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科学论坛  2019/5 学术评论

知识分子观：从马克思、葛兰西到萨义德
□ 石涎蔚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

【内容摘要】马克思较早地对知识分子进行了身份考察，
他把知识分子看作一群拥
有理论能力、
实践能力和革命能力的脑力劳动者。葛兰西拓展了知识分子的范畴，
认为履行知识分子职能的人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
而“有机知识分子”则是为
夺取文化领导权而生的“新人”
。萨义德沿康德、
葛兰西、
福柯一路而下，
提出“考虑
到屈从的经验以及被遗忘的声音和人们的记忆”的公共性反思和批判，则成为当
今知识分子的主要内涵和功能。从马克思、
葛兰西到萨义德，
“知识分子”的语义经
历了三个世纪的演变，这种演变构成西方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观从 19 世纪到 21
世纪最为核心的发展路径。
【关 键 词】知识分子；马克思；葛兰西；萨义德；批判。
【作者简介】石涎蔚，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2018 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西
方文艺理论。

DOI:10.14185/j.cnki.issn1008-2026.2019.05.015

“知识分子”这一概念，由于其历史的 体”的头衔，也被称为“知识阶层”。
复 杂 性 往 往 出 现 理 解 上 的 分 歧，就 主 体 “知 识 分 子”的 另 一 个 源 头 是 法 语
内 涵 而 言，它 可 上 溯 至 古 时 的 教 士 和 占 Intellectuel，出现于 19 世纪末的法国，源
[1]
卜者 ；若从词源学上看，
“知识分子”主 于“德雷福斯事件”。1894 年，法国陆军上
[2]
要有两个源头 。一个是Intelligentsia，由 尉 德 雷 福 斯 被 当 局 指 控 为 间 谍，军 事 法
俄 文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转 化 而 来，原 意 庭 裁 其 卖 国 罪 名 成 立。后 虽 被 证 实 为 冤
为“知识阶层”，出现于 19 世纪 60 年代的 案，但 法 庭 因 德 雷 福 斯 的 犹 太 人 身 份 拒
俄 国。当 时 俄 国 一 批 从 西 欧 学 成 归 来 的 绝改判，引起左拉等知识界人士的抗议。
青年，深受西方文化思想的影响，常常对 后来一批有正义感的学者陆续加入抗议
国 家 落 后 状 况 和 种 种 秩 序 与 现 象 不 满， 队伍中，这批人被他们的敌对者称为“知
尤其沙皇的专制独裁和残酷镇压加深了 识分子”。德雷福斯事件使“知识分子”这
他 们 的 失 望 情 绪，因 此 表 现 出 强 烈 的 背 一概念广为流传。
离 与 反 叛 意 识。俄 国 新 式 青 年 对 现 实 的 无 论 是 俄 式 的“知 识 分 子”，还 是 法
干预与批判让他们获得了“批判性知识群 式的“知识分子”，都有对事件的干预与现 135
 社会科学论坛  2019/5 学术评论
实 的 介 入 的 内 涵。从 马 克 思，到 葛 兰 西，
再 到 萨 义 德，
“知 识 分 子”的 语 义 经 历 了
从理论、实践与革命，到“有机的”组织与
文化领导，再到“业余的”公共性批判的演
变。这 种 演 变 构 成 了 西 方 马 克 思 主 义 知
识 分 子 观 从 19 世 纪 到 21 世 纪 最 为 核 心
的 发 展 路 径，也 是 西 方 知 识 分 子 观 历 经
整整三个世纪极其重要的面向。
一、脑力劳动、实践性和革命性
在马克思著作中，较少使用“知识分
子”这 一 概 念，主 要 原 因 是，在 马 克 思 那
个年代，
“知识分子”这一称谓还不流行。
“知识分子”的广泛使用，几乎到了 19 世
纪末期。在论述知识分子时，马克思主要
使用一些替代性概念。这些替代性概念，
是从脑力劳动开始的。
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是马克思在讨
论 社 会 分 工 时 重 点 强 调 的 两 个 概 念。在
马克思看来，自然形成的生产工具时代，
体 力 劳 动 和 脑 力 劳 动 还 浑 然 如 一，但 到
文 明 创 造 的 生 产 工 具 时 代，体 力 劳 动 和
脑力劳动已经实行分工——社会分工使
体 力 劳 动 和 脑 力 劳 动 相 分 离（马 克 思 也
称 物 质 劳 动 和 精 神 劳 动 分 离）。与 此 相
应，社 会 分 工 产 生 出 两 大 群 体：
“一 部 分
人 是 作 为 该 阶 级 的 思 想 家 出 现 的，他 们
是 这 一 阶 级 的 积 极 的、有 概 括 能 力 的 意
识 形 态 家，他 们 把 编 造 这 一 阶 级 关 于 自
身 的 幻 想 当 做 主 要 的 谋 生 之 道，而 另 一
136 些人对于这些思想和幻想则采取比较消
极 的 态 度，并 且 准 备 接 受 这 些 思 想 和 幻
想……”[3] 第一大群体是精神劳动者，也
即 脑 力 劳 动 者，他 们 是 理 论 家、思 想 家、
玄想家、辩论家、意识形态家、哲学家、学
者、精 神 生 产 者、
“有 教 养 的 人”、大 学 生
以及从具体职业划分出来的作家、编辑、
记者、医生、教师、律师等。脑力劳动者从
事思想生产工作，他们即为知识分子。脑
力劳动者和知识分子身份的同一性可以
从马克思给恩格斯的信件中看出：
“ 德国
大老粗谢尔策尔（老滑头）发表了演说，
并且以实在骇人听闻的施特劳宾人的方
式指责德国的‘学者’即‘脑力劳动者’抛
弃 了 他 们（大 老 粗），从 而 使 得 他 们 在 其
他民族面前丢丑。”[4] 具有知识分子标签
的学者是脑力劳动者，换句话说，脑力劳
动者就是知识分子。另一方面，随社会分
工 出 现 的 另 一 大 群 体 是 物 质 劳 动 者（体
力 劳 动 者），他 们 不 创 造 思 想，不 生 产 学
说，而是接受精神劳动者/ 脑力劳动者创
造 出 来 的 思 想 和 学 说，他 们 从 事 的 是 体
力劳动的工作。
既 然 社 会 分 工 导 致 劳 动 分 化，那 么
脑力劳动者（知识分子）处于何种地位？
具有何种属性？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
产方式的特点，是把各种劳动分离开来，
并 且 分 配 给 不 同 的 人（体 力 劳 动 者 和 脑
力 劳 动 者），
“这 些 人 中 的 每 一 个 人 对 资
本 的 关 系 是 雇 佣 劳 动 者 的 关 系，是 在 这
个特定意义上的生产工人的关系”[5]。可
以看到，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脑力劳
动者（知识分子）也是生产工人和被剥削

者，他们不占有资本和生产资料，而是靠
出 卖 自 己 的 脑 力、智 慧 来 获 取 生 活 必 需
品。既然知识分子也是被剥削者，他们自
然 与 资 本 家 构 成 了 一 种 对 抗 关 系。只 是
这种对抗关系不必然是一种敌对和不相
容 的 关 系，知 识 分 子 也 可 能 为 资 产 阶 级
服务，成为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甚至成
为 这 个 阶 级 的 核 心 人 物 和 指 挥 人。换 句
话说，知识分子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并且
拥 有 自 主 选 择 阶 级 属 性 的 权 力。正 因 为
如此，争取具有一定独立性的知识分子，
就 成 为 社 会 革 命 工 作 的 重 要 内 容。恩 格
斯 曾 说，他 和 马 克 思 已 经 在 知 识 分 子 中
间，特 别 是 在 德 国 西 部 的 知 识 分 子 中 间
获 得 了 拥 护，并 且 同 有 组 织 的 无 产 阶 级
建立了广泛联系 [6]。
生产力，在马克思看来是最活跃、最
革命的因素，而知识本身就是生产力，因
此占有知识便成为推动社会变革的重要
手 段。
“固 定 资 本 的 发 展 表 明，一 般 社 会
知 识，已 经 在 多 么 大 的 程 度 上 变 成 了 直
接 的 生 产 力，从 而 社 会 生 活 过 程 的 条 件
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
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它表明，
社 会 生 产 力 已 经 在 多 么 大 的 程 度 上，不
仅 以 知 识 的 形 式，而 且 作 为 社 会 实 践 的
直 接 器 官，作 为 实 际 生 活 过 程 的 直 接 器
官 被 生 产 出 来”[7]。甚 至 于，在 马 克 思 看
来，工人阶级能够取得革命成功，不在于
他 们 人 数 的 多 寡，而 在 于 他 们 具 有 高 度
的联合力，以及相信知识的强大力量（知
识 能 有 效 地 指 导 行 动）：
“工 人 的 一 个 成
知识分子观：从马克思、葛兰西到萨义德
功 因 素 就 是 他 们 的 人 数，但 是 只 有 当 工
人通过组织而联合起来并获得知识的指
导 时，人 数 才 能 起 举 足 轻 重 的 作 用。”[8]
可 以 看 到，马 克 思 已 经 把 知 识 看 作 影 响
社 会 革 命 的 重 要 因 素，知 识 因 此 拥 有 丰
富的实践内涵。这一点，可以在恩格斯分
析 英 国 社 会 状 况 时 得 到 印 证 和 补 充。恩
格 斯 认 为，18 世 纪 的 英 国 综 合 了 过 去 历
史上一直是零散地、偶然地出现的成果，
无数杂乱的认识资料经过整理、筛选，便
有了因果联系，知识变成科学，科学和哲
学 与 实 践 结 合 起 来。科 学 和 实 践 结 合 的
结果，就是英国的社会革命 [9]。恩格斯的
这个观点很重要，他表明，知识经过人类
之手，在漫长的积累下发展成为科学，科
学再与实践结合，从而推动社会变革、转
型、进步。
既 然 知 识 的 力 量 如 此 巨 大，作 为 知
识 的 掌 握 者，知 识 分 子 的 重 要 性 不 言 而
喻。只 是 马 克 思 言 及 的 知 识 分 子 多 是 作
家、辩 论 家、理 论 家、政 治 家、经 济 学 家，
这 些 人 并 不 完 美，他 们 身 上 有 诸 多 缺 点
和不足。因此，马克思提到人文知识分子
时，多以批判的眼光看待。比如被大众赞
誉为是法兰克福议会里最善于雄辩的勃
鲁 姆，在 马 克 思 看 来 喜 欢“浅 薄 的 空 谈，
而 他 的 论 据 既 缺 乏 哲 学 的 锐 敏，又 缺 乏
实 际 知 识”；经 济 学 家 在 救 济 底 层 人 民、
引 导 社 会 革 命 方 面，缺 乏 想 象 力 和 行 动
力，
“凭 他 的 书 本 知 识 是 做 梦 也 想 不 到
的”；谈 及 一 些 作 家、记 者、编 辑 时，马 克
思 说 得 更 直 接：
“ 我 要 求 他 们：少 发 些 不 137
 社会科学论坛  2019/5 学术评论
着边际的空论，少唱些高调，少来些自我
欣赏，多说些明确的意见，多注意一些具
[10]
体的事实，多提供一些实际的知识。”
可以看到，马克思批判人文知识分子，主
要原因是他们缺乏社会实践和社会变革
方 面 的 自 觉。如 果 不 能 在 社 会 中 展 开 活
动，不 能 进 行 社 会 变 革 和 社 会 革 命，那
么，知识分子存在的合理性便受到怀疑， “最 早 的 希 腊 哲 学 家 同 时 也 是 自 然 科 学
因为“人类知识和人类生活关系中的任何
领域，哪怕是最生僻的领域，无不对社会
革命发生作用……社会革命才是真正的
革 命，政 治 的 和 哲 学 的 革 命 必 定 通 向 社
会革命”[11]。
相 对 于 人 文 知 识 分 子，自 然 科 学 家
拥 有 的 科 技 知 识 对 社 会 的 推 动 更 大、更
直接，他们拥有无限的革命潜力，他们可
以创造全新的社会形态——“手推磨产生
的 是 封 建 主 的 社 会，蒸 汽 磨 产 生 的 是 工
业 资 本 家 的 社 会。”[12] 但 自 然 科 学 家 同
样 有 所 不 足，他 们 的 不 足 主 要 是 在 哲 学
社会科学领域里的“半通”。而且，在马克
思 看 来，学 习 哲 学 的 目 的 之 一 是 要 掌 握
和 运 用 辩 证 思 维，自 然 科 学 家 在 这 方 面
也 是 捉 襟 见 肘：
“ 可 是，由 于 学 会 辩 证 地
思 维 的 自 然 科 学 家 到 现 在 还 屈 指 可 数，
所 以，现 在 理 论 自 然 科 学 中 普 遍 存 在 的
并 使 教 师 和 学 生、作 者 和 读 者 同 样 感 到
绝望的那种无限混乱的状态。”[13] 显然，
在 马 克 思 看 来，自 然 科 学 家 缺 乏 的 是 能
指导社会实践与社会变革的理论能力和
具体的方法论知识。
138 在马克思观念里，理想的知识分子，
当是既拥有理论能力，又拥有实践能力，
既 拥 有 人 文 社 科 知 识，又 拥 有 自 然 科 学
知识，既能够运用唯物辩证法，又能够运
用科学知识进行社会实践、变革、革命的
那个群体。也就是说，马克思眼中理想的
知 识 分 子 是 能 将 理 论 与 实 践 相 结 合，推
动 社 会 变 革 的 科 学 家 和 理 论 家 的 合 体。
家：泰勒斯是几何学家，他确定了一年是
365 天，据说他曾预言过一次日蚀——阿
那 克 西 曼 德 制 造 过 日 晷、一 种 海 陆 地 图
和各种天文仪器——毕达哥拉斯是数学
家”[14]。而马克思和恩格斯本身就是他们
自己提出的这类理想型知识分子的积极
实践者——掌握自然科学知识，确立唯物
史 观 和 辩 证 法，剖 析 人 类 社 会 的 隐 秘 内
核，全 力 投 入 社 会 变 革 和 社 会 革 命 的 活
动之中 [15]。
二、普遍性、
“有机性”和文化领导权
安东尼奥·葛兰西（1891— 1937）是
意 大 利 著 名 的 文 化 理 论 家 和 批 评 家，也
是 意 大 利 社 会 革 命 的 领 导 者。葛 兰 西 继
承 了 马 克 思 的 学 说，同 时 有 所 批 判 和 扬
弃。如上文所述，马克思主要从社会分工
和 职 业 的 角 度 对 知 识 分 子 进 行 划 分，划
分的结果是，脑力劳动者/ 精神劳动者为
知识分子，体力劳动者/ 物质劳动者为非
知 识 分 子 [16]。在 葛 兰 西 看 来，如 果 要 把
一 个 群 体 称 为 知 识 分 子，不 应 该 从 他 们
所 从 事 的 职 业 去 划 分，而 应 该 从 他 们 所

处 的 社 会 关 系 中 去 考 察。
“在 我 看 来，最
普遍的方法上的错误便是在知识分子活
动 的 本 质 上 去 寻 找 区 别 的 标 准，而 非 从
关系体系的整体中去寻找，这些活动（以
及体现这些活动的知识分子团体）正是
以此在社会关系的总体中占有一席之地
的”[17]。因为从职业或者智力的角度去划
分，会 产 生 一 种 模 糊 的 划 分 标 准——当
我 们 说 一 个 人 从 事 体 力 劳 动 时，他 实 际
上也参与了智力活动的过程，也就是说，
根本没有纯粹的体力劳动者。与此相应，
脑力劳动者也避免不了从事体力劳动的
工作。因此葛兰西才说：
“ 这就意味着，尽
管 我 们 可 以 说 知 识 分 子，却 不 可 以 说 非
知识分子，因为非知识分子并不存在。甚
至智力- 脑力工作和肌肉－神经劳动之
间 的 关 系 也 并 非 没 有 变 化，因 此 特 定 的
智 力 活 动 便 具 有 程 度 上 的 差 别。能 够 将
各种形式的智力参与排除在外的人类活
动 是 不 存 在 的：作 为 制 造 者 的 人（Homo
Faber）不 能 和 作 为 思 想 者 的 人（Homo
Sapiens）分开。”[18]
“在任何体力劳动中，
甚 至 在 最 为 低 级 和 机 械 的 按 劳 付 酬 中，
也 存 在 着 最 低 限 度 的 技 术 要 求，即 最 低
限 度 的 创 造 性 智 力 活 动。”[19] 在 这 个 意
义上，社会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是知识分
子，即知识分子具有普遍性，不存在有非
知 识 分 子 的 情 况，即 使 传 统 观 念 中 的 体
力 劳 动 者，如 工 人、无 产 阶 级 等，也 是 知
识 分 子，因 为 他 们 也 参 与 了 精 神 和 智 力
活动的过程。
可以说，在知识分子的指涉对象上，
知识分子观：从马克思、葛兰西到萨义德
葛 兰 西 对 知 识 分 子 作 了 更 宽 泛 的 定 义。
他在 1931 年给他的嫂子塔蒂亚娜·舒克
特（Tatiana Schucht ）的信中写道：
“我极
大 地 拓 展 了 知 识 分 子 的 概 念，我 并 不 局
限 于 目 前 所 谓 的 伟 大 的 知 识 分 子。”[20]
需 要 注 意 的 是，葛 兰 西 虽 然 改 变 了 马 克
思 关 于 知 识 分 子 的 划 分 方 式（即 从 脑 力
和 体 力 的 角 度 去 划 分），但 他 特 别 强 调，
虽 然 每 个 人 名 义 上 都 是 知 识 分 子，但 并
不 是 所 有 人 都 发 挥 了 知 识 分 子 的 职 能，
而 不 行 使 知 识 分 子 职 能 的 人，就 不 是 真
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
“我们可以说所有
的 人 都 是 知 识 分 子，但 并 非 所 有 的 人 在
社 会 中 都 具 有 知 识 分 子 的 职 能。”[21] 葛
兰西的这个区分非常重要。他说明，某个
人 或 某 个 群 体，如 果 没 有 行 使 知 识 分 子
的职能和使命，即使形式上是知识分子，
仍然不能归入到真正的知识分子的行
列——在社会中他们没有充当真正的知
识 分 子 的 资 格，或 者 说 这 类 知 识 分 子 根
本是不称职的。
何 为 知 识 分 子 的 职 能？知 识 分 子 的
职能也就是知识分子所身处的社会集团
的 职 能，即 知 识 分 子 遵 从 的 正 义 和 真 理
是 与 社 会 集 团 联 系 在 一 起 的。葛 兰 西 做
出 这 样 的 规 定，是 基 于“人”的 维 度 [22] 。
马 克 思 把“人”看 成 是 社 会 关 系 的 总 和，
人 的 本 质 只 能 从 社 会 关 系 中 去 寻 找。葛
兰 西 受 马 克 思 的 启 发，认 为“人”是 在 能
动 的 关 系 中 发 展 的 一 个 过 程，
“‘人 的 本
性’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是最令人满
意的答案，因为它包括生成的观念，而且 139
 社会科学论坛  2019/5 学术评论
也 因 为 它 否 认 有‘一 般 的 人’”[23] 。正 因
为 如 此，
“人”是 不 能 脱 离 社 会 和 社 会 环
境 而 存 在，知 识 分 子 作 为“人”的 一 种 身
份，他 们 的 职 能 只 能 从 社 会 关 系 的 整 体
中 去 寻 找。
“每 个 社 会 集 团 既 然 产 生 于
经 济 社 会 原 初 的 基 本 职 能 领 域，它 也 同
时有机地制造出一个或多个知识分子阶
层，这 样 的 阶 层 不 仅 在 经 济 领 域 而 且 在
社会与政治领域将同质性以及对自身功
用 的 认 识 赋 予 该 社 会 集 团”[24] 。葛 西 兰
的这段话很重要。首先，知识分子的职能
与 他 们 所 处 的 阶 层 和 集 团 有 关，即 知 识
分 子 代 表 着 其 所 在 的 社 会 集 团 的 职 能，
也就是说，判断某个人、某个群体是不是
真 正 的 知 识 分 子，要 看 他 们 是 否 施 行 社
会集团的职能。其次，葛兰西拓展了马克
思关于知识分子与集团的主体能动性问
题。在马克思那里，社会统治集团是要争
取 独 立 的 知 识 分 子 加 入 革 命 阵 营，而 葛
兰西认为，除了从外部吸收知识分子，社
会 集 团 本 身 可 以 生 产 自 己 的 知 识 分 子，
也 必 然 需 要 生 产 自 己 的 知 识 分 子，因 为
通 过 外 部 吸 收 总 是 有 限 的，而 内 部 产 生
可以是无限的。
在对知识分子进行阶级与历史梳理
和 分 析 过 程 中，葛 兰 西 区 分 出 了 传 统 知
识分子和有机知识分子。葛兰西指出，知
识分子具有“一种历史的连续性，这种连
续性甚至未被最复杂和激烈的政治与社
会变革所打断”[25]。具有历史连续性的知
识 分 子 即 为 传 统 知 识 分 子，传 统 知 识 分
140 子 由 文 人、哲 学 家、艺 术 家、新 闻 记 者 等
构成，教士阶层是传统知识分子的典型。
但传统知识分子并非葛兰西关注的重
点，他 关 注 的 焦 点 是 随 着 工 业 革 命 的 发
生 而 出 现 的 新 型 的 知 识 分 子。这 些 新 型
知识分子与新科学、新技术、新教育同时
诞生，他们是现代社会的主要变革力量。
新 型 知 识 分 子，便 是 葛 兰 西 所 说 的 有 机
知 识 分 子。
“在 现 代 社 会 中，同 工 业 劳 动
（甚至是最为原始和不合格的工业劳动）
紧密相连的技术教育都必然构成新型知
识 分 子 的 基 础”[26]。新 型 知 识 分 子 的“有
机 性”表 现 在 四 个 方 面。第 一，
“有 机 性”
指向一种技术性内容，它不是农业社会、
手 工 业 社 会 中 传 统 的 劳 动 技 术，而 是 现
代 工 业 社 会 的 新 技 术，由 此 而 产 生 能 代
表有机知识分子的新技术人员，
“是新的
阶级所彰显的新型社会中部分基本活动
的‘专业人员’”。第二，
“有机性”指知识分
子与社会集团的有机性，知识分子和社会
集团紧密联合，融为一体，是真正的一荣
俱荣、一损俱损。第三，有机知识分子的英
文 为Organic Intellectuals，Organic 除 了
含有“有机的”，还有“组织的”之义 [27]，因
此“有机性”第三个含义便是集团对传统
知识分子和不履行知识分子职能的人进
行组织教育，对他们进行改造、同化和吸
收。第四，社会集团可以自己生产、培育、
构 造 自 己 的 知 识 分 子，而 无 需 借 助 外 界
力量。
“任何在争取统治地位的集团所具
有 的 最 重 要 的 特 征 之 一，就 是 它 为 同 化
和‘在意识形态上’征服传统知识分子在
做 斗 争，该 集 团 越 是 同 时 成 功 地 构 造 其

有 机 的 知 识 分 子，这 种 同 化 和 征 服 更 越
快捷、越有效”[28]。
社会集团如何构造自己的知识分
子？葛兰西认为，一个有效的办法是在行
业 中 进 行 培 育 和 组 织，让 那 些 只 是 形 式
上 的 知 识 分 子（即 还 不 懂 得 或 无 法 履 行
知识分子职能的人）既拥有科技知识，又
有 一 种 人 道 的 历 史 观，拥 有 一 种 领 导 的
干劲与才能。
“我们的观念从作为工作的
技 术 提 高 到 作 为 科 学 的 技 术，又 上 升 到
人道主义的历史观，没有这种历史观，我
们就只是停留在‘专家’的水平上，而不会
（ 专家和政治家）”[29]。而且
成为‘领导者’
知识分子要有把知识转化成社会实践的
能力，成为社会的建设者。用葛兰西的话
说，成 为 新 知 识 分 子 的 方 式 不 再 取 决 于
侃 侃 而 谈，那 只 是 情 感 和 激 情 外 在 和 暂
时 的 动 力，要 积 极 地 参 与 实 际 生 活 不 仅
仅是做一个雄辩者，而是要作为建设者、
组织者和“坚持不懈的劝说者”
（同时超越
抽象的数理精神）。葛兰西以自己办的《新
秩序》周报为例，认为报刊的成功不是其
“新理智主义的某些形式并且确定其新的
概 念”，而 是 成 为 并 且 发 展 新 知 识 分 子，
这 些 新 知 识 分 子 需 要 拥 有 科 技 知 识、人
道历史观和社会建设能力。
但在构造有机知识分子时会面临一
个困难，有机知识分子的“有机”具有一种
连 结 的、组 织 的、整 体 的 性 质，而 社 会 分
工 使 体 力 劳 动 和 脑 力 劳 动 分 开，而 且 社
会教育和学校教育加剧了这种分开的速
度 和 程 度，这 就 导 致 了 新 型 知 识 分 子 内
知识分子观：从马克思、葛兰西到萨义德
部的分离。
“有机知识分子的形成面临一
个 历 史 性 障 碍，那 就 是 阶 级 社 会 的 劳 动
分 工 使 得 手 工 劳 动 者 和 脑 力 劳 动 者（知
识分子）分开”[30]。要想打破这个难题，葛
兰 西 提 出 可 以 通 过 两 种 方 式 来 解 决，一
种是通过学校来打破脑力劳动和非脑力
劳动的分化，让两者达到新的平衡。葛兰
西提出这个方案是出于对当时意大利乃
至 欧 洲 教 育 情 况 的 考 察。工 业 社 会 塑 造
起一座座以培养技术为主要目标的职业
（专业）学校，这些职业学校越来越被强
调、重 视，但 它 无 法 培 养 通 识 文 明，以 及
对 集 团 文 化 的 认 知。而 古 典 人 文 学 校 的
空 间 越 来 越 被 压 缩，这 些 古 典 学 校 恰 恰
是“传统学校最古老的形式，其目的是在
每 一 个 人 身 上 发 展 无 差 别 的 常 规 教 育、
基本思考力和生活处事的能力”，也就是
现在所谓的通识文明教育，
“专业学校所
针 对 的 是 劳 动 阶 级，而 古 典 学 校 则 针 对
统治阶级和知识分子”。要解决这种专业
细 分 危 机，首 先 是“传 授 总 体 文 人、造 型
文 化 的 普 通 基 础 教 育，这 将 会 打 破 发 展
手工（技术上和工业上的）劳动能力与发
展知识工作所需能力之间的平衡”[31]，其
次 是 经 过 通 识 教 育 之 后，学 生 根 据 自 己
的 兴 趣 爱 好 以 及 未 来 的 职 业 规 划，自 由
选 择 入 读 学 校 的 类 型、学 习 的 专 业 和 从
事的职业。
另一种是通过社会集团及其知识分
子 发 挥 作 用，这 种 方 式 也 是 社 会 集 团 培
育自己的知识分子的方式，最重要的是，
这 是 集 团 通 过 知 识 分 子 抢 占 思 想 阵 地， 141
 社会科学论坛  2019/5 学术评论
夺 取 文 化 领 导 权 的 核 心 方 式。葛 兰 西 通
过 分 析 上 层 建 筑 的 结 构，来 解 码 不 同 知
识分子阶层的“有机性”和它们与主要社
会 集 团 的 关 系 程 度，以 及 确 定 这 些 知 识
分子阶层的职能。葛兰西认为，有两个上
层建筑，一个是“政治社会”或“国家”，表
现为国家及其司法机构行使直接统治或
管辖职能；另一个是“市民社会”，也就是
通 常 所 谓 的“私 人 的”组 织 的 总 和，统 治
集 团 在 市 民 社 会 中 行 使 霸 权 职 能，即 文
化 领 导 权。文 化 领 导 权 主 要 通 过 统 治 集
团 的 代 理 人 即 知 识 分 子 来 发 挥 作 用。要
夺 取 文 化 领 导 权 可 以 从 两 个 方 面 着 手。 （1935— 2003）的知识分子观在很大程度
一 是“对 于 主 要 统 治 集 团 强 加 于 社 会 生
活 的 总 方 向，人 民 大 众 所 给 予 的‘自 发
的’首肯；这种‘首肯’是由统治阶级因其
在生产界的地位和职能而享有的威望
（以 及 由 此 带 来 的 信 任）
‘历 史 地’所 引
发 的”[32]。一 言 以 蔽 之，社 会 集 团 通 过 打
造自己的形象、地位和威望，来使人民大
众由衷地赞同其政治、社会和文化理念，
通过文化和理念上的优势来同化和吸收
社会民众。二是“执行国家机关的强制作
用，
‘合 法 地’加 强 对 那 些 都 不 积 极 或 消
极‘表 示 同 意’的 集 团 纪 律；这 些 机 关 在
预 见 当‘自 由’同 意 一 旦 消 失 时，指 挥 与
管 理 有 可 能 发 生 危 机 点，而 为 全 社 会 建
立的”[33]，即通过强权机构对异见集团进
行强力驯服。
这样，通过夺取文化领导权，外围的
知 识 分 子 被 同 化 吸 收，没 有 履 行 知 识 分
142 子 职 能 的 人，被 转 变 思 想，改 变 行 动，具
有组织性和相同社会理想的有机知识分
子便源源不断地出现了。
三、
“业余性”、公共性与批判性
葛兰西对欧洲教育的批判着眼于
有机知识分子的培养和文化领导权的确
立，专 业 型 技 术 学 校 只 能 培 养 技 术 型 的
劳动者，去掉古典的人文通识教育，技术
员难以成为具有“组织性”内涵的有机知
识分子，也就是说，培养单纯的专业技术
者 是 建 构 现 代 知 识 分 子 的 蔽 障。萨 义 德
上受到葛兰西有关专业技术人员与市民
社 会 观 念 的 影 响 [34]。萨 义 德 首 先 援 引 美
国左翼知识分子雅克比（Russell Jacoby）
在《最后的知识分子》中的说法。雅克比
认 为，如 今 美 国“非 学 院 派”知 识 分 子 已
经 销 声 匿 迹，代 之 的 是 怯 懦 和 满 口 术 语
的 教 授、学 者，以 及 那 些“急 于 取 悦 各 式
各 样 的 赞 助 者 和 部 门，披 挂 着 学 术 证 件
和社会权威”的沉默寡言的技术人员，这
些人“主要是为了学术的晋升，而不是促
成 社 会 的 改 变”[35]。萨 义 德 同 意 雅 克 比
当今知识分子学院化、技术化、附庸化的
论 断，但 不 认 为 这 是 由 大 学、社 会、知 识
分 子 的 职 业 身 份 造 成，而 是 由 知 识 分 子
本 身 的“专 业 态 度”
（ Professionalism）造
成，这 种 专 业 态 度 是“今 天 对 于 知 识 分
子 特 别 的 威 胁”。萨 义 德 所 谓 的“专 业 态
度”，是指知识分子只埋首于自己的专业
知识，专注一己之私，不关心社会、政治、

现 实 中 的 人 和 真 理，沦 为 对 外 界 不 闻 不
问的专业技术员。萨义德指出，专业态度
带 来 四 种 危 害：一 是 专 门 化；二 是 专 业
知 识、偶 像 崇 拜 和“政 治 正 确”
（ Political
Correctness）；三 是 追 随 权 力 和 权 威；四
是讨论空间被压缩。要破除这些压力，可
以 用“业 余 性”
（ Amateurism）来 对 抗。什
么是业余性？“而所谓的业余性就是，不
为 利 益 或 奖 赏 所 动，只 是 为 了 喜 爱 和 不
可 抹 煞 的 兴 趣，而 这 些 喜 爱 与 兴 趣 在 于
更 远 大 的 景 象，越 过 界 线 和 障 碍 达 成 联
系，拒绝被某个专业所束缚，不顾一个行
业的限制而喜好众多的观念和价值”[36]。
也 就 是 说，
“业 余 性”是 一 种 在 社 会 中 以
超 越 专 业 技 术 领 域 而 从 事 的 表 达 观 念、
价值、理想的活动，知识分子当是一群不
被 金 钱、权 力 所 俘 获，不 被 专 业 束 缚，能
拥 抱 多 元 思 想、观 念、价 值，能 进 行 独 立
思考、言说、行动的人。
提到独立性，有一个问题无法绕开，
那 就 是 独 立 的 知 识 分 子 是 否 存 在？萨 义
德提到了法国德布雷（Regis Debray）的
著作《教师·作家·名流：近代法国知识分
子》。此书中，德布雷强调，法国知识分子
在 20 世纪 60 年代后集体走向大众媒体，
并自愿与大众媒体捆绑，获得权力、威望
和 利 益。萨 义 德 由 此 问 道，不 依 赖、不 受
制 于 其 所 附 属 的 机 构 的 独 立、自 主 的 知
识分子是否存在？萨义德认为，在考虑这
个问题的时候，
“必须兼顾现实与理想的
方式，而非犬儒的方式来探究”。首先，仅
仅因为知识分子在某一机构谋生而对他
知识分子观：从马克思、葛兰西到萨义德
们全然否定并不可取，如前已述，萨义德
不认同雅克比把独立知识分子的消失归
咎于大学、体制、社会和国家。其次，把知
识 分 子 想 象 成 完 全 纯 洁、高 贵 的 如 班 达
式的“哲人王”
（ Philosopher King）同样草
率，应该看到每个人都受到社会的约束，
完 全 独 立 于 社 会 不 可 能。既 然 知 识 分 子
无 法 脱 离 社 会 而 存 在，既 然 知 识 分 子 是
在社会中生存和发展，那么，知识分子必
须在社会中做出行动。进一步说，如果知
识 分 子 想 在 社 会 中 保 持 一 定 的 独 立 性，
他们必须要超越专业、行业、机构和领域
的束缚，也拒绝成为班达那种纯粹、高贵
的 哲 学 王（事 实 上 萨 义 德 一 再 证 明 班 达
的 知 识 分 子 观 念 是 理 想 化 的 代 表，人 只
要 进 入 社 会 就 不 可 能 成 为 高 超、遗 世 独
立的存在者），而在社会尤其是社会公共
领域中做出行动。这里包含两层意思，一
是 公 共 领 域，一 是 行 动。关 于 前 者，萨 义
德 认 为，当 一 个 人“向”
（ To）公 众 和“为”
（For）公众言说时，就已经从个人世界进
入 公 共 世 界，这 时 候 纯 属 个 人 的 知 识 分
子 不 复 存 在，而 仅 仅 是 公 共 的 知 识 分 子
也 不 存 在，因 为 他 必 然 有 感 性 和 一 己 之
见，不 可 能 只 是 某 个 理 念 的 傀 儡 或 传 声
筒，因此“这里就出现了个人世界与公共
世界之间很复杂的混合——一方面是来
自 我 的 经 验 的 个 人 的 历 史、价 值、写 作、
立 场，另 一 方 面 是 这 些 如 何 进 入 社 交 世
界，人 们 在 其 中 辩 论，决 定 有 关 战 争、自
由、正 义 之 事”[37]。关 于 行 动，在 萨 义 德
看来，知识分子本身就代表行动，他们知 143
 社会科学论坛  2019/5 学术评论

道如何善用语言，知道何时以语言介入， 的地方在于，他不止于对地理/ 身体流亡

而 这 便 是“知 识 分 子 行 动 的 两 个 必 须 特 进 行 描 述，更 重 要 的 是 他 指 出 了 流 亡 的
色”
“在任何情况下，知识分子都该为人所 “延异”：由地理 / 身体流亡引申出来的思
听闻，实际上应该激起辩论，可能的话更 想 和 精 神 的 张 力。萨 义 德 说：
“流 亡 既 是
要 挑 起 争 议”[38]。萨 义 德 的 意 思 是，知 识 个 真 实 的 情 境，就 我 的 目 标 而 言 也 是 个
分子应该在公共领域中表述、言说、辩论。 隐喻的情境。”[43]
“真实的情境”是指萨义
萨义德曾经明确指出：
“ 表述里面包含有 德本人远离家乡在美国求学、工作、定居
一 片 公 共 的 游 戏 场，决 定 这 一 游 戏 场 的 的 事 实。
“隐 喻 的 情 境”则 是 以 流 亡 的 模
并不只是某种具有内在一致性的共同对 式来思考问题、审视社会、介入世界的方
象，而是某种共同的历史、传统和话语体 式。
“流 亡 者 抓 住 差 异，就 像 抓 住 一 件 以
系。这 一 游 戏 场 并 非 出 自 哪 位 学 者 的 独 强 悍 的 意 志 去 使 用 的 武 器，他 们 嫉 妒 地
自 创 造，但 所 有 学 者 都 对 其 加 以 接 受 并 坚 持 他 们 拒 绝 归 属 的 权 利”[44]。这 个“拒
因 而 在 其 中 找 到 一 个 属 于 自 己 的 空 间： 绝 归 属 的 权 利”就 是 在 流 亡 过 程 中 享 受
单个研究者就是在这样一种游戏场中做 一种精神的乐趣：
“ 流亡有时可以提供的
[39]
出 自 己 独 特 的 贡 献 的。” 哈贝马斯也 不 同 生 活 安 排，以 及 观 看 事 物 的 奇 异 角
认 为，来 自 四 面 八 方 的 民 众 聚 集 在 一 个 度。”[45] 在萨义德看来，流亡至少能带来
由 对 话 组 成 的 公 共 领 域，他 们 作 为 一 个 三方面的报偿。一是流亡带来乐趣、惊奇，
群体来行动，他们自由地集合和组合，自 不 把 任 何 事 情 视 为 理 所 当 然，能 以 双 重
由地表达和公开意见 [40]。 甚 至 多 重 视 角 看 问 题；二 是 以 具 有 历 史
如 何 进 行 表 述、言 说、辩 论？萨 义 德 的、人类社会特性和偶发特点的“情境”来
[41]
提出了他的流亡诗学 。
“流 亡”本 是 与 看待事物，看出他们的前因后果；三是拥
放逐、离散等相关的主体性迁移行为，流 有“一个不合流俗的生活方式，尤其是一
亡者多因政治、道德、疾病等问题被当局 个 不 同 的、经 常 是 很 奇 特 的 生 涯”，这 种
遣 散，被 迫 远 离 家 乡，在 异 地 过 着 悲 凉、 有别于他人的生涯可以给主体提供一种
凄 惨 的 生 活。萨 义 德 常 以 巴 勒 斯 坦 的 情 独特人生经验、生存方式和活动方式。可
况 为 例，来 说 明 流 亡 的 切 肤 之 痛——巴 以 看 出，萨 义 德 把 地 理 上 的 流 亡 进 行 了
勒 斯 坦 人 受 美 国、以 色 列 的 封 锁、宰 制， 程序化升级——由身体的被动放逐变成
生存空间受到极大压缩，
“除了在外地流 精神的主动获得，由“最悲惨的命运形式”
[42]
亡 以 外，我 们 还 在 自 己 的 家 园 流 亡” 。 改写为积极、有能量的流亡形式。也就是
这 种 情 况 的 流 亡 是 一 种 地 理 流 亡，是 身 说，流亡是一种观看方式、思维模式和经
体被放逐的形式——在外力的压制下不 验 方 式，流 亡 状 态 使 主 体 跳 脱 环 境 的 束
144 得不逃离家园，离散于各地。萨义德独异 缚，调动鲜活的认知和智识审视世界，抽

离“当局者迷”的困境，从而在公共领域中
进行一种清晰的介入和精确的批判工作。
萨 义 德 以 德 国 文 化 批 评 家 阿 多 诺 为 例，
认 为 在 纳 粹 压 迫 下 逃 亡，尤 其 是 后 期 从
美 国 重 返 德 国 的 阿 多 诺，身 上 带 有 异 常
强 烈 的 流 亡 血 液，终 其 一 生 都 在 与 各 种
危 险 周 旋、奋 战，他 身 上 的 反 叛 性、反 思
性和流亡视角让他在音乐、哲学、文化研
究方面取得杰出成就。
萨义德把知识分子看成“投注于批评
意识，不愿接受简单的处方、现成的陈腔
滥调，或迎合讨好、与人方便地肯定权势
或传统者的说法或作法”，这种批评意识
内置于知识分子的生命，因为“批评必然
想到自身张扬的生命，而且从本质上说，
它 反 对 各 种 暴 政、统 治 和 虐 待；它 的 社
会目标在于为人类自由而产生出来的非
[46]
强 制 性 的 知 识” ，对 于 知 识 分 子，没 有
什么比人类自由和知识更好的标准和规
范，
“提高人类群体的知识和自由这一共
同 的 目 的 比 种 族、民 族 和 国 家 差 异 更 重
要”[47]。最 终，萨 义 德 指 出：
“要 对 正 在 进
行的永无止境的解放与启蒙进程继续怀
有信心，在我看来，这为知识分子的使命
确定并指明了方向。”[48]
启蒙在康德那里是主体的人使用
理性来能摆脱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
状态——当一个人在使用他的理性能力
时，就 是 在 进 行 一 种 启 蒙 工 作——学 者
以 真 理 为 标 准 面 对 全 世 界 公 众 讲 话 时，
[49]
他就是在完成他的启蒙使命 。而 且 这
种运用理性的行为本身就是不臣属于任
知识分子观：从马克思、葛兰西到萨义德
何权威的批判精神——“这种被称之为批
判 的 精 神 或 态 度，就 是 在 启 蒙 时 代 出 现
的”[50]。在 福 柯 那 里，启 蒙 被 明 确 地 看 作
在拒绝简约化过程中持续进行的一种分
析 和 批 判 工 作，简 言 之，启 蒙 就 是 批 判。
何 为 批 判？“批 判 将 是 自 愿 的 反 抗 的 艺
术，是充满倔强的反思艺术。批判本质上
确 保 在 我 们 可 以 用 一 个 词 称 之 为 的‘真
理的政治学’的语境中解除主体的屈从状
态”[51]，批判是主体在政治社会中为解除
自身的屈从状态而进行的反思和反抗行
为，是 破 除 外 部 力 量 加 之 于 个 体 的 规 约
与 束 缚，还 人 以 差 异 和 自 由。因 此，萨 义
德才说，批判要“考虑到屈从的经验（The
Experience of Subordination）以及被遗忘
的声音和人们的记忆”[52]，言即批判要把
打破主体屈从的魔咒纳入自己的行动纲
要中，同时不要忘记人们苦难的记忆，要
为 他 者 和 边 缘 人 发 声，为 自 由 和 非 强 制
性知识而战。
可 以 看 到，萨 义 德 的 知 识 分 子 观 正
是 受 葛 兰 西 的 影 响，并 且 沿 着 康 德、福
柯一路而下。萨义德所说的“业余性”、公
共 性 和 批 判 性，构 成 了 当 今 知 识 分 子 观
念 的 主 要 内 涵 和 功 能。萨 义 德 之 后，卡
尔·博 格 斯 提 出 知 识 分 子 要 有 永 恒 的 批
判精神，这是革新除旧、阐明历史意义的
根 本 前 提 [53]。吉 奥 乔·阿 甘 本 提 出 知 识
分 子 是 一 群 不 合 时 宜 的“同 时 代 人”，他
们 紧 紧 凝 视 黑 暗 和 深 渊，不 允 许 自 己 被
世纪之光蒙蔽，他们在当下书写，以行动
力做出紧迫性的回应 [54]。卡尔·博格斯、 145
 社会科学论坛  2019/5 学术评论
吉 奥 乔·阿 甘 本 等 西 方 马 克 思 主 义 者 提
出的批判与凝视即是对萨义德知识分子
观并不遥远的呼应。
四、结 语
马克思从社会分工的角度划分出脑
力 劳 动 者，这 是 较 早 地 对 知 识 分 子 进 行
身 份 确 认，并 且 他 把 知 识 分 子 看 作 既 拥
有 人 文 知 识 又 拥 有 科 学 知 识，既 拥 有 理
论 能 力 又 拥 有 实 践 能 力，既 能 进 行 社 会
变 革 和 社 会 革 命，又 能 推 动 社 会 进 步 的
群 体，从 而 赋 予 知 识 分 子 理 论 内 涵 和 社
会 实 践 内 涵。葛 兰 西 在 马 克 思 学 说 的 基
础 上 拓 展 了 知 识 分 子 的 范 围，他 把 每 个
人 都 看 作 是 名 义 上 的 知 识 分 子，而 要 想
成 为 真 正 的 知 识 分 子，就 要 履 行 知 识 分
子 的 职 能；要 想 成 为 有 机 知 识 分 子，则
必须考虑个人与集团和组织的关系——
有机知识分子必定是那群为夺取文化领
导 权 而 生 的 人。萨 义 德 发 挥 葛 兰 西 关 于
专 业 技 术 和 市 民 社 会 的 观 点，认 为 从 狭
窄 的 专 业 领 域 跳 入 公 共 领 域 开 展 反 思、
批 判 工 作 是 知 识 分 子 的 当 务 之 急，这 种
反 思、批 判 是 以 启 蒙 的 面 目 出 现 的，它
“考 虑 到 屈 从 的 经 验 以 及 被 遗 忘 的 声 音
和 人 们 的 记 忆”，它 反 对 束 缚、压 制 和 不
公，它 为 自 由 和 非 强 制 性 知 识 进 行 永 无
止 息 的 斗 争，它 是 一 种 介 入、批 判 和 抗
拒的艺术。
西方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观这条发
146 展 线 路，对 我 们 把 握 知 识 分 子 的 历 史 内
涵、演 变 要 素 和 发 展 方 向 具 有 重 要 的 参
考价值。身处时代的洪流，知识分子应该
具有何种品性，应该发挥何种作用，都可
以 在 这 条 线 路 中 得 到 观 照。萨 义 德 的 知
识分子观深深打上了 21 世纪的烙印，具
有 当 下 的 时 代 特 性，这 种 知 识 分 子 观 对
自由、正义和真理的呼唤，对“他者”和边
缘人的尊重，对残暴、不公和宰制性话语
的 批 判，成 为 当 今 最 具 活 力 的 知 识 分 子
观念之一。
注释：
[1][ 英] 保罗·约翰逊：
《知识分子》第 1 页，杨正润等译，
[ 南京] 江苏人民出版社 1999 年版。
[2]主要文献可参阅《简明大英百科全书》
（第 9 卷），[ 台
北]台湾中华书局股份有限公司 1988 年版；
[法]朱利安·班达：
《知识分子的背叛》
，佘碧平译，[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
年版；
[ 美] 古纳德：
《知识分子的未来和新阶级的兴起》，顾晓
辉、蔡 嵘译，[ 南京]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2 年版；
[ 英] 保罗·约
翰逊：
《知识分子》，杨正润等译，[ 南京] 江苏人民出版社 1999
年版；王增进：
《关于知识分子词源的若干问题》，载《经济与社
会发展》2003 年第 1 期；邵 建：
《关于知识分子的三个问题》载
《粤海风》2003 年第 2 期。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3] （第 1 卷）第 99 页，[ 北京] 人民
出版社 1995 年版。
（第 10 卷）第 130-131、
[4][10][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3、130-131 页，[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 26 卷·Ⅰ）第 444
[5]
页，[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14 年版。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6] （第 4 卷）第 233 页，[ 北京] 人民
出版社 2009 年版。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7] （第 8 卷）第 233 页，[ 北京] 人民
出版社 2009 年版。
（第 3 卷）第 13、541 页，[ 北
[8][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京]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第 1 卷）第 87-97、87、
[9][11][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602 页，[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第 9 卷）第 429 页，[ 北京] 人
[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15] 恩格斯在《反社林论·序言》中的一段话是最好的注
 知识分子观：从马克思、葛兰西到萨义德

脚：
“马克思和我，可以说是唯一把自觉的辩证法从德国唯心 校，[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 年版。
主义哲学中拯救出来并运用于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和历史观的 [39][47][美] 萨义德：
《东方学》第 349、421 页，王宇根译，
人。可是要确立辩证的同时又是唯物主义的自然观，需要具备 [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7 年版。
数学和自然科学的知识。马克思是精通数学的，可是对于自然 [40][德]尤根·哈贝马斯、
汪 晖：
《公共领域
（1964）
》，载
《天
科学，我们只能作零星的、时停时续的、片断的研究。因此，当 涯》1997 年第 3 期。
我退出商界并移居伦敦，从而有时间进行研究的时候，我尽可 [41][美] 薇思瓦珊编：
《权力、政治与文化：
萨义德访谈录》
能地使自己在数学和自然科学方面来一次彻底的——像李比 第 281 页，单德兴译，[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6
希所说的——‘脱毛’。”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 9 卷）第 13 年版。
页，[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42][美] 爱华德·萨伊德、摩尔：
《萨伊德的流亡者之书：
[17][18][19][21][24][5][26][31][32][意] 安 东 尼 奥·葛 最后一片天空消失之后的巴勒斯坦》第 34 页，梁永安译，[ 台
兰西：
《狱中札记》第 5、6、5、6、2、3、7、28-29、11 页，曹雷雨、姜 北] 立绪 2010 年版。
丽、张 跣译，[ 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 2015 年版。 [44]Edward W. Said, Reflections on Exile and Other Essays ,
[20][30]Antonio Gramsci,The Antonio Gramsci reader: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p.182.
selected writings 1916-1935 , ed. David Forgacs,New York:New [46][美] 萨义德：
《世界·文本·批评家》第 48 页，李自修
York University Press,2000,p.300、300-301. 译，[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9 年版。
[22][23][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
《实践哲学》第 36-37、40 [48][美] 萨义德：
《东方学·2003 年版序言》，王宇根译，
页，徐崇温译，[ 重庆] 重庆出版社 1990 年版。 [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7 年版。
[27] 俞吾金：
《何谓“有机知识分子”？》，载《社会观察》 [49]I m m a n u e l K a n t , W h a t I s E n l i g h t e n m e n t ? ——
2005 年第 8 期。 Eighteenth-Century Answers and Twentieth-Century
[28][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
《狱中札记》第 5 页，曹雷雨、 Questions, James Schmidt,e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姜 丽、张 跣译，[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0 年版。 Press,1996,P.58.
[33][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
《狱中札记》第 425 页，葆 煦 [50] 陶东风：
《启蒙、批判与同时代——对三个理论文本
译，[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83 年版。 的解读》，载《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9 年第 1 期。
[34] 在《知识分子论》的开篇，萨义德指出：
“葛兰西把知 [51][法] 米歇尔·福柯：
《什么是批判》第 177 页，汪民安
识分子视为符合社会中一套特殊作用的人，这种社会分析远 编，[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6 年。
较班达的观点接近现实，尤其在 20 世纪末期，许多新兴行业 [53] 卡尔·博格斯的原话为：
“探寻一种深远的批判性
印证了葛兰西的见识……今天，在与知识生产或分配相关的 知识分子（Critical Intellectual）的精神变得更为必要。思维
任何领域工作的每个人，都是葛兰西定义的知识分子。”见 的批判模式是决定性的，因为没有他们，就不会有有效的社
[ 美] 爱华德·W·萨义德：
《知识分子论》第 29 页，单德兴译， 会变革发生。挑战是真正普罗米修斯式的，亦即集体主体性
陆建德校，[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 年版。在《东 （Collective Subjectivity）的恢复针对牢固确立的统治形式，这
方学》中，萨义德又说：
“市民社会不是通过直接控制，而是通 些统治形式要求在扩大了的公共领域内构筑新的社会身份。
过赞同实现对观念、机构和他人的影响。在任何非集权社会， 没有知识分子生活的复活，为获取授予权力而进行的全面斗
某些文化形式都可能获得支配另一些文化形式的权力，正如 争注定缺乏方向感和和谐感。批判性思维的作用是，阐明历史
某些观念会比哪一些更有影响力，葛将这种起支配作用的文 的意义，揭示阶级和权力关系的实质，并提供一个激进变革的
化形式称为文化霸权。正是文化霸权赋予东方学持久的耐力 视野。”见卡尔·博格斯：
《知识分子与现代性的危机·前言》第
和力量。”见[ 美] 萨义德：
《东方学》第 9 页，王宇根译，[ 北京] 4-5 页，李 俊、蔡海榕译，[ 南京]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6 年版。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7 年版。 [54][意] 吉奥乔·阿甘本：
《何谓同时代人？》第 24-25 页，
[35][36][37][38][43][45][52][美] 爱 华 德·W·萨 义 德： 见吉奥乔·阿甘本《裸体》，黄晓武译，[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知识分子论》第 80、84、31、79、64、70、50 页，单德兴译，陆建德 2017 年版。

147