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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小小的手术室,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它看去像是一个很讲
卫生的屠宰房。到处是里面装着浸透血渍的棉花的水桶,绷带和止血棉
塞散落一地,红色是对一切白色响亮而又庄严的抗议。韦贝尔坐在接待
室里一张上了漆的钢桌旁边做着记录,一位护士正在煮手术用具,水在
沸滚,电灯似乎在发出咝咝的响声,只有桌上的那具躯体无牵无挂地躺
着—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跟它相干了。
拉维克把肥皂液浇在手上,开始擦洗。洗的时候,他很恼怒,用的
劲很大,仿佛要连皮肤都擦掉似的。“真该死!”他喃喃自语道,“糟糕
的、倒霉的、该死的东西!”
护士厌恶地瞅着他。韦贝尔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别激动,尤金妮
亚小姐。凡是外科医生都爱骂人,尤其是在事情弄糟了的时候。这一
点,您也应该习惯了。”
护士将一大把手术用具丢进了沸水里。“佩里耶教授就从来没有骂
过人,”她用冒犯人的语气解释道,“他也救过许多人。”
“佩里耶教授是一位脑科专家,一位最高明的手术技师,尤金妮亚。
我们做的是腹部手术,那是另一回事。”韦贝尔合上了记录簿,站起身
来。“您已经全力以赴,拉维克,毕竟谁都没有办法战胜庸医。”

013
“不错……可有时也有办法。”拉维克擦干了手,点上一支纸烟。那
护士打开窗子,露出一种无言的指责的神情。“好样的,尤金妮亚,”韦
贝尔夸奖道,“总要按照规矩办事。”
“我有责任。可我不想发脾气。”
“那就好,尤金妮亚。这就叫人放心了。”
“有些人没有责任,也有些人不愿意负责任。”
“那是在指您呢,拉维克!”韦贝尔笑了起来,“我们最好还是走
开。尤金妮亚早晨总爱找碴儿。反正,这儿也没有什么事了。”
拉维克转过身去。他瞅着那个尽职的护士。她毫不畏惧地回望他,
那副金属框眼镜使她那张苍白的脸显得不可侵犯。她原是一个跟他一样
的人,可是在他看来,却比一株树都更陌生。“请您原谅,”他说,“您
是对的,护士小姐。”
白皑皑的灯光底下,桌子上躺着一具几小时前还怀有希望,在呼
吸、痛苦和颤抖的躯体,而现在,它只是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了,而一
个名叫尤金妮亚的“机器人”护士怀着责任感和自尊心,把尸体遮起来
推了出去,她一向以从未走错过一步而自豪。这些人才是永远活着的,
拉维克想,生活不爱他们,这些木头的灵魂,所以生活忘记了他们,就
让他们一直活下去。
“再见,尤金妮亚,”韦贝尔说,“今天您好好睡一觉。”
“再见,韦贝尔医生。谢谢您,医生。”
“再见,”拉维克说,“请原谅我骂了人。”
“早安。”尤金妮亚冷冰冰地回答。
韦贝尔笑了笑。“真是冷若冰霜。”

外面,已经是灰蒙蒙的拂晓了。垃圾车辘辘地驶过街头。韦贝尔立
起了衣领。“恼人的天气!我能送您回去吗,拉维克?”
“不必了,谢谢,我还是走回去。”

014
“这样的天气走回去?我可以带您走,又用不着绕道。”
拉维克摇了摇头。“谢谢您,韦贝尔。”
韦贝尔仔细端详着他。“真奇怪,只要有人死在手术刀下,您总是
那么激动。您已经当了十五年外科医生,应该习惯了!”
“是的,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我并没有激动。”
韦贝尔站在拉维克面前,显得又魁梧又结实。他的一张大圆脸,好
像一颗诺曼底的苹果 [1]。他那撇修剪齐整的黑唇髭被雨水沾湿了,在闪
闪熠耀。停在路边的那辆别克汽车也在闪闪发光。一会儿,韦贝尔就要
坐进汽车,舒舒服服地开回家去了,回到郊外那幢玫瑰色的精致住宅里
去,那里有一位干净利落的女人,两个干净利落的孩子,以及一种干净
利落的生活。你如何将这种时候的屏息紧张向他解释于万一呢:当手术
刀刚一划下去,细细一条鲜红的血水随着轻轻一压马上就流出来;当人
体被夹子和钳子夹住,仿佛重重叠叠的幔幕似的被揭开;当从没见过阳
光的内脏暴露出来;当医生像林莽中的猎人那样追踪蹑迹,忽然遇到一
头巨大的野兽,死神,蛰伏在败坏的细胞组织里、结节里、肿块里、裂
口里,于是战斗开始了,在这场无声的、疯狂的战斗中,除了一片薄
刀、一支细针和一双镇定的手以外,无法使用其他的武器,随后,一重
暗影忽然冲进了高度凝聚的耀眼的白色中间,像是一种庄严的嘲弄,仿
佛使得那刀变钝了,针变脆了,手变沉了,于是当这个看不见的、谜也
似的搏动着的东西,生命,在一双没有能力的手底下退落、崩解,卷进
一个永远也不能接触到或者把握住的黑色旋涡,当一张前一会儿还在呼
吸、还有姓名的脸,变成一副没有名姓的、僵硬的面具—如此毫无意
义地、事与愿违地失去知觉—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你怎么能解释,又
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拉维克又点上一支纸烟。“二十一岁。”他说。

[1] 诺曼底盛产苹果,也以酿造不同种类的苹果酒而闻名。

015
韦贝尔用手绢擦掉他唇髭上沾着的亮闪闪的水点。“您干得很了不
起,拉维克。我是做不到这点的。至于您救不活一个被庸医耽误了的病
人,这事情可跟您毫不相干。要是我们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样呢?”
“是啊,”拉维克说,“那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韦贝尔把手绢放好。“您毕竟已经挺过来了,现在您一定完全变得
坚强了。”
拉维克带着点儿讥讽的神色瞅着他。“人是不会变坚强的。不过人
可以习惯许多事情。”
“我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而有些事情没法习惯,但那很难意识到。让我们想当然地
认为那是咖啡起的作用。也许使我那么清醒的,果真是咖啡,而我们误
归因于激动了。”
“那咖啡不错,是不是?”
“很好。”
“我知道怎样煮咖啡。我有种预感,觉得您会需要它,所以就亲自
动手了。这跟尤金妮亚通常煮出来的黑水不一样,不是吗?”
“那是不能比的。您是煮咖啡的能手嘛。”
韦贝尔跨进汽车,脚放在油门上,将头从车窗里探出来。“我就不
能带您走吗?您一定很累了。”
真像一只海豹,拉维克心不在焉地想,他真像一只健壮的海豹,但
那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呢?为什么常常出现这种矛盾的
想法呢?“我不再觉得累了,”他说,“咖啡把我的精神给提起来啦。您
好好地去睡一觉吧,韦贝尔。”
韦贝尔笑了。他的牙齿在黑唇髭底下闪着光。“我不会这会儿就睡
觉。我还要在花园里干活。我要栽种郁金香和水仙花。”
郁金香和水仙花,拉维克想,在整洁的分隔开的一块块花坛里,中
间是整洁的用小圆石子铺砌的一条条小道,郁金香和水仙花—春天的

016
桃色和金色的风暴。“再见,韦贝尔,”他说,“其余的事,要劳您照顾
了,行吗?”
“当然可以。今天晚上,我会打电话给您。遗憾的是,收的费用很
低。几乎不值得一提。那女孩子很穷,看样子也没什么亲人。我们再考
虑吧。”
拉维克做出一个手势,表示不要去谈它了。
“她给了尤金妮亚一百法郎。看来,这是尽她所有了。这样,您只
能得二十五法郎。”
“那没关系,”拉维克不耐烦地说,“再见,韦贝尔。”
“再见。明天早上八点见。”

拉维克顺着洛里斯东街慢慢地走去。要是在夏天,他准会坐在森
[1]
林 里的长凳上,沐浴着早晨的阳光,怀着无杂念的心情,凝望湖水和
幼小的树丛,等到紧张情绪消失了,便乘车返回旅馆,上床睡觉。
他走进布瓦西埃街拐角的一家小酒馆。几个工人和卡车司机站在
吧台前面喝着滚热的黑咖啡,还把奶油糕点泡在里面。拉维克朝他们望
了半晌。这是一种平凡的、简单的生活,一种可以把握、可以实现的生
活:晚上累了吃点东西,找个女人,睡个连梦也没有的大觉。
“一杯樱桃酒。”他说。
那个垂死女孩的右脚踝上戴着一条细细的、不值钱的假金链—这
种蠢事只有在年轻、热情而又缺乏鉴赏力的时候才做得出来。链子上还
有个小吊坠,上面刻着“Toujours Charles”[2],链子缚牢在脚踝上,让人
家取不下来。这条链子道出了一个故事,关于在塞纳河附近树林里度过
的星期天,关于恋爱,关于那个无知的青年,关于讷伊 [3] 某处的一个小

[1] 指巴黎西部的布洛涅森林。
[2] 法语,意为“永远的夏尔”。
[3] Neuilly,巴黎西北郊的一个市镇。

017
珠宝商,关于九月里在阁楼上度过的许多夜晚,然后突然分离,等待,
恐惧,那个永远的夏尔再也没有回来,再后来,这个女孩知道一个地
址,什么地方的一个产婆,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揪心的疼痛和流血,
流血,一个张皇失措的老太婆的脸,她急忙把女孩推进一辆出租汽车好
摆脱责任,女孩经历了一连串痛苦和躲藏的日子,最后被装进汽车送到
医院,那最后的一百法郎紧抓在灼热、湿润的手心里—太晚了。
收音机大声地响了起来,播放的是一支探戈舞曲,带着鼻音的声音
唱出一些愚蠢的歌词。拉维克又把施行手术的整个过程回想了一遍。他
检查了每一项操作,说不定早几个小时还有救。韦贝尔打过电话给他,
可那时他不在旅馆里。就因为他那时还在阿尔玛桥上闲荡,所以那女孩
就不得不死了。韦贝尔自己不会施行这一类的手术。这是偶然的不幸。
那只戴着金链的脚,软弱无力地往里蜷曲着。“走进我的船里来,月光
正在照耀着。”一个低声唱伤感歌曲的歌手用假嗓子颤巍巍地哼唱着。
拉维克付了账,走了出来。到了门外,他喊住一辆出租汽车。“去
奥西里斯。”

“奥西里斯”是一家很大的中等妓院,附设一个宽敞的埃及风格
酒吧。
“我们正要打烊了,”看门人说,“里边一个人也没有啦。”
“一个人也没有吗?”
“只有罗朗德太太,别的姐儿们都走了。”
“也好。”
那看门人恶狠狠地在人行道上跺了跺橡胶鞋。“您干吗不让那出租
汽车等着?回头您要另叫一辆可就不容易了。我们就要打烊啦。”
“你已经对我说过一遍了。我会再叫到一辆出租车的。”
拉维克把一包纸烟往看门人的胸前口袋里一塞,便走进小门,穿过
衣帽间,到了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酒吧里空荡荡的,给人一种有钱人宴

018
饮以后照例会有的杯盘狼藉的印象— 一摊摊倾溢出来的酒,两三把
翻倒的椅子,地板上的烟头,还有一股烟草、香水和淫欲的味儿。
“罗朗德。”拉维克说。
她站在一张桌子前面,桌上放着一堆粉红色的丝绸内衣。“拉维
克,”她毫不惊异地说,“时间不早了。你要什么?要一个姑娘,还是要
一点喝的?或者两样都要?”
“伏特加酒,波兰的。”
罗朗德拿来了一瓶酒和一个玻璃杯。“你自个儿斟吧。我还得清点
和登记送去洗的衣服。洗衣店的汽车随时会到,如果你不把样样东西都
记录好,那帮家伙就会像一群喜鹊似的来偷盗。我说的是那些司机,你
知道吗?他们会偷去作为礼物送给女朋友。”
拉维克点点头。“放点音乐听听吧,罗朗德。声音大一点。”
“好。”
罗朗德把插头插上。铜鼓和打击乐器的响声如同风暴似的在高敞、
空洞的屋子里震响。“声音太大吗,拉维克?”
“不。”
声音太大吗?什么是声音太大?只有那种寂静,那种好像在真空中
人会爆裂似的寂静。
“事情都干好啦。”罗朗德走到拉维克的桌子前面。她有丰满的身
段,一张清秀的脸和一双宁静的黑眼睛。穿一身清教徒式的黑衣服,表
明她女领班的身份,这使她跟那些几乎赤裸着的妓女迥然不同。
“陪我喝一杯吧,罗朗德。”
“好。”
拉维克从酒柜上拿来一个玻璃杯,斟着酒。当酒斟到半杯的时候,
罗朗德把酒瓶推回去了。“够啦。我不能再喝了。”
“半杯酒多难看。喝不完,你留着就是。”
“为什么?那样就浪费啦。”

019
拉维克抬起头来。他看见那张可以信赖的、聪明的脸,笑了笑。
“浪费!法国人老是这样担心。干吗要节省?你也没有省下什么来啊。”
“这里讲的是生意。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拉维克笑了起来。“咱们为这个来干一杯!要是没有商业道德,这
个世界将会成个什么样子!一批罪犯、空想家和懒汉。”
“你需要一个姑娘吧。”罗朗德说,“我可以打电话去叫吉姬来。她
很好。二十一岁。”
“哦,也是二十一岁。今天我可不想要了。”拉维克又把酒杯斟满
了,“在你熟睡以前,罗朗德,你会想些什么?”
“一般什么也不想。我总是太累。”
“那么,要是不累的时候呢?”
“就想图尔 [1]。”
“为什么?”
“我的一个姑妈在那儿有一幢房子,开着一家铺子。她用那房子作
抵押,向我借了两笔钱。她已经七十六岁,她去世以后,我就可以得到
那幢房子。到那时,我想把铺子改成一家咖啡馆,墙壁糊上浅色的花
纸,找一支三人乐队,有钢琴、小提琴、大提琴,后面辟一个酒吧。小
巧而精致。那幢房子地理位置很好。我想,花上九千五百法郎就可以把
它装修好,甚至连窗帘和电灯都可以包括在里面。随后,我打算另外留
出五千法郎,作为头几个月的备用金。当然,我还可以把二楼和三楼租
出去,收一点租金。我想的就是这些事。”
“你是在图尔出生的吗?”
“是的。不过,谁也不知道我出生以后在什么地方待过。假如生意
做得顺当,谁也不会来管我这些个事的。金钱能够支使一切嘛。”
“不是一切,而是很多。”

[1] Tours,法国中西部城市。

020
拉维克觉得眼睛后面有点沉重,说话也缓慢下来。“我估摸我已经
喝够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你要在图尔结婚吗,罗
朗德?”
“不是马上,而是在两三年之后。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
“你有时也到那里去吗?”
“很少去。他有时候写信来,当然是寄往另一个地址。他已经结婚
了,可是他太太住在医院里,是结核病。医生说,最多能活一两年。到
那时,他就自由了。”
拉维克站起身来。“上帝保佑你,罗朗德。你倒有丰富的常识。”
她毫无猜疑地微笑着,她相信他的话是对的。她那清秀的脸上丝毫
看不出疲倦的痕迹,神色清新,仿佛刚从熟睡中醒来似的。她知道她所
需要的是什么,在她看来,人生没有什么秘密。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雨也停了。公共厕所宛如一座座矮小的装甲
炮塔,矗立在街角。看门人已经不见,黑夜已被抹去,白昼业已来临,
匆匆赶路的人群挤塞在地铁的入口—这些入口像是一个个洞穴,人们
仿佛供奉黑暗之神的牺牲品那样一头栽了进去。

那女人从沙发里一骨碌站起来。她并没有叫喊,只是一边发出低沉
的、压抑的声音一边突然站起来,用臂肘支住身子,呆住了。
“别作声,别作声,”拉维克说,“是我啊。就是几小时前把您带到
这儿来的人啊。”
那女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拉维克看到她的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
电灯泡的亮光与从窗口爬进来的晨曦糅合在一起,搅成一种淡黄的、苍
白的、不健康的色彩。“我想,我们现在可以把灯关了。”他说着,关了
电灯。
他又觉得额头后面有种酒醉后的被轻轻捶击的感觉。“您要吃早点
吗?”他问道。他已经忘记了这个女人,后来他拿到了钥匙,又以为她

021
早已走了。他巴不得将她摆脱了。他已经喝够了酒,意识的背景已经变
动,时间铮铮作响的链子已经散开,回忆和幻梦缠绕在他的周围,既强
烈又无所畏惧。他想一个人待会儿。
“您要喝点儿咖啡吗?”他问,“这是这儿唯一的好东西了。”
那女人摇了摇头。他更加仔细地瞅着她。
“怎么啦?有人来过这儿吗?”
“没有。”
“可一定有过什么事的。您那样瞪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魔鬼似的。”
那女人动了动嘴唇。“那股气味……”她随后说。
“气味?”拉维克惘惑不解地重复了一遍,“伏特加酒是没有气味
的,樱桃酒和干邑白兰地也没有。纸烟吧,您自己也抽。那还有什么可
害怕的呢?”
“我不是指那个。”
“看在上帝的分上,那到底是什么?”
“一种同样的……同样的气味……”
“天哪,那一定是乙醚,”拉维克说,他忽然明白过来了,“是乙
醚吗?”
她点点头。
“您曾经动过手术吗?”
“没有……那是……”
拉维克不再听她说下去。他打开窗子。“这气味马上就会散掉的。
这会儿,您就抽一支烟吧。”
他走进浴室,旋开水龙头,从镜子里照见了自己的脸。几小时前,
他曾同样地站在这儿。但就在这段时间里,一个人已经死去了。这无关
紧要。每一刹那,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那是有统计数字的。这无关
紧要。然而对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死亡是事关重大的,比运行不息的宇
宙都重要。

022
他坐在浴缸的边沿上,脱了鞋。总是那老一套。各样东西以及它
们那静默无声的强制力。一种平庸琐碎的事情,一种笼罩在悄然逝去的
经验那虚幻光芒里的陈腐习惯。爱情之河两边的心灵岸坡百花盛开,可
是不管你是什么人,诗人、神人、白痴,每隔几小时,你总得从自己的
天堂被叫下来,到厕所去撒尿。那是谁都逃避不了的!这是大自然的讽
刺,笼罩在腺体反射和腹部运动上的一道浪漫主义虹彩。人寻欢作乐的
器官,同时又恶魔似的被当作排泄的器官。拉维克把鞋抛到角落。这种
讨厌的脱衣服的习惯!这一点谁都逃避不了。只有过着独身生活的人才
会理解。这里面有着一种可鄙的屈服和顺从。他为了摆脱这种习惯,往
往和衣而睡,然而那不过是一种延宕罢了,你还是逃避不了。
他旋开淋浴的龙头。冷水流过他的皮肤。他深长地吸了一口气,便
把身子擦干。小事情带来的安慰。水啊,呼吸啊,傍晚的雨啊。这些,
也只有过着独身生活的人才能体会。使人愉快的皮肤,在黝黯的血管里
流得更加通畅的血液,躺在草地上,桦树,夏天的浮云,年轻的天空。
种种心灵的冒险活动最终怎么样了?被惨淡的生存的冒险活动扼杀了。
他回到房间里。那女人蜷缩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毛毯拉得很高。
“您冷吗?”他问。
她摇了摇头。
“害怕吗?”
她点点头。
“怕我?”
“不。”
“怕外面?”
“是的。”
拉维克把窗子关上了。
“谢谢您。”她说。
他望着就在面前的她的后颈脖、肩膀,一个在呼吸着的东西,一小

023
段陌生的生命,可毕竟是生命,温暖,不是僵直的躯体。除了一点儿温
暖,你还能给别人什么呢?还有什么可以给的呢?
那个女人动弹了一下。她在颤抖。她望着拉维克。他觉得浪潮正
在退落。一种深沉的寒意没有一点重量地逐渐袭来。紧张已经过去,辽
阔的空间在他面前展开,仿佛他在别的行星上住了一晚这才回来似的。
突然,一切都变得很简单 —这早晨、这女人—再也没有什么可想
的了。
“来吧。”他说。
她望着他。
“来吧。”他急躁地说。

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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