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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史学理论研究 2018 年第 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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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身体史研究的起源与方法

徐前进

【提要】 在“人与历史”的传统分析结构中,人是一个有接受、感知、实践和反思能力的存在,但
这个结构在实际研究中具有不确定性 ,身体史简化了“人与历史 ”的分析结构,身体仅仅是一个单向
度感受的存在。根据身体史的方法,“人与历史 ”可以拆分成“人与身体”、“身体与历史”、“人与历
史”三个领域。存在主义提出的中心问题是现代人的消极处境,而身体史是历史学家对于存在主义
的实证表达,也是历史学家介入现代性批判的途径 。
【关键词】 解剖学 存在主义 碎片化 卢梭 福柯

传统历史研究有两个对象,即人物与事件。 在法国学术界,在两个对象之外出现新的可能。 关
于第一种可能性,事件研究出现记忆史的转向。历史学家掌握充足的档案并不意味着他的分析是确
定无疑的,根据记忆史理论,历史档案并不是发现真实历史的充足条件,因为多数档案 ( 回忆录、日
记、书信等) 本质上是一种具有选择性的记忆,并不等同于真实历史。 关于第二种可能性,传统的人
物分析( 包括行为动机、思想转变、人与时代的关系等) 存在模糊的地方,那些看似确定的因果关系实
际上并不确定,看似完整的宏观叙事中存在大片空白 ,在身体史的方法中,“人与历史”不再是最基础
的分析结构,可以拆解为“人与身体”、“身体与历史”、“人与历史”三个领域。 在“人与历史 ”的结构
中,人是具有接受、感知、实践和反思能力的存在,而身体史去除人的语言、思考和实践力后,剩下的
身体仅仅是一个有感知力的物质性存在。 传统的人物分析关注个体心理与行为的关系,人与风俗、
制度的相互影响,与之相关的语言包括走路、手势、思维、呼吸、身份等。 身体史理论采用新的语言体
系,包括腿部、手臂、头部、肺部等解剖学意义上的表述,阐述身体与制度的单向度关系,即制度控制
下的身体状态。身体史表面上关注的是身体,实际上关注的是现代人的境遇。因此,身体史与记忆史
对于传统历史研究的变革具有相似性,即在档案之外寻找历史解释的其他可能性,在原因与结果之间
寻找更直接的关系。
西方身体史的研究方法已经引入中国学术界 ,相关作品被引介,包括福柯的著作、布莱恩 · 特纳
的《身体与社会》,以及 1995 年创刊的社会学杂志《身体与社会 》( Body and Society) 。① 该杂志最初
关注身体与象征物的关系、身体在现实生活中的角色、性别意义上的身体、身体与技术的关系、身体
的健康与疾病状况,以及身体与运动社会学。② 相比而言,法国学者对于身体的研究方法更加多元,

* *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7—18 世纪法国的传统、现代与民族话语体系”( 项目编号: 17CSS029) 的阶段性成果。


① 杜丽红系统介绍了西方身体史研究的进展,力求说明身体史的内涵以及拓展身体史研究领域的途径。具体参见杜丽红: 《西方
身体史研究述评》,《史学理论研究》2009 年第 3 期。
② Mike Featherstone and Bryan S. Turner,“Body & Society: An Introduction,”Body & Society,Issue 1,March 1995,pp. 2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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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史学意义上的身体、科学意义上的身体、社会学意义上的身体、现代性批判意义上的身体,并在
此基础上解释身体的复杂功能。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开设课程“舞蹈、健康和性别: 18—19 世
纪欧洲舞动身体的文化史 ”( La danse,la santé et le genre: une histoire culturelle du corps dansant aux
XVIIIe et XIXe siècles en Europe) ,参考文化史、医学史的方法,借鉴医学、哲学和美学概念分析舞蹈场
景、与之相关的语言和想象,继而分析舞蹈与性别的关系。①
关于身体史研究的中国化问题,宏观意义的引介意味着这种方法仍处于传播的初级阶段,对于
特定领域中的身体分析、对于某个人身体的分析是这种方法在中国学术界生根的前提 。 由于身体史
是一个新的研究领域,西方学者同样是在探索之中,所以中国学者在将身体史研究中国化的同时 ,需
要鉴别西方研究方法的有效性。法国学者维加埃罗主编的《身体的历史 》确定了这个学科的分析领
域,包括古典主义时代的身体、现代的身体,文学意义上的身体、商品化的身体,现代早期的身体、现
代后期的身体,解剖学意义上的身体、审美意义上的身体,革命时代的身体、战争时代的身体,健全的
身体、不健全的身体,法律意义上的身体、资本控制的身体等。② 这部作品虽然涉及诸多研究对象,但
仍有不足之处: 一是对现代身体史的起源分析不充分,二是身体史方法和“人与历史 ”的方法有混淆
之处,三是身体史的方法是宏观的,缺乏个案分析,没有发掘出“人—身体—制度”的完整思路。 有鉴
于此,本文将追溯身体史的起源,并以卢梭和福柯的身体状况说明身体史对于“人与历史 ”分析结构
的补充作用。

一 、身体史的起源

身体进入现代历史有两个阶段。 在第一个阶段,身体首先摆脱教权和君权的控制,继而又纠正
世俗意义上的审美范式对于身体的忽视 ,然后在“人与历史”的叙事结构中获得独立地位。在古典主
义时代,人的心灵和身体是分离的,“哲学家对待心灵和身体的态度是不一样的,笛卡尔认为那是不
同的存在,心灵是一种意识,而身体是有限的空间存在; 斯宾诺莎认为心灵是思考的途径,身体是活
动的途径,所以关于身体和心灵的关系,斯宾诺莎认为是沟通,笛卡尔认为是相遇。”③ 在古典主义时
代的后期,解剖学开始准确地描述身体的结构,身体与心灵一样有能力承担独特的历史功能。 这是
身体以独立的角色进入现代历史的前提,身体摆脱教权、君权和迷信的控制后成为一种有感受力的
存在,并在医学和解剖学的支持下从艺术领域中分离出来 ,进入现代知识体系,这是身体进入现代历
史的第二个阶段。在现代知识体系中,身体从单一结构变为复合结构,包括科学意义、法律意义和道
德意义上的身体。
在古典主义时代,也就是身体进入现代历史的初期,身体所遭受的境遇有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
权力对身体的无限度神化,既包括宗教意义上的神化; 也包括世俗意义上的神化,另一个极端是普通
人身体的地位受到刻意的忽略,以致个人身体的特点并不存在。马克·布洛赫的《国王的触摸 》描述
了世俗权力对国王身体的神化,彼得·伯克的《制造路易十四》分析了旧制度时代国王身体的象征意

① Programme des enseignements et séminaires,2011 - 2012,Ministère de l'enseignement superieur et de la recherche Ecoles des Hautes
E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2011,Paris,p. 225.
② 阿兰·科尔班、让 - 雅克·库尔第纳、乔治·维加埃罗主编: 《身体的历史》( 3 卷) ,张竝、赵济鸿、杨剑、孙圣英、赵济鸿、吴娟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3 年版。
③ F. Alquie,“Les philosophes du XVIIe siècle devant l'homme,”XVIIe Siècle,Année 1962,N° 54 - 55,p.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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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那是一个被权力改造过的自然人。 对于国王身体的神化过程与专制权力的炫耀风格相一致,国
王的身体被一系列夸张性的色彩与线条所塑造 ,他的画像成为纯粹的权力象征,并进入古典主义时
代的图像史,但不会进入现代身体史领域,因为旧制度下权力所塑造的身体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身
体。另外,在国王身体被无限神化的时代,民众的身体是被隐没的,或是被简化处理,千姿百态的臣
民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 在隐没与简化的状态下,这类身体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在特定时
刻成为权力合法性的工具。因故意挑战旧制度的秩序与威严,它们被视为恶的根源所在,而惩罚这
类恶就要毁灭产生恶的身体,同时制造出一种兼具观赏性和震慑性的公共景观,这些受到隐没与简
化的普通人的身体突然成为公共舆论的主角 。18 世纪中期巴黎地区有一个谣言,有人要抓男孩子,
用他们的血给公主洗澡,谣言散布极快,社会秩序陷入混乱,有人被打身亡,为稳定人心,宫廷当众处
决了三个造谣者,并将尸体吊起来示众。① 生前他们属于“人与历史 ”的分析领域,而示众的尸体则
属于身体史领域,涉及“身体与制度”的关系。
解剖学与现代身体史的起源密切相关 。解剖学准确地说明了身体的结构,之后身体才能进入理
性的知识体系。但在解剖学的早期阶段,身体结构有两种表现风格: 艺术风格和技术风格。 艺术风
格的身体结构受古典主义审美范式的影响,解剖场景经过色彩与线条的过滤后不再血腥,反而具有
观赏价值,身体结构成了新的绘画题材,“画家在发挥想象力的同时,常常研究解剖学,参观梯形解剖
室,阅读医学著作或常常拜访医生”。② 但由审美范式主导的身体结构不是科学意义上的结构,“艺术
服务于解剖学知识,为其带来审美维度……对骨架及被剥皮者所作的评论不属于手术刀 ,而是属于画
笔。”③技术风格的身体结构不再服从于审美要求,那些对身体结构有好奇心的人突破了宗教禁区,秘密
解剖,直到发现身体中最简单的部分,推测各部分的功能,并确立了两种解剖学方法: 一种是分解法,从
表面深入至下腹,通往大脑; 另一种是构造法,从骨骼开始,经由软骨、肌肉、血管与动脉,到达皮肤。④
解剖学所发现的身体知识具有双重意义: 推翻了违背常理的权力说教,准确地说明了身体的功
能。这类身体知识具有批判的倾向,过去主导医学界的肝脏造血说被推翻 ,生殖理论、血液循环论等
被人们接受,而之前盖伦的血液论是不受质疑的医学法则: “血液源自肝脏,通过静脉向其他器官输
送”。⑤ 16—17 世纪,索邦神学院下属的巴黎医学院 ( Faculté de Médecine de Paris) 极力抵制血液循
环论,帕丁( G. Patin) 院长认为“那种理论是自相矛盾且有害的,不可能存在 ”,但支持血液循环论的
人们相继解剖了哺乳动物、脊椎动物、无脊椎动物,了解心房和心室、静脉与动脉的作用,又在人体中
寻找证据,塔维里( D. Tauvry) 为此研究过胎儿的血液循环,格永 ( Gayant) 解剖了一个病逝的女人,
“她的心脏里有两个瓣膜,有静脉血管和大量的胸导管”,他还解剖了一个男性遗体的头部,发现了大
脑里的血液过滤结构,之后他与培盖( Pecquet) 和佩罗尔( Perrault) 合作解剖了一个产妇的遗体,发现
了胸导管与静脉的联系。⑥ 解剖学意义上的身体知识以其无可辩驳的证据最终冲破了旧理论的束
缚,进而改变了旧时代的知识体系。1688 年,《文学共和国新闻报 》构建了一个以解剖学为基础的知

① F. Brayard,A. De Maurepas ( eds. ) ,Les Franais vus par eux-mêmes,Le XVIIIe siècle,Robert Laffont,1999,p. 206.
② 科尔班主编: 《身体的历史》第 2 卷,第 6 页。
③ 维加埃罗主编: 《身体的历史》第 1 卷,第 246—247 页。
④ 维加埃罗主编: 《身体的历史》第 1 卷,第 249 页。
⑤ Maurice Caullery,“La Biologie au XVIIe siècle,”XVIIe siècle,janvier 1956,N° 30,p. 27.
⑥ L'Europe savant,janvier MDCCXVIII,Tome I,Première Partie,pp. 5 - 7; Histoire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Tome I,depuis son
établissement en 1666 jusqu' 1686,Paris: Gabriel Matin,1733,pp. 3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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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体系,包括植物结构和动物结构的相似性、人的疾病对植物的传染性,以及人体构造等。① 18 世纪
中期,身体知识最终改变了现代知识的分类法,
1746 年《皇家科学文艺学院院报》归纳出新的知识类别:
物理、解剖、天文、几何、机械、建筑、化学、植物学、自然史、艺术史、哲学史、形而上学、自然法、文献学。②
解剖学意义上的身体知识有影响多种知识领域的可能性: 它是现代唯物主义的基础,医学能有
针对性地治疗身体的异常状态,而在法律意义上这类知识开始介入刑事审判。 关于第一种可能性,
笛卡尔在《论人》( Traité de l'homme) 中提及“身体是雕像或机器,是上帝有意创造的 ”,在《第一哲学
沉思录》中他进一步解释: “我将我看成是有脸、手、胳臂,以及骨头和肉构成的机器 …… 我称之为身
体。”③这一理论影响到孔狄亚克的“人是雕像 ”( Homme-Statue) 和拉美特利的“人是机器 ”( Homme-
Machine) 的论断: “人体是自我发动的机器,一个永动机的模型,体温推动它,食物支撑它,没有食物,
心灵就慢慢瘫痪,突然挣扎一下,然后倒下死去,像一支蜡烛,在烛火熄灭的一刻疯狂跳动。”④ 这是
法国早期唯物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身体的机械性及其运行规则与其他物体有相似性,了解身体的
原理就能了解其他原理。
关于第二种可能性,解剖学意义上的身体知识将身体从宗教意识形态和迷信的控制下彻底解放
出来,身体是物质性的存在,有稳定的运动规律,而这些规律是现代医学进步的基础,“身体是由一系
列部分构成的机器,医生有必要了解各部分,就像钟表匠了解表的结构一样。”⑤ 蒙彼利埃医学院
( Faculté de Médecine de Montpellier) 的教学体系对于现代身体史研究具有开拓意义,18 世纪人体解
剖学已成为医学院临床诊断的根据,身体、功能与疾病之间存在着现代意义上的因果关系 。 最初,这
类因果关系尚处于模糊状态,但具有进入现代知识体系的可能性。1556 年医学院设立了圆形解剖剧
场,
1584 年又设立一个类似的剧场,“模仿眼睛构造,有目光的隐喻 ”。⑥ 18 世纪,该医学院确立了现
代教学体系,疾病分类和治疗具有了系统的实验基础: “从病人身上收集信息,并做临床诊断,确立病
症与器官病变( 解剖 - 临床诊断) 的关系,根据人体解剖学和病理解剖学研究健康或病态的身体 ( 器
官、组织和细胞) 。”⑦18 世纪,医学院学生毕业论文共计 1239 篇,其中病理学 651 篇,生理学 226 篇,
治疗方法 135 篇,外科学 118 篇,药物学 48 篇,保健学 28 篇,化学 25 篇,医学文献 8 篇。病理学论文
涉及人体结构、传染病、发烧与炎症、急性病与慢性病、神经与精神问题; 人体结构类论文涉及肺病、
生殖问题、内脏问题、呼吸系统、肠病、消化系统、心脏问题、眼疾、听力障碍。⑧
关于第三种可能性,身体知识介入刑事审判,虽然不能主导审判的结果,但身体知识确实能够发
挥作用。1761 年 10 月 13 日,图卢兹新教徒让·卡拉斯( Jean Calas) 的儿子在家中上吊自杀,定罪前
外科医生拉马克( J. P. Lamarque) 出具了解剖报告: “首先解剖头部,检查大脑,此处血管极粗,该类死

① Nouvelles de la Republiques des lettres,octobre 1688,Paris,1688.


② Histoire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et belles lettres,Tome I,Libraires de la Cour & de l'Aacdemie Royale,1746.
③ 笛卡尔: 《第一哲学沉思集》,庞景仁译,商务印书馆 1986 年版,第 26 页。
④ Yvon Belaval,“Les philosophes du XVIIe siècle devant la Nature,”XVIIe siècle,Année 1962,N° 54 - 55,p. 40. 拉·梅特里: 《人是
机器》,顾寿观译,商务印书馆 2011 年版,第 21 页。
⑤ “Description d'un microscope anatomique,ou d'un instrument,par le moyen duquel on peut affermir commodement et promptement des
animaux en vie,les placer d'une manière convenable,et après avoir ouvert leur corps examiner  l'aide du microscope le contenu de
quelques unes de leurs parties,par Mr. N. Lieberkühn,1746,”Histoire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et belles lettres,Tome I,Libraires
de la Cour & de l'Académie Royale,1746,p. 14.
⑥ 维加埃罗主编: 《身体的历史》第 1 卷,第 245—246 页。
⑦ 科尔班主编: 《身体的历史》第 2 卷,第 8 页。
⑧ Hélène Berlan,Faire sa médecine au XVIIIe siècle,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la Méditeranée,2013,pp. 264,266,2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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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通常如此,之后打开胸腔,没有特别之处,胃里有少量食物 …… 从胃贲门处向下切开三分之二,发
现大量淡灰色液体,以及树脂状和家禽皮一类东西,像牛肉 …… 死前 3—4 小时吃过东西,食物已基
本消化……大肠静脉颜色很少异常,乳糜管里有很多乳糜( 或淋巴,乳糜管是对脂肪吸收有重要作用
的淋巴管) 。”①这份报告未能改变法官在宗教意识形态下的不公正审判 ,但至少表明身体知识介入
刑事审判的可能性,解剖学由此在功能上分为科学意义和犯罪意义两种类型,犯罪意义上的解剖学
是要鉴别受害者遗体与正常身体在结构和功能上的不同 ,发现死亡原因,而科学意义上的解剖学是
要发现身体结构的共性。
18 世纪中期,《百科全书》的出版是现代身体史研究的标志性事件 ,它在世界学术史上第一次全
面说明了身体的结构与功能,科学意义上的身体知识分类学由此基本成形 ,身体组织包括上皮组织、
结缔组织、肌肉组织和神经组织。对人体的研究方法要符合现代科学规范,解剖大脑时首先从外部
观察,然后再具体研究各组成部分: “开启颅骨后有一个空腔,其中有柔软的组织,被不同特质的膜包
裹……大脑表层有很多褶皱,像肠子一样……表层是灰色,里面是白色,像骨髓。”② 对于心脏的研究
同样如此,血液循环论是既定事实,不需要再为之辩护: “心脏是胸膛内的肌肉组织,所有静脉汇集于
此,所有动脉由此延伸,借助于交替性的收缩和膨胀,它是血液循环和生命的主要器官。”③《百科全
书》的插图涵盖了人体骨骼 ( 正面、背面、侧面 ) 、头部骨骼、手脚、肌肉、血管 ( 动脉、静脉 ) 、耳朵、大
脑、心脏、胃部、生殖系统的结构。医疗器械图谱涉及外科手术用具,包括剪刀、抹刀、钳子、镊子、尖
刀、解剖刀、探针、刮匙、取弹器、锉刀、托被架、鹤嘴钳、骨膜剥离器、螺纹道钉、铅锤、牙齿剥离器、夹
持器、拔齿钳、骨钳、引流管、绞盘等。表面上这是一个实在的物质领域,但其中隐藏着探索身体知识
的开放视野。
可以进行实证研究的身体结构是启蒙时代理性知识体系发展的新方向 ,解剖学家塔兰 ( Tarin)
致力于此,他负责为《百科全书 》提供人体结构的版画。④ 与身体知识进步密切相关的是心理学研
究,包括人的感觉、记忆、想象和情感,《特雷乌日报记者精神报 》上的文章《论反感与同情 》提及感觉
与身体的关系: 鱼的味道让伊拉斯谟发烧,水田芹让凯撒和斯卡利杰( J. J. Scaliger) 身体颤抖,野兔和
狐狸让第谷·布拉赫( Tycho Brahe) 昏倒,月食让培根出现晕厥,开关的水流声让鲍尔 ( Boyle) 骑士痉
挛,这类现象都涉及心理与身体的关系: “神经有时剧烈运动,心脏会受影响…… 有些人有第六感觉,
比其他五种都灵敏,感觉之间相互影响,表现为同情与反感。”⑤ 现代意义上的身心合一具有了可能
性,达朗贝尔在《百科全书》的序言中提及身体与感觉的关系: “在所有那些以其存在影响我们的物
体中,身体对我们的触动最大……只要感受到身体的存在,我们就会发现它要求我们注意的事,以此
避开面临的危险。”⑥霍尔巴赫是旧制度的批判者、现代早期的唯物主义思想家,在身体史领域中他
同样是开拓者,他在《论自然的体系》中确定了感觉、记忆和想象的内涵: “感觉是有生命物体的某些

① “Procès-Verbal d'Autopsie,Relation faitte par le Sieur Lamarque,Chirurgien,15 octobre,1761,”Athanase-Josué Coquerel,Jean Calas


et sa famille: étude historique d'après les documents originaux,J. Cherbuliez,1869,pp. 342 - 343.
② 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des arts et des métiers,Tome sixième,Pellet,1777,pp. 741,742.
③ 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des arts et des métiers,Tome huitième,p. 403.
④ Recueil de planches,pour la nouvelle édition,d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des arts et des Métiers,Tome second,Pellet,1779,
p. 5.
⑤ “Sur les antipathies et les sympathies,Recueil de differens traits de physique,1748,”L'Esprit des Journalistes de Trévoux,ou Morceaux
Précieux de Littérature,Répandus dans les Mémoires pour l'Histoire des Sciences Et des Beaux-Arts,Tome I,1771,pp. 441,442.
⑥ D'Alembert,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des arts et des métiers,Flammarion,1986,p.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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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官所特有的……这些器官的运动传达于脑,思维、反省、记忆、想象、判断、意志,这一切都以感觉为
基础”; “记忆将接受的一些变化再现,使自己回到相似于以前外界事物在其身上产生感觉、知觉、挂
念时所处的情境”; “想象是大脑的机能,是大脑自行改变或自己形成的新知觉 。”①
在此基础上,身体史方法开始介入传统意义上的“人与历史 ”的分析领域,并从中开辟出“人与
身体”和“制度与身体”两个新领域。《百科全书》的词条“人”( HOMME) 从身体史的意义上分析人、
身体与制度的多重关系: “人是有感受力的存在,在地球表面自由行走,他要高于其他动物,能控制它
们; 人生活在社会里,发明了科学与艺术 …… 他们委托领袖,制定法律。 人由心灵和身体构成,身体
是人的物质部分……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我们能看到的是自然史意义上的人。”②18 世纪后期,身
体知识又介入世俗教育改革。对襁褓有害的观点,这类知识提供了科学根据: “小孩的身体力量依赖
于身体的生长,捆扎法限制身体生长,易引起畸形和残疾。”③小孩穿的衣服不能勒紧颈部、腰部和腿
脚,“这会影响骨骼发育,包括脊柱、消化器官、隔膜组织。”④ 血液循环论走出解剖学范畴,影响到教
育方法。小孩运动量大,更需要清洁的环境、新鲜的空气,“大城市医院里很多儿童死于败血症或其
他疾病,分散安置会好一些,安置在乡村更好,空气流通对于健康很重要。”⑤

二 、卢梭的身体

18 世纪是现代身体史研究的早期阶段,身体研究还不是独立的领域,医学、教会、世俗道德、迷信
巫术都会干涉它的研究,对身体不适感也就有了做出多种解释的可能 。 这就决定了现代早期身体知
识的多重属性,进而影响到人的生存境遇。 卢梭是现代早期身体史研究中的经典案例,他的作品中
有一个不断变化的身体话语体系,涉及多个器官 ( 头、眼、手、肝、胃、肾,等等 ) ,与之相应的身体感觉
有燥热、剧痛、麻木、恶心、僵硬、痉挛、无力感、视力模糊等。 在卢梭的朋友看来,这类身体话语难以
理解,但让人同情; 在卢梭时代的读者看来,这是崭新的写作风格,多变的话语中有不受权力控制的
真实感受; 但对卢梭而言,他的身体是一个奇怪的结构,与众不同,时刻具有反叛性与不可预测性。
1737 年 12 月 4 日,卢梭首次提到他的身体问题,但在实际生活中相关症状出现的时间更早 。 对
身体症状的描述进入身体史的话语体系会有一定的延后性 ,这种延后性中隐藏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包括怀疑、绝望、愤怒、无能为力、无限的忍耐等。 在身体史的早期阶段,这是一个受各种知识、道德
和意识形态干扰的领域,病人的感觉有出现异化的可能。 医生缺乏有效的治疗手段,卢梭感觉他的
身体无力对抗病痛: “我吃了医生开的药,但几乎没用,该做的我都做了,我将不久于人世 ”。⑥ 之后,
他的身体症状在书信中更频繁地出现 ,包括 1737—1778 年的通信、《新爱洛漪丝》、《卢梭评判让 - 雅
克》、《忏悔录》,以及部分断篇纪事。 他要向别人说明情况,以求获得理解,由此在身体史意义上创

① 霍尔巴赫: 《自然的体系》,管士滨译,商务印书馆 1998 年版,第 86, 93, 95 页。


94,
② 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des arts et des métiers,Tome dix-septième,p. 652.
③ “Traité de l'éducation corporelle des enfans en bas age,par M. des Essarts,Paris,1762,”L'Esprit des Journalistes de Trévoux,ou
Morceaux Précieux de Littérature,Répandus dans les Mémoires pour l'Histoire des Sciences Et des Beaux-Arts,Tome I,pp. 423 - 424.
④ L'Esprit des Journalistes de Trévoux,ou Morceaux Précieux de Littérature,Répandus dans les Mémoires pour l'Histoire des Sciences Et des
Beaux-Arts,Tome I,p. 426.
⑤ “Plan d'éducation publique par Coyer,” Journal de l'Instruction publique,N° XII,Tome II,rédigé par Thiebault & Borrelly,De
l'Imprimerie de la Rue de Vaugirard,1793,pp. 266 - 274.
⑥ Rousseau  Franoise-Louis-Eleonore de la Tour,4 Xbre 1737,Correspondance complète de J. -J. Rousseau,Tome I,p. 63.
102 史学理论研究 2018 年第 3 期

造了一个新的领域。对于卢梭,这是一个能够亲身体验的领域,身体各部分不间断地参与“疾病与感
受”的反应机制,身体感受不可预测,外部干预措施失效,所以他能感受到病痛发作时身体反应的完
整状态,以及这些状态所导致的各种心理状况 。
相比健康人,卢梭对于身体结构有更清晰的了解,他知道器官的分布状况,以及各类器官的不正
常状态。由于尿潴留问题,他对于尿路、膀胱、肾功能有明确的认识,甚至比医生都明确,并屡次自己
诊断功能失调的原因: “自我出生,一个器官 ( 肾脏 ) 有畸形问题,近十几年正往坏的方向进展。”① 公
共交往在身体异常状况的影响下开始变化,之前他在文人同侪中寻找友谊,之后更愿意与医生和化
学家交往。因当时医学知识落后,身体知识受到其他因素的干扰,他在与医生、化学家交往时出现了
两个极端。第索( Tisso) 是瑞士医生,注重实验医学,擅长诊治神经疾病,后为卢梭治病,虽然疗效甚
微,但受到卢梭信任,因其从情感上满足了他的要求。 另一个极端是卢梭与日内瓦医生特罗尚
( Trochin) 的交往,特罗尚为法国引介牛痘接种术和天花治疗新方法 ( 以清凉法取代热疗法 ) ,后与卢
梭相识,不但没有治愈他的疾病,反而在道德上讥讽他。
由于身体的原因,卢梭的公共交往与健康哲学家的不同,交往的人群不同,交往的风格也不同。
这决定了卢梭晚年独特的写作风格,身体感受不间断地介入交往与写作,他由此发现了身体感受影
响个体思想的多重可能性。那时候像他一样忍受病痛之苦的还有很多人,而他将之视为写作题材,
开创了现代身体史的话语体系。1748 年 8 月 26 日,他致信华伦夫人: “我首先感到肾绞痛、发烧、体
内燥热和尿潴留,以淋浴、硝酸钾和其他利尿剂治疗后疼痛感减轻,但排尿依旧困难,结石从肾脏处
下落到膀胱 ”; ②1756 年 2 月 13 日致信埃皮奈夫人: “我的健康一天比一天坏,浑身肿痛,难以忍受,
但这不会耽误我尽早去看望您”; ③1757 年 1 月 11 日又致信埃皮奈夫人: “最近,我又忍受着往常那
样的不舒服,与冬天有关,以前那些年也是这样,我的牙开始疼,这两天很痛苦 ”; ④1767 年 3 月 2 日
致信达文波尔: “我们俩都病了,我的牙龈肿痛得厉害,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 ”; ⑤1769 年
1 月 12 日致信培鲁: “我不能写字,胃部剧疼,腹胀,呼吸困难,发烧,只能试着用另一只手写字 ”; ⑥
1771 年 7 月 2 日致信培鲁: “我的肾脏疼痛得厉害,劳作时只能直立站着 ”。⑦ 身体上的异常感受是
他的切身经历,也是无力摆脱的困境,这种困境并未局限在个体的感觉领域 ,而是进入一个开放的思
想空间。所以,卢梭是现代身体史研究的早期实践者,无意中涉及了这个领域的话语体系和研究
对象。
18 世纪,有关身体的知识受到多种因素的干涉 ,包括世俗道德、宗教伦理、迷信巫术等,卢梭的身
体话语也就有做多重解读的可能性,其中的负面评价又加重了身体的不利状况 ,想象力失控,公共交
往中的语言与情感在他的眼里开始变形 ,生活语言与写作语言出现一致的情况。 这是卢梭与健康的
哲学家不同的地方,他处在身体史领域,而其他人处在现代理性领域。1757 年 7 月初,他致信乌德托
夫人: “您长久以来让我经历的激动压垮了我的心 、我的感受,甚至我整个的存在,极度快乐之后是虚

① Rousseau au docteur Théodore Tronchin,22 décembre 1755,ibid. ,Tome III,p. 237.


② Rousseau  Franoise-Louis-Eleonore de la Tour,26 aot 1748,ibid. ,Tome II,p. 108.
③ Rousseau  L. -F. -P. Lalive d'Epinay,13 février 1756,ibid. ,Tome III,p. 281.
④ Rousseau  L. -F. -P. Lalive d'Epinay,11 janvier 1757,ibid. ,Tome IV,p. 147.
⑤ Rousseau  Richard Davenport,2 mars 1767,ibid. ,Tome XXXII,p. 196.
⑥ Rousseau  Pierre-Alexandre Du Peyrou,12 janvier 1769,ibid. ,Tome XXXVII,pp. 8 - 9.
⑦ Rousseau  Pierre-Alexandre Du Peyrou,2 juillet 1771,ibid. ,Tome XXXVIII,p. 234.
法国身体史研究的起源与方法 103

空的折磨。我既渴望所有的幸福,也不排斥疾病带给我的痛苦。 我是不幸的,身体有病、心情悲凉,
您的目光不再让我有力量,不幸与悲伤吞噬了我。”① 这类语言风格与《新爱洛漪丝 》一致,卢梭对于
身体非正常状态的描述具有进行身体史分析的可能性 。 身体在病痛的干扰下,卢梭改变了写作风
格,由此成为旧制度晚期的畅销书作家,但也引起了私人形象和公共形象的分裂 ,分裂的后果是卢梭
专注于“身体 - 感受 - 现实批判”风格,最终脱离启蒙的主流话语。写作风格的变化源于残酷的生命
体验,在重压之下想象力失控,批判现实的能力同样失控,他的“晚期风格”由此确立。 这正是“人与
身体”,以及“制度与身体”的分析领域。
身体史研究能够说明卢梭生存境遇中的关键问题,“1766 年遗嘱 ”是一个标志性文本,其中涉及
最急迫的健康问题,以及卢梭探求确立现代身体史研究领域边界的愿望: “20 年来我患有尿潴留症,
童年时发作过。我将病因归于 ( 膀胱或尿路里的 ) 结石 …… 我的症状不像患结石问题的人那样明
显……达兰 ( Daran) 先生的催脓导尿条有时缓解症状,但长期使用不利于病情 …… 巴塞拉医生说我
的前列腺又大又硬,像硬癌( 的症状) ,因此病灶或许在前列腺部位,或在膀胱颈,或在尿道,或是三个
部位都有问题。”②但在世俗道德、宗教伦理、迷信巫术干涉身体知识的时代,这份遗嘱并不是在医学
领域、而是在道德领域被关注。卢梭之前被指责为“性病患者”,他的公共形象由此被贬低,所以在遗
嘱的最后,他强调身体知识的医学边界: “不要从性病角度去找病因,我从未感染过这样的病 …… 我
应该说明我一贯坚持的真相,别在没有问题的地方找病因。”③
卢梭在医学领域、道德领域和理性领域里都不能获得关于个体命运的确定性。 到 19 世纪初的
临床医学时代,疾病意义上的身体知识才获得确定的边界,“在医生和哲学家看来,病痛摆脱了宗教
意义上的束缚,首先是找到认识感官和感觉能力的途径。”④ 但在卢梭生活的时代,身体病症不可能
进入这个后来才出现的医学领域。 在身体知识边界不明晰的状态下,卢梭的身体话语有分裂的迹
象: 一个是私人空间里的身体,受到各类不适感的折磨; 另一个是公共空间里的身体,为各类政治意
识、道德评价所控制。法国大革命时代,他的身体在宣传画中成为革命道德的象征 ,但宣传图像关注
的是符号化( 政治化、道德化) 的身体,是革命时代的人们对卢梭身体的单向度感知和单向度改造 。
1794 年 10 月 20 日,他的遗体被从巴黎北郊的墓地迁往先贤祠 。⑤ 这是他的身体在现代公共视野中
最后一次出现,但在革命道德与政治目的的干预下,进行身体史分析的可能性不大。

三 、福柯的身体

工具性是身体在工业时代中的基础性含义 。手或腿脚在中枢神经的控制下,通过肌肉运动完成
一系列合乎目的的动作,与此同时,工业时代的身体接受特定生产程序的选择,身体的大小、形状与
工作要求之间要有良好的匹配。18—19 世纪,英国工业城市需要大量烟囱清洁工,鉴于烟囱的形状,

① Rousseau  E. -S. -F. L. de Bellegande,début juillet 1757,ibid. ,Tome IV,pp. 225,226.


② B. Gagnebin ( ed. ) ,Testatement de Jean-Jacques Rousseau,29 janvier 1763,Paris: BNF; Theophle Dufour,Le Testament de Jean-
Jacques Rousseau,février 1763,A. Jullien,1907,pp. 16 - 18.
③ Theophle Dufour,Le Testament de Jean-Jacques Rousseau,p. 18.
④ 科尔班主编: 《身体的历史》第 2 卷,第 15 页。
⑤ “Translation des restes de Rousseau au Panthéon,octobre 1794,”Monique et Bernard Cottret,J. -J. Rousseau en son temps,Paris:
Perrin,2005,pp. 633 - 637.
104 史学理论研究 2018 年第 3 期

只有小孩才能胜任这项工作,1851 年之前 15 岁以下的烟囱清洁工有 1100 个。① 工业生产对身体的


伤害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但也有共同点,即身体结构的突然断裂,身体的某一部分在毫无预兆的情况
下被扯断或被压碎,丧失功能。1846—1852 年,在圣索沃尔医院就医的 406 名伤者中有 289 人被齿
轮咬住,
28 人被传送带搅住,
21 人被梳理机或曲柄伤害。② 由于伤害的不可预测性,这类事故一般不
被归入刑事范畴,法律对身体的保护也就具有了选择性 ,儿童烟囱清洁工与睾丸癌有直接的关系,虽
然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但世俗意义上的道德和法律对此视而不见 。工业时代的身体进入的是工具理
性领域,那是一个边界模糊的地带,在生存愿望的掩盖下,法律和道德的作用被削弱,但现代性批判
会介入其中,而身体史扩大了现代性批判的范围。
身体在工业时代的遭遇有多重后果,第一重后果是精神与身体的分裂。 工业时代精神病人增
多,身体所承受的压力转移到精神上,个体不堪重负,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身体的行为逻辑陷入混乱。
启蒙时代的理性知识体系构建了身体的独立性 ,以及身体与制度的统一性,但在工业时代身体的独
立性及其与制度的统一性被打破,身体再次受到制度的压迫。19 世纪法国的疯癫诗人奈瓦尔患有间
歇性精神分裂症,疯癫发作时身体几乎无法控制,身体是存在的,但在工业体系中不存在创造价值的
可能性。得益于法国文化传统对于疯癫症的人道主义关怀 ,他的语言能力使他克服了疯癫状态下身
体无法控制的状态,以奇幻的话语风格进入理性与疯癫的边界地带,但他已不再是正常人。1855 年
1 月 26 日,他利用巴黎街边的护栏上吊自杀,死后被草草葬在拉雪兹公墓。
第二重后果是人的异化。在工业时代,人的异化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身体的异化,越是参与
工业生产,身体的状况就越糟糕。启蒙时代身体摆脱宗教意识形态的控制之后,它在世俗生活中的
境遇是好的,在现实中受到重视,在审美意义上身体结构以优雅的姿态进入肖像画,“个人感觉是主
流,自我表现即使不被看重也变得合理,在巴黎杰出人物去世后遗留的财产清单中 ,个人肖像画比重
由 17 世纪的 18% 增加到 18 世纪的 28% ,肖像画风格有相同的变化趋势: 少了一分庄重感,透着诸多
个人的痕迹。”③但在工业时代,人的异化倒转了现代早期的身体内涵,对身体的乐观想象日益减少,
取而代之的是身体面对的各种困境。其次是现代精神的异化及其引起的普遍的孤独感 ,启蒙时代以
来的自由、平等、博爱等观念隐匿于形而上学领域,在现实生活不再具有实践能力。 关于人的异化的
分析是西方现代哲学发展的一个方向 ,包括马克思、叔本华和尼采对于异化人格消极境遇的批判 ,马
尔库塞对于人性受到现代生产制度压迫的反思 ,以及弗洛姆对于现代自由观念萎缩的分析 。
在这个发展方向上,身体史是存在主义以及现代性批判的基础 。20 世纪出现的存在主义思潮源
于现代人的消极处境,消极处境包括两种状态,一是对身体的合法性奴役,二是无所不在、却合情合
理的对精神的控制,对精神的控制又进一步削弱了身体的意义 ,现代人格受到自我否定心理的冲击。
这种状态最初表现为个人问题,之后变成集体心理,一种通向政治抗议或思想批判的集体心理 ,也是
工人运动的思想起源。当身体和精神在现代生活中的各种消极状态趋于结合 ,存在主义随之成为标
志时代精神的关键词。存在主义关注的是一个个受制度、机器节奏或生产秩序支配的人,在进入现
代生产制度之前,他们都是完整意义上的人,生活可能是艰难的,但他们身心合一,但在生产制度下,
身体和精神由于具有合法性的压迫而分裂 。所以,身体史与存在主义有着直接联系。 在身体史语境

① 悉达多·穆克吉: 《众病之王: 癌症传》,李虎译,中信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266 页。


② 科尔班主编: 《身体的历史》第 2 卷,第 222 页。
③ 维加埃罗主编: 《身体的历史》第 1 卷,前言第 2—3 页。
法国身体史研究的起源与方法 105

中,存在主义不仅涉及文学问题,它有可能进入更深刻、更具实证特性的领域。 这个领域关注的不是
工具理性意义上的身体,而是身体与制度的关系。 身体受到某种制度的过度控制,这是人的处境的
不正常状态,现代人格不断受到削弱,人的意义等同于身体的功能。 现代人的自由意志有支配身体
的愿望,但总是被权力、法律、道德、生产制度所束缚。这条无形的绳子永远都存在,人的异化于是达
到了极端。
在这种意义上,现代性批判与存在主义有着相同的目的。 启蒙时代以来,现代性批判经历了多
种形式,包括理性批判、浪漫主义、新古典主义、
20 世纪的学院派风格。相比而言,存在主义语境下的
身体史是更深刻的批判方向。现代身体的存在状态极为复杂,具备了反思“人与身体”、“身体与历
史”、“人与历史”多重关系的基础。在此基础上,福柯的思想有被重新解读的可能性,他的身体与存
在主义、结构主义的关系也有被重新解读的可能性 。
在他中期的作品中,福柯是别人身体的观察者,他要从这些人的身体境遇中发掘出理性批判的
新方向,具有结构主义的风格。20 世纪,法国的结构主义有三种发展方向: 列维 - 施特劳斯的人类学
方向、罗兰·巴特的语言学方向,以及福柯的历史学方向。施特劳斯的发展方向涉及人种学问题,他
将现代人或文明人之外的野蛮人作为分析对象 ,在严格意义上这不属于身体史领域,而巴特的研究
涉及身体史,尤其是他对萨德的分析。 萨德的作品中有大量被扭曲的身体,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
“那是在灯光汇聚的舞台上从远处看到的身体 ,它只是一个被充分照亮的身体,消除了个性,可以产
生纯粹的优美感,引起强烈的欲望却又遥不可及 ”。① 这类身体在语言学中通向色情话语体系,在道
德意义上是堕落的,但在“身体与制度”领域,这类身体是萨德在空想语境中对个体极端的反叛愿望
的描绘,或是关于不道德行为的幻想。但这是一个独特而微小的身体史领域,是幻想中的恶,不具备
实践性,所以巴特对萨德的身体史分析也就带有虚幻的特点 。
相比而言,身体史是福柯理论的基础性问题。受权力控制的身体是现代性批判领域中的残酷景
观,福柯在“身体与制度”的领域中解释了这种景观,尽管不系统,但却具有深刻性。普通人的身体以
破碎的状态进入公共视野,成为祭奠权力的道具,这些身体不是突然间被毁灭,而是一点点被撕碎。
1757 年 3 月 28 日,达米安在巴黎格莱维广场上被处死,刽子手首先用烧红的铁钳撕掉他的皮肉,将
融化的蜡和铅浇在伤口上,再用 4 匹马将他肢解,最后将之烧成灰烬。② 在四周都是观众的刑场上,
达米安的存在意义仅仅是一具有生命的身体,那个时刻他在想什么,这一切都不及身体的毁灭有意
义。受刑时,身体的个人意义已经消失,生命是他的,但身体不是他的,所以这点仅存的生命在本质
上也不是他的,他的毁灭通向的是一种威慑性的集体心理 。那些好奇的观众在达米安身体破碎的过
程中是一个矛盾体,他们希望观看,又被迫长久地陷入对权力威严的恐怖想象中 ,他们是一个个有生
命、有思想的人,但在现代身体史领域却成为具有否定意义的道具。 福柯没有将这类身体当成分析
的终点,而是视为通向现代性批判的逻辑起点 ,并将“生命政治”纳入现代性批判领域,据此阐释身体
与制度的关系。福柯之后,启蒙时代关于个体意志具有独立性的论断受到最严峻的挑战 ,而在 20 世
纪之前,启蒙知识体系并未受到这种悲观的批判视角的挑战 。
福柯与存在主义看似无关,严格说来他与萨特是两个时代的人,但在身体史的意义上他是存在
主义的主角。最初,他将历史档案中别人的身体放在理性 、疯癫与制度控制的语境中,而在生命的晚

① 罗兰·巴特: 《萨德、傅立叶、罗犹拉》,李幼蒸译,《罗兰·巴特文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1 年版,第 109 页。


② 福柯: 《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三联书店 1999 年版,第 3—5 页。
106 史学理论研究 2018 年第 3 期

期,他的身体进入了这个语境,也进入了存在主义的语境。 他生性洒脱,喜欢用身体去冒险,获得与
众不同的感受。身体服从于隐秘欲望的控制,同时也会承受极端行为带来的后果。 福柯的同性友人
吉贝尔首次将他纳入具有存在主义风格的身体史领域。 在圣灵降临节的周末前,福柯倒在厨房里,
吉贝尔去圣米歇尔医院看他,“穆兹 ( 福柯的化名 ) 光着背,我发现一具非常优美的躯体,肌肉丰满,
纤细而有力,镀金似的皮肤上散落着一些橙红色的斑点 ”。① 在确诊患上艾滋病后,医学检查使他领
悟到身体的不良状况。这是一种深陷未知与绝望的状态,既是现代意义上的,也是古典意义上的。
古今历史上那些患有无法治愈的疾病的人都有几乎相同的境遇 ,死亡是确定的,但都不想到达死亡
的那一刻,然而身体的活力在衰减,死亡的时刻在靠近。 福柯在病床上感受到关于身体的最深刻知
识,但他已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是一类在有限时间里反复出现、却不会成形的知识,是现代身体史
中的神秘领域。
1983 年,福柯去医院做检查,身体被放置在现代医学的流水线上,“失去所有的身份地位,只剩
下听任摆布的肉体,( 医生或仪器) 在这里拨弄一下在那里拨弄一下,( 他的身体 ) 仅仅是一个登记号
或一个姓名,被放到搅拌机似的行政机构中碾过,失血一般地丧失了自己的过去和尊严,人家向他嘴
里捅进一根管子,直达肺部。”②之后,福柯病情加重,呼吸困难,神经性肌肉痉挛使双腿僵硬,他在无
休止的干咳中筋疲力尽。③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接受过骨髓穿刺,第一次失败,护士说由于年龄关
系他的脊椎已经塌陷,留置针难以进入脊髓腔,由于之前的剧痛感,他对于第二次穿刺极为惊恐,“那
是一种对体内无法控制的痛楚的惊恐 ,是借口控制病情而人为干预病灶造成的 ”。④
1983 年,福柯凭借最后的气力离开身体史领域 ,进入现代理性领域。 他在法兰西学院接待来访
的哈贝马斯,共同商定为康德的《回复这个问题》举行两百周年纪念会,随后他完成《什么是启蒙 》一
文,去世后发表于遗作集《说与写》( Dits et crits) 中。在这篇文章中,他首先反思康德在理想与现实
之间的错位: “我不以为那是对启蒙的完美表述,没有历史学家会对之满意,如果他要分析 18 世纪的
社会、政治和文化方面的变化。”⑤之后他论及现代性与启蒙基本原则之间是否存在断裂,简而言之,
“现代性是不是启蒙的结果?”⑥这个问题极为尖锐,如果存在断裂,现代性批判的指向就是错误了,
西方现代社会的困境也就不能归咎于启蒙精神 。最后他表达了对于启蒙精神的同情,启蒙精神在实
践中有可能失控,并走向它的反面,一个原因是启蒙者以启蒙的名义敲诈启蒙 ,启蒙精神由此蜕变为
思想控制。有鉴于此,他提醒启蒙者不要画地为牢,自我束缚,“或接受启蒙,就此身处理性传统,或
批判启蒙,就此逃离理性原则”。⑦ 福柯在现代社会后期反思现代早期的观念,他在现代理性领域中
的最后努力成就了现代启蒙解释学的完整谱系 。
1984 年,福柯的生命因艾滋病而结束,去世前他接受过大脑穿刺。吉贝尔去医院送别他,他躺在
白色床单下,闭着眼睛,露在床单外的手腕和脚腕上戴着标签牌,前额有钻孔的痕迹。⑧ 疾病使福柯

① 吉贝尔: 《给没有救我命的朋友》,徐晓雁译,河南人民出版社 2004 年版,第 66 页。


② 吉贝尔: 《给没有救我命的朋友》,第 19—20 页。
③ 吉贝尔: 《给没有救我命的朋友》,第 67 页。
④ 吉贝尔: 《给没有救我命的朋友》,第 68 页。
⑤ Olivier Dekens ed. ,Qu'est-ce que les Lumières? de Foucault,Bréal,2004,p. 70.
⑥ Olivier Dekens ed. ,Qu'est-ce que les Lumières? de Foucault,pp. 71 - 72.
⑦ Olivier Dekens ed. ,Qu'est-ce que les Lumières? de Foucault,p. 77.
⑧ 吉贝尔: 《给没有救我命的朋友》,第 73,
75 页。
法国身体史研究的起源与方法 107

的身体回到作为他思想起点的医学症状与临床时代 。他在《临床医学的诞生 》中预见过在这个时代


身体的最后境遇: “在 18 世纪的医学思想中,死亡是绝对的事实,又是相对的现象,它是生命的终
结……也是疾病的终结; 死亡到来,极限终于实现,真理得以完成,而且由于这一跳跃,在死亡中疾病
达到自身过程的终点,归于沉寂,变成一个记忆之物。”①福柯感受到身体异常所引起的绝望感,这种
绝望感在瞬间获得,但从此却挥之不去,他的生命在绝望感中很快耗尽,所以不同于卢梭所遭受的那
种长时间绵延不断的痛苦。 福柯的研究已经涉及身体史,虽然他没有系统地阐述过这种方法。 在
《乌托邦身体》中,他对自己的身体有旁观性的描述,其中有现代人的自由意志,也有悲观的宿命论:
“我的头颅,我能够用手指感受到它……这个背部,当我躺下时我可以通过床垫和沙发的压力感受到
它,我会用镜子的谋略捕捉到它。 而这个肩膀又是什么? 我可以确切地知道它的运动和位置,但如
果不是可怕地扭曲我自己,我看不到它……这个身体是光: 它是透明的,没有重量 …… 有一天我受伤
了,肚子上破了一个口子,胸膛和喉咙被堵住了,不停地咳嗽 …… 我不再是光,不再没有重量。 我变
成了一个物……幻想的,被人玩味的结构。”② 福柯将他的身体放在现实与修辞学之间的地带,他视
之为一个思想意义上的存在,但在现实中最终要承受身体活力的突然中断。 所以,福柯与存在主义
的关系既是思想意义上的传承,又是切身的实践。 存在主义的主题是现代化后期人的消极处境,福
柯在身体健康时的写作主题是现代早期的人在理性 、道德、宗教与制度下的消极处境,所以福柯与存
在主义之间是间接意义上的思想联系,但患病后他的身体处境一步步回应了之前的写作主题,他与
存在主义的联系变得更直接,他的身体进入了存在主义。 所以,福柯的身体境遇是现代身体史中的
一首挽歌,他的身体境遇是对存在主义的注释。 这种悲剧性说明他的学问是真学问,是知行合一的
学问。

结 论

“人与历史”的分析方法具有不确定性,无法说明人与环境的复杂关系、话语与行为的断裂及其
导致的话语指向的虚空,以及在权力干预下历史档案的选择性与表演性等,所以只能用模糊的因果
关系说明人的历史处境,而这类研究在读者与历史之间放置了过滤装置,读者与历史的距离看似近
了,但他们的视野却模糊了。身体史将研究范围缩小,去发现人的历史结构的复杂性,包括感知、反
应、实践、反思等,然后将分析方向限定在身体的单向度的感知力上 ,在变化的人性与具有选择性的
历史档案中寻找相对稳定的目标,为“人与身体”、“身体与历史”、“人与历史 ”的分析结构确定一个
逻辑起点。这就是身体史方法论的基础。
身体史是法国年鉴学派的遗产。20 世纪末年鉴学派作为一个学派消失后 ,它所设定的研究视野
产生了广泛影响,身体史就是其影响的产物。年鉴学派的早期杂志《社会史汇编》( Mélanges d'histoire
sociale) 就已出现身体史的转向。 费弗尔关注“人种地理学 ”的研究范畴,索尔 ( M. Sorre) 又继续开
拓,他的《人种地理学的生物学基础 》( Les fondements de la géographie humaine) 涉及身 体 地 理 学
( géographie physique) 、生物地理学 ( biogéographie) 、传染病地理学,以此构建身体分析的多学科范

① 福柯: 《临床医学的诞生》,刘北成译,译林出版社 2011 年版,第 158 页。


② 福柯: 《乌托邦身体》,尉光吉译,《福柯文选 I》,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6 年版,第 191—192 页。
108 史学理论研究 2018 年第 3 期

畴,在此基础上思考人与身体的关系: “人是有生命的机器,植物性或动物性的机器。”① 对于这种转


向,布罗代尔同样是从身体史的角度予以评论的: “《人种地理学的生物学基础 》的第一部分提出各
个历史阶段的气候特征,但索尔只关心人与气候的关系,未研究人与身体的关系,有做简化处理的意
图,第二部分涉及生物地理学的复杂性,包括植物界和动物界的关系,第三部分涉及人与生物界的关
系,人依赖生物界,又与之对抗。 传染病是一个对抗领 域,包 括 疟 疾、鼠 疫、螺 旋 体 病、利 什 曼 病
( Leishmaniose) 、立克次氏体病( Rickettsiose) 、伤寒、发烧、沙眼等。70 个物种携带疟疾病毒,并传给
人类。”②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身体史的方法不断改进,一方面是进行多学科的综合研究,广泛吸纳解
剖学、心理学、政治学等领域的成果,然后在一个以身体为中心的微观领域中发掘人与历史的深层关
系; 另一方面是在历史研究领域中回应存在主义和现代性批判的主题 ,尤其是在现代消费社会中人
的异化问题上,身体史有开拓之功。 身体被置于消费领域,现代人的主体意识和独立人格被不断消
解,所以身体史是历史学家针对存在主义和现代性批判所提出问题的一种态度 。
碎片化是对现代历史研究状况的一种批评,也就是在宏观研究之外过分关注微观领域,偏离历
史研究的民族性与普遍性,将自娱自乐当作高雅的旨趣。 此外还有一种假冒的微观研究,它在表面
上符合微观史的要求,但却使用宏观叙事的方法,尽管研究范围很小,却制造了主体虚无的语境。 微
观研究有忽视整体的倾向,但并非所有微观研究都是碎片化的。拒斥碎片化的微观研究是在有限的
时间领域和空间领域中发现直接的因果关系,重建过去的情感结构、伦理结构和理性结构。 这种方
法表面上是封闭的,却具有通达民族性或普遍性的可能。 相比而言,碎片化的微观研究不具有这种
扩展性,在整体意义上拒斥历史研究的民族性和普遍性 。
那么,身体史研究是不是具有碎片化倾向呢 ? 身体史提出的问题是新奇的、微观的,但涉及现代
社会的根本问题,从身体的现代处境上分析人与历史的关系,“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的数百年中,
西方社会一直无法违背一条原则,即在任何社会中关于身体的认识不能脱离生活的理想和世界
观。”③身体史强调某种状态下的身体、某类人的身体,但那是普遍意义上的文化状态,能够通向“人
与身体”、“身体与历史”、“人与历史 ”等复杂意义上的分析结构。 在描述 17 世纪的体育竞技时,维
加埃罗强调个人身体的集体属性,一个运动员“对身体的使用直接听命于自己所属的社会阶层和文
化阶层”。④ 所以,身体史表面上关注身体的结构与处境,实质上关注的是那些受到各种意志和目的
支配的身体,包括个体意志和权力意志,以及科学目的和审美目的。 身体史属于微观史领域,但同时
又是一个无限开放的领域,具有通向艺术史、解剖学、医学史、结构主义、存在主义与现代性批判的可
能性。

( 作者徐前进,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 ; 邮编: 130024)


( 责任编辑: 黄艳红)
( 责任校对: 吴 英)

① Fernand Braudel,“Y a-t-il une géographie de l'individu biologique?”Mélanges d'histoire sociale,N°6,1944,pp. 26,27.
② Fernand Braudel,“Y a-t-il une géographie de l'individu biologique?”,pp. 28,29,31.
③ 维加埃罗主编: 《身体的历史》第 1 卷,第 2 页。
④ 维加埃罗主编: 《身体的历史》第 1 卷,第 213 页。
SUMMARY OF ARTICLES 159

Enlightenment in Europe is related to a series of world-historical events such as the initial stage of
globalization,the“Great Discovery of Geography,”the“Scientific Revolution”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cross-cultural dialogues between Europe and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and Europe's imagination of Chinese
culture as an alternative to its own historical experiences. These events offered a historical context for
change. Trying to liberate the mankind from a so-called state of“immaturity,”Enlightenment philosophers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carried out a critical examination of human nature as well as their mode of
thinking. By exercising of human reasoning,they reflected on the prospects of societies. This essay re-
examines several concepts of the Enlightenment ideas,such as the ones of tolerance,critical thinking,
rationalism,and idealism from a perspective of conceptual analysis. The impact of the Enlightenment has
already extended out of Europe and the eighteenth century. A reappraisal of this movement by rethinking its
context and lasting impact today would further deepen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entire mankind.

Two Paradigms for Studies of the Resistance to the Enlightenment: The Counter-Enlightenment and
L'antiphilosophie / / Shi Fang
One trend in the research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over the course of the past half of the century has been
the recognition and reevaluation of the resistance to the Enlightenment. In reviewing of research methods
and objects,we can identify two dominant paradigms for Counter-Enlightenment Studies. The study of the
Counter-Enlightenment thought ( les anti-Lumières) pays attention to the multiple strains of thoughts in
opposition to the Enlightenment. Its main method prioritizes text analysis and examination of abstract ideas
from important thinkers,and Isaiah Berlin is its leading proponent. By contrast,l'antiphilosophie prefers to
situate philosophes' opponents and their activities in the complex context of eighteenth-century society. In
doing so,they discover the means by which ideas were being produced,diffused,received,and rejected in
society. The concept of “the Counter-Enlightenment”has come to serve as a convenient theoretical tool for
researchers. Yet,it could also become misleading especially when the reader mistakenly regards it as a
diametrical opposition to the Enlightenment movement.

The American Studies of Women and Gender History through a Global Lens / / Li Guizhi
The studies of women and gender history are centered in Britain and America. As a field with a global
touch,its influence has spread around the world. As it is in any other country,women and gender history
is a product of globalization. Yet,the studies of this topic in the United States are the best example of the
internationalization and globalization of the field. First of all,while the studies of this subject in the United
States are more focused on American topics,not a small number of scholars have developed global views in
their works since the beginning of the field. Since the late 1990s,there have been increasingly more
studies focused on transnational topics. The field is,internally,undergoing a global turn. Externally,when
American scholars study women and gender issues in other countries,they are inevitably influenced by
foreign academic ideas and theories,most influential of which are postmodernism by some French scholars
and postcolonial feminist theories by some scholars who are either from India or have Indian cultural
heritage. This process let to some fundamental changes in their research methodology,theories,and
content.

On the Origin and Methods of the History of the Body in France / / Xu Qianjin
In the traditional analytical framework of “human and history,”human exists for its capabilities of
feeling,sense, self-reflection and practice. Yet, this framework is not stable, as it simplifi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and history. ”In it,body is merely one-dimensional existence. According to
the theories of the history of the body,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and body”can be further divided
into three fields: “human and body,” “body and history,” and “human and history. ” The central
question of Existentialism is the passive existence of modern human beings. The history of the body can,
thus,be regarded as historians' empirical approach to Existentialism,as well as a means by which
historians criticize moder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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