「游水,想它什麼!」

  為了避免和刺眼的陽光正面接觸,他側著臉往回游。

  林江攀上碼頭下邊的木級,坐下,歇了一陣,李榮寬也上來了。

  「水很涼快是不是?」李榮寬摸摸頭髮說。

  「嗯。可真好玩!」

  林江說著抬頭看見小松在上邊。

  張凡也跟小松在上邊。

  「小松,你跑來幹什麼?」林江直著嗓子叫。

  「看你們游水!」

  「張先生!」李榮寬喊道,「今天水很好,你也來試試吧。」

  「他不會。」林江用肘子碰了他一下輕聲說,笑了笑。

  「我不會的呀。小松要我教。我怎麼會?──他吵著要我跟他一塊來。」張凡大聲說,「你們游
吧。我看你們表演!」

  大家都笑了。

  林江想了想,指指上邊的木墩對李榮寬說:

  「我們上那兒去吧。」

  「為什麼?」

  「插水。」

  「來吧。」

  「我喜歡看插水!」小松對張凡說。

  林江知道游水沒李榮寬游得快,但跳水會比李榮寬跳得好。

  在張先生的面前不能出醜呀,他想。我要好好的跟他比一比!

  真的,林江的身子比李榮寬輕盈;跳水的花式也可比李榮寬的多:一時插個燕子式,一時來個翻
筋斗,看得張凡臉上微笑心裡佩服。誰弱誰強他心裡有數。小松呢,給林江的花式逗得嘻嘻哈哈,有
時興奮得在跳在拍掌叫好,好像哥哥跳得好就是自己跳得好似的。他恨不得一下子來個燕子式──也像
他哥哥一樣插進水裡去。

  「我幾時一定要學學……」小松心裡在盤算著。

  最後那回,李榮寬跳下水裡冒出頭來之後,游到林江身邊,悄聲說:

  「我們比快吧,好不好?」

  「不。」

  李榮寬不跑到木墩去了。他在碼頭下邊游來游去。林江也跟著他游來游去。

  「江哥,你們不插水啦?」小松往下邊大叫。

  「不插啦!」李榮寬替他哥哥應道。

  小松覺得站在木墩旁邊不是味,索性跑到下邊那段木級去。他在其中的一級坐下來,雙手支著下
巴。張凡也自然而然地在木級上坐下來,不過他坐的是較高的一級。他眼看林江他們停下來,便笑笑
問道:

  「怎麼,你們不游了?」

  「我游夠啦。」林江回答。

  「我還沒有游夠!」李榮寬說,望了林江一眼。

  林江正待爬上木級,聽他那樣說,立刻改變主意,嚷道:

  「好。你還沒游夠我就陪你游個夠!」

  李榮寬慢慢地游著,把林江引到較遠的地方去──忽然湊近對方,說:「我們一定要比快!」

  「為什麼?」林江瞅著他。

  「為什麼?你剛才表演夠了,讓我表演一下不行嗎?」

  林江想想,只好答應了。

  李榮寬爬上木級的時候,提高嗓門喊道:「阿江,我們看看誰游得快好不好?」他這是喊給張凡
聽的。

  「好!」林江機械地回答。

  他們在木級上坐下,指手畫腳的商量,說要先游到什麼地方去,才開始比快游回來。

  小松這時又往下跑了幾級。他一聲不響地聽他們說話,忽然興奮地跳起來。林江問他跑下來幹什
麼。

  「看你們游『快』囉。」他齜牙咧嘴的笑道。

  「你等下掉到海裡去,我才不管你!──」林江生氣說。

  「我不怕。掉下去,我游得上來!」

  「這不是水缸!」林江喊道,「你到張先生那兒去!」

  「小松,你還是上來吧。」張凡在上邊叫道。

  「怕什麼。你下來吧。這兒好──」小松說著又往下跑了一級。他不是跑,是在跳。

  「啊!──」張凡忽然叫起來。

  木級塌了。

  訇的一聲──小松在下邊叫救命。

  林江和李榮寬本能地撲到水裡去。

  兩個人合力把身上貼著海藻的小松托上來的時候,他已經喝了幾口鹹水了。

  ※※※

  林江匆匆的回到屋子裡,爬上碌架床。

  他捧著兩套乾衣裳往「拉尾」走去。梁玉銀打廚房跑出來問他到哪兒去。他說剛才和李榮寬去游
水,現在打算到「山坑」①沖淡水涼。〔①這裡指是的山澗、山溪。〕

  「小松呢?你看見他沒有?」

  「他……跟我們一起。」
  「怎麼?他也游水啦?」

  「沒有。」

  「你叫他馬上回來。」

  「他跟張先生在一起呢。」

  梁玉銀沒再說什麼。

  「快要開飯啦。」她後來說。

  林江到了碼頭,看見張凡彎著腰跟小松說話。小松看來沒有什麼了,只是臉色蒼白,一聲不響的
坐在那兒盯著張凡。

  李榮寬接過林江交給他的衫褲,說:「你以後再也不敢這樣了。是不是,小松?」

  小松點頭。

  「來,我們快點去!要不要我扶你?」林江問。

  小松搖頭。「我能走。」他最後說。

  四人離開碼頭,路上,張凡看了看手錶,說:「我約了朋友,要到中環去。我不看你們沖涼
了。」

  「在山上還能表演什麼!」李榮寬苦笑了一下。

  張凡不明白他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林江卻明白。由於小松意外墮海,李榮寬這次不能在張先生面
前表演「游快」了。

  跨過電車路,張凡趕去搭「巴士」,三人翻過木屋遍佈的山崗,在一幢漂亮的教堂後邊不遠處,
找到了一條水流淙淙的山澗。四下裡沒有人影,是幽靜的所在。附近有幾棵什麼樹,枝枝椏椏的。遠
處隱隱地傳來一陣蟬鳴。林江把衣服丟在一邊,隨手拾一塊石子,往遠處擲了一下。一隻黑色的小鳥
飛起。林江興奮地跳到山澗去,和李榮寬一塊洗頭洗身了。

  小松把身上濕淋淋的衫褲脫下來,用淡水洗過,扭了一陣,然後鋪在石頭上面曬。他尋思,掉下
海裡去的時候,要不是抓著一塊木板,他會喝更多鹹水呢,也許會死去。要是死去,江哥和榮哥把他
托上來也沒有用了。他真幸運。他還活著。要不然,他連「頸渴」這回事也不知道了。

  「江哥,我想喝點水。」他說。

  林江早就喝了幾口水。「你喝吧。」他答道。

  「等下請你喝汽水。」李榮寬說。

  小松再也不能等了。他光著身子爬到他們面前的一塊大石旁邊,俯身骨碌骨碌的喝起那又涼又甜
的山泉來。水花潑刺潑刺的在他的頭上濺著。他抬起臉,轉過身來,瞅著林江笑了笑。

  「一點也不鹹的,呃?」林江盯著他說,「記著,不要告訴媽你去『游』過水……。」
第十二章

  小灰貓懶洋洋地往窗台上伏下來打盹。林江把兩條尚未乾透的牛頭短褲往「拉尾」的一根鐵線上
晾好之後,回到屋子裡把小灰貓抱起來玩。這時梁玉銀打廚房裡探出頭來,咕噥道:「你們怎麼去了
大半天?」

  林江不做聲,盯了小松一眼。

  我能夠光著身體回來麼?小松想。我要等衫褲曬乾啊。

  「等下媽問你,不要說什麼。有話,我替你說,知道麼?」林江湊近他說。

  「知道。」小松輕聲答。

  那隻小灰貓不願意伏在林江的懷裡還是怎的,忽然掙扎著爪了他一下。林江連忙放手──小灰貓陡
的跳回窗台上。

  「你這死貓!」林江嘰咕著。

  小松抿著嘴笑。

  「牠不睬你!」

  林江一聽,不服氣,一個箭步,伸手往貓背上一拍。小灰貓尖聲一叫,打窗台跳下來往「拉尾」
跑。林江追去。

  梁玉銀打廚房跑出。

  「哎,阿江,這時還跟貓玩?真是!還不幫手開飯?」

  「牠抓了我一下!」

  「你不惹牠,牠就不抓你!」梁玉銀若無其事的說。

  「李榮寬呢?」吃飯的時候,她問道。「去了他姐姐那裡。」林江回答。

  李榮寬的姐姐和丈夫住在筲箕灣。休假的日子,李榮寬多半到他們家裡吃飯。

  「小松,你也去游水來是不是?」梁玉銀忽然問。

  「沒有。」小松答。

  「小松看我們游泳。他陪我們到山坑沖涼去;是他要去的。」林江說著,怕露出破綻,故意把話
題扯到別的事上去。

  「不是說小松跟張先生一起的麼?張先生呢?」梁玉銀問。

  「是呀,」林江答道,「張先生後來有事要上中環。媽,你看我的頭髮剪得好不好?」

  「唔,不壞。」

  「是榮哥請我的。」

  「你今早買豉油回來的時候說過了。」

  「是說過。不過我要再說一次。」

  「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我想說,將來有錢的時候,要請回榮哥。」林江邊說邊吃,吃得很快。

  梁玉銀眼看林江吃了兩碗飯了,但小松一碗還沒有吃完,便說道:「你怎麼啦?吃得那樣慢!」

  「我不想吃,媽。」小松慢吞吞說。

  梁玉銀問他為什麼不想吃。林江搶著回答:「游完水,肚子特別餓,所以我吃兩碗多。小松沒游
水,所以肚子不餓。天氣熱,不想吃──胃口不好嘛。」

  梁玉銀想想也有道理。「不想吃就不吃吧。」她對小松說。

  小松擱下飯碗跑到大門外去。

  林江吃完飯,忽然又想起那隻小灰貓來了。

  「媽,這兒有一點魚,還有飯;我們餵三婆那隻貓好不好?」

  「怎麼,你又忘了剛才那一爪哪?」

  林江訕訕地笑道:「可牠夜裡捉老鼠很勤力呀。」

  「三婆早就吃過飯了。現在人家要睡午覺。你別打攪──」

  「我不是要餵三婆呀。」林江說。

  「我不是說三婆!我是說三婆那隻貓,吃過午飯,現在要睡午覺!你餵什麼!」

  林江咯咯的笑起來。好吧,就讓牠好好的睡一覺,晚上「爪」老鼠。他想。

  他跑到門外,看見小松沒精打采地坐在地上,便問他是不是生病。小松說不知道。林江摸摸弟弟
的前額,又摸摸自己的,說:「沒什麼。」他叫小松不要老想著今天碼頭那回事。

  「你到底覺得怎樣?」他後來還是不放心地問。

  小松說覺得嘴乾舌燥。林江問他有沒有一毫子。

  「江哥,我今天不要聽武松打虎哪。」小松說。

  「我不是要你的毫子。你有沒有?」

  小松說有。

  「那你去拿吧,」林江說,「我陪你去喝苦茶。可不要讓媽知道啊。」

  小松說怕喝苦茶。林江說怕喝也要喝。苦茶會醫好嘴乾舌燥的。這是他的經驗。

  小松跑到母親房裡,從床上蓆底下找出了個一毫硬幣,回到林江身邊。

  約莫五分鐘後,兄弟倆在涼茶店門前的行人道上站下來。「怎麼不進去坐坐?」企檔的伙計笑笑
招呼著說。

  兩個人「幫襯」一毫子,怎麼好意思進裡面坐?林江想。

  「不了,」他說,「這個!給我一杯熱的!」

  企檔的伙計遞了一杯黑墨墨的苦茶(藥)給林江,林江把它轉遞給弟弟。小松呷了一口,忽然叫
起來:「我不要,換竹蔗水!──」

  「這怎麼可以?你已經喝了。」林江說。

  「那麼一人喝一半吧。──好苦呀。」小松緊繃著臉說。

  「苦也得喝完!」林江命令地說。
  那涼茶店的伙計笑起來,「『細路』,聽你哥哥的話吧。」

  在回家的路上,林江拍了拍小松的背脊,說:「現在舒服多了,啊?」

  「嗯。」小松舐舐嘴笑道。

  「包管你今晚多吃一碗飯。」林江得意洋洋說。

  小松吃完飯去看了一會賣武,就回到屋子裡,爬上碌架床。半夜裡梁玉銀聽見他在叫媽媽。他是
在夢裡叫的。梁玉銀開了燈,跑到冷巷上把他推醒,問他做什麼。他說口渴;起來,喝了一口茶。又
躺下去,一下子睡著了。近天亮的時候,梁玉銀聽到小松在說夢話。她再一次起來,摸摸小松的額
頭,臉色變了,慌忙把他抱進房間裡。

  梁玉銀終於知道小松星期日墮海的事了。林江要瞞也瞞不住,因為小松在發著高熱的時候把事情
透露出來了。

  小松一連病了幾天。梁玉銀怪林江那天去碼頭游水。要是不去游水,就不會發生那件事;而事後
又瞞著她。「你以後說話,我再也不相信你啦。你險些累了小松的命!」梁玉銀憤憤的說。

  林江噙著眼淚,一時不曉得怎樣回答。

  「媽,我以後再也不騙你……」後來他抖著聲音說。

  小松病癒後的一天晚上,林成富從荃灣回來;為了家裡的二十塊錢額外開支,他和老婆吵起架
來。梁玉銀只好告訴他,說小松星期日那天先在碼頭墮海,後在「山坑」沖涼,招了涼生病,那二十
塊錢是醫生費。林成富氣得身子直打哆嗦,問林江去了哪裡。

  「聽『古』。」

  「叫他回來,」他咆哮著說,「他倒快樂呀。聽『古』?」

  「你叫江哥回來。」梁玉銀對小松說。

  「那天……江哥是不許我去的。是我自己要去的。」小松跑進房間裡向父親求情說,「不要罵江
哥!」

  「去叫!」

  小松哭起來。

  「算了,算了,別哭哪。」林成富說,「一個也衰,兩個也衰!這個家我不要啦!」

  「你生那麼大氣幹嗎?」梁玉銀說,「你把兒子嚇壞了。他剛病好,小松,你到外邊去玩吧。」

  小松去後,林成富問道:「阿江那衰仔近來除了聽『古』,還做別的什麼?」

  「看書。」

  「他那兒來這許多錢買書?」林成富眼睛一瞪,說。

  「中間房張先生借給他看的嘛。」

  看書!看書!怪不得我近來總是輸了,林成富恨恨的想。他拚命忍住沒把心裡的話說出來。「沒
出息的東西!」他向隔房睃了一眼,喃喃自語。
第十三章

  從七月中旬到九月初,學校放暑假,小松跟街上的孩子們在沙地上學放紙鳶呀,打「波子」呀,
在牆邊「騎駁馬」呀,在後巷捉迷藏呀……什麼也玩,可就是不敢玩鹹水。這期間,林江還是看小說
的時候多,陪小松玩的時候少。李榮寬有時到陳師傅的家去學音樂,有時(張凡不在家寫稿的話)在
碌架床上練二胡。林成富先後回過幾次家。有一回,張凡在門外碰見林成富,跟他打招呼,但林成富
的臉色顯得很難看,一聲不響,點了一下頭就走了。張凡不知道林成富當時心裡有事,還是不願意跟
自己打招呼;事後把這個對林江說了。林江的回答,多少叫他感到意外。

  「我老實告訴你吧,張先生。媽告訴我,說他不喜歡我看書。我向你借書看,他是不高興的。而
且──」

  「而且什麼?」

  「他回來的時候,我還不敢看書呢。」

  「啊?為什麼呢?」

  林江答道:「這我也不知道。媽吩咐過,他回來的時候,我最好不要看。」他想了想,說:「他
從來不看書──大概他自己不看,也不喜歡人家看吧?」

  「這沒有道理呀,」張凡說。

  「爹有時候就是這樣不講理!」

  「他不是你的親爹爹,是不是?」另外的一回,張凡單刀直入地問。

  林江問他怎麼會知道,是不是隔壁的蝦頭還是什麼人告訴他的。

  「不是,」張凡說道,「我昨天晚上在房間裡聽他罵你什麼『仔』的。他昨天晚上喝了酒回來,
是吧?我寫稿的時候,聽見他跟你母親吵架。」

  林江望了望張凡,眼睛一紅,差點哭出來了,「我知道,他罵我『油瓶仔』!」

  那一回之後,有一天張凡同林江一塊到中環海傍的一家出版社去交稿。離開了出版社跑進熱鬧的
市區之後,林江說:

  「張先生,我做你的『伙計仔』①好嗎?我以後可以替你送稿呀。」〔①小廝。〕

  張凡說:「我請不起『伙計仔』呢。」林江說:「我不要工錢。你給我車錢就行。」張凡說:
「我看還是自己跑一次好。再說,你阿爹不會喜歡你做我的『伙計仔』的。」林江想了想,說:「張
先生,說真的,我想找事做。」

  「可你年紀還小呢。趁現在有空,我看你還是多看一點書吧。」

  「我爹不喜歡我看。」

  「他回來的時候,你不看就是。」

  「多看一點書,將來真是有用處嗎?」

  「當然有。」

  「可你看,你是個作家哪,你連一個『伙計仔』也請不起。」

  張凡笑了笑,不說什麼,帶林江進了一家書店,買了兩本書送給他;另外替自己買了一本魯迅
的,說:「阿江,這一本你目前看不懂。將來再說吧……」

  林江化了一個禮拜的工夫,就把那兩本書看完。一本是巴金的散文集;一本是有關青年修養、寫
得很通俗的書。張凡問他比較喜歡哪一本。林江說:巴金那一本。他認為這個作家的文筆很吸引他。
他說書裡面的東西,他不大熟識,但讀起來還是感到很親切。為什麼會感到親切呢?他說不出理由
來。他認為自己喜歡巴金。他說巴金的散文很動人。說著,他想起了什麼,忽然停下來,羞澀地笑
笑。他叫張凡不要笑話他。也許他說得不對呢。張凡說他說得對。他又放心說下去了。張凡默默地聽
著。他說完之後,張凡告訴他說,巴金的小說比散文更動人。許許多多青年喜歡看他的小說。林江從
張凡那裡生平第一次聽到《家》這樣的一本小說。他正式讀到這本厚厚的小說,和其他三、四十年代
作家的作品,卻是後來的事了。

  林江看完了那本巴金散文集後的幾天,是八月底的一個下午,張凡請他們兄弟倆到「街市」附近
那家小咖啡店去喝茶。小松吃完了一塊牛油「多士」(烘麵飽)之後,就不耐煩地嚷著要走。他對談
話不感興趣──事實上他聽不懂哥哥和張先生兩人之間的談話。林江叫他先走。他歡天喜地回家去了。
他一心記著家裡那個紙鳶。但約莫十五分鐘後,小松又回來。他氣喘吁吁的帶了一個年約四十的中年
人來找張凡,隨後又匆匆的走了。

  那中年人身體微胖。可以看得出他是那些對穿著非常講究的人們之中的一個,因為在這夏末秋
初,香港天氣特別酷熱(人稱「秋老虎」降臨)的日子裡,他卻穿著一套筆挺的雪白的西服,還繫上
一條花色的領帶。他手裡拿著一副墨綠色的太陽眼鏡(顯然剛才在咖啡店外還在戴著的),腳下穿著
一雙白色的猄皮鞋。張凡可真沒料到對方會跑到西灣河區來找自己的。他錯愕地盯著這中年人一會,
然後讓了自己的座位給他,跑到林江邊去。

  他們是坐在一個小卡位裡。此刻張凡跟林江一塊坐,卻跟那來客面對面坐了。「仲廉,沒見你幾
年哪。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張凡說。

  唐仲廉把太陽眼鏡袋好,一邊用手帕抹抹臉上的汗珠,一邊慢吞吞的答道:「你們那家屋子呀,
可真不容易找!是小譚告訴我的。我前天在尖沙咀①碼頭碰見他。」唐仲廉和小譚都是張凡的多年朋
友。張凡最後一次看見前者在桂林,那是抗戰期間,一九四三年的事了。〔①尖沙咀在九龍半島。九
龍與香港一海相隔,兩者之間,有渡船來往。〕

  「你發福了,」張凡替對方叫過咖啡之後,瞅著他的圓臉說,「我記得你以前很瘦的。」

  唐仲廉咧開嘴笑。「啊,那時候嘛,是個苦難的時代!你呀我呀──我是說我們──過的生活,是
怎樣的生活呀!」說著他停下來,望了林江一眼。張凡會意,先告訴林江,說這位是唐先生,老朋
友;然後把林江介紹了一下,說這是同屋的一個孩子,跟自己合得來;他的意思是:你有話放心講好
了。

  「嗯,真的,那時候呀,我們過的生活那樣苦。那有不瘦的道理!」唐仲廉喝了一口咖啡,忽然
朗聲笑起來,「哈!想當年,我就跟你……跟你現在一樣瘦!抽根煙吧。來!」他掏出一隻精緻的打
火機來。

  張凡不吱聲,微微一笑,抽著煙。唐仲廉打量著這個闊別四年的老朋友,彷彿這才看到他額上那
幾條深深的皺紋似的,突然停止笑。那臉孔,顯然比四年前更瘦削了。他不是比我年輕幾歲的嗎?唐
仲廉暗想。可他看來比我老幾年呀。這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生活!可憐!

  我真替你難過。唐仲廉真想把心坎裡這一句說出來,但想了想,到底沒那樣做。他對張凡簡略地
說出別後幾年間他到過的地方。離開桂林後,他到了重慶;戰事結束後,他到了上海。他說他回來香
港十個多月了。他又說,從小譚那裡,知道張凡這幾年的生活怎樣過。「過得不大好,啊?」他最後
加了這麼一句。

  張凡看他一次又一次的用手帕抹臉上、脖子上的汗珠,便忍不住說道:「你請寬衣吧。天氣這麼
熱。」唐仲廉只好把外衣脫下來;但正要把它掛起來的時候,一看壁上那枚生鏽的鐵釘,他便改了主
意;把外衣翻過來,摺好,小心翼翼放在身旁的空位上。

  林江瞧著這位唐先生的這個奇怪的動作,好生納罕;他可真有耐性打理自己的「西裝」。往釘子
上一掛,不就行了嗎?

  「你這幾年還在寫小說是不是?」唐仲廉問。

  大概小譚都告訴他了,張凡想。

  「嗯。」

  「小譚告訴我,說你現在是一個相當有名氣的作家呢。」唐仲廉說著吸了一口煙。
  「哪裡,哪裡,你聽他胡說八道。」張凡笑笑分辯說。

  「在老朋友面前,不要客氣呀!」唐仲廉不以為然的說。

  「難道我還不清楚你這個人嗎?什麼托爾斯泰,Chekhov①呀,狄更斯呀,巴巴克呀,落
泊生②呀,你都讀過了。遠在戰前(太平洋戰爭前),我就曉得你有一天會寫起來,而且一定會寫得
出色的!這幾年你一定寫得不少吧?」〔①契訶夫(一譯柴霍甫),俄國小說家,戲劇家(一八六
○─一九○四)。②這兒唐仲廉把法國小說家巴爾扎克(一七九九─一八五○)及莫泊桑(一八五○─
一八九二)錯唸為巴巴克、落泊生。〕

  「寫得很少。」張凡說。

  「哎!你真夠修養!」唐仲廉說。

  但修養鬥不過肚子呀。你看你,連一件體面的衣裳也沒有。坐在這個廉價的咖啡店裡跟那野孩子
在一塊──那野孩子算是什麼?像個小癟三!唐仲廉想著,迅速地瞥了林江一眼,林江瞅著張凡尋思:
張先生怎麼不答話呢?那什麼「克」什麼「生」究竟是什麼書!他忽然聽見那唐先生又說了這麼一
句:

  「張凡,你知道我這兩年幹些什麼?」

  「什麼呢?」

  「寫作!」

  「哦?」

  「在老朋友面前,我不妨說個痛快吧。在重慶的時候,我就開始寫小說。到了上海我寫得更多。
後來到了香港我還是寫……」

  林江眼睛一亮。暗忖道:怎麼?這唐先生也是個小說家?

  「我不說,你也許不會想到吧?」唐仲廉說。

  「我以為你一直在做生意呢。」張凡答道。

  「哈!告訴你吧,」他興奮地叫起來,突然又把嗓子壓低:「這兩年我已經成功了。我看嘛,香
港人一提起我的筆名,怕誰也知道的吧?」

  「你究竟寫些什麼小說呢?」張凡直瞅著他問。

  「偵探小說。」

  「那你是個名偵探小說家了。」

  「是呀。」他忽然改口道:「不!」他顯得很謙虛的樣子,笑了笑說:「那是讀者們看得起我罷
了。」接著他告訴張凡他從前在上海和到了香港以後所用的幾個筆名。「你最近不大看偵探小說
吧?」他說,「我知道你以前也喜歡看看福爾摩斯探案的。」

  「從前倒真是看過一點。」張凡說。

  「聽小譚說你回來以後有個時期也寫過偵探小說的。現在還寫嗎?」

  張凡尋思,他為什麼問起這些來呢?他想了想,坦然說,和嘉瓊婚前的一段時期,為了籌錢應付
婚禮,他的確寫過一些,但那只是偶一為之。「我早就不寫了。」他說。

  「我倒希望你寫,」唐仲廉說,「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來嗎?」

  張凡一怔,「不知道。」

  「一方面是來探望你,另一方面是──」唐仲廉頓了頓說:「希望你幫我一點忙。我知道你能寫。
只要你肯寫,一定會寫得好!而且也一定能改善你的生活!」
  他對張凡說出他的出版計劃。原來唐仲廉在四個月前,以偵探小說名家的身份獨資開辦了一家出
版社,專門出版那些內容緊張、刺激、「香艷」的小說。

  「那我能夠幫忙你寫些什麼呢?」張凡問道。

  「寫讀者最感興趣的東西。你可以用文藝筆調寫些近乎偵探小說那樣的東西。要夠刺激──裡面有
謀殺,比方情殺……等等。當然,越香艷,越刺激就越好了。」

  「這樣說,不是福爾摩斯式的偵探小說,而是黃色的『謀殺』小說了。」

  「你怎麼能這樣說呢?那……那也是藝術呀。」

  「你以為讀者最感興趣的就是那樣的小說嗎?」

  「我們的書很暢銷。這不是很好的證明嗎?」唐仲廉噴了口煙說。

  「讀者會暫時給它迷上,但不會永遠給它迷上的。」張凡若有所思地說。

  「這我們管它做什麼!」唐仲廉狡猾地笑起來,「在讀者清醒的時候,他們的錢已經滾到我們的
口袋裡來了。」

  「很抱歉,仲廉。」張凡說,「你所說的那些小說,我寫不出來,也不會寫。」

  「在老朋友面前,不要客氣吧。」唐仲廉說,「他們現在給你多少錢一千字。我是說你那些的文
藝作品──」

  「八塊錢。有時候是十塊錢。」

  「那我給你十五塊錢一千字!」

  「很抱歉──」

  「大家是老朋友。一言為定,就十八塊錢好了。」

  「那──那倒不是稿費的問題。」張凡說。

  「那麼是什麼問題呢?」唐仲廉詫異地說。

  「良知不允許我那樣做。」

  「唉,」唐仲廉嘆了一口氣說,「良知!看來你還是從前那個天真的張凡。難道這些年你還沒受
夠嗎?我以為你受了生活的教訓,多少改變了一點啦。你怎麼不想想嘉瓊為什麼……好!這個我不
提!……這個世界,誰不自私?誰不先想自己的利益?──張凡,可真沒想到我一心一意來求你,你還
是那樣食古不化!我講實際,是的,我是個講求實際的人;你講良知,藝術。大概我們的分別就是這
樣吧,我現在的生活總算……可你看看你自己過的生活!何況……何況我約你寫的小說,並不就是沒
有藝術的小說。你可以盡量發揮你的藝術才能啊。你知道,那樣的小說要寫得動人也不容易的咧。我
知道你是個好的小說人材,憑你多年的經驗和寫作技巧──」

  「仲廉,」張凡打斷他的話,「大概我們的『分別』是這樣吧──彼此的想法不同,對生活的要求
不同,對藝術的看法自然也不同了。縱然那些香艷的『謀殺』小說再緊張,再動人,對讀者又有什麼
好處?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有給讀者壞的影響。技巧?就算那些小說也有它的技巧吧,但是──」

  「算了,」唐仲廉突然漲紅著臉說,「我們是求財,不是求氣。我今天不是來跟你吵架的呀。你
這個人太認真了。」

  嗯,張先生好認真呀。林江想。我可從來沒有看過他像今天那樣認真。他為什麼那樣對待他的朋
友呢?

  「我看,」張凡激動地說,「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其實我這是為你好呀。大家是老朋友,何必呢?……做人何必這樣認真……唔,現在時間不早
了。」
  唐仲廉說著,忽然嬉皮笑臉起來;望望他那個新買來的名廠金錶,說有事要走了。臨走的時候,
他把他的卡片留給張凡,叫他不妨再三考慮清楚,過幾天才給他一個切實的答覆。

  唐仲廉走後,林江問張凡過幾天打算不打算找他。

  張凡搖頭。

  「十八塊錢比起八塊錢、十塊錢來不是多了許多嗎?」林江說。

  「是多了許多,」張凡笑道,「不過我不高興寫那樣的小說,也不喜歡唐仲廉這個人。」

  「我也不喜歡他,」林江說,「可他是你的老朋友呀。」

  「看來……他比從前更差了……」

  ※※※

  傍晚的時候。

  張凡和林江到沙地上看人們放紙鳶,發現小松跟幾個孩子在一塊吱吱喳喳。小松的紙鳶怎麼樣也
飛不起來。林江忍不住把他手上的線轆搶過來,教了他一陣。然後和張凡跑去看那些放紙鳶的好手們
鎅紙鳶。

  一個,兩個……給對方鎅斷了線的紙鳶在灰黯的天空裡飄呀飄的。夜來了。放紙鳶的成人們、孩
子們回家去了。

  林江隨張凡沿著寂靜的海濱散步。他忽然想起那什麼「克」什麼「生」來。他問張凡那是些什麼
書。張凡一下子摸不著頭腦。

  「那唐先生今天說你讀過的──那些古怪的名字我記也記不清!」林江說。

  「哦!」張凡想起來了。他告訴林江,說那不是一些書,而是一些古典作家,他們有俄國的,英
國的,法國的;他們的作品都是世界聞名的。

  「你想聽聽他們的故事嗎?」張凡問。

  林江點頭。

  這一夜林江做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夢。其中有一個使他後來回想起來覺得非常愉快。

  他夢見一個白髮長鬚的老人跑到他的碌架床前把他叫醒。那老人說他就是《戰爭與和平》一書的
作者托爾斯泰。托爾斯泰和他走著,在路上碰見三婆,叫了一聲「早晨,三婆!」就同他跑到沙地去
放紙鳶。後來碰見留著長鬚、戴著夾鼻眼鏡的契訶夫。人家放紙鳶,可他卻放著一隻什麼飛鳥。忽然
間張先生跑來告訴林江,說契訶夫放的那隻是「海鷗」①。張先生不見了。托爾斯泰也上班去了。林
江看見一個大胖子跑來,請契訶夫去聽張七皮講古。他悄悄地問契訶夫那個大胖子是誰。契訶夫說,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巴爾扎克。巴爾扎克手上拿著一本巴金小說。「你要看嗎,『細路』?拿去吧。」
他對林江說,「將來有機會我才把《高老頭》②送給你。」〔①《海鷗》是契訶夫的名劇。②《高老
頭》是巴爾扎克的名小說。〕

  他們到了張七皮的檔口,莫泊桑早就坐在那裡。張先生和那個英國有名的通俗小說家狄更斯坐在
一塊。狄更斯也是個鬍鬚佬。寫《水滸傳》的施耐庵也坐在那裡跟張七皮談話。林江看不清楚施耐庵
的臉。忽然有人問:「這個孩子是誰?」「這個孩子叫林江,」有人回答,「是泰南街的一個作家的
徒弟。」「他也是一個小作家呀。」另外有人說。

  林江夢到這裡,醒過來了。他發覺小松的腳踭擱在他的肚皮上。
第十四章

  日子過得真快;小松暑假放完,上了十幾天學,轉眼就到了舊曆八月十五。

  十幾天來,西灣河的茶樓也像上環、中環、灣仔一帶的茶樓一樣,晚上門前站滿了看燈飾的人
們。茶樓以五顏六色的燈飾做廣告吸引路人。小松和三婆帶著不同的心情跨過電車路;小松是去看熱
鬧,三婆是去幫襯買月餅。越近中秋節,茶樓的伙計們就越發忙得不可開交。到了節日這天,茶樓照
例關門休息。但「紙紮」(紙料)店這天如常開門,而且生意特別好。三婆自然是「紙紮」店的熟
客。梁玉銀這天也少不免進去買些銀寶、蠟燭、月光衣紙,準備晚上拜月;順便還買了盞紙紮的魚
燈,那是小松先幾日就鬧著要買的了。

  中秋節是個大日子。這天晚上連張七皮、少林廣他們也休息不開檔哪。沙地上有許多地方空出
來;孩子們提著或者舉著魚燈到處走。

  電車路那家老字號「紙紮」店的老闆是個大胖子。他在櫃台後面坐了幾十年了。每年這個晚上,
他得設法應付街坊上那些頑皮的孩子們。

  他們三三兩兩擺動著魚燈在他的店前唱起來:

  「鯉魚一動,事頭①要把蠟燭送!若然不送,罰你一世窮!……」〔①老闆。〕

  在這情形下,大胖子往往把蠟燭送出,誰願意一輩子窮呢?可不是!

  鹹海裡沒有鯉魚。但大胖子的店裡卻有鯉魚燈出售──他是特地紮一批來應市的。山大斬樹樹成
柴,街坊上的孩子不少,每年中秋節,他可真從孩子們那裡賺到筆額外的呢。不過針沒有兩頭利──他
心裡暗暗埋怨,嗐,不知誰開了這條舊例,要「事頭」把蠟燭送?

  挨晚的時候,一個樣子生得挺聰明伶俐、約莫九歲左右的孩子在櫃台前露面──

  「『事頭』,給根點燈的蠟燭吧。我這盞鯉魚燈是幫襯你們大寶號買的。」

  「我知道,我知道!」大胖子說,「這回給你……等下可再別來呀!我認得你,『細路』!」

  「嗯,我第二年再來。」那小孩子掀著兩瓣薄薄的嘴唇回答著走了。

  他是小松。

  「江哥為什麼不肯跟我一塊來呢?」轉回泰南街去的時候,他暗想道。

  林江認為自己年紀不小,十四歲哪;提著魚燈通街走已經夠難為情了,還向人家討蠟燭?

  「我才不去!」他曾經那樣回答弟弟。

  小松這會兒老遠就看到林江站到大門外。他急腳跑前去。

  「阿爹回來了嗎?」

  「還沒有!」林江答道。

  梁玉銀打屋子裡跑出來。她瞇縫著眼朝街口那邊望了一會,然後瞅著兄弟倆,說:「你們肚子餓
了吧?」

  不提也吧,一提,小松簡直聽到自己的肚子格格的響了,他皺眉扁嘴,一連點了幾下頭。

  「再等一會……」梁玉銀柔聲說。

  半個鐘頭後,已經是七點多鐘了,林成富還沒有回來。上回離家的時候,他吩咐過,要是中秋節
晚上七點鐘以前不回來,就一定是輪不到假了。
  「你阿爹廠裡有事耽擱……唔,」梁玉銀咕嚕了一聲,對林江說,「他不會回來做節①啦。叫小
松吃飯吧。」〔①這兒兼有「回來吃晚飯」之意。〕

  林江到外邊找到小松。──「我剛才吃過月餅。」這是小松的回答。

  月餅是梁玉銀前兩天在一家潮州人開的餅店買的。她一共買了兩盒,是廉價的豆沙月餅;剛才她
切了兩角給他們吃。

  「我也吃過。吃過也得吃飯。」林江喊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小松只好跟哥哥回家。

  林江認為這是少有的一頓豐富的晚飯。他慢慢地嚼著。但小松三扒兩撥就吃完,之後,就把蠟燭
點亮,提著魚燈匆匆出去了。

  屋子裡忽然變得靜悄悄的。三婆今晚不打「麻雀」。冷巷上沒有李榮寬的二胡聲。他今天到姐姐
家裡過節去呢。張凡出去了一個下午,到現在還沒回來。張先生這會兒大概跟朋友一塊,在什麼地方
賞月吧,林江想。吃完了飯,他忽然覺得無聊起來。看書嗎?今晚是中秋節呀。把冷巷上那張飯桌收
起來之後,他暗想,這些天他一直在看書,看書,很少跟母親談過什麼。想著,他走進房間去。

  梁玉銀正在燈下做針黹。

  林江在床沿坐下來靜靜地瞅著母親。他記得他看過母親的一張舊照片,那是去年有一天她從木櫳
(箱)裡偶然搜出來的。母親在那照片裡顯得相當漂亮。她那天說,照片是她做少女的時候拍的。現
在母親改變多了;那不高不低的鼻子還像從前一個樣,但眼睛呀,面部呀,嘴唇呀,都似乎變得跟照
片上的完全兩樣了。嗯,人是會老的,會慢慢老起來的。可這兩三個月來,她一下子老了許多呀,林
江想。

  「媽……」

  「什麼事呢?」梁玉銀抬頭問。

  「沒有什麼……」林江結結巴巴的答。

  梁玉銀笑了笑。

  林江覺得母親笑起來的時候,沒有那樣老。她笑得很好看。她的牙齒不大整齊,但很潔白。「你
怎麼不到外邊去看看月亮?」她說。

  「你呢?」

  「我不想出去。」

  她皺起眉頭,又忽然老起來了。

  不知怎的,林江瞅著母親,心裡忽然替她難過起來。母親一年到晚在家裡忙個不停,不是幹這樣
就是幹那樣。

  「媽,今天是八月十五。為什麼不去看場電影呢?」

  「我什麼地方也不想去嘛。」她加了一句:「你要去看嗎?」

  「不。」

  「那麼出去看他們玩魚燈吧。等下回來吃月餅!我們還有花生、菱角呢。」

  「那麼我……」

  林江向母親笑了笑,跑到冷巷上。這時三婆剛剛把香案擺好。案上放上幾碟拜月的果品。香案設
在門口。林江側身而過的當兒,她笑咪咪地說:

  「阿江,在我們這兒賞月吧。我請你吃蓮蓉月餅。」
  「我們有。謝謝你!」

  「那麼回頭請你吃芋頭。」

  「好。」

  林江跑到外邊,在海濱坐下來。鯉魚門海峽上那個又圓又大像瓷盆似的月亮早已昇起來了。

  他聽到街上響起爆竹聲。

  那霹靂拍勒的聲音停下來之後,他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就叫做寂寞,過
節……可不容易打發時間呀,他想。

  ※※※

  吃了三婆給的一個芋頭,林江往碌架床躺下來看小說。梁玉銀這時正在「拉尾」燒月光衣紙。

  林江很快地就從書本裡找到快樂了。什麼寂寞也沒有了。他讀的那本小說是翻譯小說,是張凡送
給他的一本少年讀物。小說裡面那個孩子給一個走江湖的賣藝人帶著到處流浪。現在他正看到那個無
家可歸的孩子跟那賣藝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太陽下山了……天漸漸黑下來。他們錯過了宿頭,前
面又沒有村莊──怎麼辦呢?怎麼樣呢?林江尋思著,驀地裡聽到一聲吆喝:「喂!你在做什麼?」

  林成富突然出現在床前。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林江可一點也不知道。他暗忖媽不是說他不回來
的?怎麼又忽然回來?

  「我……我在看書。」他吶吶地說著坐起來。

  「書!書!……書!」林成富把他的頭髮一揪,罵道:「你這衰仔,我這回真要好好的教訓你一
頓。」

  梁玉銀聽見他的罵聲奔進來,嚷道:

  「阿林,你怎麼哪?你瘋了?──住手!」

  「好,我住手!」他哼著說,「這是你的兒子!」

  「誰的兒子也好,大節日你就不該難為他。」梁玉銀瞅著丈夫紅通通的臉,說。

  林成富把他那雙細小的眼睛瞪了瞪,臉上的肌肉像鼓皮似的緊繃著,那微聳的顴骨這一剎那似乎
聳得更高了。「對呀,做節流流,」他嗄著嗓子說,「我就不喜歡他看書!」他說著,肩胛搖了搖,
突然衝到林江的面前去。

  垂著頭坐在碌架床上的林江一抬臉,卻冷不防給林成富拍的打了一巴掌。

  「你打他,啊?」梁玉銀嚷道。

  「我打他!」林成富粗聲粗氣答。

  林江站起身,摸了摸臉,眼睛冒著怒火。要不是梁玉銀站在那裡,他會不顧一切向林成富撲過去
的。

  「我看書有什麼罪過?」他反抗地說。

  「啊!你這衰仔駁嘴咧?」

  三婆跑到冷巷上來。「唉,阿林,」她忍不住說道,「你幹嗎一回來就難為這個難為那個?你看
你──嘖嘖!我勸你以後還是少喝兩杯吧。鬧得家嘈屋震的……」

  「這是我們的家事,你管不著,三婆!」林成富咕噥道。

  我輸了錢,你肯送錢給我嗎?他心裡說。

  「林嫂,你看他醉成這個樣子。──他怎麼啦?要打阿江是嗎?哎!」三婆搖頭,嘆了口氣說。
  「要不要我再打這衰仔一趟給你們看?」林成富那兩片薄嘴唇顫了顫──他瞅著林江說:「哼,你
是給帶回來的,可不是!」

  林江恨恨地盯了他一眼,然後瞥了母親一下,一聲不哼地往屋子外跑。

  「林嫂,我看你還是扶他進去歇一回吧。」三婆說。

  梁玉銀點頭,皺了皺眉。她要扶林成富,林成富卻把她的手一甩,嘀咕著說:「我沒有醉。你們
都以為我醉。真可笑……」他喃喃著什麼,忽然傻笑了一會,然後重複著說:「以為我醉,真可
笑……」他一步一顛的沿著冷巷回到房間裡。

  梁玉銀望三婆一眼,表示毫無辦法。她叫三婆替她勸阿江回來,別讓他到處亂跑。她說她知道這
孩子的脾氣──「你就跟他說幾句什麼吧。」

  然後梁玉銀到「拉尾」草草地叩了幾個頭,拜了拜月,心煩意亂地燒了一串「爆仗仔」,把兩碟
拜月的食品收拾,拿進房間去。

  使她感到意外的是,林成富沒有躺下來,卻伏在她那隻舊式的梳妝枱上抽咽著,哭起來了。

  「你……怎麼啦?又打兒子,又哭──這算是什麼?」她嗄著聲說。

  「我心裡苦。」

  她望著他不響。

  一陣使人難堪的沉默。

  「我本來是個鞋店老闆……到如今……」他忽然說。

  「到如今你一天到晚發老闆夢。好大的老闆脾氣呀!」

  林成富慢慢的抬起頭來。梁玉銀嗅到一陣難聞的酒味。
第十五章

  沒有風。但魚燈在林江的眼前蕩呀蕩的。他透過模糊的淚眼看到原來是張七皮開檔的那地方晃著
幾條大鯉魚和人影。他拚命咬著嘴唇,生怕一下子忍不住會哭出聲來,哭是可恥的,他想。我不能讓
人家看見我哭。他眨了眨眼睛,看到小松正和幾個年紀不相上下的孩子玩在一塊。小松沒有注意到哥
哥,卻一心一意盯他的小朋友替另外的一個孩子劃火柴點火──一隻紙紮的「兔仔」燈亮起來了。黃色
的燭光往鋪滿月光的沙地上散開,似乎很快地就在月光中消失。而這時在林江看來,水一樣的月光卻
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們的淚水似的瀉滿了一地。

  這會兒小松正張嘴擘舌,得意洋洋地隨別的孩子們唱起來:

  「月光光,照沙地,照海洋,鯉魚門的月亮最堂皇……」

  「不對!不對!」一個孩子打岔道,「我說泰南街的月亮最靚又最堂皇!」

  「好吧!」小松的聲音,「一、二、三!──泰南街的月光……」

  「阿江!阿江!」林江驀然聽到三婆的叫喚聲。他楞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沿著海濱走去。他
隱隱地想到三婆問小松看見阿江沒有。

  不要說三婆,就是母親叫他回去,他也不會回去的了。林成富那樣子對他啊。

  林江想著,跑進碼頭坐下來。他心不在焉地看人家釣了一會魚,卻聽見小松在什麼地方喊著:

  「江哥!阿媽叫你回去吃月餅……」

  你吃了我那一份吧,他想。阿爹疼你,阿媽疼你。可我不是阿爹生的!我是給帶回來的!

  他抹了抹眼睛往鄰街跑去。他跑得那樣快,差點兒把街燈下幾個做跳繩比賽的孩子中的一個撞倒
了。那孩子踉踉蹌蹌站住,吐了口沫,在他背後罵道:「你發雞盲嗎?」

  林江悶聲不響,繼續向前跑。到了街口,他才把腳步放慢下來。行人好像比別的晚上多。他在
「街市」門前那個郵筒旁邊站下來,一時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去好。他向四下裡望望,西灣河大街上
那些疏疏落落的霓紅燈照常亮著。但好多商店卻關門休息了。涼茶店開著,安在鋪門口那個擴音機正
播放著什麼曲,唱得震天價響。他口袋裡還有一毫子。他可以進裡面去坐它一晚。但假如碰到阿爹的
朋友呢?人家問起怎樣回答?再說,要是小松或者阿媽或者三婆跑到涼茶店找他呢?──我不要回家!

  他想起李榮寬,他以前跟李榮寬到過他姐夫家去過一次。

  可以跟李榮寬談談呀,林江對自己說。到筲箕灣去找他吧。可是──我為什麼要向人家訴苦?他姐
姐和姐夫會看不起我的。而且人家李榮寬今晚在姐姐家裡做節、賞月呀。

  林江跨過電車路上那四條閃著冷光的鐵軌,迷迷惘惘地走了一陣之後,發覺自己在一家專映粵語
電影的戲院門前停下來。夜市很熱鬧,附近擺滿了賣水果的、賣燴魷魚的、賣紅豆粥的攤子。小販們
在嚷嚷著兜生意。他真想把口袋裡那個硬幣掏出來。但這是他最後的一個毫子了。戲院橫門、出租
(公仔書)(連環畫)的高佬黃照常開檔。有幾個孩子坐在矮櫈子上翻看「公仔書」。我以前也像他
們一樣呢,林江想。

  他跑到高佬黃身邊,下意識地望著那個靠著牆的木架,它裡面放滿了一列一列的「公仔書」。

  「細路,想租哪一套?」

  林江搖頭,轉身離去的當兒,聽見有人吵架──

  有兩個孩子因為爭「公仔書」看,在高佬黃的檔口打起架來了。

  這時候九點多鐘,恰巧戲院散場,人潮從橫門湧出;林江退到戲院附近的一條斜坡口。他在那兒
站了一會,看見觀眾中有人往斜坡上走去,便不自覺地跟在他們後面。他慢慢地踱著。半路上聽見斷
斷續續的爆竹聲,他這才知道,自己到了一個住著不少人家的村子上。這個村子,可說是石屋村;房
子一上一下,依山建築。那些伏在山崗高處顯得又矮又低的石屋仔,在皎潔的月色下,看起來像無數
巨大的灰貓伏在大石頭上打盹。有點點燈光從窗裡透出。這叫林江想到:那些巨大的灰貓是給爆竹驚
醒,忽然睜開綠色的眼睛從遠處盯著他過路的。這麼一來,他想起家裡三婆那隻小灰貓來了。他覺得
自己一下子孤獨起來,恨不得小灰貓眼下跟自己一塊。他走過一條狹窄的沙土路,穿過鬧哄哄、響著
人聲、麻雀牌聲的木屋區,翻過一座小崗,看到那座漂亮的教堂。哦?原來是這兒。他心裡唸叨著,
記起兩個多月前那個禮拜天的事來了。

  繞到教堂後邊,往前走了一會,不用費多大工夫,林江找到那天他和李榮寬、小松三人沖涼的地
方。那條山澗在月光下流呀流的,發出一陣悅耳的聲音。他在小松那天曬過衫褲的那塊石上坐下來。

  我就在這裡過它一晚吧,他想。

  不過……明天呢?

  明天我還是不回家去!

  不過……不回家,能到什麼地方去呢?能到什麼地方去呢。

  哼,管它,明天再說吧。

  他沉思默想著,這時卻盯著不遠處那幾棵枝枝椏椏的樹出神。樹……鳥兒?……鳥兒睡在樹上,
早晨起來,自由自在的飛。人為什麼不能自由自在的飛呢?

  我明天要飛,他想。要飛……但我能飛到什麼地方去?……

  林江把視線移到天空上去了。

  那個又大又圓的月亮此刻彷彿悄悄地對附近的星星和白雲說,你們瞧瞧下邊的阿江,一個人坐在
大石上賞月,怪可憐的。星星䀹著冷眼盯著月亮,好像回答說,今晚是你的大日子,你跑下去跟他做
朋友吧,因為他欣賞你,不欣賞他們。而白雲卻移到月亮旁邊,似乎親切地說,你要不要下去跟那孩
子做朋友?要下去,我載你下去。這一下,月亮似乎因為高興把身轉了轉,變得更圓更大了。這當
兒,仰著頭的林江忽然看見白雲靜悄悄的離開了月亮往別的地方跑去。月亮望著林江似乎幽幽地說,
天空不許我跑下去;你飛上來吧。林江幻想著自己變成一隻鳥兒,飛呀飛的,飛到半空裡,倦了。伏
在白雲身上,讓白雲載他到月亮那裡去。沉思間,不知怎的,他忽然拾了一塊石子往半空擲去。石子
很快地落到山澗裡。那咚的一聲叫他完全清醒過來了。他坐回原處,心想,鳥兒到底是鳥兒,人到底
是人。我能飛到哪兒去?何況鳥兒有巢,人有家。回家去吧,他想。說不定媽這時候在到處找我呢?
還有小松……

  哼、我怎麼能夠回去?他唸叨著不自覺地摸摸臉。彷彿覺得今晚挨過一巴掌的腮幫這時還在熱辣
辣地發燙。

  「他罵了我,打了我……」

  他想起小說裡面那個流浪的孩子。人家不是到處為家嗎?我為什麼不能夠?真是!我有一雙手,
可以替人家幹活,不要工錢,「贃食贃住!」

  但媽呢?小松呢?還有張先生,李榮寬……我怎麼捨得他們?他暗忖:到找到工作的時候,我可
以去看他們。──但我能找到什麼工作呢?

  為什麼不能?他對自己說,我可以做餐室,「大牌檔」的「伙計仔」,洗碟洗碗呀。不過,我不
在西灣河做;跑到灣仔、中環去,不讓林成富碰見……

  林江想到這兒,把林成富詛咒起來,甚至盼望他早一點死去。唔,他總有一天死去的。他死了之
後,我還是可以跟母親和小松住在一起的呀。

  隨後,林江在石上躺下來;過了一會,忽然想到這樣的一件事情:死是可怕的。他幹嗎要咒林成
富死去呢?他是母親的丈夫,小松的親阿爹。假如他真的死去,母親怎麼辦?小松會哭得怎樣傷心?
不,不,他心裡說,林成富不能死去。……就讓我一個人到處流浪吧。

  這當兒,打木屋區那邊傳來一連串的爆竹聲。爆竹聲過後,他聽見一陣腳步聲。他坐起身來,但
看不見人影。他心裡蹦了一下。

  到他再躺下來的時候,又聽到一陣輕微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他站起來,什麼也看不到,那聲音
又沒有了,只有山澗的流水照樣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不是流水聲。是什麼呢?他思量著打了個寒噤。
一陣冰涼的什麼吹過來。是風。他想,是風吹樹葉的聲音嗎?不。他剛才不是分明聽到一陣腳步聲的
嗎?他往前跨了幾步,朝大樹那邊望去,不覺嚇了一跳。有一團黑影在樹下晃動著,然後爬上其中的
一棵樹去。

  那是什麼,林江想。是人嗎?但他為什麼爬上那裡去?他是個賊?還是……

  林江慌忙蹲下來。伏在一塊大石頭後面。半晌,他定了定神,盤算著怎樣跑過去看個真切。最後
他藉著一塊大石頭的掩護,竄了過去;到了半路,一個可怕的念頭像電光似的在他腦中閃了一下:那
人不會是跑到這裡來吊頸自殺的吧?他霍的從大石後面跳起來奔到樹下去,喊道:

  「喂!喂!你在上邊做什麼?」

  樹上那團黑影縮作一團。

  「你──你是誰?」林江問。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裡來的膽量。「你是鬼還是人?」

  那團黑影似乎動了一下。藉著月光,他看到一條腿子伸了伸,一下子又縮了回去。他膽子更加大
起來了。「我不信有鬼!」他喊道。「我知道你是人!你是賊嗎?你說一聲我就走!」

  那人一聲不響,有幾片樹葉飄下來。

  「你不是賊?你是個好人哪?那你跑上去幹嗎?吊頸?……你不能死!下來吧!」

  還是不響。

  林江按捺不住了。「喂,你再不出聲,再不下來,我就用石子掟你下來。」他最後喊道。

  他果真彎身拾起石子作勢要擲。

  「等一等!……我下來!」那是一個孩子的聲音。

  林江一愕。

  半晌,那孩子打樹上爬下來,他赤著雙腳,身穿著一套黑色的短衫褲。

  現在林江和他面對面了。那孩子看來挺多十歲,在月光下,臉孔顯得非常蒼白。林江問他幹嗎躲
在那裡。他說白天爬慣這幾棵樹,剛才本不打算爬上去的;打算在樹下過一晚。他看見林江在那裡,
就爬上去了。他以為林江是什麼人,也許是跑來捉他的呢。

  「我幹嗎要捉你?」

  那孩子不吱聲。

  「你沒有家的嗎?」林江問。

  「有。」他說。

  「那為什麼要在樹下過夜?」

  那孩子說,媽媽剛才打他。媽媽脾氣很壞,打起來就拚命打。他剛才挨了兩下柴頭逃了出來。

  「她不是你的親娘嗎?」林江衝口說。

  「什麼?」

  「你是不是你媽媽親生的?」

  「怎麼不是?」孩子說著停了停,摸摸大腿,「我這兒現在──還很痛呢。」

  這時候他們已經在水澗旁的石上坐下來;談著談著,林江這才弄清楚,原來這孩子住在木屋區
裡,家裡有兩個小弟弟,一個小妹妹。今晚弟弟們哭鬧著要吃月餅;他跑到人家門口乘著人家拜月的
當兒,偷了一個回家。母親發覺,把月餅搶了,送還給人家,隨後,他就挨打。
  「你常常拿人家東西的嗎?」林江瞅著他說。

  「不,」孩子說,「我頭一趟拿。」

  「你爸爸呢,他幹什麼的?」林江問。

  孩子說,他爸爸什麼也幹過,教過書,打過工,現在失業。「他今天去了一天沒回家──去了借
錢。」

  「哦?那──沒有月餅也行呀,為什麼一定要拿人家的月餅呢?」林江瞅著他說。

  孩子把頭低下來,忽然雙手掩面。

  「月餅容易偷……」他顫著聲說,「人家做節,但我們到現在還沒吃晚飯呢。……」
第十六章

  九點多鐘戲院散場林江隨別人走上斜坡去的時候,一個年約卅六歲、身材瘦削、膚色黝黑的漢子
看完電影跑出來,夾在觀眾裡面。他沒有立刻回家。他到涼茶店坐下來聽粵樂,在那裡碰到個老朋
友。他認為這中秋節的晚上他過得挺不錯:看了一場電影,這在他是非常難得的;跟老朋友痛快地談
了一會天;十點多鐘了,他帶著愉快的心情回家。

  可是進了家門後,他聽到下邊的一件事,心裡沉重起來。他老婆說,今晚在門口拜月,跪下來叩
頭,眨眼工夫,給人家偷了個月餅。他敘述當時的情景:她站起身來一看,碟子上四個月餅,忽然少
了一個。他心裡起了疑問:誰那樣手快?

  「你猜是誰偷的?」她說,「上個月搬來那一家。他們的孩子!這還不算奇。奇的是那孩子的母
親把月餅送回來。聽說她男人失業。孩子嘛,倒有四個……」

  這時做丈夫的正吃著一角月餅,聽到老婆那樣說,連忙停了下來,「後來呢?」

  「後來……她跟我說了幾句好話就走了。」

  「你把月餅要回來啦?」他盯著她問。

  做妻子的答道:「當然!自己的月餅,當然要回!」末了,她添補說:「他們怪可憐,這倒是真
的,不過偷人家東西到底不對。孩子的母親做得對──」

  嗯,她窮得硬直!他想著抽了最後的一口煙,然後把煙頭踩滅。

  「來,給我兩個月餅。」他說。

  「怎麼?你的老毛病又來哪?拿去送給人家,嗯?」她瞪了丈夫一眼,「我們好容易才買了四個
──」

  「別囉哩囉囌嘛!」

  做妻子的知道再說下去是白費氣力。憋著一肚子悶氣,她把兩個月餅往桌子上用勁地一拍。做丈
夫的睨了她一眼,一聲不響,用一塊舊報紙把月餅包好,拿起就走。

  走過幾家木屋,他到了第五間。門是半掩著的,他從縫子裡望了一會,把門推開,進了裡面。屋
子裡,火油燈發著慘淡的光照著近窗的一角。窗子上沒有玻璃,只嵌上一塊木板;木板推在一邊;淡
淡的月光漏進來,落到一張床上。板床上堆滿了什麼。火油燈照到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個頭髮凌亂的
中年婦人坐在床沿上,哄著她懷裡那個小嬰孩睡覺。婦人眼睛紅腫,不時騰出一隻粗糙的手來擤鼻
子。

  她聽見門咿呀的響了一下,以為是她的男人回來。老莫──她的男人──剛才到底向朋友借到點錢
回來了,這時去了外邊買食物。她看見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漢子,不覺怔了一下。她用遲滯的目光望
了他一會,問他是不是找她的男人。那漢子搖頭,說明來意。他說她的孩子今晚拿去的那個月餅是用
不著還給他們的。到這時婦人才覺得這人面善,以前在附近見過;聽他那樣說,又是感動又是心酸,
傷風的鼻子擤得更用力了。她思量著怎樣答謝人家的好意,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臨了,她說老莫
很快回來,叫他隨便坐坐。那漢子往一隻破藤椅上坐下順手把月餅放在桌上。婦人用沙啞的嗓音,斷
斷續續的告訴他一些事:家裡今天連買米的錢也沒有……她那個不爭氣、偷餅的孩子叫做基仔。這當
兒,她懷裡那個嬰孩哇哇啦啦的哭起來,把床上的哥哥哭醒。客人這時才發現原來板床上一直睡著一
個瘦骨嶙峋、四五歲左右的小孩。小孩掀開一張破舊的毯子,爬起身來,嚷著肚子餓。婦人告訴客人
這小孩是基仔的三弟;二弟已經出去找基仔去了。

  「你就切一角月餅給他吃吧。」

  「不,」婦人答著回頭對他的小兒說:「吵什麼!你爸爸買豬腸粉、鬆糕去了……」

  「啊!爸爸回來了!」小孩忽然叫起來。

  一個帶著眼鏡,下顎稍微突出,身穿著一件油膩膩的白襯衣的中年人這時跑進來,他是老莫。老
莫把盛著食物的一個「餸籃」小心翼翼地擱在桌子上,一面打量著那個從藤椅上站起來向他招呼的漢
子。

  ※※※

  他們穿過木屋區的一條彎彎曲曲的狹巷,在凹凸不平的沙土路上走著。

  林江扶著那一拐一拐地走路的莫基仔,問他腿子上還覺得痛不痛。他點點頭。兩分鐘後,莫基仔
在他家門前停下來了。他遲疑地望著對方。「你進去吧,」林江說。「我怕。──媽會打我的!」他
說。

  「我陪你進去。」林江把他的胳膊肘一抓,說。

  莫基仔給半扶半推地進了木屋裡面。母親瞟了他一眼不言語;倒是父親問他有沒有碰到二弟。莫
基仔搖搖頭,不做聲。

  「你該向這位叔叔多謝一聲。人家好心,送了兩個月餅來呢。」做父親的托了托眼鏡說。

  「你下次再那樣,我就把你揍死!」母親一邊哄著懷裡的小妹妹一邊說。

  莫基仔向坐在藤椅上那位叔叔吶吶地說了句「多謝」。林江站在黯處楞了一下。這位黑黑瘦瘦的
「叔叔」就是張七皮啊,他想。怎麼,莫基仔今晚偷的就是張七皮他們家裡的月餅?那……張七皮怎
麼忽然又……

  林江向周圍睃了一眼,心想這屋子比我們的更糟嘛。基仔一家就住在這樣的一個「狗窩」裡?

  老莫好像這會兒才發現林江站在那裡的,盯了他一眼,問兒子是誰。基仔告訴父親,說是林江勸
他回家的。

  林江笑了笑說:「我在『山坑』裡碰到基仔……」隨後把剛才的經過約略說了一下。張七皮覺得
林江臉孔很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這時候,一個約莫七歲、頭殼上幾綹長髮豎起的孩子跑進來,衝到老莫的跟前。

  「爸爸,豬腸粉留給我沒有?我什麼地方也找過──找不到哥哥。」說著,那孩子擤了一擤鼻涕。

  「我在這兒。」莫基仔瞪了他的弟弟一眼。

  十一點多鐘。基仔和弟弟站在門口依依不捨地望著張七皮和林江。老莫送張七皮到外邊說了一些
感激的話,回到屋子裡,他直巴巴地瞅著老婆幾乎哭了。他別過臉去,俯身替床上那個吃過食物之後
又睡著了的孩子牽了牽毯子。

  「張大叔,今晚你不開檔啊?」林江和張七皮一道走,搭訕著說。「怎麼,你不認得我咧?我住
在泰南街的。」

  張七皮這一下記起來了。幾個月前一天晚上他收檔的時候,這孩子向他請教過:講「古」怎樣才
講得有聲有色。「對了,」他說,「我記得你常常到我的檔口聽《水滸傳》的。」

  「是呀,」林江說著,那個稍微翹起來的嘴唇這會兒彷彿翹得更高。

  「我就住在這兒。」張七皮指了一下,說。他想了想,問道:「你住在泰南街,今晚上做節,幹
嗎一個人跑到『山坑』那裡去?」

  林江實在不願意讓人家知道今晚挨了林成富一巴掌。「我……我跑去賞月。『山坑』那邊月光
好。」他回答。

  像幾個月前那次一樣,張七皮覺得這孩子有點古怪。他瞅了林江一眼,微微一笑,便轉身去叫
門。

  林江朝著山崗下走去的時候,聽到開門的聲音,聽到一個粗聲大氣的女人跟張七皮講話。

  他想,那女人是張七皮的老婆吧,說不定她這會兒怪張七皮──人家把一個偷去的月餅送回來,為
什麼要送去兩個給人家?他甚至幻想到這會兒張七皮跟那吝嗇的女人在吵架;同屋的好容易把他們勸
住……

  說不定張七皮的老婆不是跟張七皮吵架,是怪張七皮吝嗇,不多送一個月餅給莫基仔他們。林江
後來這樣想。

  他經過長樂戲院。戲院門前的燈早熄了。他尋思,莫基仔給母親打了兩下柴頭也回家去了,我為
什麼要到外邊流浪呢?

  白粥檔的燈亮著;檔前那裡坐著蹲著幾個人。林江摸摸口袋,這才記起,那枚硬幣已經送了給莫
基仔哪。

  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他把門輕輕的關上之後,把木屐脫下來拿著,踮起腳尖,走到
床前去,卻聽到母親的聲音從房間裡叫出來:

  「阿江,是你嗎?」

  隔了好一會,他才慢吞吞的回答:「是我!」

  「怎麼現在才回來?……」停了停。

  「要吃月餅嗎?」

  「不吃。我吃過了。」他負氣地說,摸上碌架床。

  不知道是由於李榮寬的鼻鼾聲打攪,還是由於今晚所碰到的一切在腦子裡重新活動,這一夜他好
幾次在矇矓中睡去又忽然醒過來。有一回他看見張凡的房間裡亮著燈光,接著,燈光又沒有了。不知
怎的,他彷彿隱隱地聽到樹葉颯颯的低語和莫基仔的幽幽的顫抖聲。一陣涼颼颼的風從窗外那邊吹
來。他摸摸小松的肚皮,看有沒有把被子蓋好。……轉了轉身,林江貶巴著眼睛,看到那銀色的月光
濕滋滋似的落到那黝黑的冷巷地上。這當兒,山澗旁邊石頭之上,莫基仔雙手掩面的情景又在他腦子
裡閃過。

  ※※※

  第二天下午,林江找到個機會跟張凡談起中秋節晚上的事。

  「唉,你爹還這樣對你,怎麼行?」張凡同情地望著他說:「改天我跟他說說,好不好?」

  「說什麼?」林江慌張起來。

  「叫他不要那樣……」

  「你才不要跟他說什麼!」林江說,兩條又長又黑的眉毛一揚,「他昨天晚上叫三婆不要管我們
的家事……」

  「唉,這年頭人變成這樣……」張凡擰了一下眉頭,嘆了一口氣,說。

  「張先生,我昨天晚上看見你房間裡有燈光──」林江忽然說道。

  「可不是!」張凡從長袖襯衣的口袋掏出包香煙來,拿起一根,劃火點上,之後,深深地抽了一
口,望著碼頭外陽光下藍幽幽的海水,說:「我睡不著。」

  可不是!昨天晚上,從朋友家回來之後,他就沒有好好的睡過。有一次,半夜裡起來找香煙;關
上燈,躺在黑暗中,他竭力要忘記的往事又一下子回到記憶中來。他想起那一年他和嘉瓊在一起渡過
的那個中秋節的夜晚。……
第十七章

  憋著滿肚子悶氣回家常常拿林江出氣的林成富,這一回事後倒有點後悔。他暗忖,那巴掌打得太
重一點了吧。雖說是喝了酒,但俗語說「酒醉三分醒」,他當時並不是爛醉得連打了人也不知道的。

  中秋節之前,林成富在紗廠宿舍裡一連輸了兩晚牌九;做節前一天向廠方借薪,會計部推經理,
經理推老闆;末了,他受了幾句奚落(「說什麼也好!這兒不是救濟局……」),空著手從經理室跑
出來;於是他氣上加氣了。但林成富氣平之後,他唯一的念頭還是設法「翻本」(贏回輸了的);他
隱忍著;到做節那天下午,他提早交了班離開荃灣,從公共汽車跳下來,一個勁就去找那個去年介紹
他進紗廠做事的馬先生。(自然林成富當年做鞋店老闆的時候,他叫這個曾是窮措大、向他借過錢的
馬有福做老馬。)

  林成富喘著氣跑進彌敦道一家不大不小的百貨商店裡面;得到的回答是,馬老闆今天一早就回家
了。「你知道馬經理家裡的地址嗎?」說話那人是個盛氣凌人、年青的高級職員,他把林成富上上下
下打量著,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問。

  「他是我的老朋友!」林成富大聲說。狠狠地盯了那人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馬先生的一家住在尖沙咀的一幢半新不舊樓宇的二樓上。他一口氣跑到那裡,登上樓梯的時候,
他躊躇下來了。暗想著自己已經不止一次向人家借過錢了,他簡直沒勇氣按門鈴。他在馬先生的門口
楞了好幾分鐘。最後他這樣對自己說:

  「怕什麼?當年我開鞋店的時候……」

  他終於抖著手把門鈴按下去。

  開門的是一個拖著條大鬆辮、身穿白衫黑褲、卅歲左右的女傭。她隔著一層鐵柵盯著他,聽說要
找馬先生,就慌忙回答道:「事頭去了澳門!」

  林成富暗忖,怎麼會?今天做節!「他什麼時候去的?」他問。

  「昨天!」

  「店子裡的人說他今天還……你不認得我嗎?我姓林,從前來過──」

  「我認得你!」門砰的一聲關上。林成富哪裡知道,上一回那女傭讓他進屋子,事後給「老爺」
莫名其妙的罵了好半天。

  他搭渡輪過了海,沒有立刻回家:電車到了灣仔,他想起一個半年多沒有見過面的朋友。那朋友
叫余華,四十來歲,是個老實人,從前在筲箕灣林成富鞋店隔壁租了半間舖位做出租單車(腳踏車)
的生意,自兼修理;生意不大好,而又眼看著自己的單車一輛輛的給小顧客們拆掉了(他認為街上那
些頑皮的孩子是把單車租來「拆」,而不是騎的),他寒了心,做了九個月,看看不是「路」,就把
那幾輛破車賤價賣掉,跑回機器廠裡打工。

  林成富找到老余,開口借四十塊錢,一家幾口的老余有點為難了。後來聽說是林嫂生病,好心的
老余信以為真,就悄悄地跟老婆商量。余大嬸向同屋的阿嬸籌借了二十塊,自己貼上了十塊──這樣,
老余就交了三十塊給林成富。

  「別忙著走吧,」余大嬸留他吃飯,「在我們家做節好了。」

  林成富哪有心情做節!袋著那三十塊錢,他拐了個彎,偷偷的溜到擺滿地攤、嘩嘩啦啦響著人聲
的春園街去。還不到一個鐘頭,他垂頭喪氣地從一家煙霧騰騰的麻雀館跑出來。在這十步一樓、五步
一檔地設著麻雀館的狹窄的橫街上,他穿過那一簇簇大多數穿著短衫褲的人群中間,傴著背,雙手抄
在背後,失魂落魄地走著。就在這當兒,他碰見一個舊日的西灣河街坊。這舊街坊現在搬到灣仔來
了。他和林成富談起,知道對方輸了錢,便把他拉到一個小飯館坐下。他興高采烈地叫酒,叫菜,因
為──據他所說──他剛從一家麻雀館贏了錢出來。喝得面紅耳熱的時候,林成富直巴巴瞅著他說:

  「老曾,我本來就不想賭的,可近來老婆生病……要錢用!我不能不搏一搏!你可不可以……」
  「算了吧,阿林,我們是同道中人。你這一套嘛,哄別人可以,我呢……」那喚做老曾的街坊吃
吃的笑起來,露出一隻鑲了金的門牙,「送你一塊錢做車費怎麼樣?可不要再去咧,我勸你!……」

  離開了小飯館,那老曾乘著點酒意,磨拳擦掌地說,今天要乘勝追擊把昨天前天輸的贏回來,而
且一家要「贏突」。他向林成富咯咯笑著,轉身向麻雀館走去。

  林成富擦過別人的肩膊,踉蹌地走到大街上。忽然之間,他感到有點頭暈目眩。藍的紅的電燈管
在他的眼前轉呀轉的。有一回,要不是旁人把他用勁往後一拉,他會給一輛笨重的貨車撞倒了。急腳
跨過電車路之後,他匆匆忙忙地走進鬧哄哄的修頓球場,在裡面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歇著。天黑了,
踢小型足球的健兒們早已回家。暗淡的燈光下,這時卻有幾個滿身大汗的小伙子在拋籃球。在另一頭
的空地上,東一檔、西一檔的熟食檔子亮著橙黃的火油燈、青綠的煤石燈。在林成富的周圍、附近,
站著坐著許許多多看熱鬧或者東張西望的閑人。他呢,這會兒卻是個滿懷心事的人哩。

  有一個兩個提著魚燈的孩子在林成富的面前走過。他這才惚惚恍恍地記起今天是中秋節。「阿銀
和孩子們這會兒在家裡等著我呢……」他尋思道。「唔,管它……」林成富在那兒足足坐了半個鐘
頭,矇矓地想起了許多事:他從前是個鞋店老闆,而今給別人看小……為什麼老馬可以當老闆,他不
能呢?……

  這種想法一直維持到搭上電車回家。事後追憶那晚的經過和梁玉銀說的話。她說他一天到晚做老
闆夢;說他好大的老闆脾氣。他真是那樣嗎?要是真的,她可一語道破了。「可阿銀不知道我賭錢,
輸了錢呀……」他心裡嘀咕著說。為什麼要賭?心裡悶著發慌!為什麼心裡悶得發慌?還不是因為自
己要當個老闆,而現實卻處處跟他作對?……「難道說,我要當老闆,這是我的錯嗎?……苦日子總
是不好過的呀。」

  ※※※

  中秋節的第二天早晨,林成富洗完臉,擦完牙,離開了窗台,回頭看見剛起來的林江。林成富緊
盯著他,好兩回想跟他說句什麼;他甚至打算告訴他前晚那一巴掌是自己喝了酒,糊里糊塗打的;可
怎麼說得出口?他到底是父親。難道父親要向兒子認罪不成。

  吃飯的時候,林江一直避開他的眼光,除了小松以外,誰也不說話。十一點鐘,林成富說要回荃
灣去,把梁玉銀叫到房間裡,向她要了五塊錢。他一走,梁玉銀就問林江昨天晚上跑到哪裡去;林江
告訴她;她說道,昨天晚上小松曾經跑過好些地方找他呢。

  關於那五塊錢,林成富說是用來做車費。當時梁玉銀心裡很氣,說為了幫補家計,自己織手襪
呀,做各種各樣的活計,已經捱得金睛火眼了,上個月他交回來的家用比往常少了一半,現在又伸手
向她要,問他怎麼搞的。林成富支支吾吾的回答,說什麼幫助了一個朋友;她當然不相信。她說他在
胡謅。要不是她竭力隱忍著,兩口子大概又會為那五塊錢吵起架來啦。最後,她平靜下來,好言相
勸,叫他不要再喝酒。林成富瞥了她一眼,半聲不哼。

  梁玉銀認為丈夫一定是把錢花在喝酒上頭了。她做夢也想不到他竟然變成一個賭鬼。初冬的一
天,老余的老婆余大嬸買了幾個橙子到西灣河來探訪她,一坐下,就問她身體近來怎麼樣,是不是完
全復原了。梁玉銀詫異地說,她今年一直沒生過病。這樣一來,林成富的謊話給拆穿了。梁玉銀氣得
身子直打哆嗦。「阿林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呢?」她喃喃道。

  「他會不會把錢輸掉呀?」余大嬸提醒她說。

  ※※※

  一星期後,林成富回來,在梁玉銀一再追問之下,終於把賭錢這樁事說出來了,開頭還在吞吞吐
吐,到後來就索性說個痛快。到這時梁玉銀才明白他為什麼不喜歡阿江看書。──賭鬼迷信;「書」和
「輸」同音啊。……林成富說著,把胳膊肘擱在梁玉銀那隻古老的梳妝枱上,雙手支著門子。

  「阿林,你怎麼這樣糊塗?」梁玉銀含著淚說:「以後日子長……我們怎麼樣過?」

  「我是真糊塗!真糊塗!……」林成富突然用拳頭捶了兩下腦袋。半晌,他沙著嗓子慢吞吞的
說:「我以後……以後……」

  後來在紗廠宿舍裡,那幾個好賭的同事三番四次地邀他推牌九或搓麻雀,他拒絕了。「要是我再
賭,我怎麼向阿銀,向老余他們交代呢?一個賭鬼,輸了錢說謊啦,騙人啦,什麼都做得出的……難
道我林成富真連一點面子也不要的嗎?」他心裡唸叨著。「我將來要做個老闆還是有希望的!……可
賭錢,還有什麼希望?誰會信任一個爛賭鬼?」
  在別人的麻雀聲中,賭牌九的吆喝聲中,他躺在床上看報紙(連廣告上邊的每一個字都看了),
直到打呵欠為止。他對自己說:

  「我不是真有什麼酒癮;不賭錢就不會輸錢;不輸錢就不會心煩喝悶酒了吧?……」
第十八章

  在天氣陰沉的日子裡,鯉魚門海峽上堆滿灰雲的蒼穹,眼看著越來越低,隨時要往山上,海面上
壓下去似的;而那一隻隻停泊在筲箕灣那弧形海灣上,緊緊地靠在一起的黑黝黝的木船,彷彿遠遠地
望著西灣河這邊堤岸發著抖。在有陽光的日子裡,鯉魚門海峽上的天空像鏡似的閃著藍光,偶然把船
影投到海上,會使人一時忘記現在是冬天。然而,天氣畢竟是冷的。駛往別的地方去的大輪船,激起
一串白色的浪花,緩緩地滑過海面,有時從煙囪裡冒出來一陣黑煙;黑煙像一根染上了濃墨的大冰
柱,在冷冷的空氣裡凝固著,直到船身隱沒在看不見的海峽那邊之後很久,才慢慢地在太陽下溶化。
到了晚上,一片寒月在波光上顫動;或者海峽上有幾點盈盈的星星閃著冷光盯著西灣河的堤岸,更加
使人感到寒冬的到來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黃昏,夜晚,泰南街街尾那片空曠的沙地一下子變得空蕩蕩,因為一到寒
冬,人們(包括那賣武的,講古的,賣食物的)就不再跑到那裡去;海濱彷彿由於釣魚的和看釣魚的
都裹足不前,顯得格外淒清。颳風的夜裡,海濤拍岸,時而發出斷斷續續像遠處什麼地方下著滂沱大
雨似的聲響;風有時把沙地上的坭沙捲起,向黑沉沉的海撒去,掀起一陣陣呼哧、呼哧。──對於這樣
的聲音,林江的耳朵特別靈敏。

  浪聲,風聲傳進關上門窗的屋子裡來已經顯得微弱了。雖是這麼說,但林江吃過晚飯後一靜下來
時,就會聽到它。那種聲音甚至打攪著林江,使他不能好好地待在屋子裡。只有到他往床上躺下來,
拿起張凡借給他的小說,看得連自己也忘了的時候,心裡才感到真正的安靜。七點鐘以後,往往是三
婆的頭房響著麻雀聲的時候。而這時林江沉在小說中那個遙遠的世界裡,已經聽不見麻雀牌聲了。

  因為是冬天,張凡較少外出,白天寫得很勤,晚上讀書很用功。他喜歡精讀,從那一本本閃著人
類智慧的光芒,閃著思想的光芒的好書裡面,他拚命吸收那些在他看來永遠是新鮮的東西。最近,除
了重讀、精讀魯迅的精彩的短篇之外,他興致勃勃地看傑克.倫敦①的小說。他有點後悔,到現在才
發現他的魅力;他記得抗戰期間,在桂林的時候,朋友們常常談起傑克.倫敦的《馬丁.伊登》②,
他買了一本來看,但啃不下去,後來那本書也失掉了。為什麼他當時會不喜歡這位技巧精湛,生活經
驗豐富得驚人的出色的小說家呢?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想,大概那是由於生活的緣故吧?……而現
在,這個窮苦人出身(當過碼頭小工,當過船上水手……)的語言藝術大師的作品,簡直把張凡迷住
了。九點鐘以後,李榮寬往往照常練二胡,他的二胡有了進步,比較沒有那樣難聽了。不過無論怎麼
樣,它是不會妨礙看書的張凡的。〔①傑克.倫敦(一八七六─一九一六)是美國出色的現實主義作
家之一。②是傑克.倫敦有名的長篇小說。這裡指的是一個譯本。〕

  林江埋頭看小說,入冬以來,好些晚上沒有到外邊聽張七皮講古了。

  張七皮的檔口早已搬到大嶺街去──那是電車路那頭,泰南街街口對面,離開那列大牌檔稍遠,近
山邊的一條寬闊的橫街。由於地勢好,甚至在颳風的晚上,人們在那兒蹓躂著,擁擠著,彷彿不愁呼
呼的北風會吹到那兒去似的。每天,太陽下山了,大嶺街街尾就漸漸熱鬧起來。像夏夜、秋夜在泰南
街街尾的沙地上時一般,聽眾們把張七皮團團圍住,冷嗎,添上一件毛線衣就行。其他各色各樣的攤
子、檔口,一到冬天,也從海傍搬到這裡來了。小販們賣的「一毫有幫襯」的零食小吃,自然和熱天
賣的稍有不同,譬如說熱天賣白果糖水的大頭彭現在改賣糯米「湯圓」和「糖不甩」(撒上芝麻的一
種甜糯米湯圓);賣沙梨的那個矮個子「大聲公」現在改賣燙手的煲熱的甘蔗。

  一天晚上,李榮寬下班回家,咿咿嗚嗚的拉了一會二胡,忽然覺得餓起來。他扒到下邊的碌架
床,問林江肚子餓最好吃什麼。

  林江把書本挪開,坐起身來,打了個呵欠。半晌,他瞅著對方的國字臉,說道:

  「我估──你已經拿到了工錢了。」

  「那還用說的?」李榮寬摸了摸他的圓鼻頭,咧開闊嘴巴笑道。

  林江知道他問「肚子餓最好吃什麼?」就是表示請客。

  「吃什麼?」林江有意再打了個呵欠,「你自便吧──」

  「我要你替我出主意。」

  「可我肚子不餓呀。」
  「你這傢伙真自私。你陪我去一趟行不行?」李榮寬紅著臉說。

  「好吧。我肚子餓!肚子餓!」

  「那麼你說吧。」

  「天冷……最好吃……」林江盤算了一下,說:「糯米湯圓!」

  李榮寬點頭同意了。他隔著房板問張凡去不去吃;張凡說不去,因為他這會兒看傑克.倫敦的
《馬丁.伊登》看得不願放手。他們的談話驚動了在房間溫習功課的小松。小松嚷著要去,梁玉銀制
止他。後來是李榮寬提議,叫林江悄悄的帶一個大湯碗去,買三份回來。

  到了大嶺街,林江不主張幫襯大頭彭。他說他賣白果糖水比別人賣的格外貴。李榮寬為了尊重他
的意見,默默地隨他在檔口和檔口之間磨來磨去,但找了幾檔都不是賣糯米湯圓的;李榮寬嘟嚕起
來:

  「大頭彭就大頭彭吧。」

  「你忙什麼,你出錢我出主意,我替你找一檔比大頭彭又便宜又『抵食』的……」

  林江說著,忽然眼睛一亮。

  一個新開的湯圓檔一下子吸引了他。火油燈旁邊晃著一張戴著眼鏡、下頦稍微突出的臉。他認得
那是莫基仔的父親。

  穿著套乾淨的夾布短衫褲的莫基仔這時在低著頭幫老莫手舀湯圓給顧客。

  對林江來說,這是意外的發現。他高興得把李榮寬一拉,幾乎把手裡那個大湯碗也摔破了。

  「是他!」

  「誰?」李榮寬問。

  「我那晚上在『山坑』碰到的那個……」

  林江往湯圓檔前面的四方矮凳上坐下來,把大湯碗往莫基仔面前的檔板上一擱,笑咪咪道:

  「兩碗湯圓!」

  莫基仔抬頭,蒼白的臉上那雙烏溜溜的眼睛一轉,叫了一聲:「啊?……」

  老莫剛洗完了兩隻碗,看見是林江,用手背把那突出的下頦一抹,笑笑道:「是你!……」他瞥
了李榮寬一眼。「你們要甜的還是鹹的?」

  「你說吧,榮哥。」林江說。

  「我們先來一碗鹹的,後來一碗甜的,怎麼樣?」

  「好哇!」林江說,一面搓著發凍的手。他盯著風爐上邊銅煲裡面那些翻呀轉的,冒著白氣騰騰
的湯圓和噝噝作響的湯圓水,差點連口水也流出來了。彷彿這會兒才真正覺得肚餓。

  吃著湯圓的時候,他悄悄的問莫基仔,他們怎麼會做起這門小買賣來。莫基仔壓低嗓子回答,說
張叔叔幫了他們很大忙,是他叫他們做的。

  「那麼是張大叔開的湯圓檔了?」林江問。

  「不,」莫基仔鼻子一皺,微笑道:「我爸爸開的。」

  林江沒有再問下去。他暗想,張七皮真是個好人啊。中秋節晚上那兩個月餅。……

  莫基仔看林江吃得津津有味,乘著父親招呼別人的當兒,偷偷地往他的碗裡添了幾個湯圓。
  下一天,林江和張凡談起張七皮的什麼事來。忽然結結巴巴的說道:

  「張先生,我記得有一次你說過,窮苦人……不怕艱苦……什麼也不怕……他也是個英雄好漢。
……」

  張凡想了想,暗道,是呀。他記得他搬到西灣河來之後第一次和林江喝茶的那天,林江問他為什
麼不寫些英雄好漢,像《水滸傳》裡面的英雄好漢……

  「嗯,我是那樣說過的。」張凡說。

  「那麼,」林江說,「張七皮心腸好……他這樣子對莫基仔他們,算不算是特別的英雄好漢
呢?」

  林江這一問,可真把他難倒了。我該怎樣回答這小傢伙呢?他暗想。

  「我看,」他慢吞吞的說,「張七皮這樣子對人,這樣子幫助窮朋友,他本人一定沒存心要做什
麼英雄好漢的吧。他覺得這樣子做是本分;並沒打算叫人家曉得的……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林江笑了笑。

  「你也許對吧?」他想了一會,說。

  隨後,他把昨天晚上莫基仔偷偷的在他碗裡多添幾個湯圓的事說了出來。

  張凡咯咯的笑。「那是因為你送他回家一趟……你以後再幫襯,人家不虧本才怪呢。」

  「他以後再那樣,我再也不吃他的湯圓了。」

  林江說著,打房間跑出來,想起另外一件事。他認為自己做得不錯,他一直沒告訴過張凡或者任
何人,自己曾經送過一毫子給莫基仔。

  那一夜他睡得很甜。

  過了幾天,林成富回家來。小松嚷道:「帶我去吃湯圓!有一檔湯圓很好,哥哥去買過……」

  「那麼我們一塊去吧。」林成富對林江說。

  這一回以後,整整一個月,林江晚上沒有到大嶺街去過。他不知道,在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使他
後來覺得非常沉痛的事。莫基仔死了。
第十九章

  年底,下了幾天雨,天放晴。西灣河的主婦們忙著買雞買鴨。她們認為男人們一年到頭在外邊辛
辛苦苦的工作,自己怎麼樣省吃儉用,也得買些東西過年,叫大家樂一下。「街市」顯得格外熱鬧。
大街上那幾家賣汽水、餅乾或者別的什麼的小店子,這時為了應市,也臨時加設個賣年糕、糖環、糖
蓮子、糖椰子之類的攤子了。賣「揮春」也是一種應景的生意。不要說代寫書信、占卦算命的了,就
是那些平日不在街頭執筆的,為了生活,也會擺起「揮春」檔來了。

  差兩天就是舊曆新年了。這天,梁玉銀一早起來。

  「我們還欠人家幾十塊錢呢。可沒關係!阿林是真的戒了賭哪,可不是!他最近脾氣也好多哪!
……過了年,我得想個法子蓄點錢。」她越想,心情就越好。

  到廚房舀水洗面的時候,碰到三婆。「三婆,你辦了年貨啦?」她問。

  「昨天就辦過了。」

  「又收到阿宏的錢了吧?」

  「我告訴你,」三婆說,「『郭記』的糖蓮子最靚最便宜。林嫂,你來看看我買的那隻雞肥不
肥?街市佬說,那是隻元朗雞呢!」

  梁玉銀看過三婆那隻肥雞之後才洗臉。洗完臉,她笑咪咪的對林江說:

  「阿江,你跟我來。」

  「到哪兒去?」

  「辦年貨!」

  「辦年貨?」

  「先到『街市』買雞,後到『郭記』買糖果。」

  「我也去!」小松插進來。

  街上真有點年晚時候的景象。「揮春」檔前,那一張張掛在繩子上、牆頭上有著「新春大吉」、
「貨如輪轉」、「如意吉祥」、「和氣生財」、「龍馬精神」……等等字樣的紅紙在挾著冷意的微風
裡飄呀飄的。林江在陽光下眨了眨眼,忽然打了個噴嚏。就在這當兒,他看見電車路對面,米店旁
邊,有個「揮春佬」,樣子像莫基仔的父親。他還沒弄清楚那人是不是老莫的時候,小松把他拉著向
「街市」走去了。

  從「街市」跑出來,拿著那隻肥雞的是梁玉銀。林江不是不肯拿,而是不敢拿,他怕那隻母雞會
啄他一下。說起來可真是!母親叫他幫把手,他卻空著手回家;因為買了紅瓜子和糖果之後,小松爭
著要拿,不肯放手,雖然他一路上捧著那包重甸甸的東西感到有點吃力。

  「不許你偷吃的!」梁玉銀對小松說。

  「你看他!要偷也沒手偷了。」

  林江說著,和母親一齊笑起來。

  回到家,梁玉銀望望房板,省起該要貼上些什麼。

  「啊,忘了!」她對林江說,「你去買兩張『揮春』,順便到紙紮店弄點漿糊回來……」

  「要寫什麼的『揮春』?」林江問。

  「你讀過書。自己拿主意吧。意頭要特別好的!」梁玉銀說。
  林江一到了街上,就向剛才看到的那家米店跑去。米店旁邊那個「揮春」檔,果然是莫基仔的父
親開的。老莫這一向,晚上還是照常在大嶺街上賣湯圓。

  老莫看到跑來的是林江,一剎那間,他好像看到兒子就站在他的身邊。基仔並沒有死去。他不可
能死去,老莫想。說什麼他也不能死去。我們需要他。張大叔疼他。這個叫做阿江的孩子也會喜歡
他。這孩子一定不肯讓基仔離開我們,離開這個世界。中秋節那晚,這孩子不是同基仔一塊回家的
嗎?他以後還是會常常同他一塊回家的。基仔一定會回來。會的。

  不。他不會回來。說什麼他也不會回來。他親眼看見他死去的。他們沒有幾百塊錢。他們能從哪
裡弄來這筆錢?

  老莫彷彷彿彿聽到林江在說話,但不清楚這孩子究竟在說什麼。基仔真的去了嗎?不。基仔不能
去;不可能去。他在跟我說話呀,老莫想,基仔又回來了。不,那是人家的孩子。我的基仔再也不會
說話了。你說什麼,孩子?你說他再也不會跟你一塊回家?

  「那麼是真的了?」老莫忽然用遲滯的目光望著林江。

  「是呀,我是來幫襯……」

  「你也曉得他真的死了?」

  「什麼?莫伯,你說誰?」

  「我的兒子?」

  「你的……」林江心裡一跳。

  「我的基仔。」

  「什麼?」

  「真的。兩個星期有多了。他去了兩個星期有多了。我們籌不到這筆錢。」

  「錢?──」

  「他忽然病起來。就這樣簡單。真的簡單嗎?不。盲腸炎,你懂嗎?窮人不應該有盲腸炎。我們
哪裡可以弄到這筆錢!盲腸炎不能耽擱,你懂嗎?」

  林江點了點頭。他真想對老莫說,讓我代替基仔吧──我替你舀湯圓,我替你磨墨。「莫伯,你保
重身體。」林江說。他再也想不到別的安慰的話了。

  「我們哪裡籌到這筆錢『開刀』(做手術)。盲腸炎是要『開刀』的。……為什麼一定要『開
刀』呢?」老莫茫然地盯著桌上的紅紙、毛筆,自言自語地說。

  林江把母親交給他的一塊錢往桌子上一擱,拿了兩張「揮春」就走了。

  這孩子走了。老莫望著他的背影,想道。基仔真的去了,真的永遠的去了。只不過患了盲腸炎!
天啊,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窮人不應該有盲腸炎……

  梁玉銀把那兩張「揮春」接到手裡,拿起來看。

  「『萬事勝意』……」她唸著,一邊高興地說:「阿江,你揀得好!」

  林江不做聲。

  「漿糊呢?──兩張挺多兩毫子嘛。一塊錢──那找尾呢?……」她想了想,說:「算了,你留著
過年吧。」

  林江沉默地望著母親。

  「你怎麼啦?剛才還是好好的……」
  基仔那個蒼白的臉,月亮,山澗旁邊的石頭,湯圓檔,火油燈,……這一切,竟然在他母親的臉
上轉動著。隨後,他呆了下來,往碌架床上躺下,聽到母親的聲音說:

  「阿江,你生病嗎。」

  「沒有。」

  「誰欺侮你哪?」

  「不。……是人家把莫基仔欺侮……」

  「你說什麼,阿江?」

  「他死了。」

  林江回答著,感到心裡給重甸甸的什麼壓著,壓著。忽然之間,他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第二十章

  梁玉銀把小松叫到廚房裡。「你想不想看電影?」她問。

  「當然想!」小松答道。

  「那我們三個一塊去。叫江哥馬上去買票──不然就看不成哪。」

  林江模模糊糊的睡著,給一陣爆竹聲驚醒。他一連兩天都沒有好好的睡過。醒來之後,他再也不
想睡了。他看見小松站在床前。

  「快起來!」小松催促道。

  「阿爹呢?」林江打了個呵欠問。小松告訴他說,已經回荃灣去。他這才省起今天是年初三了。

  「榮哥呢?」

  小松望了望上面的碌架床。

  「不在家。」

  「張先生呢。」

  「不在家。你想不想看電影?」

  「不想!」

  「那馬上去買票吧。」

  「什麼?」

  「媽叫的。」

  「哦。」

  媽難得看一次電影,林江想。

  「你也去?」

  「當然去!」小松說。

  「你 了『利是』(紅包),該請媽去!」

  「你也有『利是』錢,你請!」

  「我不去!」

  林江到廚房裡向母親要錢買票子。

  梁玉銀說:「我忙著。先買了再說,行不行?我回頭補回給你。」林江遲疑地說:「好……
好……」

  下午,梁玉銀和小松去了看兩點半場電影。林江坐在床上想什麼。

  三婆那張麻雀枱給搬到冷巷中間來了。牌聲又響了。

  「阿江,你在家看屋子嗎?」

  「嗯。」他漫應著,往屋外跑。
  到了街口,他看見蝦頭在放鞭炮。蝦頭把鞭炮往一個孩子的身邊扔去,嚇得人家一大跳。蝦頭在
大聲笑。林江瞪了他一眼,沒有心情理他,往木屋區走去。

  十五分鐘後,他推開老莫家的門。

  「誰?」莫基仔的母親問。

  「我,阿江。」

  他說著進了裡面。屋子裡冷清清。老莫的老婆那頭亂蓬蓬的頭髮,比前一次他看到的更亂了。小
娃娃在床上睡著。她坐在那張破藤椅上盯著林江。她不明白這孩子為什麼會突然跑到這兒來。「你找
誰?」她問。

  「我以前來過一趟。我……我是來向莫伯拜年的。」

  「他跟孩子們出去了。」莫基仔的母親說。

  林江從口袋裡掏出他昨天獲得的三塊錢「利是」,往桌子上一放:「這個……」

  「這……」她茫然地說,「是,是什麼……」

  「是我給基仔的弟弟妹妹的新年『利是』。」

  莫基仔的母親還來不及說什麼的時候,林江已經走了。
第二十一章

  往後許多年中,林江想起莫基仔,就自然而然的想起山澗旁邊的那一幕。……

  時間像山澗的水向前流,投在它裡面的光影會碰上這樣的一天、這樣的一秒:去了,永遠去了。
這樣的情形不是常有的嗎?──事後回想,某些你曾經相遇過的人、目睹過的事,變得那樣不真實的
了,彷彿從來沒有在你眼前出現過、在你身邊發生過。

  然而,許多年之後回顧童年,林江同樣覺得,莫基仔之在他的生活裡出現過,是如此真實的事
情。雖然只不過見過幾次面,還說不上什麼童年朋友,但山澗旁邊月亮下對方的眼淚,湯圓檔上火油
燈前對方的微笑──其人其事,他林江怎能忘掉?甚至有時夜裡夢見他向自己走來,或者夢見自己向他
走去。夢會消失,童年的日子如光似影的去了,但醒來後,林江感到:出現在記憶中的莫基仔不是光
影,而是一個真實的人。因為莫基仔是千萬窮孩子中間的一個啊。「我自己當時也是個窮孩子……」
林江想。

  在回憶當年的剎那間,有一回他忽然想到──年初三那天,他離開了莫家之後,老莫的老婆會不會
看到那三塊錢「利是」而想起兒子之死?會不會想到兒子生時,自己常常因為發「窮惡」把他打把他
罵?會不會由於想到這個,心裡更難過、哭得更傷心?這樣的問題,是他林江當時沒有想到過的。

  「那麼我是做錯了?……」林江後來對自己說。「不,我並沒有做錯……」

  再說呀,舊曆新年送「利是」給孩子們是成年人的事。但他當時為了同情,為了盡盡心意,哪管
自己是個孩子呢?

  ※※※

  那年春間的一個深夜裡。

  張凡在房間裡寫稿,聽到林江在外邊嘟噥著什麼,便跑到冷巷上去。他開了燈,把他推醒。林江
坐起來,直瞪瞪的瞅著張凡。張凡搖了搖他的身子說:「阿江,你醒醒吧。」

  「哦……哦……我做了個噩夢,」林江輕聲說,「我從山上掉下來。」

  「我好像聽見你在叫誰。」張凡說。

  「莫基仔,」林江眨了眨眼睛說,「他在山上跑。我追他。他從山上掉下來。我要救他,所
以……」

  「別胡思亂想。睡覺好了。」張凡說。「我明天給你看那篇小說。」

  「已經寫好了嗎?」

  「就差結尾那一段。」

  「那希望你快點寫完。」林江微笑,往床上躺下。張凡熄了冷巷燈回到房間裡。他寫完的時候,
已經是凌晨三時了。

  中午,張凡到外邊吃過飯回來,林江問他要稿子看。張凡笑笑說:「還沒抄好!」

  到了傍晚,張凡才讓林江看到那篇小說。那是一個四千多字的短篇,寫的是一個窮苦的街頭說書
人幫助他家隔壁的一個窮孩子,教他讀書識字。情節很簡單。這篇小說的題材可以說是林江供給他
的。

  「寫得很好,」林江看完之後,一面再翻動那九頁原稿,一面說:「不過,這個高高瘦瘦的講古
佬不是張七皮嘛。還有那兩個月餅……還有湯圓檔……你也沒有寫進去。……那孩子也不像莫基仔。
……」

  前幾天,林江和張凡談起了某一篇他讀過的短篇小說,忽然想起張七皮來。他認為張七皮是西灣
河的一個重要的人物。「你就寫張七皮怎樣對莫基仔他們吧。」林江說。那天張凡一聽,就隨口答應
了。可是當他著手寫起來的時候,碰到了很大的困難。事情並不如林江想像得那樣簡單。張凡是非常
熱情從事這件工作的。但寫作不光靠熱情。你是不是很了解你的人物的心靈?你是不是很清楚他們為
什麼這樣行動而不那樣行動?在小說的進行中,這個問題叫張凡感到苦惱。實在說,他平時對張七皮
和莫基仔的關心遠不及林江。……幾經努力,他終於熱情地把小說寫好了,但人物並不是林江原來希
望他寫的那個張七皮和莫基仔。故事也變了。

  「張先生,這孩子倒有點像我。……可不是?」林江忽然喊起來。

  張凡尋思,林江也許說得對吧。他是無意之間把林江的影子寫進這個短篇裡面了。

  「哦?」林江又喊起來,「張七皮是黑黑矮矮瘦瘦的。──這個講古佬樣子倒有點像你呢。」

  張凡有點愕然。「是嗎?」他笑起來。

  「對……對……不過我不是住在你隔壁。而且也讀過幾年書;不是一個字也不識的呀。」林江大
聲說。

  「我本來就不是寫你跟我。」張凡說。

  「可你也不是寫張七皮和莫基仔啊。」

  張凡用一些簡單的話,拿一些簡單的譬喻,和他談起小說藝術來。林江聽著覺得很新奇,很有
趣。寫作真是美妙的事啊。他聽得入了神,兩條又濃又長的眉毛不住地往下擠。

  到了月底,張凡那篇小說在雜誌上刊出來了。林江坐在張凡的床沿上慢慢的讀著,心裡在撲通撲
通的跳,彷彿在讀著一篇自己寫的小說。他讀了一遍又一遍,發現了某些讀原稿時忽略了的東西。小
說裡面那個講古佬不是張七皮,但某些地方卻又很像張七皮。他管他是誰──那人就住在附近──他對
他是那樣熟識!別的地方的讀者對這講古佬了解嗎?嗯,會了解的!……林江想。好心腸的人不是到
處都有的嗎?

  「我很高興!」他跳起來喊道。「你高興嗎,張先生?」

  一直沉默著的張凡望著他說:「你是說這篇東西登出來?──」

  林江點頭。

  張凡也點頭,「非常高興!」

  林江高興得要請張凡喝咖啡。那兩杯咖啡錢是他早就準備好了的。是舊曆新年留下來的「利
是」。他說,這回無論如何要讓他付一次賬。

  「好吧,你請客,我出錢!」張凡說。「不行。」林江說。

  「阿江,我要吃點東西了。」張凡後來在「街市」附近那家小咖啡店坐下來之後,說。

  「不行,」林江說,「我袋裡只有六毫子!」

  「好吧,我淨喝咖啡,不吃東西便是!」張凡笑著說。

  那天張凡和他談呀談的,談起了童年時代過著非常困苦的生活,後來自學苦學成功的那兩個偉大
的文學家來:那是高爾基和傑克.倫敦。「張先生,你和他們比較怎麼樣?」林江忽然問道。

  「假如他們還活著,」張凡說,「肯收我做一年級的小學生就好了。」林江吐了吐舌頭。「不
過……」張凡點上了一根香煙說,「他們雖然死了,我們還是可以做他們的小學生的,他們有的是作
品啊。」

  「從他們的作品去學是不是?」

  「對!」張凡回答。

  隨後他抽了一口煙,沉思了一會,微笑道:「阿江,你希望我寫的那個張七皮和莫基仔,留給你
自己寫吧。」
  「什麼?」林江把眼睛瞪得大大,說:「你在跟我開玩笑。──我怎麼會寫?」

  「不是叫你馬上寫。將來有一天……」

  以後一連兩晚,林江失眠了。「將來有一天,我能夠像張先生那樣寫嗎?」他心裡唸叨著,「寫
作真是美妙的事啊。你把心裡的話寫在紙上,人家用鉛字印出來。人家在老遠的地方讀著鉛字,就讀
到你心裡的話。……但寫作可真不容易啊。看張先生寫得多辛苦!他房間裡還有燈光呢。人家都睡覺
了,他還在寫……而且寫得那樣慢。……不,辛苦我不怕。慢慢來。我現在只不過十五歲。對啊,十
五歲。我的學問不行。……慢慢學。……將來有一天……」

  第三天,林江從張凡那裡弄到一本高爾基的短篇小說集。花了幾天工夫看完,還書的時候,他對
張凡說:「那個『跳舞腿』和『有希望』①真可憐……我最愛看這一篇。」因為也只有這一篇他看得
最明白,其他的可欣賞不來。〔①「跳舞腿」和「有希望」是高爾基短篇小說《火伴》裡面的兩個命
運悲慘的人物。他們是職業小偷。〕

  「你肯收我做一年級的小學生吧?」林江後來說,「你認為那些我看得來的,就借給我看好了。
我要多看一點。」

  張凡認為文筆流暢、有著年青人那股熱情的巴金的作品,林江不妨多看一點。林江說,想看看他
的長篇。但張凡手頭上沒有他的《家》、《春》、《秋》。……,他忽然想起老舍的那部有名的長篇
小說《駱駝祥子》來。這本書他自己讀過,而手頭上也有。他就把它借給林江看了。張凡說,這小說
寫的是一個渾名叫做駱駝祥子的北方手車夫的可悲的一生;裡面的人物、對白寫得很生動;不過有許
多北方的口語不容易看懂。不知道林江喜歡不喜歡這本小說。過了兩天,出乎張凡的意料之外,林江
看了一部分就興奮地告訴他說:對《駱駝祥子》很感興趣。接著,不明白的地方,林江向張凡請教。
經過張凡的解釋,他閱讀的興趣更濃了。作者描寫當時北方社會的那種下層生活,林江看起來並不覺
得陌生。以後一連許多天,他把全部精神放在這部他心愛的書上。有時連做夢也看見祥子拉車,情形
和去年夏天讀《水滸傳》時相仿──那時他做夢也看見林沖闖進白虎堂去呢。

  看完了《駱駝祥子》之後,他要把那一本本文藝書籍吞讀的欲望更強了。有一天,張凡終於從外
邊弄了一本巴金的《家》回來;還不到三個星期,他又把那厚厚的書看完了。他興致勃勃地和張凡談
起覺慧。他說,為了鳴鳳這個不幸的女孩子,他流過不少眼淚呢。但他不大明白,覺新為什麼那樣軟
弱。他說:「要是我,早就離開這個『家』了!」……那段日子,張凡忙著替報刊寫一些有關現實的
短稿,同時開始構思一個長篇小說。他實在沒有多少時間和林江在一塊談天了。「阿江,我房間裡的
書,你喜歡看就看。你隨便拿吧。」他說。

  ※※※

  這期間,有一件事使梁玉銀感到惴惴不安。

  林成富打破每隔一星期回家一次的慣例,有三個星期沒回家。梁玉銀親自到灣仔老余家去一趟,
問他們夫婦有沒有見過林成富,順便還了丈夫去年借下人家那三十塊錢。余大嬸說林成富沒有來過。
老余問梁玉銀為什麼不打個電話到紗廠裡去問問。

  「我從來沒打過電話到荃灣去。再說,他會生氣的。」

  「管他生氣!我替你打!」老余說。

  老余在附近的一家店子裡向一個相熟的掌櫃借了個電話簿翻了好一會;之後,電話接通了,好容
易才找到林成富。「你等一等!林嫂有話跟你說!」老余喊道,一面把電話筒遞給梁玉銀。

  她還說不上幾句,林成富果然在那邊暴跳如雷。說她不應該打電話到工廠去。「我好好的在這
兒!忙就是!會出什麼亂子呢?大驚小怪!真是!」

  電話擱的掛上了。梁玉銀的臉沉下來。

  下一星期林成富回家,梁玉銀聞到一點酒味。兩口子又吵起來了。

  「你又在喝酒啊!」

  「沒有!」

  「沒有?你又在騙人哪?」
  「我心裡在發悶。──是喝了,怎麼樣?」他後來說。

  「怎麼樣?……哼!」梁玉銀直瞅著他說,「我擔心你……又賭錢了是不是?」

  「沒有!沒有!」

  但有沒有,林成富自己心裡明白。

  去年戒了賭之後,他曾經有一次和張凡單獨到茶樓上飲茶,說起賭錢的害處;說到那些日子,他
見到林江看書就生氣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說他以後再也不反對林江看書了,因為他再也不會那樣傻,
把血汗錢化在賭桌上面。然而幾個月之後,要發橫財的念頭又像蛆蟲似的咬嚙著他的腦髓:「工字沒
出頭」──要到什麼時候我才有機會做個老闆啊?咬嚙著他腦髓的還有一條更大的毒蛇:他的向上爬的
思想。他覺得自己落進一個看不見天日的黑洞裡。黑洞外面就是金光燦爛的世界;那個世界有的是黃
金。香港有那麼多有錢人,為什麼我林成富偏偏是窮人中的一個?說精明能幹嗎,我哪一點不如馬有
福?想當日馬有福一名窮光蛋,向我借錢……想著,他認為只要有人給他指引一條路,他還是可以從
那黑洞中跑到那金光燦爛的世界去的。結果,他向一個據說是很靈驗的算命先生救教了。算命的說,
到今年春天他就會「交運」。林成富問他有沒有發財的機會,他只是點頭,卻模稜兩可的答道:只要
肯碰機會,就慢慢有辦法。而機會是不妨隨時去碰的。這樣子,林成富就又往賭桌上去碰運氣了。他
輸了錢回家,但這回學乖了:看到林江躺在碌架床上看書,卻沉住氣不動聲息,為的是不讓梁玉銀知
道。接著的日子,有時贏,有時輸。開頭輸的時候,他還按捺得住;到後來,老脾氣又來了,只要梁
玉銀多說一句,他就發作啦。林江看的書是張先生借的,他不便說什麼。他尋思,怎麼樣也好,該給
張先生一點面子。
第二十二章

  晚上,寂靜了多時的泰南街街尾又熱鬧起來。張七皮的動人的聲音又響在沙地上了,但這一回他
所講的是《三國演義》。賣武的少林廣這一年夏季不知道跑到哪兒去。

  填補少林廣檔口的是一檔賣「和順」欖唱粵曲的。他們一共三人。那雙年青的是一對夫婦──男的
唱「薛腔」①,女的唱「妹腔」②;音樂和拍者,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街頭樂師,拉的是小提琴。(在
香港,廣東藝人以小提琴替代二胡拉粵樂,是很普遍的事。)他們三人是站著唱、站著拉的。這個檔
口一來,就抓住了不少聽眾。李榮寬下班回來,洗過澡之後,往往連二胡也不練,就跑到這兒來的
了。〔①已故舞台名伶薛覺先,其唱腔對後輩廣東藝人影響很大,有「薛腔」之稱。②已故粵劇名旦
(著名女藝員)上海妹,唱腔自成一家,遂有「妹腔」之稱。〕

  老莫在張七皮的講古檔附近賣「清補涼」糖水。首先發現這個的還是李榮寬。那晚上,林江在讀
著張凡從外邊什麼地方弄回來的一本巴金的短篇小說集,出去了一會又回來的李榮寬拉著他去幫襯老
莫。

  林江一眼就認出來,在老莫的「清補涼」檔那裡幫手洗碗的那個七八歲的孩子,就是莫基仔的二
弟。他的頭殼上還是照樣豎起幾綹長髮,不過再也沒有擤鼻涕了。

  李榮寬骨碌碌的喝完那碗糖水,就掉下兩枚硬幣,說道:

  「阿江,你慢慢喝。我去聽歌!你等一會來吧。」

  他走了。

  林江慢慢的喝著糖水,想跟老莫說幾句什麼,可是突然之間,他彷彿覺得舌頭笨重得連轉也不會
轉了。

  另一個喝糖水的顧客走了。老莫托了托眼鏡,瞅著林江。

  「我……我一下想不起來,你叫做──」

  「阿江。」

  「那天……年初三那天……是你嗎?」

  林江點了點頭。

  老莫又托了托眼鏡。「謝謝,謝謝。」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林江望著他,只是說不出什麼。他迅速地站起來。把空碗遞給莫基仔的弟弟,瞥了老莫一眼,轉
身走到張七皮的檔口去。

  聽了一會《三國演義》,他跑了出來,他沒有去找李榮寬,卻回到屋子裡看書。

  ※※※

  林江洗澡洗得很快。李榮寬只不過在屋子外邊等了五分鐘,他就穿著木屐踢躂踢躂的跑來了。

  這是一個星期日的黃昏。他們沿著海濱慢慢的踱著,有時停下來看人家釣魚。一路上,西灣河的
岸邊坐滿了釣魚的、乘涼的人。他們邊走邊談。林江告訴對方今天又在小說裡讀到點什麼;李榮寬說
最近又從陳師傅那裡學到一隻什麼新「譜子」。他們朝船塢的方向走去的時候,西邊天角的霞光漸漸
由金色變為紫色。不遠處,那幾隻在船塢裡等待修理或者已在修理中的大輪船,這時蒙著一層灰黯的
薄膜,靜靜地躺在那灰濛濛的水上。林江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曾經從同學那裡看過一面小小的圓圓的
放大鏡。他忽然想起:用一面巨大的放大鏡來看薄霧中河上的鴨,大概會和眼前這幾隻停泊在那裡的
輪船差不多吧?

  蒙著輪船的那層薄膜漸漸厚起來,天漸漸黑了。
  輪船上的一盞盞燈這時忽然放亮了。

  這些日子,林江覺得一天很快的就過去。可是──這天李榮寬雖然放假,卻認為好容易才等到天
黑。因為只有天黑,那三個賣唱的才會在沙地上露面。他把林江拉著往回走。「是時候哪!」他嚷
道。

  回到泰南街街尾,那個檔口已經開起來了。李榮寬聽到小提琴這時奏的是《娛樂昇平》。他們喜
歡用這隻粵樂「譜子」做他們「開檔」的廣告。人們越來越多。李榮寬和林江雙雙往人圈裡面鑽,找
到個不錯的位置站下來。

  那個唱「妹腔」的沒有露面。「她今晚不來。不曉得為什麼?」李榮寬悄聲對林江說。林江不吭
聲,瞅著那個唱「薛腔」的男人──他臉長,眉毛稀疏,約莫三十歲,身材瘦削。

  音樂停下來。那個唱「薛腔」的男人忽然打著江湖口吻說話了。

  「各位!今晚又蒙你們賞面光臨。……俗語說:在家靠親人,在外靠朋友。賞面!賞面!」他雙
手一拱,說下去:「我們原定今晚唱《胡不歸》之《慰妻》那一場對手戲的。但是,我那個女『拍
檔』今天生病不能來。我一個人『生』『旦』對答下來,只好唱其獨腳戲!不過唱完之後,和順欖、
陳皮梅買不買也不要緊,要緊的是:各位千祈留步頂檔,等小的搵回一餐米粥!俗語說:你買我買,
多多不夠賣。但聽完之後,你走我走呢,和順欖、陳皮梅我一個人怎麼吃得了?」

  聽眾爆出一陣笑聲。他向四處抱拳為禮;然後站定,對那拉提琴的眨眨眼睛道:「師博,有勞落
力拍和!頂住個檔口!」跟著,手指一動,向空中打了個「反線中板」的「手影」。

  小提琴響了。他唱道:「五中恨,疊疊重重,嗟又倩誰過問?……」

  李榮寬輕聲對林江說:「這是支名曲,叫……叫《惆悵賣歌人》,我在陳師傅家裡聽人家唱
過。」

  「漂泊爐峰①下,難覓一枝寄託,致有淪落作歌人。」唱到這兒,那唱「薛腔」的停下來。音樂
過門──剎那間,他腦海中浮起這個畫面:他那唱「妹腔」的妻子在床上嗆咳著。……〔①即香港。〕

  「長街短巷每徘徊,」他繼唱道,「唱到我力竭聲嘶,亦難博得清茶淡飯!……」

  末的兩句,林江聽得最清楚明白。他開始對這隻歌感到很大的興趣。「可惜張先生不在家──他該
跑來聽聽!」他暗想道。

  突然間,林江覺得有人在他後邊扯著他的牛頭短褲。他回過頭。小松站在那裡,臉色發青著。

  「江哥,快──快回家!阿媽暈倒了。」小松喘著氣說。

  林江慌忙奔回家裡。李榮寬和小松跟在他後面跑。

  屋子裡人聲嘈雜。三婆和幾個女人圍著梁玉銀。梁玉銀坐在林江那張碌架床的床沿上,讓人們扶
著。有個女人在她額上拚命搽藥油。林江一看,那女人竟是他的「死對頭」蝦頭的母親「哨牙婆」。
上街吃飯回來的張凡這時也站在一旁。他一眼瞥見林江,就湊到他身邊去,說道:

  「阿江,你要勸勸你母親!不要讓她出去。」

  「究竟什麼事?──」林江驚訝地問。

  「你阿爹給汽車……『車』死了。」張凡沉聲說。

  到這時小松才知道是什麼一回事。父親以後再也不回家了。他緊緊地抱著李榮寬,哇的一聲哭出
來──

  「我要阿爹!我要阿爹!」

  第二天,報紙的「港聞版」上有一段小新聞,標題是這樣:

  西灣河大街

  醉漢輪下死
第二十三章

  在張凡、三婆、老余……他們的精神上和經濟上的幫助下,梁玉銀到殮房把丈夫的屍體認領完畢
之後,含淚把他埋葬了。從此,林成富那個要做老闆的夢也被現實埋葬了。

  丈夫死後,有一大段日子,梁玉銀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白天她照常機械地織著從襪廠領回來的手
襪;夜裡常常半夜醒來,眼巴巴的望著黑暗。彷彿她的路是通到無盡的黑暗中去。「天啊,為什麼我
的命那樣苦?」她想。「往後的生活怎麼過?小松的年紀還那樣小。」開頭的時候,她的心像給石頭
壓著似的沉重;後來有一晚,她的心在跳,跳得很厲害,她怕有一天林江會離開這個家遠走高飛。
……唔,倘然他要去,就讓他去吧。「可是,」她想,「我怎麼能讓他去?他的身世,我不會告訴他
的。我不能告訴他。」

  在梁玉銀想得很多的那些日子裡,林江再也不能安心看他的小說了。他有時跑到母親的房間裡,
靜靜地望母親一會;有時獨個兒跑到碼頭上呆坐。

  去年中秋節晚上挨了一巴掌,他曾經詛咒過林成富早日死去。每一回想起這件事來,他心裡就覺
得特別難過──雖然林成富之死和他的詛咒無關,而且後來在同一晚上為了母親和小松的緣故,他曾經
把詛咒化為祝福,希望林成富永遠活下去。

  屋子裡到了晚上顯得少有的寂靜。三婆知道梁玉銀聽到麻雀牌聲會感到煩躁,她暫時停止在屋子
裡打牌了。張凡和李榮寬一有空就陪林江和小松在一塊。他們好幾回叫林江勸勸他母親不要整天躲在
房間裡哭。

  有一天,吃罷晚飯,林江把碗筷收拾好之後,跑進母親的房間裡。梁玉銀盯著林江,忽然咬了咬
嘴唇,說道:

  「阿江,我想跟你談一下。我們到外邊去找個地方坐坐好不好?」

  林江點頭不響。從母親的神色看來,事情有點不尋常。

  兩人離開了屋子之後,向碼頭那邊走去。小松在岸邊看人家釣魚,瞥見母親,追上來說道:
「媽,你和江哥到哪兒去?我也去!」

  林江擺了擺手。梁玉銀對小松說,有事和他哥哥商量。叫他不要跟來。小松這些日子也似乎變得
懂事了。──「好,我不去。」他說。

  林江和梁玉銀進了碼頭,在僻靜的一角坐下來。這是夏末初秋的一天,橘黃色的夕陽在遠處船塢
後邊的山嶺鑲上一條金紫的邊。梁玉銀望著那條金紫的邊,想起有一年她在阿江的一件墨綠色的毛線
衣的領上鑲上了一條漂亮的金線。那時候阿江才不過四歲吧?……

  「媽,你不是說要跟我談一下的嗎?」林江說著,那雙明亮的眼睛閃了閃。

  「是的……」她停下來,直巴巴地瞅著林江,清了一下喉嚨,說道:「阿江,你阿爹死了,你以
後有什麼打算呢?」

  「出去做事!隨便什麼我都做。張先生替我問過一些出版社、書店──」

  「哦?」

  「說暫時沒有機會。可我不打算等下去了,我已經託了榮哥替我留意工作。他姐夫朋友多。我說
過,餐室的伙計仔我也做。送茶、送外賣也沒關係!媽,你放心,會有辦法的!我們怎麼樣也得讓小
松多讀幾年書……」林江一口氣的說著,那稍微翹起來的嘴唇顫呀顫的。

  「找到了工作以後,你不會離開我們嗎?」梁玉銀試探地問道。

  「你們?」

  「小松和我!」
  「媽,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當然不會離開……」林江停下來,想了想,說:「怎麼,你擔心的就
是這個?」

  「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梁玉銀幽幽的說,「我想……」

  「什麼呢?」

  「沒有什麼。」

  林江盯著碼頭下的海水。他說有一年他偶然掟了一塊石子到海裡去,那時候是「夜晚黑」,海裡
閃出了銀光。「我那晚上嚇了一跳。媽,你告訴我夜裡掟石子到海裡就是這樣,閃銀光,很好看啊。
海就是這樣,你說的。」他問梁玉銀記得不記得這回事。梁玉銀想了一陣,彷彷彿彿記得。她點了一
下頭。她說他的記性真好。

  「你不會離開我們……」她喃喃道:「是真的了?」

  「媽,你想到哪兒去哪?當然真的!」林江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我是『油瓶仔』──不是阿爹親
生的,可是到底是你生的呀。」

  「阿江,你聽著,你不是我親生的!」

  「什麼?……不會!」

  「你不相信嗎?」梁玉銀說。於是她把過去的事說了出來。她說到她的第一個丈夫何通,說到林
江的生身母阿群,說到林江的來歷……「阿江,」她啞著嗓子說,「這些天晚上,我睡不著。我心驚
肉跳,怕你知道這件事之後,會有一天離開我跟小松,可現在……我想過了。我到底不是你的親娘。
那個阿群才是你的親娘。她要是真有一天回來,我……我希望你們母子團聚,一輩子團聚!……我怎
能叫你們母子分離?……」

  林江默默地瞅著梁玉銀的瘦削的臉,他覺得這些日子來她額上的皺紋越發加深了。

  「媽……」

  「別──別哭。」梁玉銀說著,自己卻快要哭出來了。

  林江用手背把眼淚抹去。

  「我怎麼樣也不會離開你和小松。……媽,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母親!」

  ※※※

  打那個破舊的木碼頭走出來的時候,林江忍不住要告訴母親他這些日子心裡的一個秘密。「媽,
你猜我希望將來做什麼?」他說。

  「做什麼?」

  「做一個寫小說的!」

  「什麼?」梁玉銀驚訝地望著他,「像張先生那樣的嗎?」

  「嗯。」林江輕聲道。

  「你辦得到嗎,傻孩子?」梁玉銀掠了掠頭髮,說,「人家張先生有學識啊,可你──」

  「我以後可以一邊工作,一邊學,」林江說,「將來嘛,我拚命工作,拚命學寫稿……」

  「做作家?」梁玉銀露出她的潔白的牙齒來,微微一笑道。「我看倒不如媽以後多做些手襪,多
收點衣裳回家洗吧。……」

  林江陷在沉思中,彷彿沒聽到他母親說什麼。「我以後是可以拚命工作,拚命學……」

  他忽然想起去年秋天跑到西灣河來找張凡寫稿的那個胖子唐仲廉。他想,那個胖子吃得很好,住
得很好,穿著得很漂亮,講得很漂亮,但張先生說他這個人……
  將來能寫稿的話,我一定不做他那樣的作家!

  這麼樣想著,林江和母親向沙地那邊走去。他遠遠的就聽到小販們的叫賣聲。接著,老莫的「正
氣有益清補涼糖水……一毫一碗」的叫賣聲越來越清楚,這當兒,張七皮的講古聲和那賣「和順」欖
唱「薛腔」的歌聲在空氣裡蕩呀蕩的。

  這時太陽早已下山了。月亮從鯉魚門海峽上昇起。檔口上的火油燈,大光燈和月亮的光融成一
片。不遠處,泰南街街尾那根街燈下有幾個孩子在「跨背跳」。一個搧著葵扇的婦人坐在矮凳子上跟
他的男人吵架。男人站起來,忽然轉身走了,很快地就消失在沙地上黑壓壓的人叢裡面。熱鬧的沙
地,由於穿著木屐的孩子們在檔口和檔口之間穿來插去,時而響起一陣踢噠踢噠的聲音。

  林江經過老莫的「清補涼」檔,瞥了莫基仔的弟弟一眼,然後回頭和母親一塊走著,繼續說著什
麼。他看見小松打黃澄澄的街燈那邊向他們跑過來。

    一九六○──六一年寫於香港西灣河
附錄:訪談記錄  作者談創作與《太陽下山了》

  【訪問(一)】

  問:你的長篇《太陽下山了》插入好些廣東話,是必需的嗎?

  答:用意是加強地方色彩,小說的背景是當年西灣河的窮街。有些廣東話以普通話替代難以傳
神。因此書中某些粵語名詞、形容詞,外地人不懂的,就注釋;能會意的就不用注釋了。其實以全書
比例來說,採用的方言也不多。它們是經過作者選擇的。而語法我倒是用普通話語法的。

  問:書中有些地方,作者以旁觀者的身份把故事敘述,告訴讀者將來會怎樣、怎樣等,這種寫法
有問題嗎?

  答:也是經過構思、安排的。其中有街頭說書人等人物,因此有意這樣寫。此書重印時,想改
動,但考慮到牽一髮而動全身,便保留原貌了。而且以個人的淺見,從十九世紀到現在,用第三人稱
寫法的長篇小說,能全部擺脫客觀敘述、描寫,完全以單一觀點、角色觀點去寫而又成功,沒有幾部
吧?這是因為題材所限,這條路越走會越窄,很容易流為形式主義;即使大師們,通常也是把「全
知」與「角色」的觀點交叉並用的。這是我讀大師們的小說後留下的印象。拙作《太陽下山了》的故
事不是單線發展,用橫斷面的寫法,基本上採用全知觀點,但其中有好些篇幅,卻是採取角色觀點
的,如少年的林江眼中所見景物、人物等等。寫時,在技巧上說,對於觀點的轉移,怎樣才「轉移」
得自然,倒是注意到的。而且當時也經過主觀的努力,在傳統的基礎上創新,不知你們有沒有留意
到,這篇小說的語言是盡量避免用成語、套語等等。我當時有意把寫實的、抒情的、通俗的筆墨,熔
於一爐。

    ──《香港文學》訪寫

      (錄自〈舒巷城專輯.跟舒巷城先生聊天〉,《香港文學》雙月刊第三期,一九七九年
十一月)

   ─ ─ ─

  【訪問(二)】

  問:我們都知道舒巷城先生是香港的資深作家,在四十年代時就已經開始創作了,可不可以跟我
們談談自己早年的創作和經歷呢?

  答:我是在香港出生的,年少時住在筲箕灣,在中環一間英文書院唸書。唸書時用的是英文,但
很奇怪,我越讀英文,就越想把中文讀好。從三十年代末期四十年代初期,香港的文藝風氣很盛,很
多文化人──如茅盾、端木蕻良、徐遲、蕭紅、袁水拍等都集中在香港;《七月》、《文藝陣地》等刊
物也在香港出版。我的叔叔在廣州戲劇院研究所,他把很多劇本介紹給我看。洪深的《五奎橋》、田
漢的《回春之曲》、曹禺的《雷雨》和《日出》、陳白塵的《亂世兒女》等,我那時都看過了。茅盾
的《子夜》是我上課時放在抽屜裡看的。那時我十餘歲,開始學習投稿。後來在《珠江日報》、《立
報.言林》、《申報.自由談》等副刊以王烙及其他等等的筆名發表過一些習作。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不久,香港就淪陷了。我於是「打單包」走回內地。同行的還有一位姓楊的朋
友。我們從東江出發,然後輾轉到了桂林。湘桂大撤退後,我像很多人一樣,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
那時我和一個少年朋友步行兩省,到了貴陽。在途中我寫了很多札記,以後掉失了很多東西,但始終
沒有把札記丟掉。以邱江海之筆名寫的《艱苦的行程》就是這次逃難的「小說化」記錄。後來到了昆
明,當美軍的翻譯,先後去過越南、上海、天津、東北、北京、南京等地方工作、生活過,到四八年
底才回到香港來,那時我還很年青呢。這一段歷程對我也有好處,不但豐富了個人的生活經歷,而且
使我有機會從美軍中的圖書館讀到不少外文書籍,包括海明威等人的小說,甚至一些電影文學劇本,
詩集,等等。

  在寫作上我並無大志,沒有想過要當作家。一九四九──五○年間寫《鯉魚門的霧》等短篇,一九
五二年,開始以秦西寧為筆名投稿到《新晚報.都市場景》。後來也在《南洋文藝》、《伴侶》、
《海光文藝》、《七十年代》上發表作品。《太陽下山了》是我第一次用舒巷城為筆名寫的小說,以
後也就多用這個筆名了。

  問:在你寫過的作品中;你最喜歡的是哪一部?
  答:我較喜歡的有三部:《艱苦的行程》、《巴黎兩岸》、《太陽下山了》。感情上我喜歡《艱
苦的行程》,因為這是自己很獨特的一段經歷;《巴黎兩岸》也是我偏愛的作品。《太陽下山了》是
寫西灣河的,我在西灣河住過很久,跟這些人長期生活在一起;書中的林江就有些自己的影子,所以
感到很親切。

  問:有沒有什麼中外作家對你的創作是有過影響?

  答:很多作家我都喜歡,但對我影響並不大,因為我沒有刻意模仿。《駱駝祥子》、《日出》、
《雷雨》、張天翼的某些小說、魯迅的短篇等我都十分喜歡。特別是魯迅的小說,當我生活經驗多了
再回頭看,仍然覺得十分深刻;雖然融和了外國技巧,但還是很有中國風格。我喜歡樸素、深刻的作
品,太賣弄技巧的,我不喜歡。作品最難做到的是單純──有歸真反璞之美的單純,焦點太多,花巧太
多反而不好。在藝術創作的去繁就簡那方面說,我覺得,契訶夫、托爾斯泰……其實是很單純的,貝
多芬、莫札特也是。三、四十年代的中國作家提倡寫實的精神,對我也許有影響,但不是自覺的。我
也相信文學應該「為人生」,通過小說表現人生中的某一點,而不是為藝術而藝術。

  問:有人稱你為「鄉土作家」或者「寫實作家」,你對這些稱呼有什麼看法?

  答:這個大概同自己的成長有關。我是在香港出生,在香港長大的,對香港很有感情,筆下自然
也會以香港為題材。至於稱呼我做「鄉土作家」,我實在愧不敢當了。

  在我的生活經驗裡,接觸過好些小市民與低下階層的人物。他們並不如別人所想的那麼悲觀,他
們往往是很有幽默感的。我並沒有想過「一定要」怎樣寫;譬如,集中寫出美的方面,集中寫他們樂
觀地、堅強地生活。不過我對人有信心,我可以對很多東西失望,但不會對人失望。我其實並沒有在
作品裡故意突出貧富階級對立。在香港,有些有錢人相當好,但不普遍。在錢面前,一個人的本質立
刻就會暴露出來。譬如我發了達,有一千萬,而你是個窮光蛋,最終我一定會跟你保持距離。在生活
中我看過不少這種例子,這並不是什麼人的錯,而是本質上的距離。

  問:除了寫作外,你還喜歡音樂,也畫速寫,這些愛好對你的創作有沒有幫助?

  答:從小時候起我就喜歡唱粵曲、聽音樂;也畫速寫,這對捕捉場景和鍛煉觀察是有多少幫助的
吧?有一段時間我幾乎以粵劇藝人的生涯為題材寫成中、長篇。我認識一些戲班裡的音樂師傅,也有
演廣東戲的同鄉,題材是從他們身上來的,寫新文藝的人很少接觸這個題材,後來感情深了,也就沒
有寫了。

  問:可不可以跟我們談談你自己的創作感受和對香港文學的看法?

  答:我覺得寫作是有甘也有苦的。在物質上和時間上當然會有損失,但某些作品得到朋友的鼓勵
就覺得精神有點欣慰了。

  香港文學的整體成績可能不及台灣和大陸,但肯定說,香港是有文學的。

  香港是個高度商業化的社會,物質文明壅塞了創作的心靈。藝術創作是需要時間的,在香港這樣
商業化的社會裡,連靜下來反省、思考一個問題的時間也沒有。至於香港年青一輩的作者,一般說,
論毅力似乎不及他們的前輩了。即使在抗戰時候,我們很困苦,但也有理想、有希望。在香港有些新
一輩的作者往往急於成名,但不能堅持;不夠踏實。這當然跟整個社會的風氣有關。但我對創作仍然
是樂觀的,因為在香港也不斷有人默默地、真誠地從事文學工作,不是每一個人都只想著賺錢,或者
熱中名利的。

    ──王仁芸整理

      (錄自〈舒巷城專輯.舒巷城訪問記〉,《新晚報.本地作者系列(四)》,一九八一
年十二月十五日)
舒巷城自傳

  我原名王深泉,祖籍廣東惠陽縣。一九二一年九月十二日生於香港,在此長大受教育。早年西灣
河、筲箕灣是我的家和生活基地。街坊上和那一帶的人事悲歡,為日後的小說創作提供過好些素材
(短篇《鯉魚門的霧》、長篇《太陽下山了》是其中例子)。父親在當地開了家商店,卻無法改變我
這長子難以「子承父業」的命運。七歲進私塾唸「人之初」,為期甚短;繼而在兆榮漢文學校肄業,
背誦古文舊詩是功課之一。讀了幾年小學後,考取到當年官立英校特設的獎學金;於是先讀「五年免
費」的育才書社(Ellis Kadoorie School),後讀教會辦的華仁書院。(前
者位於上環附近某小崗高處,是一座設有鐘樓的西式紅磚建築物;後者當年位於中區羅便臣道側的半
山上。)回顧那六、七個年頭,每天上學、放學,往返之間要走一大段的路才乘搭「長途」電車,可
以看到這海港城市在變化中的日漸繁忙。自童少年時起,興趣廣泛,參加過小足球隊、曲藝社,學過
唱粵曲、依譜填詞等等;喜歡看電影,喜歡風格各異的音樂、繪畫;接觸新文學後,可說「一往情
深」了。因無緣攻讀大學,自知所學不足,便努力自修、學習,至今未輟。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
後,香港人口倍增,文化事業蓬勃。在抗日戰爭期間就讀英文書院時,受了朋友及南來作家的影響,
開始投稿。曾以王烙等筆名發表過一些小說、詩歌的習作;也曾被兩位寫新詩的朋友拉「入伙」,在
某學院出過一本油印的《三人集》。

  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翌年離開淪陷的香港赴桂林。往後異鄉歲月中,唯一與我「重聚」
過幾天的親人,是戰前在廣州研讀戲劇、戰時在奔波中熱心於搞話劇的叔叔,即先父的三弟。到桂林
後,我在印刷廠做過校對等工作;在書店朋友的鼓勵下,也曾於漓江畔寒夜透風的板房裡,化數月工
夫把一部並非暢銷但風格獨特的英國小說(The Sea Tower)翻譯成中文。後來十八萬
字的《望海樓》譯稿在戰亂中失去了。一九四四年秋,湘桂大撤退、大疏散,像千萬無家可歸的人,
成了顛沛流離的難民。其後與一偶遇的青年朋友結伴,徒步穿州過省,從宜山到貴陽,每天身負行
囊、曉行夜宿,途中暫停時替人家擺賣故衣籌路費;投野店、睡稻草鋪,都是平常事了。我輾轉到了
昆明才找到工作,在美軍(盟軍)機構中任文員,也當譯員;直至戰後數年仍天南地北。先後在越
南、台灣、上海、東北、北平(北京)、南京等地工作、生活過。那幾年添了點人生閱歷與風霜,偶
爾執筆為文寫詩,或閱讀古今的一些中外文學作品時,似乎有較多的體會了。

  一九四八年底返港與家人團聚。從那時起,卻要面對另一種現實,每天為衣食住行而忙。在高度
商業化的社會裡,文學往往成了出奇的奢侈品。深夜有感:怎麼辦?只能以「非文藝」的職業(如會
計工作等等收入)來支持那份「文藝興趣」或創作熱情。因此,四十多年來,為了謀生,先後任職於
洋行或商行、建築公司、教育機構等,業餘從事寫作,一點一滴或時斷時續地寫。期間,曾向任職公
司申請五個多月停薪留職的「長假」。一九七七年九月,應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之邀,
赴美參加文學活動,為期四個月。(然後趁訪友之便,另加月餘難得的「逍遙遊」,帶著塗鴉自娛的
畫冊上路;回來後曾把一些草於紐約、華盛頓、三藩市、西雅圖、東京等地的街頭速寫發表於此間的
刊物上。)

  個人除常用的筆名舒巷城外,還用過秦西寧、方維、邱江海、舒文朗、尤加多、石流金、秦可等
筆名發表作品。

      一九九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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